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離開我們整十年了。今天我謹把此文獻給我不久前乘鶴西去的媽媽,請她見到父親時呈上我的緬懷和問候。媽媽在世的日子裏,曾多次和我們談起父親這一生,可那時沒有細細的和媽媽談,聽媽媽講。。。現在我不斷的懷念,思考,爸爸,我該如何描述您?
爸爸是湖南山區的一個富裕家庭中的獨子,小時念的是私塾,四歲即能背唐宋詩詞並解之,被稱為一鄉的神童。遠到縣城上至中學不願尊從家長的意誌學經商而誌在藝術。家裏則斷了他的糧草,要挾他回頭。可爸爸決意走自己的路,先讀蘇州美專後一舉考入國民黨的南京中大藝術係 – 那是一所國民政府的唯一的官費大學,爸爸因為沒錢隻有這個選擇。而每年錄取的也隻有才藝雙料的鳳毛麟角數十人。在南京中大的幾年爸爸從師徐悲鴻等學習油畫,聰明加刻苦頗得大師賞識,特別是素描功力。即便今日我還能讀到他當時的同學之回憶提及徐師一次見父親的素描出色,竟然興奮的把他一把抱了起來。那時正是抗日戰爭爆發之際,父親參加了學生運動和名載史冊的南京學聯。從此,走上了另一條道路,選擇了傾其一生的信仰。
記得爸爸對我說過,起初他隻是外圍抗日,還不想投身政治。一日在畫室,日本飛機轟炸,他眼見得嗜如命的畫稿紛飛失落,忽然間心灰意冷,感到國破家亡了,還談什麽畫?無心再去拾起畫筆,就此放棄藝術救國,投身於革命。而後,去延安,去解放區;抗日勝利後又經過解放戰爭,建國後搞建設,搞運動,整個就是黨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爸爸身階也從入黨,當幹部,按資排輩的一點點往上當官,直到文化大革命才打住。
媽媽小爸爸八九歲,和爸爸相識時還是個唱歌跳舞抗日的小姑娘,而爸爸則以當地最年輕,高學曆的區委書記背景捋的女子的芳心。結合後隨爸爸轉戰南北直到全國解放才開始養育子女,陸陸續續有了我們五個孩子(後夭折一個)。四姊妹中我最小,象多數家庭父親愛長女一樣,我大姐從小活潑能幹得到爸爸最多的關注,大哥則一路下來的學生幹部優秀沉穩,是爸爸的驕傲的兒子;中間多隔了幾年才到我和二哥,年小時對爸爸的印象就稀疏的多。二哥雖然沒那麽受器重,卻心慈手巧,在爸爸的晚年與二嫂一起鞍前馬後侍俸床邊,也是爸爸最後的依靠。而我,小時候愛哭嘴讒傻頭傻腦,該上學時又趕上文革,機會好了就忙著上大學,結婚,生子,出國。。。爸爸在我走後不久即臥病在床,待我三年後第一次回國,已不認人了。爸爸離去時家人沒叫我回去,也悲,也好,我做夢都是他還活著。二哥周到的把爸爸追悼會錄像給我,但我始終沒有看,我不忍,我自私的隻留下爸爸活著的英容笑貌。
出得國門,我的視角變化了,常常在想,爸爸悼詞上一連串的經曆,官職隻是個事實和過程,但是從人性的,個體的角度看,爸爸的一生,成否,失否?快樂嗎?心甘嗎?
爸爸在文革前頻繁調動,頻繁出差,爸媽常雙雙在外,我們幾乎都是保姆帶大的。任勞任怨,爸爸發揮到了極至。可爸爸不能用他的藝術繪畫特長來工作,曾一度到中央美院任職,卻被當成黨的針插進去,完成了打右派的定額,爸爸也至此看透“紅塵”發誓永不涉足這種被玷汙了(我的話)的藝術。此後他轉到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業,竭力開拓推廣農業機械化。爸爸是很崇尚科技知識的,他做了大量研究的學習,有自己一套的理論和模式(是美式資本主義的),在那個年月當然不得而行。作為職業革命家的爸爸,其實沒有如魚得水的職業,他不善官場,所有朋友對他的評價都是正直老實,再加固執己見,這是中國官運的大忌。但爸爸黨性極強,從來都是指哪打哪。文革後有一次我陪爸爸去見二位早年同窗,其一是當時被在中央美院打成右派,後為國內正宗油畫大師,徐氏傳人;另一位是曾經領導的沈陽魯藝的油畫前輩。他們在一起欣償一本極精美的蘇聯油畫冊,滿嘴我不懂的術語。那時我正想著爸爸的事業應該在此,而爸爸突然就說了一句:“很對不起,當年沒能保護住你們,把你們打成右派。。。”而那位伯伯說:“不怪你,你也是執行黨的政策。”我突然體會到了什麽叫相逢一笑怋怨仇,而我也了解到,爸爸違心過!
爸爸過去常說從他去延安的那一刻,就堅定的信仰了共產主義,解放後每每憶起犧牲了的同誌,他就感到活著就是在繼續他們的生命。。。但是,爸爸的許多抱負,或想法都不能實施。他常被認為“太脫離實際”。到了文革,爸爸正值壯年,以他的為人雖沒遭大難,但革命算是到頭了。他文革結束後,爸爸僅工作了幾年就離休了。那些年爸爸是很鬱悶的:為自己早早的沒有用武之地,為國家,自文革的混亂,到後期的腐敗,常常聽父親說:“這不是我們當年參加革命的目的!”,但是爸爸從沒表示過對黨的不滿和對他的選擇的動搖。爸爸是個很低調自律的人。那年月,爸爸唯一做的是,不給家裏人和幫別人開後門走後門。結果是:得罪了好多朋友不說,我哥哥姐姐回城找工作都要瞞著爸爸。記得大姐在東北兵團農場呆了很久,而爸爸在有關當局的位置坐了數年,越發不讓姐姐動。後來媽媽看不過大家都回來了,偷偷把姐姐辦回城。爸爸一日問:大女怎麽最近老在家呆著啊?媽媽忙打馬虎眼:“休病假。。。”隻至幾年後爸爸離休,也不清楚姐姐何時返的城。爸爸沒能為自己,為家人謀到任何功名福利,媽媽和兒女門生前都對他意見頗多。他信仰的主義,投身的黨也沒太待見他,到了老年爸爸很沉默,他不說,但我知道他疑惑過!
爸爸是個極堅韌,感情不外露的人。媽媽說一生隻見爸爸哭過兩次,一次是文革關牛棚,媽媽去看望,爸爸流下幾滴英雄淚,我想那是不解吧。最後一次是我和前夫出國前把幼子嶄寄父母處,據媽媽說走後當晚爸爸麵對我兒子突然嚎啕大哭,言及這麽小的孩子被父母所離。我更相信那是爸爸自己對兒女的一種離別預感,因為他其實已經有了病的種種征兆,力不從心。爸爸自己從當年離家上學,後與家庭決裂開始革命,直到去世,從未返鄉。他的父親在剛解放時因仗著有個在共產黨當官的兒子,說話做事不慎被政府當成惡霸地主槍斃了,我沒聽過爸爸對此事的評論,但聽過爸爸動情的對我們講到他的父母,他小時候的故事。解放後,我們住過長沙,百十裏的路遙,家鄉隻有他是當朝政府作了“大官”的,巴巴的請他前往,但來人他款待,卻沒回去過。文革後離休後風行故鄉旅,爸爸寄錢給他的母親的墳造一石碑,還是謝絕力邀不返鄉。爸爸一生不會做任何家務,卻給我們留下許多一家人出遊外餐的歡樂記憶,爸爸忙得幾乎從未關心我們的學業教育,但是僅有的一點休息日我會記得和他一起去看畫展,他拉胡琴我唱小曲,他給我門講笑話。爸爸不愛多說,但是很有才華的——畫雖不成家但素描,油畫,特別是肖像臨摹功夫一直被他的畫界好友評為上,爸爸寫的一手好字,好文章(隻是習於豎寫,我老是看串行兒),爸爸可以唱出很高昂宏亮的山西信天遊,戲劇表演可以過目的人摹仿的惟妙惟肖,爸爸喜歡半導體就會自己研製收音機,喜歡照相我們就都是他的模特,家裏藏書畫,藝術品不算多,卻都是眼光獨到。但後來沒有多少人能和爸爸談的來,中老年後爸爸的失意,對家對他的事業的無能為力,對他自己無人理解的信念,我可以斷定,爸爸痛心過!
我愛爸爸,但是不夠理解爸爸,最遺憾的是在我成熟會思考後沒能和爸爸仔細談心,探討他的世界,他的情感。如有機會,我多想問問爸爸:
您有聰明才智,抱負理想,但隻做了革命隊伍裏的一塊磚,您的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意?您遺憾您的奉獻嗎?
您空有滿身才藝,對做官玩政治卻低能,您對事業心甘嗎?您後悔您的選擇嗎?
您為人耿直實在,卻不會圓滑利人,您俠膽柔腸,為國家民眾竭力,可是您不被家人理解,您為什麽終身不回鄉,您愧對您的父母嗎還是真正的斷了兒女情長?您的生活快樂嗎?
有時我想,爸爸的品性是該搞藝術,生在美國。以他摯著,不世俗,在這樣的社會這樣的領域會得到最大的發揮的成功。 但或許,我根本無權猜惻和提問。爸爸少年得誌,青年熱血,中年忍辱負重,老年淡然回首,在特定的環境年代下造就特定的人生。正是有了千萬個爸爸媽媽這樣的犧牲小我,才鋪出中國走向世界的路來。有些大局爸爸是沒辦法改變的,但爸爸的選擇是勇敢的,走的路是無私無畏的,他是死而無憾的,不愧對親人的。
爸爸,我不知該如何描述您,但在這父親節之際我向您說:我愛您,我敬仰您,永遠懷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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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父親哪怕是路過,也永遠不回故裏,應該和你祖父的遭遇有關吧。。。回去,麵對那遭人為撕裂的鄉梓之情,說什麽好呢?
我們長輩很內斂,堅忍,就更讓人心痛.
願我們的親人們安息。
保重,
Rebec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