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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東漢) 《讀通鑑論》王夫之

(2007-07-04 15:28:01) 下一個
 

後漢(東漢) 《讀通鑑論》王夫之

 

●卷六

○後漢更始
【一】
    為名而有所推奉者,其誌不堅;人為名而尊己者,其立不固;項梁之立懷王,
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已。天下憤楚之亡而望劉氏之再興,人之同情也,而非項
梁與張?、王鳳、朱鮪之情也。懷王、更始不思其反,受其推戴而屍乎其位,名
豈足以終係天下而戢桀驁者私利之心乎?懷王任宋義、抑項羽,而禍發於項氏;
更始終恃諸將、而無與捍赤眉之鋒。徇不堅之誌,立不固之基,疑之信之,無往
而非召禍之門。
    嗚呼!其危也,非一旦一夕之故也。而士之處斯世也難矣!彼以名而立君,
而我弗事焉,則世且責我以名義;順而與之,則今日之輸忱,且為他日黨賊之地。
荀?所以退不保其身,進不全其節也。嬴氏之暴,楚之亡,莽之篡,漢之中絕,
苟有心者,孰不憤焉?而斟酌於從違,在間不容發之頃,一往之誌,義未審而仆
其生平。無他,不揣其實而為名所動也。慎之哉!
【二】
    力均則度義,義均則度德;力可恃也,義可恃也,至於德而非可以自恃矣。
伯升果有天下之誌,與更始力相上下而義相匹,則以德相勝,而天下惡能去已?
諸將之欲立更始,無亦姑聽之而待其自?。如其不弊,則天且授之,人且歸之,
而惡能與爭?如其?,則姑順諸將之欲,自全於禍福之外,遵養以待時。故高帝
受巴、蜀、漢中之封,而待三秦之怨、三齊之反以屈項羽,而羽終屈。伯升不知
出此,?幸?幸然與張?、朱鮪爭,夫天下之大寶,豈有可自爭而自得者乎?其
見害於諸將也,不揆而犯難也。李軼且扼腕而思害焉,況他人乎?
【三】
    王莽既誅,更始定都雒陽,赤眉帥樊崇將渠帥二十餘人入見,安危存亡之大
機也,於此失之,而更始之亡決矣。定天下之紛亂者,規模有可素定而未可全定
也。莽之未誅,漢之力全注於莽;莽平,群盜方興而未戢,固其所不豫謀者。一
旦而莽誅矣,釋其重憂而相慶以大定,猝然授以赤眉而不容其躊躕以審處,豫謀
所不及矣。莽未誅,赤眉者,莽之赤眉也;莽已誅,赤眉者,漢之赤眉也。以新
造之邦,代莽而受赤眉之巨難,周章失措而不知所裁;及其算失事敗,而後知前
此之疏。當其時,氣乍盈而易弛,機至速而難留,善已亂者,俄頃定之而永靖,
將謂其有不測之智勇,而不知非然也。神不偏注於所重,而固有餘力以待變也。
故攖大敵,舉大事,謀大功,斂精專氣以求成者之非難;而大敵已滅,大事已決,
大功已就,正天人交相責,而艱難萃於一人之身,此則中材以下者所不及謀,而
大有為者立不拔之基,以應萬變之遷流,權不可設而道則不窮也。
    更始君臣,惡足以及此哉!其遣使諭降赤眉也,亦憂其不降耳;不知不降之
不足憂,而降之之憂更大。然則無前定之道,無抑姑置赤眉而急自治;未能如聖
哲之坐製於俄頃也,則無如緩之以俟其定。將天自有不測之吉凶,人自有猝然之
離合,可降也而後降之,可討也而後討之,夫亦可謂因天乘時而順俟天命矣。其
始也,無餘力以待之;其繼也,又弗能姑置焉;更始之亡,所以決於樊崇之入見
也。
【四】
    光武之拒更始,與昭烈之逐劉璋,一也;論者苛求昭烈,而舍光武,失其平
矣。劉焉之於昭烈,分不相臨,光武則固受更始大司馬之命矣。更始起於漢室已
亡之後,人戴之以嗣漢之宗社;劉焉當獻帝之世,坐視宗邦之陵夷,方且據土而
自尊。則焉父子有可逐之罪,而更始無之。如曰更始不能安位而存漢,則璋之弱,
又豈足以保三巴而不授之曹操乎?然則以忠信堅貞之義相責,而昭烈有辭,光武
無辭矣。
    乃光武之不與篡逆同罰也,則固有說。更始之立,非光武兄弟之誌也;張?、
朱鮪動搖人心而不能遏,則奉更始而君之,受其?鉞之賜,皆出於弗獲已,而姑
以自全。君臣之義,生於人心者也。天下方亂,君臣未定,無適主之分義,同興
討賊之師,勢均德齊而誌不屬。故更始不任為光武之君,拒之而心固不疚。義非
外也,信諸心者,無大疚焉斯可矣。唯然,則光武可逸不忠之罰,昭烈可釋不信
之咎,皆非可執一切之信義以相糾者也,而於昭烈乎何誅?
【五】
    更始不足以有為,史極言之,抑有溢惡之辭。欲矜光武之盛而掩其自立之非,
故不窮更始之惡,則疑光武之有慚德也。乃若更始之亡也,則舍雒陽而西都長安
也。當是時,赤眉在濮陽,城頭子路、力子都在河、濟間,(力子都,後漢書任
光傳作刁子都。通鑒注雲:姓譜:力,黃帝佐力牧,漢有力子都。今從之。)銅
馬、大彤等賊在燕、趙,李憲在淮南,天下所岌岌未定者東方也。而遽避勞趨逸,
欲擁關以自固,則天下深見其不可恃,而競扼其虛。顧欲長保故宮之富貴以自封
殖,是猶狐兔倚窟以安,而韓盧騰躑於外,甫一出而必不免於獲也。王莽誅,關
中無事,隗囂委宗族而從己;於斯時也,得一重臣如寇恂者,鎮撫長安而安集之,
為雒陽之根本,而都雒以彈壓山東,光武即解體於河北,其能遽收河內、下河東
而無所顧畏邪?赤眉已降之餘,不能馳騁任誌如踐無人之境,必矣。
    蓋更始所任為大臣者,類皆群盜之長,貪長安之富盛,而藉口於複高帝之舊
業以為廓清;其錚錚小異如朱鮪、劉嘉、鮑永之流,亦不勝盈廷訁此之論;則塞
顛當之戶,耽燕雀之嬉,固其宜也。光武得士於崛起之中而任之,既無盜賊之習
氣;及天下甫定,複不以任三公,而別用深識之士;虛建西都,而定宅雒陽,以
靖東方之寇;皆懲更始之失而反其道。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資。”更始之
失,光武之資也。”
【六】
    匈奴之禍,至元、成之世而大息矣。東漢之初,因盧芳而大為中國害,非徒
王莽之激之,抑更始挑之也。更始屍位於關中,赤眉橫行於曹、濮,蕭王異誌於
河北,公孫述割據於巴、蜀,斯時也,豈有德有威足以及匈奴;而輕以一介之使,
循故事以求匈奴之順己,召其侮而授之以?詞,自取之矣。故嚴尤之諫,為王莽
言也。伐之不可,和之不能,夷狄焉知仁義,勢而已矣。更始之勢,曾莽之不若,
而欲匈奴修呼韓邪之已事,不度德,不量力,貽數十年邊關之禍。陳遵者,洵妄
人也。易世而後,微竇憲、耿秉之矯矯,漢其危矣。 
 

 ○光武
【一】
    昆陽之戰,光武威震天下,王業之興肇此矣。王邑、王尋之師,號稱百萬,
以臨瓦合之漢兵,存亡生死之界也。諸將欲散歸諸城,光武決迎敵之誌,諸將不
從,臨敵而撓,傾覆隨之。光武心喻其吉凶,而難以曉譬於群劣,則固慨慷以爭、
痛哭以求必聽之時也。乃微笑而起,俟其請而弗迫與之言,萬一諸將不再問而遽
焉駭散,能弗與之俱糜爛乎?嗚呼!此大有為者所以異於一往之氣矜者也。
    尋、邑之眾,且壓其項背,諸將欲散而弗及,光武知之矣。知其欲散而弗及,
而又迫與之爭,以引其喧囂之口,相長而益餒其氣,則不爭而得,爭之而必不得
者也。而且不僅然也。藉令敵兵不即壓境以相迫,諸將驚潰而敵躡之,王邑無謀,
嚴尤不決,兵雖眾而無紀,外盛而中枵,則諸將潰敗之餘,敵兵驕懈,我乃徙中
起以乘之,夫豈無術以處此?麵特不如今此之易耳。諸將自亡,而光武固不可亡,
項梁死而高帝自興,其明驗已。一笑之下,綽有餘地,而何暇與碌碌者爭短長邪?
而尤不僅然也。得失者,人也;存亡者,天也;業以其身任漢室之興廢,則
尋、邑果可以長驅,諸將無能以再振,事之成敗,身之生死,委之於天,而非人
之所能強。苟無其存其亡一笑而聽諸時會之量,則情先靡於軀命,雖慷慨痛哭與
諸將競,亦居然一諸將之情也。以偶然億中之一策,懷憤而求逞,尤取敗之道,
而何愈於諸將之紛紜乎?
    天下之大,死生之故,興廢之幾,非曠然超於其外者,不能入其中而轉其軸。
故武王之詩曰:“勿貳爾心。”慎謀於未舉事之前,坦然忘機於已舉事之後,天
錫帝王以智,而必錫之以勇。勇者,非氣矜也,泊然於生死存亡而不失其度者也。
光武之笑起而不與諸將爭前卻,大有為者之過人遠也,尤在此矣。
【二】
    懷王遣高帝入關,而高帝之王業定;更始遣光武徇河北,而光武之王業定。
大有為者之初起,不欲躬為戎首,抑必藉人以興;迨其威名已著,而追隨於行隊
之間,則得失興喪之樞,不任己而因人;稍欲持權,而禍已發於肘腋,宋義之所
以死於項羽,伯升之所以死於李軼、朱鮪也。
    然則項羽禁高帝不令入關,更始聽朱鮪而拒劉賜之請,不委河北於光武,羽
與更始,可以終保大位而無與爭乎?曰:不能也。禽之相製以氣,人之相役以道,
項羽有韓信、陳平而不能禁其不去,更始有隗囂而不能服,無以役之也。藉令置
高帝、光武於股掌之上,用之不能,殺之不可,羽與更始且自困於無術。三齊甫
受封而旋叛,彭越、陳餘、英布翱翔桀驁以需時,王郎蜂起於河北,赤眉反戈而
西向,羽與更始終無以固其位,而徒召亂於無已。爾朱兆且不能得之於高歡,況
二帝之涵育者深乎!故以範增、朱鮪為忠謀者,愚也,無救於敗而徒亂天下也。
無禦豪傑定四海之道,而操疑忌以困人,其亡愈速矣。
【三】
    王者代天而行賞罰,參之以權謀,則逆天而天下不服,非但論功行賞、按罪
製刑於臣民也。武王封武庚於東國,不得不封也,天也;周公相成王誅武庚,不
得不誅也,天也。三代以上,諸侯有道,天下歸之,則為天子;天子無道,天下
叛之,退為諸侯。武庚宜侯者也,不得不封;武庚宜安侯服,而欲複幹天命,不
得不誅。既代天以賞罰,則洞然與四海公其袞鉞,而無所委曲於操縱以為駕馭之
術。蘇洵氏唯不知此,故以權術測王者之舉動,而成乎小人之邪說。
    王郎遣杜威納降,威為郎請萬戶侯封,光武曰:“顧得全身可矣。”劉恭為
盆子乞降,恭問所以待盆子者,帝曰:“待以不死耳。”大哉王言!奉天以行賞
罰,而意智不與焉,斯乃允以繼天而為之子。王郎者,妖人也。妖人倡亂,不可
不誅;以其降而姑貰之,終拒其降而斬之,以懲天下之妖妄,而天下定。盆子者,
愚而為人立者也。愚且賤,而欲幹天位也,可誅;非其誌而聽命於人也,可宥;
待以不死,而授之散秩以養之,義正而仁亦裕矣。所尤難者,光武決於一言,而
更無委曲之辭以誘之,明白洞達,與天下昭刑賞之正,故曰:大哉王言,體天無
私而為之子也。
    為權術之說者則不然,心惡之而姑許之,謂可以輯群雄之心,使劉永之儔,
相仍而革麵。獨不見唐高祖之待李密,其後竟如之何也?狙詐興而天下相長以偽,
故終唐之世,藩鎮倏叛倏服,以與上相市,而兵不可戢。然則權者非權也,偽以
長亂而已矣。湯誥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誠帝心也,豈憂
天下之有不服哉?何所葸畏而與人相為駔儈乎!故言權術以籠天下者,妾婦之智
而已矣。
【四】
    馮異招李軼於雒陽,軼報曰:“千載一會,思成斷金。”異斬武勃,軼閉門
不救,是宜受其款而雒陽可速下也。光武則宣露其書,使朱鮪殺軼。軼本與伯升
俱起,諂事諸將,忌伯升而譖殺之,光武欲得而甘心久矣。軼死,而雒陽之圍經
年始拔,事有寧勞而不貪近功以申大義者,此是也。乃殺伯升者,朱鮪之本誌,
軼特徇鮪而從之者爾。帝之於鮪也,使岑彭說之曰:“舉大事者,不忌小怨,鮪
降,官爵可保,河水在,吾不食言。”鮪降而拜將軍,封列侯,傳封累世。同怨
而異報,達於理者之製恩怨,非常情之所可測也如此。
    雖然,亦惡有不可測哉?伯升初起,始發於李軼,迎光武而與建謀,則軼固
光武兄弟所倚為腹心也。更始立,朱鮪、張?暴貴,軼遽背而即於彼。因勢而遷
者,小人之恒也,亦何至反戈推刃而無餘情哉?及光武初定河北,始有入關之誌。
更始委三十萬之重兵於軼守雒陽,而李鬆甫敗於赤眉,軼又窺長安之不固而思附
光武,?然納斷金之言而不慚。光武曰:“季文多詐,不能得其要領。”特假手
於鮪以殺之,而討猶未伸,非可以鮪例之也。
    鮪起於平林,先光武以舉事,與伯升未有交也;奉更始而為更始謀殺伯升者,
亦範增之愚忠耳。更始之諸將,類皆賊也,而鮪獨異。殺伯升,留光武而不遣,
知有更始而不恤其他;諸將挾功而欲自王,更始弗能違也,鮪獨守高帝之約,辭
膠東之封;受命守雒,百戰以與寇恂、馮異爭死生之命;及長安破,更始降於赤
眉,雒陽孤立無援,且堅壁固守,以殺伯升為慚而不降。故通更始之廷所可與有
為者,唯鮪一人而已。於事君之義,立身之恥,殆庶幾焉。藉令光武以怨軼者怨
鮪而拒戮之,則以私怨而廢天下之公,且將獎人臣之操異誌以介從違,而何以勸
忠乎?子曰:“以直報怨。”直者,理而已矣,於軼何可忘,而於鮪何容芥蒂也。
【五】
    效卓茂之為,可以化今之人乎?曰:何為其不可也。效卓茂之為,遂可以化
人乎?曰:何為其可也。所以然者何也?素履無咎,居心無偽,而抑於大節不失
焉,則行之也,和順而無矯物之情,篤實而不期功名之立,動之以天而物弗能違
矣。非然,則嚴詡之以亂潁川者,所謂“鄉原德之賊也”。王莽之當國,上下相
率以偽,效茂之跡以誇德化者,非直一嚴詡也;莽皆樂推之以誘天下,彼亦樂附
莽而成其利達。莽居攝而茂以病免,名不照於當時,而莽無求焉。自拔於流俗,
而居約以自?,敦實行而遠虛名,茂自此遠矣。
    且其諭部民之言曰:“人所以群居不亂異於禽獸者,以有仁愛禮義,知相敬
事也。”擴愚賤之昏瞀,而示以天理流行之實,夫豈托跡寬仁以幹譽者之所能及
此乎?茂唯有此,雖無??之名,而誌終不降;雖違物情之順,而不爽天性之貞。
自非然者,恭而諂,寬而弛,樸而鄙,無得於心,不全其大,徒飾為從容平易之
容,石建以之獵顯名厚實,而不保其子之令終。天不可罔,人固不可重欺也。故
欲學茂者,無但求之事為之跡也。
【六】
    鮑永、馮衍審知更始之亡而後降,正也。然既已事主不終,納款以免戰爭攻
守之禍,豈更有無妄之福可容其覬望乎?鮑永以立功而受封,雖可受之而無疚,
要亦聽新主之自為予奪耳。馮衍曰:“天命難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
亡。”苟知此矣,在貧如富,在賤如貴,悠遊卒歲,俟命而無求,豈不成乎大丈
夫哉!而怏怏失誌,移怒忿於妻子,抒怨懟於文辭;然則昔之阻孤城、抗大敵而
不降者,正留一不挑之節,為夫死更嫁之地,衍之生平,敗於此矣。光武終廢而
不用,不亦宜乎!
【七】
    光武之處彭寵,不謂之刻薄而寡恩,不得矣。王郎之亂,微耿況與寵之力不
及此。天下粗定,置寵若忘,而以年少驕躁之朱浮位於其上,寵惡能不怨邪?泄
浮之奏以激寵,使速反而殪之,誠不知光武之何心?意者寵之初發突騎助光武討
王郎,寵無固誌,特為吳漢、王梁所脅誘,而耿況、寇恂從臾之,以此有隙焉,
而雖功亦罪乎?夫天下競起,疑王疑帝,豈易測之於風塵之下;既有功於己而拯
其急,則固未可忘也。光武能忍於反側子而不能忍於寵也何邪?
    乃寵之不得其終也,亦有以自取矣。耿況之始歸光武,亦寇恂決之也;乃既
決於聽恂矣,則遣其子?親將而來,稱帝之議,?無所避而密陳之,故寇恂雖見
委任,而不能掩況父子之輸忠。寵弗然也,從漢與梁之策,即遣漢與梁任之,資
以兵眾,而成漢與梁之豐功,寵無與焉。漢與梁馳驅於中原,而己晏坐於漁陽,
何其不自樹立,倒柄以授人邪?寵之愚不應至是,則寵有猶豫之情可知矣。光武
而興,則漢與梁為己效功;光武而敗,則漢與梁任其咎,而己猶擁郡以處於事外。
嗚呼!處亂世,擁重兵,勢不可以無事,非儒生策士徘回顧慮之時也。慮未可以
委身,則竇融雖後至而無猜;審可以托跡,則得喪死生決於一念;若其姑與之而
留餘地以自處,犯英主之大忌,受群言之交レ,未有能免者也。易曰:“需於泥,
致寇至。”敬慎且危,而況悍妻群小之交煽乎?亂世之去就,決之以義而已;義
定而守之以信,則凶而可以無咎。需者事之賊,非欲其躁也,無兩端以窺伺之謂
也。寵之不免,非旦夕之故矣。雖然,略其心,紀其績,以不忘患難之初心,則
物自順焉。光武之刻薄寡恩也,不得以寵之詐愚而謝其咎也。
【八】
    光武之得天下,較高帝而尤難矣。建武二年,已定都於雒陽,而天下之亂方
興。帝所得資以有為者,獨河北耳。而彭寵抑叛於幽州,五校尚橫於內黃。關以
西,鄧禹雖入長安,赤眉環繞其外,禹弗能製焉。郾、宛、堵鄉、新野、弘農,
近在咽頰之間,寇叛接跡而相為牽製,不異更始之在長安時也。劉永、張步、董
憲、蘇茂,橫亙東方,為陳、汝眉睫之患;隗囂、公孫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論焉。
其視高帝出關以後,僅一項羽,夷滅之而天下即定,難易之差,豈不遠哉?
    或曰:項羽,勁敵也,赤眉、五校、劉永、張步、董憲、蘇茂、董?、蘇況、
隗囂,皆非羽倫,則光武易。夫寇豈有常哉?項羽之︹也而可使弱,弱者亦何不
可使︹也。曹操慮袁紹之難平,而卒與爭衡者周瑜之一隅;苻堅蕩慕容、姚氏之
積寇,而一敗不支於謝玄之一旅。時之所興,勢之所湊,人為之效其羽翼,天為
之長其聰明,燎原之火,一爝未滅,而猝已焚林,詎可量邪?且合力而與爭者一
塗,精專誌定,無旁撓焉,而惡得不易!分勢而四應者雜起,左伏右起,無寧日
焉,而惡得不難!使以高帝滎陽之相持,而遇光武叢生之敵,乘間持虛而掣其後,
羽不待約,而人為之犄角,高帝不能支矣。則甚矣光武之難,而光武之神武不可
測也。
    乃微窺其所以製勝而蕩平之者,豈有他哉?以靜製動,以道製權,以謀製力,
以緩製猝,以寬製猛而已。帝之言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非徒治天下也,
其取天下也,亦是而已矣。柔者非弱之謂也,反本自治,順人心以不犯陰陽之忌
也。孟子曰:“行法以俟命。“光武其庶幾乎!高帝之興,群天下而起亡秦,競
智競力,名義無所伉,人心無所惑也。光武則乘思漢之民心以興,而玄也、盆子
也、孺子嬰也、永也、嘉也,俱為漢室之胄,未見其分之有所定也。苟有分義以
相搖,則智力不足以相屈,故更始亡而故將猶挾以逞誌。然則光武所以屈群策群
力而獨伸焉者,舍道其何以哉?天下方割裂而聚鬥,而光武以道勝焉。即位未久,
修郊廟,享宗祖,定製度,行爵賞,舉伏湛,征卓茂,勉寇恂以綏河內,命馮異
使撫關中,一以從容鎮靜結已服之人心,而不迫於爭戰。然而桀驁︹梁之徒,皆
自困而瓦解。是則使高帝當之,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而光武之規模弘遠矣。
    嗚呼!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興,而無光武之大猷承之於後,則天下後世且
疑湯、武之誓誥為虛文,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曹操何所憚而不為天子,石
虎、朱溫亦何能寒海內之心而不永戴之哉?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獨焉,
而宋太祖其次也。不無小疵,而大已醇矣。
【九】
    赤眉之棄長安、西走安定,非鄧禹之力能驅之也,食盡而旁掠,固不以安定
為終焉之計,而必返乎長安。鄧禹不乘其有可潰之勢,躡其後以蹙之,而入長安
晏坐以待其歸,河決癰潰,容可禦乎?於是退之雲陽,士氣已餒,而還攻之於堅
城之下,其敗宜矣。故善用兵者,知時而已。赤眉食盡,引兵東歸,時異乎昔,
則唯扼之於險而可製其死命。禹乃違光武之令,就關內而與爭,何昔之怯而今之
忿也!
    然光武終能遏之於宜陽而盡降之,曾不恤歸師勿掩之戒,塞決河而斂潰癰,
則又何也?嚴陳以待,求戰不得,求走不能,弗犯其鋒,稍遲之而氣即餒矣。帝
以持重而挫其方決之勢,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潰之初,相時之變,定幾於頃刻,非
智之所能知、勇之所能勝。嶽鵬舉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心不忘而時自
應於其會,此未可以一成之論論之也。
【一○】
    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世之大略不著,
後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繇也,則惡用史為?
    光武之始徇河北,銅馬諸賊幾數百萬;及破之也,潰散者有矣,而受其降者
數十萬人。斯時也,光武之眾未集,猶資之以為用也。已而劉茂集眾十餘萬而降
之於京、密;朱鮪之眾且三十萬而降之於雒陽;吳漢、王梁擊檀鄉於漳水,降其
眾十餘萬於鄴東;五校之眾五萬人降之於[B111]陽;餘賊之擁立孫登者五萬人,
降之於河北;赤眉先後降者無算,其東歸之餘尚十餘萬人,降之於宜陽;吳漢降
青犢,馮異降延岑、張邯之眾,蓋延降劉永之餘,王常降青犢四萬餘人,耿?降
張步之卒十餘萬;蓋先後所受降者,指窮於數。戰勝矣,威立矣,乃幾千萬不逞
之徒聽我羈絡,又將何以處之邪?高帝之興也,恒患寡而亟奪人之軍,光武則兵
有餘而撫之也不易,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難於高帝也。
    夫民易動而難靜,而亂世之民為甚。當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
而要皆遊惰驕桀者也。迨乎相習於戎馬之間,掠食而飽,掠婦而妻,馳驟喧呶,
行歌坐傲,則雖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盡編之於伍,而耕夫之粟不給於養也,
織婦之布不給於衣也,縣官宵夜以持籌、不給於饋饣軍也。盡勒之歸農,而田疇
已蕪矣,四肢已惰矣,恣睢狂蕩、不能受屈於父兄鄉黨之前矣。故一聚一散,傾
耳以聽四方之動而隨風以起,誠無如此已動而不複靜之民氣何矣!而光武處之也,
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詳其所以安輯而鎮撫之者何若,則班
固、荀悅徒為藻?之文、而無意於天下之略也,後起者其何征焉?
    無已,而求之遺文以仿佛其大端,則征伏湛、擢卓茂,獎重厚之吏,以調禦
其囂張之氣,使惰歸而自得其安全,民無懷怨怒以擯之不齒,吏不吝教導以納之
矩?,日漸月摩而消其形跡,數百萬人之浮情害氣,以一念斂之而有餘矣。蓋其
覿文匿武之意,早昭著於戰爭未息之日,潛移默易,相喻於不言,當其從戎之日,
已早有歸休之誌,而授以田疇廬墓之樂,亦惡有不帖然也?自三代而下,唯光武
允冠百王矣。何也?前而高帝,後而唐、宋,皆未有如光武之世,胥天下以稱兵,
數盈千萬者也。通其意,思其變,函之以量,貞之以理,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一一】
    光武報隗囂書,稱字以與頡頏,用敵國禮,失禦囂之道矣,是以失囂。囂者,
異於狂狡之徙,猶知名義者也。始起西州,歃血告於漢祖之神靈,知漢未絕於天,
願為中興之元功耳。更始疑欲殺之,亦奔歸秦、隴,而恥與張?、謝祿同逆。達
其情,獎之以義,正名之為君臣,而成其初誌,囂將以為得知己而願委身焉。名
義者,囂所素奉之名也,待以敵國,而置之名義之外以相籠絡,囂且謂更始之始
尊我而終忌我,今猶是也,奚以委身而相信哉?文帝之下尉佗也,佗本無戴漢之
心,下之而驕氣以平,非可與囂比者也。懷疑未決,而又重授以疑,雖慷慨論列
如馬援,無能蠲其猜忮矣。
【一二】
    上下相親,天下之勢乃固。故三代之王者,不與諸侯爭臣民,立國數百年;
其亡也,猶修天子之事守而不殄其宗社。漢承秦而罷侯置守,守非世守,而臣民
亦迭易矣。然郡吏之於守,引君臣之義,效其忠貞,死則服之,免官而代為之恥,
曲全其名,重恤其孤幼,乃至變起兵戎而以死衛之。如楚郡劉平遇龐萌之亂,伏
太守孫萌身上,號泣請代,身被七創,傾血以飲萌,如此類者,盡東漢之世,不
一而足。蓋吏之於守,其相親而不貳也,天子不以沽恩附勢為疑,廷臣不以固結
朋黨為非,是以上下親而迭相維係以統於天子。故盜賊興而不能如黃巢、方臘之
僭,夷狄競而不能成永嘉、靖康之禍,三代封建之遺意,施於郡縣者未ル也。
    延及後世,黨議興而惟恐人之不離,告訐起而惟恐部民之不犯其上,將以解
散臣民而使專尊天子,而不知一離而不可複合,惡能以一人為羈絡於清宮,而遍
縻九州之風馬牛哉?導民以義,而民猶趨利以忘恩;導民以親,而民猶背公以瓦
解;如之何更獎以刻薄犯順之為也!三代以下,唯漢絕而複興,後世弗及焉,有
以夫!
【一三】
    言一發而不可收,習相沿而不能革,無聖人出,則須其自已而後已。班彪之
說隗囂,竇融之決誌以從光武,皆以符命為征;彪與融處亂世而身名以全,皆所
謂豪傑之士也,然而所據者在此,況其他之瑣瑣者乎?
    仲尼沒,七十子之徒,流風日遠,舍理言天,而窺天以數,賢者不能自拔,
而疑信參焉。劉楊造癭楊之讖以惑眾,張豐寶肘石之璽以自迷,皆緣之以釀亂而
亡其身。光武之明,且恐非此而無以動天下,刻畫五行、割裂六藝者二百餘年,
迨魏、晉而始衰,害固如是之烈也!
    孔子讚周易以前民用。道而已矣,陰陽柔剛仁義之外無道也。至於漢,乃有
道外之數以亂道;更千年而濂、雒闡其微以距邪說,邵康節猶以其授於陳摶、穆
修者,冒三聖之顯道,以測皇王之升降,非君子之所知也。其殆京房、夏賀良之
餘燼,乘風而一煽者乎!
【一四】
    疑信相參之際,人有隱情而我亦與之隱,則疑終不釋;豁然發其所疑而示之
以信,豈有不測之明威哉?無不可共見之心而已。竇融在河西,懷疑不決,好事
者且以尉佗之說進,此融所秘而不敢以告者也。光武賜書,開兩端以レ發之,而
河西震服。凡光武之詘群雄者,胥此道也。
    蓋有所隱而不敢宣者,畏人之知。抑料人雖知我而無能禁我也,更相與隱之,
則彼且畏我之含殺機以暗相製;不則謂其疑已而無如已何矣。曉然曰:予既已知
汝必有之情矣,而終不以為罪;且亦不禁汝之勿然,而吾固無所懼也。則相諒以
明恩,而無姑相隱忍之情以示懦。此非權術之為也,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
洞然知合離得失之數,仰聽之天,俯任之人,術也而道在其中。此光武之奇而不
詭於正者與!
【一五】
    起於學士大夫、習經術、終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
設施與英雄之起於[A061]澤者有異,而光武遠矣。
    昭烈習於儒而淫於申、韓,曆事變而權術蕩其心,武侯年少而急於勳業,是
以刑名亂之。梁武篡,而反念所學,名義無以自容,不獲已,而聞浮屠之法有
“心亡罪滅”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飾其惡,愚矣。然而士大夫釋服入見者,
麵無毀容,則終身不錄,終不忍使大倫絕滅於天下,人道猶藉以僅存,固愈於蕭
道成之唯利是尚也。光武則可謂勿忘其能矣。天下未定,戰爭方亟,汲汲然式古
典,修禮樂,寬以居,仁以行,而緣飾學問以充其美,見龍之德,在飛不舍,三
代以下稱盛治,莫有過焉。故曰:光武遠矣。
    嗚呼!古無不學之天子,後世乃有不學之相臣。以不學之相臣輔[A061]澤之
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秦以亡而漢以興,亡者為後戒,而興者
且為後法,人紀之存,不亦難乎!
【一六】
    王元說隗囂據隘自守,以待四方之變,其亡也宜矣。天下方亂,士思立功名,
而民思息肩於鋒刃,能為之主者,眾所待也,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待者,害之
府也。無已,則儒生懷道術以需時而行者,待求治之主;不則武夫以方剛之膂力
欲有所效者,待有為之君;是兩者可待也。若夫欲創非常之業,目不營乎四海,
心不周乎萬民,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禦之,謀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乃
端坐苟安,待人之起而投其隙。所待者而賢於我,則我且亻免首而受製;所待者
與己齊力而或不己若,則幸雖製彼而無以服天下之心。鷸蚌漁人之術,其猶鼠之
俟夜乎!而何以為天下雄也?擁重兵,據險地,謀臣武士亦足以用,但立一待人
之心,而即已自處於坐困之塗;延頸企之,仰窺天,俯視地,四顧海內而幸其蜂
起,亂人而已。亂人者,未有不亡者也。
【一七】
    嚴光之不事光武,以視沮、溺、丈人而尤隘矣。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
獲已而廢君臣之義者也,故子曰:“隱者也。”隱之為言,藏道自居,而非無可
藏者也。光武定王莽之亂,繼漢正統,修禮樂,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賢者以
道讚襄之,而光何視為滔滔之天下而亟違之?倘以曾與帝同學而不屑為之臣邪?
禹、皋陶何為胥北麵事堯而安於臣舜邪?
    若周黨者,則愈僻矣。召而至三,征而就車,偃蹇伏而不拜,忿驚之氣,施
於君臣禮法之下,範升劾其不敬,罪奚辭焉?黨聞春秋報讎之說,非君非父之慘,
稱兵以與人相仇殺,黨其北宮黝之徒與!黝固無嚴諸侯,黨亦無嚴天子也。賜帛
而罷之,恥孰甚焉!帝覆載以容之,而黨藐乎小矣。
    王良應召而受祿,雖無殊猷,而恭儉以居大位,於君子之道尚不遠矣。故君
子者,以仕為道者也,非夷狄盜賊,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範希文曰:“蠱
之上九,子陵有焉。”非其時而憑高以為尚,則“比之無首”而已矣,惡足法哉?
【一八】
    來歙使隗囂,憤然為危激之辭質責囂,欲刺之,而囂不能加害。史稱歙有信
義,言行不違,往來遊說,皆可覆按,故西州士大夫敬愛而免之。信義之於人大
矣哉!
    士處紛爭之世,往來傳命而失信義者有二,而亂人不與焉。習於說術者,以
為薦樸誠於雄猜狙詐之前,則且視為迂拙而見詘;以巧馭巧,以辯馭辯,機發於
不測,而易以動人;而不知有盡之慧敵多方之詐,固不勝而適逢其怒也。又或胸
無主而眩於物者,兩雄相猜,其中未易測也,而所爭所欲,和與戰、合與離,兩
端而已,欲翕固張,薄為望而厚為責,有溢美溢惡之辭焉。乃無定情而驚其誇說,
因而信之,遂與傳之,而固不可覆按也;則未有欺而欺者多矣,欺已露而追悔無
及也。是兩者,失信失義而抑取憎於人者多矣。
    故莊周非知道者,而其言遊說則盡矣,勿傳其溢詞,而信義可以不失,歙其
明於此而持之固乎!履虎尾而不?至,素以往而已矣。
【一九】
    建官之法,與選舉用異而體合,難言之矣。省官將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
滯於進而無以勸人於善。不省,則一行之士,可自試以交獎於才能;然而役多民
勞,苦於不給,且也議論滋多,文法滋繁,責分而權不一,任事者難而事多牽製
以疑沮。吏省而法簡,則墨吏暴人,擁權自恣,無以相察;而胥史豪強,易避就
以讎其奸。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際,難言之也。
    天下有定理而無定法。定理者,知人而已矣,安民而已矣,進賢遠奸而已矣;
無定法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間,因乎時而不可執也。
    亂之初息,不患士之不勸於功名也,而患其競。一夫有技擊之能,一士有口
舌刀筆之長,嚐以試之紛糾之際而幸讎,效者接踵焉;而又多與以進取之塗,蕩
其心誌,則損父母、棄墳墓、舍田疇以冒進者不息。唯官省而難容,乃退安於靜
處,而爵祿貴、廉恥興焉。且也民當墊隘之餘,偷安以自免之情勝。其有犯不軌
者,類皆暴橫恣睢,惡顯而易見;不則疲敝亡賴而不知避就者;未容有深奸奇巧,
詭於法而難於覺察者焉。則網疏吏寡,而治之也有餘。抑百務[A061]創,而姑與
天下以休息,雖有不舉,且可俟之生遂之餘,則郡縣闊遠而事為不詳,正以綏不
寧而使之大定,此則省官之法善矣。
    若夫天下已定,人席於安矣,政教弛而待張矣;於斯時也,士無詭出歧塗以
幸功名之路,溫飽安居而遂忘於進,則衣冠之胄,俊秀之子,亦且隳誌於癢序,
而自限於農圃。非多為之員、廣為之科,以引掖之於君子之途,則樸率之風,流
為鄙倍,而詩書禮樂不足以興方起之才。且︹暴不足以逞,而匿為巧詐;豪民日
以磐固,而玩法自便;則百裏一亭,千裏一邑,長吏疏,掾督缺,而耳目易窮。
乃官習於簡略,而事日以積,教化之詳,衣衤如之備,官不給而無以齊民,事不
夙而無以待變。是則並官以慎選,而不能盡天下之才;省吏以息民,而無以理萬
民之治;吝爵吝權之害,豈淺於濫冗哉?故曰:理有定而法無定,因乎其時而已。
    光武建武六年,河北初定,江、淮初平,關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縣、改置
百官、苛細之後,抑當四海紛紜、蛇龍競起之餘,徼幸功名之情,中於人心而未
易滌,井省四百餘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斯其時乎!斯其時乎!要之非不易
之法也。
【二○】
    竇融之責隗囂曰:“兵起以來,城郭皆為邱墟,生民轉於溝壑,天運少還,
而將軍複重其難,孤幼將複流離,言之可為酸鼻。”仁人之言,其利溥如此哉!
    說人罷兵歸附而以︹弱論,我居︹而孰甘其弱?激之已耳。以天命論,天視
聽自民視聽,置民不言,而托之杳茫之符瑞,妄人不難偽作以惑眾,而亂益滋。
唯融之為言也如此,囂雖不能聽,而已愴於心,心愴而氣奪矣。秦、隴之民聞之,
固將怨囂而不樂為之死;漢之荷戈以趨、負糧以饋者,亦知上之非忍毒我,而禍
自彼發,不容已也。其利溥矣。
    然而融之為此言也,則非以是為製囂之柄,而離秦、隴之心使去囂也。何以
知其然也?使融而操此以為術,則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而融全河西以歸命,實
踐此言,以免民於死,非徒言也。竇氏之裔,與漢終始,一念之永,百年之澤矣。
【二一】
    治之敝也,任法而不任人。夫法者,豈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勢且
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於是舍大臣而任小臣,舍舊臣而任新進,舍敦厚寬恕之士
而任徼幸樂禍之小人。其言非無征也,其於法不患不相傅致也,於是而國事大亂。
江馮請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陳元爭之,光武聽元而黜馮之邪說,可謂知治矣。
臣下之相容,弊所自生也;臣下之相訐,害所自極也。如馮之言,陪隸告其君長,
子弟訟其父兄,洵然三綱淪、五典ル,其不亡也幾何哉!
    大臣者,日坐論於天子之側者也;用人行政之得失,天子日與酬辨,而奚患
不知?然而疑之也有故,則天子不親政而疏遠大臣,使不得日進乎前,於是大臣
不能複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天子既疏遠而有不及知,猶畏鬼魅者之畏暗也,
且無以保大臣之必不為奸,而督察遂不容已。?冒疾苛?之小人,乃以撓國政而
離上下之心。其所訐者未嚐不中也,勢遂下移而不可止。藉令天子修坐論之禮,
勤內朝外朝之問,互相谘訪,以析大政之疑,大臣日侍黼?,無隙以下比而固黨;
則台諫之設,上以糾君德之愆,下以達萬方之隱,初不委以毛鷙攻擊之為,然而
麵欺擅命之慝,大臣固有所不敢逞,又焉用督察為哉?
    況大臣者,非一旦而加諸上位也。天子親政,則其為侍從者日與之親,其任
方麵者,以其實試之功能,驗之於殿最而延訪之,則擇之已夙,而豈待既登公輔
之後乎?唯怠以廢政,驕以傲人,則大臣之得失不審,於是恃糾虔之法,以為不
勞而治也。於是法密而心離,小人進而君子危,不可挽矣。
【二二】
    乘亂以起兵者,類不得其死,而隗囂獨保首領以終。囂之所為,蓋非犯陰陽
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純弗叛以逃,雖世其家可也。囂之所以
不終事漢者,懲於更始之敗而葸以失之也。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則固不容不
慎;慎而過焉,遂成乎葸,於是而毀家存漢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然而兵不
越隴,而毒未及於天下,鄭興、馬緩、申屠剛去之而不留,來歙刺之而不殺,隱
然有名義在其心而不忘,其異於公孫述、張步、董憲之流遠矣。惜哉,其不奉教
於竇融耳。卑屈而臣於公孫述,則勢蹙而無聊之為也。其怙終而不聽光武之招,
則愧於馬、竇而恐笑其不夙也。葸而成乎愚,而固不安於戕忍詭隨之為,乃以善
其死而免於顯戮。天維顯思、自求自取之謂也。
【二三】
    任為將師而明於治道者,古今鮮矣,而光武獨多得之。來歙刺傷,口占遺表,
不及軍事,而亟薦段襄,曰:“理國以得賢為本。”此豈武臣之所及哉?歙也、
祭遵也、寇恂也、吳漢也,皆出可為能吏、人可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終不任將
帥以宰輔,諸將亦各安於??合而不欲與於鼎鉉。嗚呼!意深遠矣。故三代以下,
君臣交盡其美,唯東漢為盛焉。
【二四】
    苟為欲治之君,樂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數進。非徒上無能容之
也,言出而君怒,怒旋踵而可息矣,左右大臣得為居間而解之;藉其終怒不釋,
乃以直臣而觸暴君,貶竄誅死,而義可以自安且自伸也。唯上之怒有已時,而在
旁之怨不息,乘間進毀,且翹小過以敗人名節,則身與名俱喪,逮及子孫族黨交
遊而皆受其禍,則雖有骨鯁之臣,亦遲回而[A092]於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難,
而能安敢言者為難也。
    光武以支庶之餘,起於南陽,與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戰以定天下,其專用南
陽人而失天下之賢俊,雖私而抑不忘故舊之道也。且南陽將吏,功成爵定,亦未
聞驕倨侈汰以亂大法,夫豈必斥遠而防製之。乃郭?以疏遠之臣,外任州郡,慷
慨而談,無所避忌。曰:“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故舊。”孤立不懼赫奕
之閥閱,以昌言於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鄧禹以降,勳貴盈廷,未有忿疾之者,
?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無尤。誠若是,士惡有不言,言惡有不敢哉?諸將之賢
也,帝有以鎮撫之也;獎遠臣以忠鯁,而化近臣於公坦,帝之恩威,於是而不可
及矣。宋祖懷不平於趙普,而雷德驤猶以鼎鐺見責,曲折以全直臣,而天子不能
行其意。?言之也適然,帝聽之也適然,南陽勳舊聞之也適然。嗚呼!是可望之
三代以下哉?
【二五】
    建武十二年,天下已定,所未下者,公孫述耳。三方競進,蹙之於成都,述
糧日匱,氣日衰,人心日離,王元且負述而歸我,此其勿庸勞師亟戰而可坐收也
較然矣。觸其致死之心,徼幸而猶圖一逞,未易當也。吳漢逼成都而取敗,必然
之勢矣。光武料之於千裏之外而不爽,非有不測之智也,知其大者而已。
    故善審勢者,取彼與我而置之心目之外,然後籠舉而規恢之,則細微之變必
察;耳目騖於可見之形,而內生其心,則智役於事中,而變生於意外。詩雲:
“不出於?。”出於?者,其明哲無以加焉。昆陽之拒尋、邑,邯鄲之蹙王郎,
光武固嚐以亟戰得之矣,彼一時也。吳漢效之而惡得不敗!
【二六】
    公孫述之廷不可仕也;雖然,述非王莽比矣,不得已而姑與周旋以待時,不
亦可乎?李業、王皓、王嘉遽以死殉之,過矣。述之初據蜀也,猶未稱帝,威亦
未淫也;察其割據之雄心,慮相汙陷,夫豈無自全之術哉?乃因循於田裏家室之
中,事至而無餘地,居危亂之邦,無道以遠害,畏溺而先自投於淵,介於石而見
幾者若此乎?
    譙玄薦賄以免,則尤可醜矣。處亂世而多財,辱人賤行以祈生,殆所謂“負
且乘致寇至”者與!哀、平之季,廉恥道喪,一變而激為吊詭,蜀人尤甚焉。匹
夫匹婦之諒,惡足與龔勝?其孤芳哉!
【二七】
    晉平公喜其臣之競,而師曠譏其不君。為人君者,欲其臣之競,無以異於為
人父者利其子之爭也。光武之詔任延曰:“善事上官,勿失名譽。”其言若失君
人之道,而意自深。延曰:“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
(考異曰:延傳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
忠”,意思為長,又與上語相應,今從之。)然則尊卑陵夷,相矯相訐,以興訟
獄而沮成事,抑豈天子之福乎?
    夫欲使上官之履正而奉公也,但擇其人而任之。夫既使居上位矣,天子無能
納諸道而製其進退,乃恃下吏之?至戾以翹其過而為異同,於是乎相勸以傲,而
事之廢興,民之利病,法之輕重,人得操之以行其意。其究也,下吏抗上官而庶
民抗下吏,怨ゥ生,飛語興,毀譽無恒,訟獄蜂起,天子亦何恃以齊天下,使網
在綱,有條而不紊乎?陰陽之氣不和,則災?生;臣民之心不和,則兵戎起。共、
?不和於舜、禹,管、蔡不和於周、召,如是而可以為忠臣乎?
    光武歡息曰:“卿言是也。”為延之說所搖與?抑姑以取其一節之亢直而善
成其和衷與?以為治理之定論,則非矣。
【二八】
    道非直器也,而非器則道無所麗以行。故能守先王之道者,君子所效法而師
焉者也;能守道之器者,君子所登進而資焉者也。王莽之亂,法物凋喪,公孫述
賓賓然亟修之。其平也,益州傳送其瞽師、樂器、葆車、輿輦,漢廷始複西京之
盛。於此言之,述未可盡貶也。
    述之起也非亂賊,其於漢也,抑非若隗囂之已北麵而又叛也。於一隅之地,
存禮樂於殘缺,備法物以昭等威,李業、費貽、王皓、王嘉,何為視若戎狄亂賊
而拒以死邪?自述而言,無定天下之略,無安天下之功,飾其器,惘其道,徇其
末,忘其本,坐以待亡,則誠愚矣。自天下而言,群競於智名勇功,幾與負爪戴
角者同其競?,則述存什一於千百,俾後王有所考而資以成一代之治理,不可謂
無功焉。馬援,倜儻之士也,斥述為井蛙,後世因援之鄙述,而幾令與孟知祥、
王建齒,不亦誣乎?
    漢道中圮,而述儲文物以待光武,五代塗炭,而李氏儲文藝以待宋太宗,功
俱未可沒也。宋失汴梁而鍾律遂亡,乃者南都陷而渾儀遂毀,使當世而有公孫述
也,可勿執李、費二王之??以拒之也。
【二九】
    高帝初入關,約法三章,“殺人者死”無待察其情,而壹之以上刑。蓋天下
方亂,民狎於鋒刃,挾讎爭利以相殺者不可卒弭,壹之以死而無容覆勘,約法寬
而獨於此必嚴焉,以止殺也。
    王嘉當元、哀之世,輕殊死刑百一十五事,其四十二事,手殺人者減死一等。
建武中,梁統惡其輕,請如舊章。甚矣,刑之難言也。殺人一也,而所繇殺之者
異。有積忿深毒,懷貪競勢,乘便利而殺之者;有兩相為敵,一彼一此,非我殺
彼,則彼殺我,偶勝而殺之者;有一朝之忿,雖無殺心,拳勇有餘,要害偶中,
而遂成乎殺者。斯三者,原情定罪,豈可概之而無殊乎?然而為之法曰:察其所
自殺而輕重之。則猾民伏其巧辯,訟魁曲為證佐,賕吏援以遊移,而法大亂。甚
矣,法之難言也。
    夫法一而已矣,一故不可幹也,以齊天下而使欽畏者也。故殺人者死,斷乎
不可詞費而啟奸也;乃若所以欽恤民情而使死無餘憾者,則存乎用法之人耳。清
問下民者,莫要乎擇刑官而任之以求情之道。書曰:“刑故無小,赦過無大。”
故與過之分,豈徒幕外彎弓不知幕中有人而死於射之謂乎?橫逆相加,操殺己之
心以來,而幸勝以免於推刃,究其所以激成而迫於勢者,亦過之類也;猝然之忿
怒,︹弱殊於形體,要害不知規避,不幸而成乎殺者,亦過之類也。一王懸法於
上,而不開以減死之科;刑官消息於心,而盡其情理之別。則果於殺人者,從刑
故之條;而不幸殺人者,慎赦過之典。法不?而刑以祥,存乎其人,而非可豫為
製也。
    夫法既一矣,而任用刑者之矜恕,則法其不行矣乎?而抑有道焉。凡斷刑於
死者,必決於天子之廷,於是而有失出失入之罰,以儆有司之廢法。既任吏之寬
恤,而又嚴失出以議其後,則自非仁人輕位祿而全惻隱者,不能無惕於中而輕貸
人以破法。夫有司者,豈無故而縱有罪以自麗於罰乎?非其請托,則其薦賄,廷
議持衡而二患懲,則法外之仁,可以聽賢有司之求瘼,而何忍一人死複繼之以一
人乎?若曰殺人而可不死也,人將相戕而不已也,而亡慮也。雖減死而五木加之,
犴狴拘之,流放徒隸以終其身,自非積忿深毒、懷貪競勢之凶人,亦孰樂有此而
昧於一逞也乎?
【三○】
    治盜之法,莫善於緩;急者,未有不終之以緩者也。且盜之方發而畏捕也,
︹則相拒,弱則驚竄伏匿而莫測其所在。緩之而拒之氣餒矣,不能久匿而複往來
於其邑裏族黨矣,一夫之力擒之而有餘矣,吏不畏其難獲而被罪也。人孰無惡盜
之情,而奚縱之?惟求之已急也,迫之以拒,駭之以匿,吏畏不獲而被罪,而不
敢發覺,夫然後展轉浸淫而大盜以起,民以之死,而國因以亡。
    光武之法,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牧守令長畏
忄耍選怯不敢捕者,皆不以為罪,隻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匿蔽者乃罪之。此不
易之良法,而愚者弗能行久矣。
【三一】
    張純、朱浮議宗廟之製,謂禮為人子事大宗降其私親,請除舂陵節侯以下四
親廟,以先帝四廟代之。光武抑情從議,以昭穆禰元帝,而祠其親於章陵,異於
後世之苟私其親者,而要未合於禮之中也。
    為人子者,必有所受命而後出為人後,內則受命於父以往,外則受命於所後
之父母而來,若哀帝之於成帝是已。故尊定陶為皇,而自絕於成帝,非也。若內
無所稟,外無所承,唯己之意與人之扳己而繼人之統,此唯天子之族子,以宗社
為重,可以不辭,而要不得與受命出後者均。何也?父子之恩義,非可以己之利
與臣民之推戴而薄其所生,誣所後者以無命為有命也。況乎光武之興,自以武功
討篡逆而複宗礻方,其生也與元帝之崩不相逮,而可厚誣乎哉?成、哀、平不成
乎君者也,廢焉可也。元帝於昭穆為諸父,而未有失德,勿毀而列於世,得矣;
以為己所後而禰之,不可也。光武之功德,足以顯親,南頓令而上雖非積累之澤,
而原本身之所自來,則視組紺以上而尤親。尊者自尊也,親者自親也,人子不敢
以非所得而加諸親。故組紺之祀,得用天子之禮樂,而特不追王。則南頓以上四
世之廟不可除,而但無容加以皇稱而已。後世之禮,勢殊道異,難執先代之相似
者以為法,而貴通其意。光武之事,三代所未有也,七廟之製,不必刻畫以求肖
成周,節侯以下與元帝以上並祀,而溢於七廟之數,亦奚不可?所難者唯?祭耳。
然使各以其昭穆,君先臣後,從太祖而合食,禮原義起,豈與哀帝之厚定陶、歐
陽修之崇濮王、張孚敬之帝興獻,同其紊大分而傷彝倫乎?
    若純與浮之言大宗,則尤謬矣。大宗者,非天子之謂也。禮曰:“別子為祖,
繼別為宗。”宗者,百世不遷;而天子之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乃至本支絕
而旁親立,國中斬而支庶興,初非世次相承而不可越。故天子始興,而母弟為大
宗。尊者嗣位,親者嗣宗。宗者,一姓之獨尊也,位者,天下之同尊也,天子之
非大宗明矣。大宗無後,就大宗之支子以次而嗣,遞相衍以百世,而昭穆不亂,
故以宗為重而絕其私親。天子不與於宗子之中者也,嗣位也,非嗣宗也,不拘於
昭穆之次,孫可以嗣祖,叔父可以嗣從子者也。使漢而立大宗焉,抑唯高帝之支
子相承不絕,天下雖亡而宗不圮,非王莽所得篡,而光武亦弗能嗣焉。純與浮不
考於周禮,合宗與位而一之,於周且悖,而況漢乎?疏漏寡聞,任氣以矯時王之
製,其與歐陽修、張孚敬之說,異失而同歸矣。
【三二】
    王氏之禍烈矣!光武承之,百戰而劉宗始延,懲往以貽後,顧命太子而垂家
法,夫豈無社稷之臣?而唯陰識,陰興之是求。識雖賢,何知其不為莽之恭?識
雖不偽,能保後之外戚皆如識乎?飲堇而幸生,複飲以冶葛,卒使竇、梁、鄧、
何相踵以亡漢。光武之明,而昏於往鑒如是者,何也?
    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爭,而從臾之者,自郅惲之
佞外無人焉。若張湛者,且潔身引退以寓其不滿之意矣。東海雖賢,郭況雖富而
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東海而優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鳩之仁也。
於是日慮明帝之不固,而倚陰氏以為之援,故他日疾作,而使陰興受顧命領侍中,
且欲以為大司馬而舉國授之。
    嗚呼!人苟於天倫之際有私愛而任私恩,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鮮不違道而
開敗國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陽王荊果假郭況以稱亂,則帝之托陰
氏以固太子之黨,亦非過慮也。雖然,慮亦過,不慮亦過;慮以免一時之患,而
貽數世之危,固不如其弗慮也。
【三三】
    漢之通西域也,曰“斷匈奴右臂”。君諱其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徼功幸賞
之實,而為之辭爾。夫西域豈足以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諸國,各有君
長,兵眾分弱,無所統一,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而不能
與之進退。”此當時實征理勢之言也。
    抑考張騫、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將不過數十人,屯田之卒不過數百
人,而殺其王、破其國翱翔寢處其地而莫之敢讎。若是者,曾可以為漢而製匈奴
乎?可以黨匈奴而病漢乎?且匈奴之犯漢也,自遼左以至朔方,橫亙數千裏,皆
可闌入,抑何事南繞玉門萬裏而窺河西?則武帝、張騫之誣也較著。光武閉關而
絕之,曰:“東西南北自在也。”灼見其不足為有無而決之矣。
    夷狄而為中國害,其防之也,勞可不恤,而慮不可不周。如無能害而徼其利,
則雖無勞焉而禍且伏,雖無患焉而勞已不堪,明者審此而已矣。宋一亡於金,再
亡於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適足以為黠夷笑,王化貞之愚,其流毒慘矣哉!
【三四】
    光武之於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損,而獨於馬援寡恩焉,
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國家,而卒逢罪譴者,或忌其︹,或惡其不孫,而援非也,為
光武所厭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際有見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
蓋亦察於陰陽屈伸之數以善進退之言也。平隴下蜀,北禦匈奴,南定交恥,援未
可以已乎?武?之亂,帝湣其老而不聽其請往,援固請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
著,全體膚以報親,安祿位以戴君,奚必馬革裹屍而後為愉快哉!光武於是而知
其不自貴也;不自貴者,明主之所厭也。夫亦曰:苟非貪俘獲之利,何為老於戎
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謗,有自來矣。老而無厭,役人之甲兵以逞其誌,誠足厭
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幾為不保,違四時衰王之數,拂寒暑進退之經,好戰樂殺
而忘其正命,是謂“逆天之道”。老氏之言,豈欺我哉?
    易之為教,立本矣,抑必趣時。趣之為義精矣,有進而趣,時未往而先倦,
非趣也;有退而趣,時已過而猶勞,非趣也。“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
之嗟,凶。”援之謂與!
【三五】
    事難而易處之則敗,事易而難圖之亦敗。易其難者,敗而知其難,將改圖而
可有功;難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將成乎難,而禍不息矣。
    武陵蠻之叛也,劉尚之全軍僨焉,馬成繼往而無功焉,馬援持之於壺頭,而
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殞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戰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殲
潰之勢;而宗均以邑長折簡而收之,群蠻帖服,振旅以還,何其易也!其易也,
豈待今日而始易哉?當劉尚、馬援之日,早已無難忄?伏,而貪功嗜殺者不知耳。
使非均也,以疲勞之眾與蠻固爭,蠻冒死以再覆我軍,雖饑困而勢已十倍矣。
    嗚呼!一隅之亂,坐困而收之,不勞而徐定。庸臣張皇其勢以搖朝廷之耳目,
冒焉與不逞之虜爭命,一潰再潰,助其焰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亂。社稷邱墟,生
民左衽,厲階之人,死不償責矣。
【三六】
    漢詔南單於徙居西河美稷,人極之毀,自此始矣。非但其挾戎心以乘我也,
狎與之居而漸與之安,風俗以蠱,婚姻以亂,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
解散,而元後父母之大寶移於非類,習焉而不見其可恥也,間有所利而不見其可
畏也。技擊詐謀,有時不逮,?沫狎?,或以示恩,而且見其足以臨我;愚民玩
之,黠民資之,乃至一時之賢豪,委順而趨新焉。迤及於千歲以後,而忘其為誰
氏之族矣。臧宮、馬武請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柰之何延
之於蕭牆之內也!
【三七】
    明帝英敏有餘,而蘊藉不足,光武選師儒而養以六經之教,得其理矣,然而
張佚、桓榮未足以稱此。豈當時無間起之豪傑,守先王之道以待學者,可以為王
者師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榮之不稱也?帝欲使陰識傅太子,張佚正色而爭之,是矣。帝遂
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聖人以天自處而無疑,與夫身為懿親、休威與俱而無容
辭,未有可受命者也。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讓,惡可以為帝王師!桓榮受少
傅之車馬印綬,陳之以詫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
抱君子謀道之憂者,聞斯言也,有不汗麵者乎?而足以為帝王師乎?
    嗚呼!師道之難也,於蒙之象見之。人心之險,莫險於利祿之得失;惟以艮
止之德,遏欲以靜正,不獲其身,不見其人,而後夏楚收威,行於胄子。身教立,
誠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貪戾,而相沐以仁讓。故曰:“蒙以養正,聖功也。”
身之不正,何以養人哉?榮與佚區區抱一經以自潤,欲以動太子之敬信,俾忘勢
讓善而宜人,詎可得乎?賴明帝之不為成帝也,非然,榮與佚之情,亦奚以愈於
張禹邪?故曰:“能自得師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師,而所得僅若此,
王道之所以不興與!
【三八】
    以祖妣配地隻於北郊,漢之亂典也。光武以呂後幾危劉氏,改配薄後,亂之
亂者也。呂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後遂勝任而無歉乎?開國之君,配天而無
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貽子孫也。宇內大亂,庶民不康,三綱淪,五典ル,天莫
能複其性;暴政奪人居食,兵戎絕其生齒,地莫能遂其養;王者首出,誅惡削潛,
以兵治而期於無兵,以刑治而期於無刑;饑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
於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以相親而相遜;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
地之不足,則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為與天通理也。母後,一姓之妣也,配祖
於宗廟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後為民父母,母道
亦君所任,非後所任也。呂後不足以配地,薄後其能堪此乎?故曰亂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為弟,丹朱之不肖,堯不得不以為子,天倫者受之於
天,非人所得而予奪者也。夫婦之道,受命於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
自夫製焉。為人子孫而逆操其進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文薑之逆也,而春
秋書曰“夫人”。僖公致成風以抑哀薑,而春秋書曰“用致”。呂後之罪,聽後
世之公論,非子孫所得黜也;薄後非高帝之伉儷,非子孫所得命也。告祠高廟,
退呂進薄,幸先君之無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
使高帝之不妻呂後哉?慕容垂追廢可足渾氏,崔鴻譏其以子廢母,致其子寶弑母
而無忌。人君垂家法以貽子孫,順天理而人情自順,大義自正。如謂光武借此以
儆宮闈,乃東漢之禍,卒成於後族,徒為逆亂,而又奚裨邪?故曰亂之亂者也。 
 

 ●卷七

○明帝
【一】
    明帝即位之元年,率百官朝於先帝之陵,上食奏樂,郡國計吏以次占其穀價
及民疾苦,遂為定製。迨後靈帝時,蔡邕從駕上陵,見其威儀,察其本意,歡明
帝至孝惻隱之不易奪,而古不墓祭之未盡也,邕於是乎知通矣。
    夫雲古不墓祭,所謂古者,自周而言之,蓋殷禮也。孔子於防墓之崩,泫然
流涕曰:“古不修墓。”其雲古者,亦殷禮也。孔子殷人也,而用殷禮,示不忘
故也。然而泫然流涕,則聖人之情亦見矣。殷道尚鬼,貴神而賤形,禮魂而藏魄,
故求神以聲,坐屍以獻,是亦一道也,而其弊也,流於墨氏之薄葬。若通幽明一
致而言之,過墓而生哀,豈非夫人不自已之情哉!
    且夫謂神既離形而形非神,墓可無求,亦曰魂氣無不之也。夫既無不之矣,
則亦何獨墓之非其所之也?朝踐於堂,事屍於室,祝祭於礻方,於彼乎,於此乎,
孝子之求親也無定在,則墓亦何非其所在。始死之設重也,瓦缶也;既虞而作主
也,桑栗也;土木之與人,異類而不親,而孝子事之如父母焉,以為神必依有形
者以麗而不舍也;豈ム形之所藏,曾瓦缶桑栗之不若哉?墓者,委形之藏也;孫
者,委形之化也。以為非其靈爽之故,則皆非故矣;以為形之所委,則皆其體之
遺矣;事屍之禮,以孫為形之遺而事之如生,乃於其形之藏而棄之於朽壤乎?夫
物各依於其類,不得其真,則以類求之。形之與神,魂之與魄,相依不舍以沒世,
則神如有依,不違此也審矣。
    孝者,生於人子之心者也;神之來格者,思之所成也;過墓而有哀愴之情,
孝生於心,而神即於此成焉。且也,是形也,為人子者寒而溫之,暑而清之,疾
痛屙癢而抑搔之,事之生平,一旦而朽壤置之,曰有尊形者在焉,其情恝,其道
過高而亡實。莊也、墨也,皆嚐以此為教,而賊人惻隱之良;雖為殷道,自匪殷
人,何為效之哉?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損益於禮之中,而不
傷仁義,百世之後,王者有作,前聖不得而限之矣。故曰:“喪,與其易也寧戚。”
執古禮以求合,抑情以就之,易之屬也;情有所不忍,雖古所未有而必伸,戚之
屬也;守章句以師古者,又何譏焉!
【二】
    養老之典,有本有標,文其標也;文抑以動天下之心而生其質,則本以生標,
標以蔭本,枝葉榮而本益固矣。養老於癢,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標
也。製民田裏,教之樹畜,免其從政,不饑不寒,而使得養其老,本也。王者既
厚民之生,使有黍稷、酒醴、絲絮、雞豚可以養其老矣;然恐民之怙其安飽,而
孝弟之心不生也,於是修其禮於太學,躬親執勞,忄亨憲乞言,以示天子之必有
尊,而齒為天下之所重,乃以興起斯民之心而不敢憑壯以遺老,則標以蔭本而道
益榮。明帝修三老五更之禮,養李躬、桓榮盡敬養之文,於時之天下,果使家給
戶饒遂其衣帛食肉以奉其父母乎?抑尚未也?民未給養而徒修其文,則固無以興
起孝弟而虛設此不情之儀節矣。雖然,文與質相輔以成者也;本與標相扶以茂者
也。以天下之未給而不遑修其禮焉,俟之俟之,而終於廢墜矣。修其文以感天下
之心,抑可即此以自感其心,俯仰磬折之下,顧文而思之,必有以踐之,而仁澤
之下流,亦將次第而舉矣。明帝之時,內寇靖,邊陲無警,承光武之餘澤,猶挹
水於江、承火於燧也。則文以滋質,標以蔭本,亦不得曰虛致此不情之儀節也。
乃若其不可者,記曰:“敬老為其近於父也。”以近父故敬,則敬老以父而推爾。
光武崩,曾未期年,而雍容於冠冕笙磬之下,不已急乎!躬與榮憑幾受饋,而寢
門之視膳,天奪吾歡,則固有よ怛而不寧者。明帝、東平王蒼皆斬焉銜恤之子也,
王亟請之,帝輒行之,無已泰乎!是則斫本而務其末也。
【三】
    明帝永平三年,以左馮翊郭丹為司徒,郡守人為三公,循西漢之製也,而尤
不待內遷而速拔之以升。其後邢穆、鮑昱皆以太守踐三公之位,其重吏事也甚矣。
是道也,以獎郡守,使勸進於治理,重其權而使安於其職則得也;若以善三公之
選,則有不貴於此者,何也?道者,事之綱也,天下者,郡之積也。即事而治之,
目與綱並舉而不可有遺;即道而統之,舉其綱而不得複察其目;此郡守三公詳簡
之殊也。以郡守纖悉必察之能,讚君道而攝大綱,則瑣細而虧其大者多矣。
    五方之政,剛柔之性異於天,饒瘠之產異於地,一郡之利病,施於百裏以外,
則利其病而病其利。郡守之得民也,去其郡之病以興其利,而民心悅矣。遂以概
之於天下,是強山國以舟、澤國以車,徒為病而或足以斃也。然則郡守果賢,固
未可坐論清宮,而平章四海。況乎名之所自成,實之所自損,黃霸之賢,且以分?
雀之欺為鼎足羞,況不能如霸者,而遽以宗社托之乎?是則旦郡守而夕三公,廟
堂無廣大從容之化,其弊也,飾文崇法以傷和平正直之福,非細故也。明帝勤吏
事,而不足與於治道,未可為後世擇相法也。
【四】
    宗均去檻?,而九江之虎患息,其故易知也。人與虎爭,而人固不勝矣。檻
?者,人所與虎爭之具也,有所恃而輕與虎遇,蹈危而不覺,虎與人兩斃之術也。
均之令曰:“江、淮之有猛獸,猶北土之有雞豚。”謂其繁有而不可使無也。常
存一多虎於心目,而無恃以不恐,則自遠其害。推此道也,以治民之奸可矣。
    故其論治,謂文法廉吏不足以止奸,亦以雞豚視奸而奸者詘,與天下息機而
天下之機息也。文法之吏,恃文法以與奸競而固不勝;廉吏恃廉以弗懼於奸,而
奸巧以傷之;惟其有恃也,而遂謂奸之不足防也。挈大綱,略細法,訟魁猾胥不
得至於公廷矣,奚以病吾民哉?均之所挾持者弘遠矣。劉先主、諸葛武侯尚申、
韓,而蜀終不競,包拯、海瑞之ぉ疾,尤其不足論者已。
【五】
    楚王英始事浮屠,而以反自殺;笮融課民盛飾以事浮屠,而以劫掠死於鋒刃;
梁武帝舍身事浮屠,而以挑禍樂殺亡其國;邪說暗移人心,召禍至烈如此哉!
    浮屠之教,以慈湣為用,以寂靜為體,以貪、嗔、癡為大戒。而英、融、梁
武好動嗜殺,含怒不息,迷乎成敗以召禍,若與其教相反,而禍發不爽,何也?
夫人之心,不移於跡,而移於其情量之本也。情量一移,反而激之,製於此者,
大潰於彼,潰而不可複收矣。浮屠之說,窮大失居,謂可旋天轉地而在其意量之
中,則惟意所規,無不可以得誌,習其術者,侈其心而無名義之可守。且其為教
也,名為慈而實忍也;發膚可忍也,妻子可忍也,君父可忍也,情所不容已而急
絕之,則憤然一決而無所恤矣。
    又其為說也,禁人之欲而無所擇;於是謂一飲、一食、一衣、一宿,但耽著
而無非貪染也。至於窮極無厭,毒流天下,而其為貪染,亦與寸絲粒米之貪同其
罪報而無差別。則既不能不衣食以為物累,又何憚於窮極之貪饕而不可為乎?迫
持之,則舉手揚目而皆桎梏;寬假之,則成毀一同,而理事皆可無礙,心亡罪滅
而大惡冰釋,暴逆凶悖無非夢幻泡影,一悟而悉歸於空。故學其學者,未有不
?至戾以快於一逞者也。
    桎梏一脫,任翱翔於劍鋒虎吻以自如一真法界,放屠刀、出淫坊,而即獲法
身。操之極而繼以縱,必然之勢也。英何憚而不反,融何恤而不掠,衍何忌而不
納叛怒鄰以驅民於鋒刃哉?趙閱道、張子韶、陸子靜之不終於惡,幸也;王欽若、
張商英、黃潛善,則已禍人家國矣。
【六】
    讓國之義,伯夷、泰伯為昭矣,子臧、季劄循是以為節,而漢人多效之。丁
鴻逃爵,鮑駿責之曰:“春秋之義,不以家事廢王事。”允矣,而猶未盡也。漢
之列侯,非商、周之諸侯也。古之諸侯,有其國,君其民,製其治,蓋與天子迭
為進退者也,君道也。漢之列侯,食租衣稅,而無宗社人民之守,臣道也。君製
義,臣從義,從天子之義,非己所得製也。古之諸侯,受之始祖,天子易位,而
國自如。漢之列侯,受之天子,天子失天下,則不得複有其封。國非己所得私也,
何敢以天子之爵祿唯己意而讓之也。
    且君子之讓國,非徒讓其祿也。叔齊之賢,王季、文王之德,故伯夷、泰伯
以保國康民興王製治之道德勳名讓之。若祿,則己所不屑,而可以非分之得汙弟
為愛弟乎?鴻弟盛而賢也,不必侯而可以功名自見也;如其不能,則亦溫飽以終
身而已矣。祿食者,簞食豆羹之類也,讓者小而受者?鬼,商、周之義,惡可效
之後世乎?讀古人書,欲學之,而不因時以立義,鮮不失矣。子曰:“以與爾鄰
裏鄉黨乎!”受列侯之封,分祿以與弟,斯得矣,侯豈鴻所得讓者哉?
【七】
    史有溢詞,流俗羨焉,君子之所不取。紀明帝之世,百姓殷富,曰“粟斛三
十錢”。使果然也,謀國者失其道,而民且有餒死之憂矣。
    一夫之耕,中歲之獲,得五十斛止矣。(古之斛,今之石也。)終歲勤勞,
而僅得千五百錢之利,口分租稅徭役出於此,婦子食於此,養老養疾死葬婚嫁給
於此,鹽酪耕具取於此,固不足以自活,民猶肯竭力以耕乎?所謂米斛三十錢者,
盡天下而皆然乎?抑偶一郡國之然而詫傳之也?使盡天下而皆然,尚當平糴收之,
以實邊徼,以禦水旱,而不聽民之狼戾。然而必非天下之盡然也,則此極其賤,
而彼猶踴貴,當國者宜以次輸移而平之,詎使粟死金生,成兩匱之苦乎?
    故善為國者,粟常使不多餘於民,以啟其輕粟之心,而使農日賤;農日賤,
則遊民商賈日驕;故曰:“粟貴傷末,粟賤傷農。”傷末之與傷農,得失何擇焉?
太賤之後,必有餓殍,明帝之世,不聞民有餒死之害,是以知史之為溢詞也。雖
然,亦必有郡國若此者矣,故曰謀國者失其道也。
【八】
    廣陵王荊、楚王英、淮陽王延,以逆謀或誅或削。夫三王者誠狂悖矣;乃觀
北海王睦遣中大夫入覲,大夫欲稱其賢,而歡曰:“子危我哉!大夫其對以孤聲
色狗馬是娛是好,乃為相愛。”則明帝之疑忌殘忍,夫亦有以致之也。
    且三王者,未有如濞、興居之弄兵狂逞也,綏之無德,教之無道,愚昧無以
自安,而奸人乘之以告訐,則亦惡知當日之獄辭,非附會而增益之哉?楚獄興而
虞延以死,延以舜之待象者望帝,意至深厚也,而不保其生。寒朗曰:“公卿口
雖不言,而仰屋竊歡。”則臣民之為寒心者多矣。作圖讖,事淫祀,豈不可教,
而必極無將之辟以加之,則諸王之寢棘履冰如睦所雲者,善不敢為,而天性之恩
幾於絕矣。
    西京之亡,非諸劉亡之也;漢之複興,諸劉興之也。乃獨於兄弟之間,致其
猜毒而不相舍,聞睦之言,亦可為之流涕矣。身沒而外戚複張,有以也夫!
【九】
    班超之於西域,戲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橫行諸國,取其君,欲殺則殺,欲禽
則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蓋此諸國者,地狹而兵弱,主愚而民散,不
必智且勇而製之有餘也。萬裏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實不能逾中國一亭長。
其叛也,不足以益匈奴之勢;其服也,不足以立中夏之威;而欺弱淩寡,撓亂其
喙息,以詫奇功,超不複有人之心,而今古豔稱之,不益動妄人以為妄乎?發穴
而攻螻蛄,入沼而捕鰍?,曰:“智之奇勇之神也。一有識者笑之久矣。”
    光武閉玉門,絕西域,班固讚其盛德。超,固之弟也。嚐讀固之遺文,其往
來報超於西域之書,述竇憲殷勤之意,而羨其遠略,則超與固非意異而不相謀也。
其立言也如彼,其兄弟相獎、誣上徼幸以取功名也如此,弄文墨趨危險者之無定
情,亦至此乎!班氏之傾危,自叔皮而已然,流及婦人而辯有餘,其才也,不如
其無才也。 
 

○章帝
【一】
    陳湯幸郅支之捷,傅介子徼樓蘭之功,漢廷議者欲絀而勿錄,可矣;介子、
湯無所受命,私行以徼幸,既已遂其所圖,而又獎之,則妄徼生事之風長,而邊
釁日開。若第五倫之欲棄耿恭也,則無謂矣。
    恭之屯車師也,竇憲奏遣之,明帝命之。金蒲城者,漢所授恭使守者也;車
師叛,匈奴驕,圍之經年,誘以重利,脅以必死,而恭不降。車師之屯,其當與
否,非事後所可歸咎於恭也;恭所守者,先帝之命,所持者漢廷之節,死而不易
其心,斯不亦忠臣之操乎!車師可勿屯,而恭必不可棄,明矣。倫獨非人臣子與?
而視忠於君者,如芒刺之欲去體,何也?鮑昱之議是已,然猶未及於先帝之命也。
山陵無宿草,忿疾而委其銜命之臣於原野,怨懟君父以寄其惡怒於孤臣,倫之心,
路人知之矣。倫之操行矯異,無孝友和順之天良,自其薄待從兄以立名而已然,
是詎足為天子之大臣乎?
【二】
    “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道者,剛柔質文之謂也。剛柔質文,皆道之用也,
相資以相成,而相勝以相節。則極重而必改,相製而抑以相生,消息之用存乎其
間;非即有安危存亡之大,則俟之三年而非需滯,於是而孝子之心遂,國事亦不
以相激而又墮於偏。明帝之明察,誠有過者;而天下初定,民不知法,則其嚴也,
乃使後人可得而寬者也。章帝初立,鮑昱、陳寵急撟先君之過,第五倫起而持之,
視明帝若胡亥之慘,而己為漢高,章帝聽而速改焉,將不得複為人子矣。
    人君當嗣位之初,其聽言也,尤不容不慎也。臣下各懷其誌於先君之世,而
或不得逞,先君沒,積憤懣以求伸,遂若魚之脫於鉤,而唯其洋洋以自得。斯情
也,名為謀國,而實挾怨懟君父之心,幸其死以鳴豫者也。為人子者,奈何其殉
之!且君而尚寬弛與,則人臣未有不悅矣;君而尚嚴察與;則人臣未有不怨矣。
故察吏治、精考?、修刑典,皆臣下之所大不利焉者;幸先君之沒,屬望於新君,
解散法紀以遂其優遊,嘖有煩言,無所顧忌;立心若此,而殉之以幹臣民之譽,
過聽之病,成乎忘親,而可不慎哉!
    明帝之過於明察也,非法外而加虔劉,如胡亥之為也,盡法而無欽恤之心耳。
其法是,其情則過;其情過,其法固是也。即令大獄之興,罹於囚隸者,有迫待
矜釋者焉;章帝自得以意為節宣,姑即事而貸之,漸使向寬,以待他日;則先帝
之失不章,嗣君之孝不損,而臣民之禁忌樂育,亦從容調燮以適於中,無或驟釋
其銜勒,以趨於痿Φ,俾奸宄探朝廷之意旨,以罔戒於吞舟。今陳寵之言曰:
“蕩滌煩苛之法。”帝之詔曰:“進柔良,理冤獄。”皆唯亟反明帝以表異。君
若臣相勸於縱弛,一激一反,國事幾何而不亂哉!
    故剛柔文質,道原並建,而大中即寓其間。因其剛而柔存焉,因其文而質立
焉,有道者之所尚也。懷忿懟而遽更張之,如攻仇讎,如救暴亂,大快於一時,
求逞而不忌,其弊也,又相反而流以為天下蠹。為此說者佞人也,明主之所放流
者也。此道不明,唐、宋以降,為君子者,矯先君之枉以為忠孝,他日人更矯之,
一激一隨,法紀亂,朋黨興,國因以敝。然後知三年無改之論,聖人以示子道也,
而君道亦莫過焉矣。
【三】
    稱母後之賢,至明德馬後而古今無異詞,讀其詔,若將使人涕下者,後蓋好
名而巧於言者也。建初二年大旱,言者以為不封外戚之故,奸人邪說,言之而罔
所?鬼忌,亦至此哉!
    夫人不從上之言,而窺上之心以為從,久矣;言者之無?鬼忌,有致之者也。
章帝屢欲封諸舅,後屢卻之,受封已定,複有萬年長恨之語,人皆以謂封諸馬者
章帝強為之,非後意也。乃後沒未幾,奏馬防兄弟奢侈逾僭,悉免就國,且有死
於考掠者,同此有司,而與大旱請封之奏邈不相蒙也。奸人反覆以窺上意,則昔
之請封,為後之所欲;後之劾治,為章帝之所積憤而欲逞,明矣。是以知帝之強
封諸舅,陽違後旨,而實不獲已以徇母之私也。
    車騎之盛,丁寧戒責,而操國之兵柄,討羌以為封侯地,第五倫爭之而不克;
兵柄在握,大功既建,複飾恭儉以要譽;此王莽之故智,後所屬望於諸馬者將在
是乎!東京外戚之害,遂終漢世,而國繇以亡,自馬氏始,後為之也。故言不足
以征心,譽不足以考實。馬後好名而名成,工於言而言傳,允矣其為“哲婦”矣。
哲婦之尤,當時不覺,後世且不知焉,以欺世而有餘,可不畏哉!
【四】
    論守令之賢,曰清、慎、勤,三者修,而守令之道盡矣乎?夫三者,報政以
優,令名以立,求守令之賢,未有能置焉者也。雖然,持之以為標準,而矜之以
為風裁,則民之傷者多而俗以詭,國亦以不康。矜其清,則待物也必刻;矜其慎,
則察物也必細;矜其勤,則求物也必煩。夫君子之清、清以和,君子之慎、慎以
簡,君子之勤、勤以敬其事,而無位外之圖。於己不浼,非盡天下而使嚴於簞豆
也;於令不妄,非拘文法而求盡於一切也;於心不逸,非顛倒雞鳴之衣裳,以使
人從我而不息也。君子修此三者,以宜民而善俗,用宰天下可矣。然而課政或有
所不逮,而譽望減焉,名實之相詭久矣。第五倫言“陳留令劉豫、冠軍令駟協務
為嚴苦,吏民愁怨,議者反以為能”,謂此也。使豫與協不?其曲廉小謹勤勞之
跡,豈有予之以能名者?欲矯行以立官坊而不學,則三者之蔽,民愁而俗詭。故
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弦歌興而允為民父母,豈僅恃三者哉!
【五】
    納諫之道,亦不易矣。君無爵賞以勸之,則言者不進;以爵賞勸之,言者抑
不擇而進;故納諫難也。抑有道於此,士之有見於道而思以匡君者,非以言讎爵
賞也,期於行而已矣。故明君行士之言,即所以報士,而爵賞不與焉。子曰:
“君子不以言舉人。”此之謂與!
    且夫進言者,繩君之愆而匡之,則言雖未工而知其為忠直之士,心識其人,
而以爵賞繼其後,其失焉者鮮矣。若夫所言者,求群臣之得失而抑揚之,取政事
之沿革而敷陳之,其言允,洵可行矣,而人之賢不肖未可知也。此而以爵賞酬焉,
則佞人雜進而奚保其終哉?
    抑其言是矣,其人非不肖矣,因其言之不諱,而置之左右,使旦夕納誨焉。
上既唯言是取,人且引言為已任而欲終其敢言之名,於是吹求在位者無已,而毛
舉庶務之廢興以為言資。將有事止於此,而言且引之以無窮,非奸而斥之奸,非
賢而獎之賢;事不可廢而欲已之,事不可興而欲行之;荒唐苛細之論,皆以塞言
之員,而國是亂。故言者可使言也,未可使盡言也;可使盡言也,不可使引伸為
無已之言也。斟酌之權,在乎主心,樂聞諫而不導人以口給,爵賞之酬,其可輕
乎哉!
    章帝於直言極諫之士,補外吏而試其為,非無以酬之,而不引之以無涯之辯,
官守在而賢不肖抑可征焉,庶幾得之。
【六】
    與賢者在於得人,與子者定於立嫡,立嫡者,家天下一定之法也。雖然,嫡
子不必賢,則無以君天下而保其宗祜,故必有豫教之道,以維持而不即於咎。太
甲顛覆典刑,而終遷仁義,以伊尹也。乃夫人氣質之不齊,則固有左伊尹右周公
而不能革其惡者。和嶠困於晉惠帝之愚;而教且窮,故漢元、晉武守立適之法,
卒以亡國。則知適子之不可教,而易之以安宗社,亦詎不可,古之人何弗慮而守
一成之亻刑以不通其變乎?君子所垂法以與萬世同守者,大經而已。天下雖危,
宗社雖亡,亦可聽之天命而安之。何也?擇子之說行,則後世?匿寵嬖而易元良,
為亡國敗家之本,皆托之以濟其私。君子不敢以一時之利害,啟無窮之亂萌,道
盡而固可無憂也。
    光武以郭後失寵而廢太子︹,群臣莫敢爭者。幸而明帝之賢,得以掩光武之
過。而法之不臧,禍發於異世,故章帝廢慶立肇,而群臣亦無敢爭焉。嗚呼!肇
之賢不肖且勿論也,章帝崩,肇甫十歲,而嗣大位,欲不倒太阿以授之婦人而不
能。終漢之世,衝、質、蠡吾、解瀆皆以童昏嗣立,權臣哲婦貪幼少之屍位,以
唯其所為,而東漢無一日之治。此其禍章帝始之,而實光武貽之也。故立適與豫
教並行,而君父之道盡。過此以往,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而又奚容億計哉!
【七】
    不測之恩威無常經,謀略之士所務也,謂足以震人於非所期而莫敢不服。雖
然,豈足恃哉?張紆守隴西,羌人反,其酋號吾首亂入寇,追而生得之,紆釋之
遣歸;已而迷吾寇金城塞,紆與戰,敗之,迷吾將人眾詣臨羌納降,紆以毒酒殺
之。戰而獲,則釋之;降而來,則殺之;紆以是為不測之恩威也。於是而羌禍之
延於秦、隴者幾百年而後定。一生一殺,不可測者如是也,彼將何據以為順逆之
從哉?
    戰而禽,禽而釋,何憚乎不戰;勝可以逞,敗猶可以生也。降而來,來而殺,
何利乎降;降而必死,不如戰而得生,其不決計相尋於死鬥者鮮矣。故恩威者,
必有準者也,在己可白,而在物可信也。感其恩者不渝,畏其威者不可犯,乃以
服天下而莫敢不服。尚勿輕言不測哉!
【八】
    西漢之衰自元帝始,未盡然也;東漢之衰自章帝始,人莫之察也。元帝之失
以柔,而章帝滋甚。王氏之禍,非元帝啟之,帝崩而王氏始張;竇憲之橫,章帝
實使之然矣。第五倫言之而不聽;貴主訟之,怒形於言,不須臾而解;周紆忤竇
篤而送詔獄;鄭弘以死諫,知其忠,問其疾,而終不能用。若此者,與元帝之處
蕭、張、弘、石者無以異。而元帝之柔,柔以己也,章帝之柔,柔以宮闈外戚也,
章帝滋甚矣。托仁厚而溺於床第,終漢之世,顛越於婦家,以進奸雄而隕大命,
帝惡能辭其咎哉?
    曹子桓曰:“明帝察察,章帝長者。”為長者於婦人姻婭之間,脂韋嚅??
以解乾綱,惡在其為長者哉:範曄稱帝之承馬後也,盡心孝道。乃合初終以觀之,
帝亦惡能孝邪!馬後崩未幾,而馬氏被譴,有考擊以死者矣。是其始之欲封諸舅、
後辭而不得也,非厚舅氏也,麵柔於馬後之前,而曲順其不言之隱也。其終之廢
馬氏於一旦也,非忘母恩也,竇氏欲奪其權,麵柔於哲婦之前,而替母黨以崇妻
黨也。於母氏,柔也;於諸父昆弟,柔也;於床闥,柔也;於戚裏,柔也;於臣
民,柔也;於罪罟,柔也;雖於忠直之士,柔也;亦無異於以柔待頑讒者也。柄
下移而外戚宦寺怙恩以逞,和、安二帝無成帝之淫昏,而漢終不振,章帝之失,
豈在元帝下哉?
【九】
    明帝車駕屢出,曆兗、非、冀、豫、徐、荊之域,章帝踵之,天下不聞以病
告,然天下亦惡能不病哉!供億有禁,窺探有禁,踐蹂有禁;能禁者乘輿也,不
能盡禁者從官也,不可必禁者軍旅也、台隸也,天下惡能不病也!天子時出巡遊,
則吏畏覺察而飾治,治可舉矣。乃使果有循吏於此,舉大綱而緩細目,從容以綦
乎治,而廢者未能卒興,且無以酬天子之省視;於是巧宦以逃責者,抑將緣飾其
末而置其本,以徒擾吏民;天下惡能不病也!
    光武之明以立法,二帝之賢以繼治,豈ム不念此,而樂為馳驅以病民者,何
也?光武承亂而興,天下盜賊蜂起,己亦繇之以成大業,故重有疑焉,冀以躬親
閱曆,補罅整紛,而銷奸桀之心,以是為建威銷萌之大計焉耳。乃國用耗於芻
?長,小民狎其舉動,羌禍一起,軍興不給,張伯路一呼於草澤,數年而不解,
蔓延相踵,垂及黃巾之起,而漢遂亡。盜賊橫行,以喪天下,前此未有而自漢始
之。然則厚疑天下,而恃目擊足履以釋憂,徒為召憂之媒,亦何益乎?
    有虞氏五載一巡守,歲不給於道途,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也。周製:
十有二年,王乃時巡。曆三傅而昭王以死,四傳而穆王以荒。封建之世,天子之
治,止千裏之畿,則有暇以及遠。五服之君,各專刑賞之柄,則遙製而不能。然
且非虞舜、成王而利不償害。況以一人統天下而耳目易窮,自非廓然大公、推誠
以聽監司郡縣之治,未有能消天下之險阻者也。又況樂酒從禽、遊觀無度,如順、
桓二帝之資以為口實哉! 
 

 

○和帝
【一】
    議者曰:“夷狄相攻,中國之利。”誰為此言者,以貽禍於無窮矣。鄧訓力
破浮議,保護諸胡,免於羌難,群胡悅從,訓乃專力以攻迷唐,而迷唐遠竄,智
矣哉!楚莊吞舒、蓼,而後滅陳、破鄭,敗晉於必阝;夫差棲越於會稽,而後大
敗齊師,脅晉於黃池;冒頓破東胡,而後困高帝於平城;苻堅吞慕容、卷河西,
而後大舉以寇晉;蒙古滅金、滅夏,西收欽察畏吾兒,南收六詔,而後舉襄、樊
以亡宋。夷狄之起也,恒先並其醜類,而後及於中國。中國偷庸之士,猶且曰:
夷狄相攻,吾利也。地益廣,人益眾,合眾小而成一大,猶疥癬之毒聚為一癰也。
屢勝之氣益壯,習於攻擊之術益熟,得利而其願益奢,我且鼾睡自得,以為虎鬥
於穴而不暇及於牧廄也,禍一發而不可收矣。
    善製夷者,力足以相及,則撫其弱、抑其勢,以恩樹援,以威製暴,計之上
也,力不足以相及,聞其相攻也而憂之,修城堡,繕甲兵,積芻糧,任將訓卒,
以防其突出,策之次也。聽其蹄?以增其強,幸不我及以緩旦夕之禍,坐斃之術
也。其尤烈者,激之、獎之、助之,以收兼弱拾殘之餘利,不知戎心之熟視我吭
而思扼之也。悲夫!庸人一言而禍千古,有如是夫!
【二】
    南單於降漢,光武置之西河塞內,迨和帝之世,竇憲出塞五千裏,大破北匈
奴,北單於逃亡,其餘種於除健請立,袁安、任隗欲乘朔漠之定,令南單於反北
庭,驅逐於除?,而安其故廬,此萬世之長策也。於除?不得立,而漢亡一敵。
送南匈奴反北庭,統一匈奴,而南單於抑且以為恩。乃若陽以施大德於南虜,而
陰以除中國腹心之蠹,戎心不啟,戎氣不驕,夷風不淫於諸夏,判然內外之防,
無改於頭曼以前之舊,劉淵、石勒之禍,惡從而起哉?
    夷狄闌居塞內,狎玩中國,而窺間乘弱以恣寇攘,必矣。其寇攘也,抑必資
中國之奸宄以為羽翼,而後足以逞,使與民雜居,而禍烈矣。尤不但此也,民之
易動於獷悍忄舀淫、苟簡喙息,而畏禮法之檢束,亦大化之流所易決而難防也。
古之聖王憂之切,故正其氏族,別其婚姻,域其都鄙,製其風俗,維持之使若其
性。而民之愚也,未能安於向化而利行之也。廉恥存,風俗正,雖有不利,而固
不忍於禽行以不容於鄉黨。夷狄入而雜處焉,並且與之相市易矣,必將與之相交
遊矣,浸乃與之結昏姻矣;其衣、其食、其寢處、其男女,蓋有與愚不肖之民甘
醉飽、便馳逐而相得者矣。彼惡知五帝、三王之前,民之蹄?棄捐與禽獸伍,而
莫保其存亡之命者,固若此也。則且詫為新奇,大利於人情,而非毀五帝、三王
之為贅疣。然而︹力不若也,安忍儇利不若也,則君之、宗之、樂奉而率從之,
而不知元後父母之必就吾同類而戴以德乘時之一人矣。
    女奚之釀也,必擇其酸醅而去之,惡其引旨酒而酸之也;慈父之教也,必禁
其淫朋而絕之,惡其引樸子而胥淫也。禍莫重於相引,而相害者為輕;害知禦,
引不知避也。於是而知袁安、任隗之識遠矣。其言曰:“光武招懷南單於,非謂
可永安內地,正以權計之算,?禦北狄。”夫光武豈可謂之權哉?倒置重輕,而
滅五帝、三王之大經也。
【三】
    孝和之世,袁安、任隗、丁鴻為三公,何敞、韓棱為尚書,皆智勇深沈,可
與安國家者也。竇憲之黨,謀危社稷,帝陰知而欲除之,莫能接大臣與謀,不得
已而委之鄭眾,宦寺之亡漢自此始。非和帝寵刑人、疏賢士大夫之咎也,微鄭眾,
帝其危矣。揆所自始,其開自光武乎!崇三公之位,而削其權,大臣不相親也;
授尚書以政,而卑其秩,近臣不自固也。故竇憲緣之製和帝不得與內外臣僚相親,
而唯與閹宦居。非憲能創錮蔽之法以鉗天子與大臣也,其家法有舊矣。三公堅持
匈奴之議,而不能違憲之討虜,權輕則固莫能主也。尚書郅壽抗竇憲而自殺,則
誅賞待命於權臣也。西漢之亡也,張禹、孔光懸命於王氏之手而宗社移矣。光武
弗知懲焉,厚其疑於非所疑者,使衝人孤立於上,而權臣製之,不委心膂於刑人,
將誰委乎?明主一懷疑而亂以十世,疑之滅德甚矣哉!
    創業之主而委任大臣,非僅為己計也。英敏有餘,攬大政於一心,而濟之以
勤,可獨任矣。大臣或有一二端之欺己,而遂厚致其疑;然其疑君子也,必不信
小人;君子且疑,而小人愈懼;此豈可以望深宮頤養中材以下之子孫乎?公輔無
權,中主不勝其勞,而代言之臣重;代言之臣秩卑,不得與坐論而親?坐,則秉
筆之宦寺持權;禍亂之興,莫挽其流矣。天下皆可疑,胡獨不疑吾子孫之智不逮,
而?匿於宴安也乎?
    當其始也,大臣與宦寺猶相與為二也,朝綱立而士節未墮,則習尚猶端,而
邪正不相為借。若袁安、任隗、丁鴻者,雖憂時莫能自效,而必不攀鄭眾以有為。
事不求可,功不求成,自靖以聽天,而不假枉尋以直尺,故鄭眾雖有成勞,而尚
存撿柙。迨及君臣道隔,宦寺勢成,大臣之欲匡君而衛國者,且紹介之以行其誌,
而後宦寺益張而無所忌。楊一清因張永以誅劉瑾,楊漣且不得不左袒王安以抑魏
忠賢,則忠端之大臣不能絕內援以有為,又惡能禁小人之媚奄腐哉?高拱、張居
正之廢興,一操於馮保之榮落。上失其道,下莫能自主,禍始於東漢,而流毒萬
年,不亦悲乎!
【四】
    朋黨之興,其始於竇憲之誅乎!霍氏之敗也,止其族類之同惡者,而不及其
餘;王莽篡而伏誅,王閎其族子而免,他勿論已。竇憲之即法也,竇篤、竇景、
郭璜、鄧疊之同惡,誅之可也;宋繇以大臣而與比,罷之可也;班固之怙勢而橫,
竄之可也;盡舉其宗族賓客名之以黨,收捕考治之,黨之名立,而黨禍遂延於後
世。君子以之窮治小人,小人即以之反噬君子,一廢一興,刑賞聽人情之報複,
而人主莫能屍焉,漢、唐以還,危亡不救,皆此之繇也,可不悲乎!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然則中材之可移者多矣。無所慕而好善,無
所懲而惡不善,中心安仁者,天下之一人也。出而欲仕,仕而欲速,非能擇惡而
遠之,抑非必擇善而忌之也。人主不能正於上,大臣不能持於下,授奸邪以奔走
天下之柄,使陷於惡,無抑內?鬼於心乎?捐廉恥,迷禍敗,徼一旦之利祿,以
蹈於水火,仁人所哀矜而不以得情為喜者也。錮之以黨,而蹙之以窮年,實繁有
徒,亦且聚族延頸待國事之非而乘之複起。迨其後也,憤毒積,而善類之死生縣
於其手,而唯其斬艾。國亡人而人亡國,自臣子之迭相衰王釀之,而君亦且無如
之何,此抑可為痛哭者矣!
    邪黨之依附者,戚裏也、宦寺也、宮闈也。乃陳蕃之死以竇武,亦戚裏也;
司馬、呂、範之貶以宣仁,亦宮闈也;楊、左之殺以王安,亦宦寺也。彼小人者,
亦何不可借戚裏、宮闈、宦寺之名以加君子哉?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
直。”枉者直,則直用之,奚黨之有乎?舜之所誅者共、?耳,而告司徒曰:
“敬敷五教,在寬。”中材之士,不絕其利祿之徑,而又滌除其僉佞之名,亦何
為不濯磨以自新邪?
    張?曰:“憲等寵貴,群臣阿附唯恐不及,言憲懷伊、呂之忠,比鄧夫人於
文母。嚴威既行,皆言當死,不顧其前後。”以此思之,君失道於上,大臣失製
於前,使人心搖搖靡定,行不顧言,言不顧心,如飲之狂藥而責其狂,狂可惡,
而飲之藥者能勿疚乎?君子當思有以處之矣。定國者一人,非天下之自能定也。
憤奸邪之馳騁,快誅殛於一朝,博流俗之踴躍,其反也,還以自戕而戕國。捶鐵
者戒其反覆,任人之宗社,曾愛鐵之不若,而亟反亟覆以折之也!
【五】
    章帝命曹褒製漢禮,不參群議,斷自上裁,而褒雜引五經、旁及讖緯以成之。
和帝之加元服,亦既用之矣,張?奏褒擅製、破亂聖術而廢之,褒所定禮遂不傳
於世,亦可惜矣!褒之引讖緯以定彝典,其說今間見於鄭玄,如號上帝以耀寶魄
之類,誠陋矣;若其雜引五經以參同異者,初未嚐失。而?以專家保殘之學,屈
公義以伸其私說,其不能通於吉凶哀樂之大用也庸愈乎?
    秦廢三代之彝典,製氏、戴氏、後氏僅傳其一曲,而不可通之於他,未可執
也。且即其存者而猶有不可執者焉。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因
者,仁義之蘊、中和之藏、彝倫之敘耳。夏、殷、周治法相仍,而猶隨時以損益,
況郡縣之天下迥異於三代者哉?
    即以彝倫之不易者言之:父子,均也;而漢、唐無自出之帝,不可強立,王
侯無社稷之守,長子之喪,不當上視君父。君臣,均也;而令之於守,掾屬之於
守令,國相長史之於侯王,生殺廢置統於天子,今共之誼,自異於三代侯國之臣。
兄弟,均也;侯王無國,公卿不世,孝秀登朝,士農迭為興廢,宗子不得獨尊,
支庶不得終賤。夫婦,均也;同姓而婚姻不通,乃同一姓而所出者異,周、齊、
楚、鄭之各有王氏,非本支也;周宗之支,周、魯、滕、邢、孟、仲、臧、南,
固同姓也;禁異出而不禁同祖,非其本矣。秦獎節婦,而出妻再適,不齒於人倫;
舅姑視父母,以正家綱,而答拜之儀,且適驕其悍婦。然則彝倫之損益,得五經
之精意,而無嫌於損益,多矣。他如覲聘之禮,田獵之製,相見之儀,饋贈之節,
郡縣行之,而情固不浹,事固不治。是必通變以審天則,窮理以察物宜,曲體乎
幽明之故,斟酌乎哀樂之原,使賢者可就,不肖可及,以防淫辟,以辨禽獸,而
建中和之極,用錫萬民,固必參五經之大義微言,以出入會通,而善其損益;雖
或有過焉,可俟後之作者,繼起而改之,可勿慮也。若夫專家之學,守其故常,
執聞見而迷其精意,亦惡足尚哉?
    褒之禮,吾知其必有疵也;雖然,吾知其必有得也。應劭、蔡邕之所傳,語
而不詳,永嘉之後,夷禮雜附,而天道人事終於昏翳,惜哉!使褒之禮而傳也,
辨其失,存其得,考其異,驗其同,後之人猶有征焉。張?以迂執之說致其淹沒,
是亦古今之大缺陷矣。自宋以後,律呂毀而九宮之淫樂興,冠冕廢而袍靴之胡服濫,
九獻亡而酹酒之野祭行。乃至郭守敬以介然之?明,廢曆元而棄天紀,徑以為直,
便以為利,人之且淪於禽獸也,悲夫!
【六】
    東漢不任三公,三公因不足任,上失禦而下遂偷也。劉方、張奮亦有名譽,
自致大位矣,乃於和帝之世,因仍章帝之柔緩,弗能有補。所詫為敢言者,為梁
氏報怨,吹求竇氏以迎帝之私情而已。亂先帝夫婦之倫,逢嗣君寡恩之惡,舍舊
趨新,犯神人之怨恫,而樹援於後族,是尚足為天子之大臣乎。帝手詔曰:“恩
不忍離,義不忍虧。”三公讀此而不?鬼以死,非人也。夫當竇後生存之日,竇
景橫逆,何弗一言匡救,而必待後之死,乃踐蹂之如斯其酷邪?竇替梁興,而東
漢遂大亂,三公為宮闈妒爭之吠犬,而廉恥埽地,固其人之不肖,抑漢以論道之
職為養尊處優之餘食贅形,休戚不相共,而無以勸之也。則光武作法之涼,不能
謝咎矣。
【七】
    班超之告任尚曰:“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宜蕩佚
簡易,寬小過,總大綱。”此後世將兵之善術也,然繇此而言兵者難矣。嚴之,
則兵心離而無與效死;寬之,則恣其驕暴而以病民;故曰難也。
    三代即民即兵,井甸之賦,師還而仍為鄉鄰,將雖寬而兵自不為民害。故師
之象曰“容民畜眾”,寬而無損也。後世之兵出於召募,類皆貪酒嗜色樗υ淫酗
之民,容者所不能容,畜者所不易畜也,其不禁而兵為民害久矣。然而三代之兵,
不敢暴於其國,而諸侯相競於侵伐,則出疆而斬木堙井、俘虜掠奪,有所不禁。
後世所與出塞之士,彌望而皆茅葦逐盜之兵,所克皆為內地,守法而不內侵,則
饑渴暴露,生之不保,而況有所利乎?然則三代兵不毒民,但不毒乎國中,而自
有餘逞。故後世之言兵者,倍為難也。無已,則唯達其貪饕淫蕩之情,重其饣襄
犒,椎牛酤酒,優裕有餘,而後可持法而嚴以馭之,而民其不病矣乎!
    乃將之嚴也,尤惡其矜名而邀士大夫之譽也。有恤民之心,而矜惠民之名,
法浮於情,而足以召怨。無恤民之實,而徒?清市德,斬刈壯士以要盈廷之薦剡,
求兵之以軀命報鬥筲之粟,欲其弗鳥獸散也,其可得乎。故獲市井小民之歌頌者,
必潰之將也;得學士大夫之稱說者,必敗之將也;多其兵而寡其食,必亡之國也;
以名求將而不以功,授將帥殿最之權於清議者,必亂之政也。厚以養之,簡以禦
之,弗與民雜處而殊之,屯聚之於邊陲,而與民相忘以安之,庶幾乎民無所施其
恩怨,士大夫無所容其毀譽,為將者坦然任意以斟酌其恩威,而後兵可得而用也。
故曰難也。
【八】
    辟異端者,學者之任,治道之本也。乃所謂異端者,詭天地之經,叛先王之
憲,離析六經之微言,以誣心性而毀大義者也。非文辭章句度數沿革之小有合離,
偏見小聞所未逮而見為異者也。六經當秦火之餘,非漢儒則愈亡逸,不可謂無功;
而專家以相競,不可謂無罪。善求益者,樂取其所不及以征所已及,麗澤並行競
流以相度越而匯於大川,朋友講習之功,所為取諸兌也;見善而遷,如風之下流,
如雷之相應,而十朋之龜弗克違,所為取諸益也。漢之諸儒,各有師傳,所傳者
皆聖人之道所散見也。而習氣相沿,保其專家以相攻擊,非其所授受者謂之異端,
天子聽其說而為之禁,不已陋與!
    徐防位三公,天子所與論道者也。道論定而為天下則。乃首所建白禁博士弟
子之意說,坐以不修家法之罪,離析聖道,錮蔽後起之聰明,精義隱而浮文昌,
道之不亡也幾何哉?宋承其弊,蘇、王二氏之學迭為廢興,而訁皮淫以逞。延及
於今,經義取士,各有師承。塾師腐士,拾殘沈以為密藏,曾不知心為何用、性
為何體,三王起於何族,五霸興於何世。畫地為獄,徽糸墨不解,非是者謂之破
裂文體。因而狂迷之士,請以雌黃帖括沈埋煙霧之老生從祀先師。世教衰,正學
毀,求斯人之弗化為異物也,惡可得哉?
【九】
    善言天者驗於人,未聞善言人者之驗於天也。宜於事之謂理,順於物之謂化。
理化,天也;事物,人也;無以知天,於事物知之爾。知事物者,心也;心者,
性之靈、天之則也。漢儒言治理之得失,一取驗於七政五行之災祥順逆,合者偶
合也,不合者,挾私意以相附會,而邪妄違天,無所不至矣。
    和帝之世,正陽之月,日有食之,有司無以塞咎,舉而歸之兄弟諸王留京師
之應。嗚呼!天其欲使人主絕毛裏之恩,蔑鞠子之哀,忍忮以逞陽剛之威焰乎?
亡周者六國、︹秦,魯、衛終安其分;亡漢者前有王莽,後有袁、曹、孫氏,而
先主猶延其祀;亡魏者司馬,亡晉者劉裕,亡唐者朱溫,又降而孤立無援,異類
乘而滅之,兄弟何尤焉。當和帝時,宗支削,外戚張,此正所謂陰逼天位、離火
下??、明夷之世也而顧責之天子僅有之兄弟。讀和帝之詔,有人之心者,不禁
其潸然泣下矣!妄人逞妖誣之辭,援天以製人主,賊仁戕義而削社稷之衛,乃至
此哉!
    夫日食有常度,而值其下者蒙其咎。抑惟懲愆思過以避陰陽之?,反諸心,
征諸事,察諸物,無往而不用其修省,惡可以一端測哉!雖億中,不足取也,況
其妄焉者乎!  
 
○安帝(殤帝附)
【一】
    司馬遷有言:“伯夷雖賢,得孔子而名益著。”吾於泰伯亦雲。三代以下不
乏賢者,而無與著,賢不著而民不興行,世無有師聖人樂善之心者也。漢清河王
慶其賢矣。夫慶之廢,章帝之私也。慶廢而安於廢,母以誣死而不怨,怡然與和
帝相友愛而篤其敬,竇後沒,和帝崇梁氏之禮,慶垂涕念母,欲求作祠堂而守禮
不敢言,和帝崩,立繈褓之子於民間,而無所窺望,庶幾乎知命而安土以敦仁者
乎!
    當東漢時,兄弟以相讓為誼,劉愷、丁鴻皆聞東海王︹之風以起,然而逃匿
顛沛,效伯夷、泰伯而徇其跡,則謂之好名非苛也。慶從容於章、和之世悍後之
旁,優遊輦轂,徐就藩封,執臣禮而處之若忘,德彌隱,誌彌深,禮彌謹,行彌
庸,其不膺至德之稱,天下後世無有師聖人樂善之心為心者也。慶之所為,亦可
謂“民無得而稱”矣。
    東海王之安於廢也,母氏固存而不失其尊養也,然且山陽王荊假之以稱亂,
無抑︹有可乘之間,而荊乘之。安帝以赤子臥天下之上,而無有擁慶以起者,慶
有以弭之也,非︹之所能逮也。唐宋王成器委順於玄宗之世,其近之矣。乃玄宗
以戡亂之大功,雖嗣睿宗而若其自致,成器固不敢幹,非若慶之以私愛相妨而坐
廢。成器雖不爭,豈能望慶之項背乎?三代以下未嚐無賢也,人不知也。殤帝夭,
慶子?終嗣天位,人所不知,天佑之矣。
【二】
    延平之詔曰:“郡縣欲獲豐穰之譽,多張墾田,競增戶口,不畏於天,不
?鬼於人,自今以後,將糾其罪。”庶幾乎仁者之怒矣。
    墾田之不足為守令功,不待再思而知也。田蕪而思墾之,民之不能一夕安寢
而忘焉者,而特力不足耳。其能墾與,吏雖窳,不能奪也;其不能墾矣,吏雖勤,
不能勸也。病而不甘食者,慈父不能得之於子,無亦防其強食而噎焉耳。必欲勸
之墾也,則無如任其墾而姑不以聞之縣官也。張墾田而民愈不敢墾,欺天罔人,
毒流原野而田終以蕪,國終以貧,此孝宣之世,竊循吏之名者,禍之所延,而貪
君利之,糾以罰而害其弭乎!
    若夫戶口之增,其為欺謾也尤甚。春秋、戰國之世。列國爭民以相傾,則以
小惠誘鄰國之民而歸己,國遂以︹,非四海平康之道也。郡縣之天下,生齒止於
其數,人非茂草灌木,蹶然而生,實於此者虛於彼,飛鴻偶有所集,哀鳴更苦,
非可藉為土著也。曷抑問所從來而知增者之為耗乎?不然,抑將析人父子兄弟而
賦及老稚,虐莫甚焉。貪君以為利,酷吏以為名,讀延平之詔,知章、和之世,
守令之賊民以邀賞者多矣。張伯路之援棘矜而起,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三】
    母後臨朝,未有不亂者也。鄧後之視馬後也為尤賢,馬後賢以名,鄧後較有
實矣。厚清河王慶而立其子,詔有司撿敕鄧氏家門非過,遣鄧騭兄弟還第,皆實
也,宜乎其賢無以愈也。然而聽政十年,國用不足,至於鬻爵,張伯路起於內,
羌叛於外,三輔流亡,天下大困,非後致之而孰使然邪?
    蓋後之得賢名者,小物之儉約、小節之退讓而已,此裏婦之炫其修謹者也。
所見所聞,不出閨闥,其擇賢辨不肖,審是非,度利害,一唯瑣瑣姻亞之是庸。
故任尚屢敗而不黜,一得罪於鄧氏而死不旋踵,徙民蹙地,唯鄧騭之意而人不能
爭。其尤忮害者,杜根、成翊世進歸政之諫,而撲殺於廷。則擅國?匿私,糜國
於無名之費以空國計,人不得而知者多矣。張禹、尹勤、梁鮪、徐防、張敏、李
?、司馬苞、馬英,皆以庸劣之才,取容鄧氏,而致三公,袁敞錚錚而早不能容,
則崇佞替忠,上下相蒙以釀亂而不自覺者多矣。嗚呼!後之始立以賢名,後之終
總大政以賢著,幹愚賤之譽,而蠹隱於中,蝕木不覺,陰始凝而履霜,亦孰知堅
冰之至哉?
    故獎婦賢者,非良史之辭也;事女主者,非丈夫之節也。司馬溫公曆鑒於漢、
唐,而戴宣仁後以行其誌,佞者為之說曰:母改子道。豈非過乎?
【四】
    利之所在,害之所興,抑之已極,其縱必甚。故屈伸相感而利生,情偽相感
而害起,屈伸利害之相為往複,而防之於早,以無不利。智者知之明也,而庸愚
不知。知者則立法以遠害,不知則徇利以致凶,利害之樞機在此矣。
    永元之後,降羌布在郡縣,為吏民豪右所徭役,積以愁怨,及迎段禧之役,
征發羌騎,諸羌奔潰,因結聚入寇,而隴右、三輔、並、益皆殘殺破敗,內亂乘
之,漢因以衰。製之不早,火鬱極而燎原,屈伸必然之數也。
    中國之智,以小慧製戎狄;戎狄之智,以大險覆中國;中國之得勢而驕,則
巧以漁其財力;戎狄之得勢而逞,則很以恣其殺掠;此小勝而大不勝之固然也。
役其力,聽役矣;侵其財,聽侵矣;債帥、墨更、猾胥、豪民,施施自得,而不
知腰領妻孥之早已在其鋒刃羈絡間矣。
    製吏民而使勿虐之者,下策也。貪猾者幸快其須臾之意欲,刑罰非所畏也。
或且獻其佞說,曰“何事苦吾民以獎異類”,如汲黯之言矣。力可役,財可侵,
大險之伏,不敵小慧,貪猾者何知,近取股掌而弗利之邪?迨及鬱極而?喜,蒙
其利者死骨已朽,而後生食報於毒,亦痛矣哉!
    故王者之於戎狄,暴則懲之,順則遠之,各安其所,我不爾侵,而後爾不我
虐。旅獒之戒,白雉之卻,聖人之慮,非中主具臣所測也。
【五】
    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賞者,封國受爵之錫命也;刑者,五刑大辟之即市也。
天有恒經,王有恒政,順天以不違其溫肅之氣,王道之精微也。而夷狄盜賊之主,
逞喜怒而不為之節,則幹天而傷民。然其為義,止此而已。進忠賢者,引之若不
及;賞軍功者,勸之使複效;秋冬不舉,萬一汰先朝露,王者之心惻矣,賢者功
臣之心亦沮矣。若夫聽訟斷獄,易固曰“明慎用刑而不留獄”。留獄者,法之所
為大擾也。留以俟秋冬,而枉者直者交困於心而不能釋,怨且繇是而深,而變計
滋起矣。
    且其留而待時也,將拘禁之與?徽糸墨叢棘之苦,劇於笞杖,逮連證佐,浸
以賄而遊移其初心。若縱之與?自知不免,幾何而不逋也!故夫子取子路之無宿
諾,諾不宿,獄不留矣。唯大辟抵罪已定,囚之以待秋冬,緩死而不拂天之和氣;
肉刑未除,劓、刖、宮、墨,有事刀鋸,不可戾溫和之化;王者之慎,慎以此爾。
夫豈流刑使即三居,撲刑旋施教誡,縱證佐於南畝,省簿書於掾史之謂哉?
    月令非三代之書,然其曰“孟夏斷薄刑”。孟夏,正陽之月也,可以斷刑,
則春夏之餘月可知矣。魯恭之言,有得有失,言治理者不可不辨。若??之仁,
緩之乃以賊之,以是為順天而愛民,豈理也哉?哀矜清問,則四時皆春,不徒以
其文也。
【六】
    和、安之世,漢所任將者,任尚也,軍安得不覆,亂安得不極也!尚嚴急而
不知兵,見於班超之說。而猶不僅此。章帝以來,曆三世而國事屢變,竇憲盛,
尚則為憲之爪牙;鄧騭興,尚則為騭之心膂;憲敗,賓客皆坐,而尚自若;西域
叛亂,北邊喪師,漢法嚴矣,而尚自若;尚者。一後世之債帥也。平襄之敗,死
者八千餘人,羌遂大盛而不可製;尚翱翔漢陽者三載,坐視羌人之暴,罰謫弗及,
複以侍禦史將兵於上黨,遷中郎將,屯於三輔,保祿位、怙兵權而不懼。尚何以
得此哉?其輦金帛以曲媚宮闈戚裏者可知矣。然則其嚴急也,乃以漁獵吏士而為
結納之資也。三輔殘,國帑空,並、涼、益士死不收,徙不複,羌人力盡而瓦解,
尚乃起而與鄧遵爭功以死,天殛之也。尚之誅也,賕髒千萬以上。憲與騭所為議
尚以稔其惡者在此矣。債帥之興,其始於東漢乎!而鄧騭之為漢蟊賊可知矣。母
後聽政而內外交寇,其所繇來亦可知矣。
【七】
    盜賊之興,始於王莽之世。莽篡,天下相師以寇攘,而抑劉崇、翟義以草澤
起義先之,未足開盜賊窺天之徑也。張伯路一起而濱海九郡陷沒,孫恩、竇建德、
黃巢、方臘、李自成踵興,而四海鼓動,張伯路實為之嚆矢焉。
    三代之盛,大權在天子也。已而在諸侯矣,已而在大夫矣,已而在陪臣矣,
浸以下移而在庶人矣。郡縣之天下,諸侯無土,大夫不世,天子與庶人密邇;自
宰執以至守令,所為尊者,榮富而已,其他未有尊也。十姓百家相雄長而莫能製,
豐凶不能必之於天,貪廉不能必之於吏,風會移之,怨毒乘之,?然狂起,抑將
何法以弭之哉!
    易曰:“天險不可升也。”謂上下之分相絕,而無能陵也。易國而郡縣,易
侯而守令矣;安守令也有體,嚴守令也有道。守令之仁暴,天子之所操也;其次,
廷臣之所衡也;其次,省方之使所糾也;非百姓之所可與持也。賕吏興,上下蔽,
天子大臣弗能廉察,激民之重怨,而假民以告訐之權,製守令之黜陟誅賞,是進
庶人而分天子之魁柄。不肖之吏,弱者偷合於民,︹者相仇而競,豪民視守令如
雞豚,可豢也、可圈也、可訐也、斯可殺也,而何弗可稱兵以脅天子也?盜之所
以死此而又興彼也。
    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誌”又曰:“小人而乘君子之
器,盜思奪之矣。”上下不辨,民誌不定,乘君子之器者,無大別於小人。侯王
豈有種哉?人可?岸以製守令之榮辱生死,則人可侯王,而抑可天子矣。察吏不
嚴於上,而聽民之訟上,搖動人心而猶謂能達庶人之情,非審於天綱人紀者,莫
知其弊也。陵夷天險而授之升,立國者尚知所懲乎!
【八】
    國帑屢空,軍興不足,不獲已而加賦於民,病民矣,而猶未甚也;以官鬻錢
穀而減其俸,民病乃篤。鄧後婦人米鹽銖桑之計也,後人師之,視為兩利之術,
狂愚不可瘳矣。
    萬不獲已而加賦也,抑必有則。吏方苦其不易征,未有能因而溢者也。獺不
饑,不可使捕;鷹不饑,不可使逐;誘取其錢穀於前,而聽其取償於民,吝予之
以生計,而委之以日掠,雖欲懲貪,詞先訥澀矣。不能使徒步布衣草屢糲食凍老
餒幼以為國效功也,則烏能禁饑鷹餒獺之攫而無厭哉!乃人主且曰:吾未嚐加賦
以於民,民如之何而不急公。上下交怨而國必亡矣。
    三代之世,方百裏之國,君卿大夫士世食其祿,下逮於胥史者數百人。饔饗
{敝巾}帛車乘芻糧奔走於四方而有餘。一郡之大,或兼數圻,祿於朝者幾何人?
官於其地者幾何人?守衛繕修公私交際所資於民者幾何事?今之天下,其薄取也,
視古而什之二三耳。而古之民足,今之民貧;古之國有餘,今之國不足。下不在
民,上不在君,居其間者為獺為鷹,又使饑而教之攫;金死於一門,而粟賤於四
海,則終歲耕耘,幸無水旱,而道?堇相望必矣。
    “無野人莫養君子。上節宣野人之餘以養賢,而使觀人朵頤,以惟攫取之巧
拙為貧富哉!鬻官爵以賤之,減俸以貧之,吏既賤而終不肯貧,廉恥隨,貧{宀婁}
相迫,避加賦之名,蹈?削之實,愚者之虐,虐於暴君,曾不自知其殃民,民亦
不知也。怨不知所自起而益亟矣。
【九】
    漢之強也,北卻匈奴,西收三十六國。未數十年,羌人一梗於河湟,其誌止
於掠奪,未有窺覦漢鼎之心也。而轉徙五郡,流離其民,僵仆載道,如孤豚之避
猛虎。悲哉!誰為謀國者,而︹弱相貿至此極也!任尚債帥也,鄧騭紈誇也,鄧
後婦人也;婦人屍於上,紈?擅於廷,債帥老於邊,三者合而亡國之道備焉。幸
而不亡,民之死也,誰恤之哉?天下未有婦人製命,而紈?債帥不興者也。未有
陰氣凝於上,而幹戈之慘不流於天下者也。故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氣相召,禍相應,而龐參之邪說始乘之,以忄耍縮消生人之氣,可不戒哉!
【一○】
    鄧後為鄧氏近親開邸第教學,而躬自試之,史稱之以為美談。漢武開博望苑,
而太子弄兵;唐高開天策府選文士,而宮門蹀血;天子之子且以召難,況後族乎?
諺有之曰:“婦人識字則誨淫,俗子通文則健訟。”詩書者,君子所以調性情而
忠孝,小人所以啟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繇之,不可使知之。”不然,
三代王者豈以仁義禮樂吝予斯人;而內不及於宮闈,外不私於姻黨,何為也哉?
    鄧後之約飭子弟也屢矣,其辭若足觀者。乃豫章唐檀告其太守曰:“方今外
戚豪盛,君道微弱”。則後之寵私親以紊朝綱可知矣。假之兵權,複假之以文教,
先王經緯天下之大用,一授之匪人,國尚孰與立也!言治者,知兵權之不可旁落,
而不知文教之不可下移,未知治道之綱也。一道德,同風俗,教出於上之謂也。
【一一】
    有其始之,則已之也難,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西域通塞,初無當於中國
與匈奴之︹弱。乃自張騫始之,班超繼之,中國震而矜之曰:吾以斷匈奴之右臂。
於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為吾右臂也。迨安帝之世,羌寇起,隴西隔絕,涼州
幾棄,匈奴於是因車師攻殺後部司馬,又殺敦煌長史索班,蓋至是而西城不可棄
矣。公卿乃始欲閉玉門、絕西域,置河西、隴右剝床及膚之禍於不恤,班勇力爭
其不可,勇之策賢於其父超矣。非勇之果賢也,時異而勢不容已也。乃超之出,
無撓之者,而重撓勇。勇策不用,漢師不出,匈奴寇抄不息,沈氐因之而亂。害
極於鄧騭之庸忄耍,而禍始於張騫之挑引。故曰有其始之,則已之也難也。
    鄭於晉、楚,非果係重輕。而楚爭之,晉因爭之;晉爭之,楚益爭之;疲天
下之兵力百餘年,而兩皆無據。高歡、宇文泰之玉璧,朱友貞、李存勖之楊劉,
一旦而以存亡係之;非其存亡之果係也,力盡於此,而餘地皆虛,徒使其土之民
人蹂躪而殆無遺種,皆始之者貽之,孰有能包舉興亡勝敗之大而遊心於餘地者乎?
易曰:“非所據而據焉,身必危。”凡見可據者,皆非據也,遊士炫其謀,武人
張其功,後欲已之而不能,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
【一二】
    潁川杜根上書鄧後歸政安帝,後怒,撲殺之,得蘇,逃宜城山中為酒家保,
積十五年,後死乃出。或問以何不投知故而自苦,根言:“發露,禍及親故。”
智哉根乎!何也?親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非謂夫叛而執之也,為根之知交
者應不至此也。好義之心苟不敵其私利之情,則其氣先餒;好義之心與私利之情
相半,即不相半而不能忘,其神必亂;氣餒神亂,耳目不能自主,周旋卻顧,示
人以可疑,則愈密而愈疏,故義利交戰於胸者,必交受其禍。今有人於此,而人
或投之,鄰裏鄉黨不問焉者,以適然聽之也。唯大勇者,為能以適然處變;不然,
則如酒家之本不覺而固適然者也。非此而必不能矣。
    嗚呼!士不幸而處亂世,不屈於邪,而抑未可以死,緩急固時有矣,而可不
慎所依乎!好苛禮而不簡者,恤小利而形於色者,多疑而好謀者,貌願謹而勤小
物者,吊死問疾而多為容者,皆不可依者也,可弗慎邪?
【一三】
    處士之征而不受命者多矣:或誌過亢而不知時者也;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
或覬公孤師保之尊而躐級以不屑小官者也;吾於薛包獨有取焉。包以至行聞,盡
孝友、飭門內之修而已;自盡以求仁,而無矯異驚人之節,初未嚐規畫天人,謂
己有以利天下也。漢征之而拜侍中,非其事也,固非其誌也。包曰:吾以盡吾門
內之修,天子知我征我以風示天下,而德不孤矣;吾未嚐有匡濟之心,而何用仕
為!
    奚以知其然也?以包之所為,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間,非襄楷、郎凱、樊英
窺測天人,舍己而求諸人者比也。而漢之授以侍中,抑非其道。侍中者,出入諷
議之臣也。當安帝之世,外羌戎,內盜賊,外戚、阿母、宦寺,交相煽構,此大
人摶扌完斡運見功之地,而包之誌略固不及此。非天下有不可為之時,而非包敦
篤修能所堪之任也,則漢任之固不以其道矣。善處包者,使分司徒之教職,而任
之庠序,則得矣。不則使治一郡,以興教化、撫貧弱,敷其潔己愛物之德,治績
懋焉。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包之以死乞免,度己量時之道允協矣;豈誌亢名高
薄小位而覬公孤者類哉?
    龍有潛也,有見也,有亢也。孔子知不可而為,聖人之亢也;伊呂之興,大
人之見也;包之終隱,君子之潛也。潛者,非必他日之見也,道在潛,終身潛焉
可矣。
【一四】
    安帝之不德,豈至如昌邑王賀之荒悖哉!立十五年矣,鄧後寵平原王翼,欲
廢帝而立之;杜根請帝親政,而撲殺之;視天位如置棋,任其喜怒,後之惡烈於
呂、武矣。伊尹之放太甲,未嚐他有援立,示必反之也。昌邑王之不可一日為君,
霍光之不幸,而又幸得宣帝之賢也。且昌邑既廢,始求宣帝於民間,未嚐豫扳宣
帝而後廢昌邑也。鄧後以婦人而輔以碌碌之鄧騭,予奪在手,唯意所授,瀆大倫,
玩神器,君子所必誅勿赦也。鄧後死,王聖、李閏乘權而亂政,繇安帝之不君,
可謂後之先識而誌安社稷乎?
    乃抑稽聖、閏之得以蠱帝而逞者,誰使然也?十五載見郊見廟之天子,不能
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鳴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誰依邪?易位之
﹃辱,與死接踵,自非上哲反己自︹以潛消內釁,則免己於死而固其位,奚暇擇
阿母宦寺之非,而不以為恩哉!宦寺之終亡漢,李閏、江京始之也,而實鄧後之
反激以延進之也。
【一五】
    建元中,守相坐髒,禁錮二世。劉愷以謂“惡惡止其身,春秋之義,請除其
禁”,持平之論也。抑書曰:“刑亂國、用重典。”從重以挽極重之勢,施之亂
國,亦詎不可哉?
    人之貪墨無厭、罪罟不恤者,豈其性然?抑其習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身為
王臣,已離饑寒之苦,而漁獵不已,愚之不瘳,何至於是!斥田廬,藏珠玉,飾
第宅,侈婚嫁,潤及子孫,姻亞族黨豔稱弗絕,則相尚以迷,雖身受歐刀而忘之
矣。妻妾子女環向以相索,始於獻笑,中於垂泣,終則怨謫交加而無一日得安於
其室;則自非卓然自立者,且求徽糸墨叢棘之不加於身,勿寧他日之係項伏?以
偷免於且夕也。一行為吏,身為子孫之仆隸,驅使死辱而莫能逃,乃伏法以還,
彼且握爵銜憲,施施自得,不複憶祖父之慘傷。嗚呼!孱柔者內Τ於淫威,甚於
國憲,亦大可矜也已!
    故貪墨者,其人也;所以貪墨者,其子孫也;拔本塞源,施以禁錮之罰,俾
得謝入室之偏謫,亦詎不可哉?為子孫者,雖擁肥?立,而士類弗齒;即甚不肖,
忘情仕進,然世胄恥與為婚姻,人士羞與為朋侶,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仇怨可
抗顏以相報複。則子孫先怵,妻妾內憂,庸謹之夫,亦可藉手以寡怨於百姓。則
非但弭生民之蟊賊,且以旌則善類,曲全中材,而風俗亦繇之易矣。
    惡惡止其身,非此之謂也。三代世祿,士不憂貧,雖貪而無為子孫計者,先
世之澤,不可自一人而斬也。
【一六】
    治天下之綱紀,非徒以其名也。其實在,其名雖易,綱紀存焉。其實亡,其
名存,獨爭其名,奚益哉!
    宰相之任,唐、虞之百揆合於一,周之三公分於三;其致治者,非分合之為
之,君正於上,而任得其人也。其合也,位次於天子;其分也,職別於專司。然
而雖分,必有統之者以合其分。要因乎上所重,而天下之權歸之。天子孚以一心,
而躬親重任,唯待讚襄則一也。自漢以後,名數易而權數移,移之有得有失,論
者舉而歸功過於名;夫豈其名哉?操之者之失其實,則末繇以治也。
    西漢置丞相而無實,權移於大將軍;故昌邑之廢,楊敞委隨,而生死莫能自
必。東漢立三公而無實,權移於尚書;故陳忠因災異策免三公,上書力爭,言選
舉誅賞不當一繇尚書。兩漢之異,丞相合而三公分,然其權之上移於將軍、下移
於尚書同也。晉之中書監,猶尚書也。唐之三省,猶三公也。宋以參知分宰相之
權,南宋立左右相,而移權於平章。永樂以降,名為分任九卿,而權歸內閣。或
分或合,或置或罷,互相為監,而互相為因。
    若其所以或治或亂者,非此也;人不擇則望輕,心不孚則事礙,天子不躬親,
而旁撓之者,非外戚則宦寺也。使大將軍而以德選,則任大將軍可矣。使尚書中
書而以德進,則任兩省可矣。丞相三公其名也,唐、虞、殷、周不相師也。懲權
奸而分任於參知,下移於內閣,惡在參知內閣之不足以擅權而懷奸也?上移於大
將軍,而僅以寵外戚;下移於內閣,而實以授宦寺;豈其名之去之哉?實去之耳。
天子不躬親,而日與居者,婢妾之與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虛名爭崇卑分合之得
失,亦末矣。
    為公輔爭名不如爭實;其爭實也,爭權不如爭道:非勵精親政而慎選有德,
皆末也。熒惑守心而翟方進賜死,地震而陳褒策免,其時獨無天子乎?
【一七】
    周之進士也,雖雲鄉舉裏選,而必貢自諸侯與卿大夫;非諸侯與卿大夫,未
有能達於天子者也。已而大夫執政,士之仕也,必於大夫;非大夫,未有能達於
諸侯者也。漢之辟召自州郡,非州郡,未有能達於三公者也;非三公,未有能達
於天子者也。魏、晉之選舉,中正司九品之升降;非中正,未有能達於吏部者也。
隋設進士科,而唐以下因之,益以明經、學究、童子諸科,與太學上舍之選,學
校歲貢之士;逮及任子掾吏,皆特達而登仕籍;士無不可自達於天子。而猶有依
附權門、失身匪類、墮其名節者,此尚何所委咎哉!
    周末之政在大夫也,聖門之賢,亢誌陋巷,顏、閔而已;冉有之失身季氏,
子路之失身孔悝,夫豈有康衢之可繇而趨邪徑哉!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無
?勻々之隰,則阪田雖確,而不能已於{艸キ}{艸袞}。故自隋以上,清直端潔之
士,限以地,迫以時,失身於薦辟之匪人,而不免於公論之彈射,士之不幸也,
古之不今若也。
    楊伯起之剛方,而譖之者以鄧氏故吏為其罪;鄧騭辟震,而震不能辭,時使
然也。崔瑗之持正,欲說閻顯立濟陰王,不能見顯,因陳禪以進說,禪不代達,
猶以顯累,終身被斥;瑗受顯之辟召,而不能辭,時使然也。夫二子皆有求、路
不可奪之節,而浮雲之翳,白日減輝。自非蟄龍屈蠖,學顏、閔而終潛德,遭世
末流,亦將如之何哉!
    後世貢舉法行,舉主門生雖有不相忘之雅,而一峰之於南陽,念?之於江陵,
抗疏劾之,而不以為嫌。然且有別托蹊徑以呈身邪黨者;使當晉、漢以上,其不
為郗慮、賈充之躬任弑逆者幾何也?覽伯起、子玉之始終,為之深悼,而士可以
不恤其身哉?
【一八】
    人之至不仁而欲賴以為寵,人之至不祥而欲附以為援,天下之至愚,成天下
之大惡,終陷天下之大刑,其能免乎?
    人主即至愚且忍,未有不欲其子為天子者也。其或有所廢者,必有所立,類
皆私嬖妾、寵庶孽,而要亦授於其子。安帝僅一子爾,旁無嬖庶,年甫十歲,性
猶婉順,而惑於宦寺,忍棄之鍾下,而不恤己之無苗裔,此誠古今之至不仁者矣。
奄人之崇惡也,毒螫善類,攻異己以行私爾。即至傷及元良,如伊戾、趙高之為,
亦陰有攀附,仍不舍其君之子,而但逞於一時。王聖、江京、樊豐之瑣瑣懷忿於
王男、邴吉,而怨及國本,吾君僅有一子,而敢摧折以瀕於死亡,此誠天下之至
不祥者矣。而耿寶無知,喪心失誌,徇至不祥之人,行至不仁之事,惑古今至愚
至忍之安帝,賴其寵祿,而附險毒之奄妾以為援;帝死未寒,寶先死於閻顯之手,
與聖、豐而俱燼。嗚呼!不可與為父子者:必不可與為君臣。不可與為君臣者,
必不可與為朋友。寶也、顯也、京也、豐也,歧首之蛇,還自相噬,而閻後亦因
以斃。(按順帝雖納周舉之諫,複朝閻後,而數日後閻後輒崩,其死於見迫可知,
史諱言之耳。)不仁之尤,不祥之甚,未有能終日者也。劉授、劉熹、馮石之為
三公,緘默不言,辱人賤行,身逸?鉞,而恥心蕩然矣。  
 

●卷八

○順帝
【一】
    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無臣。誠有不世出之君矣,豈患無臣哉!所謂有君
者,君在中材以上,可與為善,而庸譾之臣,無能成其美而遏其惡也,則順帝是
已。帝之廢居西鍾下也,順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安帝崩;不得上殿親
臨,悲號不食,非不仁也。孫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爭功,而免官
就封,不使終持國政,非不斷也。諒虞詡之諫逐張防,聽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
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樊英、黃瓊、郎凱公車接軫,納翟?之說,廣拓學宮,
非不知務也。使得丙吉之量,宋?、張九齡之節,韓琦之忠,姚崇、杜黃裳之才,
清本源,振綱紀,以納之於高明弘遠之途,漢其複振矣乎!而桓焉、朱寵、朱倀
之流,皆衰病瓦全,無生人之氣,塗飾小康,自寡其過,不能取百年治亂之大端
謹持其幾。而左雄、虞詡因事納忠之小器,遂為當時之傑。區區一龐參。為時望
所歸,乃悍妻殺子於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
遽爾歸之,則其時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終,而漢衰不複,良有以也。
    夫豈天於季漢之世吝於生才哉!才焉而不適於用,用焉而不盡其才者多矣。
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於女謁、宦豎、僉人之持權者則一也。女謁、宦豎、
僉人互相起伏,此敗彼興,而要不出於其局。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雖憂國,俯
抑恤己,清謹自持,苟祈免於清議,天下方倚之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為也,則
桓焉、朱倀之流是己。近世葉福清賀江夏以之。其激焉而為已甚者,又有二焉:
一則憤嫉積於中,而抑采[A061]野怨ゥ之聲以求快於愚賤,事本易而難之,禍未
至大而張之,有聞則起,有言必諍,授中主以沾直之譏,而小人反挾大體以相難,
則李固、陳球之徒是也。近世諫臣大抵如是。一則傷宿蠹之未消,恥新猷之未展,
謂中主必不可與有為,季世必不可以複挽,傲岸物表,清孤自獎,而坐失可為之
機,則黃憲、徐?犀、陳?、袁閎之徒是也。唐宋以下無其人矣。激而爭者,詳
於小而略於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決於棄世而忍於憂天,環
堵之光,不可以照廣野。嗚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濟之才,而不終其用。繇來
久矣,豈一旦一夕之故哉!故雖有可與為善之君,而終無與弘獎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權移於女謁、宦堅、僉人,則主雖明、臣雖直,相摧相激以貽宗社
生民之禍,不可謂無君,抑不可謂無臣,而終不可謂有臣也。此今古敗亡之所以
不救也。
【二】
    左雄限年四十乃舉孝廉,論者皆譏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
嚐為郡國之吏,以資滿無過而舉,亦中材之表見者爾;至於四十矣,所事非一,
守相既無偏好之私,而練習民俗,淹通經律,兢兢焉寡過以無隕其名,超郡職而
登王廷,豈患其晚哉!非然者,始試於掾曹,旋登於王國,亻幸途百啟,獵進無
厭,官常毀而狂狡者撓風化之原,是惡可不為之製乎!天子能舉人而後可拔非常
之士,天子能養士而後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舉,至於順帝之世而已極乎陋矣,
士之欲致貴顯者知有郡縣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請托扳附而不知有學術事功也,
故黃憲之流,恥之如浼焉。塞其亻幸獵之捷徑,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諸葛孔明、
周公瑾英年早見,而知己者得之象外,豈孝廉之謂哉?
【三】
    言有似是而實非者,馬融之對策是已。行其說,不足以救弊;而導其說,則
足以蠱人心、毀仁義而壞風俗,融憂民之不足,而言曰:嫁娶之禮儉,則婚者以
時矣。喪祭之禮約,則終者掩藏矣。”漢之季世,豔後屍政,寺人阿母,窮奢極
侈以蠹國;私人墨吏,橫行郡國以吮民;民之貧也,豈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
而嫁其罪於小民區區未殄滅之孝慈,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其他日附權門而獻頌,
擁絳帳而縱欲,皆此念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終之大故,記言曰:“先王重用民財,而重用之於禮。”其
以獎仁厚、崇廉恥之精意,豈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禮廢,
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誘女,而文王憂之;關雎之詩曰:“琴瑟友之,鍾鼓
樂之。”盛禮樂以宜淑女也。肅雍之車,?如桃李,豈不節而樂以淫乎。崇閨門
之廉隅,防野合之濫觴,故雖梅В盈筐,而不憂其失時。以失時者無損於歸妹之
愆期,而懲?羊無血、承筐無實之無攸利也。若夫喪祭,則豈君之忍禁其民、民
之忍背死以求財之足者乎?家貧而厚葬,非禮也。喻賢者以俯就,使無以不備物
為哀而傷其生也。士之祿入亦薄矣,而士喪禮之所記,衣衾糸今絞罌茵抗席殷奠
三虞之盛,不以貧而殺焉。唯夫嬴政之後,窮天下以役驪山,故漢文裁之以儉,
以紓生人之急。然天子之儉也,自不至於土親膚而傷人子之心,若士民則固弗禁
也。墨氏無父,而桐棺之製,戕仁寡恩以牖民於利,孟子斥之為禽獸矣。罔極之
恩,終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於空桑,而欲蔽錮人子
之惻隱,吝餘財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於梟獍之誅乎?嗚呼!此說行,而禽獸
食人,人將相食,其伊於胡底也!
    昏及時而棄禮,則贅?胥不知恥,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類,以啟淫亂。
葬欲速而趨簡,則旦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狸灼?其未冷之骨。其
極也,競相索而鬻色以自肥;惑術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貴,利心一逞,何
有終極!不知先王斟酌質文而輕財賄,以全天性之至教,為不可及也。融也,固
名教之罪魁,無足數於人類者也,其何誅焉!
【四】
    善用天下者,恒畜有餘以待天下,而國有餘威,民有餘情,府有餘財,兵有
餘力,叛者有餘畏,順者有餘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爭一
隅之勝負,雖其勝也,以天下而僅勝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搖之,民怨其上,
非情也;民狎於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區憐之亂,九真、交恥之小釁,而在
廷者欲發荊、揚、兗、豫四萬人赴討,廷無人矣。微李固之深識,任祝良、張喬
以單車而收萬裏之功,漢其危哉!
    唯遣吏循撫而不加之兵,將使九真、交恥之人曰:吾之於中國,猶[B177]蚋
之嘬也,置我於不足較,而姑使賢二千石以綏我也,不軌不順,而僅與二單車之
使抗,吾其如中國何哉!將使中國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語曰:九真、交恥猶
[B177][B150]之嘬也,一使者單車折之而已款服矣。天下固自定也,無有能搖之
者也。使桀驁思逞之人,無所施其技擊之勇,無所施其機變之巧,知弄兵而矜智
勇,曾不如單車一使之從容而折萬裏之衝也。將使單車一使之威伸於萬裏,則浸
假大臣殫謀於廷,大將奮揚於外,抑不知其蕩滌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
是,則即有權奸,亦無敢生其心以嚐試。故九真、交恥戢耳以聽命,而天下晏然。
    嗚呼!梟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視天下而睥睨之也;殫天下之力與爭勝敗於
一旦,而梟雄之膽乃張,中國之情日茶。天寶之亂,始於雲南之喪師;宋盡心力
於西夏,而女真測其荏弱。一良吏製之有餘者,合天下震驚以不足;以瓦注者以
金注,未有不自亂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藺之連兵遽起,朝鮮之救兵甫旋,
遼沈之嚴關早失;廷無人而貪功者撓之,無餘威無餘祚矣。悲哉!
【五】
    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騎夜合,交鋒決勝,夷狄所長,中國所短。乘城固守,
以待其衰,中國之長,夷狄之短。”馬續從其教令,而右賢王力屈而降,此萬世
之︳謨也。佛?之強,而不能拔盱眙;完顏亮之眾,而不能渡采石;其衰可待,
躁者不能待而自敗耳。故楊鎬王化貞之罪,死不償責也。
    若夫驅除之於盛極將衰之際,則又有異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財也,金粟
足以相贍,而後守位者以繼。彼雖衰而猶承極盛之餘,則彼且倚金粟之餘以困我,
與之相守而固不敵,則潰敗也必矣。主者利於守,客者利於攻,主客無定,在因
其時而遷。負蕩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審此哉!
【六】
    張綱單騎詣賊壘,諭張嬰而降之,言弭盜者侈為美談。楊鶴、陳奇瑜、熊文
燦遙慕其風,而禍及宗社。嗚呼!孰知綱之為此,為梁冀驅之死地,迫於弗獲已,
而姑以謝一時之責者乎!綱卒未幾,而嬰複據郡以反,滕撫斬之而後絕,綱何嚐
能弭東南之盜哉!且嬰降而馬勉、華孟相繼以蜂起,滕撫追剿淨盡,而江湖始寧,
則撫盜之為盜?審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於守令之不若,稱兵以抗君父,又從而撫之,勝則自帝自
王而唯其意,敗則卑詞薦賄而且冒爵賞之加,一勝一敗,皆有餘地以自居,而不
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盜也?南宋之諺曰:“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且逆計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勸之盜而孰能弗盜邪?
    夫失業之民,隨桀猾所誘脅,盡俘殺之也,誠有所不忍;殲其渠魁,而籍其
黨與,以為邊關之戍卒則矜全其死命,已不傷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則豈徒
渠帥哉?失業之民,一染指於潢池,而鄉黨不齒,田廬不保,欲使之負耒而為戢
順之民,亦終不可得,是寧以撫求其永綏哉?改紀暴政,慎擇良吏,而飭之以寬
恤,以安未亂之民,而已亂者非可旦夕使順也,弭盜者慎勿輕言撫哉!
    均之撫也,祝良、張喬用之交恥而定,張綱用之廣陵而谘益猖,其術同而效
異者,則又有說。蠻夷之寇邊鄙,進為寇而退自有其田廬之可居,姻亞鄉閭之可
與處,則斂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撫之斯順矣。生中土為編氓,一行為盜,反
而無以自容,使遊泳於非逆非順之交,翱翔而終思矯翮;抑且弭之豢之,寵而榮
之,望其悔過自懲而不萌異誌,豈能得哉?張綱者,以緩梁冀一時之禍,而不暇
為國謀也,何足效哉!  
 
○桓帝
【一】
    順帝崩,衝帝殤,質帝弑,李固兩欲立清河王蒜而不克,終與蒜而俱斃。夫
固而安能必立蒜也!伊尹、周公相湯、武以取天下,位極尊,任極重,而所戴以
立者太甲、成王,皆適塚宜立而無容異議者;是以不順之徒,毀室之黨,撓之而
不敗。若非此而俾天子之立決於一人之意旨,則此一人者,伊尹、周公所不敢任,
而李固安能必也!天子之立,決於一人之意旨,以為擇賢而戴之。忠者曰:吾所
擇者賢也。奸者亦曰:吾所擇者賢也。賢無定名,隨毀譽而移焉。忠奸互角,視
權之輕重為憑藉,而奸者常勝。固之言曰:“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
唯天子有天下可以與人,而後人唯其所擇而授之以天下;身為人臣,而可雲為天
下得人乎?固之言不順矣。
    漢之亡也,母後、外戚、宦豎操立主之權,以持國柄而亂之;其所立者,感
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漸積使然,豈一朝一夕之故哉?諸呂誅,惠帝
子廢,舍齊王而迎立代王者,周勃也。昭帝無後,昌邑廢,迎立宣帝於民間者,
霍光也。夫二子所擇者賢,而二子無奸心,則得矣,然此豈可以為後世法哉?且
勃立文帝,而帝目送之曰:“鞅鞅非少主臣。”光立宣帝,而驂乘之日,帝若芒
刺。則二子危而漢以安。非然者,跋扈之言出諸口,而鴆毒已入其咽。故為人臣
而以為天下得人為己任,雖伊尹、周公弗敢任焉,而況李固乎?
    自禹以後,傳子之法定。無子而以次相繼,為母後者不敢擇也,為大臣者不
敢擇也。庶支無覬覦之心,外戚奄人無扳援之望,則雖得之不令,而亦唯天所授,
非臣子所敢以意為從違。故劉子業之凶淫,而沈慶之有死而不敢廢。忠者無所容
其忠,奸者無所容其奸,然後權臣不能操天位之取舍以與人主市。宋仁宗之立英
宗,高宗之立孝宗,人主自擇之,此則可謂為天下得人爾。先君無前定之命,嗣
子無豫建之實,則如楊廷和之迎興邸,順次而無敢擇焉可也。廷和行其所無事,
而世宗曰:“以門生天子待朕。”亦鞅鞅芒刺之謂矣。然廷和危而天下安。固欲
為天下得人,而有擇焉,惡足以敵梁冀之結奄人、挾母後、以讎其邪心哉?漢法
不善,而固無能自審於人臣之義;固爭愈力,則桓帝之感冀愈深,而冀之惡愈稔。
卒與蒜而俱斃也,哀哉!
【二】
    讀崔?之政論,而世變可知矣。譬德教除殘為粱肉治疾,申韓之緒論,仁義
之蟊賊也。其後荀悅、鍾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諸葛武侯、劉先主決行之於上,
君子之道詘,刑名之術進,激於一時之詭隨,而啟百年嚴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馬溫公曰:“慢則糾之以猛,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斯不
易之常道。”是言也,出於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嚴猶可也,未聞猛之可以
無傷者。相時而為寬猛,則矯枉過正,行之不利而傷物者多矣。能審時而利用之
者,其唯聖人乎!非激於俗而毗於好惡者之所得與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豈若
此哉!
    寬之為失,非民之害,馭吏以寬,而民之殘也乃甚。漢之季世,馭委其轡,
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傾險者,豈民之遽敢爾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鉗天下,
而任貪人於郡邑,使虔劉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積雪之下,哀我憚人,而何忍言猛
乎!嚴者,治吏之經也;寬者,養民之緯也;並行不悖,而非以時為進退者也。
今欲矯衰世之寬,益之以猛,瑣瑣之姻亞,亻此亻此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
其貧弱,然而不激為盜賊也不能。猶且追咎之曰:未嚐束民以猛也。憔悴之餘,
摧折無幾矣。故嚴以治吏,寬以養民,無擇於時而並行焉,庶得之矣。而猶未也。
    以漢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黨肆行無憚,是信刑罰之所不赦也;乃誅殛以快
一時之眾誌,陽球用之矣,範滂、張儉嚐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亂而不可止。然則
德教不興,而刑罰過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國之奸而勢且中潰。?乃曰:“德教除
殘,猶以粱肉治疾。”豈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為正也無德,其導民也無教;寬
則國敝而禍緩,猛則國競而禍急;言治者不反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氣中於百
年,申、韓與王道爭衡而尤勝。鄙哉?也,其以戕賊天下無窮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藥石,為壯而有餘、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
資梁肉以繼其後。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藥石,未有不死
者也。當世之季葉,元氣已滲泄而無幾,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尚欲操砭石、搗
五毒以攻其標病乎?智如孟德,賢如武侯,而此之不審,天其欲以此時刈孑遺之
餘民乎!夫崔?者,殆百草欲衰而??為之先鳴乎!
【三】
    張奐卻羌豪之金馬,而羌人畏服。為將者,能不受賊餌以受斃於賊者,鮮矣。
豈特中國之盜賊哉?敵國之相攻,強夷之相Τ,而未嚐不薦賄以餌邊將。故或以
孤軍懸處危地而磐固自安,朝廷誇其堅悍有製寇之勞,乃不知香火之誓,饋問之
往還,日相酬酢,而人莫之覺也。其事甚秘,其文飾甚密,迨其後知受其餌,欲
求自拔而莫之能免。夫為將者,類非潔清自好獨行之士,其能如奐之卓立以建大
功者無幾也,而朝廷何以製之哉?中樞不受賄以論功,司農不後時以吝饣襄,天
子不吝賞以酬勞,庶有瘥乎!唐高祖不與突厥通,則師不可興;石敬瑭不與契丹
為緣,則反不能速。即不爾者,鬻國而貪盜賊夷狄之苞苴,為武人相傳之衣缽,
能無敗亡乎?
【四】
    子曰:“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謂夫疑可與言而固不可者也。故其咎也,
失言而已,未足以?及其身。若夫虎方?而持其爪,蛇方螫而禁其齒,非至愚者
不為。然而崔琦獻箴幹梁冀之怒,乃曰:“將軍欲使馬鹿易形乎?”其自貽死也,
更誰咎哉!
    夫冀仰不知有天,上不知有君,旁不知有四海之人,內不知有己,弑君專殺,
鳶肩虎視而亡賴,是可箴也,是虎可持之無?、蛇可禁之無螫也。琦果有忠憤之
心,暴揚於庭,而與之俱碎,漢廷猶有人焉。而以責備賢者之微詞,施之狂狡,
何為者也!冀之為冀,如此而已矣。藉其為王莽與,則延琦而進之,與溫言而誘
使忠己,琦且為揚雄、劉歆,身全而陷惡益深矣。故若冀輩者,弗能誅之,望望
然而去之可爾。以身殉言,而無益於救,且不足以為忠直也,則謂之至愚也奚辭?
【五】
    桓帝之誅梁冀也,一具瑗製之,而如擒鼠於甕。冀,亡賴子耳,誅之也其易
如此;然而舉國無人,帝不得已,就唐衡而問中人。李固、杜喬死,君孤立於上,
以聽狂童之驕橫。若胡廣之儔,固不足道,乃舉國而無深識定力之士,亦至此哉!
    嗚呼!劉瑾之誅也,非張永不能;魏忠賢之誅也,發其惡者一國子生而已。
豈盡其威劫之乎?懸利以熏士大夫之心,而如霜原之草,藉藉佗佗而無生氣,國
不亡也何恃哉!易曰:“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故乘高墉以射隼,而無不獲。
誠篤其忠貞乎,奚待單超等之鋤冀,而後揚王庭以呼號也!能勿愧焉否也?
【六】
    徐稚、薑肱、袁閎、韋著、李曇、魏桓,征而不至,非忘世也,知亂之未訖
也。桓之言曰:“後宮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左右權豪,其可
去乎?”此知本之論也。
    梁冀之橫也,人知病冀而已矣,冀誅而天下遂若沈屙之去體。黃瓊為太尉,
陳蕃為尚書令,範滂按察冀州,無知者想望新政。嗚呼!冀之生死,烏足係漢之
存亡哉!冀之誅,殆?瘧之得汗而解也。伏邪在桓帝之膏肓,而內堅之以鴆而攻
砒也,天下無能知者。瓊與蕃且不知,而況蚩蚩之望影以對語者乎!以桓帝為君,
而漢無可複為之理勢,其本撓,其末乍正而傾愈疾。故權奸之極,非必國之福也。
況乎帝之誅冀,為鄧香之妻報其登屋之怒,而非以其貪濁枉殺之凶於而國哉!
    然則陳蕃之薦五處士為不知時而妄動乎?曰:此未可以責蕃也。蕃既立乎其
位矣,苟可以為焉,則庶幾於一當,植正人於君側,君其有悛心乎!亦臣子不容
已之情也。然而固不能也。故五子者,愛道以全身,斯可尚也。
【七】
    亂政不一,至於賣官而未有不亡者也,國紀盡,民之生理亦盡也。古之天子
雖極尊也,而與公侯卿大夫士受秩於天者均。故車服禮秩有所增加,而無所殊異。
天子之獨備者,大裘、玉輅、八佾、宮縣而已;其餘且下而與大夫士同,昭其為
一體也。故貴士大夫以自貴,尊士大夫以自尊,統士大夫而上有同於天子,重天
之秩,而國紀以昭。秦、漢以下,卿士大夫車服禮秩絕於天子矣,而猶不使之絕
也。舉立以行,進之以言,敘之以功,時複有束帛安車之征,訪之以道。上下有
其大辨,君子小人有其大閑,以為居此位者,非其人而不可覬,抑且使天下徼幸
之徒望崖而返。卿大夫士且有巍然不可扳躋之等,臨其上以為天子者,其峻如天
而莫之敢陵。賣官之令行,則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稱貸以營,旦市井而夕廟堂。
然則天子者,亦何不可以意計營求於天而幸獲之也?而立國之紀,埽地而無餘。
    古之詔祿,下逮於府史胥徒而皆浹,曰以代耕。民耕以養吏,而上製之。上
斂民以養吏,而民不怨;吏知己之養一出於民,而不敢複漁獵於民。且士唯其不
謀利而貧也,是以貴;而既得所養矣,抑謀其喪祭冠昏之資,而士以安。故以天
子而養士,不以士養天子;天子製民之財以養士,而士不求養於民。彼之揭金粟
以奉一人之欲,非其義也。且非徒邀其榮也,失之於天子,而得之於民,賈道行
而希三倍之利,上弗能禁焉。且貪人之取償於倍利者,禁之殺之而終不厭。縱千
百賈於郡邑,以取償於貧弱,民之生理不盡者,亡有也。國無紀,民無生,黠者
逾垣而冀非望,弱者泣隅而幸災禍,故曰國未有不亡者也。
    禍始於桓、靈,毒潰於獻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漢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漢,
不可複得矣。石虎、高洋之國貧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賤,宋徽宗之驕奢,
皇甫?、裴?之牟利,蔡京、賈似道之?法,不屑也;孰其繼桓、靈而自亡者也!
【八】
    中人監軍,自馮緄之請始也。夫緄亦惡知蟻穴之決而?濫迄於千載乎?緄之
請也,以將帥出師,宦官多陷以折耗軍資,而誣抵乎罪;使與焉,則以箝其口,
而無辭以相傾。然未幾而緄竟以軍還盜複起,免官。則其為此也,何救於禍。而
徒決裂防閑,使內豎操閫外之權,魚朝恩、童貫、盧受、張彝憲,小以敗而大以
亡,緄之貽害烈矣哉!
    漢至此已無可為矣,無往而非宦官之挾持也。南北軍之唯其頤指,所僅存者
疆場之軍政,皇甫規、張奐幾倬幾詘於宦官之手,而猶自行其權藉於師中,緄更
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碩之為八校尉魁也,熟嚐其肯綮而取必於人主以威中外,循
故事以行之而?然矣。
    夫漢事不可為矣,竭其忠貞,繼之以死,亦何懼於謗譖。不然,引身而退耳。
防之愈密,縱之愈甚,業已假監軍之權,而生死成敗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
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緄胡弗思,而懼禍之情長,以倒行至是乎!推禍原而定罪首,
緄不得辭矣。
【九】
    漢之末造,必亡之勢也,而兵強天下。張奐、皇甫規、段?皆奮起自命為虎
臣,北虜、西羌斬馘至百萬級,窮山搜穀,殄滅幾無遺種,強莫尚矣。乃以習於
戰而人有憤盈之誌,不數十年,矢石交集於中原,其幾先動於此乎!
    桓,靈之世,士大夫而欲有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紀,必
不可正者也;郡縣之貪虐,必不可問者也。士大夫而欲有為,唯擁兵以戮力於邊
徼;其次則驅芟盜賊於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歸往,ウ主權閹抑資
之以安居而肆誌。故雖或忌之,或譖之,而終不能陷之於重辟。於是天下知唯此
為功名之徑而禍之所及者鮮也,士大夫樂習之,凡民亦競尚之,於是而盜日起,
兵日興,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孫、劉之世。故國恒以弱喪,而漢以強
亡。
    夫羌、虜之於漢末,其害已淺矣,驅之迫之,蹙而殺之,而生類幾絕。非以
紓邊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於不傾,而?艾之若此其酷。人長樂殺之氣,
無虜可殺而自相為殺。自相殺,則自相敝矣;自相敝,則僅存之醜類,徐起而乘
之;故垂百年,三國兵息,而五胡之禍起。佳兵不祥,遂舉曠古以來富強卓立之
中夏趨於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漢末之強,強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論世者之
所深悲也。
【一○】
    仇香不致陳元不孝之罰,感而化之,香蓋知元之可化而不驟加之罰也;非盡
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養遂,風俗醇,無不順之子弟。
非其惻隱之性篤而羞惡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獨逆焉,則無以自
容於鄉閭。乃天下而無道矣,羞惡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數數矣。仇香曰:“吾過元
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元不孝,而於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錚錚於
鄉閭,而羞惡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發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於羞惡,亦已末
矣。雖然,苟其有羞惡之心,則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複,而惻隱亦旋以生。惰
四支,?匿妻子,侵以自?俞,於是而生人之氣乃絕。故易曰:“小人不恥不仁。”
仁不仁,豈恥不恥之能辨存亡者哉!ぃ然而甘於猥賤,憤然而生其悍戾,不見不
仁之可恥,而後天性終迷以不複。故人之無良,莫甚於有胸無心而不自攝者也,
而後教化之道窮。
    仇香知此矣,以其無惰心也,知其有恥;以其有恒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
羞惡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惻隱之生焉,故元終以孝聞。雖有聖人,不能如無恥
心者何也。弑父與君,皆介然蹶起,忘亂賊之名為可惡者也。惰四支,?匿妻子,
勢窮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設不孝之誅,無如此無恥者何也。殺
之而已矣。
【一一】
    巨奸之蠹國殃民而自伏其法,不足以為大快,於國之存亡無當也。左?自殺,
具瑗貶,侯覽黜,非桓帝之能誅之,非楊秉之能取必於桓帝而誅之,罪已逾涯,
自滅焉耳矣。三凶去而宦官之勢益張,黨錮之獄且起,曾何救於漢之危亡哉!
    外戚滅,宦官興,大臣無事焉,天子欲行其意以誅僭Τ,而大臣不與,宦官
除君側之奸,事已顯者,而後レ其罪以請誅,未有傾心而聽者。故曰:“人不足
與適也,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能之者,有以能之者也。無堅識定力為天子
除患,則雖日陳堯、舜之道,而固視之如夢囈。漢之大臣道不足,而與宦豎爭存
亡,亦晚矣。快一時之人情,去三凶而若拔牛之一毛,不救其亡,固矣。
【一二】
    桓、靈之世,君道澌滅,而臣之諫之也亟,探本以立論者,唯荀爽乎!當其
時,荼毒生民而??弋正氣者,無如宦官之甚。乃宦官之於人主,亦何親而過信
之?且其聲音笑貌之無可悅者,夫人而知厭惡之矣,而人主?匿之,若乳子之依
母也,何故?非豔妻哲婦之居間,則宦官之不敵士大夫久矣。內寵盛而後宦官興,
密邇於宮闈,而相倚以重;溺君於晏寢,而視聽以衰。付詔令刑賞之權於宦官,
而床第之歡始得晏間於娛樂。非然,則聲音、采色、肥甘、輕暖,人主自可給其
欲,而何藉此?笑可憎之刑人為邪?爽之對策,直斥而切言之,女謁遠,奄權自
失矣。故曰探本立論也。
【一三】
    黨錮諸賢,或曰忠以忘身,大節也;或曰激以召禍,畸行也。言畸行者,獎
容容之福以墮士氣。言大節者,較為長矣,而猶非定論也。
    人臣捐身以事主,苟有裨於社稷,死之無可辟矣。ウ主不庸,讒臣交構,無
所裨於社稷,而捐身以犯難,亦自靖之忱也。雖然,太上者,直糾君心之非而拂
之以正;其次視大權之所倒持,巨奸之為禍本,而不與之俱生,猶忠臣之效也。
然一奸去而一奸興,莫之勝擊也。若夫瑣瑣之小人,憑藉權奸而售其惡者,不勝
誅也,不足誅也。君誌移,權奸去,則屏息以潛伏而蕭條竄匿,亦惡用多殺以傷
和哉!然其流毒於天下,取惡於士大夫,則瑣瑣者易激人怒而使不平;賢者知之,
則以為不勝誅、不足誅者也。乃諸賢之無所擇而怒,無所恤而過用其刑殺,但與
此曹爭勝負,不已細乎!
    李膺、杜密,天子之大臣也,匡君之邪而不屈其節也。膺嚐輸作左校矣,非
以擊大奸而刑,所擊者一無藉之羊元群而已。既已詘於時而被罔,則悔向之攻末
而忘本,以爭皇極之安傾,夫豈無道焉?所與伉直之流搏殺以快斯須者,一野王
令張朔耳,富賈張?耳,小黃門趙津耳,下邳令徐宣耳,妄人張成耳,是何足預
社稷之安危,而憤盈以與讎殺者邪!侯覽也,張讓也,蟠踞於桓帝之肘腋,而無
能一言相及也。殺人者死,而誅及全家;大辟有時,而隨案即殺;赦自上頒,而
殺人赦後;若此之為,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而卒莫能以片語隻詞揚王庭以?禍
本。然則諸君子與奸人爭興廢,而非為君與社稷捐軀命以爭存亡乎!擊奸之力弱,
而一鼓之氣易衰,其不敵凶憝而身與國俱斃,無他,舍本攻末而細已甚也。
    直擊嚴嵩,而椒山之死以正;專劾魏閹,而應山之死以光;黨錮諸賢,其不
得與二君子頡頏焉,無他,岑?至、張儉之流有以累之也與!  
 

○靈帝
【一】
    桓帝淫於色,而繼嗣不立,漢之大事,孰有切於此者!竇武任社稷之重,陳
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謀及此。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劉?而問宗室之賢者,
何其晚也!況天位之重,元後之德,豈區區一劉?寡昧之識片言可決邪?持建置
天子之大權,唯其意以為取舍,得則為霍光,失則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學、冀
之不軌者為道,社稷幾何而不危,欲自免於赤族之禍,詎將能乎哉!
    武也,一城門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於武帝也。所憑藉以唯意而立
君者太後耳。宮闈外戚之禍,梁氏之覆車不遠,宦官安得不挾以為名哉?夫武也,
既不能及桓帝之時諫帝以立儲之大義;抑不於帝崩之後,集廷臣於朝堂,辨昭穆、
別親疏、序長幼、審賢否,以與大臣公聽上天之命。?以為賢而賢之,武謂可立
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亞旅而使治。則立之唯己,廢之唯己,朱?
惡得不大呼曰:“武將廢帝為大逆。”而靈帝能弗信哉?漢之亡也,亡於置君,
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終也。獲誅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猶武之
幸也夫!
【二】
    忠直有識之言,亦無難聽也;庸主具臣不能聽,毀而家亡而國也,誰其哀之?
竇武以椒房之親,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為,雖心行之無邪與梁冀異,而所為
者亦與冀奚別?錄定策功,封聞喜侯,靈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盧植說之
曰:“同宗相後,披圖按牒,以次建之,何勳之有?宜辭大賞以全身名。”斯亦
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蟲皆喻於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國均、匡社稷、誅宦豎、肅官常也,豈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
私利計之,榮其身、澤其子孫,抑豈今日不侯,而終掩抑其大勳,貽子孫以貧賤
哉?則盧植之說,引而上之,可以躋善世不伐之龍德;推而下之,亦計功謀利者
之勿迫求於一旦而致傾仆之善術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陳蕃以受無名之賞。蕃固
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與共為社稷之臣也!
【三】
    竇武、陳蕃殺,而漢之亡必不可支矣。陳蕃老矣,而誅權豎、安社稷、扶進
君子之心,不為少衰,惜乎不知擇而托於竇氏也!然則竇武其非賢乎?曰:武非
必不賢,而所為者抑賢者之道。雖然,武即賢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賢
終也,故重為蕃惜也。
    武之可信為賢者,以其欲抑宦寺以獎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勳、劉瑜而
登進之。然此豈可決其必賢哉?單超之殺梁冀也,尊黃瓊矣,用陳蕃矣,征徐稚、
薑肱、袁閎、李曇、韋著矣,天下固嚐想望其風采而屬望以澄清。然則有所誅逐,
有所登進,矯時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頃,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竇武方內倚太
後、外受定策之賞,而蕃又惡能保其終乎!
    漢之將亡也,天子之廢立,操於宮闈,外戚宦寺,迭相爭勝,孫程廢而梁氏
興,梁冀誅而單超起,漢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猶然外戚也,則授宦者以梁
冀複起之名,既無以正天誅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滅而
不適有正。故張奐亦為王甫、曹節所惑,欲自祓濯而終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
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識,昧焉而不察者,時之所趨,舍是而無能為也。
    嗚呼!以三族之膏血,爭賢奸之興廢、社稷之存亡者,豈易言哉?不幸而無
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誌,則亦埋怨於江潭山穀之間,齎恨以沒焉耳。毫厘之
辨不審,而事以大潰,賢人君子駢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傾,若以膏沃火,欲滅之
而益增其焰。蕃之誌可哀,而其所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苟其相欺,無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
漢靈之世,以州郡相黨,製婚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相監臨,立三互之禁,選
用艱難,而州郡之貪暴益無所忌。司馬溫公述叔向之言,“國將亡,必多製。”
若夫開國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積矣。
    今之為製,非教官及倉巡驛遞不親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漢靈之遺法也。
司馬溫公曰:“適足為笑。”誠然有可笑者。名為一省,而相去千裏者多矣;名
為異省,而雞犬相聞者多矣;同省而聲聞不接,異省而婚媾相連,豈天限地絕,
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適足為笑者也。或為婚姻,或相對治,情相狎,過相匿,
所必慮也,而又奚必婚姻對治之相臨乎!展轉以請托,更相匿而互相報,夫豈無
私語密緘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對治矣,藉手以告曰:吾無私也。而交通請屬
之無所憚,此又適足為笑者也。
    夫防之嚴,而適以長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鄉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賢
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風,澤國土國之殊壞,民異利,士異教,遙相治而見為利者
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審士之宜以益民,視習之趨以正士,則利果利而教果教矣。
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無忌也,突為其寇讎,而翩然拚飛於千裏之外,無
能如何也;即罷斥以歸休,而身得安、子孫得免,無餘慮矣。居其土、與其人俱,
當官則吏也,歸裏則鄉曲也,刑罰科斂之加,非以其正,而鄉人可報之於數十年
之後,則惴惴焉一夫勝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懲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誌,法愈疏,閑愈正,
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區區之禁製也乎?三代之隆
也,士各仕於其國,而民益親。亡漢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嗚呼!世愈移而士趨日異,亦惡知其所歸哉!靈帝好文學之士,能為文賦者,
待製鴻都門下,樂鬆等以顯,而蔡邕露章謂其“遊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賤之
也。自隋煬帝以迄於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貴重崇高,若天下之賢者,無逾於文
賦之一途。漢所賤而隋、唐、宋所貴,士不得不貴焉;世之趨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賦亦非必為道之所賤也,其源始於楚騷,忠愛積而悱惻生,以搖蕩性情
而伸其隱誌,君子所樂尚焉。流及於司馬相如、揚雄,而諷諫亦行乎其間。六代
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宮換羽,而為不實之華;然而雅鄭相雜,其不詭於
貞者,亦不絕於世。夫蔡邕者,亦嚐從事矣,而斥之為優俳,將無過乎!要而論
之,樂而不淫,誹而不傷,麗而不蕩;則涵泳性情而蕩滌誌氣者,成德成材以後,
滿於中而鬯於外者之所為。而以之取士於始進,導幼學以浮華,內遺德行,外略
經術,則以導天下之淫而有餘。故邕可自為也,而不樂鬆等之輒為之,且以戒靈
帝之以拔人才於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趨亦何嚐有異哉?上之用之也別耳。於是而王安石之經義,雖
亦末耳,而不傷其本,庶幾乎華實兼茂之道也。元?革新法,而並此革之,過矣。
若王鏊、錢福之淺ヌ,陶望齡、湯賓尹之卑陋,則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涼也。
經義者,非徒幹祿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極道者也。文賦者,非幼學之習也,誌
正學充,傷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誌士崇業以單心,亦可於此而審所從
矣。
【六】
    論為子為臣之變,至於趙苞而無可言矣。何也?若苞者,無可為計,雖君子
亦不能為之計也,無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戰,為能死於官守;苞與手刃
其親者均也,為此論者,無人之心。以苞當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於鮮卑;
分符為天子守邑,而北麵臣虜,終身陷焉,亦不可謂有人之心也。故至於苞,而
求不喪其心之道窮矣。此誰使之然哉?苞自處於窮以必喪其心。故曰無往而非通
天之罪也。
    為人子者,豈以口腹事親乎?抑豈敢以己之榮施及其母為愉快乎?故子曰:
“老者安之。”求所以安之之方,雖勞不辟,雖死不輟,而況於苞之安其母者甚
易乎?苞,東武城人也,所守則遼西也。母所居者,中國之樂土,苞所守者,鮮
卑憑陵蹂踐之郊也;胡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絕塞哉?苞於此已不複有
人之心矣。以口腹與?禽蟲之愛也;以榮寵與?市井之得金錢而借親以侈華美者
之情也。強寇在肘腋之間,孤城處鬥絕之地,奉衰老婦人以徼幸於鋒鏑之下,苞
之罪通於天,奚待破賊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萬事理。”一念之不
若,而成乎昏昧,母子並命於危城,苞雖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則君子弗獲已而姑為之計,當羯賊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
之咎,早伏劍以死,委戰守之事於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計也,則猶可無餘
惡也。雖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氣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禍,終而以黨賊逢誅,皆意氣之為也。何言
之?曰:合刑賞之大權於一人者,天子也;兼進賢退不肖之道,以密讚於坐論者,
大臣也;而群工異是。奸人之在君側,弗容不擊矣。擊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賢
者之道自伸焉。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於我,我躬不閱,而無容以累君子,使猶
安焉,其猶有人乎君側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
君子進,奸人之勢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奪此與彼之名加之於我,而猶
有所憚焉。邕苟疾夫張顥、偉璋、趙?玄、蓋升之為國蠹也,則專其力以擊之可
耳。若以郭禧、橋玄、劉寵之忠而勸之以延訪也,則抑述其德以讚君之敬禮已耳。
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將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張者。為國謀邪?為君子
謀邪?則抑其一往之意氣以排異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聽之者哉!
    漢之末造,士論操命討之權,口筆司榮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學之風波一起,
而成乎大亂。非奸人之陷之,實有以自致焉。同於我者為懿親,異於我者為仇讎,
唯意所持衡而氣為之淩轢,則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殺奄人,而忘其專橫,亦此意氣
為之矣。橋玄、劉寵之不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廢,朝廷以偏擊而
一空,漢亦惡得不亡哉!
【八】
    鮮卑持趙苞之母以脅苞,苞不顧而戰,以殺其母,無人之心也。賊劫橋玄之
幼子登樓求貨,玄促令攻賊,以殺其子,亦無人之心也。母之與子若是其均重乎?
非也。使苞之子為鮮卑所持以脅苞,苞不顧而擊鮮卑,則忠臣之效矣,不以私愛
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則其母也。賊所脅玄以求者貨耳,貨與子孰親,而吝貨以殺
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貨也,賊劫質以脅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區區登樓之
賊,殺之不足為國安,縱之不足為國危。法者,司隸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
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質者皆並殺之,不
得贖以財貨,由是劫質遂絕。”史之誣也。樂道之以為溢美之言,以覆玄絕恩之
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順妻,苟有劫其親以求貨者,法雖立,孰忍恝置之而
不恤?雖嚴刑禁之而必不從。則謂劫質永絕者,非果有之,為誣而已矣。充橋玄
之操,藉其為趙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廢而權下移,天子之下至於庶人,無堂陛之差也,於是乎庶人可淩躐乎
天子,而盜賊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盜始橫焉,然未嚐敢與久安長治之天子
抗也。至漢之季,公孫舉、張嬰、許生始稱兵僭號而無所憚,積以成乎張角之亂,
盜賊輒起於承平之代者數千年而不息。秦之盜曰悲六國之亡;莽之盜曰思漢室之
舊;盜者必有托也,然後可假為之名以聳天下而翕然以從。至於角而無所托矣,
宦寺之毒,郡縣之虐,未可以為名也,於是而詭托之於道。角曰:吾之道,黃帝、
老子之道也。乃至韓山童、徐壽輝曰:吾之道,瞿曇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
未足以惑天下而趨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豈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於此。
故孟子曰:“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豈過計哉?
    雖然,二氏之邪淫而終以亂也,非徒二氏倡之也,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
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倫物理也,則人倫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虛無寂
滅也,則虛無寂滅而已矣;無所為礻幾祥瑞應劫運往來之說也。何休、鄭玄之治
經術,京房、襄楷、郎ダ、張衡之論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響亂六籍。而上動
天子,下鼓學士,曰此聖人之本天以治人也。於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後曰吾師
老子亦言之矣,吾師瞿曇亦言之矣;群然興為怪誕之語以誘人之信從,而後盜賊
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挾之,罪魁戎首將誰歸哉?
    齊桓、晉文挾天子以令諸侯,而盜賊挾聖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權下移於庶人,
所挾者亦移焉。而盜賊?濫乎數千年而不息,禍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
猶非本也。儒而言災祥言運會,妖之始也。三代之聖人殺而勿赦者,而後之君子
從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術測興亡,使與通書、正蒙相雜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辯
乎?
【一○】
    士可殺不可辱,訶斥之、鞭笞之之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
莫甚焉。子見南子,子路不悅,於聖人何傷焉,而援天以矢之,懼夫以辱名加君
子,而天下後世謂君子之無妨於辱也。黨人者,君子之徒也。黃巾起,呂強曰:
“黨錮積久,人情怨憤,若不赦宥,將與合謀。”呂強奄人之矯矯者耳,言無足
深責,皇甫嵩士大夫而亦為此言也,黨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賊
終,則向者王甫、曹節謀危社稷之譖,非誣也。嗚呼!李膺、杜密、範滂諸君子
者死,而黨人之能卓然自立於死生者無幾,張儉之徒,方將以賊起得赦為幸,而
孰知其辱甚於死哉?皇甫嵩之淩蔑善類也,逾於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綏天下。唯其為友
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製,理伸威勝而誌得;滅之不義,屠之不仁,
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複競。封建圮,以庶人而稱兵抗天子,豈此謂哉?朱俊曰:
“秦項之際,民無定主,賞附以勸來者。”此後世之權術,不可與三代並論。故
以曹操之猜,而關羽之降非其誠款,操猶聽其來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於盜賊敗
困之餘,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審矣。
    敗而誅之,不可勝誅,而姑予以生,使知懼而感我之不殺,或猶知悔也,且
非可施於渠帥者也。殲其魁,赦其餘黨,自我貸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
降之名,抑將授以降之賞,猶然尊高於眾人之上,而人胡不盜?以黃巾之遍天下
也,不數年而定,漢雖亡,不亡於黃巾之手,則朱俊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
之法處秦、項之際,況可以處逆民之弄兵以抗國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將釀無窮之
禍,有識者勿為所亂也。
【一二】
    孫堅之欲誅董卓也,張廷?之欲殺安祿山也,論者惜其不果而終以長亂。張
讓等為蟊賊於中,李林甫、楊國忠相繼?削於國,微卓而漢必亡,微祿山而唐必
亂,夫豈二豎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進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寵祿山而祿
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殺人,且不勝其殺矣。是故後事之論,懲其末而弗戒其本,
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勸曹操殺呂布,而為操勁敵者,先主也。孫堅之沈鷙而懷遠圖,夫豈出
卓下哉?張溫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製,非無意計焉。不幸而卓惡成,未可以咎
溫之不豫矣。
【一三】
    漢之將亡,有可為社稷臣者乎?朱俊、盧植、王允未足以當之,唯傅燮乎!
討黃巾而有功,趙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當其時,有軍功而拒宦寺,
非直賞不及焉,還以受罪。故盧植辱於檻車,王允幾於論死,皇甫嵩奪其印綬。
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憚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權奄而製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也。”守正而不競,安命
而不為已甚之辭,坦夷以任天,而但盡其在己,自以雅量衝懷適然於寵辱之交,
而小人莫能窺其際。其在漢陽也,曰:“吾遭世亂,不能養浩然之誌,食人之祿,
又欲避其難乎?”方且自遜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氣以自激其必死之心。
夫如是,豈小人之所可屈,又豈小人之所可傷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
從容而鎮危亂,植也、俊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淺,固不足以測燮之涯量矣。
故知燮非徒節義之士也,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
【一四】
    王芬欲乘靈帝北巡,以兵誅諸常侍,廢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
天下且亟起而誅之,其亡且速於董卓。卓擁︹兵專征討,有何進之召為內主,廢
辨立協,在大位未定之初,協慧而欲立之者,又靈帝之誌也,然且不旋踵而關東
興問罪之師矣。芬以鬥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廢之而立疏
族,力弱於卓,名逆於卓,人之問罪也,豈徒如卓而已乎?況其輕躁狂動而必不
能成也乎?曹操料其敗,以止其廢立之妄,非其智之過人也,皎然是非禍福之殊
途,有心有目無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覺也哉?陳蕃之子逸從臾之,而襄楷以其術惑之也。
故有積憤者,不可與圖萬全之術。挾技術者,不可與謀休咎之常。陳逸有不戴天
之恨,身與俱碎而不恤,閔其誌可也,而不可從也。若襄楷者,昂首窺天而生覬
覦,君子之遠之也夙矣。此擇交定謀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進輔政,而引袁隗同錄尚書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權盛矣。紹及術與
進同謀誅宦官,而隗不能任;進召董卓,曹操、陳琳、鄭泰、盧植皆知必亂,而
隗不能止;董卓廢弘農立陳留,以議示隗,而隗報如議;猶然屍位而為大臣,廉
恥之心蕩然矣。然且終死於卓之手而滅其家。故夫有恥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
於知恥。知恥而後知有己;知有己而後知物之輕;知物之輕,而後知人之不可與
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斷。故利有所不專,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禍有所不避。
不知恥而避禍,是夜行見水而謂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內不
能知子弟之桀鷙,外不知奸賊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優遊而圖免,而可謂有生
人之氣乎?東漢之有袁氏與有楊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為公輔,而隗與彪終以
貪位而捐其恥心。叔孫豹曰:“世祿也,非不朽也。”信夫!不朽有三,唯有恥
者能之:隗與彪,其朽久矣。
【一六】
    輕重之勢,若不可返,返之幾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宦寺之禍,彌延於
東漢,至於靈帝而蔑以加矣。黨人力抗之而死,竇武欲誅之而死,陽球力擊之而
死,後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為嚐試者!然天下之盜蜂起,指數之而挾以為名。四
海窮民,受其子弟賓黨濫大官大邑以?削無餘者,皆詛咒而望其速亡。誅殺禁錮
之子孫宗族,不與共戴天日而願與並命者,日含憤以求一旦之報。士大夫苟非其
黨,不獲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惡怒以俟天誅之期。桀、紂、幽、厲以聖帝明王之
塚裔,正位為天下君,而卒至隕滅,況此無賴之刑人,其能長此而無患乎?故極
重而必返,夫人而可與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與知,則一旦撲之,如烈風吹將盡之燈,甚速而易,必矣。陳
琳曰:“此猶鼓洪爐燎毛發。曹操曰:“誅其元惡,一獄吏足矣。”而何進若持
方寸之刃以擬猛虎,其呼將助也不擇人,其撓敗也無快誌。袁紹以豪傑自命,為
進謀主,且憂危展轉而無能為計;而遣鮑信募泰山之甲,丁原舉孟津之火,甚且
召董卓以犯宮闕。進之心膽失據,而紹無能輔也。曹操笑而袁紹憂,其智計之優
劣,於斯見矣。
    所以然者,進以外戚攻宦官,人懲竇氏之禍,無為傾心,一也。進之所恃者
何後,舉動待後而後敢行,以婦人而敵宦官,智計不及,而多為之蠱,二也。袁
隗身為大臣,而疲庸屍位,無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鄭泰、盧植初起於田間,任
淺望輕,弗能為益,楊彪、黃琬,無以大殊於袁隗,四也。袁紹兄弟,包藏禍心,
乘時構亂,而無戮力王室之誠,五也。曹操識之明、持之定,而誌懷叵測,聽王
室之亂,居靜以待動,視何進之迷,而但以一笑當之,六也。皇甫嵩、蓋勳顧名
義而不欲狂逞,進躁迫而不倚以為腹心,七也。具此七敗之形勢以誅宦者,而固
非其所堪,雖欲禍之不中於宗社,其將能乎?
    夫內懷奪柄之心,外無正人之助,若何進者,不足論已。已往之覆轍,為將
來鑒。凡皇天之所弗予,誌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製於威,受餌於利,人
心所不戴以為尊親,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積以歲月而淫逞
不收,若此者,其滅其亡皆旦夕之間,河決魚爛而不勞餘力。智者靜以俟天,勇
者決以自任,勿為張皇迫遽而驚為回天轉日之難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
固亦嚐晏坐而笑之矣,況其秉道以匡夫不為操者乎!□□□□□□□□□□□□
□□□□□□□□□□
【一七】
    史紀董卓之辟蔡邕,邕稱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懼而應命。此
殆惜邕之才,為之辭以文其過,非果然也。
    卓之始執國柄,亟於名而借賢者以動天下,蓋汲汲焉。除公卿子弟為郎,以
代宦官,吊祭陳、竇,複黨人爵位,征申屠蟠,推進黃琬、楊彪、荀爽為三公,
分任韓馥、劉岱、孔?、張邈為州郡,力返桓、靈宦豎之政,竊譽以動天下。蔡
邕首被征,豈其禮辭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
此矣,亦其粗獷不擇、一時?發之詞,而亦何足懼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壽
終矣。袁紹橫刀揖出,掛節上東門,而弗能迫殺之矣。盧植力沮弘農王之廢,而
止於免官,?然以去矣。鄭泰沮用兵之議,巽辭而解矣。朱俊、黃琬不欲遷都,
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辭,未至如數子之決裂,而何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
怒而無餘,卓之暴,市井亡賴之讕言也,而何足懼邪?
    邕之始為議郎也,程璜之毒,陽球之酷,可以指顧殺人,而邕不懼;累及叔
質,幾同駢首以死,而不懼;何其壯也!至是而餒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貞
人誌士義命自居之安土也。宦官之怨憤積,而快誌於一朝;髡鉗之危辱深,而圖
安於晚歲;非懼禍也,誠以卓能矯宦官之惡,而庶幾於知己也。於是而其氣餒矣。
以身殉卓,貽玷千古,氣一餒而即於死亡,複誰與恤其當年之壯誌哉?
    君子之立身,期於潔己;其出而事君也,期於靖國;恩怨去就,非有定也。
禍在宮闈,則宮闈吾所亟違也;禍在閹宦,則閹宦吾所亟違也,禍在權奸,則權
奸吾所亟違也。推而至於僭竊之盜賊、攘奪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猶之
逆風而辨也。所疾惡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氣運移而貞邪忽易,違之於此,而即
之於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含鴆也。能終始數易而不染者,其唯執誌如一而
大明於義之無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終之怨毒,宦豎而已,此外而篡弑之巨憝
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寵辱之情移於衰老也。則一往之勁直,烏足以
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於石,不終日。”介於石,貞之至也;不終日,見幾
而無執一之從違,乃以保其貞也。邕勿論矣。欲養浩然之氣,日新其義而研之以
幾,其尚以邕為戒乎!
【一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論者謂之知幾。幾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漢之亡,
天下之亂,董卓之不可與一日居,有目者皆見,有耳者皆聞,自非蔡邕之衰老
忄昏迷,孰不知者,而何謂之幾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則持誌定而安土之仁不
失也。卓之征名賢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勸蟠以行,蟠笑而不?,人
不可與語也,誌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險阻消,蟠豈中無主而能然哉?故知其誌
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苟貞誌砥行以自尚,於物無徇焉,於物無侮焉,則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
毒。天下之穰穰而計禍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莊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
大旱金石流而不熱。”豈有神變不測者存乎?貧而安,犯而不校,子孫不累其心,
避就不容其巧;當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嚐試與謀;文章譽望,聽
之後世而不亟於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參萬變以自純,則物所不
得而辱矣。此安土之仁,所謂即體以為用者也,蟠庶幾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
不?知之也。而淺人猶謂之曰知幾,若邕與爽,其僅謂之不知幾也與?  
 

 ●卷九

○獻帝
【一】
    有詭譎鷙悍之才,在下位而速覬非望者,其滅亡必速。故王莽、董卓、李密、
朱Г俱不旋踵而殄。又其下者,則為張角、黃巢、方臘之妄,以自殲而已矣。其
得大位,雖奪雖僭,而猶可以為數十年人民之天下之禍亂為己任;君長,傳之子
孫,無道而後亡;則必其始起也,未嚐有窺竊神器之心,而奮誌戮力以一至於功
立威震,上無駕馭之主,然後萌不軌之心,以不終其臣節而獵大寶,得天下而不
可以一日居,未有或爽者也。
    關東之起兵以誅董卓也,自袁紹始。紹之抗卓也,曰:“天下健者,豈惟董
公?”其誌可知已。及其集山東之兵,聲震天下,董卓畏縮而劫帝西遷以避之,
使乘其播遷易潰之勢,速進而撲之,卓其能稽天討乎?乃諸州郡之長,連屯於河
內、酸棗,躊躇而不進。其巽懦無略者勿論也;袁紹與術,始誌銳不可當,而猶
然棲遲若此,無他,早懷覬覦之誌,內顧卓而外疑群公,且幸漢之亡於卓而己得
以逞也。
    於斯時也,蹶起以與卓爭死生,曹操、孫堅而已。操曰:“董卓未亡之時,
一戰而天下定。”使一戰而天下定,操其能獨有天下乎?既敗於滎陽,且勸張邈
等勿得遲疑不進,失天下望,而邈等不用,操乃還軍。當斯時,操固未有擅天下
之心可知也。以操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後事而歸惡焉爾。孫堅之始起,斬許
生而功已著,參張溫之軍事,討邊章而名已立,非不可傑立而稱雄也;奮起誅卓,
先群帥而進屯陽人,卓憚之而與和親,乃曰:“不夷汝三族懸示四海,吾死不瞑
目。”獨以孤軍進至雒陽,埽除宗廟,修塞諸陵,不自居功,而還軍魯陽。當斯
時也,可不謂皎然於青天白日之下而無慚乎?故天下皆舉兵向卓,而能以軀命與
卓爭生死者,堅而已矣。其次則操而已矣。豈袁紹等之力不逮操與堅哉?操與堅
知有討賊而不知有他,非紹、術挾奸心以養寇,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
故他日者,三分天下,而操得其一,堅得其一,堅之子孫且後操而亡;堅之正,
猶愈於操之速易其心者多矣。
    故天下非可以一念興而疾思弋獲者也。漢高之入關中,思亡秦而王關中耳,
項羽弑義帝,而後有一天下之心。創業之永,天所佑也。董卓死,李、郭亂,袁
紹擅河北而忘帝室,袁術竊,劉表僭,獻帝莫能馭,而後曹操之篡誌生。曹操挾
天子,夷袁紹,降劉琮,而後孫權之割據定。是操之攘漢,袁紹貽之;堅之子孫
僭號於江南,曹操貽之也。謂操與堅懷代漢之心於起兵誅卓之日,論者已甚之說;
豈諒人情、揆天理、知興廢成敗之定數者乎?以詭譎之智、鷙悍之勇,乘間抵?,
崛起一朝而即思天位,妄人之尤者爾,而何足以臨臣民、貽子孫邪?
    孟子曰:“五霸,假之也。”假之雲者,非己所誠有,假借古人之名義、信
以為道之謂,非心不然而故竊其跡也。無其學,無其德,則假矣。名與義生於乍
然之心者,固非偽也。王莽之於周公,張角之於老聃,不可謂之假也。當曹操不
受驍騎校尉之職,東歸合眾,進戰滎陽,而孫堅起兵長沙,進屯魯陽,拒卓和親
之日,而坐以窺竊神器之罪,則張角、黃巢、方臘可以創業貽子孫,而安祿山、
朱Г、苗傅、劉正彥尤優為之矣。誅非其罪而徒以長奸,深文之害世教,烈矣哉!
【二】
    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愚而寡所言動者,困窮而止;愚而欲與人家國神
人之大,則人怒神恫而必殺其軀。邕之應董卓召而曆三台,此何時也?帝後弑,
天子廢,大臣誅夷,劫帝而遷,宗廟燒,陵寢發,人民駢死於原野,邕乃建議奪
孝和以後四帝之廟號,舉三代興革之典禮於國危如線之日,從容而自?其學術,
何其愚也!
    而不但愚也。漢之宗社岌岌矣,諸廟之血食將斬矣。夫苟痛其血食之將斬,
諱先祖之惡而揚其美,以昭積功累仁之允為元後也,猶恐虛名之無補。乃亟取和
帝之涼德不足稱宗者而播揚之,是使奸雄得據名以追咎曰:是皆不可以君天下者,
而漢亡宜矣。此則人怨神恫,陷大惡而不逭者也。
    以情理推之,邕豈但愚而已哉?邕之髡鉗而亡命,靈帝使之然也。四帝可宗,
則靈帝亦可宗矣。邕蓋欲修怨於靈帝,而豫窒其稱宗之路,邕於是而無君之心均
於董卓,王允誅之,不亦宜乎。董卓曰:“為當且爾,劉氏種不足複遺。”邕固
曰“劉氏之祖考不足複尊”。其情一也。故曰:邕非但愚也。雖然,神其可欺、
神其可恫乎?則亦愚而已矣。
【三】
    韓馥、袁紹奉劉虞為主,是項羽立懷王心、唐高祖立越王侑之術也;虞秉正
而明於計,豈徇之哉?王芬欲立合肥侯而廢靈帝,合肥侯愚而曹操拒之,合肥以
免。劉虞之賢必不受,操知之矣。故但自伸西向之誌,而不待為虞計。於是而知
操之視紹,其優劣相去之遠也。操非果忠於主者,而名義所在,昭然係天下之從
違,固不敢犯也。未有犯天下之公義,而可以屈群雄動眾庶者也。
    或曰:馥、紹之議,亦惡乎非義哉?春秋之法,君弑而為弑君者所立,則正
其為篡。梁冀弑質帝而桓立,董卓弑弘農王而獻立,獻不正乎其為君,則關東諸
將欲不奉獻為主而立虞,惡乎不可?
    曰:執春秋之法以議桓帝之不正其始,得矣。帝方以列侯求婚於梁氏,趨國
門而承其隙,未嚐無覬覦之心焉,則與與聞乎弑者同乎賊;使有仗大義以誅冀者,
桓帝服罪而廢焉,宜也。且順、桓之際,漢方無事,而不亟於求君也。若獻帝之
立,年方九歲,何進之難,徒步郊野,漢不可一日而無君,帝自以明了動卓之欽
仰,弘農廢,扳己以立,未能誓死以固辭,幼而不審,無大臣以匡之,而卓之凶
焰,且固曰:“劉氏種不複留。”則舍己以延一線之祀,是亦義也,而況其在幼
衝乎!袁紹遷董卓之怨以怒帝,其為悖逆也明甚。操知之審,而曰:“我自西向。”
知帝之可以係人心,劉虞雖賢,無能遙起而奪之也。桓帝之誅冀,以嬖寵之怨,
而不忌其弑主之逆;董卓之誅,則已正名之為賊矣,以賊討卓,則弘農之大讎已
複,獻帝可無慚於踐阼矣。視晉景、魯定而尤正焉,而何容苛責之也。
【四】
    所謂雄桀者,雖懷不測之情,而固可以名義馭也。明主起而馭之,功業立,
而其人之大節亦終賴以全。惟貪利樂禍不恤名義者為不可馭之使調良,明主興,
為彭越、盧芳以自罹於誅而已。不然,則亂天下以為人先驅,身殪家亡而國與俱
敝。曹操可馭者也,袁紹不可馭者也。
    起兵誅卓之時,操與孫堅戮力以與卓爭生死,而紹晏坐於河內;孫堅收複雒
陽,乘勝以攻卓,在旦晚之間也,而紹若罔聞;關東諸將連屯以偕處,未有釁也,
而紹首禍而奪韓馥之冀州;先諸將而內訌者,無賴之公孫瓚也,而紹誘之以首難;
然則昔之從臾何進以誅宦官,知進之無能為而欲乘之以Τ漢爾,進不死,紹固不
容之,而陳留又豈得終有天下乎?鮑信曰:“袁紹自生亂,是複有一卓也。”孫
堅曰:“同舉義兵,將救社稷,逆賊垂破而各若此,吾將誰與戮力?”雖有漢高、
光武,欲收紹而使效奔走,必不得也。李密之所以終死於叛賊也。
    自其後事而觀之,則曹操之篡成,罪烈於紹,而操豈紹比哉?諸將方爭據地
以相噬,操所用力以攻者,黑山白繞也,兗州黃巾也,未嚐一矢加於同事之諸侯。
其據兗州自稱刺史,雖無殊於紹,而得州於黃巾,非得州於劉岱也;擊走金尚者,
王允之賞罰無經有以召之也;然則獻帝而能中興,操固可以北麵受賞,而不獲罪
於朝廷,而不軌之誌戢矣。
    紹擁兵河北以與操爭天下,而操乃據兗州以成爭天下之勢。紹導之,操乃應
之;紹先之,操乃乘之;微紹之逆,操不先動。雖操之雄桀智計長於紹哉!抑操
猶知名義之不可自我而幹,而紹不知也。然則雖遇高、光之主,紹亦為彭越、盧
芳而終不可馭,身死家滅而徒為人先驅。貪利樂禍,習與性成,非一朝一夕之故
矣。
【五】
    孫堅之因袁術也,猶先主之因公孫瓚也,固未可深責者也。漢高帝嚐因項梁
矣,唐高祖下李密而推之矣,以項氏世為楚將,而密以蒲山公之後,為天下所矜
也。天下之初亂也,人猶重虛名以為所歸,故種師道衰老無能為,而金人猶憚之。
袁氏四世五公之名,ピ赫宇內,孫堅崛起,不能不藉焉。彼公孫瓚之區區,徒擁
眾梟張耳,昭烈且為之下,而況術乎?
    夫堅豈有術於心中者哉?賊未討,功未成,以長沙疏遠之守,為客將於中原,
始繇術以立大勳,而速背之,則術必懷?毒以撓堅之為;進與卓為敵,而退受術
之掣,劉虞懷忠義而死於公孫瓚,職此繇也。使堅不死,得自達於長安,肯從術
以逆終而為亂賊之爪牙乎?劉表之收荊州也,卓之命也,眾皆討卓而表不從,表
有可討之罪焉;因袁術之隙而為之討表,實自討也。若堅者,雖不保其終之戴漢,
而固未有瑕也,與術比而姑從之,惡足以病堅哉!
【六】
    管寧在遼東,專講詩書、習俎豆,非學者勿見,或以寧為全身之善術,豈知
寧者哉?王烈為商賈以自穢,而逃公孫度長史之辟命,斯則全身之術,而寧不為
也。天下不可一日廢者,道也;天下廢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廢者,
學也;舜、禹不以三苗為憂,而急於傅精一;周公不以商、奄為憂,而慎於踐籩
豆。見之功業者,雖廣而短;存之人心風俗者,雖狹而長。一日行之習之,而天
地之心,昭垂於一日;一人聞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達於一人。其用之也隱,
而摶扌完清剛粹美之氣於兩間,陰以為功於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盡人道之極致
者,唯此為務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
否之日,獨握天樞以爭剝複,功亦大矣。
    繇此言之,則漢末三國之天下,非劉、孫、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悅、諸葛
孔明之所能持,而寧持之也。寧之自命大矣,豈僅以此為禍福所不及而利用乎:
邴原持清議,而寧戒之曰:“潛龍以不見成德。”不見而德成,有密用也;區區
當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責、略而不足論者也。白日之耀,非燈燭之光也。寧
誠潛而有龍德矣,豈僅曰全身而已乎?
【七】
    王允誅董卓,而無以處關東諸將,雖微李亻?、郭?,漢其能存乎?首謀誅
卓者袁紹,是固有異誌焉,而不可任者也。曹操獨進滎陽,雖敗而誌可旌;孫堅
首破卓而複東都,糞除宗廟,修治陵園,雖死而其子策可用也;急召而錄其功以
相輔於內,亻?、?失主而氣奪,安敢側目以視允乎?區區一宋翼、王弘,亻?、
?且憚之,而不敢加害於允,而況操與策也。允之倚翼與弘,皆其所私者也,操
與策非其所能用者也,而又以驕氣乘之,不亡何待焉!
    或曰:操非可倚以安者,允而召操,則與何進之召卓也何以異?此又非也。
進不能誅宦官而倚卓,進客而卓主矣。允之誅卓,無假於操,而威大振;操雖奸,
賞之以功,旌之以能,綏之以德,束之以法,操且熟計天下而思自處。故王芬之
謀,劉虞之議,必規避之,而不敢以身為逆。當此之時,眾未盛,威未張,允以
談笑滅賊之功臨其上而駕禦之,操抑豈敢蹈卓之覆軌乎?策方少,英銳之氣,誘
掖之以建忠勳也尤易,而奚患召之為後害哉?允非其人也,智盡於密謀,而量不
足以包英雄而馴擾之,加以驕逸,而忘無窮之隱禍,其周章失紀而死於逆臣,不
能免矣。
   東召孫、曹而西屬涼州之兵於皇甫嵩,則二袁、劉表、公孫瓚不足以逞;二
袁、劉表、公孫瓚不逞,而曹操亦無藉以啟跋扈之心。天下可定也,況李亻?、
郭?之區區者乎?
【八】
    馬日?、趙岐之和解關東也誰遣之?於時李亻?、郭?引兵向闕,種拂戰死,
天子步出宣平門,王允、宋翼、王弘駢死闕下,宮門之外皆仇敵也,而暇念及於
袁、劉、公孫不輯於千裏之外邪?故知非獻帝遣之,亻?、?遣之也。關東諸將
之起,以誅卓起。亻?、?,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闕,以報卓之讎為辭,呂布
東走,而亻?、?安能不憂誅卓之師浸加於己哉?欲求款於關東而恐其見拒,則
姑以天子之詔為和解之迂說,亦其雖為卓報仇,而於關東則均為王臣,無異誌也,
此不款和而妙為款和者也。劉表則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書而優而使之歸矣,征
朱俊為太仆矣,皆亻?、?以求免於關東之善術也。嗚呼!日?、岐為漢之大臣,
而受賊之羈絡以聽其頤指,其頑鄙而不知恥,亦至是哉!
    夫與賊同立於朝,所難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銜命以出,是溫嶠假
手以圖王敦之機會也。紹、術、瓚、表雖懷異誌,而朱俊、曹操、劉虞、孫策,
夫豈不可激厲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而命之曰和解,則以和解畢事,曾不知有問
及中朝者,二子將何辭以答也?故遣日?、岐者,亻?、?也;奔走於諸將之間,
?顏以嚅囁者,為亻?、?效也;為天下賤,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見殺而興兵報之,是也;?亢殺男女數十萬人於泗水,遍屠城邑,則
慘毒不仁,惡滔天矣。雖然,陶謙實有以致之也。謙別將掩襲曹嵩而殺之,謙可
謝過曰不知,然使執殺嵩者歸之於操,使臠割而甘心焉,則操亦無名以逞。乃視
嵩之死,若獵人之射の,分食其肉而不問所從來,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擊謙也,以報私讎,而未嚐無可托之公義也。李亻?、郭?稱兵向闕,
殺大臣,脅天子,人得而誅者也。謙首唱誅逆之謀,奉朱俊以伐逆而戴主,亻?、
?以太仆餌俊,以牧餌謙,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見矣。知其弱,懼其餌,俊雖誌義
不終,而謙自可奮興以致討;乃聽王朗之謀,邀寵於賊臣,而受州牧之命,則欲
辭黨逆之誅而無所逭;操執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為謙援者乎?蓋謙之為謙也,
貪利賴寵,規眉睫而迷禍福者也。然則曹嵩之輜重,謙固垂涎而假手於別將耳。
吮鋒端之蜜,禍及生靈者數十萬人,貪人之毒,可畏也夫!
【一○】
    國家積敗亡之道以底於亂,狡焉懷不軌之誌,思獵得之者眾矣,而尚有所忌
也。天子不成乎其為君,大臣不成乎其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後不軌
者公然軋奪無所忌。
    關東起兵以誅卓,而無效死以衛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奪也。至於卓既
伏誅,王允有專功之心,而不與關東共功名,可收以為用者勿能用,可製之不為
賊者弗能製,而關東之心解矣。允以無輔而亡,李亻?、郭?以無憚而訌,允死,
而天下之心遂為之裂盡。李、郭殺大臣,脅人主,關東疾視而不問,馬日?、趙
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實為逆賊結連衡之好,然後關東始堅信漢
之必亡。於是而曹操上書之情,非複滎陽之誌矣。孫堅即不死,而不保其終,策
以孤立之少年,走劉繇,逐王朗,殺許貢,跳躑於江東矣。張邈、陶謙、呂布、
劉備互相攻而不戢矣。二袁之思移漢鼎以歸己,又顯著其跡矣。環視一獻帝而置
之若存若亡之間,以無難糸?其臂而奪之。嗚呼!遲之十餘年,而分崩之勢始成。
天下何嚐亡漢,而漢自亡,尚孰與憐之,而興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亂之人也,馬日?、趙岐,則手授天下於群雄者也,漢之終亡,終
於此也。
【一一】
    亂天下者,托於名以逞其誌;故君子立誠以居正,而不競以名,則托於名者
之偽露以敗,而君子伸。亂天下者,並其名而去之不忌,則能顧名以立事者,雖
非其誠而誌欲伸,無可為名者,莫能勝也。管、蔡內挾孺子、外挾武庚以為名,
非無名也,自不可敵周公之誠也。項羽立義帝而弑之,並其名而去之矣;漢高為
帝發喪,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誅羽之不義。使義帝而存,漢高之能終事之也,
吾不敢信,然而以討項羽則有餘。故胡氏曰:“與其名存而實亡,愈於名實之俱
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為之維持也大矣。
    袁紹不用沮授之策,聽淳於瓊而不迎天子於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
而曹操果聽荀?迎帝以製諸侯。夫無君之心,操非殊於紹也,而名在操,故操可
以製紹,而紹不能勝操;操之勝也,名而已矣。
    雖然,名未易言也。名而可以徒假與,則紹亦何憚而不假?淳於瓊曰:“今
迎天子,動則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故曹操遷許以後,外而袁紹恥
太尉之命,內而孔融陳王畿之製,董承、劉備、伏完、金?交起而思誅夷之;入
見殿中,汗流浹背,以幾幸於免;與紹之恣睢河北唯意欲為而莫製者,難易之勢,
相懸絕也。苟不恤其名,而唯利是圖,則淳於瓊之言,安知其不長於荀?哉?假
令衣帶詔行,曹操授首於董承、伏完、金?之手,則授、?之謀,豈不適為瓊笑?
而非然也,出天子於棘籬饑困之中,猶得奉宗廟者二十餘年,不但以折群雄之僭,
即忠義之士,懷憤欲起,而人情之去就,尚且疑且信而不決於從也。瓊之情唯利
是圖,受天下之惡名而不恤,紹是之從,欲不亡也,得乎?
    名與利,相違者也;實與名,末相違而始相合也。舉世騖於名,而忠孝之誠
薄;舉世趨於利以舍名,而君臣父子之秩敘,遂永絕於人心。故名者,延夫人未
絕之秉彝於三代之下者也。夫子於衛輒父子之際,他務未遑,而必先正名,蓋有
不得已焉耳。
【一二】
    劉先主之刺豫州,因陶謙也;其兼領徐州,亦因陶謙也。二袁、曹操,皆受
命於靈帝之末,呂布、劉表,亦拜爵王廷而出者,唯先主未受命也,而不得不因
人以興。始因公孫瓚,繼因陶謙,周旋於兩不足有為者之左右,而名不登於天府,
是以屢出而屢敗。孔北海知之已夙,而何為不?於王廷?北海之疏也。敗於呂布
而歸許,然後受命而作牧,望乃著於天下。以義揆之,則受陶謙之命兼領二州,
其始不正,故終不足以動天下而興漢,亦始謀之不臧哉!
    及其為左將軍,受詔誅操而出奔,乃北奔於袁紹,托非其人矣,而非過也。
何也?既已受命誅操,則許都之命製自操者,義不得而受也。結孫權而分荊,奪
劉璋以收益,可以不受命矣;可不受命而製自己,故雖不足以興漢,而終奄有益
州,以成鼎足之形。
    使其於陶謙授徐之日,早歸命宗邦,誅亻?、?以安獻帝,紹與操其孰能禦
之?而計不及此,孔北海亦莫之讚焉,徒與袁術、呂布一彼一此,爭衡於徐、豫
之間,惜哉!
【一三】
    張巡守睢陽,食盡而食人,為天子守以抗逆賊,卒全江、淮千裏之命,君子
猶或非之。臧洪怨袁紹之不救張超,困守孤城,殺愛妾以食將士,陷其民男女相
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為者哉?張邈兄弟黨呂布以奪曹操之兗州,於其時,天子
方蒙塵而寄命於賊手,超無能恤,彼其於袁、曹均耳。洪以私恩為一曲之義,奮
不顧身,而一郡之生齒為之並命,殆所謂任俠者與!於義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
逭矣。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為之者,未必不托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洪為之,巡
效之而保其忠,於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浸及末世,凶歲之頑民,至父子、兄
弟、夫妻相噬而心不戚,而人之視蛇蛙也無以異,又何有於君臣之分義哉?
    若巡者,知不可守,自刎以徇城可也。若洪,則姑降紹焉,而未至喪其大節;
憤興而よ毒,至不仁而何義之足雲?孟子曰:“仁義充塞,人將相食。”夫楊、
墨固皆於道有所執者,孟子慮其將食人而亟拒之,臧洪之義,不足與於楊、墨,
而禍烈焉。君子正其罪而誅之,豈或貸哉!
【一四】
    董承潛召曹操入朝,操至而廷奏韓暹、楊奉之罪,誅罪賞功,矜褒死節,而
漢粗安。惜哉,承之行此也晚,而王允失之於先也。
    當斯時也,漢之大臣,死亡已殆盡矣;天子徒步以奔,而威已殫矣;從官采
?餓死,而士大夫之氣已奪矣;故董昭謀遷帝於許,尚懼眾心之不厭,而卒無有
一言相抗者。若當董卓初誅之日,廷猶有老成之臣,人猶堅戴漢之心,劉虞懷忠
於北陲,孫堅立功於雒陽,相製相持,而允之忠勳非董承從亂之比,操亦何敢遽
睥睨神器、效董卓之狂愚乎?
    王允坐失之,董承不得已而試為之;為之已晚,而無救於漢之亡,然而天下
亦自此而粗定。觀於此而益為允惜,誠可惜而已矣。
【一五】
    範增之欲殺沛公,孫堅之欲殺董卓,為曹操謀者之欲殺劉豫州,王衍之欲殺
石勒,張九齡之欲殺安祿山,自事後而觀之,其言驗矣。乃更始殺伯升而國終亡;
司馬氏殺牛金而家終易。故郭嘉之說曹操,勿徒受害賢之名,而曹操笑曰:“君
得之矣。”有識者之言,非凡情可測也。
    人之欲大有為也,在己而已矣,未有幸天下之不肖,而己可攘賢而自大者也。
苟可以大有為,則雖有英雄,無能為我難也;苟未可以有為,則何知天之生豪傑
者不再生也?待獺以驅魚,待?以驅雀,此封建之天下為然爾。起於紛亂之世而
欲成大業,非能屈天下之英雄,不足以建非常之業。忌英雄而殺之,偷勝天下之
庸流以為之雄長,則氣先ぃ;而忽有間起之英豪乘之於意外,則神沮誌亂而無以
自持。若此者,曹操之所不屑為,而況明主之以道勝而容保無疆者乎!盡己而不
憂天下之我勝,君子之道,而英雄繇之;不能仿佛於君子之道而足為英雄者,未
之有也。
【一六】
    劉表無戡亂之才,所固然也,然謂曹操方挾天子、擅威福,將奪漢室,而表
不能興勤王問罪之師,徒立學校、修禮樂,為不急之務,則又非可以責表也。
    表雖有荊州,而隔冥厄之塞,未能北向以爭權,其約之以共滅曹氏者,袁紹
也,紹亦何愈於操哉?紹與操自靈帝以來,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黨錮,固雍
容諷議之士爾。荊土雖安,人不習戰,紹之倚表而表不能為紹用,表非戡亂之才,
何待杜襲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躊躇四顧於袁、曹之間,義無適從也,勢無適
勝也,以詩書禮樂之虛文,示間暇無爭而消人之忌,表之為表,如此而已矣。中
人以下自全之策也。不為禍先而僅保其境,無袁、曹顯著之逆,無公孫讚樂殺之
愚,故天下紛紜,而荊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舉土以降操,表非不慮此,而
亦無如之何者也。
    杜襲之語繁欽曰:“全身以待時。”襲所待者曹操耳,欽與王粲則邀官爵
?燕樂之歡於曹丕者也,夫豈能鄙表而不屑與居者哉?諸葛公僑居其土,而雲
“此中足士大夫遨遊”。亦唯表之足以安之也。天下無主,而徒以責之表乎!
【一七】
   呂布不死,天下無可定亂之機,昭烈勸曹操速殺之,此操所以心折於昭烈也。
    當時之競起者眾矣。孫堅,以戡亂為誌者也;劉焉妄人也,而偷以自容;劉
表文土也,而無能自立;袁紹雖疏而有略,其規恢較大矣;狂愚而逞者袁術,而
猶飾偽以自尊;頑悍而樂殺者公孫瓚,而猶據土以自全;若夫倏彼倏此,唯其意
之可?發,旦暮狂馳而不能自信,唯呂布獨也。而有驍勁之力以助其惡,嗾之斯
前矣,激之斯起矣,觸之斯?矣,蹂躪於中夏而靡所底止,天下未寧而布先殪,
其自取之必然也。呂布殪,而天下之亂始有乍息之時,亂人不亡,亂靡有定,必
矣。
    嗚呼!布之惡無他,無恒而已。人至於無恒而止矣。不自信而人孰信之?不
自度而安能度人?不思自全,則視天下之糜爛皆無足恤也。故君子於無恒之人,
遠之唯恐不速,絕之唯恐不早,可誅之,則勿恤其小惠、小勇、小信、小忠之區
區而必誅之,而後可以名不辱而身不危。與無恒者處,有家而家毀,有身而身危,
乃至父子、兄弟、夫婦之不能相保。論交者通此義以知擇,三人行,亦必慎之哉!
【一八】
    漢武、昭之世,鹽鐵論興,文學賢良競欲割鹽利以歸民為寬大之政,言有似
是而非仁義之實者,此類是也。夫割利以與民,為窮民言也;即在瀕海瀕池之民,
苟其貧弱,亦惡能食利於鹽以自潤,所利者豪民大賈而已。未聞割利以授之豪民
大賈而可雲仁義也。鹽猶粟也,人不可一日無者,而有異。粟則遍海內而生,勤
者獲之,惰者匱之;鹽則或懸絕於千裏之外,而必待命於商賈。上司其輕重,則
雖苛而猶有製;一聽之豪民大賈,居贏乘虛,其以厚取於民者無製,而民不得不
償,故割利以與豪民大賈而民益困。王者官山府海以利天下之用而有製,以不重
困於民,上下交利之善術也,而奚為徇寬大之名以交困國民邪?與其重征於力農
之民,何如取給於天地之產。鹽政移於下,農民困於郊,國計虛於上,財不理,
民非不禁,動浮言以談仁義者,亦可廢然返矣。
    衛覬曰:“鹽,國之大寶也。”置鹽官賣鹽,以其直市犁牛給民,勤耕積粟,
行之關中而民以綏,強敵以折。施及後世,司馬懿拒守於秦、蜀之交,諸葛屢匱
而懿常裕,皆此為之本也。覬之為功於曹氏,與棗祗均,而覬尤大矣。
【一九】
    韓蒿,智而狡者也。劉表舊與袁紹通,而曹操方挾天子以為雄長,紹之不敵
操也,人皆知之,故杜襲、繁欽、王粲之徒,日夕思歸操以取功名。嵩亦猶是而
已矣。嵩之勸表以歸操,明言袁、曹之勝敗,而論者謂其奉戴漢室,過矣。
    嵩之欲詣許也迫,而固持之以緩,其與表約曰:“守天子之命,義不得為將
軍死。”先為自免之計,以玩弄表於股掌之上,堅辭不行,而待表之相強,得誌
以歸,麵折表而表不能殺,亦陳?之故智,而嵩持之也尤堅。表愚而人去之,操
巧而人歸之,以中二千石廣陵守遂?之誌,以侍中零陵守遂嵩之誌,?與嵩之計
得,而呂布、劉表之危亡係之矣。二子者,險人之尤也,豈得以歸漢為忠而予之!
【二○】
    董承受衣帶詔,與先主謀誅曹操,乘操屯官渡拒袁紹之日,先主起兵徐州,
勢孤而連和於袁紹。勿論待人者不足以興,即令乘間而誅操,紹方進而奪漢之權,
先主、董承其能製紹使無效操之尤而彌甚乎?不能也。然則此舉也,亦輕發而不
思其反矣。董承者,與亂相終始,無定慮而好逞其意計者也。前之召操,與今之
連紹,出一軌而不懲,弗責矣;先主亦慮不及此,而輕為去就,何以為英雄哉?
    夫先主之於此,則固有其情矣。其初起也,因公孫瓚,因陶謙,雖為州牧,
而權藉已微,固不能與袁、曹之典兵於靈帝之世,與於誅賊之舉者齒;故旋起旋
躓,而姑托於操。及其受左將軍之命,躬膺天子之寵任,而又承密詔以首事,先
主於是乎始得乘權而正告天下以興師。曹操之必篡,心知之矣;袁紹之為逆,亦
心知之矣。脫於操之股掌,東臨徐、豫,孤倡義問以鼓人心,乘機而興,不能更
待,紹不可達而連之,姑使與操相持,己因得以收兵略地為東向之舉,而有餘以
製群雄,先主之誌,如此而已。初末嚐倚紹以破操,而幸紹之能戴漢以複興也。
董承、種輯亦惡足以知其懷來哉?
    故許先主以純臣,而先主不受也。其於獻帝,特不如光武之於更始,而豈信
其可終輔之以蕩群凶乎?故連和於紹而不終,未嚐恃紹也。操即滅,紹即勝,先
主亦且出於事外而不屑為紹用。先主之東,操心悔之而不懼,紹遙應之而不堅,
亦已知之矣。他日稱尊於益州,此為權輿;特其待操之篡而後自立焉,故不得罪
於名教,而後世以正統加之,亦可勿?鬼焉。
【二一】
    曹操東攻先主,田豐說紹乘間舉兵以襲其後,紹以子疾辭豐而不行,紹雖年
老智衰,禽犢愛重,豈至以嬰兒病失大計者?且身即不行,命大將統重兵以躡之,
亦詎不可?而紹不爾者,紹之情非豐所知也。操東與先主相距而紹乘之,操軍必
驚駭潰歸,而先主追躡之,操且授首;先主誅操入許而擁帝,紹之逆不足以逞,
而遽與先主爭權;故今日弗進,亦猶昔者擁兵冀州,視王允之誅卓而不為之援,
其謀一也。
    豈徒紹哉!先主亦固有此情矣。紹之興兵而南,眾未集,兵未進,雖承密詔
與董承約,抑可姑藏少待也;待紹之進黎陽、圍白馬,操戰屢北,軍糧且匱,土
山地道交攻而不容退,乃徐起徐、豫之兵,亟向許以拒曹之歸,操且必為紹禽。
而先主遽發以先紹者,亦慮操為紹禽,而己擁天子之空質,則紹且梟張於外而逼
我,孤危將為王允之續矣。惟先紹而舉,則大功自己以建,而紹之威不張。紹以
此製先主,先主亦以此製紹,其機一也。
    夫先主豈徒思誅操而縱紹以橫者乎?兩相製,兩相持,而曹操之計得矣。急
攻先主而緩應紹,知其陽相用而陰相忌,可無俟其合而迫應其分。先主惡得而不
敗?紹惡得而不亡?此其機先主與紹緘之於心,非董承之所察,而田豐欲以口舌
爭之,不亦愚乎!
【二二】
    張魯妖矣,而卒以免於死亡,非其德之堪也;聽閻圃之諫,拒群下之請,不
稱漢寧王,衛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嗚呼!亂世之王公,輕於平世之守令;
亂世之將相,賤於平世之尉丞;顧影而自笑,夢覺而自驚,人指之而嗤其項背,
鬼瞰之而奪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陳嬰、周市之所弗為,張魯能弗為,張魯之所不為,而呂光、杜伏威、劉豫、
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驕,駢首就戮而悔之無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虛尊,且自
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三】
    袁紹之自言曰:“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
起兵之初,其誌早定,是以董卓死,長安大亂,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紹
之亡決於此矣。
    夫欲有事於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謀臣將帥恃之矣,兵卒亦
恃之矣,所恃者險也,而離乎險,則喪其恃而智力窮。坎之象曰:“王公設險以
守其國。”險不可久據,而上六出乎險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糸墨之係,
叢棘之置,非人困之矣。山國之人,出乎山而窮於原;澤國之人,離乎澤而窮於
陸;失所恃而非所習,則如蝸牛之失其廬而死於蟻。故袁紹終其身未嚐敢跬步而
涉河,非徒紹之不敢,其將帥士卒睨平原廣野川陸相錯,而目眩心熒,莫知所措
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禦之,無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
澤而用澤之智力,己無固恃,人亦且無恃心,而無不可恃,此爭天下者之善術,
而操猶未能也。西至於赤壁,東至於濡須,臨長江之浩氵養而氣奪矣。則猶山陸
之材,而非無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術也,非道也。術者,
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納,則天下之智力,其不為所用者
多矣。其終︹而奪漢者,居四戰之地,恃智恃力,而無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驕怠也。
    然則諸葛勸先主據益州天府之國,亦恃險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時,
豫、兗、雍、徐已全為操之所有,而荊、揚又孫氏三世之所綏定,舍益州而無托
焉,非果以夔門、劍閣之險,肥沃鹽米之藪,為可恃而恃之也。李特睨劍閣而歎
曰:“劉禪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晉之亂耳,使其非然,則亦趙韙、李順
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亂也,豈三巴岩險之足以偷安兩世哉!
【二四】
    荀悅、仲長統立言於紛亂之世,以測治理,皆矯末漢之失也,而統為愈。悅
之言專以繩下,而操之巳亟,申、韓之術也,曹操終用之以成乎嚴迫之政,而國
隨亡。統則專責之上,而戒忄舀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統為愈也。
    悅之言曰:“教化之廢,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納於
君子之途”是也。顧其所雲正俗者,聽言責事,舉名察實,則固防天下之胥為小
人而督之也。故曰申、韓之術也。統切切焉以奔私嗜、騁邪欲、宣淫固惡為戒,
誠戒此矣,越軌改製之俗,上無與倡,而下惡淫蕩哉?漢之亡也,積順、桓、靈
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製督責之所可救,而悅何僅責之於末也!
    雖然,統知懲當時之弊而歸責於君,亦不待深識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論存亡
迭代,治亂周複,舉而歸之天道,則將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長其逆。
故當紛亂之世,未易立言也。憤前事之失,矯之易偏;避當時之忌,徇之不覺;
非超然自拔於危亂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悅為侍中矣,統為尚書郎矣,而且
得有言乎哉?
【二五】
    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變,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雒,
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其後先主命關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沒,公
自出祁山以圖關中,其略定於此矣。是其所為謀者,皆資形勢以為製勝之略也。
蜀漢之保有宗社者數十年在此,而卒不能與曹氏爭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勢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眾出秦川,
而命將向宛、雒,失輕重矣。關羽之覆於呂蒙,固意外之變也;然使無呂蒙之中
撓,羽即前而與操相當,羽其能製操之死命乎?以製曹仁而有餘,以敵操而固不
足矣。宛、雒之師挫,則秦川之氣枵,而惡能應天下之變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為疑兵,使彼拒我於宛、雒,而乘間以取關中,此
又用兵者偶然製勝之一策,聲東擊西,搖惑之以相牽製,乘倉猝相當之頃,一用
之而得誌耳。未可守此以為長策,規之於數年之前,而恃以行之於數年之後者也。
敵一測之而事敗矣。謀天下之大,而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
規模定乎大全,而奇正因乎時勢。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無所
不可。”操之所以自許為英雄,而公乃執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敵矣。
    且形勢者,不可恃者也。荊州之兵利於水,一逾楚塞出宛、雒而氣餒於平陸;
益州之兵利於山,一逾劍閣出秦川而情搖於廣野。恃形勢,而形勢之外無恃焉,
得則僅保其疆域,失則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應無方,薑維之敗,所必然也。當
先主飄零屢挫、托足無地之日,據益州以為資,可也;從此而畫宛、雒、秦川之
兩策,不可也。陳壽曰:“將略非其所長。”豈盡誣乎?
【二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信而趨事會,君子之所賤,抑英雄之所恥也,功隳名辱
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孫氏於昭烈以共圖中原者,魯肅也;欲合昭烈於孫氏以
共拒曹操者,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終身而不易。子敬以借荊資先主,被仲謀
之責而不辭;諸葛欲諫先主之東伐,難於盡諫,而歎法正之死。蓋吳則周瑜、呂
蒙亂子敬之謀,蜀則關羽、張飛破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
終守西吊劉表東乞援兵之片言,以為金石之固於心而不能自白,變故繁興之日,
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計言之,周瑜、關羽競一時之利,或得或喪,而要適以益曹操之凶;
魯、葛之謀,長慮遠顧,非瑜與羽徼利之淺圖所可測,久矣。兵之初起也,群雄
互角,而操挾天子四麵應之而皆碎。此無異故,呂布倏彼倏此而為眾所同嫉,袁
術則與袁紹離矣,袁紹則與公孫瓚競矣,袁譚、袁尚則兄弟相讎殺矣,韓遂則與
馬超相疑矣,劉表雖通袁紹,視紹之敗而不恤矣,皆自相滅以授曹氏之滅之也。
今所僅存者孫、劉,而又相尋於幹戈,其不內潰以折入於曹操也不能。則魯、葛
定交合力以與操爭存亡,一時之大計無有出於此者。晉文合宋、齊以敗楚,樂毅
結趙、魏以破齊,漢高連韓、彭、英布而摧項,已事之師,二子者籌之熟而執之
固。瑜與羽交起而亂之,不亦悲乎!
【二七】
    仲謀之聽子敬,不如其信瑜、蒙,先主之任孔明,而終不違關、張之客氣,
天下之終歸於曹氏也,誰使之然也?
    或曰:操漢賊也,權亦漢賊也,拒操而睦權,非義也。夫苟充類至盡以言義,
則紛爭之世,無一人之不可誅矣。權逆未成,視操之握死獻帝於其掌中,則有間
矣。韓信請王齊之日,竇融操遲疑之誌,亦奚必其皎皎忠貞如張睢陽、文信國而
後可與共事。使?其隱微以求冰霜之操,則昭烈不與孔北海同死,而北奔袁紹,
抑豈以純忠至孝立大節者乎?
    故孫、劉之不可不合,二子之見義為已審也。其信也,近於義而可終身守者
也。先主沒,諸葛遽修好於吳,所惜者,肅先亡耳,不然,尚其有濟也。乃其無
濟矣,二子之?信,固以存人道於變故繁興之世者也。
【二八】
    赤壁之戰,操之必敗,瑜之必勝,非一端也。舍騎而舟,既棄長而爭短矣。
操之兵眾,眾則驕;瑜之兵寡,寡則奮;故韓信以能多將自詫,而謂漢高之不己
若也,此其一也。操乘破袁紹之勢以下荊、吳,操之破紹,非戰而勝也,固守以
老紹之師而乘其敝也,以此施之於吳則左矣;吳憑江而守,矢石不及,舉全吳以
饋一軍,而糧運於無慮之地,愈守則兵愈增、糧愈足,而人氣愈壯,欲老吳而先
自老,又其一也。北來之軍二十萬,劉表新降之眾幾半之,而恃之以為水軍之用,
新附之誌不堅,而懷土思散以各歸其故地者近而易,表之眾又素未有遠征之誌者
也,重以戴先主之德,懷劉琦之恩,故黃蓋之火一?而人皆駭散,荊土思歸之士
先之矣,此又其一也。積此數敗,而瑜之明足以見之;即微火攻,持之數月,而
操亦為官渡之紹矣。知此,而兵之所己,與敵之足畏與否也,皆可預料而定也。
【二九】
    黃權、王累、嚴顏、劉巴之欲拒先主也,智在一曲而不可謂智,忠在一曲而
不可謂忠。奚以明其然也?
    張鬆曰:“曹公兵無敵於天下,因張魯以取蜀,誰能禦之?”諸欲拒先主者,
曾有能保蜀而不為操所奪乎?亡有術也。鍾繇之兵已向張魯,危在旦夕,而璋以
柔懦待之,奪於曹必矣。與其奪於曹,無如奪於先主,則四子者,料先主之必見
奪以為智,知其一曲而不知其大全也,非智也。
    四子之於劉焉,豢屬耳,非君臣也。焉雖受命作牧,而漢之危亡,風波百沸,
焉勿問焉。割土自擅,誌士之所不屑事者也。先主雖不保為漢室之忠輔,而猶勤
勤於定亂,視焉而愈也多矣。戴非其主而怙之,相依為逆而失名義之大,非忠也。
    然則張鬆、法正其賢乎?而愈非也。璋初迎昭烈,二子者遽欲於會襲之,忍
矣哉!君子於此,勸璋以州授先主而保全之,則得矣,其他皆不忠不智之徒也。
【三○】
    論治者言得言失,古今所共也;而得不言其所自得,失不言其所自失,故牘
滿冊府,而聽之者無能以取益。張?將死,遺箋吳主曰:“人情憚難而趨易,好
同而惡異,故與治道相反。”斯言抉得失之機於居心用情之際,聞之者而能悟焉,
反求之寸心,而聽言用人立政之失焉者鮮矣。
    夫人之情,不耽逸豫,天下無不可進之善;不喜諛悅,天下無不可納之忠。
然而中人之於此,恒諱之也。樂逸豫矣,而曰圖難者之迂遠而無益也;喜諛悅矣,
而曰責善者之失理而非法也;反諸其心而果然乎哉?偷安喜諛,一婦人孺子之愚,
而遠大之猷去之。諱其偷安喜諛之情,則利害迫於身而不知避。其跡剛愎者,其
情荏苒;急取其柔情而砭之於隱,然後振起其生人之氣。而圖治有本,非?言得
失者,令人迷其受病之源,而聽之若忘也。奮恥自強,而矯其情之所流,雖聖王
之修身立政,又何以加焉!
【三一】
    荀?拒董昭九錫之議,為曹操所恨,飲藥而卒,司馬溫公許之以忠,過矣。
乃論者譏其為操謀篡,而以正論自詭,又豈持平之論哉??之智,算無遺策,而
其知操也,尤習之已熟而深悉之;違其九錫之議,必為操所不容矣,姑托於正論
以自解,冒虛名,蹈實禍,智者不為,愚者亦不為也,而?何若是?夫九錫之議
興,而劉氏之宗社已淪。當斯時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盡者,未有不惻然者也。
?亦天良之未泯,發之不禁耳,故雖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於此亦可以
征人性之善,雖牿亡而不喪,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
    ?之失,在委身於操而多為之謀耳。雖然,初起而即委身於操,與華歆、王
朗之為漢臣而改麵戴操者,抑有異矣。楊彪世為公輔,而不能亡身以憂國;邴原
以名節自命,而不能辭召以潔身。蜀漢之臣,惟武侯不可苛求焉,其他則皆幸先
主為劉氏之胤,而非其果能與漢存亡者也。然則?所愧者管寧耳。當紛紜之世,
舍寧而無以自全,乃?固以才智見,而非寧之流亞久矣。季路、冉有,聚斂則從,
伐顓臾則為之謀,旅泰山則不救,而子曰:“弑父與君,亦不從也。至於大惡當
前,而後天良之存者不昧,禍未成而荏苒以為之謀,聖人且信其不與於篡弑,善
惡固有不相掩矣。
    且?之為操謀也,莫著於滅袁紹。紹之為漢賊也,不下於操,為操謀紹,猶
為紹而謀操也。漢之賊,滅其一而未嚐不快,則?為操謀,功與罪正相埒矣。若
其稱霸王之圖以歆操,則懷才亟見,恐非是而不為操所用也,則?之為操謀也,
亦未可深罪也。試平情以論之,則?者,操之謀臣也,操之謀臣,至於篡逆而心
怵焉其不寧,左掣右曳以亡其身,其天良之不昧者也。並此而以為詭焉,則誣矣。
【三二】
    春秋之法,諸侯失國則名之,賤之也;失國而又降焉,賤甚矣。此三代封建
之侯國則然,受之先王,傳之先祖,天子且不得而輕滅焉,為臣子者,有死而無
降,義存焉耳。劉焉之牧益州,漢命之;命之以牧,未嚐命之以世。焉死,璋偷
立乎其位,益州豈焉所可傳子,而璋有宗社之責哉?
    先主圍成都,璋曰:“父子在州二十餘年,無恩德以加百姓,攻戰三年,肌
膏草野,以璋故也,何心能安。”猶長者之言也。論者曰:“劉璋暗弱。”弱者
弱於︹爭,暗者暗於變詐,而豈果昏孱之甚乎?其不斷者,不能早授州於先主,
而多此戰爭耳。韓馥之於袁紹,璋之於先主,自知不逮而引退以避之,皆可謂保
身之智矣。其屬吏悻悻以爭氣矜之雄,以毒天下,何足尚哉!
【三三】
    吳、蜀之好不終,關羽以死,荊州以失,曹操以乘二國之離,無忌而急於篡,
關羽安能逃其責哉?羽守江陵,數與魯肅生疑貳,於是而諸葛之誌不宣,而肅亦
苦矣。肅以歡好撫羽,豈私羽而畏昭烈乎?其欲並力以抗操,匪舌是出,而羽不
諒,故以知肅心之獨苦也。
    羽爭三郡,貪忿之兵也,肅猶與相見,而秉義以正告之,羽無辭以答,而
?幸?幸不忘,豈盡不知肅之誌氣與其苦心乎?昭烈之敗於長阪,羽軍獨全,曹
操臨江,不能以一矢相加遺。而諸葛公東使,魯肅西結,遂定兩國之交,資孫氏
以破曹,羽不能有功,而功出於亮。劉?曰:“朝廷養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一儒
生。”羽於是以忌諸葛者忌肅,因之忌吳;而葛、魯之成謀,遂為之滅裂而不可
複收。
    然而肅之心未遽忿羽而墮其始誌也,以義折羽,以從容平孫權之怒,尚冀吳、
蜀之可合,而與諸葛相孚以製操耳。身遽死而授之呂蒙,權之忮無與平之,羽之
忿無與製之,諸葛不能力爭之隱,無與體之,而成謀盡毀矣。肅之死也,羽之敗
也。操之幸,先主之孤也。悲夫!
【三四】
    金?、耿紀、韋晃欲挾天子伐魏,使其克焉,足以存漢乎?不能也。幸而不
敗,又幸而殺操,爾朱兆之死,拓拔氏乃以奔竄而見奪於宇文,非但如董卓之誅,
獻帝一日不能安於長安巳也。故董承之計非計,而伏完為甚,至於金?而尤甚矣。
雖然,至於金?、耿紀、韋晃之時,更無可以全漢之策,而忠臣誌士捐三族以與
國俱碎,雖必不成,義憤之不容已,亦烈矣哉!
    於是而孫權之罪不容誅也,懷憤嫉於先主,而請降於操,操無忌矣。關羽出
襄、鄧,向宛、雒,而懷忿以與孫氏爭,操知之而坐待其敗。普天之下,為漢臣
者,唯三子之不恤死而誓與獻帝俱殉社稷耳,其他皆貪忿以逞者。忠臣誌士無可
俟之機,而又何擇焉?
【三五】
    關羽,可用之材也,失其可用而卒至於敗亡,昭烈之驕之也,私之也,非將
將之道也。故韓信之稱高帝曰:“陛下能將將。”能將將而取天下有餘矣。先主
之入蜀也,率武侯、張、趙以行,而留羽守江陵,以羽之可信而有勇。夫與吳在
離合之間,而恃篤信乎我以矜勇者,可使居二國之間乎?定孫、劉之交者武侯也,
有事於曹,而不得複開釁於吳。為先主計,莫如留武侯率雲與飛以守江陵,而北
攻襄、鄧;取蜀之事,先主以自任有餘,而不必武侯也。然而終用羽者,以同起
之恩私,矜其勇而見可任,而不知其忮吳怒吳,激孫權之降操,而魯肅之計不伸
也。
    然則先主豈特不能將羽哉?且信武侯而終無能用也。疑武侯之交固於吳,而
不足以快己之誌也。故高帝自言能用子房者,以曹參之故舊百戰之功,而帷幄之
籌,唯子房得與焉。不私其舊,不驕其勇,韓、彭且折,況參輩乎?先主之信武
侯也,不如其信羽,明矣。諸葛子瑜奉使而不敢盡兄弟之私,臨崩而有“君自取
之”之言,是有武侯而不能用,徒以信羽者驕羽,而遂絕問罪曹氏之津,失豈在
羽哉?先主自貽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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