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是聖人--李教授
第一部分
自序(1)
近來,《論語》很火,孔子很熱。我們村,北京大學中文係,也開了《論語》課。課分三個班,我教其中一個班。2004年的下半年和2005年的上半年,我花兩個學期,一學期講半部,把《論語》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部講義,就是根據我上課的記錄整理而成。借這個機會,我把《論語》係統讀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謂講義,其實是讀書筆記。
一
我的講義,正標題是“喪家狗”,副標題是“我讀《論語》”。首先,我把這個題目解釋一下。
什麽叫“喪家狗”?“喪家狗”是無家可歸的狗,現在叫流浪狗。無家可歸的,不隻是狗,也有人,英文叫 homeless。
讀《論語》,我的感受,兩個字:孤獨。孔子很孤獨。現在,有人請他當心理醫生,其實,他自己的心病都沒人醫。
在這本書中,我想告訴大家,孔子並不是聖人。曆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隻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著的孔子,既不是聖,也不是王,根本談不上什麽“內聖外王”。“若聖與仁,則吾豈敢”,這是明明白白寫在《論語》裏麵的(《述而》7.34)。子貢說,孔子是“天縱之將聖”,當即被孔子否認(《子罕》9.6)。讀我的書,你會明白,為什麽孔子不接受這個榮譽,而他的學生一定要給他戴上這頂帽子。
我寧願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孔子不是聖,隻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一個好古敏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拚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複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無奈,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這才是真相。
當年,公元前492年,60歲的孔子,顛顛簸簸,坐著馬車,前往鄭國,和他的學生走散。他獨自站在郭城的東門外,等候。有個鄭人跟子貢說,東門外站著個人,腦門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點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卻像喪家狗,垂頭喪氣。子貢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孔子,孔子不以為忤,反而平靜地說,形象,並不重要,但說我像喪家狗,很對很對。
在這個故事裏,他隻承認自己是喪家狗。
孔子絕望於自己的祖國,徒興浮海居夷之歎,但遍幹諸侯,一無所獲,最後還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傷心。喪子,哀麟,回死由亡,讓他哭幹了眼淚。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卻沒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對與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識分子的宿命。
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至於副標題嘛,非常簡單。我的書是用我的眼光寫成,不是人雲亦雲,我才不管什麽二聖人、三聖人怎麽講,大師、小師怎麽講,隻要不符合原書,對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讀《論語》,是讀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麽,要看原書。我的一切結論,是用孔子本人的話來講話———不跟知識分子起哄,也不給人民群眾拍馬屁。
讀孔子的書,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講,他是個堂吉訶德。
二
其次,我想講一下,為什麽過去我不愛讀《論語》,現在卻賣勁兒讀《論語》,而且是當做一部最重要的經典來讀。
我先講不愛讀《論語》是怎麽回事。
坦白地講,我讀《論語》,是重新補課。這本書,我過去讀,中學就讀,但不愛讀,一直沒下過功夫,一字一句仔細讀。
當年讀《論語》,我的感受是,此書雜亂無章,淡流寡水,看到後邊,前邊就忘了,還有很多地方,沒頭沒尾,不知所雲,除了道德教訓,還是道德教訓,論哲理,論文采,論幽默,論機智,都沒什麽過人之處。
我想,如果沒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時候一樣,像很多外國人一樣,既沒人勸我尊,也沒人勸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樣(不讀《論語》也能直探孔子心曲的人,不在此列)。這是第一。
第二,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其他一些原因,讓我慢慢講。
予生也晚。我是生於舊社會(隻待過一年,沒印象),長於紅旗下,崔健唱的,“紅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閱讀背景。馬、恩、列、斯、毛、魯,我曾通讀,現在不時髦;灰皮、黃皮書,也曾泛覽,現在見不著。插隊下鄉,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樣,照樣有人讀書。我的啟蒙,是在“文革”當中,古書、雜書,看了一大堆。辛亥革命後,康有為、陳煥章的孔教會(1912年),我不及見;蔣介石、宋美齡的新生活運動(1934年),我沒趕上;新儒家的書,幾乎沒讀;尊孔教育,一點沒有。
我不愛讀《論語》,不是因為我隻見過批孔,沒見過尊孔。近百年來,尊孔批孔,互為因果,互為表裏,經常翻烙餅。它與中國備受欺淩的挫折感和鬱積心底的強國夢,有著不解之緣,既跟政治鬥爭有關,也跟意識形態有關,還有民族心理問題,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拿孔子說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愛讀《論語》。
有人說,人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往往最不了解;最不了解,也就最沒發言權。這話有點道理,但也不盡然。我沒嚐過梨子,也知道梨是甜的;沒吃過狗屎,也知道屎是臭的。更何況,尊也好,批也好,不是前提,而是結果。什麽對,什麽錯,都得閱讀原典。不讀原典的胡說八道,才最沒發言權。
上個世紀,一劈兩半,我是後半截的人,代溝肯定存在,沒什麽了不起。小時候,我跟大人聽京戲、大鼓和相聲,除了相聲,幾乎都聽不下去。我總覺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長腔慢板,遠不如電影吸引人。有點興趣,那是後來的事。我的態度,回想起來,和如今的“80後”,有程度差異,無本質不同。我看他們看不慣,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慣。這不是大陸不大陸,台灣不台灣,而是現代化下很普遍的問題。即使歐美國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邊,二次大戰後,徹底衰落。誰也別吹,自己比別人更傳統。你說傳統是寶貝,有些東西,處於瀕危要保護,我讚成;但非要弘揚,直到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我沒興趣。
誰要說,不讀《論語》就無以為人,現在世道人心這麽壞(如貪汙腐化、製售假藥、賣紅心鴨蛋者流),都是因為不讀《論語》,不敬孔子,那就過了。
其實,敬不敬孔子,這是個人愛好。不敬又怎麽樣?比我小一點,王朔和王小波,他們說起這位老人,就是滿嘴沒好詞。
“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變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懷瑾老前輩說,孔家店是糧食店(他說道教是藥店,佛教是百貨商店),此店關張,我們就沒飯吃,我不能苟同。
三
過去,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個原因,是我不愛聽人說教。人上點年紀,以為曾經滄海,就可以當道德老師,我以為是為老不尊。我一看誰說這類話,寫什麽人生哲學,頭皮就發麻。
我總覺得,不問世道好壞,上來就說好人多,既無標準,也無統計,這種說法,極不可靠;好人活著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注定有好報,也是陳詞濫調。事情哪有這麽巧?這類善言,早就叫人講完了,不光中國,全世界的說法都差不多。
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為沒道德才沒秩序,而是因為沒秩序才沒道德。道德很脆弱,也很實際。說好就好,說壞就壞。比如,擠公共汽車,人太多,車太少,秩序大亂,誰排隊,誰甭想上;火車,千裏迢迢,不是一時半會兒,汽車可以讓座,火車就沒人讓,裏麵的道理很簡單。道德,甭管多好,社會一亂,說垮就垮,越是沒道德,才越講道德。
道德不是講出來的。曆史上,國家一治一亂,道德時好時壞,太正常。遠了不說,明朝末年怎麽樣,清朝末年怎麽樣?野史筆記、舊小說還在,人和現在一般壞,甚至更壞。您別忘了,那時道德歸誰管?正是孔老夫子。
現在的“孔子熱”,熱的不是孔子,孔子隻是符號。
社會失範,道德失靈,急需代用品。就像戒煙的抽如煙,暫時過嘴癮。有人呼籲的鄉約民規或宗教道德,也都是如煙。代用品,隻要能代就行,不定是哪種。比如,咱們的鄰居老大哥,人家俄國,就是雙頭鷹、三色旗、彼得大帝、東正教。
什麽人會出來吆喝,說我不講道德?沒有。什麽時候,都有人吆喝道德,特別是缺德的亂世。
我還記得,“文革”前,沒人賣勁兒捧孔子,也沒人賣勁兒批孔子。您別以為,孔子不在,就沒人講道德,道德是孔子的專利。道德,管人的人,都好這一口,政治家愛,神學家更愛,沒有孔子,照樣有人講。
比如“文革”前,我上的那個中學,就特重道德教育。為革命而學習,又紅又專,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德育總是擺在第一。我還記得,團中央有個穿破棉襖的常來我校演講。他很會演講,講得我心驚肉跳。他說,人到晚年,捫心自問,我這一輩子到底有哪些汙點?你要問自己。這些汙點,留在心上,永遠抹不去。他還引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大家常說,我背不下來。我心想,我的汙點那麽多,怎麽辦?心裏好難受。
“文革”前,入團是大問題,既是吸引力,也是壓力。
那時,大家都向團組織靠攏,交待自己的問題和罪惡。有個同學跟團支書交心,講了自己的秘密,把團支書嚇了一跳,他跟別人漏過點口風,說這個秘密太可怕。“文革”伊始,眾怨所集,入不了團的人,我們班的幹部子弟,開始圍攻團支書,說他包庇壞人,情急無奈,他把這個秘密公布出來,寫成大字報,我那位同學差點被打死。我們學校,可是個打手雲集的地方。
“文革”前,我記得,團裏曾派人找我談話,非要定期談思想,轟了幾次都轟不走。我說,反正你們也沒打算發展我,何必耽誤工夫。他們說,你放棄組織,組織不能放棄你,你要好好讀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端正一下自己的認識。我心想,就我,連團都入不了,還讀人家黨員的修養幹什麽,不讀。
當時,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現在也是。第一,我最不喜歡過有組織的生活,甭管什麽組織;第二,也最不喜歡聽人說教,甭管什麽教。
“文革”前,《修養》,我沒讀。讀是在“文革”中。沒人批,還想不起讀。打開一看才知道,裏麵還有孔孟的話。毛澤東本人,天馬行空。廣大黨員的修養,交劉少奇講。現在倒好,連劉主席的書都沒人讀了。
我討厭道德說教,是在“文革”前,和批孔無關,但不愛聽人講道德,卻是一貫。
用《論語》代《修養》,可以滿足某些人的需要,但我不需要。
四
說起讀古書,港台人常說,大陸人,不讀古書,不重傳統,除了考古,一無是處,這是中了“五四”的毒,“文革”的毒。大陸的人聽了,也跟著起哄,說是呀是呀,千不該萬不該,我們就是吃了這個虧。台灣、香港,我去過,他們的傳統文化怎麽樣?研究水平怎麽樣?我心裏清楚,沒必要這麽吹。更何況,這條對我不適用。古書,我一直在讀,現在也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獻)吃飯。
今天說“五四”,我還是充滿敬意。
五四運動,是啟蒙運動。啟蒙啟蒙,啟什麽蒙?關鍵是確立西學或新學的主導地位。當時對孔子,不管說過什麽過頭話,都要從當時的環境來理解。中國的現代化,是揍出來的現代化,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不把華夏傳統的小巧玩意兒擱一邊,就無法擺脫被動局麵。這一步,非走不行。不走,不能迎新;不走,不能保古。更何況,孔子當聖人,他依托的科舉製,這張皮都沒有了,毛將焉附?大家把孔子從聖人的地位請下來,讓他與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麽不好?無形中,這等於恢複了孔子的本來麵目。
“五四”挽救了孔夫子,挽救了傳統文化。我一直這麽看,今天也沒有變。現在,大家喜歡講大師,他們都是怎麽來的?你們不妨查一查,他們有幾個是純粹土造、原汁原味?還有,海峽那邊,史語所是怎麽來的?台大是怎麽來的?胡適、傅斯年是什麽人?蔣介石罵“五四”,胡適為什麽反對?新學舊學,孰優孰劣?一切都清清楚楚。
傳統中斷,是危言聳聽。
我記得,有一次開會,酷愛道家的陳鼓應先生發言,他說,有人說,我喜歡道家是感情用事,我就是感情用事。因為你們不知道,我在台灣,國民黨天天給我們講仁義道德,他們把我的朋友關起來,用一把小刷子刷他的生殖器(這是一種刑法)。我一看儒家的書,就想起這把小刷子。他的心情,我理解。但我想,他恨的是國民黨,而不是孔夫子。
孔子隻是符號。
大陸不是傳統文化,台灣、香港也不是。兩岸三地,彼此彼此。所謂傳統文化,都是以現代化為前提,都是現代化的邊角料,隻有擺脫現代化的壓力,才能騰出手來保一保,就像孔子說的,“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1.6)。過去,中國大陸的現代化,孤立無援,基礎薄弱,態度最激進,水平最低下,西化不強,保古不力,乃環境使然,現在喘過一口氣,不要忘乎所以。
資本主義是個全球化的體係,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這個世界,隻有“主流國家”和“非主流國家”,名字叫什麽,喜歡不喜歡,並不重要。“傳統”(過去叫“封建”)的尾巴就算割不斷,也早就不成其為“社會”。
1980年代,大家罵中國太傳統(“太封建”也“太專製”),現在又罵中國太不傳統(“太不民族”也“太不世界”),到底哪個說法對?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幾回?兩種危言聳聽,都高估了傳統文化。
傳統就是過去,沒必要當祖宗供著,不分好壞,聞之必拜,誰敢說個不字,就跟當年的“反革命”一樣。
五
“文革”批孔(1974年),我是趕上了,但沒參加。當時,“批林批孔”的主力是大學老師和工農兵學員,我,一介農夫,哪有資格?我記得,有一陣兒,陪我爸爸到北大圖書館查書,現在的那個教師閱覽室,書是按儒法兩家一分為二,教學是圍著儒法鬥爭轉。北大中文係、曆史係和哲學係各有分工,每個係批一本書,熱火朝天。
“批林批孔”,孔子不過是符號。當時的史學,都是影射史學,說話方式怪,閱讀心理怪,大家特愛捕風捉影。那個年代,好端端一雙塑料涼鞋,能從鞋底讀出“介石過海”。孔子不是孔子,是國家領導人,第一是已經整死的劉少奇(卒於1969年),第二是剛剛摔死的林彪(卒於1971年),第三是還在位子上的周恩來(卒於1976年),這是當時的戲劇語言。
那時的我,已經20多歲,讀過不少古書,但對《論語》毫無興趣,有興趣的,恰恰是批林批孔的人。他們怎麽批,我倒是記憶猶新。大家不要以為,“文革”就是不讀書,特別是不讀古書。其實,舉國若狂讀古書,特別是讀《論語》,恰恰就是那一陣兒。我國的知識分子,特別是文科的知識分子,包括現在被捧為大師的知識分子,幾乎全部卷入,所有古書也是翻了個底兒掉。就連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它們的整理出版,也是乘了這股東風。
我的啟蒙是在“文革”時期。所謂啟蒙,就是不能再糊裏糊塗,更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崇拜知識,不崇拜知識分子。我見過的知識分子,好人有,但很多不是東西。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文革”就是整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是受害者。其實,“文革”當中,真正整知識分子的是誰?主要是知識分子。爬到權力巔峰的,很多也是知識分子。老百姓糊塗,是本來糊塗,知識分子糊塗,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時過境遷,我對“文革”,印象最深,不是政治的雲翻雨覆,而是人心的傾側反覆,好好一人,說變就變,非常無恥。落下的病根,或曰後遺症,今天沒斷。據我所知,當年的批孔幹將,現在也是急先鋒,隻不過換了尊孔而已。他們比我年紀大,原先受過尊孔教育。
從尊孔到批孔,從批孔再到尊孔,他們是輕車熟路。
六
“文革”批孔,當然和毛澤東有直接關係。
毛澤東對《論語》背得很熟,經常在講話中引用。他說,他讀過六年孔夫子的書。1917年11月,他還率領湖南第一師範工人夜學的師生員工向國旗、孔聖行三鞠躬禮。次年8月到北京,在紅樓工作,受新文化運動感染,才轉而批孔。他既尊過孔,也批過孔。
孔子辦教育、講學問,這方麵的話,他喜歡,但他個性強,“溫良恭儉讓”,不喜歡。鬥爭環境,愛講鬥爭話,他想聽這種話,孔子太少。還有,他是農村來的,孔子反對學種菜種莊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也看不起。“文革”前,他對孔子,有褒有貶,說好的時候有,說壞的時候也有,有時自相矛盾。他既講過孔子不民主,也講過孔子很民主。總的看起來,原先的印象並不壞,不然,他不會用《論語》中的話給女兒起名字(李敏和李訥)。
毛澤東對孔子的態度急轉直下,完全是政治原因。他是政治家。政治鬥爭就是政治鬥爭,一切以對手為轉移。這是問題所在。現代的尊孔和批孔,其實是歡喜冤家,白天吵架,晚上在一個被窩裏睡。
1942年,匡亞明勸毛澤東為孔子說點公道話。毛澤東說,重慶正在尊孔讀經,還是別說,既不要批,也不要捧。
毛澤東,史學百家,獨取範(文瀾)、郭(沫若)。二老之中,更重郭。郭沫若,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1929年),說商周是奴隸社會;作《十批判書》和《青銅時代》(1945年),說孔子是革命黨(秦漢之際的儒者多投身革命)。革命,難道要回到奴隸社會?兩個方麵,自相矛盾。郭沫若以孔子比共產黨,秦始皇比蔣介石,史學著作、曆史劇,到處充滿暗示。
1954年,毛澤東還說,“孔夫子是革命黨”,就是根據郭沫若。但1958年,輪到有人罵他是秦始皇,他就反過來了。越到後來,越討厭孔夫子,越認同秦始皇。特別是劉少奇和林彪,都喜歡儒家,使他很生氣。江青還批周恩來。郭沫若和範文瀾,他本來很喜歡,但他們都是尊孔派,他就轉而支持批孔派:楊榮國和趙紀彬。楊榮國,文字清通,簡潔明白;趙紀彬,對《論語》下過幾十年工夫,考證細密,觀點犀利,更對他的胃口。新民學會,他就檢討過,自己有“以人廢言”的毛病,晚年更突出。政治放大了這種毛病。
我們不要忘記,批孔是政治,不是學術。對抗格局下的思維定勢,永遠都是翻烙餅。翻烙餅不是學術。學術不能跟著政治跑,跟著政治對手跑。政治,好惡深,偏見生。學者要有超然獨立的學術立場。
尊孔和批孔,作為學術,本來都可以講,變成政治,就是打爛仗。解放後,尊孔代表有兩位,馮友蘭和梁漱溟,他們在“文革”中的表現,適成鮮明對比。馮友蘭,與世俯仰,推波助瀾,批孔比誰都過分,連教書育人做學問,他都批;梁漱溟,“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他和毛澤東吵架,挨毛澤東罵,挨周恩來罵,居然一點不記仇,晚年仍推崇毛澤東,說平生最佩服,就是此公,周恩來也是少有的完人,真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當年,他敢說,批林批孔是政治,批林可以,批孔不同意。觀點對錯不談,他老人家,前後如一,表裏如一,人格非常高尚。
我佩服的是這種人,批也好,尊也好,都不能隨風倒。
七
最後,我要說一下,為什麽我要讀《論語》,我是怎樣讀《論語》。
最近幾年,有三個刺激,逼我重讀《論語》。
第一是竹簡熱。1990年代,郭店楚簡、上博楚簡,都是以儒籍為主,內容涉及孔子,涉及他的主要弟子,不但和《論語》有關,也和大小戴《記》有關,為古代儒家的研究提供了不少新線索。過去研究儒家,主要是讀孔、孟、荀,孔、孟之間的七十子,反而不講,漏洞太大。我雖不同意,以儒家作中國文化的代名詞,但儒家出現早,地位高,影響大,不容懷疑。我們要把這些新材料吃透,還要返回來讀《論語》。此課不補,沒有發言權。比如宋儒講道統,有人說,出土發現證明了這個道統,這不是瞎說嗎?孔孟之間,明明有很多人,不隻子思和曾子,怎麽證明的就是宋明道統?我們隻要認真讀古書,就會發現,古書和這些發現並無矛盾,真正有矛盾,反而是“聖化”的曲解。
第二是孔子熱。現在,和1980年代不同。什麽叫80年代?我還記得很清楚,想不到,如今已成老宮娥坐談開元天寶年間事。80年代,主要氣氛是痛批傳統,怨天尤人罵祖宗。現在,風氣陡變,傳統又成香餑餑。向左轉,向右轉,誰都拿孔子說事(連監獄都在讀《論語》)。孔子真是左右逢源。從罵祖宗到賣祖宗,這個大彎兒是怎麽轉過來的?前因後果,值得深思。美國學者史嘉柏(David Schaberg)有篇書評,是介紹西方的《論語》譯本,文章的題目是《沽之哉,沽之哉》。用在我們這邊,也合適。傳統和孔子都在熱賣之中。現在的世界,革命革傷了,革命革怕了,全都向右看齊,保守主義浪潮和複古風席卷全球。作為文化現象,我們要想弄清,孔子熱的含義是什麽,也要重讀《論語》(它本身就是複古經典)。
第三是讀經熱。現在鼓吹“少兒讀經”,不是讀《五經》,而是讀蒙學課本,也是甚囂塵上,我是不以為然,但怎麽讀古書,確實是問題。現在,我在北大講“四大經典”,《論語》是其中之一。我想認真思考一下古書的經典化,以及現在如何選經典、讀經典的問題。
說實話,我讀《論語》,主要是拿它當思想史。古代思想史,有很多爭論,我是像看戲一樣,坐在台下看,並沒打算加入哪一撥。
馬克思說,青年黑格爾派是“德意誌意識形態”。《論語》也是中國的意識形態。
曆史上捧孔子,有三種捧法,一是圍繞政治(治統),這是漢儒;二是圍繞道德(道統),這是宋儒;三是拿儒學當宗教(或準宗教),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說。三種都是意識形態。我讀《論語》,就是要挑戰這套咒語。
我的讀法是:
(1)查考詞語,通讀全書。按原書順序,一字一句、一章一節、一篇一篇,細讀《論語》。先參合舊注(以程樹德《論語集釋》為主),梳理文義,再考證疑難,把全部細節過一遍。
(2)以人物為線索,打亂原書順序,縱讀《論語》。第一是孔子,第二是孔門弟子,第三是《論語》中的其他人物。借這種考察,為各章定年,能定的定,不能定的闕如,把《論語》當孔子的傳記讀。
(3)以概念為線索,打亂原書順序,橫讀《論語》。我把全書,歸納為若幹主題,每個主題下分若幹細目,按主題摘錄,看這本書裏,孔子的思想是什麽樣,與《墨子》、《老子》有什麽區別。
(4)最後,是我的總結。我想思考的是知識分子的命運,用一個知識分子的心,理解另一個知識分子的心,從儒林外史讀儒林內史。
孔子這本書,有不少道德格言,有些比較精彩,有些一般般。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盡心下》)。
我於《論語》,也是如此。
讀《論語》,要心平氣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
目的無他,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真實的孔子,
特別是在這個禮壞樂崩的世界。
2006年10月15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
第一部分
學習的快樂、孔子的“血統論”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是孔子說。《論語》全書的“子曰”都是孔子說。古代子書,是以“子”稱老師。如《孫子》十三篇,每篇開頭多作“孫子曰”;《墨子》的《尚賢》等十篇,每篇開頭也作“子墨子曰”。這樣的“子”是對老師的尊稱。研究《論語》,我們要知道,中國最早的老師怎麽叫,學生稱孔子為“子”,這個“子”是什麽意思。
“子”本來是貴族子弟的稱呼。西周時期,貴族子弟多被稱為“小子”,就連王,在神祖麵前也自稱“小子”。春秋時期,人們以“夫子”或“子”稱呼卿大夫,即當時的貴族官僚。“夫子”是第三人稱,相當他老人家。“子”是第二人稱,相當您老人家。“夫子”也可簡稱為“子”。“夫子”和“子”都是尊稱。孔子當過魯大夫,很短,隻有三年,但他的學生是用這個頭銜稱他們的老師。這裏的“子”是“夫子”的省略。古代最初隻有一門學問,即做官的學問,長官就是老師,這叫官師之學。孔子強調,讀書要做官,這不是他的發明,而是官師之學的傳統。“諸子”的“子”是來源於官師,稱呼老師和稱呼首長是一樣的。
“時習”,一說是“學者以時誦習之”(《集解》引王肅),即按時複習;一說是“既學而又時時習之”(《集注》),即時時複習。楊伯峻說,前說才是周秦古書的用法,後說是用後代的詞義解釋古書,不可取。《國語?魯語下》:“士朝而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複。”複習是在晚上。
“朋”,古人把同學、同事、同僚等同輩人叫“朋”、“友”或“朋友”,這裏指同學。東周的編鍾銘文,常以“父兄”(或“兄弟”)、“婚媾”、“朋友”並說,父兄(或兄弟)是血緣關係,婚媾是婚姻關係,朋友是社會關係或政治關係。
這一章好像研究生入學,導師給他們訓話,主要是講學習的快樂。
第一樂是個人的快樂,你們來到我的門下,聽我傳道,按時複習,樂在其中。
第二樂是和同學在一起,你們不光自己學,還不斷有人慕名而來,成為你們的同學,弦歌一堂,豈不快哉?
第三樂是師門以外,別人不了解,千萬別生氣,因為你學習的目標,是成為君子,學習是為自己學,別人不知道,照樣是君子,你有君子的快樂,內心的快樂,不也很好嗎?
孔子好學,把學習當快樂,認為求知的快樂比求知本身還重要(《雍也》6.20)。這幾句話,共同點是快樂。“說”即悅,是愉悅,“樂”是快樂,“不慍”也還是愉悅或快樂。
《論語》以此為第一章,很好。
這一章提到“君子”,“君子”是孔子的重要概念。什麽是君子?什麽是小人?後麵會反複提到。孔子說的君子、小人有兩種含義:一種是身份,貴族和有地位的人是君子,奴隸和沒有地位的人是小人;一種是道德,道德高尚的人是君子,道德低下的人是小人。
君子、小人之辨,本來是血統論的概念。貴族社會的特點,就是講血統論。
“文革”初期,辯論對聯,我參加過,有刻骨銘心的體會。所謂對聯,是幹部子弟的發明,“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對聯就是血統論。中學生起哄,上麵沒人管,譚立夫是大學生,也跟著瞎講,居然為對聯辯護,說“混蛋”怎麽了?不過是“糊塗小子”之謂也。我寫過一個傳單,反對血統論,但不徹底,還是講“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可憐的遇羅克就死在了他的《出身論》之下。階級仇,可遺傳,作用之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即使今天也沒稀釋完。“文革”後,幹部的孩子還是當幹部,演員的孩子還是當演員,知識分子的孩子,領導出國新潮流。最近,時光倒轉,還有“貴族熱”,互相比闊。我是誰?少爺。有形資產沒了,比無形資產,看誰能吃會喝,精通美食。什麽都拉扯上貴族,哪怕是有錢人家的廚子。“地富反壞右”,除了“壞”,什麽都往自己臉上貼,官越大越好,北洋的,國民黨的,偽滿的,都行,最好是皇親國戚。
孔子,祖上也光榮,但本人早已平民化,吃過民間疾苦,遭過貴族白眼,這是很好的教育。他對貴族的驕奢淫逸,非常看不慣。
孔子反對血統論,不夠徹底,當時不容易徹底。他的態度,也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老貴族,他欣賞,奉為榜樣,但他更重的還是當時怎麽樣,看誰更有道德,更有學問。這特別反映在他用的“君子”一詞上。
孔子說的“君子”,是用舊名詞裝新概念。在他看來,過去的貴族,不但血統高貴,有身份地位,也有道德學問和君子風度。但當時的貴族不一樣,往往隻有身份地位,沒有道德學問和君子風度。因此,他為“君子”賦予了新的含義,即有道德學問,卻不一定有身份地位。這種人,有點像日本的浪人,是遊離分子。一部分像他,出身高貴,但家道中衰,在家當老二老三,屬於庶子或餘子,沒有繼承資格;一部分是經過學習而知書達禮的鄉巴佬,如子路、顏回。這種遊離分子,就是孔門施教的對象,後來“士文化”的主體。
中國的貴族製度,崩潰特別早,除皇親國戚,早就沒什麽像樣的貴族,歐洲那樣的貴族。科舉製下的大富大貴之人,很多都來自窮鄉僻壤。但每一時代,都有一批有身份地位沒道德學問或有道德學問沒身份地位的人。誰是君子?誰是小人?還是問題。
讀書做官是孔夫子的理想和遺產,我不喜歡。我更喜歡沒官做的孔夫子。
吳敬梓諷刺讀書人,諷刺為做官讀書的人。寫完這類人,作為理想,小說結尾,他特意寫了四個奇人,“琴”、“棋”、“書”、“畫”各一位,沒有一個是大富大貴之人,全是隱於市井的平民。他說,“看官!難道自今以後,就沒有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麽……”,最後一位,叫荊元,奏一曲高山流水,令於老者淒然淚下,語極傷心。
這是吳敬梓筆下的“君子”。(學習的快樂、孔子的“血統論”)
巧言令色,孔子最討厭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巧言令色”,孔子最討厭。孔子認為,這種人最缺乏“仁”。“巧言”,言是言語。巧舌如簧、能說會道、善於用言辭討別人喜歡,孔子叫“佞”。孔子對“佞”是罵不絕口(後麵多次提到)。“令色”,色是臉色(古人叫顏色)、外表的樣子。我們不要以為,隻有女人才會以色相動人,男人也有深通此道者。他們擠眉弄眼,打躬作揖,很會調動自己的麵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巧言令色的人是擅長拍馬逢迎的人。
巧言令色是假,孔子深惡痛絕,但真也不一定討他喜歡。嘴上沒把門的人,情緒激動的人,如仲由,心直口快,和巧言令色有區別,孔子也不喜歡。他更喜歡的是不說話或少說話的人———悶葫蘆式的人。“巧言”的反麵是“訥”,“訥”是言語遲鈍,話都說不利索;“令色”的反麵是“木”,“木”是麵無表情,好像木頭疙瘩。他喜歡的是木訥之人,認為木訥之人才近於仁。(巧言令色,孔子最討厭)
與其指東道西,不如反省自己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曾子”,是孔門的再傳弟子尊稱曾參。曾參,字子輿,是有名的道德先生。孔子死後,卜商等人推有若代孔子,受弟子拜,他不服氣。孔門十哲無曾子,但宋儒立道統,把他捧得極高,明代封曾子為“複聖”,曾子的名氣,反而比有若大,甚至超過顏回。這是宋儒的創造。
“身”,不是身體,而是自己。
這裏講的三條,都是屬於自律,不是太高的要求。道德有高尚道德,有一般道德,還有作為道德底線的起碼要求。高尚道德,常人做不到,或很難做到,做到了令人佩服,做不到也無可指責。在道德問題上,與其“高大全”,到處講用,舉國若狂,還不如勸大家盡職守責,少幹點壞事。人為拔高,適得其反,北京話叫矯情。比如見義勇為,談何容易。一幫歹徒,有槍有刀,手無寸鐵,幹黃枯瘦,無拳無勇,怎麽挺身而出?警察的責任,交普通人去擔,就過了。我看,一般道德、起碼的道德,比這更重要。
“忠”,和“中”、“衷”等字有關。什麽叫“忠”?古人拆字為解,有“中心為忠”之訓。簡單說,就是替人謀事,要真心真意、全心全意,絕不糊弄人。現在,我們的很多同胞,滿嘴抹蜜,甭說盡心盡力,錢花光,事沒幹,人都跑了,這就是“為人謀而不忠”。
“信”,從言,和說話有關,古人拆字為解,有“人言不欺”之訓。簡單說,就是說話算話,恪守諾言,講信用。現在的中國人,說話不算話,爽約遲到,和玩兒似的,事前亂許願,事後亂道歉甚至不道歉,一點不臉紅,這就是“與朋友交而不信”。
還有一條,“傳不習”,這條更簡單,就是老師講了,回去不複習,當學生的,糊弄老師。
三大毛病,領導、同事、朋友、老師,誰都敢糊弄,這些都是很不道德的事。
我們中國人,特愛糊弄,連鬼神都敢糊弄,何況人乎?
在守信守時這一點上,中國不如西方。西方也不都是好人,但耍心眼兒,抖機靈,逮空子就鑽,偷奸耍滑,平均水平,絕對趕不上中國。
道德的供求規律是,生活中越缺什麽,它才越吆喝什麽。春秋戰國,大講忠信,正是因為沒有忠信戰國“忠信”印最多。故《老子》第三十八章說,“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本書引用《老子》都是根據馬王堆帛書本,下不再說明。宋以來,大講關關公、嶽嶽飛,也是因為漢奸太多。
這裏的“三省”很有名,比如陳省身、於省吾,就是據此取名。
我們要注意,學《論語》從哪兒學起,“三省吾身”,省是反省,身是自己。我們與其指東道西,給人家當老師,還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人。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弟子”,指鄉裏的子弟或學生,古代的師生關係是仿父子關係,學生把老師當爸爸,老師把學生當兒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所以有“師父”一類叫法。師父的師父,是“祖師爺”。後世,師道尊嚴,一直保留著這一傳統。當老師的要給學生找工作,得意門生,連媳婦都包辦,當學生的也要盡弟子之勞,弘揚師教,捍衛師說,光大師門,義不容辭,就像我生活過的農村,當爹的要給兒子蓋房娶妻,當兒的要給老人擔水拾柴、準備棺材。現如今的學校,有培養子弟兵說,術語叫“組建學術梯隊”,裏麵就有這種父慈子孝。北大門戶深,老師是大樹。我從社科院到北大,對此深有體會。師道尊嚴要講,但這種關係不好。老師不是爸爸,學生不是兒子。
“謹”,是寡言。
“泛愛眾而親仁”,“眾”指民,“仁”讀人。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行”是動詞,這裏指行事為人,它是踐行道德,而不是道德本身。“行”是相對於“學”。道德好了,還有餘力,幹什麽?孔子說,“學文”。“文”是什麽?是文化,特別是與禮樂有關的人文學術,古人也叫“文學”。道德是質,禮樂是文。文、質是相輔而行。孔門讀書,是學禮樂。禮樂是文化,不是公文檔案,不是程文墨卷,更不是風花雪月、娛情寫物的詩文。古人不像後人,靠文章名世,靠文章傳世,看重寫下來的東西。孔子強調,提高道德修養之後,還要提高文化修養。第一,別當壞蛋。第二,別當笨蛋。即先當好人,再當知書達理的人。
以德代色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子夏”,卜商的字。他是孔門三期的學生,孔門十哲之一,長於文學。
“賢賢易色”,前一個“賢”字是動詞,即以賢為賢,尊重賢人,推崇賢人。前人對“易”字有三種理解,代替、改易、輕視。我認為,第一說最好,第三說最壞。“賢賢易色”就是孔子兩次提到的“好德如好色”《子罕》9.18、《衛靈公》15.13。它的意思是,要像“好色”一樣“好德”。可見色是可以好的。
色是性感的外貌,主要指女人在男人眼中的性感外貌,即女色。男色不太有人提。喜歡漂亮女人,沒什麽不對。不對的是心裏好之,嘴上又賤之,說什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不拿妻子當衣裳,就是重色輕友。
用“好德”代替“好色”,不是戒色,而是像男人好女人那麽來勁兒,有內在衝動,情不能已。女人又不是什麽壞東西,非戒不可。子夏移好色之心以好賢,完全符合老師的教導。
交友也講經濟學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重”是老成持重的重,北京話說,端著點。人不端著點,就“不威”,看上去,沒有威風凜凜的那麽股勁兒。
這和學習有啥關係?我想,孔子說的“學”,不光是讀書,更重要的,還是修行習禮學道德。修行習禮學道德,目標之一,就是有君子風度,如果沒有君子風度,莊重不足,輕浮有餘,當然說明,他沒學到家,“學”自然“不固”。
這一章的後三句,也見於《子罕》9.25,“無”作“毋”,“過則”作“過者”。
“主忠信”,就是謀事必忠,說話算話,上麵已經談到。
“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犯了錯誤不要害怕改正。
“無友不如己者”,是此篇的大問題。因為從字麵理解,原文是說,你千萬別跟不如你的人交朋友。魯迅說,這是勢利眼。孔子怎麽這麽牛?不可能吧?很多人都認為,這有損孔子的形象,所以曲說很多。他們說,這話的本意不是這個意思,完全相反,“無友不如己者”,其實是說,沒有哪個朋友不如你,個個都有長處,全值得你學習,不但沒有一點驕傲,還透著滿肚子的謙虛。比如南懷瑾、李澤厚,他們就這樣解釋。
後麵這種解釋,對保護孔子的形象很有利,可惜並不對。劉寶楠、程樹德從古書中找到幾段話,完全可以證明,孔子的說法,其實很有根據,它原來的意思,就是怕跟不如己者交朋友:
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詡赫嘰ΑO駝咧?傻糜氪σ玻?裰?病!堵朗洗嗬?#8226;觀世》
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須己而植也。然則扶人不暇,將誰相我哉?吾之僨也,亦無日矣。《中論?貴驗》。《群書治要》卷五六引,“須己而植也”作“須己慎者也”
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者,自進之階。比於惡者,自退之原也,且《詩》不雲乎?”《韓詩外傳》卷七。《說苑?雜言》有類似的話,“假子”作“南瑕子”
交朋友,怎麽才劃算?漢代有一種傳說,“丘死之後,商也日益,賜也日損。商也好與賢己者處,賜也好說悅不如己者”《說苑?雜言》。子夏愛跟比自己強的人交朋友,每天都長進;子貢愛跟不如己者相處,每天都退步。看來子夏才深得老師的真傳,最劃算;子貢是偏離了老師的教導,最吃虧。
孔子的意思,其實很清楚,用不著拐彎抹角。他老人家說,要向道德高、本事大的人學習,“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裏仁》4.17,這沒什麽不對。問題隻是在於,“友”是一種對等概念,而人的賢與不肖卻千差萬別,至少有勝己、如己、不如己三大類,如果不如己者不配交朋友,那勝己者也不應該和你交朋友,順推行,反推不行。
孔子不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這是古代的聰明人早就想到的,現在的聰明人也一樣想得到。咱們設身處地替他考慮一下,他的想法倒也簡單,主要是怕吃虧受累。現在的星呀腕呀,都特需要崇拜者,粉絲越多越好,港台說法,是人氣旺。但每手必握,噓寒問暖,每信必回,耐心解答,累不累?名人也有名人的苦惱。孔子的時代,倒沒這麽累,但吃虧是肯定的。和不如己者交朋友,光讓人家跟你學,自己什麽也學不到,時間長了,肯定退步。這就像職業棋手陪業餘棋手下棋,下著下著,自己都業餘了。我的經驗之談是,千萬別把自己當名人,群眾來信,一律不回回是例外。
可是這話,我講可以,孔子講不行。孔子的錯誤,是他把這種話都講出來了。因為你要這麽講,人家就要問了,如果大學校長隻跟教育部長交朋友,教育部長也這麽想,你不是也交不成朋友嗎?比如南懷瑾就是這麽打比方。當然,他是絕不相信孔子有這種壞思想,他認為,這是理解歪了。
其實,對孔子的說法,蘇東坡正是這樣提問題。他說,“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這種問題,挺刁,但有合理性。我在一篇雜文中說,“同‘不如己者’交朋友,壞處多,一是吃虧,朱熹說‘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二是丟麵子,古人說,‘禮聞來學,不聞往交’。楊伯峻先生覺得孔子不會這麽牛,故將此句譯為‘不要〔主動地〕向不及自己的人去交朋友’《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58年,不交也罷。但隻同比自己強的人交朋友恐怕也有問題,因為如果那強者也像他一樣拿糖和端譜,他的做不成‘友’也是明擺著的事。更何況聖人是‘絕頂聰明’的人,在他上麵已經沒有人了”。我的玩笑就是來源於蘇東坡的疑問。
這裏,我提到楊伯峻先生的譯文。他的翻譯,見於他的《論語譯注》舊版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6月第一版。在這個版本中,他有意調停舊說。他說,“古今人對這一句發生不少懷疑,因而有一些解釋。譯文加‘主動地’三字來說明它”。我猜,楊先生的意思是說,古人特自尊,好麵子,不如己者如果找上門,還可以交朋友,但決不能主動去交6頁。可是,後來的本子1980年12月第二版改了,譯文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6頁。楊先生說,“譯文隻就字麵譯出”,“主動地”三字沒有了。看來,楊先生也覺得加字不妥。
元陳天祥有一種解釋,說“如”乃“似”義,而不是“勝”,“不如己”是說對方和我不對等,人分不如己、如己、勝己三等,勝己者當師之,如己者當友之,不如己者既不是師也不是友,所以無法交朋友《四書辨疑》。這也是保護孔老夫子。他說孔子分不清師、友和不可交者,他替孔子分。
這句話很簡單,但解釋起來,卻一套一套,真讓我們其樂無窮。
禮之用,和為貴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這段話,有點繞,如何標點是問題。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這是一層。有子的意思是說,禮的功用主要是調和,先王之道是以和諧為美,即俗話說的“和為貴”。
“小大由之”,是總結上文。這裏的“由之”是順道而行的意思。《泰伯》8.9:“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之”也是這個意思。上文說,禮是為了和,和最重要,所以小事大事都要依照和的原則來辦。
“有所不行”,是另一層意思,和前麵相反。前麵說,小事大事都要依和而行,這是基本原則,通常要這麽辦。這裏是說,情況也有例外。什麽是例外?我在這句話的下麵點了冒號,冒號的下麵是說明。它的意思是說,和當然很好,但也不能太過分,為和而和;即使是和,不以禮節之,也不可行。
禮是處理差別的,通過差別,建立秩序,秩序就是和。和不是平等,而是不平等,或曰以不平等求平等。真正的平等隻是理想,古人叫“大同”《禮記?禮運》。孔子也夢想大同,但他知道,禮是大同講不成了才講。所以他講“君子和而不同”《子路》13.23。和諧社會是小康,不是大同。
商周社會,好比一個大村子,裏麵有宗族祠堂,王就是族長,定下家規家法,管這個村子,協調村裏的各種關係,長幼尊卑,井然有序,這就是和。人是生下來就不自由,也不平等,和盧梭的說法相反。禮,最重要的用途,就是和稀泥,想方設法,把不平等控製在合理的範圍內,不至鬧出亂子。禮和德不同,不是個人修養,而是習慣和傳統,約束人的行為規範。
窮開心,富好禮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歟?”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諸”,猶之。
錢對人是個大考驗。守道過日子,難免餓肚子。當君子,就要準備挨餓———不當官,吃什麽?總不能種地。孔子可不主張自食其力。他論貧富,著眼點是貧。孔子說,枕著胳膊喝涼水,樂在其中;富,往往是不義之財,“於我如浮雲”《述而》7.16。
子貢是買賣人,孔門最闊的學生。司馬遷講古代大商人,子貢是其中之一,“七十子之徒,賜最饒益”《史記?貨殖列傳》。現在時興講儒商。企業家,不僅會做買賣,還有文化、道德,多好。難怪有學生說,要做學術界裏最有錢的人和有錢人裏最有學問的人。如果說,真有儒商,子貢就是祖師爺。但可惜的是,全國老百姓,隻知關老爺,不知子貢為何許人也。
孔子跟子貢論貧富,是找對了人,因為子貢和其他學生不一樣,他們多是寒門,不足論貧富。子貢有錢,孔子周遊列國,有人猜測,就是由他讚助。有錢,才能看透錢。但有多少才看得透,不知道,恐怕因人而異。反正沒錢,往往看不透,見錢眼紅,窮凶極惡,一點辦法都沒有。曆史上,農民造反,到頭來總是失敗,多半都栽在這上頭。
對錢,子貢的態度是:窮,不低聲下氣,巴結闊人;闊,不趾高氣揚,欺負窮人。孔子讚同他的態度,但補充說,更好的態度是,窮要開心,闊要好禮怎麽叫好禮?不知道,沒準是當慈善家吧,即在貧富問題上,該怎麽樣比不怎麽樣更重要,自己該怎麽樣比對別人怎麽樣更重要。子貢引《詩》為喻,問孔子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這個意思嗎?他想說,砥礪德行,就像工匠加工骨、牙象牙、玉、石,也是精益求精呀。孔子認為,他的理解很對,我跟他講窮開心,闊好禮,就是這個意思。“往”是第一步,“來”是第二步。孔子教學,最重啟發,他喜歡的是舉一反三的學生,所以跟子貢說,從此我可以和你討論《詩》了,你有這個資格了。
子貢引用的《詩》,出自《衛風?淇奧》。“如切如磋”,是加工骨、牙象牙類的製品,“如琢如磨”是加工玉、石類的製品。
第二部分
天上的星星參北鬥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
政治家,德重要還是能重要,曆來有爭論。一般認為,最好是德才兼備,不行,寧肯舍才棄能。沒人說,缺德有本事,也可以為政。千百年來,大家一直相信,當政者必為有德之人。
“為政以德”,是靠道德施政。孔子是個熱衷政治的人,《論語》經常提到“從政”和“為政”。從政是當官,為政是施政。這裏,我們要注意,從政、為政的人,不一定是君主,也可以是官員,比如下文2.21的“子奚不為政”,《顏淵》12.19的“子為政”,《子路》13.3的“衛君待子而為政”,都是講孔子為政。
“北辰”,《爾雅?釋天》把北辰列入星名,說“北極謂之北辰”。《春秋繁露?奉本》也說,“星莫大於北辰”。或說北辰隻是北極,有位無星,不對。下文“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居其所”的“所”才是北極,“居”的主語是北辰,肯定是北極附近的星。如果說北辰不是星,而是北極,那等於說,北極位於北極,完全是廢話。
“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是說北辰位於宇宙的中心,天上的星星都環繞著它。北鬥,鬥勺前端有兩顆星,是大熊座的α、β二星,這兩顆星的連線,向上延伸五倍,是現在的北極星,即小熊座的α星,但古代的北極星是小熊座的β星,極星可變,位置不變,古人是以北極星代表北極。“共”,同拱,象兩手合圍,這裏指拱衛,環繞北極星而朝向北極星。
孔子提倡以德治國,他希望,當政者都是道德模範,以身作則,為全民樹榜樣,“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電視劇《水滸傳》的主題歌。這個願望,當然很好,但當時行不通,後來也沒多大用。
好人政治還是能人政治,曹操的看法和孔子相反,他也生逢亂世,但看重的卻是能。他才不管出身高貴不高貴,品德高尚不高尚,隻要有本事就行。他說,哪怕“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也是舉薦的對象《求賢令》、《舉賢勿拘品行令》。
當代政治家,西方政治家,隻是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很多都是學政治、經濟、法律什麽的,不是人文,不是理工。1980年代末,知識分子翻身,我國流行知識分子治國論,特別是技術專家治國論,至今有人迷信。其實,政治家就是政治家,不是道德楷模,不是智慧化身,再好的願望也是願望,大家要想明白了。
西方最早的烏托邦,是柏拉圖的哲人王;我國最早的烏托邦,是孔子的道德王。它們都是幻想,人類最古老的人文幻想。
怎麽消滅無恥
子曰:“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是以法治國。“政”是政令,“刑”是刑罰。按福柯的說法,就是訓練和懲罰。它是按馴養牛馬那樣來管理社會:聽話,給草吃;不聽話,拿鞭子抽。
孔子認為,這些手段,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它會把老百姓弄得“免而無恥”,政刑雖在,但心存僥幸,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把不守規矩當自由,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道導之以德,齊之以禮”,和“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不一樣,它是以德治國。“德”是自律,自己有道德標準在心裏管著自己;“禮”是他律,對人的行為和相互關係有種種規定,比如摩西十誡的十誡、豬八戒的八戒、孔子的“非禮勿”《顏淵》12.1就是這種約束。這種考慮,古人很普遍,比如柏拉圖的《理想國》,他心目中的頭等國家,也是以德治國,政刑無所用之。但後來,他明白了,現實世界,還得交法律管。
“有恥且格”,“有恥”是有羞恥感,有內心約束,和“無恥”相反;“格”是嚴格遵守規定,外麵有規矩管著,和“免”相反。
孔子是道德中心主義。他認為,社會應以親情作核心,沒有小,焉有大,似乎有理。但德禮是小道理,政刑是大道理,小道理管大道理,這是說反了。政刑有政刑之弊,孔子的批評有一定道理,但德禮也非萬能,以德治國真管用,就不會有禮壞樂崩。
春秋戰國是禮壞樂崩。禮壞樂崩,結果是政刑繁苛。秦代政刑繁苛,結果是陳勝、吳廣起義,項羽、劉邦造反。秦政之失,是隻講硬道理,不講軟道理,硬梆梆、赤裸裸。漢代尊孔,不是牌?駁覽恚??淺?擻駁覽恚?步踩淼覽恚??萌綰斡萌淼覽戇?壩駁覽恚?謀湫蝸蟆Q羧逡醴ǎ?磧布媸??怯蒼誶埃?碓諍螅揮蒼誒錚?碓諭猓?荒芊垂?唇病S駁覽砘故欽?蹋?ㄈ裟??H淼覽矸炙鬧鄭?皇搶窶鄭??塹賴攏??茄?剩?氖親誚獺;始矣欣褚牽?奈滸俟倏康賴卵?恃。?習儺眨?障憧耐罰?燦械胤槳蕁:閡嶽吹娜迨酰?褂瀉罄吹氖汀⒌潰?際怯美疵植拐?討?蛔恪?
光有政刑,不能消滅無恥,沒有政刑,更不能。
兩千年來,中國人有自己的生存哲學或曰兵法,你硬他就軟,你軟他就硬,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軟硬不吃,“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始終做不到。
“民免而無恥”,在我們的生活中,到處都是,早就如此,並非現在才開始。宋明以來的中國,文化發達,社會腐化,那時最愛講道德,道德如何?小說、筆記講得很清楚,壞透了。
我的看法是,以德治德,可以。以國治國,也可以。以國治德,六親不認,一個朋友都沒有,太沒人情味,這是誤用,但誤德未必誤國。最糟糕的,就是光講以德治國。光講以德治國,德必偽,國必亡,兩樣都誤。
當然,古人說的以德治國,並不是真的以德治國。德隻不過是裝飾罷了,就像廁所裏麵撒香水,讓你不覺其臭而已。
孔子的一生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段話很有名,誰都用它講自己,以為是人生的指導原則。讀它,有兩點要注意,第一,這是孔子講自己,話的頭一個字是“吾”。既然是“吾”,可見是講他自己的人生體驗,不是講別人活到某個年齡該怎麽怎麽樣,也不是泛泛總結,說大家到了某個年齡該怎麽怎麽樣。第二,孔子從15歲講到70歲。他這一輩子,總共活了73歲,我們可以斷定,此章的年代是前482—前479年之間。比前482年早,不可能;比前479年晚,也不可能。他是在70歲以後,回顧自己的一生,說了這幾句話。每句話,都是他生命的一個片斷。前人說,它是孔子的“一生年譜”明顧憲成《四書講義》,或“一生學曆”程樹德《論語集釋》, 有道理。
“吾十有五而誌於學”,15歲,古人叫“成童”,是小學畢業該升大學的年齡。我國古代,隻有小學和大學,沒有中學。孔子少年老成,在這個年齡上,立誌要做學問。現在的孩子不一樣,15歲,正值青春期躁動,最鬧,俗話說,“十五六,狗都嫌”。但毛澤東,他不嫌。“文革”的火,就是從這幫孩子點起。紅衛兵的誕生地是圓明園,發起者是清華附中的學生。破四舊、打流氓、大串聯、複課鬧革命、打架鬥毆、拍婆子、上山下鄉,“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是這個年齡。這個年齡,西方叫teenager一般指13—19歲的半大小子和半大閨女,他們打架、泡妞、吸毒、聽搖滾,鄰居怕,家裏操心。美國法律規定,16歲以上可以開車、喝酒,脫離父母,搬出去住,這是他們的“成童”。
“三十而立”,中國古代,15歲是一大坎。比它晚,20歲也是一個坎。20歲,古人要為男孩舉行冠禮戴帽子禮,即成丁禮,表示他已長大成人,但孔子沒講。他看重的是30歲。30歲,為什麽說“而立”,清宋翔鳳說,是“壯而有室”《論語發微》,即我們常說,有了老婆孩子,才有社會責任感的年齡。但孔子早婚以現在的標準講,有點早,19歲娶媳婦,20歲有孩子,照此說,該是“二十而立”,可見不對。另一種解釋,是孔子自己的說法,即“不知禮,無以立也”《堯曰》20.3,明顧憲成說,立不立,關鍵是知禮,隻有知書達理懂人事,才叫成人《四書講義》。這種說法更合理。孔子出名早,27歲跟郯子學禮,30歲以知禮名。齊景公和晏嬰向他問禮,就在這一年。可見“三十而立”是這個意思。
“四十而不惑”,孔子在魯國出名後,開始出國遊學找工作。34歲,他到周都洛陽,向在王室圖書館當差的老子問禮。35歲,他到齊國找工作,齊景公說,不好安排。前一事,有人懷疑,但後一事,毫無問題。孔子短暫出國,回到魯國後,沒官可做,隻好死心塌地做學問。35歲以後,50歲以前,他一直在家讀書習禮,教書育人。40來歲這陣兒,他全力治學,越學越明白,當然也就“不惑”了。
“五十而知天命”,什麽叫“知天命”?就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到底能幹點什麽,命中注定該幹點什麽。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曰》20.3。他認為,學習的目的,是造就君子,君子的使命是做官;讀書一定要做官,沒商量,但什麽時候出山,在誰手下幹事,全看天命如何。魯昭公時,機會未到,孔子隻能埋頭讀書,自娛自樂。魯定公即位四年後,孔子47歲,陽貨請他出山,他沒答應,一直等陽貨出亡,才肯出山。他出來做官是51歲,正好在他“知天命”後。孔子“知天命”,據說和學《易》有關。如司馬遷說,“孔子晚而喜《易》,序《彖》、《係》、《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史記?孔子世家》。“晚”是多少歲?司馬遷沒直接說,但他引用的孔子語,是出於《論語》。孔子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述而》7.17。皇疏說,這是從45或46歲,加上幾年,到50歲。邢疏說,這是從47歲,加上幾歲,到50歲。也就是說,他是因為學《易》,知道自己該出來做官,才出來做官。所以第二年,他才出來做官。這是漢代的說法。
“六十而耳順”,什麽叫“耳順”?比較費解。我把我的猜測說一下。第一,我們要注意,古人所謂聰明,聰是聽力好,明是視力好。盡管俗話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但耳朵比眼睛受時空限製小,古人認為,耳朵比眼睛更重要。比如聖人,聖人都是絕頂聰明、天生聰明。聖,古文字,與聽字和聲字同源,主要就是指耳朵好,善於傾聽民間疾苦,善於接受賢達勸諫。第二,我們看孔子年表,60歲前後,他在幹什麽?原來,55歲到68歲,他正在周遊列國,到外國找工作。孔子一路顛簸,很不順心,但他很虛心,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什麽挖苦話,他都聽得進去,就連鄭人說他“累累若喪家之狗”,他也點頭稱是《史記?孔子世家》。我想,60來歲的人,閱世既久,毀譽置之度外,愛怎麽著怎麽著,這可能就是“耳順”吧?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最高境界,分寸最難拿。小孩倒是從心所欲,但大了,就不許撒潑打滾。孫悟空大鬧天宮,也是從心所欲,但大鬧,還有什麽規矩?受戒出家後,規矩倒是有了,不聽話,還有緊箍咒,但這麽一來,還有什麽從心所欲?兩全其美,太難。人活著,就有規矩管著;死了,才徹底自由。孔子活了73歲,和今天中國的平均壽命比,好像算不了什麽現在的平均壽命是72歲,但按過去的標準,已經活過梭兒了。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是一個抽象標準,人之將死,離自由最近,或許近之。豁達的人,活明白的人,不隻耳順,心也順了,物我兩忘,沒什麽舍不得放不下的,這叫“從心所欲”。“從”有兩種讀法:一種是讀如本字,指隨心所欲,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還有一種是讀為縱,什麽都放得開,放膽放言,想幹啥幹啥,意思差不多。“不逾矩”,是無法中有法,怎麽幹怎麽對頭,處處合乎規矩,雖有規矩,不礙自由。人,隻有活到頭,才能活明白,但很多人,到死都不明白。
孔子誌在天下,但命途多舛。他這一輩子,從“誌於學”到“而立”到“不惑”,主要是學習;從“知天命”到“耳順”,主要是求仕。然而結果怎麽樣?晚境孤獨而淒涼。孔子以68歲高齡回到魯國,幾乎每年都有傷心事:69歲,兒子死了;71歲,絕筆《春秋》,顏回病逝;72歲,仲由死於衛。然而,最奇怪的是,過了70歲,即將走完人生旅程的他,卻說他已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
死亡是最大的解放。
大家讀這一段,不妨對比一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王國維講“三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尋找目標;“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窮追不舍;“眾裏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是如願以償。
孔子是齎誌而歿,並非如願以償。王國維更慘,跳了湖。
前些年,中華書局出版過一套《人生借鑒譯叢》,就是按孔子的話編譯,外國的名人在30歲、40歲、50歲、60歲、70歲上有什麽感受,大家可以看一下。
我怎麽知道我不知道
子曰:“由!誨女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也是“因材施教”。
“由”是子路的名,字亦作繇,他和顏回的爸爸顏無繇名字相同。古人往往重名,和今天一樣。子路是孔門一期的學生,大師兄。他的優點是直率,缺點是莽撞。孔子嗬斥他,意思是說,什麽叫“知之”,我不是講過了嗎?你難道忘了嗎?知道的就說知道,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這才叫知道。話有點像繞口令。我估計,子路肯定是說了什麽冒失話,所以孔子才這麽講。
治學之難在於,我們常常分不清我們知道什麽和不知道什麽,特別是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什麽。《莊子?齊物論》有一段問答,齧缺問王倪,有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萬物是不是有一樣的標準?王倪說,我怎麽知道?第二個問題,你知道你不知道什麽嗎?王倪說,我怎麽知道?第三個問題,萬物不能互相理解嗎?王倪說,我怎麽知道?三問三不知。他說,我也想試著講一講,但我怎麽知道我知道的就一定不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就一定不是我知道的呢?孔子也喜歡說“不知”,但並非真的不知道,而是知道也不告訴你,借以表示不滿參看《八佾》3.11。
老師是幹什麽的?他要告訴你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就是“知”與“不知”,界限在哪裏。他常常不能告訴你最終答案是什麽,卻往往可以告訴你這個結果肯定不是什麽,有經驗和沒經驗,就是不一樣。美藏在石頭裏,砍去多餘,就是美麗,這是雕刻家的話。但我們常常無法知道什麽是多餘。
見義勇為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這兩句指什麽?前人有不少猜測,他們認為,這是孔子在罵當時的事。
古代祭祀,本來都是祭自己信奉的神祇和祖先,不是,絕對不能祭。他們相信,鬼神對獻祭的食物,不是用嘴吃,而是用鼻子聞。如果不是自己的祖先,祖先不接受,連聞都不會聞,這叫“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左傳》僖公十年,“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左傳》僖公三十一年。但《左傳》之所以強調這類原則,正是因為,春秋戰國以來,例外的事越來越多。前人舉過很多例子,如鄭、魯易田,魯國替鄭國祭泰山,鄭國替魯國祭周公《左傳》隱公八年,等等。還有反映民族同化趨勢的禘祫之禮,也是把不同族姓的祖先擱在一塊兒祭。這種祭非其鬼的現象,孔子看不慣,認為是拍馬屁。“非鬼而祭”,後來是拍馬屁的代名詞。
“見義不為”,“義”是宜的意思,即該做的事。該做的做是勇,不該做的做,膽再大,連命都不要,也算不上勇。比如古人說,如果膽大妄為,危害君主,這種人的靈位,不準擺到明堂裏。相反,該挺身而出,不挺身而出,也不對。孔子認為,這是缺乏勇氣。他老人家認為,當時的世界太不像話,怎麽就沒人出來,都死絕了嗎?
溥儀當偽滿皇帝時,曾拜日本的天照大神和祭殺害中國人的日本官兵,就是屬於“非其鬼而祭之,諂也”。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中國和韓國很憤怒,但日本有日本的解釋,軍人的天職就是為國捐軀,戰死沙場的都是勇士、烈士,你們的冤魂孽鬼,算賬算不到軍人頭上;算到天皇頭上嗎,美國又不讓算。其實,美國又何嚐不是如此,韓戰、越戰,死了的都是勇士、烈士,他們說,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沒有代價的,響應國家號召,為保衛自己從不知道的國家和為從不認識的人民打仗,是死得其所,和日本人的烈士觀大同小異。我們的觀念是,不義而死,就是再勇敢日本的士兵很勇敢,也不配叫“勇”。
現在,治安太壞,警力不足,怎麽辦?有人說,還等什麽?見義勇為呀,趕緊。這就像假貨太多,沒人管,也管不過來,就勸大家多學點商品知識、法律知識,增強自我保護、自我防範的意識,是一個道理。可是執法人員靠群眾,群眾靠自己,行嗎?
夷狄有君,不如諸夏無君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解釋對文本有再創造,這一章是很好的例子。
曆史上,講華夷之辨,大家經常引這段話,使它大出其名。但這段話該怎麽講,曆來有爭論。
前人的解釋,可以分成以下幾種:
一諸夏不如夷狄。
它是說,你看,就連人家夷狄都有君,不像咱們諸夏反而無君目無君長,這也太不像話了吧。推其意,主要是嫌諸夏不爭氣。
二夷狄不如諸夏。
它又分兩種:
1就算夷狄有君,也比不上諸夏無君,因為他們太野蠻,不懂什麽叫禮儀,有君無禮,還不如有禮無君。這是看不起。
2如果夷狄有君,竟敢對諸夏發號施令,那還不如咱們無君。這是賭氣。
這三種解釋,我看,第二類的第一種可能最符合原文。但曆史上,各個時期有各個時期的需要,各個時期有各個時期的解釋。
錢穆說,晉室南渡,北方五胡亂華,漢族門第鼎盛,蔑視王室,多主前說;宋承晚唐五代藩鎮割據的亂局,非倡尊王不能自保,而夷患亦可虞,多主後說。
我們看史書,古人對這句話,經常是各取所需,想怎麽講就怎麽講。比如《魏書?司馬叡傳》引之,就是拿它批評中國的君弱臣強,但它的《宕昌羌傳》引之,又罵“宕昌王雖為邊方之主,乃不如中國一吏”。這些解釋,不管說誰不如誰,都是諸夏本位,對外國或外族看不起,即使大罵中國,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相反的立場有沒有?也有。這就是非漢族的讀者。
如宋人筆記裏說,金人南下,打到曲阜,他們在孔廟裏,指著孔子像罵,原來你就是那個罵我們是“夷狄之有君”的家夥呀。還有滿族人,他們的立場和漢族也不一樣。比如雍正皇帝說,明之天下是亡於流寇之手,乃中國人自取滅亡,怪不得誰。滿人以外國之君入承大統,中國人何必還講華夷之分。春秋時雖百裏之國,當大夫的都不能隨便辱罵國君,更何況我朝奉天承運,造此大一統太平盛世。他說,“聖人之在諸夏,猶謂夷狄之有君”,你們怎麽可以有這種無父無君之論呢。人家韓愈都說了,“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也則中國之”。因為身份相似,他們特別認同於元,說“有元之混一區宇,有國百年,幅員極廣”,但中國人卻很不公平,後世稱述者寥寥《大義覺迷錄》。
宋元明清,中國挨打,教訓很深刻,有些漢族知識分子,也開始對華夏優越論持批判態度。如明謝肇淛就說,“夷狄之不及中國者,惟禮樂文物稍樸陋耳。至於賦役之簡,形法之寬,虛文之省,禮意之真,俗淳而不詐,官要而不繁,民質而不偷,事少而易辦,仕宦者無朋黨煩囂之風,無訐害擠陷之巧,農商者無追呼科派之擾,無征榷詐騙之困。蓋當中國之盛時,其繁文多而實意少,已自不及其寧靜,而況衰亂戰爭之日,暴君虐政之朝乎?故老聃之入流沙,管寧之居遼東,皆其時勢使然。夫子所謂‘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者,其浮海居夷,非浪言也”《五雜俎》卷四。
華夷之辨,太敏感,連古書版本都受影響。如皇侃《論語集解義疏》,這段話下,皇疏原文本來是:“此章重中國,賤蠻夷也。諸夏,中國也。亡,無也。言夷狄雖有君主,而不及中國無君也。故孫綽雲:諸夏有時無君,道不都喪,夷狄強者為師,理同禽獸也。釋惠琳曰:有君無禮,不如有禮無君也。刺時季氏有君無禮也。”《四庫全書》本把這段話改成另一個樣子:“此章為下潛〔僭〕上者發也。諸夏,中國也。亡,無也。言中國所以尊於夷狄者,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亂也。周室既衰,諸侯放恣,禮樂征伐之權不複出自天子,反不如夷狄之國尚有尊長統屬,不至如我中國之無君也。”《四庫》本為什麽要把皇疏改成這個樣子,原因很簡單,原本有“重中國,賤夷狄”、“理同禽獸”等語,都是觸犯當時忌諱,清初禁書之令甚嚴,不能不加改竄。程樹德沒有看到原本,不知道裏麵還有這等怪事。
這一章的“夷狄之有君”指誰,學者也有猜測,有人認為,可能是與孔子同時的楚莊王或吳王夫差。比如楊樹達就有此說。他說,“《春秋》之義,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中國而為夷狄,則夷狄之”楊氏是據《公羊傳》,上引《大義覺迷錄》也提到,謂出韓愈,“蓋孔子於夷夏之界,不以血統種族及地理與其他條件為準,而以行為為準,其生在二千數百年以前,恍若豫知數千年後有希特勒、東條英機等敗類將持其民族優越論以禍天下而豫為之防者,此等見解何等卓越!此等智慧何等深遠!《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有‘反對大民族主義’之語,乃真能體現孔子此種偉大之精神者也。而釋《論語》者,乃或謂夷狄雖有君,不如諸夏之亡君,以褊狹之見,讀孔子之書,謬矣”。楊氏愛孔子而美化之,以至於此,又是一種標本。
孔子有華夏優越感,何足怪哉!
與仁為鄰
子曰:“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智?”
“裏仁”,就是“處仁”。裏,本來是古代的麵積單位,即長寬各300步。古代計裏畫方,安置居民,很有傳統,裏是居民組織的基本單位。裏的麵積大小和人口多少沒有一定,但一般比較小。現在有些小地名,仍以裏為名。“擇”,古書引用或作“宅”,作“宅”更好。
前人注釋此章,一般都是照字麵理解,認為孔子強調的是,跟什麽人做鄰居,一定要慎重,不選仁人,不行。
我們現在買房子,要看地點、交通、景色,周圍的環境怎麽樣,學校、商店、飯館、醫院怎麽分布。如果在美國,還有一條最重要,就是鄰居,富人和窮人,什麽人和什麽人住一塊兒,絕對不能忽略。
孔子卜宅,也很看重鄰居。如果舊注不誤,他是想跟仁人住一塊兒。這種想法很有意思。我也想過,如果能跟自己要好的朋友住一塊兒,多好。孔子的理想社區,全是仁人,還是有一兩個就夠了,不知道,反正為富不仁的人,絕對不接納。有錢可以,必須捐出來。我們不妨設想一下,他當校長兼教授,周圍是莘莘學子,慕名者自遠方來,他們買房賃屋,越聚越多,好像大學城,把曲阜闕裏搞得和個君子國似的,多好。孔子說,不跟仁人住一塊兒,太傻。
仁者安仁,智者利仁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智者利仁。”
此章也是講處仁,但不是擇鄰,而是自處。
前兩句,是講不仁者。“約”,孔注訓“困”。孔子認為,仁者都很安分,窮也好,富也好,都安之若素。不仁者是窮了不行,富了也不行。
後兩句,是講仁者和智者。我們要注意,這裏的仁者,特點在一個“安”字。安仁是安於仁,強調其靜。孔子常以仁、智並舉,兩者有什麽不同?仁是體,智是用;仁主靜,智主動。前者像山,後者像水。這是兩者的不同。參看《雍也》6.23的“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仁者安仁”,對比上文可知,其實就是安貧,不但要做好精神準備,長期餓肚子,還要快快樂樂餓肚子。
“智者利仁”,什麽意思?不太清楚,大概是越來越聰明,把仁的偉大意義都發揮出來了。
總之,仁者不動如山,安於仁;智者長流似水,利於仁。孔子說的境界,沒準是餓著肚子而文思泉湧吧。
君子棄仁,不能成名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富人常以他們的富裕、文明和秩序給窮人做榜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但他們卻一直不明白,窮人愛錢,愛他們擁有的一切,為什麽卻不愛有錢人。因為除了榜樣,他們什麽也不給,就連“以其道得之”的“道”,也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孔子說的君子,和小人不一樣,小人恨貧賤,不安於貧賤,除了“彼可取而代之”,不知還有什麽“道”。孔子說,道就是仁。君子所安,隻是仁,要安仁守素。不合於仁,雖富貴不處;合於仁,雖貧賤不去。這個立場叫仁。沒有仁,君子就無法成名;有了仁,才有名。
孫欽善認為,第二次出現的“不以其道得之”,“不”字是衍文。
“終食”,是一頓飯的工夫,形容時間很短。“造次”,是急急忙忙。“顛沛”,是困頓挫折。
孔子的意思是,不管怎麽忙忙叨叨,怎麽焦頭爛額,都不可離開仁,哪怕一時一刻。離開仁,君子就沒法出名了。
如何勸父母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幾”,包鹹訓微,是委婉之義。簡本作“儆”,乃形近而誤。
“不違”,是絕對服從。現代社會,隻有軍隊,對首長的命令,才絕對服從,但孔子不一樣,他講“不違”,一是對父母,二是對老師,國君都未必有這種資格。郭店楚簡《語叢三》告訴我們,人對父母和君主都要服從,就像軍人要服從三軍之旗和三軍之帥,但君不如親,君可去,親不可去,君臣關係不好,可以不以君臣相待;臣不悅君,可離而去之;君以不義加諸臣,臣可拒而不受。當時是孝大於忠,不像宋以來,可以舍孝取忠。
“勞”是操心。
古人說,“事親有隱無犯,事君有犯無隱”《禮記?檀弓》。國君,可以毫無保留,犯顏直諫;三諫不從,就哭;哭也不行,就溜。父母,不一樣,隻能曲裏拐彎,委婉勸說。
這裏講孝子勸父母,真是難拿。不但言辭要懇切而委婉,絕對不能直戳戳,不留情麵,說父母哪兒對哪兒錯,還要看他們的臉色,隻要父母不接受,就要恭敬如初,絕對服從,事事為父母操心,絲毫沒有怨言。
別有事沒事往一塊兒湊
子遊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君和友,是社會關係,社會就是社會,不能當自己家。如果用對家裏人的態度處理,非把這些關係搞壞。現代社會,尤其不能如此。
子遊講的道理很對,跟領導套近乎,走動太多,領導煩,自討沒趣;就是朋友,天天往一塊兒湊,也招人討厭,日久天長,反而疏遠。我們中國,人口密度大,法律約束、道德約束少,小人堆,是非窩,湊一塊兒就掐,何苦!大家還是保持距離,少接觸好。
人和人的關係不能太密切,來往不能太頻繁。這條我喜歡。
我們對自由的理解是“禿子打傘,無法無天”,特點是不管別人的存在,別人的感受怎麽樣。西方對自由的理解是“一人一個籠子”,自由就是給人和人的關係劃定界限,劃定範圍,彼此要有距離感。他們的道德,未必都好,但對我們,正好是解毒劑。
人是最凶猛的動物。老鄉說,馬見馬親,人見人咬。我的看法是,可來往來往,不可來往就躲著點,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世界就安生了。
公冶長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女兒是最高獎賞。誰肯把親生閨女嫁給勞改犯?孔子。
“公冶長”,孔門弟子,生卒不詳。“公冶”是複姓,即兩個字的家族名,嚴格講,其實是氏,而不是姓。他可能是以官為氏。戰國工官,常以“公”字表示官營,並稱負責鑄造銅器或鐵器的官員為“冶師”或“冶”。司馬遷說他名長,字子長,名、字相同,有點怪。《孔子家語》略有不同,是名萇,字子長。其名,範寧引《家語》訛為芝,《釋文》則字子張。他的名到底是什麽,有很多不同記載,但對比下麵幾章,這裏的“公冶長”是以字稱,沒問題。他的字應該是子長,這裏省掉子。
“妻”音qì,是動詞,指孔子嫁女於公冶長。公冶長蹲大獄,他怎麽結婚?古代士婚禮,有所謂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禮記?內則》說,“聘則為妻”,聘是下聘禮,隻到第四步,就可以叫妻。我估計,他隻是訂婚,還沒完婚。孔子把女兒嫁給公冶長,了不起。當然,公冶長是他的學生,孔子知道他沒罪。
孔門弟子,有很多是複姓,如《論語》提到的漆雕啟字子開、公西赤字子華、巫馬施字子期、端沐賜字子貢、澹台滅明字子羽、司馬耕字子牛、南宮適字子容,都是複姓。《論語》中的對話,弟子稱師長,多稱字,或尊稱某子,孔子稱弟子,則直呼其名。這裏的“子謂公冶長”和下文的“子謂南容”下5.2、“子謂子賤”下5.3、“子謂子貢”下5.9、“子謂子產”下5.16一樣,都是稱字,但不同點是,他的字前不帶“子”,加了複姓。下文和後麵的“漆雕開”5.6、“巫馬期”《述而》7.31、“公西華”《先進》7.34和11.22、11.26、11.34、“司馬牛”《顏淵》12.3—5都這麽叫。
“縲絏”,音léi xiè,捆犯人的繩子。“絏”,今本作絏,古本作絏,絏是唐代避唐太宗李世民諱造的新字。“縲絏之中”,指關在牢獄之中。
“子”,古代的子有所謂女子子,女子子是女兒。孔子的女兒叫什麽,不知道。
公冶長為什麽被抓?孔子為什麽說他無辜?不知道。反正孔子喜歡他,不然不會把女兒嫁給他。
中國的師生關係是仿父子關係,老師欣賞學生,會把女兒嫁給他,這是咱們的老傳統。
老師選優秀學生當乘龍快婿,或許是好事。但如果不問學生願意不願意,女兒願意不願意,就成了包辦婚姻。“五四”以來,新女性逃婚,往哪兒逃?隻有兩個去處,一是窯子,二是學校。窯子不能去,隻能上學校。過去,才子配佳人,是中國文人特有的幻想與科學幻想區別,我叫人文幻想,隻有妓院,可以圓他們的夢。難怪守舊的老先生要痛罵學校是妓院。新學堂,老師和學生,學生和學生,誌同道合,情投意合,乃天作之配,故師生戀和同學戀蔚然成風,很多大文豪和大藝術家如魯迅、徐悲鴻由此結為百年之好,可惜孔子不及見。他老人家不收女學生,一個女兒,一個侄女,嫁完就完了,一點富餘都沒有。
南容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孔子把自己的侄女嫁給另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和上一個學生正好相反。他不是一個無辜坐牢的人,而是一個明哲保身、善於躲避牢獄之災的人。公冶長蹲監獄,無罪,不妨礙他仍然是孔子的好學生;南容不蹲監獄,就更是好學生。
“南容”,南宮適亦作南宮括,字子容,也是孔門弟子。南宮是複姓,本來是以所居宮室而名,西周就有這類氏名。古代除南宮氏,還有東宮氏、西宮氏和北宮氏。這裏,南容是以字稱,他的生卒也不詳。周武王有“亂臣十人”《泰伯》8.20,其中就有南宮適,同名同氏。
南容這個人,好像比較滑。國家有道,他保官;國家無道,他保命。但孔子喜歡,不然不會把侄女嫁給他。孔子的這個侄女,是他哥哥孟皮的女兒。
孔子為什麽喜歡南容,這跟他的生活哲學有關,他是不主張玩命的。孔子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當兒女的有義務保管好這批禮物,自己死了、殘廢了,不要緊,讓父母難過傷心,不得了,那是有悖於孝道的。
宰予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這段話很有名,孔子對宰予破口大罵。
“宰予晝寢”,予是名。他是在陳述句中稱名不稱字,異於常例。孔子罵宰予,後人講他,幹脆連字也不稱,有意思。“晝寢”,是大白天睡覺。古人把一日分為朝、晝、昏、夕四段,晝,大約是上午9點到下午4點。西周金文和《詩經》等古書喜歡講“夙夜不懈”,意思是白天黑夜都不休息。這樣拚命,當然不可取。人再用功,也要睡覺。短期不睡可以,長期不行。古代沒夜生活,天黑,除了睡覺,造小人,沒事可幹。晚上睡過,白天還睡,和“夙夜不懈”相反,孔子認為不像話。
“朽木不可雕也”,腐朽的木頭沒法雕刻。
“糞土之牆不可杇也”,用垃圾壘的牆沒法塗牆皮。“糞”是一切穢物髒東西的統稱,包括灰土、糞便和各種廢棄物。作為動詞,“糞除”是除穢,“糞田”是施肥。“杇”音wū,動詞,指用杇塗抹牆皮。杇也叫泥镘,即今抹子。
“於予與何誅”,意思是,宰予你這小子,我該罵你什麽好。“予”指宰予,“誅”是責備。
“於予與改是”,意思是,我對宰予的看法要徹底改變。
宰予是孔門十哲之一,擅長言語,和子貢並列。他這麽優秀,孔子還罵他,為什麽?釋慧琳說,這是宰予“故假晝寢以發夫子切磋之教”,美聖之言,近於肉麻,彎繞得太大。
首先,有個誤解要排除。大家讀這段話,千萬別以為,他老人家發這麽大火,是因為宰予在課堂上打盹,不聽講,就像現在的某些老師,看見學生在課堂上打盹,就勃然大怒,覺得特傷自尊,臉上下不來。這是誤會。孔子的時代,還沒有課堂教學,學生跟他學,主要靠聊天,有時在老師屋裏坐著聊,有時在戶外散步走著聊。孔子教學,很隨便,學生可以在旁邊彈琴《先進》11.24,好像崔永元的《實話實說》。他不是因為宰予不聽講。
其次,我們也不要以為,“宰予晝寢”肯定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如梁武帝、侯白、韓愈等人說,“晝寢”是“畫寢”之誤,宰予搞豪華裝修,把寢室搞成雕梁畫棟,太奢侈。還有人妄事推測,說“晝寢”就是大白天和老婆行房。這都是求之過深。其實,“晝寢”是古書固有的詞。如上博楚簡《曹沫之陳》,魯莊公鑄大鍾,聽曹沫之諫,毀鍾型而聽邦政,“不晝寢,不飲酒,不聽樂,居不設席,食不二味”,“不晝寢”,是說魯莊公不再白天睡覺,變勤奮了。
孔子罵宰予,主要原因,還不是他白天睡覺,而是他言行不一,說話不算話。“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他是從宰予晝寢這件事才改變看法,不看他說什麽,隻看他幹什麽。宰予能說會道,我猜,他在孔子麵前發過誓,一定夙夜不懈,勤勉於事,孔子高興,信以為真,沒想到,讓他逮個正著,大白天睡覺,所以氣不打一處來。戰國秦漢,有段話很流行,據說出自孔子,“以容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很多古書都提到。孔子的意思是,子羽雖然長得醜,但人很規矩,以貌取人,是錯誤;宰予會說話,但並不守信,以言取人,也是錯誤。後麵兩句,估計就是指這件事。
宰予在孔門中,論資曆,深;論本事,大。孔子死後,子貢樹孔子,他也與有力焉。這麽好的學生,卻被老師罵成“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原因主要是他說話不算話,老師都敢騙。
子貢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子貢重恕道。他曾問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孔子說,那就是“恕”吧《衛靈公》15.24。“恕”是什麽?孔子的解釋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衛靈公》15.24、《顏淵》12.2。這是從自己這一方麵講。我對別人講恕,不可強加於人;別人對我也一樣,同樣不可強加於我。恕很重要,孔子曾跟曾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的學生問,這是什麽意思?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裏仁》4.15。
這裏,子貢的話也是講恕道。它分兩句:第一句,“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是剛毅;第二句,“吾亦欲無加諸人”,則是恕道。這兩條,都是接近於仁的高尚道德。子貢的話,我喜歡。但孔子說,子貢,這可不是你能達到的,可見很難做到。
子貢反對強加於人:別人欺負我,不行;我欺負人,也不行。
暴力和戰爭都是強加於人。強奸是大罪,惡不在奸而在強。曾子說,“犯而不校”《泰伯》8.5,是不抵抗主義。甘地主義是這一種。毛澤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則是來而不往非禮也。還有一種,是“人不犯我,我也犯人;人若犯我,我更犯人”,北京話叫見招。恕道的核心是對等。不抵抗主義,是對恕道的片麵理解。
當今的大國都不講恕道,以強淩弱是國際規則,和從前沒什麽兩樣。不欺負人,也不受人欺負,難。崛起就是崛起,怎麽還是和平的,他們聽不懂。
錦上添花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華”是公西赤的字,公西赤的特長是搞外交;“冉子”是冉求的弟子尊稱冉求。《論語》中,孔門弟子稱子,隻有曾參、有若和冉求。冉求的特長是理財。他是先為孔子理財,當孔子的宰,後來才為季康子理財,當季康子的宰。這裏所述,是冉求為孔子理財。公西赤去齊國幹什麽?是替魯君辦事,還是替孔子辦事?如果是前者,那是出公差,該由政府報銷;如果是後者,則隻能找老師報銷。情況如何,我們不清楚。這裏講的是,公西赤出差,冉求請老師批準,給子華的媽媽送點米,照顧一下。
“粟”,是穀子。未脫殼的穀子叫“粟”,脫了殼叫“米”,不是大米,是小米。中國古代的糧食作物,原生而獨具特點,主要是穀子和糜子。
“釜”,六鬥四升。
“庾”,音yǔ,二鬥四升。
“秉”,一百六十鬥。
子華出差,“乘肥馬,衣輕裘”,很闊氣,但冉求替他在家的老娘向孔子支借糧米。孔子說,給她一釜就可以了,冉求嫌不夠,請多給一點。孔子說,那就再加一庾吧。但冉求竟一下子給了她五秉,比孔子批準的數字大大超出。孔子知道,很不高興,說“君子周急不繼富”。“周急”是救濟有緊急困難的人,“繼富”是幫有錢人賺錢再賺錢,闊上加闊。人類社會,劫貧濟富是主流。冉求的理財觀念很現代。現代銀行貸款,要有信用保證,越是有錢人,才越是大筆大筆借錢,窮人,就怕借錢不還。我們要知道,冉求後來當季氏宰,還是堅持這種理念。“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孔子大怒,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先進》11.17。
這段話,前因後果不太清楚,皇疏有一段辯論。他說,我們不知道,子華的母親是不是真缺糧,如果缺,子華這麽闊氣,是不孝;孔子不肯多給,是不仁。如果不缺,冉求給那麽多,是不智。其實,情況可能是,子華的母親並不缺糧,子華並非不孝;孔子不肯多給,也合情合理,並非不仁;冉求考慮到朋友出門在外,他媽就等於我媽,也沒什麽不對。冉求不拿自己的祿米給子華的媽,是因為自己給了,別人就會以為子華的媽缺糧,因而指責子華不孝。他向孔子請粟,雖然引起孔子不快,但大家可以明白,原來子華的媽並不缺糧。總而言之,冉求替朋友著想,很仗義。這是一種曲裏拐彎的解釋。
孔子的意思是,與其給闊人錦上添花,不如給窮人雪中送炭。
何為有恒者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這是講做學問,因為知之、好之、樂之,不知滿足,不知疲倦,持之以恒。
“默而識之”,是默默記在心裏。“識”,這裏讀zhì,是記下來的意思。
“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是孔子的名言,大家引用,多半都是掐頭去尾,隻要這兩句。“不厭”、“不倦”,就是“有恒”。下7.26,孔子說,“聖人”和“善人”即仁人,他是見不著的,能夠見到“君子”和“有恒者”就不錯了,“難乎有恒”。《子路》13.22,他也說,“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這裏,他強調的就是一個“恒”字。
“何有於我哉”,這對我算得了什麽。這種說法在《論語》中多次出現,前麵已經談過。
在學習的問題上,我是提倡玩,玩是強調樂。用體育打比方,我更喜歡,是個人玩的那一種,不是團體項目,更不是競技項目。我認為,學習是自娛自樂,教書是助人為樂,即使不那麽高尚,隻當謀生手段,或消愁解悶、打發時光,也很好。我最討厭的一種人,是《野叟曝言》中文素臣那樣的人,他不喜歡和尚,就發誓要殺光所有的和尚,一直追到東南亞。這種有澄清天下之誌的人,如果做學問,非常可怕,他“學而不厭”是為了“毀人不倦”,見人就滅,以為天下之大,隻有他那點學問才叫學問,別人的學問都不是學問,不是冠軍不許入場。這叫自討沒趣。自己把學問弄得沒意思,讓別人也覺得沒意思。學問和人都毀了。
子路不服氣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歟?”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孔子偏愛顏淵,子路不服,受到孔子的訓斥。這裏,顏淵、子路,俱以字稱。
“暴虎馮河”,《詩?小雅?小旻》有“不敢暴虎,不敢馮河”,“暴虎”也見於《詩?鄭風?大叔於田》。傳統解釋,都說“暴虎”是不假兵器,空手搏虎;“馮河”是不假舟楫,徒步渡河。但裘錫圭先生考證,“暴虎”的“暴”,字本作“虣”,本象執戈搏虎,“空手”之訓可能是後起,原來指不乘田車打老虎,並不是不用兵器。
這段話,又是拿顏淵和子路作對比。孔子對顏淵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即有人用我,我就幹,沒人用我,我就隱,誰能做到這一點,隻有我和你呀。他誇顏淵有兩條,但用行舍藏,主要是藏。顏淵,簞食壺飲,窮街陋巷,耐寂寞,忍貧寒,這是舍藏。用行談不上。子路聽老師誇顏淵,不服。他想,顏淵談得上什麽“用之則行”,所以故意說,“子行三軍,則誰與”,即老師如果率領三軍,您又和誰在一塊兒?他以為,孔子會說,那還有誰呀,肯定是子路啦,我得“與子同車”,讓你保護我的安全,幫我出謀劃策拿主意。但孔子對他的魯莽很不滿,馬上挖苦說,打虎不靠田車此用裘說,渡河不靠舟楫,這種死了都不知後悔的冒失鬼,我才不跟他在一塊兒;如果說什麽樣的人才合適,那一定是臨戰感到非常害怕,小心翼翼,唯恐有失,打起仗來又精心策劃,能夠真正把仗打贏的人。
看來,孔子喜歡的是“謀”,而不是“勇”,特別是莽張飛式的匹夫之勇。子路討了個沒趣。
富不可求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富而可求”,《史記?伯夷叔齊列傳》引作“富貴而可求”。“富”是祿,現在叫“收入”和“工資”。“貴”是位,現在叫“頭銜”和“地位”。商周時期,富貴是由出身決定,血統決定,生下來就定了,無法選擇,隻能聽天由命。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12.5。孔子的時代,血統論受到自下而上的衝擊,但孔子還是認為,富貴是不可求的,叫學生不要為之動心。
現在的學校,教授拿工資,是雇傭製度,貴族製度早就沒有,但矛盾依然存在。西方的大學,英美不同。英國,比較“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香港學英國,也是如此。美國,比較市場化。但美國也有tenure終身職,有鐵飯碗。過去,我在考古所,“文革”之後第一次評職稱,夏所長夏鼐講,第一,你們不要爭,公共汽車,這班走了,還有下一班,總能上;第二,你們別嫌位置低,我們所的副研究員等於其他所的研究員,大家不愛聽。他是從英國學考古回來的。這是論資排輩時代的一個小故事。現在的學校,“論資排輩”加“破格提拔”,實行的是祖孫相繼的昭穆製,上有“大樹”,下有“子弟兵”,名位都是私相授受,說是市場機製,其實是計劃體製下的另一種利益瓜分,撈著的撈著了,撈不著的自認倒黴。所謂競爭,很多也是鬥蛐蛐,扔幾個小錢,逗大家玩,“撒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還是有效。
這段話,用我的體會讀,似乎是這樣:如果富貴可求,就是地位再低,我也可以試一下;如果這是做夢,根本不可能,你還是像我一樣,安貧樂道好了。“執鞭之士”,是地位很低的小官。
三人行,必有我師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孔子學無常師,善於向各種人學習。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簡本和宋以前的其他古本多半作“我三人行,必得我師焉”。“我”字,大概是五代才去掉的,但“有”字,早期的本子就有這種寫法,比如唐寫本的《論語鄭氏注》就是如此。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兩三個人同行,其中一定能找到值得我學習的人,找出他們的優點,作為自己的榜樣;找出他們的缺點,看看自己有沒有,有就改正。
王朔嘲笑這話,說是廢話。我覺得,這話平淡無奇,但有點意思。意思在哪裏?主要是對批判知識分子有用。知識分子是知識分工體係下的精神殘廢,瘸子看不起瞎子,瞎子看不起瘸子,認兩狗字,就以為誰都不如他心明眼亮,手中有真理,錯當殺人刀,特拿自個兒當蔥,逮誰滅誰。其實,仔細想想,誰不比你強?我就佩服各種有特殊技能的人,特別是知識分子以外的人,工人、農民、運動員和藝術家。
吳敬梓寫《儒林外史》,最高境界是擅長琴棋書畫的四個人,全是市井細民,這是看透了。我最討厭,就是知識分子的勢利眼。
好人是珍稀動物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好人是珍稀動物,鳳毛麟角。
孔子談到四種好人。“聖人”最高,是有德有能,也有權有位,可以兼濟天下的人。孔子承認的聖人很少,主要是堯、舜一類聖王。這種人都是死人,隻生活於上古盛世,根本見不著。“君子”不一樣,少是少,還是有活著的。比如衛國的蘧伯玉,魯國的宓不齊,都是孔子當世的人後者還是他的學生,按孔子的說法,他們都是君子。“善人”,《論語》出現過5次,除這條,還見於《先進》11.20、《子路》13.20、《子路》13.29、《堯曰》20.1。善人是好人。如《墨子?尚同下》,善人的反麵是暴人,暴人是壞人,善人是好人。但孔子說的善人,好,好到什麽程度?卻值得討論。前人說法不一,皇疏說,善人是“賢人”,近是,但比較模糊;朱注說,善人是“質美而未學者”,估計太低;邢疏說,善人是“君子”,也不對,上文已有“君子”,這裏還指君子,就重複了。更何況,君子可以是活的,不是見不著。
大家常說,世上還是好人多。什麽叫好人?從古至今,沒標準,沒尺度,誰也沒做過調查,誰也沒做過統計,所有人,都這麽說,天經地義。隻有《莊子》唱反調,說“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甚至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胠篋》。人,隻要不落到蘇三起解的地步,誰也不會說“洪洞縣裏無好人”。
在孔子的語匯中,聖人是天生聰明、絕頂聰明的人,頭一等。善人比它低點,但也非常高,高到活著見不著,和它比較接近,隻有仁人。仁人,不光潔身自好,還能助人為樂,比聖人低,比君子高,不死不能當,絕非今之慈善家所敢領受。下7.34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聖人和仁人,都是很高的境界,連孔子都不敢當。有恒者,是一輩子做好事,樂此不疲的人,層次比聖人、善人低,大概和君子差不多,或者就是君子之一德,如孔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上7.2,就是屬於有恒者。
孔子認為,聖人都是古人,早已死光光,根本見不著,有幾個君子見見就不錯了,當世的人,不是有德無位,就是有位無德,沒有一個配稱聖人;善人也很少,他也見不著,就像我們說的“雷鋒叔叔死了”,有幾個堅持做好事的人就不錯了。“聖人”和“善人”是理想目標,“君子”和“有恒者”是現實目標。
毛澤東說,“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堅持做好事難在哪裏?孔子說了,主要是三條,“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這三句話,一般解釋是,人有虛榮之心,兜裏明明沒錢,還跟人裝闊,所以挺不住。但我的理解不太一樣,我認為,人不能堅持做好事,更大難題是,人沒見過錢,打死了也要奔錢,從無到有,從虛到滿,從緊巴巴到大手大腳,這個發自本能的衝動,擋也擋不住,繞也繞不開。從無到有,有就是一切,甭管有什麽,總是聊勝於無。無的關怎麽過?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有,一有就讓他有個夠。過去,賣點心的怕夥計偷吃,一進門,先讓他隻吃點心不吃飯,吃就讓他吃個上吐下瀉,見了點心就犯怵。西方,警察教育強奸犯,也有關起門來放毛片黃帶一法,據說有效,很快就蔫兒了起碼短期有效。《金瓶梅》也是這樣,“戒色”是靠“宣淫”。人就這麽點出息,隻有解決了有,才能跟他討論該有點什麽,或沒什麽不行,比如非某不娶,非某不嫁。那時,你才懂得什麽是“聊勝於有”,為什麽有人會墮入空門,上吊自殺。或者還有一個辦法更好,就是壓根兒別讓他瞧見,不見可欲則心不亂。《老子》講的是這一套。
孔子的苦惱很深刻。
為魯君諱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此章所述,是前491—前489年孔子仕陳湣公時的事。
“陳司敗”,陳、楚等國把司寇叫“司敗”,這裏不知是哪一位。
“巫馬期”,孔門二期的學生。“巫馬”,是給馬看病的巫醫,以官為氏,變為複姓,其名為施,字子期,這裏是以字稱。
“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孔子退下,陳司敗向巫馬期作揖,請他進來,對他說。
“君子不黨”,“黨”本指鄉黨,即同鄉關係,引申開來,則指一切拉拉扯扯的不正當關係。陳司敗批評孔子為魯君遮羞,認為這種做法屬於“黨”,即“黨同伐異”的“黨”,隻要是自己一夥,怎麽都好。參看《衛靈公》15.22的“群而不黨”。
“君取於吳”,這裏的“君”是魯昭公。古代婚姻,同姓不婚,娶妻一定要問姓。魯是周公之後,吳是泰伯之後,都是姬姓,本來不該通婚。春秋時期,這類禁忌有所鬆動,晉娶戎女,魯娶吳女,都是例外。出土銅器證明,蔡也娶吳女。他們大概覺得,野蠻民族或落後民族,可以網開一麵。但這種事在當時還是不大光彩,魯昭公不願意把自己的夫人叫做“吳姬”,而叫“吳孟子”。陳司敗認為,魯娶吳姬是“不知禮”,孔子為之遮掩,是沒有道理的。
這裏,我們要知道,孔子認為的禮,其中有一條,就是子為父諱,臣為君諱。這裏就是臣為君諱。孔子是故意如此。巫馬期把陳司敗的批評告訴孔子,孔子也承認,陳司敗的批評是對的,自己的話有錯誤。但在公開場合,他必須這麽講。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第三部分
孔子不是聖人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孔子說,“聖”和“仁”這兩條,我怎麽敢當?我也就是比較努力,比較勤奮,盡我所能,追求這種境界,並拿這兩樣教誨別人,如此而已。
中國的客氣話,有些隻是客氣,不能當真,但這裏的話,不能這麽看。我們要知道,“聖”和“仁”,都是孔子心中的最高境界,絕不輕易許人。不但他的學生,誰也不夠格,就連孔子本人,他也不敢當。
為什麽孔子要這樣講?我要解釋一下,用孔子自己的話解釋一下。
一什麽叫“聖”?什麽叫“仁”?簡單說,“聖”是聰明人“聖”的本義,就是聰明,不是一般聰明,而是天生聰明,絕頂聰明這是血統論的概念,貴族社會的概念,屬於“智”的概念。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6.30,不但自己修養好,還能推己及人,拿人當人,施其仁愛之心於自己身邊的人,上流社會的人。
二“聖”和“仁”,區別是什麽?主要是“聖”比“仁”要高一個層次。“仁”還屬於道德範疇,積德行善,施惠於人,隻限於上流社會的人。“聖”不一樣,它是由絕頂聰明的人,聽天下之政,屬於政治範圍。聖人推己及人,絕不是親戚朋友,身邊的人,而是普天下的百姓。孔子說,安民濟眾,已經超出“仁”的範圍,屬於“聖”,這樣的事,談何容易,就連堯、舜都頭疼《雍也》6.30、《憲問》14.42。堯、舜是聖人,有權有位,尚且頭疼,沒有權位的仁人是玩不轉的。
三孔子說,君子是“修己以敬”,仁人是“修己安人”,聖人是“修己安民”,分三個層次《憲問》14.42:第一個層次是把自己培養成道德合格的君子;第二個層次是推其仁愛於他人,安定他人;第三個層次是推其仁愛之心於民眾,安定民眾。可見聖人最高,仁人其次,君子又其次。
四孔子心目中的聖人和仁人,都是見不著的人。他說,聖人,我是見不著的,我能見著點兒君子就不錯了;善人可能和仁人差不多,我也見不著,我能見著點兒有恒心的人就不錯了。在他眼裏,聖人比君子高,仁人比有恒心的人高上7.26。前者如堯、舜,後者如微子、箕子、比幹、伯夷、叔齊,全是死人。活人,他自己,他自己的學生,隻能做君子和有恒心的人。比如這裏的“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其實就是有恒心的人。
五孔子拒絕承認自己是聖人,道理很簡單。第一,他出身卑賤,好學深思,很多本事都是從民間學來的,完全是靠後天學習得到的,他並不認為自己聰明,更不認為自己是天生聰明,絕頂聰明。第二,他雖當過官,但時間很短,沒有任何權力,不可能安民濟眾。孔子說,“聖”、“仁”二字,他當不起,這不是故作謙虛。當時人的想法,隻有堯、舜這樣的明君聖主,才配叫聖人。孔子不是貴族,沒有權勢,根本不可能叫聖人。他不會糊塗到自比堯、舜,這麽叫,等於罵他,讓他丟人現眼。
六孔子被聖化,是學生的傑作。大樹特樹,子貢倡之,宰予、有若和之,孟子、荀子也推波助瀾。孔子布衣,無權無勢,沒法當全國人民的大救星,子貢當然明白,但他不忍心,絕不忍心看著自己的老師默默無聞,比他的學生還不受重視。他心想,我老師,雖然無權無勢,但學問很大,聰明總還夠格吧?所以,當太宰問子貢,“夫子聖者與歟?何其多能也”,他說,孔子是“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重要的是,就連這條,也當場遭到孔子的否認《子罕》9.6。孔子說,人,好學不好學,分四等,“生而知之”是第一等,“學而知之”是第二等,“困而學之”是第三等,“困而不學”是第四等,他隻是其中的第二等上7.20、《季氏》16.9。他隻承認,自己比別人好學,勤奮刻苦,持之以恒。
“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和上7.2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類似,也是強調孔子有恒心。這裏的“為之”是指自己矢誌追求“聖與仁”,“誨人不倦”是不知疲倦地教導別人追求“聖與仁”。《孟子•公孫醜上》提到:
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
就是講這件事。子貢認為,我老師學而不厭,智已經夠了,誨人不倦,仁也夠了,完全達到聖人標準了,憑什麽不是聖人?這是孟子的修正主義。
“公西華”,這裏是以字稱。他說,這正是弟子沒法學的地方。
子貢要把老師樹為聖人,孔子不答應。當學生的都認為,這是老師謙虛。孔子死了,子貢接著樹,他已無法說話,話語權在子貢手裏。老師不當聖人,誰當?子貢不答應,其他學生也不答應。
當公孫醜用同樣的問題問孟子,您老人家是不是已經達到“聖”了呢,孟子說,嘿,你這叫什麽話,“聖”,就連孔子都不敢當,你這叫什麽話。但孟子提到孔子,已經是“聖人聖人”,不絕於口。當學生的就要想了,你既然對你的老師這樣稱呼,學生也該早圖之。他活著,已經有人考慮樹他為聖人;死後,也果然當了聖人。老師不當聖人,學生怎麽當?
大樹老師的結果,是自己也當了聖人。前後的邏輯一模一樣。
曾子大病一場(一)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這是講曾子大病一場,死裏逃生的感覺,描寫很生動。
“啟予足,啟予手”,《說文?言部》:“,離別也,從言多聲,讀若《論語》‘跢予之足’,周景王作洛陽台。”許慎所引,或說是《古論》的異文。過去有兩種解釋:一說是打開被子,露出手腳《鄭注》;一說同“”,是省視之義劉寶楠引王念孫說,恐怕都不對。原文隻說抬抬我的腳,抬抬我的手所以作“啟”,其實也就是動動我的手,動動我的腳,故異文作“跢”跢是挪步而行,像小兒學步的樣子。他這麽說,是叫學生過來看,我這手,我這腳,不都好好長在身上嗎?這是死裏逃生的心情。比如大手術,你剛從麻醉中蘇醒,周圍的世界好像煥然一新,自己好像新生兒。你會覺得,我的眼睛能看,我的耳朵能聽,我的手腳能動,多好呀,就連拉屎撒尿放屁,此時此刻,都充滿幸福感。失而複得,方知一切可貴。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出於《詩?小雅?小旻》,曾子引之,是形容生命懸於一線的感覺,他剛從死亡線上逃脫的感覺。
“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是說從今以後,我才知道,什麽叫撿了一條命。
這種體會,沒有生過大病的人,根本不知道。
生老病死,老、病在生死之間。大病,一腳在生,一腳在死,很突然,和老之將死還不太一樣,沒有足夠的預期,因而病愈的感覺特好。
古人勸人向道,主要手段就兩條,算命和看病。重病是死亡的門口。人不知死?睦鋃?蒙?:芏噯碩際譴蟛∫懷。?潘慊蠲靼祝?裁疵?嚼?劍??汲兜?5比灰燦腥耍?〉氖焙蚧姑靼祝?蘸妹患柑歟?陀趾?苛恕?
曾子是有名的大孝子。今《大戴禮》有《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都是講孝。樂正子春說,他的老師曾子聽孔子說,“天之所生,地之所養,人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可謂全矣”《曾子大孝》。傳為曾子作的《孝經》也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儒家重生,認為生命是父母的禮物,隻有把身體保護好,才對得起父母。現在的孩子,處於家庭、社會的交相摧殘之下,難免輕生。當爹媽的要防小孩自殺,可以起名叫“免夫”。當然,女孩最好不用這個名字,起這個名字,就嫁不出去了。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背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孟敬子即仲孫捷,孟武伯的兒子,生卒不詳。曾參比孔子小46歲,此事應在前480年後。
“動容貌”、“正顏色”,屬於儀容。古書中的“容”和“色”有關,都是肢體語言。今人所謂“體麵”,有體有麵,但主要是麵。人活臉,樹活皮。麵子是尊嚴,但不能講得太過分。中國有麵子文化,經常死要麵子活受罪,就是過於看重麵子。“顏色”,今語可指圖畫的顏色,但古語不同,顏字從頁,本指眉宇之間,加上色字,其實是指臉色。
此章也是講曾子生病,可能就是上麵那場大病。當時,孟敬子去看他,他以為自己快死了,所以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很有名。人快死了,和平常就是不一樣。司馬遷是體會過這種臨界狀態的人。比如他的《報任安書》,就是苟活之人與將死之人的對話。他有這種體會,所以寫“人之將死”,特別精彩。比如李斯,照理說是大壞蛋,他這一生,殺人無數,但臨死,也有善言。他和他的孩子說,我真想和你們,像當年那樣,牽黃犬,出上蔡東門,到郊外打兔子,這樣的事還會再有嗎?然後,父子抱頭痛哭《史記?李斯列傳》。陸機臨死,也說“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世說新語?尤悔》。
“籩豆”,“籩”音biān,是簠的別名不是通常說的簠,那種簠是誤稱。青銅簠,一般都是淺盤,短校束腰的把,圈足鏤空,仿竹器,或加蓋,器形似豆,用盛稻梁;豆,肭罷呃嗨疲????懈噝#?檬⒏?礎?
人之將死,應該說點掏心窩子的話,真心話,有意思的話。但曾子的話特沒勁,全是講君子的儀容。他留給孟敬子三句話:一是控製自己的感情流露,絕不可讓人覺得粗暴和不耐煩;二是擺一臉正氣,務必讓人覺得十分可靠;三是說話得體,絕無粗俗和悖理之處。至於該擺點什麽,怎麽擺,他說,你們去問主持儀式的“有司”。怎麽聽上去,就和喪禮的預演差不多。
儒家本來是給人辦紅白喜事的,我在鄉下當老師,經常被請,比如寫挽聯,記禮賬,完了有飯。曾子學這些,學了一輩子,是不是最後,要拿自己練一把?
李教授有很多意見跟我一致。
有些地方概括得比我好,很有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