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袁崇煥評傳》
金庸的《袁崇煥評傳》 實際上是個“造神傳”,金庸充分發揮了其寫武俠小說的本
事,四處煽情,尤其是對其死。為了營造袁崇煥這個神話,金庸采用了寫小說的組
織構架,大致是這幾個套路:
一。渲染和誇大敵人的“武功”,比如,他說,“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曆
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本身的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朱元璋之
下。中國曆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
評價。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高瞻遠矚、明斷果決,自唐太宗以後,中
國曆朝帝皇沒有幾個能及得上。 ”,接著他又說,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
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
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
確實,努爾哈赤了不起,之後的皇太極和多爾滾也出色,但是,當時的明朝和後金
的實力對比畢竟很懸殊啊,他自己也承認,“明方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
多萬,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征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
所以百姓盡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
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萬人。我相信決不會少於一億人。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萬人。
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占的土地,隻是今日吉林、遼寧、黑
龍江的一部分,與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極遠。明方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
所能抵擋。 ”,金庸筆下的英雄袁崇煥怎麽就沒滅了後金呢?袁自己可在皇帝麵前
保證過要“三年滅遼(後金)”的,袁崇煥的所謂戰績不過是憑借堅城,加上火炮而
已。
二。極力貶低明朝皇帝和幾乎所有的明朝官員,以襯托袁崇煥在處境如此艱難下,
創造的偉業。詳細的不引用了,反正類似的文字網上很多。可是,明朝皇帝就算那
麽爛,也給了袁崇煥軍事和經濟等全力支持啊,還給了他“尚方寶劍”,而袁崇煥
給了“殘忍猜忌”的明朝皇帝什麽呢?是後金攻到了明朝的首都!就算明朝皇帝和
官員都垃圾,你袁崇煥又偉大在哪裏?
三。袁崇煥的錯誤或者被金庸完全忽略不提,或者輕描談寫,或者歸因於朝廷政治
鬥爭的犧牲品,甚至指責別人誣蔑。比如,“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
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髒。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
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
隻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⑤ ”,金先生這樣評論,“從
長遠來說,人民的眼睛確是雪亮的,然而當他們受到欺蒙之時,盲目而衝動的群眾,
可以和暴君一樣的胡塗,一樣的殘酷。但隔得遠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財產並不受到
直接的影響時,人們就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裏一批受了欺騙的百姓,
天下都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連朝鮮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為他的被害感到
不平。 ”,金先生的意思是百姓是愚昧可欺的,他在為我們中國人而悲哀。 然而,
這個解釋卻不是事實,雖然我不完全同意勞動人民最聰明,但也絕不愚昧,北京人
痛恨袁崇煥,是因為袁花費了國家和人民大量的錢財防後金,卻被後金攻擊到了首
都,而且,在後金進攻北京的時候,袁的軍隊卻遠離戰場,不來保護人民,北京城
裏的百姓可由不少親屬在城外的。如此的袁崇煥,百姓怎麽不能恨之入骨?
四。金先生貶低人民,當然也是為了捧袁崇煥這個儒林弟子了,袁是東林黨派係的,
一個書生成了將軍,這多了不起啊,金先生自然不會吝惜筆墨,他說,“袁崇煥畢
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
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
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睿臨陣時輕袍緩帶,乘
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睿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
“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隻得以“蠻子”姿
態來死拚。 ”,看看金先生對儒林神話諸葛亮的吹捧,可是諸葛亮已經被論證為一
個權臣和奸臣,甚至有謀取皇位的野心和行動。至於袁崇煥,不就是靠大炮守堅城
麽?他野戰有什麽戰國?他的“蠻子”姿態何在?
總之,我對金庸非常失望,失望的原因是我對他的期望太高太高了。 過去,我曾經
看了他的小說《碧血劍》,從哪個時候開始,才讓我知道,教科書上黑暗的清朝並
沒有那麽黑暗,同時,感覺金庸是個敢說真話的人,而仔細一研究曆史,原來金先
生不過是比其他儒教曆史學者略有進步而已。下麵是金庸“遺漏”的袁崇煥的另一
麵。
袁崇煥被殺不冤枉
三個主要人物:
袁崇煥,1584-1630年,明朝萬曆四十七年中進士,任福建邵武知縣。1622年(天啟二年),任兵部職方司主事。同年單騎出關考察關外,還京後自請守衛遼東。築古寧遠城(今遼寧興城)衛戍。1626年升至遼東巡撫,終因不附魏忠賢,被其黨所劾去職。熹宗崩,思宗即位,魏忠賢見誅。朝臣紛請召袁崇煥還朝。1628年(崇禎元年)任命袁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七月,思宗召見崇煥。崇煥慷慨陳詞,計劃以五年複遼,並疏陳方略,皇帝大喜,賜崇煥尚方寶劍,在複遼前提下,可以便宜行事。
毛文龍,1579-1629年,年輕時窮困潦倒,學麻衣相術,替人測字看相謀生,後浪跡江湖,來到山海關外邊塞,度過二十多年行伍生涯。1605年武科及第。後以朝鮮為根據地與清軍對抗,保障了與明朝的水路交通,同時在清朝後方出擊,牽製其西進犯明。
清太宗,1592─1643年,姓愛新覺羅,名皇太極(亦作皇太子、黃台吉),軍事家、政治家。滿族,太祖努爾哈赤第八子。皇太極在世時期,減輕農民負擔,並遷都瀋陽。1636年皇太極控製漠南蒙古後改國號為「大清」,改元崇德,是大清帝國的實際建立者和開國皇帝。他還誘使多疑的明思宗淩遲處死袁崇煥,為後來清朝滅明統一天下立下基礎。皇太極病逝於1643年,年52歲。葬於瀋陽昭陵(今瀋陽市北陵公園北)。皇太極有不遜色於其父的軍事指揮能力,還有政治手腕和戰略眼光。
崇禎是殺了袁崇煥,但袁崇煥該殺。隻是崇禎不該處袁崇煥以磔刑,千刀萬剮,這有損皇帝的寬容仁慈形象,而京師百姓爭搶著去嚼食他身上割下的肉以發泄憤恨,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百姓並非不知道真相,實在是袁崇煥當真可恨。起初,崇禎重用他,“以袁崇煥為兵部尚書,督帥薊遼”。但袁崇煥犯下了很多大錯。
1.喪失消滅後金的最佳戰機:皇太極兵力並不雄厚,根本無法和明朝對抗,在皇太極攻擊明朝的附屬國朝鮮的時候,袁崇煥可以攻擊皇太極的東北老家,或者和朝鮮聯合攻擊皇太極的侵朝軍隊。但袁崇煥什麽都沒做,白白丟失了朝鮮,從此,朝鮮成了皇太極的一個基地。當時的朝鮮剛經曆過內亂,無法單獨抵擋皇太極的狂攻,向明朝求救。“朝鮮不支,折而入奴,奴勢益張,亦非吾利。”,朝廷下旨,令袁崇煥自西策應,援救朝鮮。而袁崇煥不聽命令,沒有出兵自西線攻沈陽以救朝鮮。朝廷再次嚴令袁崇煥出兵,趁滿兵精銳東調,“且令以關寧之師直搗虎穴”。袁崇煥再次違反命令,而且給自己不出兵找理由說,“聞奴兵十萬掠鮮,十萬居守,何所見而妄揣夷穴之虛乎?我縱傾伍搗之,無論懸軍不能深入,縱深入奚損於逸待之夷?”,袁崇煥的滿族兵十萬守沈陽,完全是瞎扯,滿族的全部兵力也不過八萬多人,幾次和與滿族打仗的袁崇煥是清楚這些的,1635年,滿軍八旗共有牛錄270,總計兵力為81000人; 1642年,滿軍八旗共有牛錄319,總計兵力為95700人,之前的軍隊人數更少。最後,袁崇煥還是出兵了,但隻從他的七萬兵力中,隻出了九千兵,到了三岔河又停滯不前,消極避戰。袁崇煥十分天真,在在皇太極攻擊朝鮮的時候,他不積極出兵幫忙,而是“遣方金納貽書於奴酋,令其急撒犯鮮之兵。” 袁崇煥的想法是加強錦寧一線的防禦,想趁後金攻擊朝鮮的時候抓緊時間修防禦工事。實在缺乏遠見,最終,朝鮮被征服了,明朝對後金的經濟封鎖破產了。而且,後金對明朝的進攻也多了選擇,就是從海上進攻,不一定非要經過山海關。當年,在日本入侵朝鮮時,明朝舉國之力相鬥,而在後金進攻朝鮮的時候,因為袁崇煥的失誤,導致朝鮮的丟失,以及後金的突然增大。就憑這一條,袁崇煥就該殺。
2.袁崇煥被皇太極的議和之計耍弄: 在皇太極的兵力有限,無法多線作戰,於是假裝和明朝議和,袁崇煥上了當。第一次由袁崇煥主持議和時,皇太極正暗中準備攻擊朝鮮,第二次由袁崇煥主持議和時,皇太極準備著南下征明。議和對於袁崇煥或皇太極來說都是為贏得時間而采取的計謀。皇太極開出的條件:每年十萬兩黃金,一百萬兩白銀,一百萬匹布作為和好之禮;又以每年東珠十顆,貂皮一千張,人參一千斤換取大明一萬兩黃金,十萬兩白銀,十萬匹緞,三十萬匹布的互市條件,皇太極的苛刻條件證明了其毫無誠意可言。
3.同室操戈,擅殺毛文龍: 毛文龍遣總下陳忠策反鎮江中軍陳良策為內應。二十日,“文龍與一寧自率新舊家丁屯民,”“遂薄城下”,與陳良策“內外夾攻”,生擒鎮江滿將佟養真及其子佟鬆年,收降兵數千,殺滿兵八百,是為鎮江大捷。 毛文龍據皮島不停侵擾遼東諸地,並派人潛入滿金,策反降滿漢官,煸動遼民起事。巡視過東江軍務的薑曰廣說:“文龍以二百人入鎮江,據鐵山招降夷,撫歸義之民至十餘萬,不可不謂之豪傑,不可不謂之偏鋒。若堂堂正正,與虜決勝負於郊原,不獨臣不敢信,文龍亦不敢自信。若養成一隊精銳之兵,設伏用間,乘敝出奇,文龍自信其能,臣亦信文龍之能也。”袁崇煥也說過:“孰知毛文龍徑襲遼陽,旋兵相應,使非毛帥搗虛,錦寧又受敵矣!毛帥雖被創兵折,然數年牽製之功,此為最烈!”而兩年後袁殺毛之時,袁又說毛開鎮八年,未立寸功。兵部尚書王在晉說:“毛文龍徑襲遼陽,旋兵相應,寧錦之圍解,文龍與有力焉。此出於崇煥之自陳,劇稱其牽製之功,則文龍何可殺耶?文龍殺而虜直犯京城,明知而故悖之,崇煥之禍,其真自取耳!”
袁崇煥殺毛文龍是有預謀的,殺毛後說:“自去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生無死矣!”袁崇煥策劃了一個圈套,為了麻弊毛文龍,他一邊湊發十萬兩軍餉,以緩解毛文龍的怨氣;一邊以麵授方略,商議東西夾擊的軍事計劃為名,邀請毛文龍離開皮島趕赴三岔、旅順間。據日後袁崇煥自己在《薊遼督師袁崇煥題本》中聲稱:“凡此,皆愚之也,(毛)文龍果墮彀中。”對大明忠心耿耿的毛文龍,至死都沒有識破督師大人算計他的圈套,還特地趕到寧遠去參見袁督師,表示對於頂頭上司的禮節。袁崇煥殺毛文龍,先改貢道,再禁海路,後斷餉道,以發糧餉為名招毛文龍於雙島而殺之,明末吳國華說:“餉斷於海路,謗滿於中朝,即非崇煥,毛帥身其餘幾耶?”明朝政治上黨爭太殘酷了。
袁崇煥不過是個不知兵的文人,狂修碉堡,等敵來攻.又不知敵從何處來攻.什麽時候來攻.隻好每處都分兵防禦.造成敵暗我明的戰爭狀態.供手放棄戰場主動權.那有不吃敗仗的道理?白白浪費有大明國力.自古文人帶兵,都是不敢奮勇向前,尋找有利自己的戰機.怕冒流矢之險.不敢運動殲敵.放棄全軍的機動能力.退守石牆之後. 說白了,就是少個"膽"字. 要說明末遼東軍事人物.首推毛人龍. 東江鎮越戰越強.力量一天比一天強大. 在戰爭中發展自己,還不停的削弱敵人. 如果東江不崩潰,如果袁崇煥不亂修碉堡浪費國力.明朝本來可以有修養生息的機會.隻要對後金保持這種戰略態勢,後金國力必然被拖垮. 就算後金不垮,也不至於要抽調全國軍力去鞏固處處都被動挨打的寧錦防線. 流寇也就不會成事. 等明朝修養十年之後.必然可以滅了後金.
《嘯亭雜錄》下 卷十 ( 清楊漣 著 ) 毛文龍之殺
袁崇煥之殺毛文龍,其事甚冤。世儒以崇煥後死可憫,故爾掩飾其過,至謂毛文龍果有謀叛諸狀,非深知當日之事者也。文龍守皮島多年,雖有冒餉、抗據諸狀,然其兵馬強盛,將士多出其門,本朝佟、張二將盡為彼害,使留之以拒大兵,不無少補。崇煥乃不計其大事,冒昧誅之,自失其助。遂使孔定南諸將陰懷二心,反為本朝所用,此明代亡國之大機。豈可因其後日之死,乃遂掩其過也。或曰毛文龍嚐求陳眉公繼儒作文,陳邀以重價,毛靳不與,陳深恨之,乃備告董文敏,言毛不法專擅諸狀。董信之,崇煥為董門生;任遼撫時嚐往謁董,董以陳語告袁,袁故決意為之。然則明代之亡,亡於善書者手也。
說毛人龍跟滿族私下談判,袁崇煥就沒幹過這種事?說毛人龍鬧響,袁崇煥就沒鬧過? 說毛人龍死後軍隊反叛,他袁崇煥手下就沒反叛? 說毛人龍沒收複失地,他袁崇煥收複那些失地? 說毛人龍在困守皮島,他袁崇煥就在積極進攻? 說毛人龍部隊沒戰鬥力,這恐怕是曆史已經給出答案的誣陷吧,最少毛人龍還沒有誣陷過袁崇煥吧。本來兩人是一正一奇.結果正不容奇.也就自然失去了兵法上的;以奇勝; 剩個以正合;在那裏苦撐.被人家出奇兵掠京城. 這責任自然要人來背,他袁崇煥都不背,誰該來背? 皇帝來背?憑什麽?崇禎出錢出兵,放權放心.你還要崇禎怎麽樣?
袁崇煥的功績不過是依城防守。依靠城牆和火炮防禦後金的正麵進攻,不是袁一個人才做得到,袁死後,後金也沒有正麵攻進來過。可毛文龍死後,後金就可以遠征了,而且皮島東江鎮是在袁手裏丟的,就是平時沒戰事的時候,後金還不是要留下一萬人防禦毛文龍可能發起的騷擾。戰時後金被牽製的部隊會隻多不少。袁用尚方劍殺了另一個有尚方劍的將軍。先斬後奏。兵部敢克扣他? 別忘了他還是兵部尚書,有7萬軍馬的關寧軍就不可以出擊一下麽?
袁崇煥淩遲的罪名,《崇禎長編》說:
諭以袁崇煥付托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潛攜喇嘛,堅請入城,種種罪惡。命刑部會官磔示,依律家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歲以下給功臣家為奴。今止流其妻妾,子女及同產兄弟於二千裏外,餘俱釋不問。(《崇禎長編》卷三十七,崇禎三年八月癸亥,汪楫本)
袁崇煥淩遲的罪名的大致意思是,袁誇口五年平遼,過了一年多反而給清兵直逼京城了,崇禎上任初期心氣極高,辛辛苦苦籌措一年多結果得到了最壞的結果,他氣得七竅生煙。 說明崇禎看不慣袁在遼東的作風。殺了毛文龍後,袁的確無人能製了,這個讓崇禎暗自擔心。欺隱可能是崇禎認為袁在糧餉上跟他玩花樣,東江兵減餉糧反增。 私自和後金議和加私殺毛文龍。袁崇煥得警後入關回援,十一月初十到薊州,上疏說“嚴備拔哨,力為奮截,必不令越薊西一步。”然而還是給清兵直打到北京城下。袁在城下打了一仗後便休養生息,崇禎以為袁是在躡後縱敵,存心不戰,以此要挾。 劉策等領兵回防,袁令其還守密雲。這個是戰略部署,崇禎認為袁存心遣散援兵。 攜喇嘛堅請入城。崇禎以為袁要入城逼宮。
反間計: 為了醜化崇禎和歌頌儒教代表袁崇煥,儒林特別強調“愚昧”的崇禎中了皇太極“反間計”,似乎袁崇煥被殺完全是皇太極太聰明而崇禎太愚蠢,袁崇煥被殺是冤枉的。請注意上述袁崇煥被殺罪名,裏麵根本沒說袁崇煥是清朝間諜的罪名。事實是,崇禎自己也曾經議和,也給了袁崇煥議和的權力,袁崇煥被殺根本不是因為所謂的反間計。就算袁崇煥是清朝間諜,也不過增加一個被殺的理由而已,袁崇煥證據確鑿的罪過已經足夠被殺了。
有人說袁崇煥 不過是清朝搞出來的一個英雄而已,這種邏輯實在可笑,洪承疇被乾隆評為奸臣,按此邏輯,洪承疇是漢民族英雄麽?楊靖宇和李舜臣被日本人稱為戰神,按此邏輯,他們也就成了賣國賊麽。皇漢納粹的思維邏輯,常常是很搞笑的。
為什麽袁崇煥如此的該殺,反而在多數人眼裏成了英雄了呢?這個和神化諸葛亮而貶低曹操一樣的道理,也和狂捧唐朝而貶低其他朝代類似。因為袁崇煥是個進士出身,知識分子帶兵啊,了不起啊,諸葛亮被人三請才出山的大儒,為知識分子爭了多少麵子啊,唐朝的詩詞誰能比呢?於是,在知識分子控製輿論的情況下,毛人龍死有餘辜,曹操成了奸賊,隋朝荒淫無道,李世民的爹爹也逃不了,著名曆史學家範文瀾說,李淵愛好酒色,昏庸無能。當然,這些曆史學家基本在扯謊,詳細的見我相關的帖子。
駁方舟子 :袁崇煥功到雄奇即罪名
讀了方舟子博士的《功到雄奇即罪名──紀念民族英雄袁崇煥誕辰四百一十周年》, 總的看來,此文除了寧錦大捷外,其他部份基本是違背曆史事實,外加煽情。從方引用的金庸文中看出,金庸的觀點也和方舟子類似。作者的所謂袁崇煥功到雄奇,是通過以下手法做到的,把明朝皇帝崇貞和百姓醜化,把滿族的軍事力量根據需要,或誇大或貶低。事實上,明朝末代皇帝勤儉勤奮,初期的治國成績也是有目共睹的,而不是作者所說的昏庸。至於百姓痛恨袁崇煥,也是有原因的,是袁崇煥用了百姓的錢卻不保護他們,袁違背了百姓的利益,百姓並非如作者所說的那樣容易被人煽動的傻瓜,不要貶低人民的智慧。此文除了袁崇煥的功到雄奇基本是瞎扯外,袁的罪名也是錯誤的,作者說是因為袁通敵而被殺,這是違背事實的,崇貞殺袁崇煥並
非因為通敵,因此,作者的袁崇煥功到雄奇即罪名,完全是站不住腳的。還有,方舟子對民族英雄的概念錯誤,“民族英雄”一詞,應該站在現代的角度,以中華民族為出發點,隻有抗擊中華民族之外的侵略者的才稱之為民族英雄,由於嶽飛抗擊的金、文天祥反抗的元,最後都融入了中華民族,這兩個人都不能稱為民族英雄了,而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民族英雄是戚繼光,後來的鄭成功、林則徐、趙一曼等都自然是當之無愧的民族英雄。有人說,以中原為出發點,凡是抗擊外來侵略者的都稱為民族英雄,那麽元朝也占據了中原,元朝裏麵抗明將領是不是民族英雄呢?此外,南宋也退出了中原,又怎麽算?還有人說,在古代,相對於外族的就是民族英雄,這個也不對,你是現代人,怎麽可以站在古人的角度說話呢?下麵就仔細看看作者的文章。先從袁的“罪名”開始。
方舟子說,“從袁崇煥被捕到遇害,經過了八個多月的時間。既然袁崇煥的通敵證據確鑿 ,為什麽會拖這麽久呢?金庸說是因為滿兵一直到六月份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期間崇禎不敢殺袁崇煥得罪遼東部隊”,之後,提出了和金庸的不同觀點,方說,“主持袁案會審的,正是前麵提到的梁廷棟。此人曾在遼東與袁崇煥共事,合不來,終於抓住了機會公報私仇”。而曆史是這樣記載的,《崇禎長編》:“癸亥 殺督師兵部尚書袁崇煥 處以殊死 上禦暖閣 輔臣成基命等入對 久之 出禦平台 文武諸臣俱入 諭曰 袁崇煥付托不效 專事欺隱 市粟謀款不戰 散遣援兵 潛移喇嘛僧入城 卿等已知之 自當依律正法 今特流其妻子 兄弟 餘不問 輔臣頓首謝 崇煥 藤縣人 萬曆己未進士 素以韜略自詡 迨督師出鎮遼東 其入援時三日五賜金 幣宣勞 親為飲至 而遷延不戰 至擅殺毛文龍 朝議紛紛 以致殺身”
《崇禎實錄》上說,“諭以袁崇煥咐托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疑則斬帥,縱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又攜潛喇嘛,堅請入城,種種罪惡,令刑部會字磔示。依律家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以下給功臣家為奴。今止流其妻妾子女及同產兄弟二千裏外,餘俱釋不問。”
從上麵兩本書的記載看,崇禎並沒有給袁定罪為“通敵”,“謀叛”,更沒有什麽太監反間計的影子。皇太極反間計,沒有什麽可信度,因為在此前100多年的時間裏,從沒有一個把袁崇煥的死,和太監聯係在一起,從明朝官、私文書中,找不到太監從敵營中跑回來的事。直到乾隆年間修訂清太宗實錄時,才被人們“發現”這個太監。 這種沒有任何佐證的曆史資料,卻被很多曆史學者相信和引用,就如“揚州十日記”這個破綻百出的孤本被依然廣泛接受一樣,這些所謂的曆史學者讓人歎息。因此,所謂的太監反間計,不過是乾隆通過樹立袁崇煥這個“神”,打擊崇禎的形象,進而消滅反清複明的火焰。這是乾隆的一個高超的手法,有趣的是,乾隆的這個手段,卻被某些人當成了曆史事實。傳言,皇太極施反間計,捕捉兩名明宮太監,然後故意讓兩人以為聽見滿清將軍之間的耳語,說袁崇煥與滿族人有密約,皇太極再放其中一名太監回京。崇禎皇帝中計,以為袁崇煥謀反。崇禎殺袁崇煥並非是皇太極的反間計,因為袁崇煥是囚禁半年後才被處死的,不大可能是因一時激憤誤殺。事實上,擅殺毛文龍一事,就足以使崇禎皇帝決心殺之。毛文龍舊部大都不認為是袁崇煥自己要殺毛文龍,而是誤認為是皇帝要殺毛文龍,於是,把怨恨轉移到皇帝身上,這才導致大舉嘩變,造成日後一連串悲劇事件的發生,終於致使前線態勢一發不可收拾。明朝的“遼海丹忠錄”是這樣記載袁崇煥以皇上的名義殺毛文龍的:
督師卻假帶著酒道:“本部院節製四鎮,清嚴海禁,實恐天津登萊受心腹之患。今設立一個東江餉司,錢糧由寧遠達東江亦便。昨與貴鎮相商,怎必欲解銀自往登萊買糴?”毛帥道:“本鎮誠恐路迂,接濟不時,且更勞民,故不若登萊為便。”督師道:“本部院欲分旅順東西節製,這卻未為不可。”毛帥道:“節製一分東西,不無推諉,總之同心合力,何難佐督師奏五年之功。”督師道:“難道我區處都不是的!”毛帥道:“文龍亦不敢堅執己意,隻圖為國計便利耳。”督師道:“難道我不為國!你冒功冒餉,說謊欺君,我不處你,你敢來抗我麽?”毛帥道:“督師若以我為冒功,寧遠數戰,何不也殺取幾個韃子獻功?若說冒餉,昨日督師安慰東江將官道:‘寧前官有許多俸,兵有許多糧,尚不足飽。’各將士海外勞苦,隻得米一斛,還要養家,是東江常苦不足,還有得冒?也並無甚說謊欺君。”督師道:“還敢強辯,我就把上方劍斬取你的頭!”毛帥也隻道他使酒,全不在意,又道:“我有功無罪。”隻見督師把張國柄一看,張國柄靴中取出刀來,便把毛帥辟頭一刀,毛帥道:“你不奉旨,敢害我!”側邊趙不忮、何鱗圖轉過來,搠上兩刀,早已氣絕。時年五十三歲。毛帥手下親丁有八九名,跑過來救應,帳前趙都司帶有百餘人,都一齊動手殺訖。
督師叫張國柄傳令,道:“奉聖旨,毛文龍冒功冒餉,跋扈不臣,罪在不赦,已經部院以賜劍斬首。其餘將士,不戮一人,不得訛言取罪。”其時擺圍將士,聞了一驚,東江兵士洶洶的憤怒,當不得現在的兵士,隻一千八百名,督師預吩咐汪副將、謝副將等,整肅兵有萬許,又都作準備,弓上弦,刀出鞘,把督師賬房環得鐵桶一般,遊擊尹繼何又已奉令,備有座船二十隻,在島下以備緩急,東江兵士也無可奈何,強的把器械來撇去,喧嚷道:“似這樣大功,怎將來屈害了!”弱的也流淚道:“毛爺這樣一個好人,赤心為國,不得令終!”有幾個將官,真道是奉旨,又怕督師兵威,也隻歎功高見忌,無罪遭誅罷了。
袁崇煥殺毛文龍是有預謀的,殺毛後說:“自去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生無死矣!”袁崇煥策劃了一個圈套,為了麻弊毛文龍,他一邊湊發十萬兩軍餉,以緩解毛文龍的怨氣;一邊以商議東西夾擊的軍事計劃為名,邀請毛文龍離開皮島趕赴三岔、旅順間。袁崇煥在《薊遼督師袁崇煥題本》中說:“凡此,皆愚之也,(毛)文龍果墮彀中。”明末遼東軍事人物首推毛人龍, 東江鎮越戰越強, 力量一天比一天強大, 在戰爭中發展自己,還不停的削弱敵人. 如果東江不崩潰,如果袁崇煥不亂修碉堡浪費國力, 明朝本來可以有修養生息的機會.隻要對後金保持這種戰略態勢,後金國力必然被拖垮. 就算後金不垮,也不至於要抽調全國軍力去鞏固處處都被動挨打的寧錦防線,流寇也就不會成事, 等明朝修養十年之後, 必然可以滅了後金.
《嘯亭雜錄》下 卷十 ( 清楊漣 著 ) 毛文龍之殺
袁崇煥之殺毛文龍,其事甚冤。世儒以崇煥後死可憫,故爾掩飾其過,至謂毛文龍果有謀叛諸狀,非深知當日之事者也。文龍守皮島多年,雖有冒餉、抗據諸狀,然其兵馬強盛,將士多出其門,本朝佟、張二將盡為彼害,使留之以拒大兵,不無少補。崇煥乃不計其大事,冒昧誅之,自失其助。遂使孔定南諸將陰懷二心,反為本朝所用,此明代亡國之大機。豈可因其後日之死,乃遂掩其過也。或曰毛文龍嚐求陳眉公繼儒作文,陳邀以重價,毛靳不與,陳深恨之,乃備告董文敏,言毛不法專擅諸狀。董信之,崇煥為董門生;任遼撫時嚐往謁董,董以陳語告袁,袁故決意為之。然則明代之亡,亡於善書者手也。
方舟子說:“他們(後金)發動戰爭的目的,便是掠奪物產和俘虜人口,每過一地,必定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對這樣的入侵之敵,難道應該簞食壺漿夾道 歡迎?就算本民族的統治者昏庸殘暴,而本民族的百姓何罪之有?在保家衛族的戰爭中,英雄豪傑隻能舍生忘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除此別無選擇。”這些又違背曆史,如果後金每過一地,必定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哪裏來的明朝大部份將領和官員投降?他們都是漢奸麽?漢奸也太多了吧?明朝的百姓大都是簞食壺漿夾道 歡迎的,除了剃發而引起的血腥事件除外。
方舟子說:“袁崇煥走馬上任,坐鎮遼西,滿兵再也不 敢取道寧錦以入山海關,但是卻可能取道蒙古,從薊門入寇。二十日,兩軍在 廣渠門會戰。袁軍以這九千人大戰十萬滿兵,以一擋十,從早打到晚,滿兵終於不支敗退,連退十幾裏才穩住了陣 腳。”之後,方又說,“崇禎一再催促他出戰,他都以兵困馬乏,等待援兵為由加 以推遲。其實即使援兵趕到,他也未必就願意立即跟滿兵決戰,因為打野戰,明軍不是能騎善射的滿兵的對手”。
方舟子先是說“袁軍以這九千人大戰十萬滿兵,以一擋十,從早打到晚,滿兵終於不支敗退,連退十幾裏才穩住了陣腳”。這裏說的袁軍好強啊,接下來又說,“打野戰,明軍不是能騎善射的滿兵的對手”,前後如此的矛盾。如果開始的勝利是僥幸,也應該試試再僥幸一次啊,為什麽不聽皇帝的命令?怎麽不乘勝追著打了呢?如此的行為,你讓皇帝怎麽想?袁誇口五年平遼,過了一年多反而給清兵直逼京城了,崇禎上任初期心氣極高,辛辛苦苦籌措一年多結果得到了最壞的結果。 殺了毛文龍後,袁的確無人能製,這讓崇禎暗自擔心。欺隱可能是崇禎認為袁在糧餉上跟他玩花樣,東江兵減餉糧反增。 私自和後金議和加私殺毛文龍。袁崇煥得警後入關回援,十一月初十到薊州,上疏說“嚴備拔哨,力為奮截,必不令越薊西一步。”然而還是給清兵直打到北京城下。袁在城下打了一仗後便休養生息,崇禎以為袁是在躡後縱敵,存心不戰,以此要挾。 劉策等領兵回防,袁令其還守密雲。這個是戰略部署,崇禎認為袁存心遣散援兵。攜喇嘛堅請入城。崇禎以為袁要入城逼宮。
袁崇煥身為平遼最高指揮官,麵對滿清一日日坐大於長城以北地區,一邊死守和議之策,一邊修寧錦一隅的防線。於是,後金東征朝鮮、西控蒙古。 對於袁崇煥的這種議和,後金說:“我太宗文皇帝用和談穩住明王朝,放手東征、西控,一日壯大自己。長此以往,明王朝不亡更待何時呢?”明朝人說:“敵人一日坐大長城以北,我們從前的盟友朝鮮、蒙古諸部都不斷被滿清削弱、控製。長此以往,大明王朝危險哪!” 袁崇煥不但丟失了朝鮮,還喪失了消滅後金的最佳戰機。皇太極兵力並不雄厚,根本無法和明朝對抗,在皇太極攻擊明朝的附屬國朝鮮的時候,袁崇煥可以攻擊皇太極的東北老家,或者和朝鮮聯合攻擊皇太極的侵朝軍隊。但袁崇煥什麽都沒做,白白丟失了朝鮮,從此,朝鮮成了皇太極的一個基地。當時的朝鮮剛經曆過內亂,無法單獨抵擋皇太極的狂攻,向明朝求救: “朝鮮不支,折而入奴,奴勢益張,亦非吾利。”,朝廷令袁崇煥自西策應,援救朝鮮。而袁崇煥不聽命令,沒有出兵自西線攻沈陽以救朝鮮。朝廷再次嚴令袁崇煥出兵,趁滿兵精銳東調,“且令以關寧之師直搗虎穴”。袁崇煥再次違反命令,而且給自己不出兵找理由說,“聞奴兵十萬掠鮮,十萬居守,何所見而妄揣夷穴之虛乎?我縱傾伍搗之,無論懸軍不能深入,縱深入奚損於逸待之夷?”,袁崇煥的什麽滿族兵十萬守沈陽,完全是瞎扯,滿族的全部兵力也不過八萬多人,幾次和與滿族打仗的袁崇煥是清楚這些的. 1635年,滿軍八旗共有牛錄270,總計兵力為81000人; 1642年,滿軍八旗共有牛錄319,總計兵力為95700人,之前的軍隊人數更少。最後,袁崇煥還是出兵了,但從他的七萬兵力中,隻出了九千兵,到了三岔河又停滯不前,消極避戰。袁崇煥還十分天真,在皇太極攻擊朝鮮的時候,他不積極出兵幫忙,而是“遣方金納貽書於奴酋,令其急撒犯鮮之兵。” 袁崇煥消極避戰的同時,也不是什麽也沒做,他是想加強錦寧一線的防禦,想趁後金攻擊朝鮮的時候抓緊時間修防禦工事,但這實在缺乏遠見. 最終,朝鮮被征服了,明朝對後金的經濟封鎖破產, 而且,後金對明朝的進攻也多了選擇,就是從海上進攻,不一定非要經過山海關。當年,在日本入侵朝鮮時,明朝舉國之力相鬥,而在後金進攻朝鮮的時候,因為袁崇煥的失誤,導致朝鮮的丟失,以及後金的突然壯大。就憑這一條,袁崇煥就該殺。
袁崇煥被皇太極的議和之計耍弄: 在皇太極的兵力有限,無法多線作戰,於是假裝和明朝議和,袁崇煥上了當。第一次由袁崇煥主持議和時,皇太極正暗中準備攻擊朝鮮,第二次由袁崇煥主持議和時,皇太極準備著南下征明。議和對於袁崇煥或皇太極來說都是為贏得時間而采取的計謀。皇太極開出的條件:每年十萬兩黃金,一百萬兩白銀,一百萬匹布作為和好之禮;又以每年東珠十顆,貂皮一千張,人參一千斤換取大明一萬兩黃金,十萬兩白銀,十萬匹緞,三十萬匹布的互市條件,皇太極的苛刻條件證明了其毫無議和誠意。
後金東征朝鮮西控蒙古之後,明朝與後金的邊界延長了上千裏,明朝怎麽守?這個時候的袁崇煥卻把牽製後金的毛文龍殺了。在後金大軍陳兵於北京前,袁崇煥沒有組織起任何有效的阻擊、攔截。而大同、宣化、山海關、薊門的總兵卻曾經攔截過後金大軍,一個總兵戰死、一個總兵自殺,全軍覆滅。 皇帝命令袁崇煥率所有勤王大軍,把後金趕的離京城遠一點,但袁崇煥做不到。皇帝拘捕袁,袁的軍隊卻因此,在敵人大軍依然包圍著京城時,集體撤走,在距京城上千裏外的錦州不管京城死活。百姓因為饑荒和遼餉而貧困不堪,後金打到京城了,而每年耗費巨大遼餉的袁軍,為了主帥被皇帝拘捕,就集體撤走。 百姓因此而非議和痛恨袁,有錯麽?
總之,明朝的滅亡是多方麵的原因,崇禎接的是個爛攤子,盡管他勤政,但他絕對不是一代英明的君主,這從他殺袁崇煥的時間和殘酷手段上看的出來,如此的做法傷了部下的心,導致大批明將投降清朝。毛文龍罪當殺,比如冒功說殺了後金9千人,但袁崇煥在哪個時候也不應該殺毛,再加上袁喪失消滅後金的最佳時機的種種表現看,袁崇煥也絕對不是什麽心胸博大高瞻遠矚的將領。還有,明朝末年的天災而導致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以及後金的皇太極和多爾袞等等能人輩出,明朝的滅亡也就是自然而然的。
附:方舟子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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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魁智飾袁崇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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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袁崇煥評傳》
在距離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裏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與中國曆史有重大關係的人物。最重要的當然是孫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在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裏比第斯、沙福克裏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衝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古希臘英雄拚命掙紮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臘史詩《伊裏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極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淒愴之感。曆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曆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體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以為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後者是相當高的負數。對於滿洲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價與前人也頗有改變。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彩。但他英雄氣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正如當年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荊軻、屈原、藺相如、廉頗、信陵君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曆史與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誌,在性格上隻是一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氣,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驚世駭俗。他比小說中虛構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氣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麽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與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與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都沒甚麽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饑餓流離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與勇氣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象的苦難。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屍體,母親吃了兒子的屍體。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不過小人物隻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曆史上留下了痕跡。英雄的尊嚴與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後,仍在後人心中激起波瀾。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裏比第斯、沙福克裏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衝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古希臘英雄拚命掙紮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臘史詩《伊裏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極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淒愴之感。曆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曆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體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以為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後者是相當高的負數。對於滿洲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價與前人也頗有改變。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彩。但他英雄氣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正如當年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荊軻、屈原、藺相如、廉頗、信陵君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曆史與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誌,在性格上隻是一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氣,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驚世駭俗。他比小說中虛構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氣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麽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與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與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都沒甚麽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饑餓流離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與勇氣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象的苦難。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屍體,母親吃了兒子的屍體。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不過小人物隻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曆史上留下了痕跡。英雄的尊嚴與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後,仍在後人心中激起波瀾。
一
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於極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曆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注釋本①。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築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這象征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明朝的覆滅,開始於神宗②。
神宗年號萬曆,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隻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並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後來更抽上了鴉片。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於鴉片的影響。
然而萬曆初年,卻是中國曆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製作的瓷器最精采。萬曆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傑作。因為萬曆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曆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幹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時隻有十歲,一切聽母親的話。兩宮太後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極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等於是宰相。
從萬曆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他重用名將李成梁、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異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隻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進行和平貿易。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餘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清丈全國田畝麵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分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稅。他全力支持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泛濫成災的黃河與淮河治好,將水退後的荒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向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製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③,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萬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後,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那時莎士比亞隻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裏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後,倫敦還由於太汙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在萬曆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萬曆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由於在正德年間開始采用了越南的優良稻種,農田加辟,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因為推廣種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④,嶺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製製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中國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後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皇帝懶惰本來並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隻須任用一兩個能幹的大臣,甚麽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隻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曆史上不乏“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幾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這在世界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後。
做了皇帝,要甚麽有甚麽,但神宗所要的,偏偏隻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製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曆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係的遺傳。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兒⑤。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征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分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征稅代表,四麵八方的出去收礦稅。隻要“礦稅使”認為甚麽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⑥。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禦用征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甚麽奏章都不理會,但隻要是和礦稅有關的,禦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準。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⑦,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隻十分之一、太監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隻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隻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禦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裏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⑧。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裏,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隻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⑨;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C;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BD?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BG。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象的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複。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BH。
在這樣窮凶極惡的壓榨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禦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①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NewYork.
②這是後世論者的共同意見。《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考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趙翼《廿二史?凹恰ね蚶?鋅笏爸?Α罰骸奧壅呶矯髦?觶?煌鯰誄珈醵?鯰諭蚶*雲。”清高宗題明長陵神功聖德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誌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複塞,魚爛不可複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③十六世紀後期來到中國遊曆的歐洲人,如G.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書盛讚中國。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見A.P.Newton,ed.,TravelandTravellersoftheMiddleAges;C.R.Boxer,SouthChinainthe16thGentury等書。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萬曆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讚中國的文治製度,認為舉世出無其右。參閱L.J.Gallagher,S.J.tr.,ChinaintheSix-teenthCentury.④WolframEberhard:AHistoryofChina,p.249.
⑤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裏,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裏,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裏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麵。……明朝底皇帝,隻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隻可這樣地解釋。”(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小農種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
⑥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CarringtonGoodrich,AShortHistoryoftheChinesePeople中,說萬曆時的礦稅是礦產價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p.199.
⑦據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萬曆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萬九千四百餘兩,歲出三百四十九萬四千二百餘兩。
⑧葉向高奏:“中外離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機不測,而陛下務與臣下隔絕。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聖帝明王,無此法也。”
⑨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災,流離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萬。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BC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鬱結無時可解。”
BD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
BE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計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黨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幹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
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
BF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相望,村空無煙。……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橐立傾矣。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BG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三載前嚐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今年複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BH萬曆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以上⑧至BH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做了皇帝,要甚麽有甚麽,但神宗所要的,偏偏隻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製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曆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係的遺傳。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兒⑤。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征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分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征稅代表,四麵八方的出去收礦稅。隻要“礦稅使”認為甚麽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⑥。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禦用征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甚麽奏章都不理會,但隻要是和礦稅有關的,禦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準。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⑦,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隻十分之一、太監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隻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隻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禦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裏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⑧。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裏,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隻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⑨;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C;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BD?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BG。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象的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複。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BH。
在這樣窮凶極惡的壓榨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禦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①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NewYork.
②這是後世論者的共同意見。《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考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趙翼《廿二史?凹恰ね蚶?鋅笏爸?Α罰骸奧壅呶矯髦?觶?煌鯰誄珈醵?鯰諭蚶*雲。”清高宗題明長陵神功聖德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誌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複塞,魚爛不可複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③十六世紀後期來到中國遊曆的歐洲人,如G.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書盛讚中國。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見A.P.Newton,ed.,TravelandTravellersoftheMiddleAges;C.R.Boxer,SouthChinainthe16thGentury等書。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萬曆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讚中國的文治製度,認為舉世出無其右。參閱L.J.Gallagher,S.J.tr.,ChinaintheSix-teenthCentury.④WolframEberhard:AHistoryofChina,p.249.
⑤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裏,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裏,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裏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麵。……明朝底皇帝,隻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隻可這樣地解釋。”(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小農種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
⑥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CarringtonGoodrich,AShortHistoryoftheChinesePeople中,說萬曆時的礦稅是礦產價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p.199.
⑦據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萬曆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萬九千四百餘兩,歲出三百四十九萬四千二百餘兩。
⑧葉向高奏:“中外離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機不測,而陛下務與臣下隔絕。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聖帝明王,無此法也。”
⑨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災,流離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萬。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BC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鬱結無時可解。”
BD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
BE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計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黨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幹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
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
BF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相望,村空無煙。……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橐立傾矣。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BG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三載前嚐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今年複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BH萬曆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以上⑧至BH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就在這時候,滿清開始崛起。萬曆四十五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發兵攻明,次年攻占遼東重鎮撫順。明兵大敗,總兵官張承蔭戰死,萬餘兵將全軍覆沒,舉朝震駭。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率明軍十八萬,葉赫(滿清的世仇)兵二萬,朝鮮(中國的屬國)兵二萬,兵分四路,大舉攻清。清兵八旗兵約六萬人,集中兵力,專攻西路一路。西路軍的總兵官杜鬆是明軍的勇將,平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脫去衣衫,將滿身的累累刀槍瘢痕向人誇示。出兵之時,他脫去上身衣衫,在城中遊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這一仗,稱為“薩爾滸之役”,明軍有火器鋼炮,軍火銳利得多。但杜鬆有勇無謀,他是統兵六萬的兵團司令,卻打了赤膊,露出全身傷疤,一馬當先的衝鋒。大概他是《三國演義》的讀者,很羨慕“虎癡”許褚的勇猛。在“許褚裸衣鬥馬超”這回書中,描寫許褚“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果然威風得緊。但不知他記不記得許褚這場狠鬥,結果是“操兵大亂,許褚背中兩箭”?有趣的是,小說的評注者評道:“誰叫汝赤膊?”明清兩軍列陣交鋒之時,突然天昏地暗,數尺之外就甚麽也瞧不見了。杜鬆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下令眾軍點起火把。這一來,明軍在光而清軍在暗,明軍照亮了自身,成為清兵的箭靶子。努爾哈赤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結果杜鬆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萬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確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絍都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眾降清。
劉絍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驍將,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內。他所用的镔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據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連杜鬆、劉絍這樣的驍將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將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極,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勝敗的關鍵在於: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極點,連帶的軍政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準備①。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萬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嶺已經失陷,沈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鬥誌,騎兵故意將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隻要聽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麵臨的局麵實在困難已極②。軍餉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餉③。
神宗見邊關上追餉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分之二。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餉,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將銀子藏之於內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諭:“皇上有病。”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將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④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隻是心中懷恨,卻說甚麽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內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⑤,就是不肯拿出來用。但他終於死了,千千萬萬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⑥。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
①崇禎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裏。
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廠組合了。
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麵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製,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餘部分全無保護。滿洲兵衝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又據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鎧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②熊廷弼於八月二十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鏃,刀皆缺鈍,槍皆頑禿。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又皆空頭赤體,無一盔甲遮蔽。……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今五六萬人,人人要逃。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③萬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餉二十萬兩,十二月領餉十萬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餉十五萬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下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氣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④“他日薊門蹂躪,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
⑤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內庫十萬兩內五萬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⑥大陸考古工作者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神宗死後,兒子光宗隻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光宗的兒子朱由校接位,曆史上稱為熹宗,年號天啟。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極短,留下的麻煩卻極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眾大臣分成兩派,紛爭不已。紛爭牽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隻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裏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係。宮裏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機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異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隻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別來打擾,你瞧著辦去吧。”於是魏忠賢就去瞧著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裏自有一批諂諛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後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熹宗是“萬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隻比皇帝差了一點兒。到後來,個人崇拜更是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裝身,派武官守祠,百官進祠要對他神像跪拜,那是貨真價實的個人崇拜。
魏忠賢本來是個無賴流氓,年輕時和人賭錢,大輸特輸,欠了賭帳還不出,給人侮辱追討,實在吃不消了,憤而自己閹割,進宮做了太監。他不識字,但記性很好,是個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賭棍。當世第一大國的軍政大權卻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熊廷弼在遼東練兵守城,招撫難民,整肅軍紀,修治器械,把局麵穩定下來。他所接手的那個爛攤子,給他整頓得有些像樣了。滿清見對方有了準備,就不敢貿然來攻。但朝裏敵對一派的大臣卻來跟他過不去,不斷上奏章攻擊,說他膽小,不敢出戰;說他無能,不能盡複失地。於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職,聽候查辦,改用袁應泰做統帥。
袁應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濟災民,大有功勞。他性格寬仁,辦事勤勉,打仗卻完全不會。滿清努爾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職,大喜過望,便領兵來攻。袁應泰率軍應戰,七萬兵大潰。清兵占領沈陽,又擊破了明軍的兩路援軍,再攻遼陽。明兵又大敗,滿兵取得軍事要塞遼陽。
軍事局勢糟糕之極,朝廷束手無策,隻好再去請熊廷弼出來,懲罰了一批上次攻擊他的官員,算是給他平氣。可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熊廷弼意見不合,隻喜歡馬屁大王巡撫王化貞,囑咐王化貞不必服從熊廷弼指揮。
王化貞向朝廷吹牛,隻須六萬兵就可將滿清一舉蕩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極力認為準備不足,不可進攻。兵部尚書卻一味袒護王化貞。於是王化貞領兵十四萬出戰,一交鋒全軍潰沒。清兵攻占堅城廣寧。總算熊廷弼領了五千兵殿後,保護難民和敗兵數十萬退入山海關。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將王化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張鶴鳴免職。
到這時為止,明清交鋒,已打了三場大仗。每一仗明軍都是大敗。
明兵的戰鬥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個大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將、參將也大都陣亡。明兵人數都超過清兵數倍,武器更先進得多,有火器。三個大戰役的失敗,主因都是在於軍隊沒有準備、缺乏訓練,以及主帥戰略不當,指揮錯誤。軍務廢弛,士氣低落,當然也是由於統帥失責。
以中國之大,為甚麽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根本症結是在明朝一個絕對荒謬的製度:由文官指揮戰役。
這個製度的根源,在於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將,怕他們手裏有了武力,就會搶奪皇帝的寶座,先是派文官去軍中監視,後來索性叫文官做總指揮,到後來連文官也不信任了,於是再加派太監作監軍。太監既是皇帝的心腹親信,另有一樣好處,太監沒有兒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傳於子孫,做皇帝的興趣就大打折扣了。明朝禦史的權力很大,有權監察各行政部門。大學士代皇帝擬的聖旨、六部尚書所下的決定,禦史都可放言批評,而且批評經常發生效力。皇帝派去監察武將的“總督”、“巡撫”,後來就變成了總司令、總指揮。
但要做到禦史,通常非中進士不可。要中進士,必須讀熟四書五經,書法漂亮,會做起承轉合的八股文。明朝讀書人如何廢寢忘食的學八股文、考進士,讀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帶兵、指揮大軍,和清軍猛將銳卒對抗的,卻都是這批熟讀詩雲子曰、八股文做得很好的進士。明末抗清有三個名將,功勳卓著:熊廷弼是萬曆二十五年的解元(唐伯虎一類身分),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孫承宗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他們三個是文官,幸虧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來明末皇帝的運氣不壞,做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三個軍事專家。然而文官會帶兵,那就是危險人物。明朝皇帝罷斥了其中一個,殺死了另外兩個。
別的奉命統兵抗清的八股文專家們可就沒有軍事才能了。楊鎬,萬曆八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袁應泰,萬曆二十三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王化貞,萬曆四十一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
袁崇煥是在這樣的政治、經濟、軍事背景之下,去應付遼東艱巨的局麵。當然,更艱巨的,是應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麵。
背後是昏憒胡塗的皇帝、屈殺忠良的權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饑餓羸弱的兵卒和馬匹,將官不全,兵器殘缺,領不到糧,領不到餉,所麵對的敵人,卻是自成吉思汗以來,四百多年中全世界從未出現過的軍事天才努爾哈赤。這個用兵如神的統帥,傳下了嚴密的軍事製度和紀律,使得他手下那批戰士,此後兩百年間在全世界所向無敵。鐵騎奔馳於北?蝕竽?⒛轄?噅?⒗┩鐐蚶錚?牡娜啡肥峭?芯?潁?鶘逅牧凇*
努爾哈赤以祖宗遺下的十三副甲胄起家,帶領了數百名族人東征西討,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國(元朝的蒙古帝國橫跨歐亞,不能說中華帝國的領土竟有這麽大。蒙古大帝國的中國部分,遠比清朝的疆域為小)。清朝的疆域比漢朝、唐朝全盛時代都大得多,宋明兩朝更不能與之相比。當時外蒙古、朝鮮、越南、琉球、今日蘇聯東部的大片土地都是中國的領土或屬地。清朝全盛時期的領土,比現在的中國大得多了。
滿洲戰士後來打敗了俄羅斯帝國的騎兵,打敗了尼泊爾的?士Ρ??虯芰嗣曬瘧??*敗了朝鮮兵,打敗了越南兵,間接打敗荷蘭兵(鄭成功先打敗荷蘭兵,攻占台灣,滿洲兵再打敗鄭成功的孫子),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兩百年中,無敵於天下。
至於當時和明帝國交戰,已接連三次殺得明軍全軍覆沒,每一個戰役都是以少勝多。努爾哈赤興兵以來,迄此時為止,百戰百勝,從未吃過一個敗仗。
努爾哈赤幼時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中為奴,識得漢語漢文,喜讀《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他的智略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當是從這兩部小說中得來的。
努爾哈赤自己固然智勇雙全,他還有一大批精明驍勇的子侄①,剽悍凶猛的將領,部勒嚴整的戰士。
當時有一句諺語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因為女真人熟習弓馬,強悍善戰,漢人向來不是他們的敵手。這時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萬之眾了。
袁崇煥所麵對的是這樣了不起的大敵,而他卻是個書生。他會做詩,字寫得很好,文章有氣勢②,既然中了進士,八股文當然也做得不錯,詩雲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會射箭,寧遠第二次大戰時,他自稱隻是在城頭大聲呐喊③。
努爾哈赤與袁崇煥正麵交鋒之時,滿清的兵勢正處於巔峰狀態,而明朝的政治與軍事也正處於腐敗絕頂的狀態。以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在這樣不利的局麵之下,而去和一個縱橫無敵的大英雄對抗,居然把努爾哈赤打死了,打三場大戰,勝了三場,袁崇煥的英雄氣概,在整個人類曆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①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個個是有名的勇將。兩個侄兒阿敏與濟爾哈朗也十分厲害。
②康有為《袁督師遺集序》盛稱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寡比。其遺文雖寥落,而奮揚蹈厲,鶴立虹布,猶想見魯陽揮戈、崆峒倚劍之神采焉。”
③《明史》說熊廷弼左右手都會射箭,但沒有提到袁崇煥會武。
袁崇煥,廣東東莞人,祖上原籍廣西梧州藤縣。生於哪一年無法查考。
他為人慷慨,富於膽略,喜歡和人談論軍事,遇到年老退伍的軍官士卒,總是向他們請問邊疆上的軍事情況,在年輕時候就有誌於去辦理邊疆事務①。
他少年時便以“豪士”自許②,喜歡旅行。他中了舉人後再考進士,多次落第,每次上北京應試,總是乘機遊曆,幾乎踏遍了半個中國③。最喜歡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談天說地,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兵戈戰陣之事④。
明朝製度,每三年考一次進士,會試在二月初九開始,十五結束。三月初一廷試。袁崇煥於萬曆四十七年在北京參加廷試而中進士。楊鎬於該年二月誓師遼陽,三月間四路喪師。新中進士和大戰潰敗這兩件事在同一個時候發生,袁崇煥這個向來關心邊防的新進士一喜一憂,心情一定很複雜。他那時在京城,當然聽到不少遼東戰事的消息。
他中進士後,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縣。
天啟二年,他到北京來報告職務。他平日是很喜歡高談闊論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談話時,發表了一些對遼東軍事的見解,很是中肯,引起了禦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親)的注意,便向朝廷保薦他有軍事才能,於是獲升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縣升為正六品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國防部去辦事。
明朝官製,兵部(國防部)尚書(部長)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長)各一人,下麵分設四個司:武選(武官人事)、職方(軍政、軍令)、車駕(警備、通訊、馬匹)、武庫(後勤、訓練)。職方司等於現代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有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事大概相當於總參謀部中的文職中校副處長。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寧覆沒,滿朝驚惶失措。
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萬曆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萬,攻占撫順、開原、鐵嶺、沈陽、遼陽,直逼山海關。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
於是北京宣布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是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驚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裏。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隻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這件事充分表現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膽識,敢作敢為而腳踏實地,但狂氣也是十足。若在平時,他上司多半要斥責他擅離職守,罷他的官,但這時朝廷正在憂急彷徨之際,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升他為兵備僉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當於現代文職的上校政治主任之類,派他去助守山海關。袁崇煥終於得到了他夢想已久的機會,雄心勃勃的到國防前線去效力。
他的豪語一定使朝中大官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從他家鄉招募了一批兵員去⑤。當時守山海關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廣東水兵,在袁崇煥之後到達。袁崇煥認為廣東步兵勇捷善戰,推薦他叔父袁玉佩負責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煥平生所結納的死士謝尚政、洪安瀾等人。他又認為廣西狼兵雄於天下,衝鋒陷陣,恬不畏死,申請於田州、泗城州、龍英州各調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藝的林翔鳳帶領。朝廷一一批準⑥。
他到山海關後,作為遼東經略(東北軍區總司令)王在晉的下屬,初時在關內辦事。王在晉見他任事幹練,很是倚重,派他出關到前屯衛去收撫流離失所的難民。袁崇煥奉命之後,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前屯城中將士無不佩服。袁崇煥本是書生,這一來,兵將都服了他了。
王在晉奏請正式任他為寧前兵備僉事。袁崇煥本來是沒有專責的散官,現在有了駐地,相當於寧遠、前屯衛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委員,身當山海關外抗禦清兵的第一道防線。寧遠在最前線,前屯衛稍後。不過他雖負責防守寧遠、前屯衛,第一線的寧遠卻沒有城牆,沒有防禦工事,根本無城可守。他隻得駐守在前屯衛。
至於明軍一切守禦設施,都集中在山海關。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防守京師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沒有外圍陣地。清兵若是來攻,立刻就衝到關門之前。
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立刻會看出來,單是守禦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餘地。隻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就失守,敵軍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將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袁崇煥一再向上司提出這個關鍵問題。王在晉是萬曆二十年進士,江蘇太倉人的文弱書生,根本不懂軍事,眼光短淺,膽子又小,聽袁崇煥說要在關外守關,想想道理倒也是對的,便主張在山海關外八裏的八裏鋪築城守禦。他一定想,離山海關太遠,逃不回來,那怎麽得了?袁崇煥認為隻守八裏的土地沒有用,外圍陣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關的作用,和王在晉爭論,王不采納他的意見。於是袁崇煥去向首輔葉向高申請,葉也不理。
袁崇煥的主張雖然正確,然而和頂頭上司爭論了一場之後,意見不蒙采納,竟徑自去向最高行政首長投訴。越級呈報是官場大忌,他做官的方式卻大大不對了。這又是他蠻勁的表現之一。
這時寧遠之北的十三山有敗卒難民十餘萬人,給清兵困住了不能出來。朝廷叫大學士孫承宗設法解救。袁崇煥申請由自己帶兵五千進駐寧遠作聲援。另派驍將到十三山去救回潰散了的部隊和難民。王在晉覺得這個軍事行動太冒險,不加采納。結果十餘萬敗卒難民都被清兵俘虜,隻有六千人逃回。
滿清這時在經濟上實行奴隸製度,女真人當兵打仗,以搶劫財物為主要工作,認為男子漢耕田種地是恥辱,所以俘虜了漢人和朝鮮人來耕種。漢人、朝鮮人的奴隸是可以買賣的,當時價格是每個精壯漢人約為十八兩銀子,或換耕牛一頭⑦。十三山的十多萬漢人被俘虜了去,都成為奴隸,固然受苦不堪,同時更大大增加了滿清的經濟力量。
那時袁崇煥仍是極力主張築城寧遠。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對,認為寧遠太遠,守不住。大學士孫承宗是個有見識之人,親自出關巡視,了解具體情況,接受了袁崇煥的看法。
不久孫承宗代王在晉作遼東主帥。天啟二年九月,孫承宗派袁崇煥與副將滿桂帶兵駐守寧遠,這是袁崇煥領軍的開始。
滿桂是蒙古人,驍勇善戰。從那時起,他和袁崇煥的命運就永遠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一個蒙古武將,一個廣東統帥,都是十分剛硬、十分倔強的脾氣。兩人一起經曆了多次生死患難,也有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爭吵。一直到死,兩人仍是在爭吵。但在兩人的內心,卻又一定是互相欽佩。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道在抗拒清兵大敵之時,非仰仗對方的力量不可。高明的組織才能和正確的戰略決策是必要的,親臨前敵、殊死決戰的剛勇也是必要的。
寧遠在山海關外二百餘裏,隻守八裏和守到二百多裏以外,戰略形勢當然大有區別。
寧遠現在叫作興城,有鐵路經過,是錦州與山海關之間的中間站。地濱連山灣,與葫蘆島相距甚近。我真盼望將來總有一日能到興城去住幾天,好好的看看這個地方。
天啟三年九月,袁崇煥到達寧遠。
本來,孫承宗已派遊擊祖大壽在寧遠築城,但祖大壽料想明軍一定守不住的,隻築了十分之一,敷衍了事。
袁崇煥到後,當即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的進行築城,立了規格: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牆址廣三丈,派祖大壽等督工。袁崇煥與將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當他們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築城時人人盡力。次年完工,城高牆厚,成為關外的重鎮。這座城牆是袁崇煥一生功業的基礎。這座城牆把滿清重兵擋在山海關外達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吳三桂把清兵引進關來,不知道還要阻擋多少年。
關外終於有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離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於是關外的漢人紛紛湧到,遠近視為樂土,人口大增。寧遠城一築成,明朝的國防前線向北推移了二百餘裏。
袁崇煥同時開始整飭軍紀,他發現一名校官虛報兵額,吞沒糧餉,蠻子脾氣發作,當即將他殺了。但按照規定,他是無權擅自處斬軍官的。孫承宗大怒,罵他越權。袁崇煥叩頭謝罪。孫承宗也就算了。他後來擅殺毛文龍,在這時可說已伏下了因子。
孫承宗也是個積極進取型的人物,這時向朝廷請餉二十四萬兩,準備對清軍發動進攻。孫承宗是教天啟皇帝讀書的老師,天啟對老師很不錯,立刻就批準了。但兵部尚書與工部尚書互相商議說:“軍餉一足,此人就要妄動了。”所以決定不讓他“餉足”,采取公文旅行的拖延辦法,使孫承宗的戰略無法進行。孫承宗於是進行屯田政策,由軍士自耕自食,卻也得到很大的成效。
天啟四年,袁崇煥與大將馬世龍、王世欽等率領一萬二千名騎兵步兵東巡廣寧。廣寧即今北鎮縣,在錦州之北,離滿清重鎮沈陽已不遠了。袁崇煥還沒有和清兵交過手,這次已含有主動挑戰的意味。但清兵沒有應戰。袁崇煥一軍經大淩河的出口十三山,從海道還寧遠。這時清兵已退出十三山。袁崇煥這次陸海出巡,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偕諸將遊海島》,不說“率諸將”而說“偕諸將”,不說“巡海島”而說“遊海島”,頗有儒將的雅量高致。詩中很清楚的抒寫了他的心情:是戰是守的方略苦受朝廷牽製,不能自由,見到大好河山,更加深了憂愁。對榮華富貴我早已看得極淡,滿腔忠憤,卻隻怕別人要說是杞人憂天。外敵的侵犯最後總是能平定的,但朝廷中爭權奪利的鬥爭卻實是大患,不知幾時方能停止?看到天上浮雲,冷清清的月亮,又想到我父親逝世,傷心得腸也要斷了⑧。
短短三四年之間,從京師戒嚴到東巡廣寧,軍事從守勢轉為攻勢,這主要是孫承宗主持之功,而袁崇煥也貢獻了很多方略。
孫承宗很賞識他,盡力加以提拔。袁崇煥因功升為兵備副使,再升右參政。孫承宗對他言聽計從,委任甚專。
天啟五年夏,一切準備就緒,孫承宗根據袁崇煥的策劃,派遣諸將分屯錦州、鬆山、杏山、右屯、大淩河、小淩河諸要塞,又向北推進了二百裏,幾乎完全收複了遼河以西的舊地,這時寧遠又變成內地了。
清兵見敵人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推進,四年之中也不敢來犯。然而進攻的準備工作卻做得十分積極,努爾哈赤將京城從太子河右岸的東京城移到了沈陽,以便於南下攻明、西取蒙古,保持充分的出擊姿態。
孫承宗有才識,有擔當,有氣魄,袁崇煥對他既欽佩,又有知遇的感激,這樣的上司是極難遇到的。眼見他和孫承宗的共同計劃正在一步步的實現,按部就班的收複失地,這幾年袁崇煥一定過得十分快樂。他和手下將領滿桂、左輔、朱梅、祖大壽、何可綱、趙率教、孫祖壽等人的戰鬥友誼,也在這些日子中不斷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時局漸漸變壞。天啟皇帝熹宗越來越喜歡做木工。魏忠賢的權力越來越大,盡量發揮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無賴、無知、無恥、以及無法無天。
天啟五年,魏忠賢大舉屠戮朝廷裏的正人君子,將彈劾他二十四條大罪的楊漣下獄。同時下獄的有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等大臣,所誣陷的罪名是貪汙。百姓大憤,數萬士民在北京街道上呼叫大哭。魏忠賢不敢正式審訊,命獄卒在監獄中打死了這些大臣。楊漣死得最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不久,魏忠賢又殺熊廷弼。
熊廷弼在遼東立有大功,蒙冤入獄,百姓都很同情他。民間流傳一部繡像演義小說《遼東傳》,描寫熊廷弼守遼東的英勇事跡。魏忠賢的徒黨中有一個名叫馮銓的,他父親當年在遼東作布政的官,清兵未到,先就鼠竄南逃。《遼東傳》第四十八回有“馮布政父子奔逃”一節,描寫馮銓父子棄職而逃的狼狽醜態,可說是當時的“新聞體小說”。
馮銓對這事深為懷恨,又要討好魏忠賢,於是買了一部《遼東傳》放在衣袖裏,見到熹宗後,把小說拿出來,誣告說:“這部演義小說是熊廷弼作的,他吹噓自己的功勞,想要免罪。”熹宗信以為真,登時大怒。大概他看到小說中的繡像將熊廷弼畫得威風凜凜,而文字中或許對皇帝還頗有諷刺,於是即刻下旨將熊廷弼斬首,還將他的首級送到各處邊界上去給守軍觀看,那就叫做“傳首九邊”,說他犯了不戰的大罪。然而真正應當負責的王化貞反而不殺。
文字獄也開始發展。江蘇太倉的兩個文人作詩哀悼熊廷弼,都被加以“誹謗”罪名而處斬。
魏忠賢喜歡文官武將送他賄賂,越多越好。孫承宗帶兵十多萬,糧餉很多,應當大量克扣下來轉奉給他“九千歲”才是。孫承宗不肯這樣辦,魏忠賢自然不喜歡,於是派了個吹牛拍馬的小人高第去代孫承宗作遼東經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說關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關外各城的守禦,將部隊全部撤入山海關。
這戰略之胡塗,真是不可理喻。那時清兵又沒有來攻,完全沒有撤兵逃命的必要。大概他是怕一旦來攻,非敗不可,還是先行撤兵比較安全。
袁崇煥當然極力反對,對高第說:“兵法有進無退。諸城既已收複,怎可隨便撤退?錦州、右屯衛一動搖,寧前就震驚,山海關也失了保障。這些外衛城池隻要派良將守禦,一定不會有危險的。”高第不聽,下令寧遠、前屯衛也撤兵。袁崇煥倔強得很,抗命不聽,說道:“我做的是寧前道的官,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決計不撤。”
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隻是下令將錦州、右屯、大小淩河、鬆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棄了糧食十餘萬石。撤退毫無秩序,軍民死亡載道,哭聲震野,百姓和將士都是氣憤難當。
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兒子必須回家守喪。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製,稱為“奪情”。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製。朝廷不準,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於一朝。雖然升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象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幾千百句。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種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泄心中之憤?或許高第不敢見他的麵,否則被他飽以老拳、毆打上司的事都可能發生。高第,字登之,萬曆十七年進士。他考試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軍統帥,卻是“要地棄之”。
軍事上這樣荒謬的決策,大概隻有當代南越阮文紹主動放棄順化、峴港,棄軍四十萬,因而引致南越全麵潰敗一事,可以與之“媲美”。
①關於袁崇煥的事跡,如未注明出處,主要係依據《明史·袁崇煥傳》所載。
②袁崇煥考舉人時,有“秋闈賞月”詩,有句:“竹葉喜添豪士誌,桂花香插少年頭。”
③袁崇煥《募修羅浮諸名勝疏》:“餘生平有山水之癖,即一丘一壑,俱低徊不忍去。故十四公車,強半在外,足跡幾遍宇內。”《下第》詩有雲:“遇主人寧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從東莞到北京,約八千裏。
④他到浙江嵊縣遊覽時,與好友秦六郎中宵長談,有《話別秦六郎》詩:“海鱷波鯨夜不啾,故人談劍剡溪頭。言深夜半猶疑晝,酒冷涼生始覺秋。水國芙蓉低睡月,江湄楊柳軟維舟。自憐作賦非王粲,戛玉鳴金有少遊。”
⑤袁崇煥在《天啟二年擢僉事監軍奏方略疏》中提出招募兵員的要求,宣稱:“他日戰之不力,即斬臣於行軍之前,以為輕事者戒。”最後說:“如聽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憤。不但鞏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將複之。謀定而戰,臣有微長也。”
他上任後的第一道奏章,便提出了“謀定而戰”的四字要訣,同時也自豪而自信的說:“臣有微長也。”
⑥招募和調集三千名廣東兵、六千名廣西兵,一共大約花了二十萬兩銀子。據袁崇煥所申請的預算,廣東兵要安家、行糧、衣甲、器械等費,每人二十餘兩。廣西狼兵本來就是兵,所以不發安家、兵甲費用,隻需從廣西到關外的行糧每人六兩銀子。
⑦詳見王鍾翰《滿族在努爾哈齊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皇太極時代滿族向封建製的過渡》。
⑧原詩是:“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幾時休?片雲孤月應腸斷,樁樹凋零又一秋。”
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支持,於天啟六年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寧遠,兵十三萬(在這幾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萬。二十三日攻抵寧遠。
大敵終於攻來了。
朝廷荒唐,主帥荒謬,援軍是一定不會有的。那怎麽辦?棄城而退是服從主帥命令;守城罷,寧遠一城孤軍,怎能擋滿清的傾國之師?
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氣,決意抗敵。
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閱,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
他又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寧遠有兵將逃回來,一概抓住斬首。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隻能管到寧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著的。但這時還管他甚麽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他媽,頂硬上,幾大就幾大!”(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禦日軍侵略,當時“×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因為大家都說:廣東兵一罵“×他媽!”就挺槍衝鋒,向日軍殺去了。)
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衛後方。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寧遠城中來住。全家和寧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①。
二十四日,清兵到達城下。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隻要聽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驚,直到十餘年後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卷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但清兵突然出現,李自成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驚呼,二十萬大軍就此全軍大潰,一敗塗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於覆滅。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
袁崇煥並不是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的兵將也並不更為勇猛。但他更加鎮定,更加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欲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真所謂“無欲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
他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兒,其他各省的都有。隻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銳之氣,部屬也都跟著他“頂硬上”了。
這時寧遠守兵約一萬,而清兵有十三萬。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高第全軍據守山海關,果然並不派兵來救。
努爾哈赤先分遣部隊繞過寧遠,在城南五裏處切斷了通向山海關的大路,然後放幾名俘虜來的漢人去寧遠向袁崇煥傳話:“我這次帶了二十萬大軍來攻,寧遠非破不可。守城官如投降,我一定大加優待,封為大官。”袁崇煥回答說:“你突然領兵來攻,那是甚麽道理?錦州與寧遠兩城,你本來已經占領,又再放棄。我修築好了來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你說有二十萬兵,未免誇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約是十三萬,我倒也不以為來兵太少了。”②
努爾哈赤於是大舉攻城。
當時朝鮮使者帶同翻譯官韓瑗去北京朝見皇帝,剛到達寧遠。袁崇煥很高興的招待使節及其隨從。朝鮮使節見守軍甚是鎮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煥和三數幕僚閑談,及報清兵攻到,袁崇煥乘轎至戰樓,又與韓瑗等談古論今,泰然自若,全無憂色。過了不久,忽聽得一聲大炮,聲動天地。韓瑗大驚,隻嚇得低下了頭抬不起來。袁崇煥笑道:“賊兵來了!”打開城頭敵樓的窗子,向外望去,隻見清兵蔽野而來。城中卻聲息全無。
成千成萬的辮子兵衝到了城邊,突然之間,城頭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戰事越來越激烈,明軍忽然從城頭的每一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本櫃拉進來,再裝矢石出去投擲。跟著地雷爆發,土石飛揚,無數清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③。攻城清兵的先鋒部隊是鐵甲軍,每人身上都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清兵以堅車攻城,車頂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傷。城內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門,在城頭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去,破壞殺傷及於數裏④。
清兵奮勇迫近,推了鐵裹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撞擊了很久,城牆撞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雲梯那樣的裹鐵高車來撞擊城牆高處。隨後又把裹鐵車推到城牆邊,上麵用木板遮住,以擋城頭投下的矢石,車裏藏了兵士,用鐵鍬挖掘城牆牆腳。清兵攻進了城牆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們不到。在這危急之時,守軍想到了計策,抬了屋子前的長條大階沿石從城上投下去。階石十分沉重,鐵車上的木板擋不住,壓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時候經曆很久,城基被清兵挖成了一個個凹龕,清兵躲在城牆洞內向裏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這時寧遠四周十餘裏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得很,都抱怨說:“袁爺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們滿城百姓。”
大家正在跋徨無策之時,通判金啟?埃ㄕ憬?耍┝偈畢氤雋思訃?率轎淦鰨??鷚┤*在蘆花褥子和被單上,紛紛投到城下去。他將這件新式武器取名為“萬人敵”。當時是正月,氣候酷寒,攻城清兵見到被褥,就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萬人敵”立即燃燒,燒死了無數清兵。另有一種“萬人敵”是將火藥放在空心的大泥團中,外麵圍以木框,點燃了藥引投下城去,泥團不斷旋轉噴火,燒死敵兵。那位通判在趕製“萬人敵”之時,火藥碰到火星,不幸被燒死了⑤。
這時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部將勸他保重。他厲聲道:“寧遠雖隻區區一城,但與中國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幸保得一命,又有甚麽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於堵上了缺口⑥。
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清太祖努爾哈赤也受了傷。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於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殺死了清軍中著錦衣的軍官十餘人,即滿洲人稱為“牛錄額真”的。清兵退去後,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餘萬支箭。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餘個。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麵真是危險得很。
敵軍解圍而去之後,百姓感到安全了,滿城大哭,紛紛去拜謝袁崇煥與滿桂的救命之恩。為甚麽要“滿城大哭”?想來是既感激又慚愧,又是說不出的欣喜罷?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隊人馬擁聚在城外大平原一邊。袁崇煥派遣一名使者,備了禮物去送給努爾哈赤,對他說:“老將橫行天下為時已久,今日敗於小子之手,隻怕是天意了。”努爾哈赤已受重傷,於是回送禮物及名馬,約期再戰。
所謂“約期再戰”,隻是掩飾麵子的話。努爾哈赤不敢再攻寧遠,轉而去攻覺華島泄憤。
袁崇煥招募來的兩廣子弟兵,在寧遠之戰中似乎並未發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據我猜想,極可能是袁崇煥派了廣東水師守覺華島。覺華島現在叫做菊花島,在寧遠海外,當時是關外屯聚糧草的重地,因為關外軍糧靠海運接濟,在覺華島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際,海麵結了厚冰,變成了陸地,廣東兵所擅長的水戰完全用不上,隻得把車輛排起來當防禦工事,在冰上和清兵打陸戰,結果全軍覆沒,島上十餘萬石糧食盡被焚毀。這幾千名廣東海軍,大概多數在這一役中犧牲了⑦。努爾哈赤對諸貝勒說:“我自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為甚麽單是寧遠一城就打不下來?”心中十分惱怒。此後傷勢一直未愈,七月間到清河溫泉療養,派人去召大福晉(正妃)來,同回沈陽,在離沈陽四十裏處的…ゼΡ*逝世,年六十八歲。
努爾哈赤一生隻打了這一個大敗仗。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⑧。
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睿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睿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隻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①見李光濤《清入關前之真象》。但此節不見於其他記載,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據。
②《清太祖實錄》卷十。
③據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鮮使者當時在寧遠城頭的目睹記。
④據《臚天頌筆》。
⑤據計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寧遠圍城時在鼓樓前開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⑥據梁啟超《袁崇煥傳》。該傳中敘述清兵敗退後,“崇煥複開壘襲擊,追北三十餘裏,清軍大亂,死者逾萬人。”與其他資料不符,今不取。
⑦袁崇煥《祭覺華島陣亡兵將文》:“慨自戰守乖方,屢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調南北水陸舟師,謂爾乘船如馬,遂調之來為進取也。據爾等間關遠至,豈不欲滅此朝食,一航而金複歸,再航而黃龍掃哉?奈未盡其用而敵即來。冱寒之月,冰結舟膠,窘爾之所長,烏得不及於難?說者謂謀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勢,以十八萬而臨數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爾等計無複之,憤然以死,略無芥蒂,視當年之棄曳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將略爾罪而嘉乃忠,請命於天子,諒為之恤,所以不沒汝等者,良有在也。籲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靈之所棲蕩也,望故鄉以何日?即轉劫而無期,苒苒遊魂,何不相結為厲,殲仇泄憤?在生之誌,借死以伸,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爾其勉之。不腆之奠,涕與俱之。尚饗。”
《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廣州府部·祠廟考》中,記載東莞縣有一座敕建忠湣祠,“天啟七年,奉敕建,為遼將死事陣策,在教場尾。”陳策不知怎樣在遼西犧牲,相信他是袁崇煥從故鄉帶去的子弟兵之一。天啟七年的冬天,袁崇煥已回東莞,這座忠湣祠很可能是他向朝廷申請,由皇帝下敕建造,以紀念他在關外殉國的舊部。
⑧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中說:“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諸將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
當朝中得到清兵大舉來攻的訊息時,百官驚惶之極。兵部尚書王之光與廷臣商議,人人束手無策,以為這一次寧遠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關是否能保得住。後來得到捷報,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高第因不援寧遠而免職,以王之臣代。袁崇煥升為右僉都禦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複設遼東巡撫,由袁崇煥升任。但魏忠賢見他地位重要了起來,開始對他提防,派了兩名親信太監劉應坤與紀用去寧遠監軍。皇帝派特務監視部隊長官,是曆代政治腐敗時常常出現的情形。特務幹預軍事,後果一定極差,所以袁崇煥上疏反對,但抗議無效,特務太監非來不可。朝廷為了安撫他,加他一個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當於國防部第二副部長)的頭銜,並賞銀幣,子孫世襲錦衣千戶。
在這時候,袁崇煥與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衝突的原因在於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①。滿桂是蒙古人,非常的戇直,簡直有些傻裏傻氣。趙率教卻十分的機靈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說裏,當袁承誌周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
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當清兵大舉來攻寧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衛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後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等到寧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滿桂不許,又罵他為甚麽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氣。兩人為此大吵。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說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衝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於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②。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便依從了。可是經略王之臣極力認為滿桂決不可去。朝廷召還滿桂的命令已頒下了,於是聽了王之臣的主張,再命滿桂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堅決不接受。朝廷無法,隻得將滿桂調回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國防機構辦事。
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由於王之臣袒護滿桂,袁崇煥又去和王之臣吵鬧。朝廷怕王之臣與袁崇煥不斷衝突,壞了大事,於是將指揮權劃分為二:關內的部隊由遼東經略王之臣指揮,關外部隊則由遼東巡撫袁崇煥指揮。經略的官比巡撫大,但這時袁崇煥已不屬遼東經略管了。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準,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王之臣和袁崇煥是文官,等於現在的政委;滿桂是武將,是部隊司令。武將受文官指揮。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寧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
在這時候,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遼的基本戰略,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張:一、用遼人守遼土;二、屯田,以遼土養軍隊;三、以守為主,等待機會再出擊。他最擔心的事,是立了功勞之後,敵人必定要使反間計,散播謠言,而本國必定有人妒忌毀謗③。
他深知明軍的戰鬥力不如清軍,野戰不利,隻有用己之長,所以提出了戰術的基本原則:“兵不利野戰,隻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
所統帶的部隊無力打野戰,作為主帥,自然深感棘手。但訓練一支善打野戰的勁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無可奈何的;而對於勢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傷,更是無可奈何,隻有盼望皇帝和大臣們能加以照顧了。
袁崇煥也不是一味的蠻幹,有時也有他機靈的一麵。他對魏忠賢派去監視他的兩名特務太監敷衍得很好。當年冬天,他帶同趙率教以及兩名特務太監劉應坤、紀用,興辦防禦工事及屯田,漸漸又再收複了高第所放棄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將這兩名太監的功勞吹噓了一番,所以魏忠賢和劉應坤、紀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賞。劉、紀二人似乎也不是壞太監,並沒有對袁崇煥掣肘阻撓,後來寧錦大戰,劉應坤在寧遠上城督戰,紀用在錦州上城督戰,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為袁崇煥的忠勇所感召,也變得忠勇起來。可見也不是所有的太監都是壞人,主要還在領導者如何領導。
①《明史·滿桂傳》:“桂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與士卒同甘苦。”《明史·趙率教傳》:“率教為將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勞而不懈,與滿桂並稱良將。二人既歿,益無能辦東事者。”
②袁崇煥奏章中說滿桂“意氣驕矜,謾罵僚屬,恐壞封疆大計,乞移之別鎮,以關外事權歸率教。”
③《明史·袁崇煥傳》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關內外分責二臣。用遼人守遼土,且守且戰,且築且屯。屯種所入,可漸減海運。大要堅壁清野以為體,乘間擊瑕以為用。戰雖不足,守則有餘。守既有餘,戰無不足。顧勇猛圖敵,敵必仇,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自古已然,惟聖明與廷臣
努爾哈赤死後,第八子皇太極接位。
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曆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本身的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朱元璋之下。中國曆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評價。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高瞻遠矚、明斷果決,自唐太宗以後,中國曆朝帝皇沒有幾個能及得上①。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努爾哈赤新死,滿洲內部人心動蕩。努爾哈赤遺命是四大貝勒同時執政,行的是集體領導製,皇太極的權位很不鞏固。在經濟上,因為與明朝開戰,人參、貂皮等特產失去了傳統市場。滿洲當時在生產上是奴隸製,擄掠了大批漢人來農耕,生產力相當低。但軍隊大加擴充,這時已達十五萬人,軍需補給發生很大問題,偏偏又遇上嚴重的天災,遼東發生饑荒②。如向關內侵略,卻又打不破袁崇煥這一關。
在這時候,皇太極定下了正確的戰略:侵略朝鮮。
朝鮮物產豐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奪對象。在外交上,朝鮮采取的是“事大(對明)交鄰(對日本、滿清)”政策。明清交戰時,朝鮮出兵助明,又供給明軍皮島總兵官毛文龍糧食,成為滿清後方的一個牽製。皇太極進攻朝鮮,可以解決經濟上、戰略上的雙重困難,同時在必定可以得到的軍事勝利之中樹立威望,鞏固權位。
明朝方麵的困難也相當不小。
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複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
袁崇煥任寧前道僉事時,山海關外四城,縱深約二百裏,廣約四十裏,屯兵六萬餘人,糧餉全靠關內支給。後來在孫承宗、袁崇煥主持下,恢複錦州、中屯、大淩河諸城,國防前線向北推展,屯田數千頃,兵士足食。高第代孫承宗為經略,盡棄錦州諸城,寧遠沒有了外衛,也沒有了糧源。靠朝廷接濟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對於拖欠糧餉向來興趣濃厚。袁崇煥做遼東巡撫,首要目標是修複錦州、大淩河等城堡的守備,然後屯田耕種。但築城工程費時甚久,又不能受到敵人幹擾,在和滿清處於戰爭狀態之時無法進行。
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的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明方的議和是攻勢的,最後目標是消滅滿清,收複全部遼東失地。清方的議和主要是守勢,目的在鞏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認雙方的現有疆界,雙方和平共處,進行貿易。因為明清雙方的國力實在太過懸殊。明方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多萬,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征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所以百姓盡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萬人。我相信決不會少於一億人③。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萬人④。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占的土地,隻是今日吉林、遼寧、黑龍江的一部份,與明方相比也是相差極遠。明方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擋。
清方的長處,主要隻是“明朝本身的腐敗”,以及清軍戰鬥力強勁和統帥部高明的軍事才能。隻要袁崇煥鎮守寧遠,清方的長處就發揮不出了。持久的纏鬥下去,滿清勢必難以支持。
袁崇煥寧遠大捷,在軍事上並無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並沒有摧毀清軍的主力,甚至沒有削弱清軍的戰鬥力。然而在政治上,對士氣與民心卻有非常巨大的振奮作用,這使中國軍民知道清軍也不是不會打敗仗的。經此一役之後,本來投降了滿清的許多漢人官吏和士卒又逃回來了。寧遠城頭的大炮,轟碎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神話⑤。
清方從來沒有期望真能征服明朝。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祖宗,長期來做明朝所封的邊疆小官。努爾哈赤幼時住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裏,類似童仆奴隸。所以他們對於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寧遠之戰,使他們下意識中隱伏著的自卑感又開始抬頭。
明朝是自己覆滅的,並非給滿清所打垮。
滿清與明軍交戰,始終強調“七大恨”,滿清認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⑥。滿清一直沒有自居能與明朝處於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為最高統治者,卻在努爾哈赤與敵對部族發生爭執時袒護對方,沒有公平處理,那是下級對上級的申訴。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葉赫部的一個王公本來答應把他十四歲的妹妹送給努爾哈赤為妾,但二十年後,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女”改嫁給蒙古王子,努爾哈赤認定是出於明朝的授意,身為上級而不秉公斷事。
差不多在每個戰役之後,清方總是建議談和。因為他們對於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隻求明方正式承認他們所占的土地,讓他們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滿意足了。但明朝從來置之不理,認為對方根本沒有談和的資格。明朝的態度是這樣:“你們是朝廷的部屬,隻能服從命令,怎麽能要求談判和平?”這種死要麵子的心理,使得明朝始終沒有能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來整頓軍備、鞏固防禦。袁崇煥充分了解到爭取暫時和平的必要。努爾哈赤的逝世正是一個好機會。這時剛好有一個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來到寧遠。滿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煥就請李喇嘛作居間的使者,派了兩名都司和隨從等三十三人,於天啟六年十月去沈陽吊祭努爾哈赤之喪,作初步的和平試探。但他知道朝廷絕不喜歡提“議和”兩字,所以報告朝廷時,隻說是派人去窺探虛實,以決定對之征討呢,還是招安⑦。這種誇大的說法,目的自在滿足皇帝和大臣的虛榮心。
明清雙方統帥都熟知《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袁崇煥這出“柴桑口臥龍吊喪”,皇太極如何會不省得?他將計就計,於十一月派了兩名使者,與李喇嘛一起來到寧遠,致書袁崇煥,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說:“你停息幹戈,派李喇嘛來吊喪,並賀新君登位。你既以禮來,我也當以禮往,所以派官來道謝。至於和議一事,我父親上次來寧遠時,曾有文書給明朝朝廷,請你轉呈,但迄今沒有答複。你的君主如果答應前書,願意和平,應當以誠信為先。”
書信中將金國(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後來才改為“大清”。⑧)與中國平頭並列。袁崇煥深刻了解朝廷自高自大,對於文書的體例十分看重,如將來信轉呈,必定要碰大釘子,同時見到信中語氣也不大客氣,便告知使者說,此信格式不合,礙難入奏,將原信交給使者退回。皇太極改寫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煥認為仍然不對,又再退回。皇太極第三次改寫,自處於較低地位,袁崇煥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貫的不答。
在這段時期中,皇太極進攻朝鮮,打了幾個勝仗後,朝鮮投降,訂立了對滿清十分有利的和約,每年從朝鮮得到糧食、金錢和物品的供應。皇太極本來提出三個條件:割地、擒毛文龍、派兵一萬助攻中國。朝鮮對這三個條件無法接納,但在經濟上盡量滿足滿清的要求。同時在此後的明清戰爭中,朝鮮改守中立,使滿清去了後顧之憂。
在皇太極對朝鮮用兵之時,袁崇煥加緊修築錦州、中左、大淩河三城的防禦工事,派水師去支援皮島的毛文龍,另派趙率教、朱梅等九員將領率兵九千,進兵三岔河,牽製清軍,作朝鮮的聲援。但朝鮮不久就和滿清訂了城下之盟,趙率教等領兵而回,並未和清軍接觸。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築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後進攻會更加困難,於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天啟七年五月,皇太極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淩河、小淩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寧遠的外圍要塞錦州。
五月十一,皇太極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麵合圍。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與皇太極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皇太極不中計,攻城愈急。
袁崇煥派遣祖大壽和尤世祿帶了四千精兵,繞到清軍後路去包抄,又派水師去攻東路作為牽製。這時天熱,海上不結冰,水師用得著了。
趙率教是陝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不高的。努爾哈赤攻遼陽時,趙率教是主帥袁應泰的中軍(參謀長)。袁應泰是不懂軍事的文官,趙率教卻沒有盡他做參謀長的責任,這個戰役指揮得一塌胡塗。清軍攻破遼陽,袁應泰殉難,趙率教卻偷偷逃走了,論法當斬,不知如何得以幸免,想來是賄賂了上官。後來王化貞大敗,關外各城都成為無人管的地方,趙率教申請戴罪立功,帶領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衛,但到達時發覺已被蒙古人占住,他便不敢再進。努爾哈赤攻寧遠,趙率教在前屯衛,距離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後來寧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
和滿桂衝突時,袁崇煥相當支持他。趙率教感恩圖報,又得袁崇煥時時勉以忠義,到錦州大戰時,他突然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率兵奮勇死戰,和皇太極部下的精兵大戰三場,勝了三場,小戰二十五場,也是每戰都勝。從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無日不戰,戰況的激烈,不下於當年寧遠大戰。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極增兵猛攻。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彈和矢石,清兵受創極重。攻到天明時,皇太極見支持不住了,隻得退兵,退到小淩河紮營,等候各路兵馬集中整編。
趙率教轉怯為勇,自見敵潛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縮不前到激戰二十四日,到後來更在保衛北京之役中血戰陣亡,終於在曆史上與滿桂齊名,成為當時的兩大良將。他這個重大轉變,非常突出的證明了袁崇煥的領導才能。
皇太極整理好了部隊,轉而去攻寧遠。
清軍上次在寧遠吃過敗仗,兵將心中對袁崇煥都是很忌憚的。大貝勒代善見城中有備,就勒兵不攻。皇太極對諸將說:“先汗攻寧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寧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於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寧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鬥力已有增強,敢於到城外決戰了。上次要清軍退後,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滿桂率領明軍在城南二裏列陣,城牆下環列槍炮。皇太極佯敗,想引明軍來攻,然後伏兵齊起。但明軍沒有上當,守壘不追。皇太極於是回軍再戰。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滿桂戰於城外。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後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於打不過清軍,於是退入城中據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屍。
守軍又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餘名。這報告失之誇大,事實上並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
皇太極見部隊損失重大,隻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麵,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七月,清兵敗回沈陽。
這一役明朝稱為“寧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勝利。
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①。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衝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寧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寧遠大捷是天啟六年正月,第二次寧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鬥力,搶築了錦州的防禦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後路,使皇太極有後顧之憂,不敢久攻寧遠。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寧遠,氣勢已挫。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準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麵當然更有改進。
這一仗大捷,軍事上的主要因素之一,還是靠了葡萄牙的紅衣大炮。明朝這時本來已驅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波爾、米克耳兩人見到明清交兵,有機可乘,便發動澳門的葡人,向明朝提供軍費和炮手。明朝於是召還已驅逐了的教士。本來秘密傳教變成了公開,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進入中國②。後來中國在外國教士和技師指導之下自行鑄炮。所鑄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稱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將軍”,還派官祭炮,請將軍發威破敵。金人要直到數年之後,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開始鑄造大炮。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係。他中進士的主考官韓p、保薦他的禦史侯恂等都是東林黨的巨頭。袁崇煥當然不肯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但為了大目標是守禦錦州、寧遠,他也相當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袁崇煥如果不附和,立刻就會罷官,守禦國土的大誌無法得伸,因此當時也隻得在薊遼為魏忠賢建生祠。
但魏忠賢仍是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麽重賞,隻升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兒子,隻好大封他侄兒,封他侄兒的兒子。
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隻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準,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
皇太極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聽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與評語竟是“暮氣”兩字,恐怕大喜之餘,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氣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氣蓬勃”?
袁崇煥離開寧遠時,心中感慨萬千,可想而知。那時他還隻四十歲左右,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
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異,更是忿忿不平。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說: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隻有後人知道了。建功立業固然很好,回家休養也是不錯。對於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這首詩顯得很有氣度③。不過他對於天啟皇帝,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啟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幾乎年年升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他自覺升官太快,曾上疏辭謝。他說在諸同年中,官職最高之人和他也差著好幾級,為了要做部屬武將的榜樣,請皇帝收回升賞的成命。皇帝批複說:你接連三次謙辭,品德很好,但你功勞大,升官是應該的④。
他在回廣東故鄉途中,經過大庾嶺時寫了一首詩,感念天啟對他的知遇之恩⑤。他心中明白,天啟是個昏君,可是對待自己實在很好。
他到了廣州,去光孝寺遊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⑥,然而那也隻是感到不調和而已。英雄豪傑,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甚麽遺憾。
①袁崇煥的奏章中說:“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嚐敢與奴合馬交鋒,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槍,下而拚命,不顧夷之凶狠剽悍。臣複憑堞大呼,分路進追。諸軍忿恨,誓一戰以挫此賊。此皆將軍滿桂之功居多。”
②馬耳丁的《韃靼戰記》中大吹葡萄牙傳教的功勞,又說:“上帝對於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國皇帝對韃靼人(指滿清)作戰大勝。”其實天啟皇帝信仰的是魯班先師,並沒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據馮承鈞譯、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羅馬教廷耶穌會士卜彌格傳》:崇禎三年,澳門葡人隊長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廣州巨商恐失壟斷中西貿易之利,厚賂朝臣,加以阻撓。後葡軍隊長公沙的西勞陣亡於登萊。《碧血劍》小說略取其意。
③袁崇煥《南還別陳翼所總戎》:“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其中“功高明主眷”這一句,不免含有苦澀的意味。天啟決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結果卻得了這樣的“眷”,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
④袁崇煥《天啟六年六月初十日謝升蔭疏》中說:“且武人奔競,少豎立便欲厚遷,稍不合輒思激去,要挾朝廷,開釁同類,今邊疆始終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處於恬,何以消諸將之競?況臣原無富貴之心,又皇上所鑒也。”對這個辭賞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聖旨:袁崇煥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為過;乃三疏控辭,愈征克讓。還著遵旨祇承。該部知道。”
⑤袁崇煥《歸庾嶺》:“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說還山是?難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數卷封章外,渾然舊日歸。”
⑥袁崇煥《遇訶林寺口占》:“四十年來過半身,望中祇樹隔紅塵。如今著足空王地,多了從前學殺人。
天啟皇帝熹宗捉了幾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時,愛和小太監捉迷藏),做了幾年木工(不是做皇帝),天啟七年八月,在二十三歲上死了。
天啟的兒子都已夭折,有些後妃懷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賢設法弄得流產,所以沒有兒子。由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
朱由檢當時虛歲是十八歲。他生於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實隻十六歲另八個月。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黨羽慢慢收拾,然後逼得他自殺。這場權力鬥爭處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賢死後,附和他的無恥大臣被稱為“逆黨”,或殺頭,或充軍,或免職,人心大快,在“寧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
被魏忠賢逆黨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回袁崇煥。天啟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煥為右都禦史、視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禎元年四月,再升他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兵部尚書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轄的軍區,名義上也擴大到北直隸(河北)北部和山東北部沿海,成為抗清總司令。不過薊州、天津、登萊各地另有巡撫專責,所以袁崇煥所管的實際還是山海關及關外錦寧的防務。
明末軍製,在外帶兵的文臣,頭銜最高的是督師,通常以木學士兼任,宰相出外帶兵,才稱督師;其次是總督或經略,由兵部尚書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撫;巡撫之下才是武將中最高的總兵官。袁崇煥不是大學士,卻有了大學士方能得到的軍事最高官銜。以前遼東曆任軍事長官都隻是經略或巡撫。那時距他做知縣之時還隻六年。
袁崇煥在廣東家居這幾個月中,與一般文人詩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陳子壯。
陳子壯是廣東南海人,和袁同科中進士,陳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時出題目諷刺魏忠賢,因而被罷官。袁陳兩人同鄉同年,又誌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尋常。陳子壯在崇禎時起複,做到禮部侍郎,後來在廣東九江起兵抗清,戰敗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廣東著名的民族英雄。當時與袁時常在一起聚會的,還有幾個會做詩的和尚。
袁崇煥應崇禎的征召上北京時,他在廣東的朋友們替他餞行。畫家趙藹夫畫了一幅畫,圖中一帆遠行,岸上有婦女三人、小孩一人相送。陳子壯在圖上題了四個大字:“膚公雅奏”,“膚公”即“膚功”,祝賀他“克奏膚功”的意思。圖後有許多人的題詩,第一個題的就是陳子壯。這幅畫本來有上款,後來袁崇煥被處死,上款給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轉,到光緒年間才由王鵬運考明真相。一群廣東文人後來將圖與詩影印成一本冊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圖目前是在香港。
“膚公雅奏圖”上的題詩,大都是稱譽袁崇煥的抗清功績,預料此去定可掃平胡塵、燕然勒石,麟閣題名等等。好幾人詩句中都提到袁崇煥的“談鋒”、“高談”、“笑談”①。喜與朋友們高談闊論,一定是他個性中很顯著的特點。
在這幅畫上題詩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有幾個是袁的幕僚。值得注意的是,有八個人在十處地方提到了黃石公、赤鬆子、圯上、素書的典故,這決不會是偶然現象。這典故是說張良立了大功之後,隨即退隱,才避免給猜忌殘忍的劉邦所殺。在這次餞別宴中,袁崇煥的朋友們一定強調必須“功成身退”,大家對於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詩中一再警戒②。
七月,袁崇煥到達北京,崇禎③召見於平台,那是在明官左安門④。
崇禎見到袁崇煥後,先大加慰勞,然後說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國土淪陷,遼民塗炭。卿萬裏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
袁崇煥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寫在奏章裏。臣今受皇上特達之知,請給我放手去幹的權力,預計五年而建部可平,全遼可以恢複。”
崇禎道:“五年複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卿子孫亦受其福。”袁崇煥謝恩歸班。崇禎暫退少憩。
給事許譽卿就去問袁崇煥,用甚麽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內平遼。袁崇煥道:“我這樣說,是想要寬慰皇上。”許譽卿已服侍崇禎將近一年,明白皇帝的個性,袁崇煥卻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許譽卿於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豈可隨便奏對?到五年期滿,那時你還沒有平遼,那怎麽得了?”袁崇煥一聽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剛才的話說得有些誇張了。他答應崇禎五年之內可以平定滿清、恢複全遼,實在是一時衝動的口不擇言,事實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袁崇煥和崇禎第一次見麵,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大概他見這位十七歲半的少年皇帝很著急,就隨口安慰。
過了一會,皇帝又出來。袁崇煥於是又奏道:“建州已處心積慮的準備了四十年,這局麵原是很不易處理的。但皇上注意邊疆事務,日夜憂心,臣又怎敢說難?這五年之中,必須事事應手,首先是錢糧。”崇禎立即諭知代理戶部尚書的右侍郎王家楨,必須著力措辦,不可令得關遼軍中錢糧不足。袁崇煥又請器械,說:“建州準備充分,器械犀利,馬匹壯健,久經訓練。今後解到邊疆去的弓甲等項,也須精利。”崇禎即諭代理工部尚書的左侍郎張維樞:“今後解去關遼的器械,必須鑄明監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追究查辦。”
袁崇煥又奏:“五年之中,變化很大。必須吏部與兵部與臣充分合作。應當選用的人員便即任命,不應當任用的,不可隨便派下來。”崇禎即召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在晉,將袁崇煥的要求諭知。袁崇煥又奏:“以臣的力量,製全遼是有餘的,但要平息眾人的紛紛議論,那就不足了。臣一出京城,與皇上就隔得很遠,忌功妒能的人一定會有的。這些人即使敬懼皇上的法度,不敢亂用權力來搗亂臣的事務,但不免會大發議論,擾亂臣的方略。”崇禎站起身來,傾聽他的說話,聽了很久,說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條,不必謙遜,朕自有主持。”大學士劉鴻訓等都奏,請給袁崇煥大權,賜給他尚方寶劍,至於王之臣與滿桂的尚方劍則應撤回,以統一事權。崇禎認為對極。應予照辦。談完大事後,賜袁崇煥酒饌。
袁崇煥辭出之後,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⑤:
“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明代兵製,一方有事,從各方調兵前往。因此守遼的部隊來自四麵八方,四川、湖廣、浙江均有。這些士卒首先對守禦關遼不大關心,戰鬥力既不強,又怕冷,在關外駐守一段短時期,便遣回家鄉,另調新兵前來。袁崇煥認為必須用遼兵,他們為了保護家鄉,抗敵勇敢,又習於寒冷氣候。訓練一支精兵,必須兵將相習,非長期熏陶不為功,不能今天調來,明天又另調一批新兵來替換。他主張在關外築城屯田,逐步擴大防守地域,既省糧餉,又可不斷的收複失地。
“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明兵打野戰的戰鬥力不及習於騎射的清兵,這是先天的限製,不易短期內扭轉過來,但大炮的威力卻非清兵所及。所以要舍己之短,用己所長,守堅城而用大炮,立於不敗之地。隻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敵不意之時,才和清兵打野戰。為了爭取時間來訓練軍隊、加強城防,有時還須在適當時機中與敵方議和,這是輔助性的戰略。
“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執行上述方策之時,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須穩紮穩打,腳踏實地,慢慢的推進。絕對不可冒險輕進,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這三個基本戰略,是他總結了明清之間數次大戰役而得出來的結論。明軍三次大敗,都敗於野戰,以致全軍覆沒;寧遠兩次大捷,都在於守堅城、用大炮。
這基本戰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轉形勢,轉守為攻。但他擔心兩件事。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離間,散布謠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別強調。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幹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麵麵俱圓,那可不行。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
崇禎接到這道奏章,再加獎勉,賜他蟒袍、玉帶與銀幣。袁崇煥領了銀幣,但以未立功勳,不敢受蟒袍玉帶之賜,上疏辭謝了。
崇禎這次召見袁崇煥,對他言聽計從,信任之專,恩遇之隆,實是罕見。但不幸得很,袁崇煥這奏章中所說的話,一句句無不料中,終於被處極刑。這使我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詞來。他見到宋高宗親筆寫給嶽飛的敕書,書中言辭親切無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崇禎對待袁崇煥,實也令人慨當初倚之何重,後來何酷。
其間的分別是,嶽飛當時對自己後來的命運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煥卻是早已料到了的。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離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這番舍身赴難的心情,更令後人深深歎息。
①陳子壯:“曾聞緩帶高談日,黃石兵籌在握奇。”梁國棟:“笑倚戎車克壯猷,關前氛怠胝趟?眨啃每椿?棧卮喝眨?偕閑現蓴そ踔蕁!備滌諏粒骸疤焐階暈羝救???*左而今仗一夫。秉鉞紛紛論製勝,笑談尊俎似君無?”鄧楨:“冠加薦角峨應甚,賜有龍文許自專(指尚方劍)。借箸獨當天下計,折衝隨運掌中權。”鄺瑞露:“行矣莫忘黃石語,麒麟回首即江湖。”“供帳夜懸南海月,談鋒春落大江潮。”“衣布尚憐天下士,高歌誰是眼中人?”鄺瑞露即鄺湛若,廣東名士,南海人,後助守廣州,清兵破城時不屈而死。
②近人葉恭綽題袁崇煥墓有句雲:“遊仙黃石空餘願”。自注:“袁再起督師,諸友餞別詩多以黃石、赤鬆為言,疑有所諷,惜袁不悟。”其實不是袁崇煥不悟;張良是功成身退而從赤鬆子遊,袁崇煥根本沒有機會“功成”,自然談不上“身退”。不過以他的熱血熱腸,即使是功成了,多半還是不肯身退的,勢必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③對崇禎本應稱朱由檢、思宗、莊烈帝、懷宗、毅宗,或崇禎皇帝。本文以他年號稱呼,是習慣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稱清聖祖為康熙、清高宗為乾隆。
④崇禎召見袁崇煥的情形與對話,根據李遜之所著《三朝野記》與文秉所著《烈皇小識》兩書,其後周延儒對袁崇煥的中傷,也根據這兩書所載。李遜之的父親李應癗是反對魏忠賢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文秉是文征明的玄孫,他父親文震孟在崇禎時任大學士。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啟年間上奏,直指皇帝諸事不理,猶如“傀儡登場”,朝政全由魏忠賢擺布。魏忠賢於是叫了一班傀儡戲,到宮中演給熹宗看,熹宗看得大樂。魏忠賢便說:“文震孟說皇上是傀儡登場,那就是這樣子了。”熹宗當然大怒,將文震孟在朝廷上打了八十棍。李遜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他們記載朝中大事,應該相當可靠。
⑤《明史·袁崇煥傳》中引述他的奏章:“恢複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袁崇煥還沒有到任,寧遠已發生了兵變。
兵變是因欠餉四個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與湖南、湖北的湖廣兵。兵卒把巡撫畢自肅、總兵官朱梅等縛在譙樓上。兵備副使把官衙庫房中所有的二萬兩銀子都拿出來發餉,相差還是很多,又向寧遠商民借了五萬兩,兵士才不吵了。畢自肅自覺治軍不嚴有罪,上吊自殺。兵士的糧餉本就很少,拖欠四個月,叫他們如何過日子?這根本是中央政府財政部的事。連寧遠這樣的國防第一要地,欠餉都達四個月之久,可見當時政治的腐敗。畢自肅在二次寧遠大戰時是兵備副使,守城有功,因兵變而自殺,實在是死得很冤枉的。
袁崇煥於八月初到達,懲罰了幾名軍官,其中之一是後來大大有名的左良玉,當時是都司;又殺了知道兵變預謀而不報的中軍,將兵變平定了。
但京裏的餉銀仍是不發來,錦州與薊鎮的兵士又嘩變。如果這時清軍來攻,寧遠與錦州怎麽守得住?局勢實在危險之至。袁崇煥有甚麽法子?隻有不斷的上奏章,向北京請餉。崇禎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遺傳。他一方麵接受財政部長的提議,增加賦稅,另一方麵對於伸手來要錢之人大大的不高興。
袁崇煥屢次上疏請餉,崇禎對諸臣說:“袁崇煥在朕前,以五年複遼、及清慎為己任,這缺餉事,須講求長策。”又說:“關兵動輒鼓噪,吝邊效尤,如何得了?”
禮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軍士要挾,不單單是為了少餉,一定另有隱情。古人雖羅雀掘鼠,而軍心不變。現在各處兵卒為甚麽動輒鼓噪,其中必有原故。”崇禎道:“正如此說。古人尚有羅雀掘鼠的。今雖缺餉,哪裏又會到這地步呢?”“羅雀掘鼠”這四字崇禎聽得十分入耳。周延儒由於這四個字,向著首輔的位子邁進了一步。周延儒是江蘇宜興人,相貌十分漂亮,二十歲連中會元狀元,這個江南才子小白臉,真是小說與戲劇中的標準小生,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傳》。本來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惡,他後來做首輔,也做了些好事的,隻不過他事事迎合崇禎的心意。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禎性格的反映。但“逢主之惡”當然也就是奸。這個人和袁崇煥恰是兩個極端。袁崇煥考進士考了許多次才取,相貌相當不漂亮①,性格則是十分的鯁直剛強。“羅雀掘鼠”是唐張巡的典故。張巡在睢陽被安祿山圍困,苦守日久,軍中無食,隻得張網捉雀、掘穴捕鼠來充饑,但仍是死守不屈。羅雀掘鼠是不得已時的苦法子,受到敵人包圍,隻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時都有這種精神?
周延儒乘機中傷,崇禎在這時已開始對袁崇煥信心動搖。他提到袁崇煥以“清慎為己任”,似乎對他的“清”也有了懷疑。崇禎心中似乎這樣想:“他自稱是清官,為甚麽卻不斷的向我要錢?”
袁崇煥又到錦州去安撫兵變,連疏請餉。十月初二,崇禎在文華殿集群臣商議,說道:“崇煥先前說道‘安撫錦州,兵變可彌’,現在卻說‘軍欲鼓噪,求發內帑’,為甚麽與前疏這樣矛盾?卿等奏來。”
“內帑”是皇帝私家庫房的錢。因為戶部答複袁崇煥說,國庫裏實在沒有錢,所以袁崇煥請皇帝掏私人腰包來發欠餉。再加上說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隱含威脅,崇禎自然更加生氣。
哪知百官眾口一辭,都請皇上發內帑。新任的戶部尚書極言戶部無錢,隻有陸續籌措發給。崇禎說:“將兵者果能待部屬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懷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
“羅雀掘鼠”和“家人父子”這兩句話,充分表現了崇禎完全不顧旁人死活的自私性格。兵士有四個月領不到糧餉,吵了起來。崇禎不怪自己不發餉,卻怪帶兵的將帥對待士兵的態度不如家人父子。他似乎認為,主帥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沒有糧餉,士兵餓死也是不會吵的。俗語都說:“皇帝不差餓兵。”崇禎卻認為餓兵可以自己捉老鼠吃。
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禎心意,又乘機中傷,說道:“臣不敢阻止皇上發內帑。現在安危在呼吸之間,急則治標,隻好發給他。然而決非長策,還請皇上與廷臣定一經久的方策。”崇禎大為讚成:“此說良是。若是動不動就來請發內帑,各處邊防軍都學樣,這內帑豈有不幹涸的?”崇禎越說越怒,又是憂形於色,所有大臣個個嚇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說話②。袁崇煥請發內帑,其實正是他不愛惜自己、不怕開罪皇帝、而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本來,他隻須申請發餉,至於錢從何處來,根本不是他的責任。國庫無錢,自有別的大臣會提出請發內帑,崇禎憎恨的對象就會是那個請發內帑之人。以袁崇煥的才智,決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但他愛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說不定朝中大臣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餉銀就始終發不下來,那麽就由我開口好了。
當袁崇煥罷官家居之時,皇太極見勁敵既去,立刻肆無忌憚,不再稱汗而改稱皇帝。
袁崇煥回任之後,寧遠、錦州、薊州都因欠餉而發生兵變,當時自然不能與清兵開仗,於是與皇太極又開始了和談,用以拖延時間。皇太極對和談向來極有興趣,立即作出有利的反應。袁崇煥提出的先決條件,是要他先除去帝號,恢複稱“汗”。皇太極居然答允,但要求明朝皇帝賜一顆印給他,表示正式承認他“汗”的地位。這是自居為明朝藩邦,原是對明朝極有利的。但明朝朝廷不估計形勢,不研究雙方力量的對比,堅持非消滅滿清不可,當即拒絕了這個要求③。皇太極一直到死,始終千方百計的在求和,不但自己不停的寫信給明朝邊界上的官員,又托朝鮮居間斡旋,要蒙古王公上書明朝提出勸告。每一個戰役的基本目標,都是“以戰求和”④。他清楚的認識到,滿清決計不是明朝的敵手,明朝的政治隻要稍上軌道,滿清就非亡國滅種不可。滿族的經濟力量很是薄弱,不會紡織,主要的收入是靠搶劫⑤。皇太極寫給崇禎的信,可說謙卑到了極點⑥。
然而崇禎的狂妄自大比他哥哥天啟更厲害得多,對滿清始終堅持“不承認政策”,不承認它有獨立自主的資格,決不與它打任何交道⑦。
為了與滿清作戰,萬曆末年已加重了對民間的搜括,天啟時再加,到崇禎手裏更大加而特加,到末年時加派遼餉九百萬兩,練餉七百三十餘萬兩,一年之中單是軍費就達到二千萬兩(萬曆初年全國歲出不過四百萬兩左右),國家財政和全國經濟在這壓力下都已瀕於崩潰。明末民變四起,主要原因便在百姓負擔不起這沉重的軍費開支⑧。
敵人提出和平建議,是不是可以接受,不能一概而論。我以為應當根據這樣的原則來加以考慮:敵人的和議不過是一種陰謀手段,目的在整個滅亡我們?還是敵人因經濟、政治、軍事、或社會的原因而確有和平誠意?
必須假定締結和約隻是暫時休戰,雙方隨時可以破壞和平而重啟戰端。目前一直打下去對我方比較有利?還是休戰一段時期再打比較有利?
締結和約或進行和平談判,會削弱本國的士氣民心、造成社會混亂、損害作戰努力、破壞聯盟關係、影響政府聲譽?還是並無重大不良後果?
和約條款是片麵對敵人有利?還是雙方平等,或利害參半,甚至對我方有利?
如果是前者,當然應當斷然拒絕;若是後者,就可考慮接受,必要時甚至還須努力爭取。在當時的局勢下,成立和議顯然於明朝有重大利益。不論從政略、戰略、經濟、人民生活哪一方麵來考慮,都應與滿清議和。
拒絕和滿清議和,是崇禎一生最大的愚蠢。他初即位時清除魏忠賢逆黨,處理得十分精明,於是臣下大捧他為“英主”。他從此就飄飄然了,真的以“英主”自居,認為“英主”決不能和叛逆的“建州衛”妥協。在明朝君臣的觀念中,“建州衛”始終是中國皇帝屬下一個小官的領地,皇帝決不能跟小官談和。至於使得全國億萬人民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回事,皇帝的尊嚴不能有絲毫損害。
他可以和察哈爾蒙古人談和,付給金銀以換取和平。因為明朝的江山是從蒙古人手裏奪來的,明朝承認蒙古是敵國。堅持政治原則,本來不錯。然而政治原則是要以正確的策略來貫徹的。完全忽視實際情形,把國家與人民的生死存亡置之不顧,和“英主”兩字可相差十萬八千裏了。
袁崇煥和皇太極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極自動除去了帝號,本來是外交上的重大勝利。但崇禎卻認為是和“叛徒”私自議和,有辱國體,心中極不滿意,當時對袁崇煥倚賴很重,隱忍不發,後來卻終於成為殺他的主要罪狀。
①《明史·錢龍錫傳》:“龍錫奏辯,言:‘崇煥陛見時,臣見其貌寢,退謂同官:此人恐不勝任。’”錢龍錫這話也是胡說八道,怎能見人家相貌難看,便說他不能擔當大事?
②《烈皇小識》:“時天威震迅,憂形於色。大小臣工皆戰懼不能仰對,而延儒由此荷聖眷矣。”
③關於這場交涉,因皇太極稱帝之後再自動除去,又向明朝要求發印而不得,在滿清方麵是受到重大屈辱,所以清方官文書中都無記載,或有記載而後來都刪去了。但清內閣檔案中還留存皇太極天聰四年頒示的一道木刊諭文,其中公開承認這件事:“逮至朕躬,實欲罷兵戈,享太平,故屢屢差人講說。無奈天啟、崇禎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號),及禁用國寶。朕以為天與土地,何敢輕與?其帝號國寶,一一遵依,易汗請印,委曲至此,仍複不允。”
④《明清史料》丙編,皇太極諭諸將士:“爾諸將士臨陣,各自奮勇前往,何必爭取衣物?縱得些破壞衣物,尚不能資一年之用。爾將士如果奮勇直前,敵人力不能支,非與我國講和,必是敗於我們。那時穿吃自然長遠,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豈不美哉?”
⑤《天聰實錄稿》,七年九月十四日,清太宗致朝鮮國王信:“貴國斷市,不過以我國無衣,因欲困我。我與貴國未市之前,豈曾赤身裸體耶?即飛禽走獸,亦自各有羽毛……滿洲、蒙古固以搶掠為生,貴國固以自守為素。”
⑥《天聰實錄稿》六年六月,清太宗致崇禎皇帝信:“滿洲國汗謹奏大明國皇帝:小國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圖大位,而起此念也。隻因邊官作踐太甚,小國惱恨,又不得上達……今欲將惱恨備悉上聞,又恐以為小國不解舊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詳陳也。小國下情,皇上若欲垂聽,差一好人來,俾小國盡為申奏。若謂業已講和,何必又提惱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國之人,和好告成時,得些財物,打獵放鷹,便是快樂處。謹奏。”最後這句話甚是質樸動人。
⑦崇禎五年,宣府巡撫沈?ず頹寰?⒃薊ゲ磺址福?珈醣惆馴?可惺樾苊饔齦鎦安*辦,沈?は掠?4撕笏??輪幾?乇叩墓僭保?魏穩瞬壞糜肼?逵釁?街蛔值慕煌ā*
⑧《明史·食貨誌》:“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萬以輸京師,又括京師二千萬以輸邊乎?”
崇禎對袁崇煥的猜忌,從“請發內帑事件”開始。帶兵的統帥追討欠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債戶對於債主追討欠款,不論債主的理由如何充足,債戶自然而然的會對他十分憎恨,如果債主威名震於天下而又握有武力,十幾歲的少年債戶除了憎恨之外還會恐懼。崇禎又不敢懲罰袁崇煥和皇太極談和。這“不敢”兩字之中,自然隱伏了“將來和你算帳”的心理因素。
該年閏四月,加袁崇煥太子太保的頭銜,那是從一品,比兵部尚書又高了一級。到了下個月,便發生了殺毛文龍事件,這又增加了崇禎內心對他的不滿和恐懼。
毛文龍是浙江杭州人。袁崇煥殺毛文龍在崇禎二年(公元一六二九),那是己巳年。早了一百八十年(一四四九),同樣是己巳年,我另一位同鄉杭州人於謙為明朝立了安邦定國的大功。那一年發生土木堡之變,皇帝被蒙古人擄去,於謙擊退外敵,安定了國家。於謙和袁崇煥都是兵部尚書,於做總督,袁做督師,地位相等①。兩人後來都被皇帝處死,都是明朝出名的大忠臣。
杭州人在江南雖然有“杭鐵頭”之稱,然而那是與性格柔和的蘇州人“蘇空頭”相對而言,很少去當兵打仗的。戚繼光率領來平定倭寇、守禦北邊,後來在戚死後又去抗日援朝的浙江兵,都是浙東義烏一帶的人。
毛文龍所以投軍,主要由於他有個舅舅在兵部做官。毛文龍喜歡下圍棋,常通宵下棋,愛說:“殺得北鬥歸南。”捧他場的人,說他的棋友中有一個道人,從圍棋中傳授了他兵法。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毛文龍的棋力一定相當低,因為他的兵法實在並不高明。又有一個傳說: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於廟(於謙的廟,在杭州與嶽廟並稱)裏祈夢,夢到於謙寫了十六個字給他:“欲效淮陰,老了一半。好個田橫,無人作伴。”這十六個字後來果然“應驗”了:韓信二十七歲為大將,毛文龍為大將時五十二歲;田橫在島上自殺時,有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龍在島上被殺,死的隻他一人。這當然是好事之徒事後捏造出來的。於謙見識何等超卓,又怎會將他這個無聊同鄉去和韓信、田橫相比?
毛文龍到北京後,得他舅舅推薦,到遼東去投效總兵李成梁,後來在袁應泰、王化貞兩人手下,升到了大約相當於團長的職位。他的功績主要是造火藥超額完成任務和練兵,可見此人是一個能幹的後勤人員。遼東失陷後,他帶了一批部隊,在沿海各島和遼東、朝鮮邊區混來混去,打打遊擊。他的根據地是在朝鮮,招納遼東潰散下來的中國敗兵和難民,勢力漸漸擴充,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帶領了九十八人,渡鴨綠江襲擊鎮江城②,俘虜了清軍守將。這是明軍打敗清兵的罕有事件,王化貞大為高興,極力推薦,升他的官,駐在鎮江城。但不久清兵大軍反攻,鎮江城就失去了。毛文龍將根據地遷到朝鮮的皮島,自己仍在遼東朝鮮邊區打遊擊。
皮島在鴨綠江口,與朝鮮本土隻一水之隔,水麵距離隻不過相當於過一條長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鮮的宣川、鐵山③。當時朝鮮的義州、安州、鐵山一帶,因為鄰近中國,從遼東逃出來的漢人難民和敗兵紛紛湧到,喧賓奪主,漢人占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鮮人隻十分之三。皮島橫約八十裏,逃到島上的漢人為數不少。毛文龍作為根據地後,再招納漢人,聲勢漸盛。明朝特別為他設立一個軍區,叫作東江鎮,升毛文龍為總兵。
那時袁崇煥剛出山海關,還未建功。明朝唯一能與清兵打一下的,隻有毛文龍一軍,所以他名氣相當大。當時董其昌曾上奏說:國家隻要有兩個毛文龍,努爾哈赤可擒,遼地可複。他這道奏章,當然隻有書法上的價值,但由此也可見到一般朝臣對毛文龍的觀感。毛文龍不斷升官,升到左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劍。天啟皇帝提到他時稱為“毛帥”,不叫名字。
天啟四年五月,毛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攻入滿清東部,被守將擊敗,全軍覆沒;五年六月及六年五月,曾兩次派兵襲擊滿清城寨,兩次都喪師敗歸。毛文龍打仗是不行的,可是連年襲擊滿清腹地,不失為有牽製作用。那時候明軍一見清兵就望風而遁,毛文龍膽敢主動出擊,應當說勇氣可嘉。
天啟七年正月,清兵征朝鮮,因為毛文龍不斷在後方騷擾,於是分兵去攻他所駐守的鐵山。毛文龍大敗,逃上了皮島。
他在中朝邊區打遊擊時,雖然屢戰屢敗,卻也能屢敗屢戰。上了皮島之後,有了大海的阻隔,清軍沒有水師,安全感大增,加之又上了年紀,很快就腐化起來④。
他開始發揮後勤才能,在皮島大做生意,征收商船通行稅,那便是海上買路錢,派人去遼東和朝鮮挖人參。一方麵向朝廷要糧要餉,又向朝鮮要糧食,理由是幫朝鮮抵抗清兵,要收保護費。朝鮮也隻得時時運糧給他。他升官發財之後,對打仗更加沒有興趣了。當時皮島駐軍有二萬八千,戰馬三千餘匹,皮島之東的身彌島駐兵千餘,作為皮島的外圍,寧錦大戰之時,毛文龍手擁重兵在旁,竟不發一兵一卒去支援,也不攻擊清兵後方作牽製。袁崇煥當然極不滿意,但因管他不著,無可奈何。天啟年間,毛文龍不斷以大量賄賂送給魏忠賢和其他太監、大臣,對朝中當權派的公共關係做得極好。天啟五年,禦史麥之令彈劾毛文龍,認為他無用,遼東軍務不能依靠他。魏忠賢極力袒毛,說麥之令是熊廷弼的同黨,將他殺了。這樣一來,所有反對魏忠賢的東林黨清流派都恨上了毛文龍。
崇禎接位後,毛文龍作風不改。朝廷覺得皮島耗費糧餉太多,要派人去核數查帳。毛文龍多方推托,總之是不歡迎禦用會計師駕臨。
袁崇煥的新任命,理論上是有權管到皮島東江鎮的。朝中於是有人建議皮島的糧餉經由寧遠轉運,意思是交由袁崇煥控製。甚至有人主張撤退皮島守軍,全部調去寧遠。這些主張,都遭到毛文龍的抗拒,而兵部又對毛相當支持。
袁崇煥寫信給首輔錢龍錫商量,要殺毛文龍。錢回信勸他一切慎重。袁在北京時,也曾和錢龍錫商議過殺毛的事,當時袁對錢龍錫說,要恢複遼東,必須從整肅東江鎮的軍紀開始。
袁崇煥決心要解決這件事。崇禎二年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煥離寧遠,去和毛文龍會談,約定了在旅順附近的一個小島上相會,這小島叫做島山⑤。從寧遠經渤海到旅順,和從皮島經黃海到旅順,海程大致相等,所以旅順是一個中間地點,也可說是中立地帶。那時毛文龍對袁崇煥已心存疑忌,如邀他到寧遠相會,他是不肯來的。袁崇煥如去皮島,卻又是身入險地。
袁崇煥除座船外,帶船三十八艘,出發前先試放西洋大炮,射程遠的五六裏,近的三四裏。二十六日到雙島,登州的軍官帶了兵船四十八艘來會。二十七日到島山停泊,旅順的軍官前來參見。袁崇煥帶眾將上山,到龍王廟去拜龍王,對眾將訓話:“本朝開國,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諸君起初在鄱陽湖、采石磯大戰,後來一直打到漠北,水戰固然勝,馬步戰也勝,才能驅逐胡元,統一中國。現在你們的水師隻能以紅船在水上自守,滿清韃子不下海,難道能趕他們入海打水戰麽?所以水師必須也能陸戰。”他的抱負是要將水師訓練成為海軍陸戰隊。
六月初一,毛文龍率領將士到達島山,與袁互相交拜。毛文龍呈上禮帖三封和三桌筵席。在船中吃過,袁崇煥和他談話,說道:“遼東海外,隻有我和貴鎮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能成功。我曆險來此,旨在商議進取。軍國大事,在此一舉。我有一個良方,隻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這一帖藥。”當晚兩人直談到二更。初二袁崇煥上島,犒賞毛的部屬,和毛又密談到三更。初三日又再談,袁崇煥要求皮島設文官監軍,糧餉由寧遠轉發,改編部隊,連談三日三夜,毛文龍始終不同意,到這時談判終於破裂。袁崇煥給他最後一個機會,勸他辭職回鄉。毛文龍說:“辭職回鄉這件事,我一直是在盼望的。隻不過我對遼東事務很熟悉,解決了滿洲之後,可順勢襲取朝鮮了。”袁崇煥聽他大言不慚,更是不滿⑥。酒散後,袁傳副將汪翥上船密議,五更方畢。通宵部署,要殺毛文龍了。初四日,袁崇煥犒賞毛部兵將共三千五百七十五名,軍官每名三五兩不等,兵每名數錢,又將帶來的餉銀十萬兩交卸。同時和毛劃分職權,此後旅順以東由毛指揮,旅順以西由袁指揮。毛文龍收到大筆銀子,對指揮權的區劃又十分滿意,減少了提防警惕。
初五日,袁崇煥邀毛文龍一起檢閱將士比賽射箭。相見後,袁崇煥說:“我明天要回寧遠了。貴鎮身當國家海外重寄,請受我一拜。”說著下拜,毛文龍跪下還禮。大家上山後,袁的親信參將謝尚政指揮各營士兵布成一個大圍。毛文龍和隨從官員百餘名在圍內,將毛部兵丁都隔在圍外。
袁崇煥問起毛文龍手下將官的姓名,居然大多數姓毛。袁崇煥覺得奇怪。毛文龍說:“他們都是我的義孫。”⑦袁崇煥笑了起來,跟著對毛部眾將說道:“你們在海外辛苦,兵士每個月隻有五鬥米的糧,甚至家中幾口人都分食此糧,想起來令人痛心。請大家受我一拜,感謝你們為國家盡力,以後大家不必擔心沒有糧餉。”當即下拜。眾將磕頭答禮,甚是感動。
袁崇煥隨即提出幾件事來責問毛文龍,毛文龍抗辯。袁崇煥不客氣了,斥責道:“本部院披肝瀝膽,與你說了三日,隻道你回頭是岸,也還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一片欺誑到底。你目中沒有本部院,那也罷了。方今聖天子英武天縱,國法豈容得你?”命人除下他衣冠,綁了起來。毛文龍的態度仍是十分倔強,自稱無罪有功。
袁崇煥厲聲道:“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瞧我不起。本部院卻是能管將官之人。你說沒有罪麽?你犯了十二大罪,我數給你聽:
“一、明朝的製度,大將在外,必由文臣監督,你專製一方,軍馬錢糧不肯受核。二、殺戮降人難民,謊報冒功,說殺的是清兵。三、宣稱如果南下,取登州和南京猶如反掌。四、每歲餉銀數十萬,但發給兵士的糧餉每月隻有三鬥半,侵盜軍糧。五、在皮島開馬市,擅自與外國貿易。六、部將數千名都冒稱姓毛,擅自封官。七、敗退時剽掠商船。八、你自己強搶良家婦女,部下效尤。九、驅策難民到遼東去偷挖人參,不肯去的就不發糧食,讓他們大批在島上餓死。十、將大量金銀送去京師賄賂,拜魏忠賢為義父,在島上替魏忠賢塑像。十一、鐵山一仗,大敗喪師,卻報稱有功。十二、設立軍區已達八年,不能恢複寸土,觀望養敵。”
這十二條罪狀數了出來,毛文龍魂不附體,隻有叩頭求饒。
袁崇煥問毛的部將:“毛文龍該斬麽?”諸將都嚇得不敢作聲。有人說毛文龍這些年來雖無功勞,但也辛苦出力。袁崇煥叱道:“毛文龍本來隻不過是個尋常百姓,現今官居極品,滿門封蔭,已足夠酬答他的辛勞了,為甚麽他還這樣悖逆?”於是向著北京叩頭,宣稱:“臣今天誅毛文龍以整肅軍紀,諸將中若有行為如毛文龍的,也一概處決。臣如不能成功,請皇上也像誅毛文龍一樣的處決臣!”請出尚方劍來,命旗牌官將毛文龍在帳前斬決,向毛文龍部屬諭示:“隻誅毛文龍一人,其餘各人一概無罪。”毛文龍麾下將士無一敢動。袁崇煥命人收殮毛文龍,次日開吊拜奠,說:“昨日斬你,是為了朝廷大法。今日祭你,是為了僚友私情。”
隨即將毛部分為四隊,派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副將陳繼盛等四人分領,犒賞軍士,盡除皮島毛文龍的虐政。回寧遠後上奏稟報,最後說:毛文龍是大將,不是臣有權可以擅自誅殺的。臣犯了死罪,謹候皇上懲處。
崇禎得訊,大吃一驚,非常不以為然。但想毛文龍已經死了,目前又正倚賴袁崇煥盡力,隻得下旨嘉獎他一番,又下旨公布毛文龍的罪狀,逮捕毛文龍的駐京辦事處主任,以安袁崇煥之心。
袁崇煥擔心毛文龍的部下生變,奏請增加餉銀。但查核部隊實數,兵員比毛文龍虛報時少得多了。崇禎見兵員少了,餉銀反增,頗為懷疑,但都一一批準。以崇禎這樣剛強的性格,這時迫於形勢而不敢得罪袁崇煥,實已深深伏下了殺機。毛文龍在皮島,儼然是獨立為王的模樣,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監察核數、濫殺難民冒功、侵吞軍糧、軍紀不肅,的確有罪。但袁崇煥以尚方劍斬他的方式,卻也未免太戲劇化了些。明朝賜尚方劍給主帥,用意是給主帥以絕對權威,部將如不聽指揮,立即可以誅殺。然而毛文龍的罪行都非緊急,也不是反叛作亂。何況毛文龍也是受賜尚方劍的。
毛文龍在皮島,畢竟曾屢次出兵,騷擾滿清後方,是當時海上惟一的一支機動遊擊隊,滿清對他也一直頗為重視忌憚。
這十二條罪狀中,有幾條平心而論並不能成立。毛文龍說取登州、南京如反掌,隻不過一時誇口,並非真的要造反;向外國買馬,當是軍中需要;擅自封官是得到朝廷授權的,部將喜歡姓毛,旨在拍主帥的馬屁,也沒有甚麽大不了;不能恢複寸土,隻能說他無能,卻非有罪,要打敗清兵,恢複失地,談何容易?在島上為魏忠賢塑像,更難以加他罪名。天啟年間,魏忠賢權勢熏天,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塑像而向他跪拜。當時袁崇煥在寧遠也建了魏忠賢的生祠。時勢所然,人人難免。
毛文龍死後,部將心中不服,頗有逐漸叛去的,其中重要的叛將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這三人投降滿清,為清朝出了很大力氣,後來都封王。清初四大降王,除吳三桂外,其餘孔、耿、尚三人都是毛文龍的舊部。不過這也不能說是袁崇煥的過失⑧。
對於“殺毛事件”,當時輿論大都同情毛。一般朝臣認為,毛文龍即使有罪,他是一個大軍區司令,也隻能由皇帝下旨誅殺。皇帝的統治手段,主要隻是賞與罰。袁崇煥擅殺大將,是嚴重的侵犯了君權。
我也覺得袁崇煥這件事做得不對,過分的橫蠻。將毛文龍逮捕,押解北京,交由皇帝去處置,才是合理的方式。當時小說盛行,有人做了小說來稱譽毛文龍。一部是四十回的《遼海丹忠錄》,是杭州人陸雲龍所作,大捧向鄉毛帥。另一部是作者不署名的《鐵冠圖》(不是講李自成事跡的那一部),以毛文龍為主角。
當時大名士陳眉公對“殺毛事件”抨擊甚烈。另一個大名士錢謙益是毛文龍的朋友,對朝野輿論當然也有影響。《明季北略》甚至說:袁崇煥捏造十二條罪名來害死了毛文龍,與秦檜以十二道金牌來害死了嶽飛完全一樣。卻又是過分的批評了。
推測袁崇煥所以用這樣的斷然手段殺毛,首先是出於他剛強果決的性格。其次,文人帶兵,一定熟讀孫子兵法,對於孫子殺吳王愛姬二人、因而使得宮中美女盡皆凜遵軍法的故事,對於“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的軍法觀念,一定印象十分深刻。那時候寧遠、錦州、薊州各處軍事要地都曾發生兵變,如不整飭軍紀,根本不能打仗。袁崇煥明知這樣做不對,還是忍不住要殺毛,推想起來,也有自恃崇禎奈何他不得的成分。最後,毛文龍接近魏忠賢,袁崇煥接近東林清流,其中也難免有些黨派成見。
①督師本來比總督略高,但在於謙的時候還沒有設督師當時總督是地位最高的帶兵文官。見吳晗:《明代的軍兵》。
②即今遼寧省安東之北的九連城,與朝鮮的義州隔鴨綠江相對。
③皮島在朝鮮寫作椴島。這個“椴”字,漢文音“駕”,但朝鮮人讀作Pi音,所以中國人就簡稱為皮島。有一本相當流行的講清史的通俗著作說皮島即海洋島,地理弄錯了。海洋島在皮島和大連之間,離皮島約一百海裏。皮島是朝鮮地方,海洋島是中國地方。
④據朝鮮派去皮島的使者記載:毛文龍每天吃五餐,其中三餐有菜肴五六十品,寵妾八九人,珠翠滿身,侍女甚多。
⑤一般書籍(包括《明史》)上記載,都說袁毛的會晤地是在雙島。《荊駝逸史》中輯有《袁督師計斬毛文龍始末記》一文,采用的是日記體,從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煥出發到六月十一日回寧遠,逐日記錄海程、所經島嶼、風勢、船隻、兵員、官員姓名等等,十分詳盡,作者顯然是袁崇煥隨行的幕僚或部屬。
他寫作態度異常忠實,對於袁毛密談三日三夜,隻記兩人“二更後方散”、“密語三更方散”,記錄兩人密談後的神色,卻不記密語內容,全天憑空推測的言辭,合於現代要求最嚴格的報導體。該書記載袁毛相會的地點是在島山,離旅順陸路十八裏,水路四十裏,距雙島有半日水程,中間隔了鬆木島、豬島、蛇島、蝦蟆島等許多島嶼。我比較各種資料,覺得島山的說法更為可信。
⑥《始末記》記載當時情形說:“酒敘至終,(袁)方有傲狀,毛帥有不悅意態。”
⑦後來大大有名的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都是毛文龍的義孫,那時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
⑧梁啟超在《袁崇煥傳》中說:“吾以為此亦存乎其人耳。毛文龍不死,安知其不執?為諸降王長?”意思說,毛文龍如果不死,說不定他反而是第一大降王呢。然而這也是揣測之辭了。
這時候朝廷又欠餉不發了。袁崇煥再上奏章,深深憂慮又會發生兵變,更憂慮兵卒嘩變後不再接受安撫,從此變為“大盜”。他說一定要發生一次兵變,才發一次欠餉,而發了欠餉之後,又一定將負責官員捉去殺了一批,這樣下去,永遠是“欠餉——兵變——發餉——殺官——欠餉”的循環①。這道奏章,當然隻有再度加深崇禎對他的憎恨。
崇禎二年春,袁崇煥上奏,說山海關一帶防務鞏固,已不足慮,但薊門單弱,須防敵人從西路進攻。這時薊遼總督是劉策,懦弱而不懂軍事。袁崇煥看到了防務弱點的所在,第一道奏章上去,朝廷沒有多加理會,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禎下旨交由部科商議辦理,但始終遷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舉從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煥料中。首當其衝的,正是剛剛發生過索餉兵變的遵化。
明朝初年為了防備蒙古人,對北方邊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築了長城,設立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統偏頭、寧武、雁門三關)、陝西、延綏、寧夏、甘肅九大邊防軍區,那便是所謂“九邊”。東起鴨綠江,西至酒泉,綿延數千裏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駐守。但後來注意力集中於遼東,其他八鎮的防務就廢弛了。
明太祖本來建都南京,成祖因為在北京起家,將都城遷了過去。在中國整個地形上,北京偏於東北,和財賦來源的東南相距甚遠。最不利的是,北京離國防第一線的長城隻有一百多裏,敵軍一攻破長城,快馬奔馳半天,就兵臨北京城下。金元兩朝以北京為首都,因為它們是來自北方的遊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變,可以立刻轉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況卻根本不同。成祖對蒙古采取攻勢,建都北京便於進攻,後來兵力衰弱,北京地勢上的弱點立刻暴露無遺②。本來,兩個互相敵對的社會是不可能長期對峙的,僵持一段時期之後,終究是非進則退③。明朝既堅決不肯和滿清議和,形勢上又無力進攻,再將京城暴露在敵人大兵團朝發夕至的極近距離之內,根本戰略完全錯誤。以漢人為主的中華民族所以偉大,主要是在文治教化,征戰本非所長④,如果基本戰略一錯,局勢就難以收拾了。
這次進軍皇太極親自帶兵,集兵十餘萬,知道袁崇煥守在東路,攻打不進,於是由蒙古兵作先導,繞道西路進攻。出發前對王公大臣說:“明朝若是肯和,我們采參開礦,與他們交易,換來布匹,大家共享太平,豈不極好?但我幾次三番的求和,明朝總是不允,這次非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達喀喇沁的青城。這條路很遠,行軍不便,諸將見到了前途的艱難,不少人便主張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爾泰兩大貝勒主張最力,認為:深入敵境,勞師襲遠,如果糧匱馬疲,又怎麽回得去?縱使攻進了長城,明人勢必聚集各路兵馬圍攻,我們便眾寡不敵,要是後路遭到堵截,恐無歸路。金人的根本是在遼寧、吉林一帶。從山海關進攻北京,那是安全的進軍路線,如果打不勝,退回去就是了。現在遠遠的繞道蒙古,當時運輸工具簡陋,糧草很容易接濟不上。那時代善四十九歲,是皇太極的二哥,莽古爾泰四十三歲,是皇太極的五哥,兩人比較老成持重。
少壯派大將嶽托與濟爾哈朗等人則支持皇太極(當時三十八歲,排行第八)的進軍主張。嶽托是代善的兒子,當時年齡不詳,相信最多三十歲,濟爾哈朗是皇太極的堂弟,三十四歲,都是勇氣十足。那日開軍事會議密商,直開到深夜,在皇太極的堅持下決定繼續進攻。但皇太極也知道此行極險,第二日早晨重申軍令,不準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準酗酒,采取柴草時必須眾人同行,不可落單,充分顯露了戰戰兢兢的心情。皇太極愛讀《三國演義》,這次出師,很有鄧艾伐蜀、深入險地的意味⑤。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極命嶽托、濟爾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濟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諸部蒙古兵攻龍井關;他自己親率中軍攻洪山口。三路先後攻克,進入長城,進迫遵化。袁崇煥於十月二十八日得訊,立即兵分兩路,北路派鎮守山海關的趙率教帶騎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壽、何可綱等大將從南路西去保衛北京。沿途所經撫寧、永平、遷安、豐潤、玉田諸地,都留兵布防,準備截斷清兵的歸路。崇禎正在惶急萬狀之際,聽得袁崇煥來援,自然是喜從天降,大大嘉獎,發內帑勞軍(這次是心甘情願了),發表袁崇煥作各路援軍總司令⑥。
袁崇煥部十一月初趕到薊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與清兵在馬升橋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勝。清軍半夜裏退兵。
但北路援軍卻遭到了重大挫敗。趙率教急馳西援,到達三屯營時,總兵朱國彥竟緊閉城門,不讓他部隊進城。趙率教無奈,隻得領兵向西迎敵,在遵化城外大戰,被清軍阿濟格所部的左路軍包圍殲滅,趙率教中箭陣亡。遵化陷落,巡撫王元雅自殺。
清軍越三河,略順義,至通州,渡河,進軍牧馬廠,兵勢如風,攻向北京。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中途堵截,都被擊潰。滿、侯兩部兵馬退保北京。
袁崇煥得到趙率教陣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傷心愛將之死,又知局麵嚴重,於是兩日兩夜急行軍三百餘裏,比清軍早到了二天,駐軍於北京廣渠門外。
袁崇煥一到,崇禎立即召見,大加慰勞,要他奏明對付清兵的方略,賜禦饌和貂裘。同時召見的還有滿桂。他解去衣服,將全身累累傷疤給皇帝看,崇禎大為讚歎。袁崇煥以士馬疲勞,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禎心中頗有疑忌,不許他部隊入城。袁崇煥要求屯兵外城,崇禎也不準,一定要他們在城外野戰。
清兵東攻,一路上勢如破竹,在高密店偵知袁軍已到,都是大驚失色,萬萬想不到袁崇煥會來得這樣快。
二十日,兩軍在廣渠門外大戰。袁崇煥這時候不能再輕袍緩帶、談笑用兵了,他穿了甲胄,親自上陣督戰。從上午八時打到下午四時,惡鬥八小時,勝負不決。
滿桂率兵五千守德勝門。當時北京軍民在城頭觀戰,但見清兵衝突而西,從城上望下來,如黑雲萬朵,挾迅風而馳,須臾已過。一場激戰,滿桂受傷,血染征袍,五千兵隻剩下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驚膽裂。北京城頭守軍放大炮支援滿桂,但炮術奇差,炮彈打入滿桂軍中,殺傷了不少士卒。
主戰場是在廣渠門。袁崇煥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頭守軍沒有放炮支援袁軍),清兵終於不支敗退,退了十餘裏。袁軍直追殺到運河邊上。這場血戰,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袁崇煥也中箭受傷⑦。
這一役之後,清兵眾貝勒開會檢討。皇太極的七哥阿巴泰按軍律要削爵。皇太極說:“阿巴泰在戰陣和他兩個兒子相失,為了救兒子,才沒有按照預定的計劃作戰,然而並不是膽怯。我怎麽可以定我親哥哥的罪?”便寬宥了他⑧。可見這一仗清軍敗得很狼狽。
皇太極與諸貝勒都說:“十五年來,從未遇到過袁崇煥這樣的勁敵。”於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駐兵在海子、采囿之間。袁崇煥來援北京時,因十萬火急,隻帶了馬軍五千作先頭部隊,其後又到了騎兵四千,廣渠們這場大戰,是以九千兵當十餘萬大軍,其實是勝得十分僥幸的。當時一來袁軍一鼓作氣,奮勇抗敵,二來清軍突然遇到袁軍,心中先已怯了,鬥誌不堅。
袁崇煥知道這一仗僥幸獲勝,在軍事上並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貪圖僥幸。他對部屬說:“按照兵法,僥幸得勝,比打敗仗還要不好。”因為碰運氣而打勝,也可因運氣不好而敗,一敗就不可收拾。但如謀定而後戰,事先籌劃好第二個步驟,即使敗了一仗,也無大患。可是崇禎見清兵沒有遠退,不斷的催促袁崇煥出戰。袁崇煥說,估計關寧步兵全軍於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軍到達,就可和清兵決戰。
這時清軍中的大將見到袁崇煥兵少,主張立刻攻城。皇太極終是忌憚袁崇煥,不肯攻城,推托說是怕損失良將。其實即使在袁崇煥步軍大隊開到之後,還是不應和清兵決戰。明軍的戰鬥力遠不如清兵,雙方人數如約略相等,明軍勝少敗多。在京城外決戰,在明方是太過冒險,萬一(其實不是萬一,而是極有可能)袁軍潰敗,甚至全軍覆沒,北京立刻失陷,崇禎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決不能拿京師和皇帝來孤注一擲,作為賭注。但多過得一天,明軍從四麵八方趕來的勤王之師便多到一批。任何平庸的將才也看得到:應當大軍在城外堅守不戰,派遊軍去截斷清兵的糧道,焚燒清兵糧草,再派兵去占領長城各處要隘,使清兵完全沒有退路,然後與清兵持久對抗。簡單說來,就是“堅壁清野”。
在任何地方打仗,都須設法立於不敗之地。在京城抗敵,更是絕對要立於不敗之地。除非先將皇帝與統帥部先行撤出京城。
時間一久,清軍身在險地,軍心必然動搖,困在北京郊外,進是進不得,退又退不了,變成了甕中之鱉。這時袁崇煥兵權統一,隻待援軍雲集,就可對清軍四麵重重圍困。兩軍交戰,勝敗之分全在乎一股氣勢。明軍戰鬥力雖然不行,但眼見必勝,兵將都想立功,自然不會一觸即潰。三個月、四個月的打下來,清兵非覆沒不可。
在這其間,明軍應當再派兵進攻遼陽、沈陽。清兵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虛。明軍要攻占遼沈決非難事。取得遼沈後,將一些清軍的家屬送去清軍營中,清兵哪裏還有鬥誌?事實上當然不能這樣順利。皇太極和眾貝勒善於用兵,立刻就會全軍急退,衝出長城,如果退得早,退得快,明軍尚未合圍,相信袁崇煥攔他們不住。但西路沿途追擊,東路另出大軍去攻遼沈而作牽製,清兵大軍雖能退回本部,卻非輸得一敗塗地不可。
皇太極這次偷襲實在十分冒險。孫子兵法的重要原則是:設法引敵人進入於我有利的陣地;讓敵人辛辛苦苦的遠道來攻,我以逸待勞;敵人初來時兵勢鋒銳,應當持重不戰,待得敵人困頓怠懈而想退兵之時,便乘機進擊⑨。這些求之不得的良機,突然之間都出現了。袁崇煥熟讀孫子兵法,以他的大才,當然能善於利用,就算不能一舉而滅了滿清,至少也可以令清兵十餘年不敢再來進犯。
二次世界大戰時德軍猛攻斯大林格勒。蘇軍一麵扼守堅城,一麵另遣大軍抄德軍後路,終於聚殲德軍三十三萬人。經此役後,德軍就此一蹶不振。蘇軍元帥朱可夫的戰略,基本原則也不過是“守堅城,抄後路,聚殲之”九字而已。
然而崇禎是個十分急躁、毫無韌力的青年,那時還沒滿十九歲,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催他出戰。袁崇煥一再說,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隻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餘萬決戰,難求必勝。料想崇禎就懷疑起來了:“你不肯出戰,到底是甚麽居心?想篡位麽?想脅迫我答應議和麽?你從前不斷和皇太極書信往來,到底有甚麽密謀?你為甚麽一早就料到金兵要從西路來攻北京?”他的性格本來就十分多疑,敵軍兵臨城下,又驚又怕之際,想象力定然十分豐富。
這時又有尤世威一路援兵到達,另有侯世祿部一軍,兩路部隊人數不多,戰鬥力也不強,如派去和清兵交鋒,一戰即潰,反而擾亂全軍軍心,影響京師城防。袁崇煥派尤世威部去守昌平,那是明成祖以來曆代皇帝的陵寢所在,如果給清兵攻占,掘了皇帝祖宗的墳墓,此事非同小可。他派侯世祿部去守三河,以作薊州的後應,目的是牽製清軍,乘機可截斷清兵歸路。北京的衛戍部隊本來有所謂“京營”,在明太祖時是全國諸軍之冠,精銳之極,可是這時久未訓練,早已無用BC,所以袁崇煥派滿桂和自己所帶的九千騎兵守北京。崇禎見他並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總之,他見清兵來攻,已嚇得魂飛魄散,隻盼望所有援軍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衛他皇上萬歲一個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後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潰敗之後,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舉燒殺出氣。北京城裏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樣的,顧到的隻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聽信了謠言,說袁崇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許多人說清兵是他引來的,目的在“脅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張的和議。於是有人在城頭向城下的袁部騎兵拋擲石頭,罵他們是“漢奸兵”。石頭砸死了幾名兵士。
這種盲目的群眾心理,實在是很可怕的,近代的群眾心理學書籍中常有提到。第一次寧遠大戰,清兵猛攻,眼見城破在即,百姓就大罵袁崇煥害人,清兵退後,便即大哭拜謝。據動物學家的調查報告,合群的動物(如老鼠)在遇到危難時,往往會撕殺同類,或許是出於同一心理。
就在這時候,清兵捉到了兩名明官派在城外負責養馬的太監,一個叫楊春,一個叫王成德。皇太極心生一計,派了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巴克甚、達海等人監守。俘虜了兩名小小太監,何必要派五名將領來監守?其中當然有計。高、鮑、寧三人是投降滿清的漢人。到得晚上,鮑承先與寧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極所授的密計,大聲“耳語”,互相說道:“這次撤兵,並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皇上的妙計。你不見到麽?皇上單獨騎了馬逼近敵人,敵人軍中有兩名軍官過來,參見皇上,商量了好久,那兩名軍官就回去了。皇上和袁督師已有密約,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這兩名太監睡在旁邊,將兩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極命守者假意疏忽,讓楊春逃回北京。楊春將聽到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了崇禎BD。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禎召袁崇煥和祖太壽進宮,問不了幾句,就喝令將袁崇煥逮捕,囚入禦牢。
祖大壽眼見之下,嚇得手足無措,出北京城後等了三天,見袁崇煥始終沒有獲釋。崇禎派太監向城外袁部宣讀聖旨,說袁崇煥謀叛,隻罪一人,與眾將士無涉。眾兵將在城下大哭。祖大壽與何可綱驚怒交集,立即帶了部隊回錦州去了BE。正在兼程南下赴援的袁部主力部隊,在途中得悉主帥無罪被捕,北京城中皇帝和百姓都說他們是“漢奸兵”,當然也就掉頭而回。中國曆史上甚麽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
崇禎見祖大壽帶領精兵走了,不理北京的防務,這一下可急起來了,忙派了內閣全體大學士與九卿到獄中,要袁崇煥寫信招祖大壽回來。袁崇煥心中不服,不肯寫,說道:“皇上如有詔書,要我寫信,我當然奉旨。再說,我本來是督師,祖大壽聽我命令。現今我是監獄裏的犯人,就算寫了信,祖大壽也不會重視。”但崇禎不肯低頭,不肯正式下旨命他寫信,隻是不斷派太監出來催促。後來兵部職方司郎中餘大成勸袁崇煥說:“你的忠心和大功,天下皆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終須以國家為重。”袁崇煥想到了“以國家為重”五字,於是克製了自己的倔強脾氣,寫了一封極誠懇的信,要祖大壽回兵防守北京。
這時候祖大壽已衝出山海關北去,崇禎派人飛騎追去送信。追到軍前,祖大壽軍中喝令放箭,這時袁部將士怒不可遏,已把崇禎當敵人了。送信的人大叫:“我奉袁督師之命,送信來給祖總兵,不是朝廷的追兵。”祖大壽騎在馬上,等他過來。使者遞過信去。祖大壽讀了信後,下馬捧信大哭,一軍都大哭。祖大壽對母親很孝順,他母親又很勇敢,兒子行軍打仗,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常常跟著部隊。這時她勸兒子說:“本來以為督師已經死了,咱們才反出關來,謝天謝地,原來督師並沒有死。你打幾個勝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軍,皇上就會答允。現今這樣反了出去,隻有加重督師的罪名。”祖大壽覺得母親的話很對,當即回師入關,和清兵接戰,收複了永平、遵化一帶。也即是切斷了清兵的兩條重要退路BF。
如果這時崇禎立刻悔悟,放袁崇煥出來重行帶兵,仍然大有擊破清兵的機會。但崇禎隻是一味急躁求戰,下旨分設文武兩經略。這又是事權不統一的大錯誤,大概他以為文武分權,總不能兩個經略一起造反。文經略是兵部尚書梁廷棟,武經略是滿桂。
清兵於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申甫的所謂“車營”,是崇禎在惶急中所做的許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來是個和尚,異想天開的“發明”了許多新式武器,包括獨輪火車、獸車、木製西式槍炮等等,自吹效力宏大。崇禎信以為真,立即升他為副總兵,發錢給他在北京城裏招募了數千名市井流氓,成立新式武器的戰車部隊。大學士成基命去檢閱新軍,認為決不可用,崇禎不聽。皇太極回師攻來時,這個戰車部隊出城交鋒,一觸即潰,木製大炮自行爆炸,和尚發明家陣亡。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與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隻得與總兵孫祖壽、麻登雲、黑雲龍等集騎兵、步兵四萬列陣。皇太極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雲龍、麻登雲被擒。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皇太極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後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於是並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勝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當清兵圍城時,崇禎的張皇失措,不單表現在將袁崇煥下獄一事上,此外倒黴的大臣還有不少。他認為兵部尚書王洽處置不善,下獄。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當時是很出名的。崇禎用他做兵部尚書,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說他像個“門神”。當時北京人私下說,門神一年一換,這個王門神的兵部尚書一定做不長久。果然不到過年,門神就除下來了。圍城時一切混亂,監獄中的囚犯乘機大舉越獄,於是刑部尚書和侍郎下獄。崇禎又“發覺”北京的城牆不大堅固,似乎擋不住清兵猛攻,其實,那時城牆就算堅固之極,他也會覺得還不夠堅固,於是將工部尚書和工部幾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獄。三個郎中兩個年老、一個體弱,都在殿上當場活活打死了。至於那個薊遼總督劉策,他負責的長城防線被清兵攻破,崇禎將他處死,更是不在話下。
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陝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幹。“流寇”本來都是饑民,隻會搶糧,不會打仗,這些潰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①《明清史料》甲編,崇禎二年五月,袁崇煥奏:“今各邊兵餉,曆過未給二百餘萬。凡請餉之疏,俱未蒙溫諭,而索餉兵嘩,則重處任事之臣。一番共嘩,一番發給,一番逮治。嘩則餉,不嘩則不得餉。去年之寧遠,今年之遵化,謂嘩不由餉乎?近各鎮多以嘩矣。嘩不勝嘩,誅不勝誅,外防虜訌,內防兵潰。如秦之大盜,嘩兵為倡,可鑒也。”
②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建都》:“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有明都燕不過二百年,而英宗狩於土木,武宗困於陽和,景泰初京城受圍,嘉靖二十八年受圍,四十三年邊人闌入。崇禎間京城歲歲戒嚴,上下精神斃於寇至,日以失天下為事,而禮樂政教猶足觀乎?”
C.P.Fitzgerald:China,AShortCulturalHistory(中國文化簡史):“首都的地位,是明朝主要的弱點之一,是它覆亡的主要原因。”該書對明朝建都北京的不利有詳細分析,見P.463-464。③ArnoldToynbee:AStudyofHistory(曆史研究)的引論中說:“一個比較文明的社會與一個比較落後的社會之間的疆界,如果不再推移,疆界不會就此平衡穩定,時間過去,發展會傾向於對比較落後的社會有利。”
④BertrandRussell:TheProblemofChina(中國問題):“中華帝國所以能夠一直持續到今日,並非由於任何軍事技術;相反的,以它的疆域和資源來說,在大多數時間中,它在戰爭中的表現都是衰弱無能的。”
⑤皇太極在回軍的諭示中說,此行是“渡陳倉、陰平之道,(定)破釜沉舟之計。”
⑥《崇禎長編》,十一月十五日兵部有疏雲:“畿東州縣,風鶴相驚,人無固誌。自督師提兵入援,分派駐防,遂屹然無恙。”得旨:“諭兵部:袁崇煥入關赴援,駐師豐潤,與薊軍東西猗角,朕甚嘉慰。即傳諭崇煥,多方籌劃,計出萬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賞。”又諭:“各路援兵,全聽督師袁崇煥調度。”崇禎這道上諭中,“計出萬全”與“速建奇功”兩件事根本是大大矛盾的。
⑦朝鮮對明清戰事密切注意,所以朝鮮方麵的記載也很有參考價值。據朝鮮《仁祖實錄》卷二十二:“(袁)軍門領諸將及一萬四千兵……由間路馳進北京,與賊對陣於皇城齊化門。賊直到沙窩門。袁軍門、祖總兵等,自午至酉,魔戰十數合,至於中箭,幸而得捷,賊退兵三十裏。賊之得不攻陷京城者,蓋因兩將力戰之功也。”
⑧《清史稿·阿巴泰傳》。
⑨《孫子》:“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以近待遠,以佚待勞。”“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BC《崇禎長編》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兵科給事中陶崇道疏言:“昨工部尚書張風翔親至城頭,與臣同閱火器,見城樓所積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詢之將領,皆各茫然,問之士卒,百無一識。有其器而不能用,與無器同;無其器以乘城,與無城同。臣等能不為之心寒乎?”明軍守城,主要是靠火器,守城將士連火器都不會使用,由放大炮反而殺傷滿桂部隊可知。如果沒有袁崇煥來援,北京非給清兵攻陷不可。
BD據王氏《東華錄》天聰三年所載。又據《崇禎長編》二年十二月甲子:“大清兵駐南海子,提督大壩馬房太監楊春、王成德為大清兵所獲,口稱:‘我是萬歲爺養馬的官兒。’大清兵將楊春等帶至德勝門鮑姓等人看守。”BE崇禎二年十二月甲戌,祖大壽疏言:“比因袁崇煥被拿,宣讀聖諭,三軍放聲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奮勇圖功以贖督師之罪,此捧旨內臣及城上人所共聞共見者,奈訛言日熾,兵心已傷。初三日,夜哨見海子外營火,發兵夜擊,本欲拚命一戰,期建奇功,以釋內外之疑,不料兵忽東奔……”祖大壽此疏當然有卸免自己責任的用意,但當時士卒憤慨萬分,自動東奔的情形也必存在。
BF袁崇煥獄中寫信、祖大壽接信後回師等情狀見餘大成《剖肝錄》。永平即今盧龍縣,當時為府治。
袁崇煥蒙冤下獄,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內閣大學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都上疏解救。總兵祖大壽上書,願削職為民,為皇帝死戰盡力,以官階贈蔭請贖袁崇煥之“罪”。袁崇煥的部屬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申請,願意全家入獄,代替袁崇煥出來。崇禎一概不準。崇禎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單憑楊太監從清軍那裏聽來的幾句話,就此判定袁崇煥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況這“群英會蔣幹中計”的故事,人人皆知。皇帝而成了大白臉曹操,太也可羞。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禦史曹永祚忽然捉到了奸細劉文瑞等七人,自稱奉袁崇煥之命通敵,送信去給清軍。這七名奸細交給錦衣衛押管。崇禎命諸大臣會審,不料到第二天辰刻,諸大臣會齊審訊,錦衣衛報稱:七名奸細都逃走了。眾大臣相顧愕然,心中自然雪亮,皇上決心要殺袁崇煥。錦衣衛是皇帝的禦用警察,放走這七名“奸細”,自然是出於皇帝的密旨。猜想起來,那禦史曹永祚本來想附和皇帝,安排了七名假奸細來誣陷袁崇煥,但不知如何,部署無法周密,預料眾大臣會審一定會露出馬腳。崇禎就吩咐錦衣衛將七名奸細放了,更可能是悄悄殺了滅口。
對於這件事,負責監察查核軍務的兵科給事中錢家修向皇帝指出了嚴重責問。崇禎難以辯駁,隻得敷衍他說,待將袁崇煥審問明白後,便即派去邊疆辦事立功,還準備升他的官。崇禎這個答複,其實已等於承認袁崇煥無罪①。
兵部職方司主管軍令、軍政,對軍務內情知道得最清楚。職方司郎中(司長)餘大成極力為袁崇煥辯白,與兵部尚書梁廷棟幾乎日日為此事爭執。當時朝廷加在袁崇煥頭上的罪名有兩條,一是“叛逆”,二是“擅主和議”。所謂叛逆,惟一的證據是擅殺毛文龍,去敵所忌。袁崇煥擅殺毛文龍,手續上固有錯誤,可是毛死之後,崇禎明令公布毛文龍的罪狀,又公開嘉獎袁崇煥殺得對,就算當真殺錯,責任也是在皇帝了,已不能作為袁崇煥的罪名②。
嘉靖年間,曾有過一個類似的有名例子:在徐階的主持下,終於扳倒了大奸臣嚴嵩、嚴世蕃父子。嚴世蕃十分工於心計,在獄中設法放出空氣,說別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說我害死沈煉、楊繼盛,我父子就難逃一死。三法司聽到了,果然中計,便以此定為他的主要罪名。徐階看了審案的定稿之後,說道:“這道奏章一上去,嚴公子就無罪釋放了。”三法司忙問原因。徐階解釋理由:殺沈楊二人,是嘉靖皇帝下的特旨,你們說沈楊二人殺錯了,那就是指責皇上的不是。皇上怎肯認錯?結果當然釋放嚴世蕃,以證明皇帝永遠正確。三法司這才恍然大悟,於是胡亂加了一個“私通倭寇”的罪名,就此殺了嚴世蕃。
但崇禎對於這樣性質相同的簡單推論,竟是完全不顧。
至於“擅主和議”,也不過是進行和平試探而已,並非“擅締和約”。袁崇煥提出締和建議而給朝廷否決,崇禎如果認為他“擅主和議”是過失,當時就應加以懲處,但反而加他太子太保的官銜,自二品官升為從一品,又賜給他蟒袍、玉帶和銀幣。又升又賞,“擅主和議”這件事當然就不算罪行了。這時關外的將吏士民不斷到總督孫承宗的衙門去號哭,為袁崇煥呼冤,願以身代。孫承宗深信袁崇煥是無罪的,極力安撫祖大壽,勸他立功,同時上書崇禎,盼望以祖大壽之功來贖袁崇煥之“過”。崇禎不予理睬。
有一個沒有任何功名職位的布衣程本直,在這時候顯示了罕有的俠義精神。這樣的事,縱然在輕生重義的戰國時代,也足以轟傳天下。
程本直與袁崇煥素無淵源,曾三次求見都見不著,到後來終於見到了,他對袁欽佩已極,便投在袁部下辦事,拜袁為老師。袁被捕後,程本直上書皇帝,列舉種種事實,為袁崇煥辯白,請求釋放,讓他帶兵衛國。這道白冤疏寫得怨氣衝天,最後申請為袁崇煥而死③。崇禎大怒,將他下獄,後來終於將他殺了,完成他的誌願。
大學士韓p是袁崇煥考中進士的主考官,是袁名義上的老師,因此而被迫辭職。禦史羅萬爵申辯袁崇煥並非叛逆,因而削職下獄。禦史毛羽健曾和袁崇煥詳細討論過五年平遼的可能性,因此而罷官充軍。
當時朝臣之中,大約七成同情袁崇煥,其餘三成則附和皇帝的意思,其中主張殺袁崇煥最力的是首輔溫體仁和兵部尚書梁廷棟。
溫體仁是浙江烏程(吳興)人,在《明史》中列於《奸臣傳》。他和毛文龍是大同鄉,一心要為毛報仇。梁廷棟和袁崇煥是同年,同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又曾在遼東共事。當時袁崇煥是他上司,得罪過他。他心中記恨,既想報仇,又要討好皇帝。
崇禎身邊掌權的太監,大都在北京城郊有莊園店鋪私產,清兵攻到,焚燒劫掠,眾太監損失很大,大家都說袁崇煥引敵兵進來。毛文龍在皮島當東江鎮總兵之時,每年餉金數十萬,其中一大部分根本不運出北京,便在京城中分給了皇帝身邊的用事太監。毛文龍一死,眾太監這些大收入都斷絕了。此外還有幾名禦史高捷、袁弘勳、史範土等人,也主張殺袁崇煥,他們卻另有私心。當袁崇煥下獄之時,首輔是錢龍錫,他雖曾批評袁崇煥相貌不佳,但一向對袁很支持。高捷等人在天啟朝附和魏忠賢。懲辦魏忠賢一夥奸黨的案子叫做“逆案”,高捷、史?等案中有名,隻不過罪名不重,還是有官做。錢龍錫是辦理“逆案”的主要人物之一。高捷一夥想把袁崇煥這案子搞成一個“新逆案”,把錢龍錫攀進在內。因為袁崇煥曾與錢龍錫商量過殺毛文龍的事,錢並不反對,隻勸他慎重處理。“新逆案”一成,把許多大官誣攀在內,老逆案的臭氣就可衝淡了。結果新逆案沒有搞成,但錢龍錫也丟官下獄,定了死罪,後來減為充軍。
滿桂部隊最初敗退到北京時,軍紀不佳,在城外擾民,北京百姓不分青紅皂白,把罪名都加在袁崇煥頭上。
個人的私怨、妒忌、黨派衝突、謠言,交織成了一張誣陷的羅網,而最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袁崇煥親信謝尚政的叛賣。謝尚政是東莞人,武舉,袁崇煥第一次到山海關、第一次上奏章就保薦他,說是自己平生所結的“死士”,可見是袁崇煥年輕時就結交的好朋友。他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參將。袁殺毛文龍,就是這個謝參將帶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圍外。兵部尚書梁廷棟總覺得要殺袁沒有甚麽充分理由,便授意謝尚政誣告,答允他構成袁的罪名之後可以升他為福建總兵。謝尚政利欲熏心,居然就出頭誣告這個平生待他恩義最深的主帥。以袁崇煥知人之明,畢竟還是看錯了謝尚政。要了解一個人,那是多麽的困難!袁崇煥對崇禎的胡塗與奸臣的誣陷,或許並不痛恨,因為崇禎與眾奸臣本來就是那樣的人,但對於謝尚政的忘恩負義,一定是耿耿於懷吧?或許,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嶽飛,也被部下大將王貴所誣告,因而構成了風波亭之獄。隻是王貴誣告,是由於秦檜、張俊的威迫,謝尚政卻是受了利誘,比較起來,謝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謝尚政枉作小人,他的總兵夢並沒有做成,不久梁廷棟以貪汙罪垮台,查到謝尚政是賄賂者之一,謝也因此革職。
袁崇煥的罪名終於確定了,是胡裏胡塗的所謂“謀叛”。崇禎始終沒有叫楊太監出來作證。擅殺毛文龍和擅主和議兩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禎無論如何難以自圓其說,終於也不提了。本來定的處刑是“夷三族”,要將袁崇煥全家、母親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滿門抄斬。餘大成去威嚇主理這個案子的兵部尚書梁廷棟:“袁崇煥並非真的有罪,隻不過清兵圍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換了六位尚書,親眼見到沒一個尚書有好下場。你做兵部尚書,怎能保得定今後清兵不再來犯?今日誅滅袁崇煥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若是再來,梁尚書,你顧一下自己的三族罷。”
梁廷棟給這番話嚇怕了,於是和溫體仁商議設法減輕處刑,改為袁崇煥淩遲,七十幾歲的母親、弟弟、妻子,幾歲的小女兒充軍三千裏。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牽累了④。
“淩遲”規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將人殺死,否則劊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謂“千刀萬剮”。所以罵人“殺千刀”是最惡毒的咒罵。
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髒。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隻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⑤
因為北京城的百姓認定,去年清兵圍城是他故意引來的。很難說這樣的謠言從何而來,是痛恨袁崇煥的大臣與太監們散播出去的?還是一般群眾天生的喜歡聽信謠言?又或許,受到了重大驚恐和損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
從長遠來說,人民的眼睛確是雪亮的,然而當他們受到欺蒙之時,盲目而衝動的群眾,可以和暴君一樣的胡塗,一樣的殘酷。但隔得遠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財產並不受到直接的影響時,人們就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裏一批受了欺騙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連朝鮮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⑥。
袁崇煥死後,骸骨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他有一個姓餘的仆人,順德馬江人,半夜裏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隔一道城牆,廣渠門外的一片廣場之上、城壕之中,便是八個半月之前袁崇煥率領將士大呼酣戰的地方。他拚了性命擊退來犯的十倍敵軍,保衛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則將他割成了碎塊。
那姓餘的義仆終身守墓不去,死後就葬在袁墓之旁。非常奇怪的是,餘君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煥墓旁看守。直到民國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餘君的子孫,他們說是為了遵守祖宗的遺訓⑦。
程本直、餘仆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高貴的一麵。謝尚政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麵。袁崇煥的死法,卻又顯示了群眾在受到宣傳的愚弄、失卻了理性之後,會變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煥是一團火一樣的人,在他周圍,燃燒的是高貴的火焰、邪惡的火焰、狂暴的火焰。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靈魂中的火焰那樣,都是猛烈地閃亮的。
袁崇煥死後,舊部祖大壽、何可綱率軍駐守錦州、寧遠、大淩河要塞,清軍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崇禎四年八月,皇太極以傾國之師,在大淩河將祖大壽緊緊包圍,十月間祖大壽不支投降。副將何可綱不降,被殺。祖大壽騙皇太極說可為滿清去取錦州,但一到錦州,立即就守城,此後皇太極派大將幾次進攻都打不下來。皇太極兩次禦駕親征,攻錦州、攻寧遠,都無功而退。直到崇禎十四年三月,清兵大軍再圍錦州,整整圍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擊潰了洪承疇十四萬大軍,祖大壽糧盡援絕,又再投降。祖大壽到順治十三年才死,始終不曾為滿清打過一仗,大概是學了《三國演義》中“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宗旨,滿清也沒有封他甚麽官。比之滿桂、趙率教、何可綱、孫祖壽等人,祖大壽有所不如,但比之其餘的降清大將卻又遠勝了。
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吳的父親吳襄曾做寧遠總兵,和祖大壽是關遼軍中同袍,都是袁崇煥的部屬。當明清之際,漢人的統兵大將十之七八是關遼一係的部隊。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詔、曹變蛟、黃得功、劉澤清等都是。這些人有的投降滿清,有的為明朝戰死,都是極有將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煥若是不死而統率這一批精兵猛將,軍事局麵當然完全不同了。吳三桂如是袁崇煥的部將,最多不過是“抱頭痛哭為紅顏”而已,根本沒有機會讓他“衝冠一怒”,為了陳圓圓而引清兵入關。
袁崇煥無罪被殺,對於明朝整個軍隊士氣打擊非常沉重。從那時開始,明朝才有整個部隊向滿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帶了西洋大炮過去,滿清開始自行鑄炮。遼東將士都說:“袁督師這樣忠勇,還不能免,我們在這裏又幹甚麽?”⑧降清的將士寫信給明將,總是指責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⑨。
袁崇煥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幹的政治家,甚至以嚴格的軍事觀點來看,他也不是韓信、嶽飛、徐達那樣善於用兵的大軍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點,然而他憑著永不衰竭的熱誠,一往無前的豪情,激勵了所有的將士,將他的英雄氣概帶到了每一個部屬身上。他是一團熊熊烈火,把部屬身上的血都燒熱了,將一群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燒煉成了一支死戰不屈的精銳之師。他的知己程本直稱他是“癡心人”,是“潑膽漢”,全國惟一肯擔當責任的好漢BC。袁崇煥卻自稱是大明國裏的一個亡命徒BD。亡命徒是沒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過的卻是亡命徒生涯,隻因這十年之中,他生命之火在不斷的猛烈燃燒。司馬遷在《留侯世家》中說,本來以為張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偉,但見到他的圖形,容貌卻如美女一般。我們看到袁崇煥的遺像時,恐怕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圖像中的袁崇煥雖不怎樣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如此剛強俠烈。
①錢家修《白冤疏》:“嗟嗟!錦衣何地?奸細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飛耶?總欲殺一崇煥,故不惜互為陷阱。”其中又說:“方天啟年間,諸陽失衛,山海孤寒。當此時誰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顧?獨崇煥以八閩小吏,報效而東,履曆風霜,備嚐險阻,上無父母,下乏妻孥,夜靜胡笳,征人淚落。煥獨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難,有不得不然者耳。”崇禎批答:“批覽卿奏,具見忠愛。袁崇煥鞫問明白,即著前去邊塞立功,另議擢用。”
②袁崇煥下獄後,毛文龍的朋友乘機要求為毛翻案,請求賜訁盒撫恤。崇禎不準,說毛之死是“罪有應得”,不準以袁崇煥為借口而翻案。見程本直:《漩聲》。
③程本直《白冤疏》中說:“總之,崇煥恃恩太過,任事太煩,而抱心太熱,平日任勞任怨,既所不辭,今日來謗來疑,宜其自取。獨念崇煥就執,將士驚惶,徹夜號啼,莫知所處,而城頭炮石,亂打多兵,罵詈之言,駭人聽聞,遂以萬餘精銳,一潰而散。”最後說:“臣於崇煥,門生也。生平意氣豪傑相許。崇煥冤死,義不獨生。伏乞皇上駢收臣於獄,俾與崇煥駢斬於市。崇煥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為義氣綱常士,不失義。臣與崇煥雖蒙冤地下,含笑有餘榮矣。”
④朝廷抄袁崇煥的家,家裏窮得很,沒有絲毫多餘的財產。他在遼西的家屬充軍到浙江,後來改充軍到貴州,在廣東東莞的充軍到福建。《明史》說袁崇煥沒有子孫。近人葉恭綽則說:“袁後裔不知以何緣入黑龍江漢軍旗籍。”當時滿清擄掠大量漢人至遼東為奴,我猜想袁崇煥的子孫多半是給滿清擄掠了去,到黑龍江苦寒之地作農奴,因而編入漢軍旗籍。袁崇煥的冤獄,到清朝乾隆年間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於乾隆四年七月,其中《袁崇煥傳》中,根據清方的檔案紀錄,直言皇太極如何用反間計的經過。乾隆皇帝隔了幾十年,才讀到《明史》中關於袁崇煥的記載,對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煥有無子孫,結果查到隻有旁係的遠房子孫,乾隆便封了他們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
⑤見《明季北略》。
⑥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說:“遂磔崇煥於市……天下冤之。”朝鮮《仁祖實錄》八年二月丁醜載:朝鮮的使者樸蘭英到沈陽,滿清的王公當著他麵互相“耳語”,說袁經略果然和我們同心,隻可惜事情敗露而被逮捕。這樣的國家機密,怎會當著外國使臣的麵而互相耳語,故意讓他聽到?樸蘭英明白他們的用意,隻不過想借他而傳言到明朝去,以便盡快殺了袁崇煥,所以他在給朝鮮國王的奏章中說:“此必行間之言也。”直到一百年之後,朝鮮的君臣們在討論明朝覆亡的原因時,還說主要原因是殺袁崇煥(見朝鮮《英宗實錄》六年十一月辛未,即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年)。
⑦民國五年,東莞人張伯楨的兒子死了,他佩服袁崇煥,將兒子葬在袁墓的旁邊。當時看守袁墓的仍是佘氏子孫,叫做餘淇。張伯楨為袁崇煥的義仆也立了碑。
⑧楊士聰《五堂薈記》卷二:“袁既被執,遼東兵潰數多,皆言:‘以督師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輩在此何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問矣。”《明史·袁崇煥傳》:“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
⑨《明清史料》丙編,遼將自稱“在此立功何用”,故“北去胡”而投降滿清,其中有人致書旅順明將:“南朝主昏臣奸,陷害忠良。”
BC程本直《漩聲》:“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裏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BD程本直《漩聲》中引袁崇煥的話說:“子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崇禎所以殺袁崇煥,並不隻是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那麽簡單。如果是出於一時誤信,可說他隻是愚蠢。《三國演義》寫曹操誤中周瑜反間計,聽信蔣幹的密報,立刻就殺了水軍都督蔡瑁、張允,等到兩人的首級獻到帳下,曹操登時就省悟了,自言自語:“我中計了!”那隻是片刻之間的事。然而崇禎於十二月初一將袁崇煥下獄,到明年八月十六才處死,中間有八個半月時間深思熟慮。他曾幾次想放了袁崇煥,要他再去守遼,因此有“守遼非蠻子不可”的話,從宮中傳到外朝來①。既然有這樣的話,當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極的反間計。他稱袁崇煥為“蠻子”,那是既討厭他的倔強,卻又不禁佩服他的幹勁和才能。
然而為甚麽終於殺了他?顯然,崇禎不肯認錯,不肯承認當時誤中反間計的愚蠢。殺袁崇煥,並不是心中真的懷疑他叛逆,隻不過要隱瞞自己的愚蠢。以永遠的卑鄙來掩飾一時的愚蠢!
為甚麽隔了這麽久才殺他?因為清兵一直占領著冀東永平等要地,威脅北京,直到六月間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以前,崇禎不敢得罪關遼部隊。要等到京師的安全絕對沒有了問題才動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殺,而是不敢殺。
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個大學士(相當於宰相或副宰相),十四個兵部尚書(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書,像袁崇煥這樣加兵部尚書銜的不算)。他殺死或逼得自殺的督師或總督,除袁崇煥外還有十人,殺死巡撫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個兵部尚書中,王洽下獄死,張鳳翼、梁廷棟服毒死,楊嗣昌自縊死,陳新甲斬首,傅宗龍、張國維革職下獄,王在晉、熊明遇革職查辦。可見處死大臣,在他原不當是一件大事。這些兵部尚書中,有些昏憒胡塗,有些卻也忠耿幹練,例如傅宗龍,隻因為向崇禎奏稟天下民窮財盡的慘狀,崇禎就大為生氣,責備他道:“你是兵部尚書,隻須管軍事好了,這些陳腔濫調,說它幹甚麽?”後來便將他關入獄中,關了兩年。崇禎傳下來的筆跡,我隻見到一個用在敕書上的花押,以及“九思”兩個大字。“九思”出於《論語》。孔子說:君子有九種考慮:看的時候,考慮看明白了沒有;聽的時候,考慮聽清楚了沒有;考慮自己的表情溫和麽?態度莊重麽?說話誠懇老實麽?工作嚴肅認真麽?遇到疑難,考慮怎樣去向人家請教;要發怒了,考慮有沒有後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時候,考慮是不是該得。這就是所謂“九思”②。此人大書“九思”,但自己顯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後,得了個“思宗”的諡法,總算有了一思。
我九歲那一年的舊曆五月二十,在故鄉海寧看龍王戲。看到一個戲子悲愴淒涼的演出,他披頭散發的上吊而死,臨死時把靴子甩脫了,直甩到了戲台竹棚的頂上。我從木牌子上寫的戲名中,知道這出戲叫作《明末遺恨》。哥哥對我說,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當時我隻覺得這皇帝有些可憐。一九五○年秋天,我在北京住了一段時候,曾去了崇禎吊死的煤山,望到皇宮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北京秋日的豔陽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禎在吊死之前的一刹那曾站在這個地方,一定也向皇宮的屋頂凝視過了,盡管這人卑鄙狠毒,卻也不免對他有一些悲憫之情。
他孤獨得很,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因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見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君臣相對而泣,束手無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寫了“文臣個個可殺”六個字,給身邊的近侍太監看了,當即抹去。他在自殺之前,用血寫了一道詔書,留在宮中,對李自成說,這一切都是群臣誤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屍體,可以將我的文武百官盡數殺死③。可見他始終以為一切過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為他辦事的人。他哥哥天啟從做木工中得到極大樂趣,依戀乳娘,相信魏忠賢一切都是對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禎卻隻是煩躁、憂慮、疑惑、跋徨,做十七年皇帝,過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辦好國家大事,卻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是。
皇帝是不能辭職的!
他沒有一個真正親信的人,他連魏忠賢都沒有。他沒有精神上的信仰,一度聽了徐光啟的勸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愛子悼靈王生病,天主沒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對天主失卻了信心。他沒有真正的愛好。他不好色,連陳圓圓這樣的美女送進宮去,他都不感興趣而遣出宮來。
在中國幾千年曆史中,君主被敵人俘虜或殺死的很多,在政變中被殺的更多,但臨危自殺的卻隻有崇禎一人。由於他的自殺,後人對他的評價便比他實際應得的好得多。隻因他不好酒色,勤於政事,後人就以為他本身是個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說他並不真的十分胡塗,隻不過受到欺蒙,一切壞事都是群臣幹的④。隻因他遺詔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殺死一個百姓,後人便以為他真的愛百姓(難道他十七年中所殺的百姓還少了?),隻因他說過“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後人便以為明朝所以亡,責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實他說這樣的話,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國之君。他擁有絕對的權力,卻將中興之臣、治國平天下之臣殺的殺、罷的罷,將一批亡國之臣走馬燈般換來換去,那便構成了亡國之君的條件。
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最專製、最腐敗、統治者最殘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為中國數千年中最黑暗的時期之一。明朝當然應該亡,對於中國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煥抗拒滿清入侵,卻不能說是錯了。當時滿清對明朝而言是異族,是外國,清兵將漢人數十萬、數十萬的俘虜去,都是作為奴隸或農奴。清兵占領了中國的土地城市,總是燒殺劫掠、極殘酷的虐待漢人。不能由於後代滿清統治勝過了明朝,現在滿族又成為中華民族中一個不可分離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煥當時抗禦外族入侵的重大意義。正如將來世界大同之後,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國保持獨立和領土主權完整的主張。清朝比明朝好,隻不過中國人運氣好,碰到了幾個中國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煥當時是不會知道的。隻要專製獨裁的製度存在一天,大家就隻好碰運氣。袁崇煥和億萬中國人民運氣不好,遇上了崇禎。崇禎運氣不好,做上了皇帝。他倉皇出宮那一晚,提起劍來向女兒長平公主斬落時,淒然說道:“你為甚麽生在我家?”正是說出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性格、才能、年齡,都不配做掌握全國軍政大權的皇帝。歸根結底,是專製製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萬萬中國人民。
在合理的政治製度與社會製度下,萬曆可以成為一個精明的商人,最後被送入戒毒所。天啟是一個精巧的木匠。崇禎做甚麽好呢?他殘忍嗜殺,暴躁多疑,性格中有強烈的犯罪傾向,在現代社會中極可能成為一個犯罪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適當的教育與訓練,可以在屠宰場中做屠夫(我當然並不是說屠夫有犯罪傾向),那也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他不能做獵人,因為完全缺乏耐心。
後世的評論者大都認為,袁崇煥如果不死,滿清不能征服中國⑤。我以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隻要崇禎是皇帝,袁崇煥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基本局麵,除非他殺了崇禎而自己來做皇帝,這當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君主專製獨裁的製度之下,權力在皇帝手裏。
袁崇煥死後二百三十六年,那時清朝也已腐爛得不可收拾了,在離開袁崇煥家鄉不遠的地方,誕生了孫中山先生。他向中國人指明: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一旦有才幹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袁崇煥和崇禎的悲劇,明末中國億萬人民的悲劇,不會發生於一個具有真正民主製度的國家中。把決定千千萬萬人民生死禍福的大權交在一個人手裏,是中國數千年曆史中一切災難的基本根源。過去我們不知道如何避免這種災難,隻盼望上天生下一位聖主賢君,這願望經常落空。那是曆史條件的限製,是中國人的不幸。孫中山先生不但說明了這個道理,更畢生為了鏟除這個災禍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煥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抗敵入侵,保衛人民;在孫中山先生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反抗專製,為人民爭取民主自由。在每一個時代中,我們總見到一些高貴的勇敢的人,為了人群而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的功業有大有小,孫中山先生的功業極大,袁崇煥當然小得多,然而他們都是奮不顧身,盡力而為。時代不斷在變遷,道德觀念、曆史觀點、功過的評價也不斷改變,然而從高貴的人性中閃耀出來的瑰麗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之中,也照亮了人類曆史的道路。
曆史上有許多人為人群立了大功業,令我們感謝;有許多人建立了大帝國和長久的皇朝,令我們驚歎。然而袁崇煥“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極度悲慘的遭遇,這個生死以之的“癡心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潑膽漢”,卻更加強烈的激蕩了我們的心。
崇禎和袁崇煥兩人的性格,使得這悲劇不可能有別的結局。兩人第一次平台相見,袁崇煥提出“五年平遼”的諾言,殺機就已經伏下了。以後他請內帑、主和議、殺毛文龍,悲劇一步步的展開,殺機一層層的加深,到清軍兵臨北京城下而到達高潮。在這悲劇的高潮中,崇禎不許袁部入城是第一個波浪;袁部苦戰得勝,崇禎催逼他去追擊十倍兵力的清軍,是第二個波浪;北京城裏毀謗袁崇煥的謠諑紛傳是第三個波浪;終於,皇太極使反間計而崇禎中計。至於後來的淩遲,已是戲劇結構上的蕩漾餘波⑥了。
即使沒有皇太極的反間計,崇禎終於還是會因別的事件、用別的借口來殺了他的。
我們想象崇禎二年臘月中國北方的情形:在永平、灤州、遷安、遵化一帶的城內和郊外,清兵的長刀正在砍向每一個漢人身上,滿城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屍首⑦……
在通向長城關口的大道上,數十萬漢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騎在馬上的清兵揮舞鞭子在驅趕。清兵不斷的歡呼大叫,這些漢人是他們俘虜來的奴隸,男的押去遼東為他們做苦工,女的分給兵將淫樂⑧……
在陝西,災荒正在大流行。樹皮草根都吃完了,饑餓的父母養不活兒女,隻好將他們拋在城角的空場上,這些孩子有的在哭號,呼叫:“爸爸,媽媽!”有的拾起了糞便在吃。到第二天,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來拋棄。做母親的看著滿地死兒,舍得把手裏的孩子拋下來嗎?但如帶回家去,難道眼看他活活的餓死⑨……流離在道路上的饑民不知道怪誰才好,隻有怪天。他們向來對老天爺又敬又怕,這時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獄中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管了,他們破口大罵老天爺,有氣無力的咒罵,終於倒在地下,再也起不來BC……在北京城的深宮裏,十八歲的少年皇帝在拍著桌子發脾氣。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斷的問太監:“袁蠻子寫了信沒有?怎麽還不寫好?這家夥跟我過不去,非將他千刀萬剮不可。你們再去催,叫他快寫信給祖大壽!”他憔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眼中布滿了紅絲,不斷的說:“殺了他!殺了他!”……
在陰森寒冷的禦牢裏,袁崇煥提筆在寫信給祖大壽,硯台裏會結冰吧?他的手會凍得僵硬嗎?會因憤怒而顫抖嗎?他的信裏寫的是些甚麽句子?淚水一定滴上了信箋罷?
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在祖大壽的手裏。祖大壽讀信之後,伏地大哭。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
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累累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裏的雪地裏盡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①見餘大成《剖肝錄》。
②《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崇禎死後,因為沒有確定的接班人,也就沒有確定的諡法,有毅宗、莊烈帝、懷帝、湣帝、思宗等諡。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諡,《逸周書》的諡法解中說:“道德純一曰思,大省(即“眚”,災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過曰思,外內思索曰思。”
漢朝的王逸作過一篇楚辭,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憫上、遭厄、悼亂、傷時、哀歲、守誌。所說的悼亂傷時,疾世哀歲,逢尤遭厄,和袁崇煥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禎寫這《九思》二字時,所想到的當然不會是王逸的《九思》。
③崇禎遺詔:“朕自登極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虜陷地三次,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也。任爾分裂朕屍,可將文武盡皆殺死,勿壞陵寢,勿傷我百姓一人。”這道遺詔,和相傳留在他身上的遺書文字稍有不同。
④“君非甚閛e,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
⑤梁啟超在《袁崇煥傳》的題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詞,傳中說:廣東崎嶇嶺表,數千年來與中原的關係很淺薄,曆史上影響到全中國的人物極少,隻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禪宗,明朝陳白沙在哲學上倡明唯心論,成為王陽明的先驅,而“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隻有袁崇煥一人。(其實,他即使不提到孫中山先生,也應當提洪秀全。)又說:“故袁督師一日不去,則滿洲萬不能得誌於中國。”康有為在《袁督師遺集序》中說:“若吾粵袁督師之喪於讒間也,天下震動,鬼神號泣,明社遂屋,餘禍烈烈,波蕩至今。嗚呼,天下才臣名將多矣,讒死亦至夥,而惻惻於人心,震惕於敵國,非止以一身之生死係一姓之存亡,實以一身之生命關中國之全局,則豈惟杜郵、鍾室、涼風、金牌之淒感也。……假若間不行而能盡其才,明或不亡。”他認為白起、韓信、斛律光、嶽飛四人被讒而死,雖令人感歎,但於國家存亡無關,不及袁崇煥事件影響深遠。
李濟深《重修明督師袁崇煥詞墓碑》:“論明清間事者,僉以為督師不死,滿清不能入主中原。”葉恭綽謁袁崇煥墓詩:“史筆隻今重論定,好申正氣息群紛。”注雲:“近日史學家鉤稽事實,證明袁如不死,滿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中原,故袁死所關之重,有同嶽飛於宋。文天祥輩尚非其比也。”
⑥戲劇結構上高潮過後的餘波(anti-climax),通常譯作“反高潮”,似不甚貼切。
⑦《清史列傳》卷三:“嶽托(滿清大將,代善之子,皇太極的侄兒)曰:遼東以久不降,故誅之。殺永平人,乃貝勒阿敏所為……六年正月,(嶽托)奏言:前克遼東、廣寧,漢人拒命者誅之,複屠永平、灤州漢人。”
⑧滿清每次出兵,都俘虜大量漢人去做生產工具。這次進攻北京之役俘虜的實數無記錄,但知阿巴泰攻掠山東之役(《碧血劍》中提到的那一次)“俘獲人民三十六萬九千名口。”相信崇禎二年一役中俘虜漢人也必達數十萬,《太宗實錄》卷六:“上因問達海(奉命監守明宮太監而使反間計的五將之一)等:‘是役俘獲視前二次如何?’對曰:‘此行俘獲人口,較前甚多!’上曰:‘金銀幣帛,雖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為可喜耳!’”
⑨《陝西通誌》,崇禎二年馬懋才《備陳災變疏》:“殆年終而樹皮盡矣,則又掘山中石塊而食……安塞城西,有糞場一處,每晨必棄二三嬰兒於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者。”
BC蕭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禎間有民謠曰:‘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老天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罷!’此種時日曷喪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極者,寧忍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