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落下了,半天依然仿佛血染過般彤紅。抬頭望去,穿過古木枯枝間,平安城鴉色的輪廓在這片血紅色的底上漸漸地越發濃重起來。通往城中的路上,車馬行人都加快了腳步。路旁散座的村居屋頂,嫋嫋升起晚炊的青煙。
一株落盡了葉子的大揄樹下,幾個行人正在少歇。一個包著青布巾的美少年看行人匆匆,問身旁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崇哥,咱也得趕緊上路了吧?晚了怕進不了城了。”聲音清脆稚嫩,年紀大約十四五。被他稱作崇哥的那人微笑答道:“不急,今晚不進城。有個老朋友數月不見了,帶你認識一下罷。”
少年清秀俊挺,雖然風塵滿麵,一雙眸子卻漆黑靈動。另一人看起來要成熟年長不少,相貌英俊,眼睛炯炯有神,而膚色遍染古銅,看得出是長久出門在外的。兩人背倚樹幹,懷裏各抱著隻長條模樣的物事,各拿布裹了。少年推開崇哥遞過的水囊,道:“你先。”年輕人道:“望山跑死馬,看著就到了,還且有一段路要走呢。回頭不要叫苦。”少年嘟噥:“說話跟我爹一樣!動輒就教訓人。”年輕人朗聲一笑,自拿水囊飲去。
樹下歇息的還有一個老者,席地而坐,手牽著韁繩,一頭斑禿的驢子一旁打著盹。老者半晌沒出過聲,聽兩個年輕人答問,突然插口道:“兩位小哥氣度不凡,年紀輕輕就長途跋涉,又帶著兵器,想來是投奔平安的少年俠客?”少年瞪圓一雙黑眼睛,看看老者,又看看大哥,不知該當搭腔否。年輕人雖未起身,亦叉手唱諾,答道:“老伯見多識廣,隻是俠客名頭實在不敢當。一事無所成者,怎好自稱俠客?”老者哼了一聲:“地痞無賴,仗一身拳腳打殺搶掠為害鄉民,而自稱遊俠的,還少了?”少年不由急躁起來,道:“好好的,怎地罵人?”年輕人一手按在他肩頭示意不必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老者道:“老朽耿直不善說話,不是有意要得罪小哥。小哥謙遜,自不是那一路的。但平安城內,天子腳下,獨不缺俠客!不務農桑,手無寸技,一味遊手好閑,立出諸多響當當的名頭來,實則全為私情,丁點小事便動輒惹氣揚聲,一言不合就拳打腳踢,鬧得雞犬不寧,平頭百姓苦不敢言。偏生有那達官顯貴,專好豢養這群鷹犬爪牙,為虎作倀,官官相護,層層權力,那些管事的小官僚袖手旁觀,哪會理會平頭百姓的生死!”
少年按捺不住,掠開肩頭的手掌,接口道:“那也不全都如此罷!隻道未央公子門下名俠甚多,卻不曾聽過這些蕪雜事。”老者又悶哼一聲:“裙帶關係,弄權忘本。五十步、一百步,大惡棍,小無賴,誰比誰好多少!”少年身體一縱,正欲躍起,又被年輕人一掌按住,道:“老伯所言極是。”隨即沉默不語。
老者吃少年一嚇,半晌不敢做聲。良久,起身上驢,臨走還丟下一句:“那些仗勢欺人的惹氣好怒之人,無不自以為得俠義之道。”又看少年一雙眼睛裏怒火熊熊,忙不得地策打那畜生,驢不停蹄地上路去了。
直看人驢影兒去得遠了,年輕人才放開少年。少年一躍而起,頓足罵道:“你個軟蛋!做什麽不讓我教訓一下這個昏聵老兒!”年輕人道:“他是剛愎自用之人,但所說也並非完全不是事實。既不是說咱,引以為戒也就是了。”說罷長身而起,暮色中隻見一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身影。少年黑色的瞳仁裏熒光一閃,當下不作聲了。兩人繼續趕路。
過了外城南水關不久,天色已黑。街道逐漸繁華起來,酒樓食肆驛店錯落,燈火輝煌,街邊時見成群騾馬貨物,吆喝聲不斷,鬧市景象夜比白晝,此地正是往來平安各地客商最常落腳之處。少年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景象,隻興奮地顧盼不暇。路過一家高棚敞軒、大金匾上書著“集賢樓”的大酒肆門前,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出來力邀二人入內。少年不由抬眼望向他崇哥,眼裏那意思分明是“我餓了”。年輕人一笑道:“咱每有地方。”
轉朱閣,低綺戶,二人行至養春裏。此時正是院中上客之時,巷中各樓坊張燈結彩,車馬盈門,絲竹歌樂隔牆遙相呼應。行至一門前,有個垂髫少女正倚著門,也就少年一般年紀,眉眼畫得黑黑的,嘴唇兒紅紅的,鬢邊插幾朵水仙花,看見少年,眼珠兒吧嗒一下粘牢了盯住不放,驀地裏嫣然一笑,嬌媚得花兒都謝了顏色。少年本來就起了疑心,這時候突然立定了腳。年輕人問:“又怎地了?口渴了還是肚子餓了?要不就是腳痛?這就到了。”少年問:“這是什麽地方?你莫不是帶我逛窯子來。”年輕人不由笑出聲來:“你個傻氣衝天的樣兒。是窯子又怎樣?既是你爹央我帶你出外行走,見識世麵,這地方早晚要來的。咱每今天來喝的是臘八粥,又不是花酒。”
少年臉皮漲得通紅,又不好說什麽。年輕人拉起他胳膊就往那門裏邁,方才那個嬌媚的少女一個不留神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少年人進們時一抬頭,門楣上三個大字寫得清楚:扯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