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告嶺之戰
淩壓西
一、戰前敵我動態
負責“告嶺”作戰的我軍第四十八軍第一七六師(師長區壽年,副師長淩壓西),轄第五二六、第五二七、第五二八三個步兵團。1937年11月間,自上海戰役(第五二六團未參加)退集浙江孝豐縣後,原定稍加休整再往於潛集中,歸第二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廖磊指揮。孝豐縣位於天目山北麓,縣城雖不很大,但物產豐富給養便利,東、南兩麵又有天目山屏蔽,敵機很少到這裏侵擾,適合部隊戰後休整,正當第四十八軍軍部和第一七三、第一七四兩個師向於潛移動的時候,由長興竄泗安、廣德的日軍約一個旅團,即向孝豐進犯。第一七六師奉命就孝豐北郊占領陣地拒止敵人,掩護軍主力的運動,大約在12月中、下旬,開始與敵接觸。第一七六師原屬負責掩護軍主力轉進的後衛任務,本無與敵決戰的必要。但因由孝豐經於潛,須越過海拔一千五百多米高的天目山,而且山道崎嶇狹小,軍行甚慢,後衛要掩護主力安全通過天目山後,自己才能開始撤退。因此,不得不將後衛戰轉為陣地戰,即先將孝豐縣東北郊山地且戰且築臨時的野戰工事,繼則利用城郊民房實行村落戰,步步為營,節節抵抗,堅持了兩日一夜,使敵人不能危機我軍的主力運動。完成後衛任務後,部隊在撤退時,敵人銜尾直追,迫使我軍且戰且退,不能安然脫離戰場。直至天目山麓“景深烏”(當地成山穀為烏)穀口處之報福鎮,因山穀中隻有一條可通單人行走的小路(即我軍主力通過的路線)越過天目山,其餘都是懸崖峭壁,無法通過,為此,我軍隻好回頭猛烈反擊,迫使敵人後退,次日拂曉後,才能安然進入山穀向天目山轉移。
二、戰場形勢和當時景況
“告嶺”屬天目山之一部分,是由孝豐通於潛必經之地。從報福鎮上山原有兩條小路,景深烏為較大的一條,與景深烏相隔約三四裏右邊的一條,雖然是上告嶺的捷徑,但較景深烏這條路更為狹窄險峻,平時除樵夫、獵人外,行人很少從此取道,兩路均會合於告嶺的頂界線上。告嶺的南麵下山時即合而為一,山頂上南北縱深不到四百米,但還有好幾個高達三四百公尺尖峭的小山峰,前後參差不齊的屹立在山頂上。在這樣的特殊地形的戰場上,左右不能擴展,前後更無縱深配備的可能,不但不能容納大兵團部隊作戰,就是一個步兵師也擠不下。當時正值隆冬天候,氣溫極低,嶺上雪花紛飛,滿山皆白。天目山原是草木叢生森林茂密的地區,此時勁草都變了銀絲,樹枝則恰似珊瑚,山溝流水已凍結,口渴隻有嚼冰。嶺上無房屋,部隊宿營在雪地裏,寒風刺骨手腳凍僵,這對隻有一件棉衣著夾褲的廣西草鞋兵來說,就更難忍受了。但官兵們都知道,如果告嶺不守,敵人即可越過天目山,直下於潛、分水、桐廬、金華,不僅截斷我杭州地區友軍的後路,而浙江的東南半壁河山亦很快陷於敵手。告嶺之得失,關係極為重大。因此,第一七六師在這樣艱苦的情況下,仍留一個團的兵力固守這個狹小而重要的地區。
三、戰鬥經過及戰果
第一七六師對告嶺陣地的重要性,雖然有了認識,但對敵情的判斷卻不夠準確,以為山高路窄,半山以上又為冰雪封凍,自我軍轉入山穀以後,未發現敵人來追,以為敵人不敢再向我進犯了。負責守備該地區之馬偉新團,除就頂界線前派出哨兵警戒之外,並未實施戰鬥部署。豈料就在當日(大概12月下旬具體日期已忘)下午8時左右,我警戒右邊小路口之排哨,發現敵人向我警戒線前進,不久,敵我開始接觸,初時槍聲不甚稠密。且聞來敵中有說中國話的,以為時天目山的土匪來襲(後來偵知為日軍在沿途強拉脅迫的莠民為向導)。但開火不久,我接到前線馬偉新團長電話,說:“敵人以小迫擊炮和輕機槍向我前哨猛烈進攻,戰況很劇烈。我警戒小路口的排哨長已陣亡,士兵死傷十餘人,並聞對方陣內有日本人的講話聲,證明是日軍。”我當時電話指示馬團長說:“警戒線就是我陣地唯一的主要戰線,要迅速加強這一線的兵力,頑強抵抗,無論多大犧牲,萬萬不能放棄這一線陣地,如稍一後移,我軍便無立足餘地,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必須固守;”還告知,已令增派一個團兵力星夜上山,協助作戰,確保告嶺安全。下午9時左右,即令第五二八團覃振之團長率部隊馳往增援,限11時30分以前到達陣地,協助馬團長作戰。
戰鬥打響幾小時後,因我軍經過一整日爬山越嶺的戰備行軍,部隊十分疲勞,給養又供應不上,天氣嚴寒,衣服單薄加上戰鬥激烈,傷亡較大,因而陣地上有些慌亂。夜11時,增援部隊到達戰場,戰況始趨好轉。
當晚12時左右,浙江省主席黃紹竑打電話詢問戰況。我答複說:“天目山山高雪重,冷氣刺骨,士兵衣單褲薄,很難忍受,加之敵人的火力非常猛烈,戰鬥十分艱苦慘烈,但廣大官兵都認識此次戰鬥的意義是非常重大,不怕任何艱苦和犧牲,都要固守陣地,不讓敵人越過天目山。”但他仍不放心地說:“此役確屬重要,告嶺的得失,關係杭、富地區(指杭縣、富陽一帶)我軍的後路和浙江東南的安全問題。我們廣西人是怕水不怕山的,山高正有利於我們固守,你們必須守住告嶺,不使敵人越過天目山,才對得住浙江老百姓。”黃紹竑當時是浙江省主席,不是部隊得指揮官,他卻以指揮官的口氣,責成我們遵照他的意見完成這一任務,究其原因是因為我是他的舊部下吧!因此,我毫不猶豫地答複他說:“我們全體官兵有決心、有信心,一定把敵人打退,請主席放心。”剛放下電話,前線的馬團長又報告說:“天目山的氣溫,入夜後更加寒冷,士兵的手指多被凍硬,扳槍機裝子彈和勾扳機都不靈活了。我第一線的火力已逐漸減弱,就是在火線後方休息的官兵,亦因無處避寒,端坐在雪地裏,手腳都凍僵了,大大影響了部隊的戰鬥力,請趕快運木炭來,以便讓在戰線後方休息的士兵烤火取暖。”我即告知,師部派出運輸隊趕運木炭上山。
在開戰的第一個晚上,敵人即向我右地區守備隊(即第五二七團地域)進行四次強襲,企圖一鼓作氣奪取告嶺。因我陣地構築在告嶺的頂界線上,居高臨下,守兵利用手榴彈和步、機槍對付敵人,使敵人每次都受到很大的傷亡而退去,並在陣地前留下很多屍體。敵人經四次襲擊慘敗後,暫時不敢再向我仰攻了。
第二日下午,敵在我陣地前的兩個小山峰上以重機槍向我射擊,同時發現敵陣地上的兵力增多了。根據得到的情報,敵人昨早見我軍上山後,即派遣一支輕快部隊,取捷徑由報福鎮右邊小山路與我軍竟進,企圖先占告嶺,把我軍困於峽穀內而殲滅之。但敵人不了解廣西的草鞋軍不獨習慣快速行軍,而且善於爬山越嶺。結果我軍早到告嶺三個多鍾頭,並在頂界線上占領了陣地迎擊來犯之敵,使之受到很大的損失。但是,敵素性驕傲,不甘敗退,因而再複增兵,並運來重機槍,安置於山峰上,向我陣地和我陣地內部交通路瞰射,企圖利用熾盛的火力擊潰我軍。的確,在敵人的重機槍突然發射時,因第一線臨時挖掘的戰壕不夠深,陣地內的通路,亦因草木被雪壓伏不起隱蔽作用。因而前後方幾乎全受敵重機槍掃射,倏時即死傷官兵二十餘人。更嚴重的是敵在我陣地中央前的一個無名小山峰上,設置了重機槍陣地,有兩挺重機,對我陣地的戰鬥部隊換班和給養與彈藥運送情況,都觀察得很清楚,對我威脅極大。所幸我陣地前線亦有兩個一高一矮的小山峰,高的比敵陣地高出十餘米,與敵人重機槍陣地直線距離亦隻五百餘米,但地勢峻峭非常,且滿山積雪,攀登不易,當時我未派部隊占領。自受敵人重機槍火力威脅後,為壓製敵人的火力,遂由第128團派出排長一人(姓名已忘)率士兵二十餘名隨帶輕機槍兩挺前往占領較高的小山峰。但自該排出發後,直至半夜未聽到他們的槍聲。我派通信兵去聯絡,一時也找不到他們。因入夜後敵人已看不到遠距離的目標,我們後方的運動的威脅損害也不大,亦不急需該排的火力壓製了,所以不再派人多找。
開戰後第二個夜裏,上半夜敵人的槍聲仍很稠密,迫擊炮不時亂轟,下半夜後,槍炮聲逐漸稀落,將近拂曉,敵陣竟寂無聲息。我第一線守兵以步、機槍進行搜索探射,亦不見還擊,天亮後發覺敵人已全部撤退。
第一七六師此役的主要任務,是固守告嶺要隘,不讓敵人越過天目山,威脅我軍側背和浙西地區的安全,所以自開戰以來,頑強地堅守了陣地,未進行反攻出擊。但當敵人退走時,未能發覺進行火力追擊,竟讓敵安然撤退,殊屬疏忽大意。
敵人撤退後,第一七六師當日奉命開赴於潛集中,準備調往安徽,歸第五戰區司長官李宗仁指揮。告嶺之戰,至此即告結束,時間是1937年12月下旬。
此役雖然戰場不大,參戰部隊敵我雙方都不多,我軍隻使用兩個步兵團,敵人初時最多是一個聯隊,戰鬥中增加多少不清楚,戰鬥經過時間亦很短,隻有一晝兩夜。但是敵我的損失卻都相當大,計我參加作戰的第五二七、第五二八兩團,在戰鬥中,共陣亡排長兩員,士兵凍死和戰死五十餘人,戰傷軍官八員,凍傷排長一員,士兵被擊傷及凍傷七十餘人。我軍是純粹的內線作戰,陣地又占居高臨下的優勢,尚有如許損失,敵人的傷亡,估計要比我軍多一倍。
不過我軍被冰雪凍傷凍死的官兵,要比戰場戰死的慘痛得多。這些凍傷凍死的官兵,即前麵所說在戰爭的第二日黃昏後,派出陣地前線占領小高峰的排長一人和二十餘名士兵,自出發後,即失卻聯絡,在當晚和次日戰爭結束後,曾幾次派人尋找都無下落,在戰場附近吹號集合,亦不見他們歸隊,當時認為是黑夜行動,迷失方向誤入敵人陣地,全部被俘去了。直到戰後的第二日,天目山附近的群眾,到戰場收撿遺棄物資時,在遠處的山頂上,看到這個小山峰的雪上麵有些黑點,疑是軍隊遺留的物品。在他們攀登找尋時,始發見這些官兵,知是我抗日軍隊,但已被冰雪凍僵,不能行動和說話,且又九名士兵已凍死。當地群眾對敵人深惡痛絕,對我抗日官兵則尊崇愛護備至,當他們發現這些官兵後,即召集二十多人扛扶凍傷的士兵下山,凍死的即就地掩埋,凍傷的以棉被覆蓋增加體溫,喂以溫暖稀粥,經過一夜的護理,身體始稍能轉動和說簡短的話,至第三日,將他們連同武器裝具等送到於潛師部。
全師官兵都萬分感謝群眾對我軍的關懷愛護,同時痛念這些傷亡的戰友。尤其是我,作為師的領導看到被凍傷的官兵,手掌腳板均已腫脹發黑,失去了知覺,口裏不斷呻吟叫痛。據軍醫說,這一排的官兵,除排長較好一些外,其餘士兵的手掌、腳板已無法挽救,不久會腐爛脫落,須速送後方醫院截去腐爛部分,以免危及生命。對此,我喉頭哽咽,兩淚交流,說不出一句安慰他們的話來。次日在要將他們轉後方時,率隊的排長已能連續說話,講述了他們遇難的經過:他們二十多人奉命出發到達指定占領的高峰山腳後,即從背敵方麵攀登上去,在半山中絕無二十餘人可以立足的地方,迫得直爬至山峰頂上,始有約一丈左右高地不齊積雪很厚的地方,勉強可以安設兩挺輕機槍,隻因爬了一點多鍾峻峭而且積雪的高峰。大家都覺得相當疲憊,雖然山頂上北風甚猛並不時飄下一些雪花,但初時並不覺得十分冷凍,遂決定稍為休息一下,再構築簡單的輕機槍掩體,開始向敵陣射擊。料不到休息不到20分鍾,各人的手腳已麻木,不獨不能握工具作工,即要立起來亦感到困難,我(排長)提議大家都食一些隨帶的幹糧,以增加身體的熱量,或能恢複活動,但是手指僵硬,解不下幹糧袋。我們感到這種情形不妥,如果呆在風雪交加的山峰上,不獨不能執行任務,還要發生性命的危險,大家都決定下山去將地形報告團長,但這時兩腳又已被凍僵,伸縮不得而且發痛,即勉強用手臂帶槍支撐起來,但又複跌下去,即要滾下去,又想到山上樹木叢生,亦滾不動。此時大家知道自己是走不動了,而且越夜深風越猛,身上好似全無衣服一樣,冷氣直透心胸。到了夜裏一兩點鍾的時候,各人的牙關被凍梗,開不得口,說不出話,隻能細聲呻吟,更感到我們二十多條的生命就會危在頃刻,那時唯一的希望,就是後方派人來聯絡,扶我們下山去才有生存的可能。果然半夜間聽到有人叫喊,心裏明知是後方派來聯絡我們的,但到了此時,我們已動彈不得,又不能發出答應,很久也不見有人上來,雖是萬分焦急,但亦無可奈何。初時我們二十多個人,都是坐著的,到了次日將近拂曉時,看到離我不遠的四個士兵已躺下去。我還以為他們時故意臥下去睡眠的,如果說得話,一定叫他們不要睡,睡則更會危險,當以兩眼注視他們,搖頭表示不同意他們睡下,但很久不見他們起來,連微弱的哼聲也聽不到,即斷定這四個兄弟已經凍死。我們未死的都觸目驚心,懷著坐而待斃的絕念,不過到了將近拂曉前,已聽不到敵人陣地放槍,直到天大亮後,雙方陣地都很沉寂,上午七八點鍾的時候,就聽到山下吹我們部隊集合號音,遂知是敵人敗退,我軍戰勝,於是待死之心又勃然活躍起來。大家雖然不能說話,但是你看我我看你麵形喜色,認為後方收隊時,一定會派人來尋我們,那就有生還的希望,但是直到當日下午,都未見有人上來,感到十分奇怪。我們理智還清楚,腦裏這樣想,如果是戰敗退走,不及收隊而遺棄我們,尚屬情理,現在聽到我們的集合號音,肯定是打勝仗,為什麽不要我們呢?心裏真覺苦悶不解。回來這兩日,才聽到同連的兄弟說,因第一次派出聯絡我們的士兵,他們隻上到半山,看不見我們上山時的腳印,就不在爬上山頂尋找,隻在半山中大聲喊叫,又聽不到我們答應,就決定我們不在這個山峰上,即回報我們的覃團長,說我們已失蹤了。團長亦以為大聲呼喚不聞答應,吹號收隊不見回來,也就認為我們是被敵人俘虜去了,遂不再加搜尋,但是他們為什麽不考慮大風雪天氣,在最高的山峰上凍死了我們,也應該派人去埋屍首呢!竟使我們在山上挨過了最痛苦饑寒交迫的第二夜,又凍死了五個兄弟。現在雖幸得好老鄉們打救,使我們得到死裏回生,但是各人得手掌腳板都凍壞了,不久就要腐爛脫落,生死還是不定,請求上級注意設法挽救我們的生命吧!
我聽了排長這一言一淚的慘痛報告,感到我們各級指揮人員,因粗心大意,不及時派部隊尋找他們,使他們受到不必要的傷亡和痛苦,真感到萬分罪愧。這十幾個凍傷的官兵自送後方醫院治療後,我亦調離第一七六師,對於他們的情況竟無從過問,更為遺憾。
抗戰勝利後,浙西行署與天目山各界代表在天目山告嶺修建了一座抗戰陣亡將士公墓和紀念堂,紀念作戰中我軍陣亡的將士。我覺得我們愛護部下,不如群眾對抗日部隊的愛戴,更感慚愧萬分,抗日勝利以來,總希望有機會,重訪告嶺舊戰場,以憑吊陣亡將士和拜謝天目山的人民群眾,稍解遺憾於萬一。
1963年1月著
摘自《新桂係紀實續編(三)》(廣西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