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述陳濟棠
淩仲冕
我前寫《憶述陳濟棠遺臭數事》一文,(載選輯第一輯)對陳濟棠假抗日資料的敘述,隻說了編組獨立第4師北上援熱(熱河)那一段時期。其後明掛抗日救國軍的招牌,暗行通日的罪惡勾當,還未有說到,或僅提及;至於倒陳的情形,也偏重於李(漢魂)、鄧(龍光)二人,其他方麵的或缺或欠詳。茲再搜集當時的一些資料和加深回憶,再寫本文,以作補充。並涉及題外的其他惡濁場麵,說是臭的源流或臭的支流,似亦未嚐不可的。
一、一些閑話
我要先說一些閑話,是因為這些閑話,乃陳濟棠“發達”的引線。有些神怪化或戲劇化,愚蠢得令人發笑的,是“夫憑妻貴”。
陳濟棠的原妻是怎樣的,我全無所知,現在所說的妻,是指莫五姑秀英。當時的所謂軍人,嫖賭飲吹四門齊,乃是本份事。陳濟棠任職連長時,駐防南路,尋花問柳,自然是不能免俗的。在高州便與半掩門營醜業的莫五姑結下不解緣。大約她在姊妹行中,排序第五罷,豔幟標名是五姑,秀英二字,反而不彰。陳濟棠一直是喚她為五姑,當了南天王,還是不轉口。人們也隨著喚她為五姑,為免和其他五姑相混,乃加上她的姓,稱為“莫五姑”而已。我從未聽過有人談起她時,稱她為陳太或陳夫人的。和她慣熟的人,當麵也是稱她為莫五姑,家內的男仆女傭也都是通稱她為莫五姑。
莫五姑並非有什麽“沉魚落雁之容,掩月羞花之貌”,使得陳濟棠為之醉心。使陳醉心的,不在於容貌,而在於“腳”(是左腳,還是右腳,抑或一雙,不詳)。據說:莫五姑之腳,有其特征,特征在“腳板底”。特征是怎樣的呢?是腳板底中生有七顆小紅痣,排列形狀像七星旗上的七顆星一樣。這就是相書上所說的“腳踏七星格”。如果男子之腳,腳踏七星,其貴也了不得。為王為帝,是命中注定的了。而莫五姑是女而不是男,卻“腳踏七星”,在本身是失了作用,隻好應在她的丈夫身上了。成為“旺夫格”,這就是“夫憑妻貴”。誰爭得到當莫五姑丈夫的資格,誰就有為王為帝的希望了。陳濟棠的腦子裏充塞著封建迷信的思想,有此寶貝,怎能放過?於是就死抱著這“七星腳”,帝王夢也孕育於此時。當時內地很不安靜,戰事時發時止。陳為確保這“七星腳”的安全計,就趕忙把五姑遷居到澳門去。五姑初入洋場,目迷五色,而且澳門賭風特厲,一經引誘,無論是打雞、鬥雀,或攻四方城,都樂而忘倦。陳之有限度供應,便不足以敷衍五姑的揮霍,因此,五姑在應急無術的當兒,便不免作出牆的紅杏了。當時陳的好友如鄧世增等,曾向陳諷規過,要他“脫帽”。因為這一帽子的顏色,是綠的啊(粵俗語,稱妻有外寓的為戴綠帽)。但陳則滿不在乎,戴之無愧色,戀之迷之心不易。戰事告平,便遷回內地,從此長期同居,秤不離砣了。難得陳有這樣的大量,經過這樣的大忍,自計必能誠以動神。果然相書所說的應驗了,由連長升營長了。跳出籃邊的關,闖進黃邊的關了。繼續上爬,經過短短的幾年中,至孫中山先生當大元帥來粵開府後,原任第1師長的鄧鏗,被奸人刺殺,李濟深繼任師長。所屬兩旅,第1旅旅長是卓仁機,第2旅旅長便落在陳濟棠手中。由黃邊關再闖進紅邊關,開始稱將軍了。那時鄧演達還是他的直屬部下,當他的團長呢。葉挺、薛嶽、張發奎,不過是陳可鈺所領的警衛團的營長而已。所以陳濟棠在粵籍軍人中,資曆是算不淺的。在第1師嫡係,也可算入前輩之列的。他對民主革命,雖然沒有立過什麽的汗馬功勞,但李濟深認他為馴服忠厚,特加提拔,便隨水漲而船高了。到國共第一次合作時期,國民政府成立,建立國民革命軍。廖仲愷被刺案發生,原總司令許崇智去職,由蔣介石繼任籌備北伐,統一軍權,把大元帥時代在粵的各式各樣的軍隊,編組為六個軍。以黃埔軍校所屬的部隊為基礎,擴編為第1軍,任何應欽為軍長;以湘軍編為第2軍,任譚延闓為軍長;以滇、贛軍編為第3軍,朱培德任軍長;以粵軍編為第4軍,李濟深任軍長;以原民軍的福軍編為第5軍,李福林任軍長;以鄂軍和其他部隊編為第6軍,程潛任軍長;稍後以廣西部隊編成第7軍,李宗仁任軍長。在廣州誓師北伐時,在粵出發的是1至6軍,第7軍是由桂出發的。迄第4軍前鋒葉挺團進入了湖南,所向無敵。唐生智所部始編為第8軍而任軍長。這是北伐大軍初期的8個軍。克武漢後,蔣介石陸續收編改編各地的降軍散軍,才擴充至二十多個軍。第4軍所屬的3個師是陳銘樞當第10師長,張發奎當第12師長,陳濟棠當第11師長。當時李濟深是當國民革命軍的總參謀長而兼任第4軍長,負責留守任務,鞏固後方,隨同蔣介石出發的隻是副參謀長白崇禧。第四軍出發的隻第10和第12兩個師,第11師留守廣東。李濟深如此部署,是另有其深意的。以陳濟棠相隨最久,又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在第1師正統嫡係中,是與同盟會老革命人物沒有瓜葛的一個。不至於如鄧演達、薛嶽、張發奎等動輒擺起追隨孫先生革命在先的姿態,令人難受。不派調北上,既免犧牲,可保實力,到將來自己有用時,就掌握得穩了。李濟深這個算盤,為自己並為適應當時形勢計,是打得不錯的。但陳卻不如李濟深的理想,並不以感恩知己相報。認為自己的官運亨通,是“七星腳”應驗的必然結果。及後,北伐軍猶其是第四軍,得共產黨人的幫助,發動民眾大力支援,軍中的共產黨籍官佐,又最勇敢犧牲,遂得了“鐵軍”的稱號。克武漢後,陳銘樞和張發奎,吃了勝利成果,都升了軍長。陳掌第11軍,四軍分為前方4軍與後方4軍兩部。張發奎掌前方4軍,繼而且升第二方麵軍總指揮了。原任團長的黃琪翔,升了師長之後,也繼升軍長。原任師參謀長的吳其偉,原當團長的葉挺,連原當團參謀長的李漢魂也都分別當了第10師、第24師、第26師的師長了。李濟深所領的後方4軍,抽出了第10、第12兩師,補入了徐景唐的第13師,鄧彥華的第××師。陳濟棠仍然是捧著個11師的獅頭(粵軍中人,恒稱師長為獅頭)原封不動,遠遠落後於張發奎,較之陳銘樞、黃琪翔也大為遜色,竟與吳其偉、葉挺、李漢魂同級齊秩了。於是暗裏嫉忌張、黃,更埋怨李濟深要他留守廣東,大大阻礙其前途的發展。積恨於心,遇機即洩,一到蔣囚李於湯山時,便忘恩負義,擁蔣去了。(這一點待下文再敘)
二、敗將升官
蔣介石“四·一二”叛變革命後,以汪精衛為首的所謂國民黨“左派”,於7月15日也暴露了反革命的原形,在武漢分共。張發奎是擁汪主要力量,唯汪馬首是瞻,也把革命的第二方麵軍惡化為反革命的暴力了。但汪精衛還以革命自封,以國民黨“正統”自居,指南京的特別委員會為篡黨。恃張發奎的第二方麵軍,喊出在“夾攻中的奮鬥”口號。張發奎由鄂入贛,至南昌,原是出兵去打南京的,共產黨人以革命不能中斷,原任第24師師長的葉挺和20軍軍長的賀龍及其他在共產黨掌握中的部隊,於8月1日起義,予汪、張以致命的打擊,第二方麵軍從此支離破碎了。陳銘樞在北伐初期,早已與張發奎爭功暗鬥,愈鬥愈烈,陳終不敵,把11軍放棄了,由朱暉日接長。經此大變,陳銘樞嫡係蔡廷鍇、蔣光鼐便率領餘部,奔向福建,回歸原主,和張發奎公開分裂。葉、賀揮軍南下,張發奎如仍留在贛、鄂,又怕受不了唐生智的壓迫,難以自存,隻好揚言追擊,遂亦移師南指。葉、賀南下是入粵東,張部南下卻趨粵北,事實上是追無可追,擊更無從擊的。不過是借追擊之名以騙人,作圖粵之舉以備再起而已。苟安於粵中的李濟深,因此便陷於顧得東來顧不得北的困境,很難應付。李濟深當時與桂係互為倚靠,是擁護南京特別委員會的,繼“四·一二”之後,早在廣州舉行屠殺式的“清黨”(廣州清黨,濫殺濫捕,當時我在滬,因我曾於1925年間長期任農工廳主秘,與劉爾崧等交往密,也被列入黑名單,後我搞新2師政治工作,是由鄧龍光保證),血腥還未洗幹,敵視葉、賀是當然的。對張的所謂“左”,當然亦大有戒心,但不至於以快水猛獸相視。經過多方考慮,認為既難分兵以拒,不如以老上司的資格,迎之南歸,買其歡心,或能共處。決策已定,但選派歡迎代表,也傷透腦筋。誰願去?誰適宜呢?疑心生暗鬼,吃“貓麵”事還少,萬一作為人質,就關係大了,結果是由何彤提出了吳種石。吳原是張發奎領12師時的師部秘書。在李濟深統治下的“黨”政軍各機構中並無一官半職,連李濟深之臉也未正式會見過。北伐到武漢後,我向陳公博(時陳任湖北財務委員會主任,當時湖北省不設政府,亦不設廳,分設財務委員會及政務委員會,鄧演達任主任,與陳分掌民、財兩政,為省級的最高組織)提出派任吳種石為鸚鵡洲竹木征收局長,後來,劉佐龍(吳佩孚部將,在漢口起義)硬要薦人,陳公博仰承蔣介石對投降軍人從容利誘的方針,順劉之意,把吳調開。在武漢“分共”前,已離職南歸,是閑人一個,呆在廣州,正苦無聊,忽然有人送錢,作粵北贛南旅行,見見舊上司,訪訪舊同事,斷無“貓麵”可食,亦無人質之憂,何樂不為。於是代表人選解決,馬上成行。張發奎就是在這樣的“備受歡迎”之下而回粵,入駐廣州了。李濟深當然要求他出兵東江,助擊葉、賀,而張則答以稍為休息,便顧而言他,要這、要那,結果把廣東省政府改組了。陳公博長民政廳,鄒敏初長財政廳,黃琪翔長軍事廳,連廣州市的公安局也由朱暉日接過來,李濟深成為一個空頭的省主席。新委的縣長,完全是由陳公博決定,照例提交省務會議,也照例通過,李濟深事前不知道。新任縣長奉到主席的派令後,向他辭行請示,弄到他誰是張三,誰是李四也分不開,隻好忍氣吞聲,暗歎難過。因為,葉、賀東下,勢如破竹,駐防潮梅的陳濟棠師,首先被打得零星落索,李部不得不傾巢而出。駐南路的徐景唐師早已東調,連錢大鈞師、王俊部(忘記他的隊題),都已開去東江。李攝於葉、賀的聲勢,仍恐不足,又向老家(李是廣西人)求助。桂係新軍閥黃紹竑,坐鎮老巢,是個“四·一二”反共會議的重要角色,要他幫手打葉、賀,當然高興不過。何況廣西瘦狗搶吃廣東肥肉是有其傳統性的,聞訊,更加樂不可支,即率所部15軍東下。軍餉要廣東補助,自然不在話下,聞說每月要奉送數十萬元,開拔費、特別費當然另有數目。先飽肥肉一大頓,顯示勇氣十足。但李濟深還是不甚放心,最後連剛剛成立了兩個月的,正在集中韶關開始訓練的新編第2師(薛嶽當師長,鄧龍光當副師長兼第1團長),也要急行軍趕往應援。薛部馬不停蹄地星夜冒雨爬過猴子崇,繼續疾趨湯坑。有些筋疲力盡的兵、伕,趕不上而落伍,薛嶽便大發脾氣,回路巡視,逢人便打,手杖折了,繼而扁擔挑。間有民伕,棄負而逃,薛竟命衛兵開槍威嚇,有一民伕,蹣跚負重,難再行進,在驚惶中認為無生存希望,竟投井而死。這一悲劇,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當時是在薛部負責政治工作,平日對兵、伕宣傳:師長如何愛護部屬,如何愛護民眾,如何追隨孫中山奔走革命,大吹特捧,說得天花亂墜,這個西洋鏡,一下就給薛嶽這一條扁擔戮穿了。我還要緊急地替薛找遮羞布,硬說民伕是失足落井,留下人來買棺木殮葬,在馬桶上淋香水呢。趕到湯坑,大戰便展開了。第2團(團長似是黃固,記得不甚清楚)一上陣,幾個回合,便垮下來,師部陷在被包圍中,師的直屬隊,全部應戰,薛親臨火線督陣,彈雨紛飛,我和宣傳科長張宗燧,同在薛旁,一瞬間已有衛士3人中彈,隨行的軍醫亦彈中胸前,戰情跟著時間增加險惡。正在缸瓦船打老虎,最後一煲之際,鄧龍光領第一團在外,作反包圍的運動戰,互相肉搏,薛再上前壓陣,叫我不用同行。我持鏡遠望,頸上披著紅巾的對戰者,已出現在鏡中了,因蹲在山頭無甚任務,便偕張宗燧步返湯坑墟內,算是嚐過冒鋒鏑的滋味了。約過1小時後,戰事解決了。這樣的急轉直下,葉挺部的一個營,營長歐震,棄明投暗是其原因之一。這就是有名的湯坑會戰,也是“八·一”南下入粵紅軍的“結束戰”。南下紅軍,原數約三萬人,入粵的約二萬多,對戰方麵,有陳濟棠、薛嶽、錢大鈞、徐景唐、王俊各師及黃紹竑一個軍,至少也超過五萬人。粵軍占優勢的兵力,且有以逸待勞,分擊合圍的有利條件,而紅軍曆兩個月的長途行軍和苦戰之後,仍能保存二三千人(一部入閩南,一部入海陸豐,亦有入南山的),繼續作分散式的活動,絕不氣餒其革命性的強毅堅苦,是不可戰勝的。
經過一場大戰,清理戰場,原是急務,但薛嶽卻置之不理,下令急進汕頭,自己率領特務營一連及衛士排輕裝急行先發,要政治部沿途盡可能地搞民運工作,並要在“雙十節”前到汕頭。既然僥幸打勝仗了,當時情況,又沒有窮追的對象,這樣的狠狠地趕,連短暫的休息機會也不肯給部下舒一口氣,為什麽呢?原來,薛嶽以汕頭是潮梅的經濟,政治中心,搶先入汕頭。下馬伊始,即派掛名秘書的叔丈方仁矩接掌鹽務處,派連襟師部軍需處長黃國維接掌財政處,派秘書黃某,也是裙帶親,接掌禁煙處,這是汕頭的三大肥缺。我是照他的命令限期,趕往汕頭的,沒有爭取提前。一路上,替薛收買人心,一麵宣傳新二師紀律好,愛護民眾,不動民間一草一木;一麵調查損失豬、雞的民家,給予賠償等等,不免阻滯了行程。有一天趕不到預定的宿營地,天已黑了,雨更大了,人人都變了落湯雞,行李也濕透,隻好就地歇息。村中房舍很少,迫得分散借宿民家,但都狹小難容,於是就以禾草房作臥室,十個八個人作排列式的睡臥。衣服濕了,可以用火烤幹,但被舖濕了,卻無辦法。大家就吃起“金針蒸魚”來(粵俗成語,以人比魚,以禾草比金針,即是蓋禾草睡),真是其味無窮。我未在農村生活過,以禾草取暖,還是破天荒第一次,這晚熟睡程度之深,得未曾有,勝過高床軟枕多多也。到達汕頭時,剛是9號,但已黑後了。去師部,知道薛嶽入了醫院,副官鄧伯涵半開笑半認真地告和我,薛因進入汕頭時,沒有人開會歡迎他,因此大大不高興,連日大響枱炮,逢人亂罵,自己把手掌打腫了,現在手背也變成了個蟹蓋 ,你去,當心點。我以數月來,薛對我還客氣,見麵總是起座握手的,所以滿不在意。但這回卻變了樣了,不請我坐,我還未說話,他就怒形於色地質問我,為什麽不先來搞歡迎會?我從來未受過長官顏色的,這個突然遭遇,我把鄧伯涵的話也忘了,便說什麽歡迎會,我不知道。更撞起他的無名火,他大聲責我:“你違背命令,要處分你。”既然如此無理,我也頂過去說:今天正是九號,依時到達,違背什麽命令?我不知道。他無辭可答,停一會又說:收複汕頭,是本師的榮譽,不搞歡迎會,還有什麽政治可搞?這時我想起鄧伯涵的話了,便說:歡迎會是形式的,無關重要,調查一下民間的議論,那個部隊好,才是實際工作。正準備將經過情形告訴他,他又搶著說,最實際是歡迎會,你不搞,還搞什麽政治?我也憤然地頂他,說:搞政治原來是這樣簡單的,我不搞了。他就罵我是共產黨,反對他。這樣的無理取鬧,再吵下去,何難吃個眼前虧,我便說,我搞雙十節慶祝會去,轉身便行。
回到政治部,知道慶祝“雙十”節要辦的事項,已準備好了,便取報紙看去香港的船期,要11號才有。不能馬上離開,便與各人談與薛見麵的經過,認定與薛不能再共事,決定集體離開而我先行。隨著鄧龍光來找我,說接伯豪(李漢魂字)電,說公博懇望我能回去。我將和薛衝突的事,又說一遍,鄧是同情我的,他還談到薛發脾氣的複雜原因。原來因為汕頭地盤,薛、陳(濟棠)暗鬥,日益劇烈。陳見薛繳了王俊部械(說他紀律不好)更加戒心,彼此都已拔劍張弩了。陳有豬之稱(少年已好白天坐睡,鼾聲如雷,故有豬棠之稱),薛有虎之號(薛好打人,在西江時,任李濟深副官長。曾持蚊帳竹打勤務兵,追打到街上,竹斷數節始罷,從此,勤務兵都叫他為老虎仔,以後這綽號就傳開了),究竟是“虎吃豬”,還是“扮豬吃老虎”,還要待事實證明。但陳是敗軍之將,早已喪失地盤,薛是得勝將軍(湯坑之戰,自稱首功),自認江山是自己打來的。顯然陳是居於劣勢,乃向李濟深告密訴苦。李曾電薛,要他不要迫人過甚。所以薛的怒暴,並不是隻因歡迎會問題如此簡單的。托病留在醫院中,正是薛嶽“背李投張”的孕育期,懷了鬼胎,聽候分娩啊。
我離開汕頭,薛知道了,又是大罵我是共產黨搗亂,即把政治部解散,派何天風當主任,重新組織,還要通緝我。鄧龍光笑著對他說:不用多費手續,請陳公博代你拿人好了。說出了我與公博的關係,這公案就完結了。
我到香港後,打算玩個痛快的,但家人來說:“頻接公博電話,問你何時回”,我隻好玩了兩天,便回廣州。見了公博,他要我當民廳的主任秘書,替他代拆代行,像前農工廳時一樣。我說:既然有了人,沒有大不妥,仍舊好了,何必綁住我呢?而且你(指公博)現在的兼職,不像從前多到搞不清,也無須人代拆代行。他說:在葵園(汪精衛住處)的時間,就花去不少。又說:這是準備的,我再問:準備什麽?他笑著不答。我說:是否要當主席仍兼民廳?他說:還未定。我再追問:打算怎樣搞?他說:“關埋大門,先搞好廣東的家當。”我說:這是“粵人治粵”的老一套,怎樣對付李任潮呢?他說:這是一個難題。我說:現在的“虛君製”不是好嗎?何必多麻煩。他說:“君”不一定是願“虛”的,仲冕,你還是書生本色。繼著,他的話題轉到另方麵去了。談到縣市長人選問題,要我先去當汕頭市長。我說汕頭是個火山,薛、陳磨擦得很利害,快要火拚了,要我在火山上玩,是玩不過的。他說:不要緊,因為遷就任潮,薛快調防了,慢慢去不妨,或者不用去,先發表,將來好調動。繼又談到李濟深身上,原來,汪精衛要在粵召開國民黨中央執監聯席會議,對抗南京的特別委員會,李濟深猶疑不決,張發奎不想迫之過速。陳最後說:局麵會暫時呆下去,鮮明的旗幟,還要待時日,公博這段話已畫出了粵局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圖景。我便說:這樣,我可以再去港玩玩了,他說:不要過久。怎料到以後不是我由港回穗,而是公博去港,才再相見呢。
我到港三兩天後,在謝作楷家人的閑談中,聽到宋子文去了廣州的消息,覺得很詫異,因為那時蔣介石已下野,宋子文突然秘密入廣州,一定是有秘密任務。宋是蔣的頭號親信,公博也是汪的頭號親信,蔣、汪的秘密,不少是先通過宋、陳兩人的交換意見才進行的。宋對四軍上層人物,也是常時買好的,宋之此行,必與粵局的動向有關。後來明白了,因蔣準備複職,而左右著南京特別委員會的是李宗仁、白崇禧,故要汪、張在粵發動驅逐桂係,威協廣西。迫李、白回師救護老巢,配合蔣之其他活動,以促南京特別委會的解體,而汪、蔣則重新合作。宋這一夕的遊說,恰符汪之理想。但李濟深究竟是張發奎的老上司,知李不同意而硬幹起來,太難為情。於是“汪聖人”便變了“汪騙子”,假赴滬會議之名,親身出馬,騙李一同前去。成行之日,張便星夜圍捕留粵的黃紹竑,當晚廣州市上掛貼的標語,是“軀逐桂係軍閥”,“打倒黃紹竑”,“建設新廣東”等等。這是11月中旬的事。
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或者黃紹竑有什麽的靈機,或是布置得不夠周密,黃紹竑卻衝出了羅網,逃到香港,還在港報上發表講話,痛數張發奎替葉、賀失敗報仇的罪狀。明明葉、賀是“反”張的,黃紹竑這次講話,就說明了當時對於異己的,是不管青黃黑白,一律加之以“紅”。繼黃紹竑來港的人物很多,第八路軍的參謀長鄧世增,副參謀長張文,師長徐景唐等都來了。海軍方麵的舒宗鎏是駕飛鷹艦打出黃埔到港的。連蔣係的右派,如戴季陶、朱家驊、曾養甫、邵元衝等也由廣州相繼逃來。懵然不知道這出戲的幕後導演人,正是他們的主子蔣介石呢。
那時呆在潮梅的陳濟棠,正日夕憂心如焚,怕做王俊第二,被薛嶽繳械。聞變更加驚憟,靠山之已倒,隻好準備走人,不料薛嶽部隊,不特不相壓迫,反而陸續東下,陳在莫明其妙之中,放下心頭石。後來飛鷹艦開到汕頭,載來了鄧世增,告知在港決定的報仇計劃,打了這一口強心針,驚魂才定下來。
黃紹竑在港不久,得到英國勢力的掩護,很快就回到廣西,布置攻粵軍事。在廣東方麵,唱過“驅桂”戲後,也忙著要唱“防桂戲”。除黃琪翔率部開西江外,原駐汕頭的薛嶽部,早與張發奎勾結好了,改編為教導第一師,也調到江門去,以防在兩陽的徐景唐或有動作。原當李濟深團長的黃鎮球,也投入了張發奎旗下編成教導第二師,亦開西江,預備使用。東江留著李漢魂師據守,以待陳濟棠如敢謬然而來時,予以殲滅。廣州隻有軍部直屬的警衛團,團長是軍參謀長葉劍英兼的。這樣的部署,外圍強固了,但核心就極度空虛。張發奎是名噪過一時的戰將,所部號稱“鐵軍”,為什麽會作出這樣的部署呢?我的謬妄分析是這樣:張發奎那時還自以為是革命的驕子寵兒,葉、賀結果是做成湯坑的結束戰。於是以他的怪邏輯是:共產黨離開他,便不能存在,共產黨依靠他掩護,才有前途,因而得出結論,共產黨有前車可鑒,不會再蹈覆轍,不會再搞他。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防內變”的顧慮,在張發奎的腦中是連影子也沒有的。結果繼南昌起義之後,在葉劍英、張太雷領導下爆發廣州起義,建立了廣州公社。從此,張發奎及其群眾逃到江門去後,即策劃反攻廣州。由黃琪翔率領薛嶽等部,乘輪抵河南登陸,匯合李福林部渡江。首先入市的是薛(嶽)老虎,占了公安局,便開始大屠殺,大焚燒。屠殺中國人,焚燒中國人居住的房屋,還屠殺蘇聯友人,焚燒蘇聯領事館,都是薛嶽的部隊奉命幹的。所有防桂武力,都分路續入廣州,一樣屠殺、一樣焚燒,整個廣州,變了刑場,成為火海。揚州十日無此慘,嘉定三屠無此凶,成為廣州有史以來,未曾經曆過的最大最慘的災難。
廣州遭此大劫後,張發奎被各方的嚴厲譴責,成為千夫所指的目標了。何以自容呢?當然開過不少次會議的最後一次,定出了撤出廣東,保存實力,到了贛南,再作打算的決議。據說李漢魂曾在會上揮淚疾呼:“上了蔣介石的大當。”撤出廣東的建議,也是他提出的。發言內容:從建設廣東的宣傳與破壞廣東的事實,比對說起,分析形勢,指出蔣、桂的矛盾後,以離開廣東的行動,表達向廣東人謝罪的真誠,將來始有麵目再見廣東人而結束。這位所謂能講能寫的聾(李是患重聽的)將軍,把念念不忘廣東的心事,明顯地吐露出來,撤出就是重來的準備了。
決策既定,那時在閩南的陳銘樞,也打著“滅共”救粵的旗幟率部開入潮梅了。張發奎認為有可以利用之處,派人前去聯絡(似是何彤去的,記得不甚清楚),說明由東江轉贛的路線和原因,請陳銘樞另路東下,不要碰頭,保證他倆不相犯,順利進入廣州。因為陳銘樞是比較親蔣的,此著成功,桂係睡榻之側睡了人,此後,不愁無文章可做的。陳銘樞舊恨未消,傲氣十足,認為是張示弱,打落水狗的興頭更高了。陳濟棠呢,廣州人在餘燼尚存,苦淚未幹之際,正是他眉飛色舞之時,因為李濟深回來了,靠山不倒,前途自有無限光明。陳銘樞的兩個師,又是久經戰陣,聯合起來,相助必多,還有黃紹竑整個軍和徐景唐整個師,在尾追橫截,而鄧世增在傍,時加打氣,於是懦夫也就立誌了,不再畏首縮尾,而是磨拳擦掌了。
張發奎與黃琪翔於撤軍開動前,再次向廣東人表達謝罪的假意,宣布解除職務,出國養晦。第四軍的公積金是為數不少的,予取予攜,誰能過問,逍遙之遊,行囊豐滿,廣州人於災難之餘,隻好逆目相送了。從驅逐桂係開始,至四軍撤出廣州止,這個時期,人們稱之為“張、黃事變”。撤出後的廣州由李福林維持,李福林的“碟底”,是廣州人盡知的:字登同,清末時在海珠之南為盜,沒有槍,以布包裹玻璃燈筒嚇人,故綽號“玻璃燈筒”,簡稱燈筒,易字為登同的;“三武鵝五”(天九牌的三武鵝伍,隻有大的打它,沒有小的給他打)是他的部隊的代號;他一向都是誰來就迎誰,黃紹竑還未入廣州,隻到了三水,他就趕去歡迎了。
1928年開始,是個不吉利的年頭,國民黨內部戰爭隨著開始,廣東的東江大戰也開始了。繆培南的第四軍轄有五個師,第10師吳奇偉,25師許誌銳,26師李漢魂,教導第1師鄧龍光,教導第2師黃鎮球,薛嶽是副軍長。黃紹竑領的15軍有黃旭初師,伍廷颺師,呂煥炎師,歸他指揮的還有徐景唐師,陳濟棠師及陳銘樞的蔡廷鍇師、蔣光鼐師,共為7個師,另有獨立團,以數量計,黃紹竑比繆培南多兩個師。繆培南是處在前有來敵,後有追兵的劣勢中,而且是沒有後方的孤軍。人不來打他,他是不會去打人的。如能無阻的到龍川,出和平,便入贛南了。但陳銘樞舊怨不消,與陳濟棠聯合,由潮梅迎頭而來;黃紹竑新仇要報,打著討伐張、黃的旗號東下,兵不血刃進入了廣州,還不罷手,率黃、伍、呂三師及徐景唐師,水陸兼進,調集東江,向紫金,河源尾追而至。陷繆培南部於腹背受敵的絕境,既已拳頭到麵,隻好還手了。
繆部進到龍川縣之東的地區,兩陳(銘樞、濟棠)的三個師,已由五華壓下來,阻塞了繆部前進之路,在歧嶺碰頭了。遭遇戰開始,陳濟堂師吃了繆的“頭啖湯”,在痛擊下,首先垮了,在“戰榜”上奪了敗軍之將的第一名,傷亡散竄,幾不成軍。而且影響了蔡、蔣的軍心,動搖了全線的陣腳,以蔡之勇敢,蔣(光鼐)之鎮定,也無濟於事。經過一晝夜的短距離激戰,傷亡慘重,陳銘樞無法支持了,便向五華,興寧敗走。繆部雖旗開得勝,也是傷亡不少,打起火了,忘記了自己是孤軍,並不適可而止,而鼓勇再前,喚出“生擒陳和尚”(陳銘樞信佛,字真如,故有和尚之稱)的口號。繆以主力吳奇偉師分向五華、興寧跟蹤追擊。馬少屏團一馬當先,勇而失算,愈追愈遠;另一團團長王超,卻有超然的作風,以為陳和尚可能已經掉下衣砵,化裝隱藏,從事搜索,可以“擒王”,飭部沿途搜索緩進,自己呢,在激戰之後,不免疲勞,竟睡其大覺。這一睡,睡了幾個鍾頭,遂與馬團失了照應。那時黃紹竑的大軍,已到紫金、河源,繆部乃回師迎擊,爭取主動,下令撤回吳師,集結全力,以期一舉而殲。吳奇偉追回了王團,馬團卻不知去向,這就冤枉了不少時間,影響了全盤部署。顛馬(後此,軍中人稱少屏為顛馬)之追,雖打得陳銘樞落花流水,贏得個痛快,究是功不補過。王超一睡之誤事,更勿庸諱言了。
黃部續向北進,繆部轉向南移,在紫金之北,地名譚下,兩軍遭遇了。黃鎮球師與黃旭初師,首先燃起戰火,在激戰中,黃鎮球足部受傷了。雙方全力以赴,大戰展開,兩軍對壘,在槍聲炮響之下,加上人聲,各稱土話“無有怕”(桂省粵語的土話,謂自己無所畏懼,表示英勇)、“唔駛來”(譏諷人家無能,表示自己本領,在戰場上喚出來,就是你如來就送命,勸你不好來,以免送命之意),各以我是鐵軍,你是“豆泥”(粵俗語,泥是軟的,而小如豆,更是看不在眼,是譏諷人家軟弱無能,不濟事之意)互相對罵,互聞聲音,距離之近,可想而知。激戰之烈,在北伐的各戰役中,亦未曾出現過,一連不歇的打了三個晝夜,真是血肉橫飛,天昏地暗,繆軍師長許誌銳陣亡了。團、營長以下的傷亡很重,吳奇偉師回到陣地時,雙方的戰鬥力,都達到將盡的程度。繆軍如再戰下去,彼此一掃光的話,繆軍既無後方,又無地盤,再起便無望了,所以作最後的孤注一擲,是不合算的,乃主動撤退,以較完整的第十師殿後,經老隆轉和平入贛南去。餘部尚有二萬,損失約半數而已,並不是一敗塗地的。與陳濟棠在歧嶺一碰即碎,雞飛狗走,有“上下床”之別。至黃紹竑部,傷亡實情,我不清楚,但繆軍撤退,黃軍並無追擊,當然是已沒有追擊能力了。不然的話,難道報此大仇的黃紹竑,會不為已甚嗎?其傷亡慘重,較繆軍為甚,是可想而知的。
在東江大戰期中,長江方麵,亦燃戰火。擁有鄂、湘、皖地盤的唐生智,被桂係打敗,李宗仁搶了唐的地盤,當了武漢政治分會主席,桂係勢力,蒸蒸日上。李濟深回粵後,恢複了原來統治廣東的權力,亦與李宗仁並肩,當了廣州政治分會主席,讓出了廣東省府主席給陳銘樞。軍職方麵,任黃紹竑第八路總指揮,所轄之十五軍,大部留粵,分駐西、北江,與其廣西後方,一脈相連,黃成了李濟深的後台老板。陳銘樞在此形勢之下,不能亂起“飛腳”,隻好暫安於省主席之職。因此,廣東便進一步地成為桂係的附庸了。
廣東部隊,重新編整擴充,自屬應有之義,李福林參與張、黃事變,應予淘汰,亦屬當然。第4軍李濟深如仍兼下去,未免太過阻塞部下上進之門,而4軍原轄的嫡係部隊,除11師外,都被繆培南帶走了,陳濟棠便成為李的4軍之獨子孤兒,繼承人除了他之外,再無別個。因此,陳濟棠便以一敗於葉、賀,再敗於繆、吳的敗軍之將的資格,而升任第4軍軍長了。陳濟棠“敗將升官”的複雜錯綜過程,至此結束,莫五姑“七星腳”的應驗,陳濟棠又多了一次事實的證明了。
徐景唐亦同時升任第5軍軍長。兩軍均轄三個師,屬4軍的師長是餘漢謀、香翰屏、陳章甫;屬5軍的師長是李務滋、譚遂、鄧彥華;除鄧彥華原任師長外,都是新升的。彈冠相慶,筵席大開,忙煞了大司務,熱鬧極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