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夜 深 沉 張恨水 著

(2009-07-23 14:37:47) 下一個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愛 長衢溫舊夢掩淚回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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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一層層的把過去的事回想起來,走的步子,越來是越慢,後來走到一條胡同口上,突然把腳步止住。從前被師傅打出來,二和恰好趕了馬車經過,哭著喊著上了他的馬車,就是這裏。這胡同口上,有根電燈柱子,當時曾抱了這電燈柱子站著的,想到這裏,就真的走到電燈柱下,將手抱著,身子斜靠在微閉了眼睛想上一想。這時,耳朵裏咕隆呼一陣響,好像果然是有馬車過來,心裏倒吃了一驚。睜眼看時,倒不是馬車,是一輛空大車,上麵推了七八個空藤簍子。趕車的坐在車把上,舉了長鞭子,在空中亂揮。心裏一想,二和那大雜院裏,就有一家趕大車的,這準是他的街坊吧?讓人看到,那才不合適呢。於是離開了電燈柱,把身子扭了過去。

  大車過去了,她站在胡同口上很出了一會神,心裏也就想著:無論丁二和是不是說閑話罷,自己見了一個趕大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大雜院子裏的人,就是藏藏躲躲的不敢露麵,若是見了二和,那就更會現出膽怯的樣子來了。到那時候,人家就會更疑心作過什麽壞事的。她慢慢地想了心事,慢慢地移著步子,這一截長街,一時卻沒有走到幾分之幾。雖然自己是低了頭走著,但是有一個人在大街子過著,都要偷著去看看,是不是那大雜院裏的人。

  在這條大街快要走完的時候,離著到那大雜院胡同裏是更近了,心裏也就越是害怕會碰到了熟人,最後就有一個熟聲音說話的人走了過來,不知道他是和什麽人說話,他說:“唉,這是年頭兒趕上的。”月容聽了心裏就是一動,這是王傻子說話呀。聽他這口氣,倒是十分的歎息,這決不能是什麽好話,莫非就是議論著我吧?又聽得一個人道:“不是那麽說,大哥,咱們不是那種講維新的人,總還要那一套講道德說仁義。管他什麽年頭,咱們不能做那虧心事。”月容聽了這話,更像是說著自己,立刻把頭偏到一邊,背了街上的燈光走去。王大傻子說話的聲音,已是到了身邊,他說:“咱們講道德,說仁義,人家不幹,豈不是吃死了虧?我的意思,能夠同人家比一比手段,就比一比,自己沒有手段,幹脆就讓了別人。咱們往後瞧罷。”話說到這裏,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馬路麵上擦著,響過了身前。月容向前看去,王傻子挑了一副空擔子,晃蕩著身體,慢慢兒的朝前走去,另外一人,卻是推了一隻烤白薯的桶子,緩緩的跟著走。

  對了,這正是二和大雜院裏的街坊。情不自禁地一句王大哥要由嘴裏喊了出來,自己立刻伸起了右手,捂了自己的嘴,心裏已是連連的在那裏嚷著:叫不得。總算自己攔得自己很快,這句話始終沒有叫了出來。眼看了街燈下兩個人影子轉進了旁邊的小胡同,心裏想著:可不是,轉一個彎,就到了二和家裏了。若是自己就是這樣的去見二和,那是不必十分鍾,就可以見麵的。可是這話說回來了,若是叫自己大大丟臉一番,也就是在這十分鍾。這短短的十分鍾,可以說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了。有了這樣一想,這兩條腿,無論如何,是不能向前移動了。在一盞街燈光下,站定了,牽牽自己的衣服,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腮,對那轉彎的胡同口隻管凝神望著。

  主意還不曾打定呢,耳朵又有了皮鞋聲,卻是一個巡邏的警察,由身邊過去,那警察過去兩步,也站住了腳,回頭看了來。月容沉吟著,自言自語地道:“咦,這把鑰匙落在什麽地方?剛才還在身上呀。趕快找找罷。”口裏說著這話時,已是回轉身來,低了頭,作個尋找東西的樣子,向來的路上走了回去,也不敢去打量那警察,是不是在那裏站著。自己隻管朝回路上走,這回是走得很快,把這一條直街完全走沒有了,這才定了定神,心想到丁家去不到丁家去呢?這可走遠了。自己是見了熟人就害怕,隻管心驚膽戰的了,何必還到二和家裏去受那種活罪,去看他的顏色。冤有頭,債有主,宋信生害我落到了這步田地,當然隻有找宋信生。假使宋信生的父親要送到警局去,那就跟著他去得了,我是一個六親無靠的女孩子,縱然坐牢,那也沒關係。

  她緩緩的走著,也不住的向街上來往的人打量,總覺得每一個人都是那大雜院裏的住戶,實在沒有臉子去見人家。後來有一輛馬車,迎麵走來,雖是一輛空車,但那坐在車子前座的人,手上拿了一根長梢馬鞭子,隻是在馬背上打著,搶了過去。那個馬夫是甚麽樣子,看不出來,但是那匹馬,高高的身體,雪白的毛,正是和丁家的馬無二樣。自己這就想著,這個機會千萬不可失了,在這大街上和他見了麵,賠著幾句小心,並沒有熟人看見的。她心裏很快地打算,那馬車卻是跑得更快,於是回轉身來在車子後麵跟著,大聲叫道:“丁二哥,二哥,丁二哥,二哥,二哥!”連接叫了七八句,可是那馬車四個輪子,滾得哄隆咚作響,但見車子上坐的那個人,手揮了鞭子,隻管去打馬。月容很追了二三十家門戶,哪裏追得著?這隻好站住了腳,向那馬車看去,一直看到那馬車的影子模糊縮小,以至於不見,這就一陣心酸,兩行眼淚,像垂線一般的流了下來。

  雖然這是在大街上,不能放聲大哭,可不停地哽咽著。因為這是一條冷靜的大街,她那短時間的嗚咽,還不至於有人看到,她自己也很是機警,遠遠地看到有行路的人走了過來,立刻回轉身來,依然向回家的路上走去。當她走的時候,慢慢地踏上熱鬧的路,那街燈也就格外光亮了,這種苦惱的樣子,要是讓人看到了,又是一種新聞,少不得跟在後麵看。於是極力的把哽咽止住了,隻管將衣袖去揉擦著眼。自己是十分地明白,二和這條路,完全無望了。他明明看到我,竟是打著馬跑,幸而沒有到那大雜院裏去;假使去了,今天這回臉就丟大了。越想越感到自己前路之渺茫,兩隻腳不由自己指揮,沿了人家的屋簷走著,自己心裏也就不覺去指揮那兩隻腳。猛然的一抬頭,這才知道走到了一條大街上,這和自己回家的路,恰好是一南一北。不用說,今晚上是六神無主了,這樣子顛三倒四,無論辦什麽事,也是辦不好的,於是定了一定神,打量自己回家是應當走哪一條路。

  這條街上,今晚逢到擺夜市的日子,沿著馬路兩邊的行人路上,臨時擺了許多的浮攤。逛夜市的人,挨肩疊背的,正在浮攤的中間擠著走。月容在極端的煩惱與苦悶心情之下,想著在夜市上走走也好,因之也隨在人堆裏,胡亂的擠。因為自己是解悶的,沒有目標,隻管順了攤子的路線向前走。走到浮攤快要盡頭的所在,一堵粉牆底下,見有一個老婦人,手裏捧了一把通草紮的假花,坐在一條板凳上,口裏叫道:“買兩朵回去插插花瓶子罷,一毛錢三朵,真賤。”這老婦人的聲音,月容是十分地耳熟,便停步看去,這一看,教她不曾完全忍住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這老婦人是誰呢?



第二十三回 仆仆風塵登堂人不見 蕭蕭車馬納幣客何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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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老婦人是誰呢,就是丁二和的母親丁老太。月容先是一怔,怎麽會在這裏看見了她?扭轉身來就要逃走,可是隻跑了幾步,忽然又省悟過來,丁老太是個瞎子,縱然站在她麵前,她也不知道是誰,又何必跑著躲開呢。因之,索性回轉身來,緩緩地行近了丁老太麵前來。

  那丁老太雖然一點不看見,可是她的嗅覺和聽覺,依然是十分靈敏的,立刻把手上的一捧花,向上舉了一舉,揚著臉道:“先生要花嗎?賤賣,一毛錢三朵。”月容伸著手要去抽那花,但是還相差有四五寸路,把手縮了回來,隻管在大衣襟上搓著,把兩隻眼睛,對丁老太周身上下探望了去。丁老太舉了那花,繼續地道:“先生你不要這花嗎?賣完了,我要早點兒回家,你就拿四朵給一毛錢罷。”月容嗓子眼裏一句老娘,已是衝到了舌頭根上,這卻有一個人擠了上前問道:“這姑娘花買好了嗎?什麽價錢?”月容對那人看看,再向丁老太看看,隻見她兩隻眼睛隻管上下閃動,月容心房裏卜卜亂跳,實在站立不住,終於是一個字不曾說出,扭過身子來走了。走了約摸五六丈遠,回過頭來看時,丁老太還是揚著臉的,似乎對於剛才麵前站的一個人,沒有交代就走了,她是很不解的。這就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丁老太,我對你不起,我實在沒那膽子敢叫你。”說完了這話,自己是感覺到後麵有人追趕一般,放了很快的腳步,就向家裏跑了去。

  這雖還不過是二更天,但在這寒冷的人家,卻像到了深夜一般。站在大門口耳貼了門板向裏麵聽了去,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連連地敲了幾回門,那個彎腰曲背的老媽子才緩緩的來開門,披了衣服,閃到一連,顫巍巍地問道:“太太,你回來啦,事情辦得好嗎?”月容聽到“太太”這個名詞,分外地紮耳,心裏就有三分不高興,哪裏還去向她回話。老媽子睡的那間屋子,緊連著廚房,在紙窗戶下麵,有一點淡黃的光,此外是滿院子黑洞洞的。月容摸索著走到屋子裏去,問道:“胡媽,怎麽也不點盞燈放在我屋子裏呢?”胡媽道:“那盞大燈裏麵沒有了煤油,你湊付著用我屋子裏這一盞小燈罷。”她說著話,已是捧了一盞高不到七寸小罩子的煤油燈進來了,顫巍巍地放在桌上,把手掩了那燈光,向她臉上望著,問道:“太太,你臉上的顏色不大好,受了誰人的氣吧?”月容板臉道:“你不要再叫我太太,你要再叫我太太,我心裏難受。”胡媽倒不想恭維人反是恭維壞了,隻得搭訕著問道:“你喝茶嗎?可是涼的。”她盡管問著,臉子還是朝外,隨著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了。

  這屋子裏是現成的一張土炕,靠牆擺了一張兩屜小桌,上麵是亂堆了破碎紙片,同些瓶子罐子等類。那盞小的煤油燈,就放在一隻破瓦缽上,瓦缽是反蓋著的。小桌子頭邊,放了一隻斷腿的四方凳子,這土炕又是特別的大,一床單薄棉被和一床夾被單放在黃色的一塊蘆席上,這是越顯著這屋子裏空虛與寒酸。月容抱了一條腿,在炕沿上坐著,眼見這綠豆火光之下,這屋子裏就有些陰沉沉的,偏是那一點火光,還不肯停止現狀,燈芯,卻是慢慢的又慢慢的,隻管矬了下去。起身到了燈邊,低頭看看玻璃盞子裏的油,卻已幹到不及五分深,眼見油盡燈滅,這就快到黑暗的時候了,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睡覺罷,還等些什麽呢?”說完了這句話,自己爬上炕去,牽著被,就躺下了,在炕上平白地睜著兩眼,哪裏睡得著呢?桌上的燈光,卻是並不等她,逐漸的下沉,以至於屋子漆黑。可是兩隻眼睛,依然還是合不攏,那胡同裏的更鑼,敲過了一次,接著又敲過一次,直聽到敲過三四次之後,方才沒有聽到了響聲。

  次早起來,見天色陰沉沉的,原來以為時間還早,躺在炕上想了一陣心事。因聽到院子裏有了響聲,便隔了窗戶叫問道:“胡媽,還早嗎?”胡媽道:“您該起來啦,已經半上午了。今天刮風,滿天都是黃沙。”月容道:“好,起來,你找點兒熱水我洗把臉,洗過臉之後,我要出去。”胡媽摸索著走進屋子來,向她問道:“昨天的事情……”月容淡笑道:“求人哪有這樣容易呢,今天還得去。我所求的人,大概比我也好不了多少。”胡媽道:“既是這麽著,你還去求人家幹什麽?”月容道:“我現在並不是為了穿衣吃飯去求人,我是為了寂寞可憐,沒有人知道我,去求人。”胡媽道:“這是什麽話,我不懂。”月容道:“你不會知道這個。你不要問,你預備了熱水沒有?沒有熱水,涼水也可以。”胡媽見她這樣性急,倒真的舀了一盆涼水她洗臉。她洗過之後,在茶壺裏倒了一大杯涼茶,漱了漱口,隨著咽下去一口,放下茶杯在門框邊,人就走出了門。

  今天是特別的興奮,下了極大的決心,向二和家走去。這時,天空裏的大風,挾著飛沙,呼呼亂吼,在街巷上空,布滿了煙霧,那街上的電線,被風吹著,奏出了淒厲可怕的噓噓之聲。月容正是對了風走去,身上的衣服穿得又單薄得很,風把這件棉袍子吹得隻管飄蕩起來,衣襟鼓住了風,人有些走不動,隻管要向後退。但是月容也不管這些,兩手放下來,按住了胸襟,隻管低了頭朝前鑽了走著。有時風太大了,就地卷起一陣塵土,向人頭上臉上撲了來,月容索性閉著眼睛扶了人家的牆壁走。終於她的毅力戰勝了環境,在風沙圍困了身子的當兒,走到了目的地。二和那個跨院子,那是自己走熟了的道路,再也不用顧忌著什麽,故意開著快步,就向那院子門裏衝了去。自己心裏也就估計著,這樣大風沙天,也許他母子兩個人都在家裏。見了二和,不要弄成這鬼樣,把身上頭上的土,都揮揮罷。站在那跨院門下,抽出身上的手絹來,將身上臉上的灰,著實的揮了一陣,然後牽牽衣襟向院子裏走去。

  自然,那一顆心房,差不多要跳到嗓子眼裏來。因為自己要極力的壓製住,這就在院子裏先高聲叫了一聲:“老太。”屋子裏有人答應了一聲:“誰呀?”擋住風沙的門,頓時打開了,出來一人,彼此見著,都不免一怔。月容認得那個人是田二姑娘。怕碰見人,偏偏是碰見了人,隻得放出了笑容,向她一點頭道:“二姑娘,好久不見啦,丁老太在家裏吧?”二姑娘當看到月容的時候,也說不上是像什麽東西在心上撞了一下子似的,手扶了門框,倒是呆呆的站著望了她,一隻腳在門檻外,一隻腳還在門檻裏呢。這時月容開口了,她倒不得不答話,也微笑道:“喲,我說是誰,是楊老板,這兒丁老太搬家了,我家搬到這屋子裏來了。”月容道:“哦,他們搬家了?什麽時候搬的?”二姑娘道:“搬了日子不少了。”月容道:“搬到什麽地方去了呢?在這兒住著,不是很好的嗎?”二姑娘頓了一頓點著頭道:“外麵風大,你請進來坐一會子吧。”月容站著對那屋子窗戶凝神了一會,也就隨了她進去。

  田二姑娘已是高聲叫道:“大嫂,咱們家來了稀客了。”田大嫂由屋子裏迎出來,連點了幾下頭笑道:“這是楊老板呀,今天什麽風,把你吹了來?你瞧,我這人太糊塗,這不是正在刮大風嗎?”說著,還用兩手一拍。月容見她穿一件青布旗袍,卷了兩隻袖子,頭左邊插了一把月牙梳,壓住了頭發,像是正在做事的樣子,便道:“我來打攪你了吧?”田大嫂道:“你幹嗎說這樣的客氣話?假如不是你走錯了大門,請也不能把你請到的吧?請坐請坐。”她倒是透著很親熱,牽住了月容的手,拉了她在椅子上坐著。自己搬張方凳子挨了月容坐下,偏了頭向她臉上望著笑問道:“楊老板,聽說你這一程子沒有唱戲了,怎麽啦?在家裏作活嗎?”月容聽說,不由得臉上就是一紅,把頭低下去,歎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田大嫂倒是很體貼她,向她微笑道:“不忙,你慢慢地說。”月容低下頭,對地麵上很注意了一會子,低聲道:“據我想,大嫂你也應該知道的。我自己失腳作錯了一點兒事,這時你教我說,我可真有點不好意思。”



第二十三回 仆仆風塵登堂人不見 蕭蕭車馬納幣客何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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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二姑娘沒坐下,靠了房門站著,還將一個食指,在舊門簾子上畫著,她那樣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講到這裏,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頭來,恰是看到了。但覺自己脊梁骨上,都向外冒著汗,立刻站起來道:“我不在這裏打攪了,改日見罷。”說畢,已起身走到了院子裏。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丁老太雖然不在這兒,咱們也是熟人啦,幹嗎茶不喝一口你就走?”月容道:“改日見罷,我短不了來的。”田大嫂還牽住她的手送到大門口,笑道:“王大傻子還住在這裏麵呢。”月容道:“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兒去了吧?”田大嫂笑道:“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麽了,有點臉薄,這回搬家,倒像有什麽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兒去了,對誰都瞞著。你別急,你不找他,他還找你呢,隻要戲報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個不追了去的嗎?女人就是這一樣好。”月容對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點個頭說聲再見,立刻走了。天空裏的風,還是大得緊,所幸剛才是逆風走來,現在是順風走去,沙子不至於向臉上撲,風也不會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氣。順著風勢,挨了人家的牆腳下走去,走到一條大胡同口上,隻見地麵被風吹得精光,像打掃夫掃過了一樣。很長很長的胡同,由這頭看到那頭,沒有一個影子,僅僅是零落的幾塊洋鐵片,和幾塊碎瓦在精光的地麵上點綴著,這全是人家屋頭上刮下來的。月容由小胡同裏走出來,剛一伸頭,嗚的一陣狂吼,風在屋簷上直卷下來,有一團寶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這可以象征風勢是怎麽一種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遲早總是要回去,站在這裏算什麽?於是,牽牽衣服,衝了出去,但是越走風越大,這一截胡同還沒有走完,有人叫道:“喂,這位姑娘到哪裏去?”月容看時,一個警察,臉上架著風鏡,閃在人家大門洞子裏,向自己招手。因道:“我回家呀,不能走嗎?”警察招著手道:“你快到這兒來說話,風頭上站得住嗎?”月容依他到了門洞子裏。他問道:“你家在哪裏?”月容道:“在東城。”警察道:“在東城?你回去得了嗎?你先在這兒避避風,等風小一點,你再走。”月容道:“我回家有事。”警察道:“你什麽大事,還比性命要緊嗎?”月容不用看,隻聽到半空裏驚天動地的呼呼之聲,實在也移不動腳,隻好聽了警察的命令,在這裏站著。

  約摸有二三十分鍾之久,那狂風算是過去,雖然風還吹著,已不是先前那樣猛烈,便向警察道:“現在我可以走了吧?”警察將手橫著一攔道:“你忙什麽的?這風剛定,能保不再起嗎?”正說話時,這大門邊的汽車門開了,立刻有輛汽車攔門停住,隨著大門也開了。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臉,鼻子下養了一撮小胡子,後麵一個空灰色短衣的人,夾了個大皮包,一同走了出來。警察舉著手,先行了一個禮,向那小胡子賠笑道:“這位姑娘是過路的,剛才風大,我沒有讓她走的。”小胡子道:“她家在哪裏?”警察道:“她隻說住在東城。”小胡子對她望望道:“你家住在哪兒?我也是到東城去,你順便搭我的車走一截路好不好?”警察道:“這是郎司令,你趕快謝謝罷。”月容心裏在想著,人實在是疲勞了,坐一截車也好,有警察介紹過了,大概不要緊。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個躬道:“可是不敢當。”郎司令笑道:“倒很懂禮。這沒什麽,誰沒有個遇著災難的時候,你上車罷。”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還透著躊躇的樣子。郎司令笑道:“別怯場,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風天,我不能停著車子滿市拉人同坐。這也無非救濟的意思,不分什麽司令百姓。”

  那個夾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還要透著急,已是走到汽車邊,開了車門,讓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氣,就上車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動椅子,側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車子,拍著坐的彈簧椅墊道:“為什麽不坐正麵?”月容道:“我刮了一身的土,別蹭著了司令的衣服。這樣好。”說著話,車子已是開了,郎司令道:“你家住在哪兒?我的車子可以送到你門口。”月容道:“不用,我在青年會門口下車得了。”郎司令對她打量了一下,因道:“姑娘,我聽你說話,很有道理,你念過書吧?”月容也沒正臉對他,側了臉坐著,隻是搖搖頭。車子裏默然了一會,郎司令道:“很奇怪,我在什麽地方見過你似的,你認得我嗎?”月容忽然一笑道:“我一個窮人家孩子怎麽會認得司令?”郎司令雖然不能把她拖扯過來,對她身上,倒是仔細地看了幾遍。笑道:“我想起來了。”說著,將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這一聲喝著,倒有些兒吃驚,猛回頭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對了,對了!一點不錯,你不是楊月容老板嗎?”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郎司令道:“你也是很紅的角兒呀,怎麽落到這樣一種情形了?”月容低下頭去,沒有答複,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紅暈了。郎司令道:“你倒了嗓子了嗎?不能吧?你還沒有唱多久呀。實在不相瞞,我偶然看過你一回戲,覺得你的扮相太好,後來就連接聽了一個禮拜的戲。隔了兩天沒去,聽說是你停演了,我正納悶,原來你還在北京。”月容道:“我不願唱戲,並非是倒了嗓子。”郎司令道:“那為什麽呢?”月容道:“不為什麽,我不願唱戲。”郎司令聽她又說了一句不願唱戲,雖不知道她為了什麽,但是看她那臉上懊喪的樣子,便道:“楊老板,你有什麽事傷了心嗎?”月容道:“傷心也不算傷心,可是……對不起,我不願說。”郎司令看她這樣子,少不得更要端詳一番。汽車跑得很快,不多大一會就到了東單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著,看到青年會的房屋,就請郎司令停車。郎司令笑道:“風還大著呢,我送到你門口不好嗎?”月容搖搖頭苦笑著道:“有些兒不便,請你原諒。”他微笑著,就讓車夫停車。月容下得車來,把車門關了,隔了玻璃,向車子裏點了個頭,道聲“勞駕”,自走開了。

  回得家來,但見那屋子裏,陰沉沉的,增加了一分不快,隨身躺在炕上,閉了眼,一言不發。耳邊是聽到胡媽跟著進了房,也不去理會她。胡媽道:“家裏還沒有了吃的呢,去買米呢?還是去買麵呢?”月容道:“我不吃晚飯了。你把牆釘子上掛的那件長夾袍拿了去當,當了錢,你買點現成的東西吃罷。”胡媽道:“不是我多嘴,你盡靠了當當過日子,也不是辦法,你要快快的去想一點法子才好。”月容道:“這不用你說,再過兩三天,我總得想法子。”胡媽道:“別個女人窮,想不出法子來,那是沒法。你學了那一身玩藝,有的是吃飯的本身,你幹嗎這樣在家裏待著?”月容也沒有答複,翻個身向裏睡著。胡媽道:“那末,我去當當,你聽著一點兒門。”月容道:“咱家裏有什麽給人偷,除非是廚房裏那口破鐵鍋。賊要到咱們家裏來偷東西,那也是兩隻眼睛瞎了二隻半。”胡媽在炕麵前呆站了一會子,也就隻好走了出去。

  到這天晚上,月容因為白天已經睡了一覺,反是清醒白醒的,人躺在炕上,前前後後,什麽事情都想到了。直到天色快亮,方才入睡,耳朵邊一陣喧嘩的聲音,把自己驚醒過來。睜眼看時,窗戶外太陽照得通紅。把自己驚醒的,那是一陣馬車輪子在地麵上的摩擦聲,接著是嘩嘩的馬叫。馬車這樣東西,給予月容的印象也很深,立刻翻身坐了起來,向院子外望著。事情是非常湊巧,接著就有人打了門環啪啪地響,月容失聲叫起來道:“他找我來了,他,丁二哥來了。”口裏說著,伸腳到地上來踏鞋子,偏是過於急了,鞋子撈不著,光了襪底子就向外麵跑,所幸胡媽已是出去開大門,月容隻是站在屋門口,沒到院子裏去。聽到有個男子問道:“這裏住著有姓楊的嗎?”月容高聲笑道:“對了,對了,這裏就是。丁二哥!”隨著那句話,人是進來了,月容倒是一愣,一個不認識的人,蓄有八字胡須,長袍馬褂的,夾了一隻大皮包進來。

  那人老遠的取下了帽子,點著頭叫了一聲楊老板,看他圓臉大耳,麵皮作黃黑色,並不像個斯文人。在他後麵,跟了一個穿短衣的人,大一包小一包的,提了一大串東西進來。月容見他快要進屋,這才想到自己沒有穿鞋子,趕快地跑到裏麵屋子裏去,把鞋子穿上。那人在外麵叫道:“楊老板,請出來。這裏有點兒東西,請你檢點收下。”月容心裏想著:這一定是宋信生的父親派人來運動我的。這得先想好了幾句對付的話,口裏說是“請坐”,心裏頭在打主意,牽牽衣服,走了出來。便見那人在桌上打開了皮包,取出兩截白晃晃的銀元,放在桌子角上,短衣人已是退出去了,那些大小紙包,卻堆滿桌。月容道:“啊,又要老掌櫃送了這麽些個東西來,其實我不在這上麵著想的,隻求求老掌櫃同我想個出路。”那人笑問道:“哪個老掌櫃?”月容道:“你不是東海軒老東家請你來的嗎?”那人且不答複,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你是楊老板,我們沒有找錯。”月容道:“我姓楊,你沒有找錯,你是坐馬車來的嗎?”那人道:“對的。”月容笑道:“哦!二哥引你來的?他幹嗎不進來?我聽到馬車輪子響,我就知道是他來了。”那人聽說,也跟著笑了。


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錢迷去路 高軒夜過背蝕泣殘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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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坐在家裏,忽然有人送錢來,這自是一樁幸運的事。像楊月容正在窮苦得當當買米的時候,有人送了大把銀錢上門,這更是幸運的事,但這決不能是天上落下來的一筆財喜,所以猜著是信生父親送來的運動費。那人笑道:“楊老板,你也善忘吧?昨天你不是坐了人家的汽車回來的嗎?”月容道:“哦,你是郎司令派來的?我和他並不認識,昨天蒙他的好意,送我到東城,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他並不知道我住在這裏。”那人笑道:“別說你已經告訴他住在東城,你就不告訴他住在東城,有名有姓兒的人,他要找,沒有個找不著的。昨天晚上,我們司令,就把你的情形打聽清楚了,說你生活很困難,他很願幫你一點忙。這桌上的大小紙包兒,是替你買的衣料,這錢,你拿著零花。你快一點兒把衣服作好,郎司令還要帶你出去逛昵。我姓李,你有什麽事,打電話找李副官,我立刻就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月容。

  她對桌上的東西看看,又對李副官看看,便搖頭道:“我又不認識郎司令,怎好平白的收他這些東西?”李副官笑道:“昨天你們不是認識了嗎?”月容道:“也不能那樣見一麵,就收人家這些東西。東西罷了,這現錢……”李副官笑著搖搖頭道:“沒關係,漫說是這一點兒,就再多些,他也不在乎。你別客氣,幹脆就收下來罷。再見,再見。”他說著話,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兩手捧著,連連作了幾個揖,就推門走了出去。月容跟在後麵,緊緊地跟出了大門外來,叫道:“喂,李副官,你倒是把東西帶著呀!”她說這話時,李副官已是坐上了他那漂亮的馬車,前坐的一位馬車夫,加上一鞭,唰的一聲,就把馬車趕著走了。他坐在馬車裏,隔了玻璃窗戶,倒是向她微笑著點了幾點頭。月容隻管叫,那車子隻管走,眼望著那馬車子轉過了胡同角,也就無法再叫他了。

  關上了大門,回到屋子裏來,那些送來的東西,道先送進了眼裏。胡媽站在桌子角邊,原是在用手去撫摸那裝東西的紙盒子,當月容走進來的時候,她猛可的將手向後一縮,倒是向她笑道:“你不用發愁了,衣服也有了,錢也有了,早曉得是這麽著,就不該去當當。”月容也沒有理會她,索性坐在椅子上,對了桌上那些紙包和洋錢隻管發呆。胡媽以為她嫌自己動過手了,隻得低了頭,緩緩地走出去。月容呆坐了有十分鍾之久,自言自語地道:“我也要看看到底有些什麽玩藝。”於是走向前,先把大紙包透開,裏麵卻是一件新式的呢大衣,拿出來穿著試試,竟是不肥不瘦,恰恰可以穿得。另有比這小一點的一個紙盒,猜著必是衣料了。也來不及脫下身上這件大衣了,一剪刀把繩子剪斷,揭開蓋子來看,卻是一套雪白的羊毛衫褲。在那上麵,放著一張綢緞莊的禮券,標明了五十塊。既是紙包裏東西,不容易猜,索性一包包的都打開來看看罷,看時,如絲襪,綢手絹,香胰子,脂胭膏,香粉,大概自回北京以來,手邊所感到缺乏的日用東西,現在都有了。再數一數桌上所放的那兩疊現洋錢,共是四十塊。

  在計數的時候,不免撞了叮當作響。胡媽在院子裏走得叮當有聲,月容回看時,她那打滿了皺紋的臉上,所有的皺紋,都伸縮著活動起來,正偏了臉向裏麵張望。月容道:“這樣鬼頭鬼腦的幹什麽?進來就進來罷。這桌上的東西,還怕你搶了去嗎?”胡媽手扶著門,顫巍巍地進來了,把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張開合不攏來。因低聲道:“就是什麽事情也不幹,好好兒的過,桌上這些錢,也可以湊付兩個月了。”月容搖搖頭道:“這個錢,我還不知道怎麽對付是好呢!你想,世界上,有把洋錢白舍的嗎?我是唱過戲的人,我就知道花了人家的錢,不大好對付。”胡媽道:“你怎麽啦,怕花了人家的錢,會把你吃下去嗎?錢是他送來的,又不是你和他借的,你和他要的,你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怕什麽?來的那個人說,花錢的人要同你出去逛逛罷?你讓姓宋的那小子把你騙夠了,他也不要你了,你還同他守什麽身份?趁早找個有錢的主兒,終身有靠,比這樣天天過三十晚強吧?天可越來越涼了,今天屋子裏沒有火,就有點兒待不住。你當的那幾件衣服,也該去贖出來了。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身上穿得好一點,見人說話,也有一點精神。”

  月容把整疊銀元,依然放在桌上,卻拿了一塊錢在手,緩緩的輕輕的在桌上敲著,帶了一些微笑道:“這也是合了那句話,肥豬拱廟門,十分好的運氣,趁著這好運氣,我倒要去想一點兒出路。”胡媽把桌上的大小紙包,全都給她搬到裏麵屋子裏去,走近了她的身邊,微彎著腰道:“姑娘,不是我又要多嘴,你應該趁了身上有錢的時候,製幾件衣服穿著。你就出去找找朋友,請大家幫一點忙,人家看到你穿著不壞,也許念起舊情來,真會替你找出一條路來。譬如就說是唱戲罷,你穿得破破爛爛的去找朋友,人家疑心你是無路可走了,又回來唱戲,先帶了三分瞧不起意思。你要是穿得好好兒的去,他就說你有唱戲的癮,也許你唱紅了,他要來請求著你,還得巴結你呢。”月容同她說話,又把放在桌上的銀元抓了起來,翻覆著隻管在手上算,算了十幾遍,不知不覺的,就揣到口袋裏去。胡媽跟著走進房來,見炕上放的那些大小紙包,皺起了眼角的魚尾紋,彎了兩個手指,哆嗦著指了道:“你瞧,準值個百來塊錢吧?”月容淡淡的一笑道:“別說是這麽些個東西,就是比這多十倍我也見過。見過又怎麽樣?有出無進的一口氣,到了總是窮。”她說這了這話,把一條腿直伸在炕沿上,背靠了炕頭的牆,微閉了眼,把頭歪斜到一邊去。胡媽看看這樣子,已是不能把話續下去,就自言自語的走出去,嘰咕著道:“不能因為發過財的,把東西就不看在眼裏。誰教你現在窮著呢?人要到什麽地步說什麽話。”

  月容坐在炕上,卻是把話聽到了,心裏想著:別瞧著這老媽子糊塗得不懂什麽,可是她這幾句話,是說的很對。瞧不起這些東西怎麽樣?現在窮著呢,想要這麽些東西十分之一,還想不到呢!想到了這裏,把眼睛睜開來,向炕上放的東西看了一看,再估計值得多少錢。由東西上又看到了身上的大衣,將手撫摸著,看看沒有什麽髒跡,還折過來一隻衣裳角看看,看到那衣服裏子還是緞子做的。點了兩點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個郎司令做事倒是很大方的,這個日子,要他幫一點忙,大概是可以的。”於是站在地上,牽牽自己的衣服,在屋子裏來回的走了幾次。

  胡媽二次進屋子來,手握了門框,偏了頭,向月容身上看看,點著頭笑道:“這位司令,待你很不錯,這個好機會,你可別錯過了。”月容道:“話雖如此,但是我也受過教訓的。男人要捧哪個女人,在沒有到手的時候,你要他的腦袋,他也肯割給你的,可是等他把你弄到手之後,你就是孫子了。你好好地伺候著他,他還可以帶著你玩兩天,你要是伺候得不好,他一腳把你踢得老遠。那個時候,你掉在泥裏也好,掉在水裏也好,誰也不來管你,那就讓你吃一輩子苦了。”胡媽跨過門檻,把頭伸過來,向她臉上望著道:“姑娘,你還得想想呀,在你的意思,以為姓宋的是把你踢到泥裏水裏來了罷,可是現在不有人又來拉你了嗎?可也見得就是跌到泥裏去了,還是有人把你拉了起來。”月容笑笑道:“對了,將來我跌到泥裏水裏了,還圖著第三個人把我拉起來呢!那末,我這一輩子就是在泥裏水裏滾著罷。我想回來了,我不能上當。”說著,兩手將大衣領子一扒,反著脫了下來,就向炕上一扔,還把腳頓了兩頓。

  胡媽也沒有理會到她是什麽意思,笑道:“你瞧,東西堆了滿炕,我來歸理歸理罷。”月容道:“對了,歸理歸理罷,等他們有人來的時候,這些東西,完全讓他們拿了回去。我反正不能為了這點東西,自賣自身。胡媽你當了多少錢?”胡媽道:“我因為你睡著沒有告訴你,當了五錢銀子。要贖的當,多著呢,一塊兒贖罷。”月容道:“哼,贖當,這郎司令送來的幾十塊錢,我一個也不動的。當的五錢銀子,大概還可以花一兩天吧?”胡媽正把東西向炕頭上的破木箱子裏送了進去,聽了這話,手扶箱子蓋,兩腿跪在炕沿上,回頭望了她,簡直不知道移動。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撐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也是懶懶地向她望著道:“你發什麽愣?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胡媽道:“你什麽意思?不願花人家送來的錢?”月容道:“我為什麽不願花?我有那樣傻?覺得關起門來挨餓好些嗎?可是花了人家的錢,一定要想法子報答人家的。我報答人家隻有這一條身子,要是我見錢就賣,那不如我厚著臉去見師傅,我去唱我的戲。”胡媽這才蓋好了箱子,走下炕來向她一拍手道:“我說什麽?早就這樣勸過你的,還是去唱戲。”月容那隻手還是撐了頭,抬起另一隻手,向她搖了幾搖道:“你先別嚷,讓我仔細地想上一遍。”胡媽是真的依了她就不再提此話。

  當天晚上,大風二次的刮起,這就不像前日的情形,已是很冷,月容將一床被卷得緊緊的,在大炕上縮成一團。次日早上起來,穿上了那件薄棉袍子,隻覺得背上像冷水澆洗過了,由骨頭裏麵冷出來。便隔了窗子問道:“胡媽,你把火攏上了沒有?今天可真冷。你把爐子搬到屋子裏來做飯罷。”胡媽把一隻小的白泥爐子,戰戰兢兢地搬到屋子裏來,向她做了苦臉子道:“就剩這一爐子煤了,錢是有限的,我也沒敢去叫煤。你身上冷得很罷?兩隻手胳膀,就這樣抱在胸麵前。你不會把那件大衣穿起來,先暖和暖和嗎?”月容道:“現錢放在箱子裏,我也不花他一個呢,怎能穿他送的大衣?”胡媽向她看看,也沒有言語。


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錢迷去路 高軒夜過背蝕泣殘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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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人打著門環啪啪亂響,月容皺了眉道:“這樣大的風,有什麽人來?準是那個甚麽狼司令虎司令派人通知我。你去開門,就說我病在炕上沒有起來。”胡媽緩緩的出去,門環響著,那還正是催促得緊。過了一會,胡媽踉蹌跌了進來,向月容道:“姑娘,你說是誰來了吧?”月容道:“不就是昨天來的那個李副官嗎?”胡媽道:“哪裏是?你猜是誰呀?”月容道:“咱們家裏還有幾個人來?大概是……”外麵屋子裏,有了一個粗暴的男子聲音,問道:“楊老板,收房錢的來了。”月容哦了一聲,答不出話,也不敢出去。那人又道:“楊老板,你已經差上兩個多月了,再要不給,我實在交代不過去。”月容由門簾子縫裏向外張望了一下,那人道:“你今天不給房錢,沒別的,請你明天搬家。漫說你還欠兩個月房錢,就是不欠,知道你家裏沒有男人,我們東家還不肯賃給你呢。”月容道:“我們統共住你兩個月房子,就欠你兩個月房錢嗎?搬進來付了你們一個月茶錢,不算錢嗎?”那人道:“還說昵!搬進來以後,就不付錢。這樣的好房客,誰敢賃!你不付錢,我在這裏等著,你不出來可不行。”

  月容偷向外麵房子看去,見那人靠了四方桌子坐下,架起腿來很得意的顫動,口裏斜銜了一支煙卷,向外慢慢的噴著煙。月容看他不走,低頭望望自己身上,那薄薄棉袍子,還有不少的髒跡,隻得把那件疊在炕頭邊的大衣,穿在身上,走了出來。那人並不起身,繃住了橫疤子肉的臉,向她冷眼看了一下道:“有茶嗎?勞駕倒口水來喝喝。”月容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靠門站定,不由得也把臉沉下來,瞪著眼道:“這房錢一個月多少錢?”那人笑道:“咦,你住了兩個月房,多少房錢,你還不知道嗎?每月是五塊,兩個月是十塊。”月容道:“哦,也不過欠你十塊錢。你就這樣大的架子,假使我馬上就搬,除了那個月茶錢,也隻用給五塊錢罷了?”那人淡笑道:“五塊錢?五塊錢就不易嗎!”他口裏說著兩隻腳架著,連連顛了一陣。月容鼻子裏哼了一聲,立刻縮進房去。

  再出來時,當的一聲,取了五塊錢放在桌上,把頭一昂道:“這是一個月的房錢,還有五塊茶錢,合算起來,就是十塊。兩個月房錢全有了。你在我們麵前擺什麽架子!月不過五,再住一天,我找房搬家。你拿出房折子來,讓我寫上。”那人倒想不到她交錢有這樣的痛快,便站起來笑道:“並非我有意和你為難,我們捧人家的飯碗,專門同人家收房錢的,收不到房錢,我就休想吃人家這碗飯。”月容伸出手來道:“什麽話也不說了,你拿出房折子來罷,我要寫上房折子才讓你走。”那人將房折子拿出來,月容拿到裏麵屋子裏去,將數目字填上。自己也不拿出來,卻叫了胡媽進去,返身出來,遞給那人。那人沒有意思,悄悄的走了。

  胡媽關了街門,複又進來問道:“姑娘你是動用了那款子給的房錢嗎?”月容手撐了頭,靠著桌子坐著,無精打采的答應了一聲道:“那叫我怎麽辦?收房租的人,那一副架子,誰看了也得討厭,何況他賴在這裏,又不肯走。事到了緊要關頭,我也顧不得許多了,隻好把那筆整款子,先扯用了再說。我動用了多少,將來再歸還多少也就是了。”胡媽道:“既然如此,我們索性挪用了兩塊罷。你瞧,天氣這樣涼,你還沒有穿上厚一點的衣服,叫一百斤煤球來燒,這是要緊的事。”月容還是那樣撐了頭坐著的,歎口氣道:“現在用是好用,將來要還錢的時候,怎麽樣子還法呢?”胡媽道:“你沒有挪動那錢,我不敢多嘴,現在你既然動用了,你用了五塊錢,固然是要想法子,你花了人家七塊錢,也無非是想法子找錢去,反正是將來再說。你怕什麽?”

  月容聽她說到了一個冷字,仿佛身上冷了兩倍,於是將手伸到煤火爐子上,反翻不停的烘著。胡媽道:“你瞧,你這件綠袍子,袖口上都破著,漏出棉花來了,照說,不冷你也該換一件新棉襖穿了。”月容向她搖了兩搖手說:“你別攪亂我的心思,讓我仔細想想罷。”說著,在衣袋裏掏出兩個銅子,握在手掌心裏連搖了幾下,然後昂著頭向窗外道:“老天爺,你同我拿個主意罷,我若是還可以唱戲,我這銅子兒扔下去,就是字;我若是不能夠唱戲,扔下去就是花;兩樣都有,那就是二和會來尋我。”說著,手掌托了兩個銅子,拍著向桌上一跌,卻是兩個字。月容道:“什麽?我真的可以去唱戲嗎?這個我倒有些不能相信,我得問上第二回。”胡媽道:“你別問了,占卦就是一回,第二回就不靈了。”月容哪裏管她,撿起兩個銅子,將手合蓋著搖撼了幾下,又扔下去,看時,兩個銅子,又全是字。胡媽比她還要注意,已是伏在桌沿上,對了桌麵上看去,笑著拍手道:“你還說什麽!老天爺到底是勸你去唱戲罷?”月容道:“既是這麽著,等明天大風息了,我去找我師傅罷。”

  胡媽笑道:“你要是肯去找你師傅,就是不唱戲,十塊八塊錢,他也可以替你想法子的。”月容忍不住向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還是把箱子裏的錢,動用幾塊罷。”胡媽皺了眉道:“我沒有什麽,反正是一條窮苦的命,不過我看到你這樣受拘束,倒是怪作孽的。”月容猛可的起身,到炕頭上箱子裏取出兩塊錢來,當的一聲,向桌子上麵扔著,對她望著道:“你拿去花罷,反正我是下了爛泥坑裏的人,這雙腳不打濕也是打濕了。”說著,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胡媽對於她的話,也懂也不懂,倒不必分辯,拿著錢走了。月容籌劃了大半天,想來想去,果然還是胡媽無知識的人所說的話對。決定次日起個早,就到楊五爺家裏去求情。不想在這天晚上,又出了岔事了。

  約在八點鍾的時候,煤油燈裏麵的油汁,是上得滿滿的,燈芯扭出很高大的火焰光裏,月容是靠了桌子坐定,將幾冊手抄本的戲詞,攤在麵前看。旁邊放了一個火爐子,煤火是燒得很興旺。除有一把新洋鐵壺燒著開水而外,爐口上還烤著幾隻芝麻醬燒餅,桌子角上放了兩小包花生仁兒,是就燒餅吃的。胡媽洗完了碗筷,沒有事,也搬了一張方凳子坐在屋子角落裏打瞌睡,她那鼻息聲倒是和開水壺裏的沸水聲,互相呼應著。月容望了她笑道:“你心裏倒踏實了。”正說著呢,外麵又有了拍門聲,月容不由得咦了一聲道:“怎麽著,這晚有人來敲門,難道還有人送了東西和錢來嗎?”便拍醒了胡媽,讓她出去開門,自己緊貼了窗戶,由紙窟裏向外張望。

  在大門開合聲以後,接著滿院子裏都是皮鞋雜遝聲,這就有人道:“啊,這院子裏真黑,司令小心點兒走。”月容聽說,卻不由得心裏一跳。果然是郎司令的口吻叫起來道:“楊老板,我們來拜訪你來了。透著冒昧著一點了罷?”在這些人說話的當兒,郎司令已是走到外麵屋子裏來,接著就有人伸手,將門簾子一掀。月容心裏一機靈,便道:“請在外麵坐罷,我這就捧燈出來。”口裏說著,已是左手掀簾子,右手舉燈,到了房外,將頭閃避了燈光,向站在屋中間的郎司點了兩點頭,可是自己心房,已是連連的跳上了一陣。把燈放在正中桌子上,正待回轉身來,招呼郎司令坐下,不想他和李副官全已坐下,另外有兩個穿製服,身上背了盒子炮的大兵,卻退到屋子門口去站著。月容手扶了桌沿,對他們望望,還不曾開口呢,郎司令抬起右手,將兩個指頭,隻管捋那短小的胡子,李副官卻坐在裏屋房門口,斜伸了一條腿,正好把進門的路攔住。他倒向人點點頭笑道:“楊老板,也請坐罷。”

  月容本來想對郎司令說,多謝他給的東西,一看到房門給人攔住了,到院子裏去的門也有人把住了,倒不知道怎麽是好,一發愣,把心裏所要說的話給駭回去了。郎司令還捋著胡子呢,見她穿的那件綠袍子,緊緊的,長長地裹住了身體,所以身上倒是前後突起好幾處,那白嫩的臉皮,雖沒有擦胭脂,可是帶了三分害臊的意味,在皮膚裏層,透出了淺淺的紅光來。她側著臉子,逼近了燈光,正好由側麵看到她的長睫毛向外擁出,頭發垂齊了後腦,是微微的蓬著。因笑著先點了兩點頭,回轉來向李副官道:“你把話對她說一說。”李副官道:“楊老板,你怎麽不坐下,也不言語?郎司令昕到我回去說你家裏這一番情形,很有意幫你的忙。現時汽車在門口,咱們一塊兒出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談談,好不好?”月容將扶在桌沿的手,來回摸擦,不抬頭,也不說話。李副官道:“回頭我們還把汽車送你回來,你怕什麽的?”月容默然了很久,猛可的將身子一扭,塞窸窸窣窣有聲。

  郎司令略一低頭,有了主意。見桌上還剩有大半枝洋燭,就拿了起來,隻回頭對李副官望著,他已會意,立刻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將燭點上。郎司令左手拿了燭,右手擋了風,開了四方步子走著,笑問道:“戲台上客人歇店,拿燈照照,有沒有歹人是不是這個樣子?”李副官笑道:“司令作什麽像什麽,可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李副官微笑著,繞上桌子那邊,將燭向月容臉上照來,見她兩行眼淚,串珠一般,向兩腮掛了下來。因道:“這奇了!我們來了,也沒有一句不中聽的話,楊老板為什麽傷起心來?”月容索性一扭,對著裏麵的牆,那窸窸窣窣的小哭聲,更是不斷。李副官手捧了洋燭,站在她後麵,倒有些不好轉彎,向郎司令微笑道:“你瞧,這是怎麽一回事?”郎司令就走過來,將蠟燭接住,笑道:“這沒有什麽,小姑娘見著生人,那總有點難為情的。”郎司令笑道:“那也好,咱們有話慢慢地說。”他說畢,依然退到原來的椅子上坐著。

  李副官將洋燭放在桌上,兩隻巴掌,互相搓了幾下,還微微地一鞠躬笑道:“自然的,我們交情淺,你還不能知道我們司令是怎樣一種人。司令辦起公來,打起仗來雖然很是威武,可是要談起愛情來,那是比什麽斯支人都要溫柔些的。你不願同我們出去玩,或者不願我們到這兒來,你都可以說,為什麽哭了起來呢?”月容本想說一句,並不是為這個,可是這話隻是送到嗓子眼裏,又忍了回去,依然是對了牆,繼續的掉眼淚呢。
 



第二十五回 難忍饑驅床頭金作崇 空追跡到門外月飛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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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月容為什麽哭,她自己也說不出這個所以然。這時,李副官站在後麵又解釋了幾句,更教自己沒法子來答複,所以還老是對了牆站住。後來郎司令向李副官招招手道:“也許是今天帶了弟兄來,她受了驚了。這沒什麽,今天不算,明天咱們再來。”李副官道:“楊老板,你聽見沒有?郎司令怕你受驚,明天一個人再來。可是話得說明,你不能夠聽到說我們明天要來,你老早地就溜走了。”郎司令笑道:“這個倒不用你煩心,真是怕她走,給偵緝隊去個電話,他們就會來掛樁的。不過那樣辦,也未免小題大做了。”李副官笑道:“這倒是我多話了。不過我還要問楊老板兩句言語,答應不答應倒沒有關係。你家境很寒,又沒有個人來維持門戶,你是不是還打算唱戲呢?”胡媽的兩個兒子,都當過大兵,她倒是不怕掛盒子炮的,已是沏了一壺茶,兩手捧著送了進來。

  郎司令一擺手道:“茶不用喝了,我們問你兩句話。”胡媽將茶壺放在桌上,掀起一片衣襟來擦著手,笑道:“司令,我可不懂什麽。”郎司令笑道:“我們隻問你你所懂得的,你家楊老板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嗎?”胡媽道:“您是像一把鏡子一樣的,還不照得我們徹亮嗎?”郎司令道:“你們的日子難過,我也知道,可是不過差錢用罷了,也沒有別的。前天李副官送來的錢,還不夠還債的嗎?”胡媽道:“倒不是為了這個,你給的那些錢,她還不肯花,她怕花了,還不清你的原數。”郎司令笑道:“傻孩子,我既特意派人送錢給你了,我還能讓你把錢退回嗎?這且不管,你隻管是把錢退回給我,還有什麽打算嗎?不能盡坐在家裏挨餓。”胡媽道:“她的意思,想去唱戲,可是同她師傅鬧過別扭了,這會子去見師傅,又怕師傅說閑話,所以透著進退兩難。”

  郎司令哈哈笑道:“老李,你聽見沒有?楊老板掉淚,是向我們抱委屈,這我們更得幫忙。”李副官本來抽回身,到原地方坐下了,這又走過去,離著月容約摸有一尺多路,低聲道:“楊老板,這一點小事,你全不用放在心上。你覺著唱戲為難,就不用唱戲了,一個月要花多少錢,郎司令就能補貼你。”月容總是對了那堵牆,也不答話,也不回轉身來。郎司令站起身來笑道:“老李,咱們走罷,男女之間,最好是不要用一絲一毫勉強的手段,我很願用一點誠心去感動她。這就是說,別瞧軍閥都不是講理的,可是這裏麵也有好人呢。楊老板,再見罷。”他說著,已是走出了那屋門,在院子裏叫道:“哦,老李,我忘了一件事,你賞老媽子幾個錢罷。她幫工幫到這種地方來,哪裏還找得著零錢花。”李副官在袋裏一掏,摸出一疊鈔票,就掀了一張五元的給她,胡媽兩手合掌接住,口裏連連的念道:“這可了不得,謝謝你,謝謝你。”李副官道:“不是我的錢,你出去謝謝司令罷。”胡媽就和李副官一同出來,向郎司令道謝,直送到大門口去。

  月容麵牆站定,直聽到皮鞋聲,已經走過了院子,才敢回轉身來,胡媽已是笑嘻嘻地,走進了屋子,向她笑著皺了眉道:“姑娘今天你是怎麽啦?無論怎麽,人家來了,沒什麽歹意,你為什麽背對了人還哭呢?”月容由衣紐扣上抽出了手絹,緩緩的擦著眼淚,因道:“你倒說的好,沒什麽歹意!你想咱們一個好好的人家,半夜三更的,人家就帶了大兵闖進來,這把咱們還看成了一個什麽人呢?就是當窯姐兒的罷,人家也得帶三分笑臉瞧著。我是他的奴才,到了這晚上,砰砰砰砰地他捶開了街門,就可以向我屋子裏跑?要不是我一機靈,把燈端到外麵屋子裏來,他準會坐到我的炕頭上去。咱們受了人家這樣無禮的對待,還是不敢說一聲兒,得向人家來個笑臉,我心裏一委屈,我就忍不住要哭。”胡媽道:“那是你想不開,郎司令那麽大的官,肯到咱們家裏來,就是太陽老爺兒照進屋子裏來了。你是沒出去瞧見,那一輛汽車,真好,比八人大轎還要大,兩個護兵在車外麵一站,哧溜一聲兒地開走了。這要是沒錢,就能這麽辦嗎?”月容一扭脖子道:“別不開眼了,汽車不論大小。把燈捧進去罷,我要睡覺,讓我躺到炕上,慢慢兒的去想。”胡媽捧了燈,將她送進房,將燈放在小桌上,自己靠了門邊,向月容望著。

  月容背對了門,解長衣的紐扣,脫了鞋,爬上炕去,回轉身來,看到了她,問道:“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胡媽眯了一雙老眼,向她笑道:“我的意思……”月容將兩隻手同時向外揮著,因道:“你有意思。你的意思我明白,讓我當郎司令一份外家。老實說,要我當人的外家,哪一天我都能辦到,我就是不幹!我要走那一條路,我還不如去唱戲呢。”胡媽一伸脖子,將嘴半張開著,月容道:“不用說了,不用說了,去睡覺罷。”胡媽也無法子再說什麽,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自掀門簾子走了。

  月容睜著大眼,望了小桌上的燈,清醒白醒地在炕上睡著,直聽到胡同裏的更鑼,打過了四更,方才睡著。自然這一晚的沉思,總想到了一些出路,決定次日起來,照計行事。雖然睡得晚,然而到了早上九點鍾,她就起來了。胡媽也是剛剛的起床,擺了一隻白爐子在屋簷下,正用火筷子向裏搗爐灰,便扶了屋門,向她頓腳道:“我等著要盆熱水洗臉,爐子還沒有攏著,這不是搗亂嗎?”胡媽道:“喲,這大早的你趕著洗臉,向哪兒去?”說時,彎了腰,將兩根長火筷子,隻管伸到冷爐灰裏麵搗動,爐子裏是呼嚕子作響。月容道:“你沒有聽到那個狼司令虎司令說嗎?要通知偵緝隊在咱們門口掛樁。掛樁這個暗坎兒,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派了便衣偵探,在咱們家附近把守著,我要到哪裏去,他們也得跟上。要是真那麽辦,你想那豈不是個大累贅?所以我想著,趁了今日早上,他還沒有派人來的時候,我先出去,找好一個藏身的地方。”

  胡媽隻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答話,似乎對於她這個主意,很不以為然。因為月容站在屋子門裏麵,縮著一團的,隻管催著要熱水,隻好找了幾根硬柴棍子,塞到爐子眼裏去燒,也來不及添煤,火著了,將瓷鐵小臉盆,舀了一盆涼水,就在爐子上架著。月容跑到爐子邊來,伸手到水裏去探試了幾回,摸著水有些溫熱了,立刻端了盆進屋子去,掩著門正彎著腰在桌上洗臉呢,卻聽到胡媽在院子裏同人說話。始而以為是送煤或挑水的,沒有介意,後來聽到有個粗暴的男子聲音,叫道:“你就拿得了主意嗎?你進去問問看。”月容問了一聲:“誰?”打開屋門來,看到卻是一愣。

  這是胡同口上二葷鋪的掌櫃小山東。他頭上戴了黃氈帽,身上穿了藍布棉襖,攔腰係了一根白線編的粗板帶,籠了兩隻袖子,沉下那張黃黑馬臉,頗有點不妥協的神氣。問道:“掌櫃的,你又來要賬來了吧?”小山東淡笑道:“楊老板,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您是梨園行的。您是有法子想的,幹嗎瞞著?”月容道:“我們自搬來的時候,蒙你的情,賒過幾天東西吃,這是我記得的。可是你賒帳的時候,認的主兒是姓宋的,不是我吧?”小山東脖子一伸道:“咦,這樣說起來,倒是賒帳賒壞了,別的不用說,我問您一句,炸醬麵,饅頭,蔥油餅,多著呢,我也算不清,你吃過沒有?”月容道:“吃過怎麽樣,吃過了就應該我給錢的嗎?”她說是說出來了,然而臉腮上已經飛起兩塊紅暈。小山東冷笑道:“吃飯不給錢,這是你們的理?”月容道:“譬如說,人家在館子裏請客,客人吃了館子裏的東西,也得給錢嗎?還是作主人的給呢?”小山東道:“雖然是作主人的給錢,可是作主人的溜了,大概在席的客人也跑不了。姓宋的賒的東西,在你們院子裏吃的,漫說你們一家人,就是請來的客,我也可以同你要錢。這錢你說給不給罷!若是不給,我去找巡警來講個理。”月容道:“找天王來也不成,我沒有錢。”小山東道:“你準沒有錢嗎?楊老板,你可瞞不過我。這兩天,你家門口,天天停著汽車,不是有錢的朋友,就是有錢的親戚。你家有坐汽車的人,會給不起這點小款子嗎?那你是成心。不給錢不行!我今天在這裏耗上了。”胡媽在小廚房走出來問道:“到底欠你多少錢?你這樣凶?”小山東道:“沒有多少錢,兩塊來錢吧。”胡媽在身上一掏,掏出那張五元鈔票向他臉上一揚,笑道:“要不了罷?你找錢來。”小山東接了錢,笑著拱拱手道:“勞駕,勞駕,我一刻兒就找錢來。”說著,一扭頭就走了。


第二十五回 難忍饑驅床頭金作崇 空追跡到門外月飛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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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見胡媽給了錢,又不便攔住他,等小山東走了,就頓腳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錢在你手上咬人嗎?”胡媽隨著進屋來,將房門掩上,低了聲音道:“那五塊錢,你還不打算花嗎?早上的糧沒有了。姑奶奶,不是我說你,你真有點兒想不開。有瞧見大把洋錢不花,情願挨餓的嗎?你若是真沒有錢,我們幫工的,要麽不幹;要麽,念著過去的情分,白幫你幹兩個月,這都不吃勁。你現在有錢,讓我白瞧著挨餓,你也有點忍心吧?”月容道:“胡媽,你別想錯了。你看我這人是舍不得花錢的人嗎?無奈這是人家的錢,我不敢動。”胡媽道:“並不是我多活兩歲,就端老牌子。瞧你為人,實在有許多地方見不到。你現在走這條路也不好,走那條路也不好,總想去找師傅。找師搏怎麽著?還不是靠人家門框,混一碗飯吃嗎?不用說他收留不收留罷,你這一去,先得挨上一頓罵。現在炕頭上箱子裏放著那麽些個洋錢,你不肯花,情願挨餓受氣,我真有點兒不明白。”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撐了頭,目注視了地上,默然無言。胡媽道:“讓我瞧炕頭上那些個錢,還隻管受憋,我這窮老幫子可不行。你要出去,你隻管出去。”

  這句話提醒了月容,回到裏麵屋子裏,對炕頭上的箱子瞧瞧,別說是鎖了,根本就沒有箱搭扣。爬上炕,掀開箱蓋子,兩截白晃晃的洋錢,就放在箱子裏零碎物件的浮麵。手扶了箱蓋,先怔了一怔,不免把現洋全拿出來,要向身上揣著,但是隻揣了二三十塊錢到袋裏去的時候,便覺得那衣服底擺,要沉墜下去。自己不免搖頭想了一想,將幾十塊現洋揣在身上,滿街去找人,這卻現著不妥。縱然是把現洋全帶著,放在屋子裏的這些衣料同襪子鞋子,全是散亂放在炕上的,這又焉能保得了不遺失一件?於是把現洋掏出來,還是放到箱子裏去,隻坐在炕上發呆。呆坐到了十二點鍾,起床早的人肚子有些鋨了,於是向窗子外叫道:“胡媽,你還沒有做飯嗎?”胡媽很大的嗓音答道:“作飯?你說了,炕頭箱子裏的錢是不動的!你存在我這裏的錢,隻有幾毛了,我要大手一點兒的話,一頓就可以吃光。我不敢胡拿主意去給您辦午飯,您要吃什麽,您說罷。我沒有什麽,反正是天天嚼幹燒餅,我再買兩個燒餅嚼一頓就得了。”

  月容聽著,倒不由得心裏動了一動,便道:“我也沒有叫你天天嚼幹燒餅,不過偶然湊付一兩頓。既是那麽著,這一頓午飯隨你的便,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胡媽道:“愛吃什麽就吃什麽嗎?你一共隻有幾毛錢……”月容道:“你不用說了,這兒拿一塊錢去花罷。炕頭上放了幾十塊錢,別說你忍不住這分兒餓勁,我也忍不住這分兒餓勁了。”胡媽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兩手一拍道:“真的,並不是我說那不開眼的話,我要是不用錢,架不住那箱子裏的大洋錢,隻管衝我招手。”月容在箱子裏取出一塊錢來,當的一聲向桌上一扔,接著又歎了一口氣。

  自這時起,月容所認為不能動的一筆錢,一動再動,已經是動過好幾次了。雖然對於整數,還不過是挪動了十分之一二,但是這所動的十分之一二,現在要補起來,也不可能了。吃過了午飯,月容沏了一壺茶,坐在炕頭上喝,煤爐子搬到屋子裏來,把全屋子烤得熱烘烘的。自己斜坐在炕上,靠了疊好的被褥,半帶了躺著,微閉了眼睛,作一個長時間在考量。心裏正想著,就算動用過幾塊錢,馬馬虎虎的全退還給郎司令,退還以後……這時,胡媽跌撞著走了進來,那腳步踏著地麵,是咚咚有聲。月容猛可的向上一坐,睜眼望著,問道:“又是怎麽了?”胡媽兩手張開,抓住了門兒,把脖子伸了進來,瞪著眼,搖搖頭道:“這房東真不是人!咱們昨兒個剛辭房,現在他就在大門上,貼上房帖了。”月容將手輕輕捶了兩個胸脯,笑道:“瞧你這鬼頭鬼臉的樣子駭我一大跳。咱們既是辭了房了,人家當然要貼房帖,這又何足為奇?”胡媽道:“那麽說,更幹啦!您什麽腳步都沒有站穩呢,又要鬧著搬家。咱們哪裏來的那些個錢?”月容道:“就怕咱們不能實心實意地搬家,假如咱們願意搬家,大概錢這件事,還用不著我們怎樣的擔心呢?”

  正說著,院子裏有人叫道:“你們街門也不關,仔細跑進歹人來,把你們府上的傳家寶要搶了走。”月容聽那聲音,就知道是李副官,隻得帶了笑容迎出屋來。李副官推門之後,見她臉上有了笑容,也就很高興。便取了帽子在手,連連拱了幾下手道:“昨天晚上打攪你,真是對不起。”月容想起昨晚向著人家哭的事,不由得臉上一紅,勉強輕輕的說了一聲“請坐”。李副官道:“門口貼了房帖了,你們打算搬家嗎?”月容怎好說是沒錢給房錢,房東轟人走?隻是輕輕的晤了一聲。李副官道:“你們要搬家,好極了。找房的事,交給我啦。”月容點著頭,說了一聲“謝謝”。她這一聲“謝謝”,本來是客氣之辭,不料李副官聽到,倒以為她是承認了他的請求,這一個錯誤,關係非小,大門口的招租帖了,更要牢牢地貼住了。

  這招租貼在大門口,貼到三日以後,卻來了月容晝夜盼望的丁二和。這是天色斷黑不多久的時候,天空裏撒上了幾點星光,胡同裏的路燈,不大光亮,更是讓那牆頭上乍升的月亮,斜照著這大門外的老粉牆雪白。王傻子挑了一副皮匠提子,二和挽了一隻盛花生的藤筐子,說著話,走了過來。王傻子道:“她那天到我那裏去的時候,我不在家。田大嫂子讓她坐了一會,她隻說住在這兒,沒提別的。當時,我一點不知道,直到昨兒個,我才知道這消息,找了你一天,也沒有把你找著。”二和道:“這也來得不晚。不過她的眼睛更大了,我弄成了這副寒磣樣子,她是不是睬我們,還不知道呢。”王傻子道:“那不管好,咱們知道她住在這兒,若是不來,那是咱們心眼兒小,咱們來了,就盡了咱們的心。見了她,咱們別提……哦,不對吧?這,喲!門框上好像是貼了房帖。”說時,王傻子卸下了擔子在大門口,二和近前一步,對門框上看著,點頭道:“是房帖,吉房招租四個字,很大,看得出來的。你別是聽錯了門牌吧?”王傻子道:“我清清楚楚地聽說是五十號。我還想著呢,這好記,就想著一百的一半得了。”二和道:“也許這是獨院兒分租,裏麵還有人,敲門試試。”於是伸手將一隻單獨的門環,狠拍了十幾響,裏麵卻是一點回音沒有。王傻子道:“不用叫門了,裏麵一定是沒有人。在這晚上,又不好家家拍門去問,咱們走罷,明天再來。”二和道:“準是你記錯了門牌。”

  說到這裏,有一位巡邏的巡警,由身邊經過,他見二和站在門口議論,便迎上前道:“你們找誰?隻管敲著空屋的門幹什麽?”二和道:“你先生來得正好,我跟你打聽,有一個唱戲的住在這胡同裏嗎?”巡警道:“不是叫楊月容的嗎?她就住在這五十號。可是今天上午搬走了。”二和道:“搬走了?”巡警道:“原來她報的戶口是姓宋,最近我們才知道是楊月容。你們和她什麽關係?”二和道:“我是她師傅家裏人。她搬到哪裏去了?”巡警道:“哦,她師傅找她?這孩子有點胡來,我們兩次調查戶口,把她的底細查出來了。不念她是個年輕姑娘,就要帶到區裏去盤問盤問她的。”二和道:“你先生不知道她搬到什麽地方去了嗎?”巡警道:“我瞧見她們搬走,搬往哪裏可不知道。”二和聽了這話,隻有向王傻子望著,王傻子也作聲不得。那巡邏警也不幹涉他們,悄悄地走了。

  牆頭上的大半輪月亮,格外地升起,照見地上一片白,唯其是地上一片白,二和同王傻子兩人的黑影倒在地上,顯著孤零零地。二和抬頭向天上看看,覺得半空裏飛著一種嚴寒的空氣,二和兩手環抱在懷裏,倒連連打了兩個冷戰。因道:“今晚上也沒刮風,天氣怎麽這樣涼?”王傻子道:“我倒不怎麽涼,咱們走罷。她搬走了,咱們在這裏耗著,能耗出什麽來”?二和道:“我心裏替月容想,恐怕她的境遇,不是咱們原先猜著那樣好罷?姓宋的那小子既然很有錢,一月拿出百兒八十的來養活她,那很不算什麽,何以住在這所小房子裏?據巡警的話,仿佛她又不是同姓宋的在一處了。我還以為問唱戲的他會不知道,不想他一口就說出是楊月容了。”王傻子已是把擔子挑起,在肩上閃了兩閃,笑道:“走罷,你這傻子。”

  二和走了兩步,還回頭向這屋子看看,那一片月亮的寒光,照在矮牆上,同那灰色的瓦上。矮牆上伸出一棵小槐樹,叉叉丫丫的垂了一些幹枯槐莢,更透著這地方帶些淒涼的意味。便歎了一口氣道:“這地方怎麽能住家?怪不得她要搬走了。”


第二十六回 絕路忘羞泥雲投骨肉 舊家隱恨禽獸咒衣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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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今天來探月容,隻愁著自己鬧得太寒磣了,她見了會不高興,真想不到跑來會撲了個空,十分地懊喪。當他歎過那口氣之後,王傻子就問道:“你這是怎麽啦,埋怨我帶你白跑了一趟嗎?這沒有甚麽,她到田大嫂子家裏去談過,她的下落,田大嫂子所知道的總比我們所知道的多。明天你問問她去。”丁二和道:“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我和老田鬧過別扭,你是知道的。現在教我到他家裏去,不是找上門去碰釘子嗎?”王傻子道:“老二,不是我說你,這是你的脾氣不好。在外麵交朋友,遇事總要容忍一點兒,其實老田是個本分人,說不定有時會鬧上一點傻勁,可是過個一半天,他就全忘了。事後他知道你搬家,是為了他幾句話氣走的,他直過意不去。你去打聽月容的下落,那還在其次,我說托他替你在公司裏找一份事的話,那可更要緊,我瞧你這份小買賣,簡直不夠嚼穀,你也該早打主意。再說,你們老太太,到底有了年紀了,又是個殘疾,你隻讓老人家趕夜市,這不是玩意,有一天不小心,車兒馬兒的撞著了,你可後悔不轉來。”

  二和手挽了那個花生筐子,隻是跟了王傻子走,一麵唧唧咕咕地談話。王傻子是挑了擔子向回家的路上走,二和也就跟著他走。跟走了一截路,二和猛可的省悟過來,便站住了腳道:“大哥明兒見罷,我糊裏糊塗地跟著你走,多走了不少冤枉路。”王傻子道:“你就同我一塊兒到老田那裏去罷,大家一見麵,把話說開了,什麽隙都沒有了,免得你一個人去,又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今天去,明天去,那都沒什麽關係。隻是我家老太太,她趕夜市去了,我要去接她回來。”王傻子道:“這不結了,你為了家境貧寒,才讓老太太去上夜市作生意,你要有了事兒,就別讓老太太在街上拋頭露麵了。”二和歎口氣搖了兩搖頭道:“一個人要走起運來,那是關起大門也抵擋不住的。反過來,一個人要倒黴,也是關門所抵擋不住的。萬想不到,搬家不到一個月,那匹結實的馬,會一病就死了。自己一生氣,又病了半個月,落到了這步田地。我假使有一線辦法,我不會讓我的瞎子老娘出去作小生意。”王傻子道:“你們老爺子作過這樣的大官,到你們手上,怎麽會窮得這樣一塌糊塗,說起來,真是鬼也不能相信。”二和搖搖頭道:“別提了,大街上背起曆史來怪寒磣的。明兒見著說罷。”回轉身來自向珠市口走,因為今天的夜市,又改向珠市口了。

  王傻子在後麵站住了,提高了嗓子直嚷,明天必得來,二和也沒答話。一鼓勁兒跑到夜市上,見自己母親,靠了一根電杆站住,舉了手上的紙花,直嚷賤賣賤賣。二和老遠的叫了一聲媽,走到麵前問道:“你怎麽不在那當坊門口石頭上坐著?這地方來往全是人,讓人撞一下子,真找不著一個人扶你起來。”丁老太道:“今天買賣不好,我想也許是坐的地方太背了,所以請了這裏擺攤子的大哥,把我牽到這裏來站著。”二和道:“沒有生意就算了,咱們回去罷,明天的夥食錢,大概是夠了。”丁老太兩腿,也站得有些疼痛了,就依了二和的話,扶了他的肩膀,慢慢兒地走了回家。

  到家以後,這兩條腿更是站立不起來,坐在床上,就躺了下去,在躺下去的時候,又隨著哼了一聲。二和正點著屋子裏的燈,撥開白爐子上的火蓋,將一壺水放在上麵。把水煮開了,在花生筐子裏,找出幾個報紙包的冷镘頭,也放在爐口上烤著,自己搬了一張矮凳子,正對了爐子向火,以便等著饅頭烤熱。無意之中,又聽到哼了一聲,回轉頭來看時,卻見母親躺在疊的被服上,緊閉了雙眼,側了臉子在那裏睡。因問道:“媽,您怎麽啦?剛才聽到您哼了一聲,我忙著茶水,沒有理會。現在又聽到您哼了一聲了。”丁老太迷迷糊糊的答應了一聲“哼”,抬起一隻手來,有一下沒一下的,捶著自己的腿。但是隻捶了三四下,她也不捶了。二和走到她身邊來,手按了床沿,俯著身體向她臉上望了道:“媽,怎麽樣,您身體不大好嗎?”丁老太微微的哼了一聲,還是緊緊地閉著雙目。二和伸手在她額角上撫摸了一下,覺得還是很燙手心的,不由得怔了一怔。

  然後再坐到矮凳上去,看看這一間小屋子裏,正麵放一張銅床,四周堆了破桌子爛板凳。兩隻破箱子,索性放在銅床裏麵,真有些不相襯。等水開了,對一壺茶,左手取了饅頭嚼,右手握了茶壺柄,將嘴對了茶壺嘴子吸著,兩眼不住的對屋子四周去打量。在這時候,便看到門框上懸了自己父親的一張武裝相片。在那相片上瞪了兩眼看人的時候,顯見得他對於坐在這裏的窮苦兒子,有了深切的注意。也不知是何緣故,仿佛身上連打了兩個冷戰。

  熱茶饅頭吃喝足了,又走到床麵前,伸手撫摸了老娘額角一下,覺得頭皮子更是發熱。在她那兩個高撐起來的顴骨上,還微微透出兩團紅暈呢。於是輕輕地和丁老太脫去了鞋子,將她扶著直睡過來,牽了被條,輕輕兒的在她身上蓋著。丁老太竟是睡得十分沉熟,憑他這樣的布置,全不知道。二和皺了眉頭,環抱著兩隻手臂,怔怔的對床上望著,但是丁老太隻是鼻子裏呼吸有聲,仰麵睡著,什麽也不知道。二和看這情形,頗是不好,哪裏睡得著,和了衣服,在外邊小木架床上,牽了小被條子將下半身蓋了。一晚上起來好幾回,丁老太始終是睡了不曾醒。二和是提心吊膽的,直到天亮方才安睡。

  等自己醒過來時,丁老太卻坐在裏麵屋子裏椅子上。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摸到了一串佛珠,兩手放在懷裏,隻管捏著捏著,低了頭,嘴唇皮有些顫動。便一個翻身坐起來,瞪了眼問道:“媽,您好了嗎?怎麽坐起來了?”丁老太道:“昨晚上我是累了,要是就這樣病下去,你還受得了嗎?”二和道:“病要來了,那倒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總是要來的。”丁老太歎口氣道:“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娘兒倆到了現在,手糊口吃,也就去死不遠了,老天爺再要用病來磨咱們,也就透著太狠心一點兒了。”二和先且不說話,把水火各事都預備得清楚了,就端了一碗熱茶,給丁老太喝,自己在她當麵椅子上坐。

  丁老太道:“你該早點上街去了,今天我是出去不了的。”二和道:“媽,我跟您商量一件事。”丁老太道:“你是要到老田那裏去嗎?昨天王傻子來,我就勸你去了。”二和道:“不是那件事,你想,咱們住這破屋子,是什麽人家?這張銅床放在這裏,不但是不相襯,人家看到,這也有些疑心。”丁老太道:“疑心什麽呢?反正不能說是偷來的吧?這東西根本沒法兒偷。我在你丁家一輩子,除了落下一個兒子,就是這樣一張銅床。你那意思,我知道,是讓我賣了它。當年買來的時候,北京還沒有呢,是由香港運來的,真值好幾百塊錢。如今要賣掉,恐怕十塊錢也值不上。賣了它的錢,在家裏吃個十天半月,也就完了。救不了窮,一件紀念的東西卻沒有了。那何苦?”二和道:“救窮是不行,救急是行的。現在我生意不大好,您又病了,每天都過三十晚。若是把床賣了,多湊合幾個本錢,我也好配一副擔子挑著,多賣兩樣東西,也許比現在活動,您要吃點什麽補的,也可以買。”丁老太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這張床是我同你父親共有的,隻有這張床能替我同你父親作紀念。我每天無論怎樣的苦,晚上睡到床上,碰了這床柱子響,我就恍然在二十多年前,還過著那快活的日子一樣。我隻憑了這一點兒夢想,當了我一點安慰。沒有床,我每天晚上就連一點夢想也沒有了,你忍心嗎?再說,我還有一點癡想,等你好一點,你娶親的時候,把這張床讓給你們夫妻睡。那時我雖聽不到床響,但是我有了別的事情安慰我,我也用不著夢想來安慰了。”二和道:“這樣說,我們就窮得要飯,也要留著這張床嗎?”丁老太道:“你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能跑,也能挑,總也不至於走上那一條路吧?”二和道:“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丁家人雖然一敗塗地,能過日子的,不是沒有。我明天到他們家裏去看看。無論怎麽著,說起來我們總是骨肉之親。”丁老太突然站了起來,倒不問他的兒子是不是坐在正對麵,卻連連地將手搖了幾搖道:“這話再也休提。他們那班人,若是有萬分之~的良心,也不讓我們吃這樣的大苦。我早就說過了,要飯吃,拿著棍子,走遠些。”二和道:“這話不是這樣說,老田是朋友,鬧過別扭呢,你還教我去找他;找自己人,丟臉是丟在自己人麵前,為什麽不讓我去呢?”丁老太道:“聽你這話,好像是很有理,你把當日分手的時候,他們那一分刻薄的情形想想,也就知道我攔著你是大有原因的。”二和扶著他母親坐下,低低地道:“我自然可以聽您的,我今天出去慢慢的想法罷。”丁老太道:“你要是個好孩子,你就得聽我的辦法。覺著田家大嫂子和她二姑娘,到底是好人。”二和聽了他母親的話,也隻有默然。


第二十六回 絕路忘羞泥雲投骨肉 舊家隱恨禽獸咒衣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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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老太昂著頭,皺了眉頭子,凝了神一會,問道:“二和,你在幹嗎啦?”二和正是偏過頭去,望了桌上放著自己那個販賣花生的筐子,便道:“我沒有作什麽。”丁老太道:“我沒聽到你幹嗎的一點響聲,我猜著你又是坐在這兒發愣。我告訴你,年輕小夥子,別這樣傻頭傻腦的,早點去販貨作生意罷。”二和站起來,伸手到牆洞子裏去,掏出自己的那個大布褡包,摸出裏麵的錢,來計數一下。連銅子和毛錢票銅子票統同在內,不到半元錢。將這些錢全托在手心裏顛了兩顛,將眼睛注視著,正有一口氣要歎出來,卻又忍回去了。因笑道:“媽,我可不能預備什麽,這就走了。回頭我叫二葷鋪裏給你送一碗麵條子來罷。”丁老太道:“家裏不還有冷饅頭嗎?你交給我,讓我摸索了烤著吃。”二和道:“上次你烤饅頭,就燙過一回手,還要說這個呢。”丁老太道:“你不是說今天本錢不夠嗎?”二和將手上托的錢,又顛了兩顛,連說夠了。說是如此說了,可是眼眶裏兩汪眼淚水不由他作主,已是直滾下來。自掀了一片衣襟,將眼淚擦幹了,然後站著呆了一呆,向丁老太道:“媽,我走了,也許趕回來吃中飯。”丁老太道:“你放心去作你的生意,不用惦記著我。”二和一步兩回頭的對他娘望望,直到院子裏去,還回轉頭來對著裏麵看。

  到了街上,右手胳膊挽了籮筐子,左手托住那一掌銅子,將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夾住了向上提拔,心裏隻管想著,要找個什麽法子,才能夠發財呢。自己是兩塊三塊,不能救窮;十塊八塊,以至幾十塊,這錢又從哪裏來?竊盜是自己決不幹的。路上撿一張五百元的支票,倒是可以到銀行裏去兌現,然而這個樣子到銀行裏去,人家不會疑心這支票的來路嗎?正這樣想著,耳朵裏可聽到叮叮當當的響聲,回頭看時,正是一爿煙紙店裏,掌櫃的在數著洋錢,遠遠看去,人家櫃台上,放著一大截雪白的小圓餅。自己忽然一頓腳,自言自語地道:“我決計去碰著試試瞧。”這就隨了這句語,向一條不大願意走的路上走去。

  到了那個目的地,卻是兩扇朱漆門,上麵釘好了白銅環。雖然不怎樣的偉大,可是在白粉牆當中,挖著一個長方形的門樓,門框邊有兩個小石鼓,也就透著這人家不咋平常。二和搶上前去,就要敲門環,但是一麵看這紅漆木框上,並沒有丁宅的白銅牌宅名。記得一年前由此經過,還有那宅名牌子的,這就不敢打門,向後退了兩步。

  在這門斜對過,有一條橫胡同,那裏停放著幾輛人力車。見車夫坐在車踏板上閑話,便迎上前笑問道:“勞駕,請問那紅門裏麵,是丁家嗎?”一位壯年的車夫,臉上帶了輕薄的樣子,將臉一擺道:“不,這夥兒人家不姓丁。”二和不由得愣著了一下,問道:“什麽,搬了家了?”那車夫笑道:“沒搬家,就是不姓丁。”二和道:“這是什麽話?”這時,有一位年老的車夫,長一臉的斑白兜腮胡子,手上捏了一個大燒餅,向嘴裏送著咀嚼,這就迎到二和麵前,偏了頭向他臉上望著,微笑道:“您是四爺吧?”二和向後退了兩步,歎口氣道:“唉,一言難盡,你怎麽認識我?請不要這樣稱呼。”那老車夫道:“我在這地方拉車有廿年了,這些宅門裏的事,我大概全知道。”二和道:“剛才這位大哥說,這裏現在不姓丁了,這話怎麽講?”

  老車夫愣了一愣,還不曾答複出來,那個壯年車夫,因他叫了一聲大哥,十分的高興,便向前笑道:“四爺,你不知道嗎?你們大爺又結了婚了。太太姓戚,還是你們親戚呢。”二和道:“姓戚?我們大嫂姓梁啊。”車夫道:“那位奶奶回南了。這位新大奶奶搬進了以後,家產也歸了她。你不瞧大門和牆,油漆粉刷一新?”二和道:“啊,我們並沒有聽到這個消息。”車夫道:“倒不是你們大爺把產業送給人,先是把房賣了。後來新大奶奶搬進來住,大爺也就跟著住在這裏。”那老車夫攔著道:“狗子,你別瞎說,人家的家事,街坊多什麽嘴!”說著,向那壯年車夫一瞪眼。二和笑道:“這沒什麽,我家的事,住在這裏的老街坊,誰不知道?我離開這裏七八年,就來過兩三回,現在又一年多不見了。我窮雖窮,想著總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特意來看看,並不爭家產。家產早已分了,也輪不到我。”老車夫笑道:“四爺,我聽說你很有誌氣,賣力氣養老娘,這就很對。這些弟兄,你不來往也好,你見著他,準生氣。他這門親事不應該,親戚作親,哪裏可以胡來的?你們是作官的人家,不應當給閑話人家說。”二和道:“是的,我的嫡母有幾位姨侄女,可是都出閣了?”狗子笑道:“不是你們表姊妹?”老車夫道:“你這孩子,誰知道人家家事嗎?多嘴多舌的。”狗子一伸舌頭,也就不提了。

  二和站著發了一會子呆,自笑道:“我作兄弟的,還管得了哥哥的事嗎?大哥,我這筐子,暫放在這裏一會兒,我敲門去。”說著,把手上的筐子放上,便走到紅門下來敲門。門開了,出來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聽差,矮矮的個兒,倒是一張長臉,兩隻凹下去的眼睛向上看人,尖鼻子兩旁,好幾道陰紋,板了臉道:“你找誰?”二和道:“我見大爺說幾句話。”那聽差聽說,再由他頭上看到腳下為止,斜了眼睛望著道:“你找大爺?”二和道:“我是……”說到這裏,看看那人的臉子,又看看自己身上,便接著道:“我是他本家。”那聽差道:“你是他本家?以前我沒有看見過。”二和淡笑道:“你進去說一聲,我名字叫……”聽差道:“我管你叫什麽!大爺不在家,我去對太太說一聲罷。你先在門口等著。”說了這話,又把大門關上。二和隻得在外等著,回頭看那些車夫,正向這裏議論著呢。

  約有十分鍾之久,大門又開了,二和向裏看時,遠遠地一個中年婦人,在院子中間太陽裏站著。聽差道:“那就是我們太太,有話你過去說。”二和走向前,見那婦人披了狐皮鬥篷,似乎由屋子裏出來,還怕冷呢。她燙了頭發,抹了胭脂粉。雖然抹了胭脂粉,卻遮掩不了她那臉上的皺紋,兩道畫的眉毛,又特別的粗黑,配了那荒毛的鬢角,十分難看。二和正詫異著大哥怎麽同這樣一個婦人結婚,可是再近一步,已認得她了。她是嫡母的胞妹,姨夫死了多年,承襲了姨夫一筆巨產,約摸值一二十萬,是一位有錢的寡婦。自己心裏轉著念頭,不免怔了一怔。那婦人道:“你找大爺幹什麽?不認識你呀。”二和道:“我叫二和,是他兄弟。”那婦人道:“哦,你是四姨太生的二和?你們早不來往了。”二和道:“雖然無來往,不過是我窮了,不好意思來,並不是連骨肉之情沒有了。我今天由門口過,不見了宅名牌子,特意進來看看。”那婦人道:“不用看,這房子大爺賣給我了,現在是我養活著他。”二和道:“您不是七姨嗎?多年不見了。”婦人也像有點難為情,低了一低頭,她把腳下的高跟皮鞋在地麵上點了幾點。

  那句話還沒有答應出來,門口汽車喇叭聲響,一個人穿了皮大衣,戴了皮帽子,高高興興的進來,遠遠的叫道:“太太,你又同作小生意買賣的辦交涉?”那婦人道:“這是你寶貝兄弟認親來了。”說著,撇嘴一笑。那漢子走近了,瞪了二和一眼道:“你打算來借錢嗎?落到這一種地步,你還有臉來見我。”二和道:“老大,你怎麽開口就罵人?我來看看你,還壞了嗎。”那人道:“你這種樣子,丟盡了父母的臉,還來見我。”二和臉一紅,指著婦人道:“這是七姨,是我們的骨肉長親,你叫她太太,怎麽回事呀?”那人把臉一變,大聲喝道:“你管不著!怪不錯的哩,你到我這裏來問話!滾出去!”說著,將手向門外指著。二和道:“我知道你是這樣的衣冠禽獸,我才不來看你呢。你說我丟了父親的臉,我丟什麽臉?我賣我的力氣,養活我娘兒倆,餓死了也是一條潔白的身子。你窮了,把老婆轟走,同這樣生身之母的胞妹同居,要人家女人的錢來坐汽車,穿皮大衣。窯姐兒賣身,也不能賣給尊親長輩,你這樣的無心男子,窯姐兒不如!我無臉見你,你才無臉見我呢!我走,我多在這裏站一會,髒了我兩隻腳。”他說著,自己轉就向外走,那一對夫婦,對了他隻有白瞪眼,一句話說不出來。

  二和一口氣跑出了大門,在車夫那裏,討回了筐子。老車夫道:“四爺,我叫你別去,不是嗎?”二和左手挽了筐子,右手指著那朱漆大門道:“你別瞧那裏出來的人衣冠楚楚的,那全是畜類!諸位,他要由你們麵前過,你們拿口沫吐他!唉,我想不到我丁家人這樣的給人笑話。”說畢,向地麵吐了兩口吐沫,搖搖頭走了。


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窺簾嘲倩影 豐頤靦腆隔座弄連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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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在大街上這樣叫喚著,那實在是氣極了,不但臉是紅的,連頸脖子也是紅的。抬起一隻手,向那紅門,一陣狂亂的指點著,在小橫胡同口上的那些車夫,卻是哄然一聲大笑。二和聽了這笑聲,覺得是引起了全體車夫一種共鳴,也就站住了腳,向他們望著,以表示謝意。但這謝意,是無須表示,表示之後,更覺困難,原來是那些人隨了笑聲之後,也在低聲咒罵著:他說這樣的人家好不了,上輩子殺多了人,刮多了地皮,這輩子要不點缺德的事,現眼給人看,那也太沒有報應了。二和心裏一動,挽著那筐子低頭走了。

  但是雖然離開了那些人,心裏頭還是不斷的在揣想著的。他想著:母親幾多歲年紀,對於事情是見解得到一點。自己縱然窮一點,到底是同父的兄弟,並非登門求乞的叫花子,怎麽大哥見了麵就罵?這要是開口向他借錢,他不舉起腳來亂踢嗎!母親說,討飯要拿了棍子走遠些,這不錯的。想不到自己哥哥,做出這樣壞良心喪人格的事,不但是對胞弟這種行為,應該對他加一種懲罰,就是他這樣遺羞家門,也應當處分他一下。越想心裏是越透著生氣,然而這一腔怨氣,恰又是不容易發泄。想到可以談談的,還隻有那個王大傻子,於是走到舊曰所住大雜院的胡同口上,找了一爿大酒缸,悄悄的溜了進去。夥計看到便迎上前笑道:“二掌櫃,好久不見啦。”二和歎口氣道:“我這分境況,一言難盡,簡直的沒臉見老街坊了。”說著,在門口的一口大酒缸邊坐著。

  北方酒店裏的大酒缸,裏麵不一定有酒,但不擺下三四口圓桌麵的大酒缸,那是名不副實。老上這種地方來的人,仿佛有桌子也不願靠了坐,必定把酒壺酒杯放在缸蓋上喝,那才算過癮。二和這樣坐下來,夥計把他當了老內行,笑道:“怎麽著,二掌櫃今天喝一壺?”二和點點頭:“來壺白的。”夥計把酒送來了,二和見缸蓋上現成的四隻下酒小碟子,有油炸麻花,煮蠶豆,鹵鴨蛋,豆腐幹,笑道:“很好,這足可以請客,勞你駕,到西口大雜院裏去,瞧瞧皮匠王大傻子在那裏沒有?你說我在這裏等著。櫃上有事,我可以同你張羅。”夥計聽說,向櫃上看了一眼。掌櫃的捧了手膀子在看小報上的社會新聞呢,一抬頭道:“老街坊的事,你就去跑一趟罷,快點兒回來。”夥計有了掌櫃的話扭身走了。不到十分鍾,他就回來了,身後跟著的,可是田老大。

  他老遠的舉起手來,握著拳頭,拱了幾下,笑道:“二哥,怎麽啦?你是和我們舊街坊全惱了嗎?到了胡同口上了怎麽不到我們那兒去瞧瞧。”二和歎了口氣,站起來相迎著:“大哥,我這分兒寒磣,甩一句文話兒罷,我是無麵目見江東父老了。”田老大也在酒缸邊坐下,笑道:“你又幾時喝上酒了?一個人也來上大酒缸。”夥計見老主顧來了,早又添了一副杯筷,田老大伸手拍兩拍二和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說你,你究竟年歲輕,沉不住氣。作老哥的說你幾句話,你還能夠老放在心裏嗎?來,我們喝兩杯。”說時,將二和麵前的那隻酒杯子,斟上了一大杯,笑道:“我們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罷。”二和紅著臉道:“大哥,你怎麽說這話!我所以不到那大雜院裏去,是有兩層原因,一來我是落到這一分兒窮,不好意思見人;二來……二來……”他簡直把話接續不下去,隻好把杯子端起來,喝了一口酒,扶起筷子來,夾了兩粒煮蠶豆,向嘴裏扔下去咀嚼著。田老大笑道:“你那句話不用說了,我明白,就是為了我酒後說醉話,把你得罪了。這算不了什麽,我給你賠個不是得了。喂,老三,今天的酒錢,寫在我賬上了。”說著,對店夥點了兩點頭。

  二和見他說得這樣客氣,也就不便再存著什麽芥蒂,陪了他喝酒。田老大道:“王傻子同我說過,你的情形不大好,希望到我公司裏去找一份職務。”二和不由低了頭,垂下眼皮,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田老大道:“我說,咱們多年的老街坊,隻要能想法子,我一定幫忙。我正在家裏和我那口子商量著呢,這裏老三就去請王大傻子了,他不在家,我聽說是你在這兒等著,我就跟著來了。我那口子還說呢,家裏正抻麵條做炸醬麵,快下鍋了,咱們喝過了酒,回我家吃炸醬麵去。”二和微笑了一笑,也沒說什麽。田老大道:“那要什麽緊,我們那口子,雖然有點碎嘴子,可是也瞧同什麽人說話。”二和道:“不是這樣說,你瞧。”說著,把放在桌子腿邊的花生筐子,用腳踢了兩下,笑道:“我簡直兒和討飯的差不多。”田老大將麵前一杯酒端起,刷地一聲喝了下去,將酒杯子按住在缸蓋上,頭搖了兩搖道:“你要不肯到我家去吃炸醬麵,算是把我當了臭雜子看待。”二和笑道:“你言重了,唉,這樣看起來,還是交著了好朋友,比自己親手足還要強。”

  田老大已是連連斟著酒,喝下了三四杯,這就笑道:“這倒是真話。不用說兄弟,兄妹也是一樣,你瞧我家二姑娘,總有點不樂意我,透著做哥哥的把她不放在心上,沒得好吃,沒得好穿的,那都在其次,就是我沒有給她拿主意找個好婆婆家。”二和聽他談到這裏,隻好偏了頭向夥計道:“還來一壺白的。”夥計將酒拿來了,二和替田老大滿上了一杯,他連說“你喝你喝”可是搶著幹了那杯,又伸了空杯子讓二和給滿上。他似乎感到了極度的高興,將頭扭了兩扭,笑道:“咱們是老街坊,誰的事也不能瞞誰。我要喝了酒,膽比雞子兒還大,沒事,盡向我們那口子找碴兒。可是酒一醒過來,那可不得了,除了不傷我父母,她是什麽話都得把我罵一個夠。到了那會子,我的膽子,又隻有芝麻點那麽大,屁也不敢放。所以我心裏想喝酒的時候,心裏老是警告著自己,別喝酒,回家少不了是找罵挨。可是把酒杯子一端,我是什麽禍事也不放在心上,就是把槍口對著我,我也得喝。”二和笑道:“這樣說,你就別喝了,回頭大嫂子怪下罪來,我可受不了。這點兒酒,咱們平分著喝罷。”他說著,果然連斟了兩杯酒喝著。


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窺簾嘲倩影 豐頤靦腆隔座弄連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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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的酒量,要比田老大小過兩倍去,喝了這些個酒下去,也就有點頭昏昏的,於是對田老大笑道:“別喝了,再喝,我得躺下,就不能到府上吃炸醬麵去了。”田老大歪著脖子笑道:“我再來半壺。”二和道:“你要再喝半壺,我就先告辭了。”他說著,還是真站起來。田老大笑道站起來,將身體晃蕩了幾下,拍著二和的肩膀,笑道:“那末,我們就走罷。”說著,向櫃上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他們記賬,兩個人帶笑帶說的,走進了那大雜院。

  二和倒沒有知道田老大就住在他那屋子裏,走進跨院門,不免怔了一怔。就在這時,田大嫂站到屋子門外來了,向他招了兩招手,笑道:“喲,今天刮什麽風,把我們丁二掌櫃刮來了?快請進來罷。”二和紅著臉,抱了拳頭,連作了兩個揖,笑道:“大嫂,你別見笑,就為了怕你見笑,才沒有敢來。”田老大把脖子歪著,瞅了田大嫂笑道:“人家臉皮子薄,別和他開玩笑了。”說著,挽了二和一隻手胳膊,就向屋子裏拉了進去。二和看正中桌子上,陳設了茶壺茶杯,另外是一盒火柴,壓住了一盒煙卷。田大嫂左手抵了桌沿,右手提了茶壺,就向茶杯子裏斟茶,眼睛望了二和,抿了嘴微笑,兩耳朵上的環子,隻管抖顫著。二和看在眼裏,兩手接住了茶杯,連彎腰帶點頭,笑道:“你別張羅,要是這樣,我下次不敢來了。”田大嫂笑道:“你這樣的貴客,反正來一回算一回,也就招待一回是一回,我們還敢拉二次買賣嗎?請坐,請坐。我煮麵條去了。”

  二和同田老大圍了一隻桌子犄角坐了,眼睛正望著裏屋門。門上是垂下著一條簾子,把裏外隔絕了,但是門寬簾子窄,兩邊全露出了一條縫,由這縫裏看到裏麵有一件格子花布的長衣襟,隻是擺動。二和將桌子的煙卷,取了一根塞在嘴角裏,擦了火柴,緩緩的把煙點著了,手撐住了桌沿,扶著煙卷抽,那眼睛對了門簾子縫裏,卻不肯移開。口裏問道:“大哥,這屋子,你夠住嗎?”田老大道:“比原住的地方,雖然少一間屋子,可是多一個小跨院子,比外麵大雜院子裏清靜多了。這上麵一張木床,就是我兩口子睡。沒法子,來人就讓進房了。裏麵那間屋子,我們二姑娘睡。”二和道:“二姑娘串門子去了嗎?作姑娘的人,總是閑著的。”田老大道:“沒有哩,在裏麵屋子裏呢。”二和噴了一口煙,笑道:“也許我弄成這一分兒寒磣,二姑娘也不願見我,怕我和她借錢。”說完,看到那花衣布襟閃了一閃,接著,還有一陣吟吟的笑聲。

  田大嫂在外麵那矮屋子裏煮麵條呢,手裏拿了一把撈麵條的鐵絲笊籬,跑到屋子的門口來,笑道:“可不是,二姑娘怕你借錢,你也不是沒有和她借過什麽罷?”二和笑道:“街坊是好街坊,鄰居是好鄰居,就是我不夠朋友,什麽人全對不起。”田老大笑道:“誰和你唱《翠屏山》,你來了一套潘巧雲的戲詞兒。”二和道:“唉,實不相瞞,這一程子,我是終日地坐在愁城裏,眉毛可以拴著疙瘩。今兒到您這兒來了,老街坊一見麵,滿心歡喜,我也不知道怎麽是好,所以戲也唱上了。”田大嫂對門簾縫裏叫道:“二妹,聽見沒有,丁掌櫃笑你呢!說你不是好街坊。”二姑娘在屋子裏笑答道:“本來嗎,咱們對待丁老太,有不周到之處。”二和啊喲了一聲,連說:“不敢當,要說是為了這個不見我,那我可慚愧。”田大嫂道:“人家現在可越發地學好了,盡在屋子裏做針活,哪兒也不去。”二和道:“本來二姑娘就愛做針活,也不自今日起。我家母談起老街坊,就說二姑娘好。”

  說到這裏,似乎聽到屋子裏有點兒嚇嚇的笑聲。二和將手掌擦擦酒紅臉,笑道:“二姑娘別笑,我這是實話。你以為我喝醉了酒嗎?田大哥,你說,咱們是在一塊喝酒的,我醉了沒有?”田老大道:“二妹,你藏著幹什麽!二哥也不是外人,倒讓他挖苦咱們幾句。”這才聽到屋子裏答話道:“誰躲著啦,我手上的活沒有作完。”二和手端了一杯茶,送到嘴唇邊,待喝不喝的,這就扭著脖子向田老大道:“你覺得怎麽樣?我這話沒有把她誇錯嗎?”田大嫂回到院子裏卻叫道:“二妹,我一個人在這兒真有點忙不過來,你也幫著我來端一端麵碗,行不行?”二姑娘這才一掀門簾子,很快的走了出來了。

  一會兒工夫,她左手端了一碟生蘿卜絲,右手端了一碟生青豆,悄悄的向桌上放著。二和笑道:“作料還真是不少,這炸醬麵一定好吃。”二姑娘將桌上煙卷盒子,茶壺,茶杯,一齊從容的挪開,低了頭作事,向二和一撩眼皮,微笑道:“二爺好久不見啦,老太太好?”二和點著頭道:“托你福,有些日子不見麵,二姑娘格外的客氣起來,二爺也叫起來了。”二姑娘未加可否,抿嘴微笑。田大嫂在外麵叫道:“你問問丁二哥他的麵用不用涼水過一過?”二姑娘隻當是沒有聽到,自在旁邊碗櫃子裏,搬了碗筷向桌上放著,田大嫂道:“二妹,你總得言語一聲呀!”二姑娘向二和問道:“你聽見了沒有?咱們都在這屋子裏,她嚷,我聽見了,當然二哥也聽見了,這一定還要我轉告一遍,不是多餘的嗎?”二和笑道:“我隨便,過水是麵條子利落一點;不過水,是衛生一點。”大嫂笑道:“別在我這裏吃了一頓炸醬麵,回去鬧肚子。那還是不過水罷。”二姑娘閃到一邊,低聲笑道:“你們聽聽,誰說話誰也聽見,這還用得著別人在裏麵傳話嗎?”

  田大嫂將小木托盤,托了一大碗炸醬,放到桌上,笑道:“丁二哥是老街坊,我又是喜歡開玩笑的人,說兩句也不要緊。要是別人,這樣一說,倒透著我假殷勤。”說時,二和兩手撐住桌沿站起來,向田大嫂點了一下頭道:“你別太客氣了。你越客氣,我心裏越不過意。不是我丁二和喝了三杯酒,有點兒酒後狂言,我覺得朋友交得好,比至親骨肉,還要好十倍。”田大嫂笑道:“你現時才明白啦,你要是肯信我老嫂子的話,也不至於鬧了這一檔子新聞。”說著,把嘴向田老大一努,笑道:“這個人還替你打了一陣子抱不平呢,你知道嗎?”田老大道:“唉,這是人家最不順心的事,你還提起來幹什麽!端麵來吃罷。”田大嫂對於丈夫這幾句倒是接受了。端了幾碗麵條子上桌,自己也坐在下手相陪。

  二姑娘沒上桌,也沒避到屋子裏去,手裏拿了一個銅連環,坐在屋角落裏矮凳子上,低了頭隻管盤弄著。二和雖然對她看了一眼,因為她是一位姑娘,不便說請她上桌來吃,也隻好客氣著說:“二姑娘,打攪了。”田大嫂道:“二妹,你不吃一點嗎?”二姑娘道:“我不是剛才已經吃過一碗了嗎?”大嫂子笑道:“我也是這樣的想,隻吃一碗麵得了,免得有了主人的,沒有了客人的。”二和聽說,不由得身子向後一挺,將筷子碗同時放下來,笑道:“要是像二位這樣的優待來賓,我有點受不了。二姑娘你隻管來吃,我有一碗麵也就夠的。”

  二姑娘將三根銅棍子套住的許多銅環子,隻管上下顛倒的解著。她十個指頭撥弄不休,銅環子碰了銅棍子,不住的嗆啦作響。看她舒展著兩道眉尖,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銅連環,隻管帶著一點兒淺笑。大嫂坐在下手,主客兩位,正坐在她左右手,她看看田老大,又看看二和,這就笑道:“二掌櫃,我們這麵條子,抻得怎麽樣?”二和把一雙筷子,將麵由碗裏挑起來,挑得長長的,於是向田大嫂點了兩點頭道:“抻得很好,又長又細。”田大嫂笑道:“要說很好,也不敢就承認的,反正不是門杠罷。要說又長又細,那是隆福寺門口灶溫家的拿手東西。”二和道:“真要像他們抻得那樣細,也不好吃,成了掛麵了。掛麵拌炸醬,可不對勁。”大嫂笑道:“這樣說,你是說這麵不壞了?我告訴你,這不是我抻的,是我們這位廚子弄的。”說時,回轉身來,將筷子頭指了二姑娘。她不否認這句話,可也不表示著謙遜,隻是低了頭不住的弄她那銅連環。二和與她有幾個月不見麵了,隻看她長圓的臉兒,現在越發的豐潤了。厚厚的濃黑頭發,剪平了後腦勺,在前頭梳了一排半月形的劉海發,直罩到眉峰上麵來,那就把她兩塊帶了紅暈的圓腮,襯托得像爛熟的蘋果一樣。

  二和是無意中看到,有了這樣一種感觸,可是在有了這種感觸之後,就繼續的去偷看她。最後一次,卻是正碰著田大嫂向本人看過來,未免四目相射。二和對於田大嫂,倒覺得不必在她麵前怎樣的遮蓋,隻是田老大也在座,怎好漏出什麽痕跡,隻有低了頭吃麵。自己家裏的夥食,十餐有八餐是湊合著吃的,這樣好的作料,卻是少遇到。所以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就把那碗麵吃完了。田大嫂道:“老二,你可別客氣,再來一碗。”二和倒沒說什麽,將筷子夾了生蘿卜絲吃。田老大道:“你別信她們鬧著玩,麵有的是。”他說,起身向外走。田大嫂也放下筷子碗來,向門外就走,口裏嚷道:“你怎麽會下麵?你可別胡來!”二和眼見她兩口子都走了,這屋子裏就隻有二姑娘一個人。她好像也不知道在屋子裏的哥嫂全走了,隻是把那連環在手上扣著解著。二和將筷子頭夾了青豆到嘴裏去咀嚼,又把筷子頭蘸了青醬,送到嘴裏去吮那鹹味,兩眼對二姑娘的烏黑頭發,隻是望了出神。

  二姑娘的全副精神,都在手上的連環上,二和怎麽地望她,她也不知道。二和嘴裏咀嚼了青豆,很是感著無聊。便笑道:“二姑娘手上的這玩意,叫什麽名字?”二姑娘並不抬頭,答道:“叫九連環。”二和道:“哦,這個就叫九連環?怎麽樣子玩法?”二姑娘道:“要把這上麵的銅圈,一個個地全解下來。解得清清楚楚兒的,一個圈著一個。”二和道:“那還不是容易事嗎?”二姑娘抿了嘴微笑,也沒說什麽,隻向他看了一眼。二和道:“這樣說,這小小的東西,還很有些奧妙呢?”二姑娘道:“奧妙可是沒有,就是不能性急。我學了這玩意三天,一次也沒有解下來。”她說著這話,把連環放在膝蓋上,就沒有去解。二和笑道:“這是我來的不湊巧,到了這裏,正趕上二姑娘解連環。”二姑娘那蘋果色的臉,倒是加深了一層紅暈,將牙咬了嘴唇皮,低了頭微笑。二和看到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二姑娘把身子一扭,扭著對了牆角落,兩隻肩膀,隻管閃動,嘴裏是嗤嗤地笑出聲來,笑得久了,把腰彎下去。最後,她猛可地站起身來,手叉門簾子,就向裏麵屋子一鑽。當她進去的時候,隻見她把身子顫動個不了,想著是笑得很厲害了。

  二和還要問她什麽話時,田大嫂可就兩手捧了一碗麵進來了。見二和臉上,很帶了一些笑容,因把麵放在他麵前,低聲問道:“什麽事讓你這樣快活?”二和微笑了一笑,田老大也進來了,向二和道:“老二,你吃罷,難得留你在這裏吃一頓麵的,吃得飽飽的算事。唉,你幹嗎老樂?”他已是坐下了,望著他媳婦,問出這句話來。二和不免望著田大嫂,怕她隨著開玩笑,因為田老大有了三杯酒下肚,是什麽全不顧忌的。可是,田大嫂並不理會,向田老大道:“我告訴你罷,丁二哥今天高興極了。”田老大道:“在大酒缸一塊喝酒,他還隻發愁呢,這會子他高興了?”田大嫂道:“可不是?他到了咱們家,就高興起來了。”這句話交待了不要緊,二和心裏可直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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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倚戶作清談鶯花射覆 傾壺欣快舉天日為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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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聽到田大嫂要報告原故,就不住地向她丟眼色,可是田大嫂滿不理會,笑嘻嘻地向田老大望著道:“你猜他今天來了,為什麽高興?”田老大道:“我猜不著,除非是炸醬麵吃得很痛快。”田大嫂笑道:“你別看小了人,人家現在雖然境遇不大好,但是人家原來是一個公子哥兒呢,連炸醬麵還沒吃過嗎?”田老大道:“你幹脆說出來罷,他到底是什麽事高興呢?”田大嫂道:“他為什麽高興呢?你不是說和他要在公司裏找一個位置嗎?他自己沒有什麽,隻要他有了塊兒八毛的本錢,幹什麽也可以糊口。隻是他的老太太,可以靠他養活,不用上街作生意買賣了。他這一顆心就踏實了,怎樣的不高興呢?”

  二和聽她這樣說著,一顆心倒果然踏實了,他夫婦兩個人,都帶了一分笑容,靜聽他們的回話。田老大道:“對了,我已經在公司裏給他想法子了,假使二哥願意去幹的話,大概總可以辦到。”大嫂向二和看了一眼,笑道:“怎麽樣?我這不是謊話吧?”二和站起來,向他兩口子一抱拳道:“足見你二位對我關心。”田大嫂正收著碗筷呢,卻把東西放下來不收,手扶了桌沿,向他望著道:“老實對你說,若是你一個人,還沒有這樣大的麵子。廿多歲的人,還怕你找不著飯吃嗎?隻是我們心裏,老惦記住了老太太,她又是雙目不明的人,冬不論三九,夏不論三伏,你盡讓她老人家這樣做下去,我們瞧著也是不忍。二和,我現在把話說明了,你還是幹不幹呢?”二和笑道:“我也不是那樣不識抬舉的人,你二位有了這樣的好意,我還有個不願高攀的嗎?”田大嫂就向田老大望著道:“我可同你許下了願心了,你可別讓我丟人。”田老大將手一拍胸道:“說到別的事情,我作不了主,公司本來就要用人的,我介紹一個人去作事,大概還沒什麽難處。”田大嫂就掉過來向二和道:“你聽見了?明天他到公司裏和你想辦法,後天你來聽信兒罷。”田老大笑道:“我可不是公司裏的經理,能夠說一不二。明天我一定去說,可是也得請人打打邊鼓,後日還不能夠準有回信呢?”田大嫂道:“也許有回信呢?不是來打聽消息,就不許二掌櫃來嗎?”二和笑道:“田大哥是好意,怕我跑往返路。其實我現在是整日在外邊跑,多跑兩回,那沒關係。我大後日下午來罷。今天上午,我本是受了一肚子委屈,這一喝一吃,又經你兩口子好意,這樣一抬舉我,我高興極了。今天我還沒作生意呢,該走了。”田大嫂見他帶進來的一隻空籃子,扔在牆角落裏,便笑道:“這算吃了我們無錢的飯,耽擱了你有錢的工。今天時候已經不早了,怕你也作不了多少錢生意了。”二和歎了一口氣道:“你是不知道,我今天還是真鬧著饑荒,家裏等了我賣錢回去開火倉呢。”

  田大嫂把碗收拾著,端了正要向外走,這又回轉身,放下東西來向他道:“要不,在我這裏先挪一塊錢去用,將來你有了事情了,可得把錢都歸還我。”說著,便在衣袋裏摸出了一塊現洋,在手心裏拋了兩拋,回轉頭來,對二和斜看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準是說同人借錢是一件寒磣事,不能借。”田老大將頭一擺道:“笑話!有道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人在外麵混事,誰也有個腰裏不方便的時候,向朋友借個三塊兩塊,這是常事。漫說是咱們這樣的窮小子,就是開大公司大銀號的,也不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在外麵借款用嗎?”二和聽到田大嫂說要借錢給他,本來透著不好意思,經他兩口子一反一複的說過了,倒不好再推辭,便笑道:“我怎麽敢說不向人借錢的話。隻怕是借了以後,沒有錢還人家,可真難為情。”田大嫂道:“喲,塊兒八毛錢的事,誰也不能放在心上,不還就不還罷。”說著,就把那塊錢直塞到二和手心裏來,二和接著錢,連說了兩聲謝謝,拾起了屋角下的筐子,點著頭道:“我又吃了,又喝了,還借了你兩口子的錢,真叫我慚愧得不好說什麽。改日見罷。”他說著話,腳不住的走,已是到了跨院子外。田大嫂追到台階上,招招手道:“喂,別忘了,後天或是大後天,到我這裏來聽回信兒。”

  二和在外麵院子裏回轉頭來看時,見她笑嘻嘻地豎起兩個指頭,二和也沒有去細想這是什麽意思,匆匆地到花生行去販貨了。微微作了幾小時的生意,就趕回家去看母親。這原因是很簡單,因為有了田大嫂借的那一塊錢,最近要吃的兩頓飯,是沒有問題的了。在晚上閑著無事,就把今天到田家的事說了一遍。丁老太點點頭道:“我說怎麽樣?交得好朋友,那是比親骨肉親手足還要高到十倍去的。到了後天,你還是到他家去問問消息罷。”二和道:“約了大後天去呢,提早一天去,倒現著咱們窮急了。”丁老太道:“咱們還不窮、還不急嗎?別人瞞得了,這樣的老街坊,咱們什麽事情,他不知道?你反正是成天在外麵跑的,到他家去多跑一趟,這算什麽。”二和當時也就含糊地答應了。無如丁老太卻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上,天天催著二和去。到了那日,二和估量著田老大該回家吃午飯了,就在家裏放下了花生籃子,匆匆地向田家走去。

  因是算定了田老大在家的,並不曾向人打招呼,徑直的就走進了跨院子去,口裏還嚷著道:“大哥在家嗎?”可是這句話嚷出來以後,正麵屋子裏,卻是寂然,一點回響也沒有。二和腳快,已經是走到屋簷下立刻站住了腳,向屋子裏伸頭看了一看,因道:“咦,這屋子沒有人,怎麽院門是開的呢?”這才聽到裏麵屋子裏有人答道:“二掌櫃,請坐罷。我大哥大嫂出分子去了。”二和道:“二姑娘一個人在家啦?”二姑娘將一根帶了長線的針,在胸麵前別住,手摸了鬢發,臉上帶了微笑,靠內房門站定,向他周身很快的看了一眼,很從容的道:“我大嫂子那天給你約會的時候,忘了今天要出分子。臨走的時候,她留下了話,說是那件事大概有希望了。”二和道:“那末,我明天再來罷。”二姑娘牽牽衣襟,低下了眼皮子,微笑道:“坐一會兒要什麽緊。”二和昂頭看看房門框,便不在意地樣子,走了進來。二姑娘將桌子底下一張方凳,拖了出來,放在門邊,笑道:“大遠的路跑了來,休息一會兒罷。咱們老鄰居,倒越過越生疏了。”她說話時,在外麵提了一壺開水下來,將桌上的茶壺加上了水,分明是裏麵預先加上了茶葉了。接著,她在小桌子抽屜裏摸出一盒煙卷來,二和坐下了,卻又起身搖著手道:“你別張羅,我不抽煙。”二姑娘道:“你不是抽煙的嗎?”二和道:“我現在忌煙了,那天在這裏抽煙,是喝醉了酒。”

  二姑娘放下煙卷盒,斟起杯茶。當她斟茶的時候,低頭望了茶杯子裏麵,卻微微的顫動著,似乎她暗地裏禁不住在發笑罷。二和立刻起身,將手遙遙的比著,連連的點頭道:“多謝多謝。”二姑娘將茶斟完了,退後幾步,靠了裏麵門框站定,將一隻右腳,反伸到門檻裏麵去,人也一半藏在門簾子裏麵,遠遠的向二和望著,微笑道:“二掌櫃煙已忌了,怎麽又喝上酒了呢?”二和端著茶杯在手裏緩緩的呷茶,眼光也望了茶杯上浮的清煙,答道:“我哪裏要喝酒,那天也是悶不過,想把大傻子找到大酒缸去談談。不料倒是令兄去會了東。”二姑娘道:“你成天在大街上跑,還悶的慌嗎?”二和喝過一口茶,把杯子放下,昂起頭來歎了一口氣道:“唉,二姑娘,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二姑娘左手扯住了門簾的邊沿,右手伸個食指,在門簾子上畫著,眼睛看了指頭所畫的地方,微笑道:“我怎麽不知道,您不就是為了那個女戲子的事嗎?”二和臉上紅起了一層薄暈,搭訕著,把桌子上的香煙盒取了來,抽出一支煙,點了火緩緩的抽著,昂起頭向座中噴了兩口煙。二姑娘微微的轉過身來,向二和看一眼,因道:“二掌櫃,我和你說得鬧著玩的,你可別生氣。”二和笑道:“你這是什麽話,你府上一家子,待我都好極了,我從良心上感激出來,正不知道要怎麽報答是好。二姑娘這樣的說一句笑話,我還要生氣,那也太難了。二姑娘你坐著。”他說時,.還點了一下頭。二姑娘向他微笑著,見牆角落裏有張矮凳子,便彎腰撿了過來,放在房門口,半側了身子坐下,將鞋尖在地麵上連連畫著,不知道是畫著記號,或是寫著字。

  二和道:“二姑娘你平常找點兒什麽事消遣?”二姑娘笑道:“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孩子,還談什麽消遣兩個字。”二和道:“那倒也不一定。鄰居坐在一塊兒,說個故事兒,打一個啞謎兒,這是消遣。鬧副牙牌,關著房門,靜心靜意地抹個牙牌數兒,這都可以算是消遣。”二姑娘點點頭笑道:“你這話也說得是對的,不過就是那麽著,也要三頓粗茶淡飯,吃得自自在在的人家。我們家還不敢說那不愁吃不愁穿的話。我姑嫂倆除了洗衣作飯而外,沒有敢閑著,總是找一點針活來作。原因也是很簡單的,無非借著這個,好幫貼一點家用,至少是自己零花錢,不用找我大哥要了。”二和道:“像二姑娘這樣勤儉的人,那真不易得。”二姑娘抿嘴笑道:“不易得嗎?也許有那麽一點。我想著,我簡直是笨人裏麵挑出來的。”二和將手裏的卷煙頭扔在地上,將腳來踏住了,還搓了幾下,眼光注射著地麵,笑起來道:“果然是二姑娘先前說的話不錯,老鄰居倒越來越生疏了,見了麵,盡說客氣話。”二姑娘微微的笑著,昂了頭,看門外院子裏的天色。二和沒有告辭說走,坐在這裏不作聲,也是無聊。於是第二次又取了一根煙卷抽著。口裏噴了煙,也是對院子裏看。偶然對二姑娘看看,正好她也向這裏看來,倒不免四目相射,二姑娘突然把臉紅了,將頭低下去。



第二十八回 倚戶作清談鶯花射覆 傾壺欣快舉天日為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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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噴了兩口煙,搭訕著道:“光陰真是快得很,記得我在這裏住家的時候,好像是昨日的事,現在到了這裏來,我可是作客了。”二姑娘道:“其實你那回搶著搬家也太多心。我大哥喝了幾杯酒下肚,真是六親不認,可是他沒喝酒的時候,對人情世故,都是看得很透徹的。”二和道:“雖然是這樣說,也虧著田大嫂在家裏主持一切,有道是牡丹雖好,也要綠葉兒扶持。”二姑娘點點頭到:“對,幸虧他還有三分怕我大嫂,要不然,他成天喝酒,那亂子就多了。”二和不知不覺的,又把那根煙抽完了,接著,再取了一根煙抽著,因放出很自在的樣,腿架在腿上,微笑著道:“談起大嫂,在這大雜院裏,誰也比不過她,配我們田大哥是足配。”

  二姑娘隻微笑,低頭望了自己的鞋尖,低聲笑道:“那楊月容若是不走,伺候丁老太,那是頂好的,丁老太也很喜歡她。可惜她是一隻黃鶯鳥,隻好放到樹林裏去叫,關到籠子裏麵來,她是不甘心的,有機會她就飛走了。”二和道:“唉,你還提她幹什麽。”二姑娘笑道:“其實她也用不著這樣跑,就是在北京城裏住著,大家常見麵,二哥還能攔了她不唱戲嗎?”二姑娘把這句話說完了,回想到無意中說了一聲二哥,不由得把臉紅了。則是把頭抬起來,卻又低了下去。二和倒沒有理會她是什麽意思,還是微昂了頭噴著煙。二姑娘笑道:“我可是瞎扯,你別擱在心上。”說時,很快地瞟了二和一眼,接著道:“本來我這譬喻不對,黃鶯也好,畫眉也好,你把它關在籠子裏,怎麽也不如在樹林子裏飛來飛去自在。”二和道:“那也不一樣啊,有些鳥雀,它就樂意在人家留住著。雞鴨鵝那是不用提,還有那秋去春來的燕子,總是在人家家裏住著的。”二姑娘道:“那總也占少數。”說著,帶了微笑,身子前後搖撼著,在她的表示中,似乎是得意的,也可以表示著很自然。二和道:“用鳥比人,根本就不大相像。鳥天生成是一種野的東西,人要像鳥那樣亂跑,那可是它自己反常。”二姑娘點點頭道:“對了,月容不光是會唱,還長得好看呢。若照她長得好看,應該把她比做一朵花。二掌櫃,你猜,她該比一朵什麽花?”二和微微皺了眉毛笑道:“我實在不願提到她。二姑娘總喜歡說她。”二姑娘笑道:“一朵花長得好看,誰也愛看。她那樣一個好人,忽然不見了,心裏怪惦記的。”二和微笑了一笑,沒有作聲。二姑娘道:“真話嗎。有那長得不大好看,無論這花有什麽用處,有什麽香味,人家也是不大愛理的。”

  二和聽了這話,不覺對她看了一眼,心裏連連地跳蕩了幾下。二姑娘道:“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麽著,好花好朵兒的,生長在鄉下野地裏,也許得不著人瞧一眼。若是生長在大宅門子花園裏,就是一朵草花兒,也有人看到,當了一種稀奇之物的。”二和笑道:“這話也不能說沒有,可是花園子裏的花,那也隻好王孫公子去看看,窮小子還是白瞪眼。”二姑娘笑道:“那也不見得,遇著個王三小姐拋彩球,也許她就單單的打在薛平貴頭上。”二和笑道:“我可講的是花,你現在又講到人的頭上來了。”二姑娘也省悟過來了,何以不說花,而說人?便紅著臉笑道:“人同花都是一個理罷。”說時,抬起兩隻手來,倒想伸一伸懶腰,但是把手抬起來一小半,看到二和站在麵前,把手依然垂下去。二和向院子外麵張望了一下道:“田大哥還沒回來,我該走了。”二姑娘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像是送客的樣子,可是她口裏說道:“忙什麽的,再坐一會兒。”二和道:“我不坐了,今天還沒有做生意呢。”說著,站起來拍了兩拍手,雖見二姑娘並沒有留客的意思,但是也不像厭倦著客在這裏,因她手扶了門框,低著頭還隻管微笑呢。因之又走到房門口,看看天色,出了一會神,見二姑娘還是手扶了門,低著頭的,這又重新聲明了一句道:“再見罷,我走了。”隨了這句話,人也就走出跨院子了。

  二姑娘倒是趕了來,站在屋簷下,低聲笑道:“我還有一句話,明天別忘了不來,可有了回信了。”二和道:“我當然來,這是關於我自己飯碗的事,我有個不來的嗎?”二姑娘站著,低頭凝神了一會,也沒說什麽。二和見她不作聲,說一句再見,可又走了。二姑娘招招手,笑道:“我還要同你說一句話。”二和見她這個樣子,便又回轉身來相就著她。二姑娘低聲笑道:“明天你來了,看到了我大哥大嫂,你可別說在這裏坐過這樣久。”二和倒不想她鄭而重之的說出來一句話,卻是這麽一回事,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二姑娘紅著臉,也隻有微微地以笑報答,二和同她對麵對地站了一會,說不出所以然,終於是說聲再見走了。

  這一次二和回去,是比較的高興,同母親閑談著,說是田家二姑娘,你看這個人怎麽樣?丁老太坐在椅子上,總是兩手互相掏著佛珠的,聽了這話,把頭偏著想了一想,問道:“你為什麽突然問出了這話?是他們提到了二姑娘一件什麽事情嗎?”二和道:“那倒不是,我覺得二姑娘對咱們的事,倒真是熱心。”丁老太道:“本來嗎,她姑嫂倆對人都很熱心,你今天才知道嗎?”二和也沒有跟著答複,把這話停了不說。丁老太卻也不把這事怎麽放在心上,隻催二和次日再到田家去問信,果然的,二和隻作了半天生意,帶著花生籃子,就匆匆的跑到田老大家來。

  還沒有進那跨院門,王大傻子迎著上前來,一把將他的手抓住,笑道:“我正等著你呢,你這時候才來?沒什麽說的,今天你得請大家喝一壺。”二和道:“喝酒,哪天也成?為什麽一定要今天請你呢?”王大傻子依然把他的手握住,笑道:“這當然是有緣故的。你先請我喝上三壺,回頭我再告訴你。”二和笑道:“不論怎麽著,大哥要我請你喝一喝酒,這是應當的。有什麽告訴我,沒什麽告訴我,這打什麽緊!”王大傻子兩手一拍道:“你猜怎麽著,你有了辦法了!田大哥已經給你在公司裏找好了一個事了。你猜猜這事有多少薪水罷。”二和笑道:“我猜……”王大傻子伸了三個指頭道:“有這麽些個錢,並不是三塊錢,是三十塊。有了三十塊錢,你母子兩個人都夠嚼穀的了。”二和道:“不行罷?”王大傻子道:“什麽不行?田老大剛才對我說的,一點兒也沒有錯。他現出去打電話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咱們先上大酒缸去等著。”他說時,挽了二和一隻手胳臂就向外走,口裏還道:“田大嫂,我給你一個信兒:丁二哥請我喝喜酒,我們在大酒缸等著呢。”二和還要說什麽,王大傻子拉了他一隻手,已是拖到了大門外,笑道:“走罷,走罷,我嗓子眼裏癢癢了,”帶說帶笑著,已是拖到了大酒缸。

  這是熟主顧,也不用招呼,店夥已是送過一壺酒來,兩個人已是圍了一張小桌麵坐著。王傻子把兩腿伸直來,兩手按了桌沿,腰子一挺,笑道:“喂,給我們找一點兒好下酒的,今天是我們這丁二哥請喝喜酒,不能省錢。”掌櫃的在櫃上坐了,正閑著呢,便插嘴道:“怎麽著?丁二掌櫃快辦喜事了嗎?”二和笑著,連搖了兩下頭,“啊”了一聲,田老大隨了這“啊”的一聲,已是踏進酒店了。他笑道:“二哥,怎麽盡搖頭?”酒店掌櫃的笑道:“他說喝喜酒,我想喝什麽喜酒?就是二掌櫃到了歲數了,該辦喜事了。”田老大道:“是嗎?丁二哥把那位楊……”二和站起來,兩手同搖著道:“絕對沒有這件事。你問王大哥就知道。”王傻子笑道:“你和他找了一件好事,我說這是喜信兒,要他請我喝三壺。現在,他哪裏談得上娶親?就是娶親,我也攔著他呢。坐下來,喝酒,喝酒。”他說著,把左手座位邊的小凳子,伸腳勾開,又拍了兩下。

  田老大左手按住酒杯,右手拿了筷子,不住的夾了煮蠶豆,向嘴裏扔著,眼珠轉了兩轉,向二和笑道:“王大哥把話都告訴你了?”二和道:“沒有呢,他隻糊裏糊塗的對我說,要喝我的喜酒,我知道什麽喜事?”王傻子站了起來,將手指住田老大道:“你你你問他,我還能冤你嗎?田大哥,是不是他的事情已經找妥了?”田老大笑道:“這也用不著著急,你坐下來,咱們先喝酒。”王傻子道:“你說,不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嗎?你說,你不說,我也坐不穩。”田老大見他臉上像喝了好幾斤酒一樣,紅透了眼睛皮,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對的,對的。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王大哥,現在你可以坐下了罷?”說時,連點了幾下頭。王傻子提起上壺來,斟一杯酒,唰的一聲,昂起脖子來喝下去,向二和道:“我能冤你嗎?快喝罷。”二和越聽說這些,越是糊塗,愣愣地向田王二人看著。

  田老大端起酒杯來,先喝了一口,然後把杯子放下,還按了一按,表示了沉著的意味,向二和道:“雖然是由我介紹的,也可以說是你自己的力量。我把你的姓名籍貫,開了字條,送到經理那裏去。他說是你的同鄉,又問到你是幹什麽出身的,我看到他的意思不壞,就把你們老爺子的名字,也告訴了他。他說那了不得,找到一家來了。他當年就向你們爺老子老太太全借過錢。把你派在調查科,當了一名辦事員。這比背了電線在滿街跑,那就好多啦。經理還真來個幹脆,當時就下了批子,讓你明天到公司裏作事。老弟台,你說這件事辦的痛快不痛快?沒什麽說的,咱們各人麵前先幹這一壺。”說時,把瓶子式的小酒壺,一把捏了起來,左手拿了杯子,右手把壺向裏麵倒,倒一杯,就喝一杯,接連的喝了三杯。

  二和笑道:“田大哥,盡管的高興,可別喝多了。”田老大頭一擺道:“沒關係,你大嫂子說我會辦事,今天可開了大恩,讓我喝一個醉。”說著,又端起杯子來,向口裏倒下去一杯,手裏捏了一杯,還不住的挪搓著,偏了頭向二和道:“老二,我們一家人,待你全不錯呀。將來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要多起來,我要喝過兩壺之後,酒前酒後的要有什麽話把你得罪,你可別向心裏擱著。”二和紅著臉,也倒了一杯酒,向他舉了一舉,一口幹了,然後放下了杯子,伸出一個食指向天上指著道:“當了這麽大的太陽說話,田大哥待我這番好意,算是把我由爛泥坑裏拉了起來。我要是忘了你這好意,我不是丁家的子孫。”田老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朋友交得好,彼此心照,不在乎起誓啦。”王傻子在這一邊,也就點點頭。

  果然的,二和為了起誓,將來就很有點感著苦惱呢。



第二十九回 月老不辭勞三試冰斧 花姨如有信兩卜金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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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們喝酒的第二日,丁二和果然開始到公司裏去工作了;在喝酒的第二個月,二和的家庭,已是布置得很好。因為他作事很認真,公司裏的經理念起以前曾因借他父親的錢,得了一個找出路的機會,現在也就借了一筆錢給二和,讓他去整理家庭,所以他們的日子,已經是過得很安逸了。

  有一天星期,二和在廚房裏作飯,經理卻撞了進來了。看到二和迎到院子裏,手裏還拿了一把炒菜的鐵鏟子,便笑問道:“這可了不得,你在家還自己作飯啦?”二和將鐵鏟子送到廚房裏去,卻提了一把開水壺來沏茶待客。那經理在外麵屋子坐著,舉頭四周觀看了一遍,便請丁老太太出來相見。丁老太太由裏麵屋子摸索著出來,手還是扶了房門框,就笑問道:“經理先生,我猜你是劉副官罷?多年不見,你可發財了。”經理站起來,點點頭道:“你好說,老太太好?”丁老太揚著臉笑道:“那末,我是猜對了。劉副官,你可別見笑,我窮得不能見人了。窮還罷啦,把一雙眼睛成殘疾了。”二和道:“對不起,她不能向你招呼。”經理道:“那就不必客氣,請老太太隨便坐罷。”二和挽著母親斜對麵的向經理坐了。

  經理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點點頭道:“以二和現在的力量而論,也就不過如此罷了。隻是他在家裏還要做飯,管理家庭瑣事,他每日到公司裏去了,這些事又交給誰昵?”二和道:“作飯這件事,總是我擔任的。早上這一頓呢,我先作好了,同母親一塊兒吃了再走;中上這一餐呢,或者請鄰居同我炒一炒,或者在二葷鋪裏留下一句話,到了那個時候,送一碗麵給我老太太吃;晚飯呢,自然就是我回來作給家母吃了,至於那零碎瑣事,我都是預先作好了的,或者出去的時候,沒有把事作完,回來的時候,趕快把事情補起來。所以我在外麵是作事,在家裏也是作事,裏外的忙。”經理將手摸摸嘴巴,昂起頭來,對屋頂上望望,笑道:“這樣不是辦法。”二和道:“不是辦法,也隻有這樣的作去,無奈這個窮字把我們困住了。”

  那經理對他母子倆倒看了好幾眼,臉上微微帶了一點笑容,似乎是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嘴角連動了幾下。二和道:“經理有什麽要見教的嗎?”說著,將身子欠了一欠。經理將兩個指頭,擰一擰嘴角上的胡子,微笑道:“我看你家別的什麽不齊備罷了,唯有一件,卻缺少不得。老太太,你請猜猜,缺少一些什麽?”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偏了臉聽他們說話呢,因經理已指明了要她答複,她就微微地點了兩點頭,笑道:“這還用說嗎?就是缺少這個罷?”說時,將大拇指同食指,比了一個圈圈。二和笑道:“對了,有了這個,我們就好辦了。”經理笑道:“不不,你們雖然還差著這個,還有比這個更重大的呢,那是什麽呢?就是替老太太找副眼鏡。”他說著這話的時候,他是嗤嗤地忍不住笑聲,直笑了出來。二和臉一紅道:“這是笑話。”

  丁老太立刻伸手向他擺了兩擺道:“你完全沒有懂得劉先生所說的意思。他以為我沒有眼睛,不能料理家務,應當找一個人代我料理家務,算是我兩隻眼睛。劉副官,你是這意思嗎?”她說這話,雖然不能去看經理的臉色,然而她臉朝著人,兩隻眼睛皮,還隻管閃動個不了。劉經理兩手一拍道:“正是這個意思,到底老太太是個絕頂聰明人,一猜就著。”丁老太道:“我們也是剛剛得著你的幫助,像一個人家,難道還有那種大款子娶兒媳婦嗎?”劉經理道:“錢的事,老太不用放在心上,我給二和張羅。”丁老太笑道:“有您這好意,我們還有什麽話說。可是娶一房兒媳婦,並不是買一樣東西,有了錢就可以辦到的。”劉經理笑道:“我無事還不登三寶殿,今天就為作媒來的。不,作媒這兩個字太腐朽了,應該說是來作介紹人。”丁老太道:“那真是劉副官念在鎮守使當日那一番舊情,人情作到底了。這倒教我有點納悶,像我們這樣窮人家,有人同我們聯婚嗎?”

  二和看看經理的臉子,老帶著笑容,母親在猜疑的臉色上,也飛上了笑容了。便插嘴道:“經理的好意,我們是感謝的。可是家裏添了一口人,又要加上許多負擔。現在是剛剛飽了肚子,窮的那股子悶氣,還沒有轉緩過來呢,怎麽著,現在又要去找罪受嗎?”經理將敬客的茶杯,在茶幾上端起來,送到嘴邊碰了一碰,隨著又放下來,嘴角上帶一點微笑,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的意思,也是這樣嗎?”丁老太笑道:“這孩子倒說的是實話,不過他說的太直率了。”劉經理笑道:“我以為丁老太正差一個幫忙的,來作媒,正用得著。不想我這個月老有點外行,一斧子就砍在鐵樹上,碰了一個大缺口子。”二和聽到這話,不免紅了臉。丁老太連連地搖頭道:“劉副官你可別見怪,這孩子不懂事,說話一點兒也不婉轉。”經理笑道:“他這話也是對的,經濟壓迫人,比什麽厲害。二和提到了負擔上,那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丁老太怕經理見怪,隻好找些別的話來說,經理也明知他們的意思所在,談了一會子,就告辭走了。

  二和送走客再進屋來,丁老太埋怨著道:“你這孩子說話,也太不想想。一個公司裏當經理的,肯到小職員家裏來,那麵子就給大了。他又肯張羅錢替你作媒,那更是看得起咱們,不是往日他在你父親手下當副官,那辦得到嗎?他這樣作媒的人,是想吃想喝,還是想得喜封包兒?無非一番好意,體惜我雙目不明,找個人來作伴罷了。你一點也不客氣,就是給人一陣釘子碰。”二和一走進門,就聽到母親這樣教訓了一頓,倒不免站著呆了。丁老太道:“你再想想罷,我這話對是不對?”二和道:“別的事情可以講人情,婚姻大事,也可以講人情嗎?”丁老太道:“我也沒有叫你講人情。”

  二和還沒有答言,就聽到劉經理的聲音,在院子裏叫道:“我又來了。”二和聽了這話,也是一愣,怎麽他又來了?他隨著這話,已是走進了屋子。帽子也不取下,站在丁老太麵前笑道:“到底是我作媒外行,我說了半天的媒,還沒有告訴你們是哪一家的姑娘,你們怎能答應呢?”丁老太也站起來笑道:“你請坐,難得你這樣熱心,請坐下來,慢慢的說吧。”劉經理笑道:“不用坐了,我就告訴老太,女家是誰得了。”丁老太道:“是呀,哪一家會看上了我們這窮小子呢?”劉經理道:“我說出來了,你們想想,暫時不必答複我。我這斧子砍了一個缺口,不好意思在當麵再碰一個缺口子。”二和笑道:“經理你請坐下來,我說話太直率了,家母也正在怪我呢。”劉經理笑道:“作媒的人,照例是要兩邊挨說的,這沒關係。我還是提這姑娘罷,你大概認得。”二和道:“我認得的姑娘,經理也認得嗎?”劉經理笑道:“這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也許你們老太太,老早的就把她當姑娘看待過了。”

  二和不由心裏跳了兩下,月容會托他出來作媒嗎?丁老太道:“這樣說,是我們的熟人呀?”劉經理道:“自然是嗬。這年頭兒,不是戲台上說的話,東村有個小小子,西村有個小妞兒,兩下一湊合,這就算作媒。現在必須是男女雙方,彼此有了很好的愛情,找一個人從中說一聲兒,作一個現成的媒。這叫介紹人。還有根本上用不著人去向男家或女家說話,隻是到了結婚的禮堂上,婚禮上差不了這麽一種人,臨時找一個人來補缺。這個人也許單單隻新郎認得,也許單單隻新娘認得,不但他不能替兩方麵介紹,反要新人介紹給新人,說這是咱們的介紹人,這不是一件很大的笑話嗎?”說畢,昂起頭來哈哈大笑。

  那丁老太正等著說,他到底提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偏偏他又把結婚的風俗,談上了一陣子。這就仰了臉對著他道:“你說,這姑娘是誰罷。”劉經理道:“我當然要說出來。不過有一層,假如我說出來之後,你們不願意,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們就千萬不能對人再說。”丁老太笑道:“我們也不能這樣不懂事嗬。再者,這隻可以說是我們沒有錢,娶不起兒媳婦,不能說是不要誰家姑娘作兒媳婦。”劉經理笑道:“也不能那樣說,假使找一個廢人,或者身家不明的人給你作兒媳婦,你當然不能要啊。我說的這家姑娘,當然不會這樣。二和,你猜是誰罷。”二和笑道:“這個我猜不到。”劉經理笑道:“你自然不能猜。你若是猜出來了是誰,那就顯見得你對於誰有了意思。”二和嗬了一聲還不曾答話,劉經理笑道:“也許這個人就是你所注意過的,她姓……”劉經理說到這裏,故意把話拖長了一點,不肯說完。

  二和笑著,搖了兩搖頭道:“請經理不必讓我猜了,我是猜不出來的。”劉經理笑道:“你也許不會想到他們待你有這樣好,就是介紹你到公司裏去的田金銘,他有個妹妹……”丁老太搶著道:“是二姑娘呀,田大哥怎麽會請出公司裏經理來作媒的呢?”劉經理道:“倒不是他自己,是他的女人,常到我家裏去幫了做點針線活,有時他妹妹也去。我太太倒很喜歡她姑嫂兩個。問起姑娘還沒有人家,她嫂子就說,同你們是多年的街坊,很願結成親戚。不過她怕這事不容易成功,還不肯說出來。我太太以為這是兩好就一好的事,就派我來做一個媒人。”丁老太道:“姑娘果然不錯,我也很喜歡的,隻是……”劉經理笑著搖搖手道:“這下文不必說了,隻要你們知道這姑娘為人怎樣,那就行了。明天可以,後天可以,再多過幾天也可以,二和可以托人回我一個信。現在你們就開始考慮起來罷。”他說著,掀起帽子來點了兩點頭徑自走了。

  二和將客送出了大門外,一路叫著奇怪回來。丁老太道:“這有什麽奇怪?有姑娘的人家,托出人來作媒,那不是常事嗎?”二和道:“本來是常事,可是咱們和田老大這樣熟的人,什麽話不好說,為什麽繞上這樣一個大彎子,還把公司經理請了出來?”丁老太道:“你在沒聽到說,這是田大嫂的意思嗎?”二和道:“田大嫂子為人,就是這樣太熱心。上次也就為了她太熱心,鬧得田老大生了疑心,教我們真不好應付。現在這件事又是田大嫂發動的,田大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不會更發生誤會嗎?”丁老太本有一番話要說出來,聽到二和這樣說了,隻帶了一點微笑,向他點點頭。二和也不明白母親的意思何在,不便追問,心裏想著:等母親提到這件事,再申訴自己的意見罷。誰知老太對於這件事,好像不曾聽到人說過一樣,劉經理去後,就把事情忘了。二和越看到母親沉默,越不知道如何應付,隻好默然的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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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月老不辭勞三試冰斧 花姨如有信兩卜金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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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有了三天,心裏想著,經理所需要的答複,現在該說出來了。但是自己的意思,很難決定,母親的意思不知道,田老大的意思也不知道,這話又怎樣的去說呢?每日到公司裏去的時候,總不免和經理見麵的,見了麵的時候,心裏就拴上一個疙瘩,把頭低了下去。所幸經理在見麵的時候,雖在臉上帶了一些微笑,然而他卻沒有提到作媒一個字。這更奇怪了,莫非他見我老不回信,有點兒生氣罷?因之,在這天看到經理之後,老遠地站定,就笑著打起招呼來,笑問劉經理:“今天天氣涼,你還沒有穿皮大衣?”經理笑道:“皮大衣放在汽車上。你同我來,我還有話同你說呢。”說時,招招手,將他引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來。他不怎樣在意的,自在寫字台邊椅子上坐下了,伸了巴掌,指著對過沙發椅子道:“請坐,請坐。”二和雖覺得一個小職員,在經理室裏是不能隨便坐下的,然而經理是在父親手下當過副官的人,自己總算他的小東家,那也無須太客氣,於是點了兩點頭,倒退著坐到沙發上去。

  經理打開桌上的煙筒子,抽一根放在桌沿上,笑道:“你抽煙。”二和起身說了一聲謝謝,經理自取了一根煙抽著,將桌上的墨盒移了一移,又把筆筒裏的筆,根根都扶正了,這就笑向二和道:“你今天來給我的答複了嗎?”二和正要開口答話,經理向他搖了兩搖手道:“你不要以為我是個經理,有點兒把勢力壓迫你,非答應不可。這是你婚姻大事,不應當怕勢力壓迫的,你隻管說你心裏要說的話。”二和笑道:“經理有這樣的好意,我還有什麽話說,隻是…”經理笑著搖手道:“不用轉著彎子說了,我已經知道你的意思。我這個月老,算是砍了三斧子,就碰了三個缺口子。”二和紅著臉道:“並不是我那樣不識抬舉,連這樣的好事,我也要推辭。隻是聽經理所說,好像田大哥還沒有表示意見。他那個人有時很和氣,有時喝兩杯酒,那就要大大的鬧起脾氣來。”經理笑道:“這是我大意了,我那天告訴你娘兒倆作媒的經過,隻說了是田大嫂的主意,卻沒有說老田的意思。自然我不能那樣糊塗,也不問問他家主的話,我就來作媒。這兩天你見著老田沒有?”二和道:“昨天公司門口見著一麵,點了個頭,沒說什麽。”經理笑道:“是的,這兩天他有點躲著你,你也有點躲著他。其實這是不必,譬如這親事說不成的話,往後你兩個人同在公司裏作事,還不見麵嗎?”

  二和聽了這話,臉色倒是有一陣變動,經理笑道:“我看你這情形,大致我已明白了。你們作街坊的時候,二姑娘不也常到你家去玩嗎?就是現在,你也常到他家去罷?”二和紅了臉道:“老街坊,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倒也不拘形跡的。”經理笑著點點頭道:“有你這話,我就很滿意的。今天談話到這裏為止,改日我見令堂再詳談罷。辦公時間到了,你辦事去。”二和站起來,究竟不免有些猶豫。經理笑道:“好罷,你去罷,什麽事,不外乎個人情,我知道就是了。”二和見無可申辯,也隻好不說了。

  當天經理回家,把話就告訴了太太。太太正是一位好事的人,聽了這話,立刻又把田大嫂子請了來,把話告訴她。自然,到了晚上,田家二姑娘也就知道這個消息了。可是在當日上午,這二姑娘心裏,感到有點不耐煩了,哥嫂兩人,恰是都出去了,她就坐在炕頭上,兩手抱了膝蓋,隔了玻璃窗向外望著。王傻子的媳婦,王大嫂在院子裏經過,見到玻璃裏一張粉白的臉,便站著向她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啦?出去玩一趟,好不好?”二姑娘搖搖頭笑道:“我懶著呢,坐在炕頭上沒下地。”王大嫂子走到玻璃窗下,向她點了頭,低聲道:“身上又不舒服嗎?你要是不願找大夫瞧瞧,也應當弄個偏方吃吃。”二姑娘搖搖頭笑道:“死不了,沒關係。”王大嫂子笑道:“一個作大姑娘的,身上老鬧著毛病,這也不好。”二姑娘笑道:“我不過是懶得動,並沒有什麽毛病。大嫂子要上哪兒呀?”王大嫂道:“我們大傻子有半個多月不掙錢了,以前算命的說過,他的運氣不大好,我想到廟裏去同他求支簽兒瞧瞧。”二姑娘忽然笑起來,立進伸腿下炕來,一麵招著手道:“等一會兒,我也同你去。你打算上哪個廟裏求簽?”王大嫂道:“就是這胡同口上觀音庵,很靈的。你洗臉罷,我在你家裏等著罷。”

  姑娘見她肯等著,更是高興,除了理發洗臉而外,而且還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又在梳妝盒子裏,找出了一小朵紅絨花戴在鬢發上,手上還拖了一條很長的花綢手絹,笑盈盈的走了出來。王大嫂子向二姑娘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微笑道:“你真美,該找個好婆婆家了。”二姑娘將身子一扭道:“你要是這樣的同我鬧著玩,那我就不去了。”王大嫂笑道:“我不同你鬧著玩,我實在同你幫一點忙就是了。”二姑娘道:“那才對……不,我也不要你幫什麽忙。”王大嫂子笑道:“你這話有點矯情。人生在世,誰短的了要人幫忙呢?”二姑娘也沒有和她辯論,隻笑著低了頭走路。出這胡同口不遠,就是觀音庵,這是一座尼姑庵,男子漢平常是不進去燒香禮佛的,所以滿胡同裏的姑娘和少奶奶也不斷的向這庵裏去。庵裏的老尼姑,滿胡同裏人都叫她庵師父,二姑娘也認得她的,一度還要拜她作幹娘呢。

  
  兩人走進了庵裏,老尼姑迎出來。先看到皮匠的老婆王大嫂,就隻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及至看到了二姑娘在後麵,就伸了一隻巴掌打問訊,因道:“二姑娘也來了?你好,聽說令兄在公司裏又長了薪水了。”二姑娘道:“王大嫂子來求支簽,我就跟著來了。”老尼將她們引進了佛堂,問道:“二姑娘,你求簽別在觀音菩薩麵前求了,這邊花神娘娘麵前就好了。你不用說什麽,磕下頭去罷,兩手捧起簽筒子來搖著就得了。”二姑娘聽她所說,似乎話裏有話,把頭低著,也沒有說什麽,王大嫂自在正殿中間觀音座前禮拜,老尼並沒有理會。倒是二姑娘在花神座前站著,老尼就點了三根佛香,兩手交給她,笑道:“二姑娘,你磕下頭去罷,我們這花神娘娘顯靈著呢。”二姑娘插好了香在爐子裏,在拜墊上跪下去了。那老尼彎了腰,就把簽筒送到她手邊,低聲笑道:“你隨手摸一支簽就得了。”二姑娘並不看著簽筒,隨手在簽叢中抽出了一支,老尼也不讓她細看,早是接過去了,笑道:“好的,好的,這是上上簽。”二姑娘站起來時,老尼已經把簽文紙對了來,交給她笑道:“你回去教人念給你聽,準不錯。”二姑娘笑道:“我回去教誰念給我聽呢?滿院子裏找不著一個認識字的。”老尼笑道:“簽上的詩句,湊付著我還認得,我就念給你聽罷。”她於是兩手捧著簽文念道:

  東方送暖日華新,萬紫千紅總是春,昨夜燈花來報

  喜,平原走馬遇佳人。問財得財,問喜得喜,行人快到,老

  病即愈。

  她念完了一遍,問二姑娘笑道:“你聽見了沒有,無論什麽事都讓你順心。可是有一句話,我得聲明,就是老佛爺照顧著我們,我們也得報答老佛爺。要是你所求的事,順了心了,你可得在花神娘娘麵前,許下一炷長年佛燈。”二姑娘笑道:“在佛爺麵前,我可不敢胡亂說話的。這長年佛燈,我可沒有這樣好的常心,老是到庵裏來點燈。”老尼笑道:“哪裏要你這樣的心呢,你把一年或是二年的油燈費,交給我就得了。”二姑娘笑道:“要是這樣辦,我可以許下這願心的。”

  她兩個在這裏說著話,王大嫂子在那邊觀音大士麵前,也敬過了香求過了簽,手裏拿了一支竹簽到老尼麵前來,笑道:“老師父,請您也給我對一對這支簽。”老尼愛理不理的,接過竹簽隨手就扔在簽筒裏,然後到旁邊佛簽櫥裏,隨便掏了一張簽文給她,還叮囑她道:“這支簽也不壞呢!上次你許的那筆佛香錢,還沒有交出來呢,對人失信不要緊,對佛爺失信是不可以的。”王大嫂道:“是呀,這真對不起,我就對我們王傻子說了好幾回,說是許了心願,一定要還的。他糊塗著呢,有閑錢盡喝酒。”老尼已是掉過臉來向二姑娘笑道:“聽說你常到公司經理家去,有機會帶我去化一點緣罷。”二姑娘笑著連連的說可以。老尼送到門外,連說花神娘娘最顯靈的,可別忘了還願。

  二姑娘歡歡喜喜地回了家,哥嫂還沒有回家呢。她就掩上房門,把簽文拿出來看。自己雖然認不了幾個字,可是那紙簽文,倒像是有趣的東西,越看越愛看。總在看過二十遍以後,才放到枕頭下麵去,自己就躺在炕上,捉摸著老尼姑說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母親在日,給了自己兩支雙喜字的包金簪子,說是沒有什麽作手記的,這兩根簪子,拿去陪嫁罷。於今剪了頭發,這簪子有什麽用?想過了,就在灶頭邊的小箱子裏,把簪子取出來,隨便扔在小桌上。

  一小時以後,田大嫂回來了,進房來和她談話。因為到小桌上來提茶壺,看到這兩根簪子,便拿起來看看,咦了一聲道:“這是媽媽給你留下來的手記,你幹嗎亂扔?”二姑娘淡淡的道:“現在誰也不梳頭了,要這東西有什麽用?”大嫂道:“可是媽的意思,留著你出門的時候,作個紀念呢。”二姑娘又淡淡的笑道:“等著罷,還不如換了打兩個銀戒指呢。”田大嫂將兩根簪子,托在手心裏連顛了幾顛,把上方的牙齒,咬了下方的嘴唇,笑道:“這個消息,我本來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告訴你的。你既然是著急起來,我就告訴你罷。劉經理既然出來給你作媒人了,二和那小子,心裏是早樂意了,不知道他為什麽還不幹脆的答應出來。”二姑娘呸了一聲,將頭扭過去道:“大嫂你瞎扯,誰問你這個?”田大嫂笑道:“真的,這日子快了,我是打算有了十成十的消息才告訴你……”二姑娘捏了拳頭,遠遠地舉著,作個要打的樣子,田大嫂扔了兩根簪子在炕上,扭轉身來就跑走了。

  二姑娘聽了這話,心裏暗暗地想著,花神娘娘真靈,把那兩根簪子撿起來,自己嗤地一聲笑了。站在炕邊,也不知道什麽緣故,好好地發愣,捏了兩根簪子,一動也不會動。後來很恭敬的樣子,對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會,卻把兩根銀簪子同被褥上一扔,看時全是有喜字的一麵朝上。撿了起來,二次再向被褥扔去,看時全是有喜字的一麵朝上。這倒不覺地得了大嫂那傳染病,也是把上麵牙齒,咬了下嘴唇皮,望了天,帶著笑容點點頭。把兩根銀簪子撿起,就好好地收到小箱子裏去了。趁嫂嫂沒有留神,就溜到王傻子家裏去,笑著叮囑王大嫂道:“今天咱們到觀音庵去的事,請你千萬別對我嫂嫂說。”王大嫂道:“請香敬佛爺這是好事,幹嗎瞞著?”二姑娘連連搖著手說:“別嚷別嚷。”她也不敢多說,轉身又回家了。

  王大傻子他媳婦可不傻,當時心裏就有點明白,後來又聽到田大嫂說,要同她妹妹尋婆婆家,這就更明白了。她不免把這話告訴了王傻子,王傻子又轉告訴了二和。但是這裏麵有點誤會的。

第三十回 事業怯重推來求舊雨 婚姻輕一諾歸慰慈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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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二姑娘求簽以後,第二日的事了,王大傻子特意到二和家裏來,找他談話。一進院子,口裏就先嚷著:“丁二哥!”丁老太在屋裏應聲道:“是王大哥嗎?他還沒有回來呢。請進來坐坐。”王大傻子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我有幾句要緊的話急於要對他說說。”他口裏這樣說著,人已是走了進來。

  丁老太手裏端了一杯茶,斜靠了茶幾坐著,隻見那杯子裏還向外冒著熱氣呢。屋子中間,放了一隻白爐子,煤火熊熊的,向口外抽出來三四寸高的長焰。爐子邊上,放了一把白鐵壺,裏麵的水,也正燒得呼嚕呼嚕作響。王傻子道:“這樣子,是你老人家自個沏茶喝來著,可得仔細燙了。”丁老太對了他說話的所在,微微的起了一下身,依然坐下去,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是沒有法子呀。不過自個兒這樣做慣了,倒也不覺得怎麽樣。你請坐。”王傻子道:“你熬到現在,也該出頭了。二和現在一個月掙到三十多塊錢,將來還有長薪水的希望。他不在家,也該找一個人來伺候你了。”丁老太道:“雇人,我是不敢雇的。別說我雙目不明,雇了人在家裏,她會給我胡攪一氣,恐怕找一個人來,一進我這樣的窮家,也就不願幹了。”

  王傻子在她對麵一張矮凳子上坐著,抬起頭來,對屋子上下周圍全看了一看。見正中神案前,殘缺的五供,和油鹽罐子雜亂的放著,報紙和殘書堆得有兩尺來高。在這紙堆邊上,又堆上兩捆布卷兒。桌子角上一把黑鐵壺,卻在硯池蓋上,便道:“老太,不是我多事,我說,二和的那個脾氣,您得管著一點兒。”丁老太揚著臉,把閉了的眼睛,連連閃動了幾下,笑道:“王大哥,二和作錯了什麽事嗎。”王傻子道:“事情是作錯了,可不是他有心作錯的,不過,他也有心這樣地幹。”丁老太不禁笑了,點點頭道:“大概二和作是作錯了,究竟是不是他有心這樣做的,您還說不定吧?什麽事呢,我總可以拿三分主意。”王傻子笑道:“田老大這回給二和介紹事,他是有意思的呀。他的二妹,有點兒談戀愛呢。”說著,不免將兩手分別的搓著兩條腿,反正是丁老太看不見的,就向她臉上不住地打量著。丁老太笑道:“王大哥也談起戀愛來了?可是這些話,全都是些謠言,你怎麽也相信?”王傻子將頸子一伸,低聲道:“不,我這話聽著多了。田老大也是聽多了這閑言閑語,姑娘大了,娘老了也管不了,別說是哥哥。再說,田大嫂子又很是幫小姑子的忙,他沒有了辦法,想著將錯就錯罷,就把二姑娘給二和罷。可是二和這小兄弟,要耍一個小脾氣,還是不大願意。這一來,可把田老大急了,不到兩天,就給二姑娘說上了個主兒。”

  丁老太將手裏半杯剩茶,咕地一下,向口裏倒去,問著一聲:“是嗎?”王傻子道:“我當然不能騙您。親事不成,這沒有什麽,老二年紀還輕,還怕找不著媳婦嗎?可是公司裏這份事情,恐怕靠不住。”丁老太道:“雖然作不成親戚,田家也不吃什麽虧。二和究竟和他是好朋友,他既然介紹二和到公司裏去了,好人就作到底,何必又要把他的事情弄掉呢?”王傻子道:“咱們同田老大共了多年的街坊,田老大為人,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他同人要別扭上了,那就真能胡來。聽說,那公司裏,現在還正要裁人呢。”丁老太道:“依著王大哥應當要怎樣辦呢?”王傻子道:“昨日個早上,二姑娘還同我那口子一塊兒到觀音庵燒香求簽去,瞧她那意思,好像心事還沒有決定。你們趁早兒在二姑娘麵前露點好意,這事也許挽回得來,因為這件事,二姑娘是要作一半主的。我實話實說,您兩隻眼睛不方便,就得早早有個兒媳婦來伺候著。可是新娶的兒媳婦,什麽也摸不著頭腦,能夠在街坊裏麵找一個姑娘,那就比自己姑娘差不多。”丁老太笑道:“照你這樣說,那簡直我要娶兒媳婦,非娶田家丫頭不可?”王傻子道:“並不是非娶不可,唯有這麽一個人透著合適。”丁老太點點頭道:“您所說的,自然也是很對。隻是二和這孩子的脾氣,也真不肯將就人。”王傻子道:“這沒有什麽,您可以嚇唬嚇唬他。您就說,要是不到田家去敷衍一下,恐怕公司裏的位子難保。無論他脾氣怎麽不好,對於公司裏的事情,不能不放在心上,除了他自己要吃飯,還得養活著老娘呢。”丁老太道:“這孩子也是得嚇唬嚇唬他!窮到這分兒光景,他還要使上一股子脾氣。王大哥,您先回去,回頭我叫他去找您。”王傻子道:“好的,我在家裏等著。假使他要找我,他可以大酒缸坐著,派人去找我得了。”說著,他已起身向外走去。丁老太還昂了頭,對門外叫道:“王大哥,你在家裏等著他,等到什麽時候呢?”丁老太說過了,卻隻聽到王傻子說了一句老等著,人已走遠了。

  自然,王傻子是一番熱心。然而田老大真會像王傻子所說的,這人也就私心太重了。丁老太心裏把這個問題顛三倒四地想了很久,自己也解答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隻在一小時以後,二和嘴裏哼著西皮二黃,走進來了。丁老太迎著他,首先一句話便問道:“你在公司裏,看到經理對你有什麽不好的顏色嗎?”二和道:“沒有呀,我每天老早地到,晚晚兒的走,經理還能對我說什麽?”丁老太道:“經理要不高興你,不會為是公事,是為了私事,你猜猜看。”二和道:“那還用得著猜嗎?若是經理不高興的話,那就是為了他媒沒有作成。”丁老太道:“你知道還用說什麽!剛才王大傻到這裏來過的,他說田老大生了氣了,把二姑娘另許了人。瞧那意思,給你已然是鬧上了別扭,在經理麵前說了壞話,說不定,你這隻飯碗有點兒保不住了。你想,他有那本領替你薦事,他就有本領在經理麵前說壞話,免了你的職。”二和聽了這話,愣愣地站著,許久說不出話來。

  丁老太道:“你不能一輩子提花生籃子養活我吧?剛剛有了一個穩當的飯碗,你就願意扔了嗎?”二和又沉吟了一會子,因答道:“我想田老大總不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吧?不過公司裏倒有裁人的謠言。”丁老太坐下,把頭垂了下去,因道:“自然這個時候,你和田老大去親近親近,或者在田大嫂子麵前說幾句好話,事情就回轉來了。王傻子今天來,不是沒有意思的,也許他就是受著田大嫂之托。我老早老早就知道了田大嫂的意思,她是願意咱們兩家結親的。說到二姑娘這丫頭呢,也沒有什麽配你不過的。可是咱們不能為了飯碗,去將就人家的親事,這是你一輩子的事,我不能胡拿主意。”二和道:“人家雖是老街坊,相處得不壞,可是咱們這樣的人家,怎麽會讓田老大一家人看得起?這透著有點兒奇怪。”丁老太道:“田老大隻要不喝酒,他媳婦叫他死,他也閉眼睛,這全是田大嫂的意思,他不能不照辦。至於田大嫂子為什麽定要結親,二姑娘也樂意,這裏我也不大明白。”二和手扶了門框,昂頭看了院子外的青天,把腳在門檻上一頓,倒是咚的一下響。丁老太道:“你這孩子,事情是全憑你作主的,你好好兒地發什麽狠!”

  二和還沒有答應呢,就在這個時候院子門外有人問道:“這是丁家嗎?”二和答應了一聲是,就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夥子,背著一隻白麵袋進來。二和道:“你們是寶豐糧食店裏來的吧?”小夥子已把一口袋麵扛進屋子來,放在地上,答應是的。二和道:“你扛了回去罷,我今天沒有錢給。”小夥子道:“掌櫃的說了,你不給錢,就記著罷。”二和笑道:“年頭兒改好了,糧食店怕白麵換不出錢送到人家來,請人家記賬?”那小夥子倒沒說什麽,對他嘻嘻的笑著,說了一聲:“再見。”竟自走了。丁老太道:“一袋麵要三塊多吧?他幹嗎,一定賒給咱們?”二和道:“人都是勢利眼,這寶豐糧食店的掌櫃,聽說公司裏有大廚房,想拉買賣。今天上午托過我,我答應了給他幫忙。是我順便問了一聲,雙喜牌白麵什麽價錢,他說賣給別人三塊二,賣給咱們隻要三塊。回頭就給咱們送一口袋來,不想他果然送來了。平常送了白麵來不給錢,第二句話也不用問,他就會扛走的。”丁老太道:“這不結了。這年頭人死得窮不得,這麵是擱在咱們家裏了,假如他知道你的事情有點兒靠不住,明天一大早就會來要錢。”

第三十回 事業怯重推來求舊雨 婚姻輕一諾歸慰慈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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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聽了這話,隻管在屋子裏來回地轉著,眼睛隻瞧那牆角豎著的一隻麵口袋,隨後就叫道:“媽,我還是找著王大傻子談談罷。”丁老太道:“他倒是說了,假如你不樂意到那大雜院裏去,可以到大酒缸去等著他。”二和道:“不樂意到大雜院去,行嗎?大概要求大雜院裏人幫忙的事,還多著呢。”丁老太道:“既是那麽說,下午由公司裏回來,你親到田老大那裏去一趟罷。”二和鼻子裏哼了答應著,就匆匆忙忙地陪著母親吃過了午飯,然後就到大雜院裏來找王傻子。

  隻見王大嫂自靠了房門坐著,在納鞋底子,遠遠地看到了,就站起來道:“傻子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來,出去作生意去了,你來坐一會子。”二和還沒有答言呢,卻看到二姑娘由王大嫂屋子裏搶了出來。遠遠的看去,沒有看清楚她是什麽顏色,然而她頸脖子紅紅的,是得看出來的。二和愣了一愣,依然走到王大嫂子身邊來,她低聲笑道:“你現在也急了?我真替你可惜,煮熟的鴨子會給飛了。”她帶說著話,帶走進屋子去,二和自然也是跟著。

  王大嫂這就把嘴向西邊屋子一努,因道:“她已經有個主兒了。”二和笑道:“這幹我什麽事?”王大嫂把臉一扳道:“你跑了來幹什麽?我知道你是聽到公司裏要裁人,來找他替你想法子的。”說時,向他伸了個大拇指,又接著說道:“你也不摸著心想想,人家找你的事,你瞧不上眼,這會予你有了事了,你就來找她,她睬你嗎?”二和雖然有點驚慌,但是態度還很鎮靜,低聲問道:“你說我有事,我有什麽事?”王大嫂道:“你沒聽到嗎?我再說一句,你公司裏要裁員,你可得留神點。”二和道:“你也知道這消息嗎。”王大嫂道:“剛才她在這裏聊天,就談起了這件事,我正要問一個究竟,你就來了,可見得她討厭著你。”二和道:“也許人家是害臊吧?”王大嫂道:“全是熟極了的街坊,人家還害什麽臊?說明白一點,人家是生你的氣。”二和猶豫了一會子,便道:“既是那麽著,我就晚上再來罷,這時候我要到公司裏上工去了。”說著話,溜了出來,遠遠地對了田家的窗戶看了去,果然的,二姑娘一張臉子是在玻璃窗子裏張望的,等到二和向她看了去,她立刻就把頭低了去。二和雖不知道她是什麽原因,反正她不樂意見麵,那是真實的,心裏頭總算打了一個疙瘩。

  走到公司裏,留心看看進出的人,果然臉色都有些慌張。自己也就把心房提著,向辦公的地方走去。這一留心,事兒全出來了,隻見各股辦事的頭兒,全先後地向經理室裏去。這屋子裏幾個同事的,全都交頭接耳的說話,仿佛聽到對過座位上,有一位同事說:“在公司裏年月久一點的人,那總好些。因為這不是衙門,用人總得論一點勞績。”二和聽說,心裏更是不免撲撲亂跳,等著向經理室問話的人全走光了,自己也就一鼓作氣的,挺了胸脯上,向經理室走去。可是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把鈕,停了一停,不曾推門,這兩條腿又縮回來了,依然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來寫字。看那兩位同事,也是瞪了大眼睛向自己看著。過了十來分鍾,自己心事,實在按捺不住,本待起身走著,可是看看別人的臉色,膽子也就小下來了。最後到了六點鍾,大家下班的時候,實在不能再忍了,這就把抄的文件放到桌子抽屜裏去,牽牽衣襟,摸摸領子,又走到經理屋子去。

  那劉經理正把衣架上的大衣取下,向身上加著,隨手拿了帽子,一轉身看到二和帶上門站定,便問道:“你也為了公司裏有裁員的話,要來向我打聽消息嗎?”二和笑道:“不,不,我沒有這資格。前次蒙經理的好意,替我提的那頭親事,到今曰,無論如何,我是該給你一個答複了。”劉經理笑道:“怎麽,現在你覺得非答複不可了?那末,你就告訴我你所答複的話。”二和道:“以先我所考量著不敢應承下來的,就是我想著我家裏的生活費現在還是自顧不暇,怎能再添一口人?可是最後轉念一想,像田家二姑娘,她不是不會勞作的人,到了我家裏,當然她可以出分力量來幫助,不至於白添一口人。”劉經理將手摸摸自己的胡子,微笑道:“據你這樣說,你是可以俯允的了?”二和聽說,隻好站著,捧了拳頭,連連拱了兩下,笑道:“經理說這話,我就不敢當。像我這樣窮,隻能說是人家對我俯允,怎能說是我對人家俯允?”劉經理笑道:“憑我的良心,田老大夫婦對你母子二人很好,你實在不應當過拂人家的意思。”二和躬身道:“是,我也很知道的。”劉經理道:“既是你已經明白了,那就好辦。我這月老作成功了,也總算你給了我三分麵子,我也很感謝的。回頭我對田老大說一聲,讓他找出正式的媒人來。”二和笑道:“經理不作介紹人也好,為了兩家體麵的關係,還要請經理作證婚人呢。”劉經理對於他這話,倒不以為怎樣刺耳,將手連連地摸了幾下胡子,點點頭道:“好罷,明天再說罷,今天應付公司許多人,我累了,有話明天談罷。”他一麵說著,一麵戴了帽子起身向外走。

  二和不能反留在經理室裏,自然是跟著他一塊走出來,心裏也就猶豫不定地沉思著:說到經理沒有見怪的意思吧,他老早的就說過了,算是碰過我三個釘子;說是他見怪吧,可是相見的時候,他的態度又很自然。這樣自己給自己難題做的時候,肩膀上卻讓人拍了兩下,回頭看時,是收款股的一個小辦事員。二和笑道:“又是什麽事高興了?走來嚇我一跳。”那人正色道:“還說我高興呢,我是整天地在這裏發愁啦。”二和道:“為了公司裏要裁人的事嗎?”那人道:“可不是,你是經理看得起的人,大概不要緊。據我所聽到說的,大概要裁去五分之二的人。五個人裏麵裁兩個,差不多就是對半留,我這飯碗恐怕靠不住了,我沒有什麽,我一個光人,有兩條粗臂胳,每天能混一毛錢,我就能買兩頓窩頭啃。可是我還有一個女人,三個孩子,他們怎麽辦?”二和道:“我和你同犯著一樣的毛病呀。”那人道:“你也是一個女人三個孩子嗎?”二和道:“不,我的情形,比你更重大,我有個六旬老母,而且是個雙目不明的人。我母親很可憐,在死亡線上掙紮著把養大的。我實在不忍看著她把我養大了,正盼望著有個結果的時候,又回到死亡線上去。”那人道:“你有這樣的情形,應該對經理說說去,經理不是同你很好嗎?我想他知道你這種情形,一定可以把你留住。”二和道:“我最近有一件事,經理不大願意我。”那人笑道:“那你就不對了。你這不是和經理鬧別扭,你是同飯碗鬧別扭。”二和道:“並不是鬧別扭,他倒是一番好意,想替我辦一件事,不過我覺得我這窮小子受不了那抬舉,我推諉著沒有立刻答應。”那人道:“什麽事?”二和搖搖頭笑著,沒有答複。那人歎了一口氣道:“世界上真有這些怪事,有的想巴結經理巴結不上,有的經理來巴結,反透著自己不夠抬舉。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是生定了窮骨頭。”

  他一麵說著一麵走,二和聽在心裏,緩步走了回家去。到了以後,在院子裏就很沉著地高聲叫了一句媽,丁老太在屋子裏聽到,心裏頭就是一怔。二和進來了,便道:“媽,王傻子來的不錯,公司裏果然有了變動。”丁老太本來坐著的,這就站了起來道:“什麽,公司裏有了變動?”你沒有來得及和田老大說嗎?”二和道:“找田老大有什麽用?公司裏這回裁人要裁一半呢。我大著膽子直截了當的,就去找經理。”丁老太道:“你難道倚恃著劉經理是咱們的舊人,簡直不讓他裁你嗎?”二和笑道:“我雖不懂事,也不能那樣的冒昧。”丁老太走近了一步,問道:“那麽,你怎樣對經理說的呢?”二和扶著丁老太道:“你老人家坐下,讓我慢慢地報告,大概我的飯碗還打破不了。”丁老太坐下了,二和就把對經理說話的情形,報告了一番。

  丁老太很高興的站了起來,抓住二和的手,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你要是能這樣辦,那就好極了。田家那女孩子,待我早就不壞,要是能到咱們家來,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二和道:“雖然劉經理已然答應出來作主,可是田老大已經對這事另打主意了。究竟是不是已經另說妥了人家,那還不得而知呢。”丁老太道:“咱們既是把公司裏經理說好了,先穩定了這飯碗再說。到了明天,我親自去找大嫂子一趟罷,有道是求親求親。”二和道:“這樣說,倒成了我們求親了。”丁老太道:“那有什麽法子呢?”二和聽說之後,卻沒有作聲,自在屋子裏去作瑣碎的事情,丁老太也已覺到了他那不高興的樣子,就沒有再提到這事。

  到了上燈的時候,母子們正在屋子裏籌備著晚飯,卻聽到田大嫂在院子裏叫道:“丁老太,我們那位二姑爺在家嗎?”“二姑爺”這個稱呼突然而來,他母子兩個人都聽著答應不出來呢。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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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了那一聲“二姑爺”,田大嫂已是走進屋子來了,二和立刻笑著讓坐。丁老太也站起來笑道:“大嫂子怎麽得閑兒到我這裏來?”田大嫂且不坐下,斜站著向二和看去,隻是抿了嘴微笑,二和見了她這樣子,不知是何緣故,倒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四處張羅著。

  田大嫂道:“你滿屋尋什麽!”二和道:“找盒洋火你抽煙啦。”田大嫂道:“我不抽煙的,你不知道嗎?你忙糊塗了。”二和笑道:“有時候,大嫂也抽一根玩兒的。”田大嫂笑道:“剛才我在院子時裏嚷那麽一聲,沒有嚷錯嗎?”丁老太笑道:“照說,我們是高攀一點兒。”田大嫂笑道:“咱們既然是親戚了,這樣的客氣話,全不用說了。剛才我在經理公館裏,同經理太太做點兒針線活。經理回來了,說到老二在他麵前答應了這頭親事,還要請經理作證婚人呢。我一高興,也沒有回家,徑直的就到這裏來。到底是我心粗一點兒,還沒有聽一個實在,我就在院子裏嚷起來了。”丁老太笑道:“誰不知道大嫂子是個直性子的人,無論幹什點,一點也不裝假,我們這樣老實無用的人,就愁著找不出這樣的人交朋友。大嫂子還沒有吃晚飯吧?”田大嫂道:“這倒不必客氣,我家裏還有人等著我回去作飯呢。我到這裏來,就是問一問這消息靠得住靠不住?”丁老太笑道:“我不說了嗎,巴結不上呢,還有什麽靠不住的?”田大嫂笑道:“我也沒有工夫同你老人家細談,改天再來商量罷,我要回家作晚飯去了。我們新姑爺,你送我到大門外去一趟,替我雇輛車罷。”丁老太道:“大嫂既然要回家作飯,二和就到門口替大嫂雇輛車去。”二和道:“田大嫂來了,坐也沒有坐下,就要走。”田大嫂笑道:“老二,我們不在乎這個,將來我們姑娘過了門,你客客氣氣地待著她,比這樣把我當客待,好得多了。”二和笑道:“那末,我就去同你雇輛車罷。”

  二人走出了大門,田大嫂左右一看並沒有人,因道:“我問你一句話,這頭親事,你透著有點勉強吧?”二和笑道:“大嫂子這是什麽話?”田大嫂抬起右手,將中指撇住了拇指,極力地彈著,啪地一聲響,笑道:“小兄弟,在我麵前,還來這一套?你以前待我們二姑娘還算不錯。自從有了那女戲子,你的情形就變了。這也難怪你,男人總喜歡那狐狸精一樣的女人,真正愛你的人,你是不會知道的。”二和道:“大嫂子,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盡管教訓我,可是請你別提到這些話上麵去。”田大嫂站著向他望望,笑道:“這樣子說,你對著這頭親事,總算願意的?但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這件事,完全是我一手辦成的。”二和笑道:“我怎麽不明白,多謝你好意。”田大嫂道:“多謝不多謝,不應當先在口頭上說,口頭上說的,那算得了什麽謝謝?”二和道:“你要怎樣地謝謝呢?”田大嫂道:“要怎樣地謝謝嗎?”她說到了這裏,沉默了一會,笑道:“現在你反正也不能謝我,將來再說罷。走了。”說畢,拔步就走。二和道:“我還得同你雇車呀。”田大嫂笑道:“我還要在這街口上買東西,不用雇車了。”她說得快,走得是更快,人已是走過好幾戶人家了。

  二和在門口呆站了一會,直到望不著她的後影了,才慢慢地走回家去。丁老太道:“我們這位田大嫂子,要痛快起來,就太痛快了。作親的事,還隻剛說了一句話,她就叫起姑爺來了。”二和道:“真是沒有辦法。其實我心裏頭,全惦記著公司裏的職務,至於結親這件事,再遲個三年二載,又要什麽緊。”丁老太道:“你這孩子真是傻,結親同公司裏的工作,那還不是一件事情嗎?你瞧著罷,說不定,你答應了這件事情以後,公司裏就要給你調一個好的位置呢。”二和歎了一口氣道:“唉,這年頭。”當時母子二人,把這事很討論了一陣子,覺得這事彎子兜得很大,為了自己的飯碗起見,簡直地不用猶豫,索性表示著熱烈一點,就把這親事趕著辦罷。

  在答應婚事的第三天,公司裏的裁員風潮,還正鬧著呢。在這日上午,劉經理坐著汽車,又到二和家裏來了。這時候二和不在家,是丁老太一個人,掩上了外屋門,坐在爐子邊烤火,劉經理隻在院子裏咳嗽了一聲,丁老太喲了一聲道:“又是劉副官來了,請進來坐罷,二和不在家,可沒有人招待你。”劉經理已是走了進來,見丁老太站著的,這就兩手攙住了,笑道:“老太太,你坐著罷。我是特意趁了二和不在家,有幾句話來同你說的。”丁老太點點頭道:“我知道你的好意,請坐罷。”劉經理等她坐下,自搬了一張矮凳子,坐在她身邊,因低聲問道:“二和這兩天回家,沒有談到結婚時候的經費問題上去嗎?”丁老太笑道:“你想,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有了這樣大的事,還有個不談到經費問題上去的嗎?愁的就是這個。”劉經理道:“你放心,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當年在鎮守使手下,承他老人家看得起,很提拔了一陣子,我也就借了這點力量,才有機會認識實業界的人。人作事,總不能忘了本。現在我預備了一點賀禮,首先送過來罷。”說著,把帶來的皮包打開,在裏麵取出兩疊五元的鈔票,送到丁老太手上去。笑道:“這是兩百塊錢,算我一份小禮物。你去籌辦著喜事,假使不夠的話,我在公司裏頭,還可以替他想一點法子。”

  丁老太手上捏住了鈔票,微微地顛了兩顛,笑道:“劉副官,這就不敢當。隻要你念著大家過去的關係,替二和在公司裏多說兩句好話,把他的位置保留住了,那就感謝你多了。”劉經理笑道:“這個你放心,隻要他照著公司裏的規矩行事,他的事情,決可以維持下去。他回家的時候,隻望你老人家多多囑咐他幾句,不要發牢騷。說句迷信的話,窮通有命,那算我消磨人的誌氣,可是人在外麵作事,決無一步登天之理。隻要有了梯子,慢慢兒地向上爬,那怕十層樓,二十層樓,總可以爬到頂的。”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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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老太聽了這篇話,倒有些莫名其妙,將臉揚著,朝了劉經理問道:“據你這樣說,他還在公司裏鬧脾氣嗎?”劉經理道:“這倒不至於。不過我知道他個性很強,怕他想起了身世,會不高興幹下去。”丁老太笑道:“這個你放心。這幾年,他任什麽折磨都受了,現在有了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他還會發牢騷嗎?”劉經理放聲笑了一笑,站起來道:“有點兒脾氣倒不壞,有了脾氣,這個人才有骨格,不過他不能權衡輕重罷了。譬如我這次提親,媒人的麵子,總算不小。我那天乍來提的時候,他就給了我一個釘子碰。他那意思說,婚煙大事,決不能為了受大帽子的壓迫就答應了。其實,他這是錯見了,我們既這樣念舊,我出頭來替他張羅什麽事,決不能害了他。”

  丁老太聽說,怔了一怔,因向他笑了一笑道:“那倒不是……”但也隻說了這四個字,以下就接續不了。劉經理笑道:“好了,改日見罷。”丁老太站起來道:“劉副官,你還坐一會兒,我還有幾句話,要同你說一說。”劉經理笑道:“你就把款子收下來,不用躊躇了。”他說著話,已走到了院子裏,丁老太隻好高聲叫道:“劉副官,多謝你了,改天我叫二和到你府上去登門道謝了。”劉經理並沒有答應,但聽到大門外一陣汽車機輪響,那可想到他已是走了。丁老太把鈔票捏在手裏,顛了幾顛,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道:“想不到於今我倒要去求伺候我的人賞飯吃。”不過說過了這句話,她也不能把鈔票扔到地下去,依然是摸索著開了箱子,把鈔票妥妥當當地收藏著。

  二和回來知道了這事,隻嚷著奇怪,他道:“現在這年頭有這樣的好人,念著當日的舊情,同我說了一頭親事,這還不算,又送我兩百塊錢作為結婚費?”丁老太道:“我也是說這樣的好人,在現時的社會裏,沒有法子找去。人家既是有了這樣的好意,咱們還是真不能夠辜負了。”

  二和站在母親麵前,見她兩手按了膝蓋,還是很沉著的靜待著,她雖然是不看見的,還仰了臉子對著人,在她的額角上,和她的兩隻眼角上,有畫家畫山水一般的皺紋,在那皺紋的層次上,表現著她許多年月所受的艱苦。她那不看見的眼睛,轉動還是可能的,隻看她雙目閃閃不定,又可以想到她在黑暗中,是怎樣地摸索兒子的態度,便微微地彎著腰道:“媽,你不必信劉經理的話,他那種話是過慮的。我無論如何不知進退,我也不能說人家替我作媒,又代出了一筆結婚費,我還要說人家不好。”丁老太道:“孩子,並不是說人家好不好的那句話,我望你……”老太太說到這裏,把話鋒頓了一頓,接著垂下頭來想了一想。二和道:“媽,你放心得了。這頭親事,既是我在劉經理麵前,親口答應下來的,無論我受著怎麽一個損失,我也不能後悔。”丁老太道:“你這話奇怪了,有人送你女人,又有人送你錢,你還有個什麽損失?”二和笑道:“原是譬喻這樣的說,這已經是天字第一號的便宜事了,哪裏再會受損失?得了,有了錢,親事這就跟著籌起來。不久,你有個人陪伴著,我出去作事,心裏也踏實得多,而且二姑娘和你也很投緣。”丁老太這倒笑了起來,因道:“你是叫慣了二姑娘的,將來媳婦過了門,可別這樣稱呼了。”說畢,又是格格地一陣笑。

  二和在裏在外,空氣都是這樣地歡愉,這教他沒有法子更去改變他的環境,自己也就糊裏糊塗地跟著作下去。因為這樣,劉經理似乎也有了一點好感,除了公司裏的刻板工作而外,有時他有了什麽私人的事情,也叫二和去替他作。這一天下午,劉經理發下了二十多封請客帖子,要二和代為填寫。待二和寫好了,劉經理已回家去。二和一來不知道這帖子是要交給公司裏信差專送呢,或是郵局代遞,二來也不知道自己所寫的人名,有沒有錯誤,所以他為了慎重其事起見,兩手捧住那一搭帖子,就向經理家裏來。好在劉經理家離這裏並不怎麽遠,由公司裏出來,轉個彎就到劉家來了。

  走到劉家大門口,正停著一輛汽車,似乎還等著人呢。二和在這幾日裏,是常向著劉家來的,他也不怎麽考慮,手捧了帖子,徑直的就向劉經理私人書房裏來。這一地方,是中進院落裏麵的一個跨院。一個月亮門裏麵,支著一個藤蘿的大架子,雖然這日子,已經沒有樹葉,可是那搭在架子上的藤蘿,重重疊疊地堆著。太陽穿過花架子,也照著地麵上有許多黑白的花紋。遠遠地看到正麵那三間房屋,朱漆的廊柱和窗戶格子上麵蒙著綠紗,那是很帶著富貴色彩的。腦筋裏立刻起了~個幻影,記得當年作小孩子的時候,自己家裏,也就有好幾所這樣的屋子,就以自己那位禽獸衣冠的大哥而論,他也是住著這樣的屋子的。他正這樣的出著神,不免停住了腳,沒有向前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格格的一陣笑聲,便醒悟過來,到了經理室外邊,幹嗎發這種呆想?第二個感想,就是這笑聲是婦人的聲音,不是經理太太,就是經理的姨太太,有了什麽事故,正和老爺開著玩笑。這時候跑進去,可有點不識相。於是退後兩步,走出院子月亮門來,閃在一邊走廊上站著。那笑聲慢慢到了近邊,看時,卻是一位摩登少女。她穿著新出的一種綢料所作的旗袍,是柳綠的顏色,上麵描著銀色的花紋。頭發後麵,也微燙著,擁起了兩道波紋,在鬢邊倒插了一朵紅絨製的海棠花。她穿的也是高跟鞋子,一路是吱咯吱咯地響著,手胳臂上搭了一件棗紅呢大衣,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到近處,這才把她認識出來,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二姑娘。她大概是很得意吧,挺著胸脯,直著眼睛的視線,隻管向前走去,旁邊走廊上站著有個人在打量她,她可沒有想到,自然也沒有去注意。

  二和自應允她家婚事以後,總覺得有一點不大好意思,所以始終沒有同她會麵過,現在看到她,她可沒有看見自己,若是在她後麵勉強叫一句二姑娘,也許引著她好笑。和母親說話,叫了一聲二姑娘,母親還笑得格格不止呢。心裏這一盤算著,那個鮮花般的二姑娘,早已走過去了,不過自己身子四周,還是香氣很濃厚的在空氣裏麵流動著。心裏又隨著變了一個念頭,是自己眼花了吧。縱然她快要作新娘子了,少不得作兩件新衣服,可是她這種十分濃厚的香味,是很貴重的化妝品吧?和她同住一個門樓子裏麵,作了好幾年的院鄰了,哪裏見過她用這樣好的化妝品?那末,這也是人家新送她的嗎?二和隻管沉吟著,已是看到二姑娘走出了外麵院子的門。手裏將那一捧請帖顛了兩顛,這算自己清楚了,就跟著向劉經理屋子走去。

  他當然不敢那樣冒昧,還站在門外邊,將手敲了幾下門。裏邊叫聲進來,二和才推了門進去,見劉經理在他自己小辦公室裏寫字台邊坐著。他看到是二和進來了,好像受了一種很大的衝動,身子向上一聳,臉上透出一番不自然的微笑。因道:“原來是你來了。”二和將那一疊請帖送上,笑道:“怕誤了經理的事,特意送了來。”劉經理點點頭笑道:“很好,你近來作事,不但很勤快,而且也很聰明,將來我總可以提拔提拔你。”話說到了這裏,他已恢複了很自然的樣子,隨手拿起那一疊請帖,放到左手邊一隻鐵絲絡子裏麵去。二和跟著他的手看了去,卻見那裏有一張帶了硬殼子的相片,隻是這硬殼朝上,卻叫人看不到這裏麵的相片上是什麽人。劉經理見他注意著,便笑道:“這裏也沒有什麽事了,你有事,你就走罷。”說畢,用手揮了一揮。二和站著呆了一呆,就退身出去了。到了外麵院子裏,又站著了一會,對劉經理的屋子窗戶看了一看,覺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轉身走了出去,這就第二個念頭也不想,立刻一股子勁地就衝回家去。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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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家裏,這時已經用一個老媽子了,安頓著老太太在中間屋子裏坐了。沏了一壺茶放在她手邊茶幾上,另外有一隻小磁鐵碟,裝了花生仁,讓老太太下茶,那舒服是可想而知的了,二和一頭衝進了屋子,叫道:“媽,我報告你一件奇怪的事。”丁老太道:“什麽事呢?”說時,抓了兩粒花生米,向嘴裏丟了去,慢慢地咀嚼著。二和道:“就是剛才的事,我到劉經理家去,看到她由劉經理屋子裏出來。”丁老太道:“誰?二姑娘嗎?她姑嫂兩人,本來也就常到劉經理家裏去的,這算不了什麽。”二和道:“她平常的樣子,自然也算不了什麽。可是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渾身都是香水,人走去了很遠空氣還是香的。”丁老太道:“是嗎?也許今天是什麽人家有喜慶的事吧?”二和道:“人家有喜慶的事,和劉經理有什麽關係呢?她去幹嗎?我心裏實在有點疑惑。”丁老太道:“胡說,照著你這樣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大姑娘,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過,那還行嗎?劉太太同她姑嫂倆全很好的,有許多針活還是叫田大嫂子做呢。她沒有給你說什麽嗎?”二和道:“她一徑地朝前走,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我同她說什麽呢?”

  丁老太聽了這話,低了頭,默然地想了一會子,笑道:“你別胡思亂想,我明天見著劉經理,當麵問問他看。”二和道:“啊,那可不行,要是把他問惱了,我的飯碗就要打碎了。”丁老太道:“你別瞎說了,人家劉經理是規規矩矩的君子人,沒有什麽事可以疑心他。我這裏說問問他,並不是問別的,就是說二姑娘承太太看得起,常把她找了去,受了太太的教訓不少。那末,他就會說到她為什麽常去了。”二和同母親討論了一陣子,對於這事,沒有結果,自己也就無法去追問。

  過了幾天,也曾重新地看到二姑娘兩次,見她依然是平素打扮,不過因為彼此已經有了婚約了,透著不好意思,低著頭,匆匆地就避開了。田老大方麵,對於這婚事,固然是催促得很緊;就是劉經理也常對二和說,這喜事應該早辦,為的是丁老太雙目不明,好有個人伺候著。在這種情形之下,二和是不能不趕辦喜事了,在一個月之內,二和靠了劉經理送的那二百塊錢,又在別的所在,移挪了一二百塊錢,趁著錢方便,賃了小四合院的三間北屋,布置起新屋來,在公司裏服務的人,看到二和是劉經理所提拔的人,這喜事又是劉經理一手促成的,大家全都湊趣送份子。二和索性大做一下,到了吉期,借著飯莊子,辦起喜事來。

  到了這日,酒闌燈燦,二和也就借著劉經理的汽車,把新娘送回家去。新房裏擺設著丁老太傳授下來的那張銅床,配了幾張新的桌椅,同一架衣櫥,一隻梳妝台,居然也是中等人家的布置了。四方的桌上,放一架座鍾,兩隻花瓶子,桌沿上一對白銅燭台,貼著紅紙剪的喜字。那燭台上麵,正火苗抽著三四寸高,點了一對花燭。桌子左手,一把杏黃色的靠背椅子上,身體半側的,坐著那位新娘。新娘身上,穿了一件水紅綢子的旗袍,微燙著起了雲卷的頭發,在鬢邊倒插了一枝海棠花,又是一朵紅絨剪的小喜字。看她豐潤臉腮上,泛出了兩圈紅暈,那眼珠黑白分明的,不對人望著,隻看了對過衣櫥子上鏡子的下層。那花燭上的火焰,在她側麵照著,更照著她臉上的紅暈,像出水荷花的顏色一般鮮豔。

  二和今天也是身穿寶藍花綢麵羊皮袍,外罩青緞馬褂,紐扣上懸著喜花和紅綢條。頭發梳得烏光之下也就陪襯著麵皮雪白。他滿臉帶了笑容,站在屋子中間,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累了嗎?”二姑娘抿嘴微笑,向他搖了兩搖頭。二和同她認識多年,還是初次看她這樣豔裝打扮。雖然那一次在劉經理家裏,看到她的,那究竟還是在遠處匆匆一麵,現在可是對麵對的將她看著了。隻看她抿了嘴的時候,那嘴唇上搽紅了的胭脂,更是照得鮮豔,於是也笑道:“我們也成了夫婦,這是想不到的。”二姑娘對於這話,似乎有什麽感觸似的,抬起眼皮來,很快地向他看了一眼。二和笑道:“我這麽一個窮小子,不但今天有這樣一身穿著,而且還娶了你這樣一個美人兒。”二姑娘向他微笑道:“現在還有客吧?你該出去陪一陪。”二和道:“客在飯莊子裏都散了。還有幾個要鬧房的,我托了幾個至好的朋友,把他們糾纏去了。外麵堂屋裏,我老太太屋子裏,預備下了兩桌牌,等他們來了,就支使著他們出去打牌去。”二姑娘笑道:“你倒預備得好,新房裏不約人進來鬧鬧,人家肯依嗎?”二和笑道:“洞房花燭夜,是難得的機會,我們應當在屋子裏好好兒談上一會子,幹嗎讓他們進來攪和?”二姑娘笑道:“將來日子長呢,隻要你待我好好兒的,倒不在乎這一時三刻的,你出去罷,人來了,是笑話。”

  二和索性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笑道:“我也出去,終不成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二姑娘道:“我到老太太屋子裏去坐。”二和同時搖著兩手道:“新娘子不出新房門的。”二姑娘笑道:“你聽聽,院鄰屋子裏,熱鬧著哩,他們還不來嗎?”二和道:“我也安頓著他們在打牌。”二姑娘微笑道:“得,就是這樣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罷。”二和道:“他們打牌的,還沒有理會到咱們回來呢,至多還有五分鍾,他們就該來了。在這五分鍾裏頭,咱們先談兩句,回頭他們來了,就不知要熱鬧到什麽時候,今晚談話的機會就少了。”二姑娘笑道:“瞧你說的這樣……”下麵還有一個形容名詞,她不說出來,把頭低下去了。二和見她笑容上臉,頭微低了不動,隻把眼珠斜轉著過來看人。她耳朵上,今天也懸了一副耳墜子,由側麵看去,那耳墜子,在臉腮上微微的晃打著,看出她笑得有點抖顫,那是增加了她一些嫵媚的。

  這屋子裏除了雙紅花燭之外,頂棚下麵,還懸了一盞電燈。燈罩子上,垂著一叢彩色的珠絡,映著屋子裏新的陳設,自然有一種喜氣。這是初冬天氣了,屋子角上安好了鐵爐子,爐子裏火正燒得火焰熊熊的,屋子裏暖和如春。二和這就想到在今年春間,同她同住一個院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曾作過一個夢,夢到她穿了~身水紅衣服,作了新娘子。在夢裏,並沒有想到那個新娘子就是我的,因為一個趕馬車為生的人,決不能有這樣的幸福。現在,新娘子坐在自己屋子裏了,誰能說她不是我的,幾個月之間,夢裏所不敢想的,居然見之事實了,天下有這樣容易的事,莫非這也是夢?

  二和正這樣的沉思著呢,卻聽到院子裏有了胡琴的響聲,便向新娘子笑道:“這又是街坊鬧的玩意。他們說要熱鬧一宿,找~班賣唱的來,這準是他們找來的。要不,這樣的寒天,街上哪裏有賣唱的經過?要是真唱起來,那可受不了。”二姑娘笑道:“隨人家鬧去,你要是這樣也攔著,那樣也攔著,除了人家說笑話,還要不樂意呢。”二和微笑著,沒有向下說。

  院子前麵的胡琴拉起來了,隨著這胡琴,還配了一麵小鼓聲。這聲音送到耳朵裏來是太熟了,每個節奏裏麵,夾了快緩不齊的鼓點子,二和不由得啊喲叫了一聲道:“這是《夜深沉》呀!”二姑娘聽到他話音裏,顯然含著一種失驚的樣子,便問道:“怎麽了?”二和的臉色,在那可喜的容顏上,本來帶了一些慘白,經過她問話之後,把亂跳的心房定了一定,笑道:“一個作喜事的夜裏,幹嗎奏這樣悲哀的音樂?”二姑娘道:“悲哀嗎?我覺著怪受聽的,並不怎樣的討厭。”二和且不答複,半偏了頭向外聽去。那外麵拉胡琴的人,倒好像知道裏麵有人在注意著似的,那胡琴聲是越拉越遠,好像是出了大門去了。二和自言自語的道:“這事有點奇怪,我要出去看看。”他說著話,更也無須征求新娘子的同意,抽身就向院子裏走,一直追到前院來。

  原來這房裏兩個前後四合院,二和是住在後院的。當他追到前院正屋子裏時,那裏有一桌人打牌,圍了許多人看,大家不約而同地轟笑起來。有人道:“新郎倌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們還沒有去鬧呢?”二和道:“剛才誰拉胡琴?”他手扶了屋子的風門,帶喘著氣,一個賀客答道:“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她徑直地向裏走,問這裏作喜事,要不要唱曲子?我們還沒說好價錢,她就拉起來了。拉得挺好的,我們也就沒有攔著。”二和道:“那年輕女人,多大年紀?”賀客答道:“二十歲不到吧,她戴了一副黑眼鏡,可看不出她的原形來。”

  二和也不再問,推開門向外追了去,追到大門外,胡同裏冷靜靜的,隻有滿地雪一樣的月色,胡琴聲沒有了,人影子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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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虎口遇黃衫忽圓破鏡 樓頭沉白月重陷魔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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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聽到了《夜深沉》的調子,就以為是月容所拉的胡琴,這不是神經過敏嗎?可是他很堅決地相信著,這是月容拉的胡琴。因為自從聽過月容所拉的胡琴而後,別人拉起這個調子,也曾聽過,覺得無論如何,也沒有月容所拉的婉轉動聽。剛才所拉的調子,就是月容所拉的那一套。可是自己追出來之後,並不看到一點蹤影,怔怔地站了一會子,隻好轉身進門去。

  那前進院子裏的人,見二和開了門,匆匆地跑了出去,大家都有些疑惑,跟著也有三四個人,向外麵追了來。直追到大門口時,恰好二和向大門裏麵走,大家這就將他包圍著,又哄笑起來。有人問:“喂,新郎倌,你怕我們鬧洞房,想偷偷兒地躲了開去嗎?”二和道:“沒有的話,我看夜深了,在飯莊子裏的一部分客人,還沒有回來,我到門外來瞧瞧,假如他們再不來的話……”賀客們又哄笑起來道:“那麽,你要關門睡覺了?”隨了這一陣笑聲,大家簇擁著二和到新房裏去。自這時起,就熱鬧開始了。接著在飯莊子裏的賀客,也都來了。雖然二和事先已經安排好了,讓他們在各屋子裏打牌,然而到新房裏來鬧的,還是不少。二和無論心裏怎樣地不安,也不能對著許多賀客擺出苦臉子來,三點鍾以後,客人緩緩散去,那又是古詩上說的話,春宵一刻值千金。

  到了次日早上,二和卻是比新娘起來得早,但他也不開房門出去,隻是在床對麵遠遠的一張椅子上坐著,口裏銜了一支香煙,歪斜了身子,對床上看去。見二姑娘散了滿枕的烏發,側了半邊紅暈的臉躺著。新紅綢棉被蓋了半截身子,在被外露出了一條雪白的圓手臂。看她下半截手,帶了一隻細蔥條金鐲子,心裏想到,田老大哪有這種閑錢,替妹妹打這樣貴重的首飾,這一定也是劉經理打了送給她的。不由得自言自語的道:“很好的一個人,唉!”也許是這聲氣歎得重了一點,卻把新娘驚醒。二姑娘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手揉眼睛望著他道:“你什麽時候起床的?我全不知道。”二和淡淡的答道:“也就是剛起來。”二姑娘立刻起身笑道:“要不,我起來,你再睡一會子。”二和笑道:“也沒有這個道理。”二姑娘也不敢多向他說什麽,就穿了衣服,趕快出來開門。自然的,雙雙地都要到老太太屋子裏去問安。

  丁老太太是看不到他們的顏色的,就微偏了頭,聽他們說話的聲音。她聽到二和說話的聲音是有氣無力的,心裏就有些撲撲不定。因此,丁老太當二和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她就悄悄的問二和道:“新娘子沒有什麽話可說嗎?她待我倒是很好。”二和看到二姑娘進門以後,丁老太非常之歡喜,無論如何,也不必在這個日子讓母親心裏感到不安慰。所以他對老太太說話,也總是說新娘很好,並不說到二姑娘有一點缺憾。可是他的臉上,總帶了一點不快活的樣子。

  二姑娘看到,卻隻當不知道,反是倒茶送煙,極力地伺候著他。二和在她過分恭維的時候,也有點不過意,看看屋子裏無人,就低聲對她道:“有些事情,你不必替我做,讓我自己來罷。”二姑娘道:“我總想安慰著你,讓你心裏更痛快一點。”二和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雖然臉上帶了一些憂容,但是決不為著你。你的心事,已經對我說了,那算是你覺悟了,我還能擱在心上嗎?我要擱在心上,那我的心胸就太窄小了。”二姑娘道:“是的,我老早地就知道了你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我很對不起你,隻是我想著,你絕不會老擱在心裏的。我已經說過了,你能夠原諒我,打這個圓場,那就很好;假使你不願意,也是本分,幾個月之後,我自有一個了斷。”二和皺了眉,搖搖手道:“我自有我的心事,決不會為你。”二姑娘聽他如此說,也不能一定追問個所以然,隻好放在心裏。

  但是二和為了她不追問,也就越發地憂形於麵。他總想著,在完婚的那一晚上,怎麽會有了一個唱曲子的來闖門?這是冬天,絕不是沿街賣唱的日子。院鄰說了,那天拉胡琴的姑娘,戴上了一副黑眼鏡,這也是可疑之點,晚上根本就不宜戴黑眼鏡。而且一個唱曲子的小妞兒,也正要露露臉子給人看,怎麽會在眼睛外麵,罩上一副黑眼鏡的呢?這決計是月容來了。至於她何以知道我搬家住在這裏的,何以知道這天晚上完婚,這可教人很費摸索。

  二和這樣揣想著,也就把實在情形,告訴了王傻子,請他出去作買賣的時候,街頭巷尾,多多留意,王傻子聽說,也感著興奮,自第二日起,對於自己挑擔子所經過的地方,都予以深切的注意。在他這樣用心之中,隻一個月的時候,他就把月容找到了。

  原來月容在那一天,得著李副官的最後通知,她想到郎司令花了這麽些個錢,又是有勢力的人,不討一點便宜,那怎麽可以放過?假使讓他討一點便宜,玩個十天半月又不要了,有什麽法子去和他講理?說不得了,厚著臉皮找楊五爺罷,究竟靠了賣藝糊口,還是一條出路。於是換了新衣服,加上大衣,坐著車子,直奔楊五爺家來。坐在車子上想著,說了不唱戲不唱戲,還是走上唱戲的一條路,既是唱戲,就要好好地唱。第一天打炮戲,就要把自己的拿手傑作《霸王別姬》露上一下。師傅究竟不是父母,隻要可以替他掙錢,雖然逃跑過一回的,那也不礙著師傅的麵子,他還能說什麽嗎?

  到了楊五爺的家門口,自己鼓起了一股子勁,向前敲門去。連敲了有十幾下門響,裏麵慢吞吞的有腳步迎上前來,接著,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道:“找誰呀?”門開了,是一位彎腰曲背,滿臉皺紋的老婆子,向來沒有見過。月容道:“五爺在家嗎?”老婆子望了她道:“五爺?這裏是一所空房,小姐,你找錯了門牌子吧?”月容道:“空房?原來的家主呢?”老婆子道:“這房子已經空下兩個多月了,原主兒下鄉去了。”月容道:“這是他自己房產呀,為什麽搬下鄉去?”老婆子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我是房子空下來了好多天,有人叫我來看房的。聽說這房子是賣了,現在歸廊坊二條景山玉器作坊看管,你要找這原主兒,可以到那這找去。”月容聽說倒不免呆了一會。回頭看時,拉著自己來的那輛車,還停在一邊,車夫笑道:“小姐,我還拉你回去吧?”月容在絲毫沒有主意的時候,也就情不自禁地,坐上原車,讓車夫拉了回去。

  到家門口時,這就看到司令的汽車停在大門口。門口站了兩名衛兵,正瞪了眼睛向自己望著,索性放出大方來,付了車錢,大步走進門去。李副官老早的看見,直迎到院子裏來,笑道:“人要衣裳馬要鞍,你瞧,這樣一拾掇,你又漂亮得多了。司令現時在一個地方等著你呢,我們一塊兒走罷。”月容道:“別忙呀,我剛進門,你也等我喝一口水,歇一會兒。”說著話,兩人同走進屋子來。李副官笑道:“你的事,我已然調查清楚了。你簡直是個六親無靠的人,不趁著這一會子有個搭救的人,趕快地找條出路,年輕輕的,你打算怎麽辦?司令是個忙人,一天足有十四五個鍾頭忙著公事。今天他特意抽了半天工夫,等著你去談話。”

  月容把大衣脫了,摟在懷裏,站在裏屋門口,向李副官望著道:“你別瞧我年輕,男人的手段,我全知道。郎司令叫我去談話,還有什麽好話嗎?”李副官笑道:“你明白我來的意思,那就很好。可是郎司令待你很不壞,決不虧你。你要說不願意他,你身上怎麽穿著他給你做的衣服呢?”月容道:“放在這裏,我無非借著一穿。衣服我是沒有弄髒一點痕跡,請你這就拿回去。”李副官坐著的,口裏銜了一根雪茄煙,笑道:“好,你的誌氣不小。衣服沒有弄髒,可以讓我帶回去。還有郎司令送你的那些錢,你都還得起原來的嗎?”月容紅了臉,倒是愣住了。李副官笑道:“自然,天下沒有瞧著白米飯,餓死人的道理。你家裏生不起火來,瞧著箱子裏有現成的大洋錢,這不拿去買柴買米,買煤買麵,那是天字第一號的傻子了。”月容雖然鼓著勇氣,然而她的嗓音還是大不起來,低低的道:“這是我錯了。可是挪用地也不多,十來塊錢吧。那款子也請你帶回去,給郎司令道謝。”李副官笑道:“我拿來的時候,是整封的,現在拿回去可拆了封了。我交不了賬,你是有膽量的,同我一塊兒去見他。再說,我既然來接你了,你想想,不去也不行吧?”月容點點頭道:“你們這有錢有勢的,就是這樣的欺壓良善,左手拿刀子,右手拿著錢,向人家要鼻子,人家不敢割耳朵給他。”李副官笑道:“楊老板,我真佩服你。你小小的年紀,說話這樣地厲害。”月容道:“我也是跟人家學來的。”李副官噓了一口氣,這就站了起來,望著月容道:“怎麽樣?我們可以一塊兒走了吧?郎司令回頭要怪下來,倒說我作事不賣力。你既知道他左手拿刀子,右手拿錢,也不用我多說,同我一塊去拿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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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虎口遇黃衫忽圓破鏡 樓頭沉白月重陷魔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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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手扶了門框,昂頭對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眼。李副官走近了兩步,因道:“你看,天氣不早了不是?”月容道:“不去當然是不行,可是……”她說到這裏,把頭低了下去道:“我……我將來怎麽辦?”李副官道:“你要提什麽條件嗎?”月容道:“我這~去,就跑不了了。我們這六親無靠的人,真可憐……”說到這裏,把話哽咽住。李副官皺了眉頭子,兩手拍了腿道:“說得好好兒的,你又蘑菇起來了。你瞧你瞧。”正說到這話時,卻有一陣皮鞋聲,的橐的橐,走了進來。月容向李副官笑道:“我知道,是你帶來的衛兵進來了,反正我也沒有犯槍斃的罪,他們進來了我也不怕。”話說到這裏,門開了,隻見一位穿黃呢製服,外罩著皮大衣的人,頭上戴了獺皮帽了,腳踏高底靴子,手裏拿了一條細竹鞭子,晃蕩晃蕩地走了進來。

  月容先是一驚,又來了一個不講理的。可是那人站住了腳,皮靴打得啪得一聲響,然後取下帽子來,向月容行了個鞠躬禮,口裏叫了一聲“宋太太”。這一種稱呼,那是久違了。月容答不出話來,後來仔細把那人一瞧,笑道:“哦,想起來了。你是天津常見麵的趙司令。”那李副官聽到月容這樣地稱呼著,心裏倒不免吃了一驚,就向趙司令看了一眼。趙司令道:“這位是誰?”月容道:“他是李副官,在郎司令手下辦事。”趙司令笑道:“哦,他在子新手下做事。”說著,向李副官注意的望著道:“你也認識這位宋太太嗎?他們先生宋信生,是我的把子。他兩口子,全是小孩子,鬧了一點意見,各自分手,落到這般光景。我給他們拉攏,把宋先生拉了來了,還是讓他團圓。怎麽著?信生怎麽不進來?李副官,你和信生的交情怎麽樣?他在大門外我汽車上,你把他拉了進來。”李副官看看趙司令這樣子,氣派不凡,人家既是如此說了,大概是不會假。這倒不好說什麽,隻是晤哦了兩句,趙司令道:“什麽?信生這家夥還不進來?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他在這裏罵罵咧咧的,李副官向外看時,有兩個掛盒子炮的馬弁,陪著一個穿西服的白麵書生進來。看他微微低著頭,兩腮漲滿了紅暈,顯然是有很慚愧的樣子。

  他進門來之後,向月容叫了一聲,月容臉色陡變,抖顫著聲音道:“你回來啦?你……你……害得我好苦呀!”李副官一看這樣子,的確是月容的丈夫回來了。漫說還有個趙司令在這裏,就是隻有信生一個人,也沒有法子把她拉走。於是向月容點了個頭,含糊說聲再見,悄悄地就溜出去了。到了大門外,卻看到自己的汽車後麵,停有一新式的漂亮汽車,這想到那個進去的人說是司令,決不會假。所以並不要再調查什麽,也就走了。

  他這一走,月容算是少了一層壓迫者,可是她這一會子工夫,又驚又喜,又悲又恨,一刻兒說不出來什麽情緒,反是倒在炕上,伏在枕頭上嗚嗚地大哭。趙司令帶著信生一塊兒走了進來,站在炕前,向月容道:“喂,嫂子,過去的事,不必說了。信生早就到北京來了的,隻是不好意思見你。這地方上有兩名偵緝隊的便衣偵探,和他很有點交情,他已經打聽出來了,這個姓郎的要和你過不去,運動了這裏的便衣,瞧見老郎的汽車,就讓他打電話報告。剛才他接著電話,知道不救你不行了,就打電話給我。我說事到於今,還有什麽可以商量的,就把他帶了來了。他實在對你不起,應該罰他,不過現在還談不到這上麵去。剛才是我們趕著來了,要不,你還不是讓姓李的那小子帶去了嗎?”月容被他一句話提醒,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低了頭道:“那也不能怪我,我一個年輕女孩子,人家盡管把手槍對著我,我有什麽法子去抵抗?再說,除了我自己,還有一個老媽子跟著我呢。開門七件事,哪一項不要錢?姓宋的把我放在這裏,一溜煙地跑了,把我害的上不上下不下,我不找個人幫忙怎麽辦?姓李的把我帶去見姓郎的,我也不怕,說得好,咱們是個朋友,說得不好,他要動著我一根毫毛,我就把性命拚了他。”

  趙司令聽說,對她微微地笑著,隻將兩個手指頭不住的捋著嘴唇上的短胡子梢。宋信生坐在牆角落裏一張椅子上,在身上取出一根煙卷來,擦了火柴點著,緊抿了嘴唇皮,不住地向外噴著煙。臉上雖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可也帶了兩三分的笑容。趙司令笑道:“在天津的時候,宋太太和我談過兩次,你可以相信我是個好人。”他說這話時,坐在屋子中間一張椅子上,就回頭向信生月容兩個人兩邊張望著,接著,向月容道:“憑了你二位在當麵,說出一個證據來罷。在天津,信生耍錢,弄了一個大窟窿的時候,他異想天開,想認你作妹子,把你送給張督辦,他好換一個小官做。我礙了朋友的麵子,沒有拒絕他,可是暗地裏派人通知過你,說這張督辦有二三十位姨太太,嫁過去了,決計好不了的。有這事沒有?”月容向信生瞪了眼道:“有的!”趙司令道:“事後,我也把信生痛罵過兩頓,他也很是後悔。這次,是無意中會到了他,談起你的事,我大罵他不該,天天催了他回來。他自己也知道慚愧,在門口耗了許多天,都不敢進來。是今天他打聽得事情很要緊,非回來不可,所以拉了我來救你。”

  月容道:“救我幹嗎!我讓人家捉了去,大不了是死;我在這破屋子裏住閑,過久了也是餓死。”趙司令笑道:“你別忙呀,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這次來,就是要徹底的幫你一個忙。我家太太你雖沒有看見,我家的人,你是看見過的。我想你一定相信,我太太一定待人不錯。現在我想接你兩口子,一塊兒到我家裏去住十天半個月,在這個時期裏,我去和信生找個事。不必多,每月掙個百十來塊錢,就可以養活你兩口子。以後好好地過日子,就不必這樣吵吵鬧鬧了。信生你願意不願意?”信生臉上,表示了很誠懇的樣子,因站起來向他笑道:“有你老哥這樣地幫忙,我還能說什麽?不過她現在未必還相信我。”趙司令道:“若是跟著你在一塊兒,漫說她不相信你,我也不能放心。現在既是住在我家裏,我們太太是個精明強幹的人,要想在她麵前賣弄什麽手法,那是不行的。事不宜遲,我們就走。雖然我對郎子新是不含糊他的,可是他要追著來了,彼此見了麵,總透著有點不大合適。”

  月容微皺了眉毛,在那裏想著,雖然幸得他們來了,才把自己救出了難關。他們要是走了,郎司令派人再來,憑宋信生這樣一個柔懦書生,那就不能對付;若是連宋信生也走了,那就讓他們帶去,想起了今天的事,也許要罪上加罪。心裏頭正這樣地猶豫著,把頭低下去沉思著,趙司令又向她笑道:“有你們先生在一處,你還有什麽對我不放心嗎?”月容道:“不是那話。”趙司令道:“我知道,你是怕打攪我。可是你沒有想到我和信生是把子呢!把弟住在把兄家裏,那有什麽要緊?”信生道:“有老大哥這番好意,我還說什麽?那就照著你的話辦罷。月容把東西撿撿,把隨身的東西帶了走。至於桌椅板凳,請趙大哥派兩名弟兄在這裏,和咱們收拾就是了。”月容覺得躲開了郎司令的壓迫,又可以抓著宋信生在一處,這是最好不過的事。當時遲遲疑疑的,在房門口站著,向人看看,就走進屋子去,又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向趙司令看看。趙司令笑道:“我的姑太太,你就快點兒收拾,我們就走罷。”

  月容放下了門簾子,把箱子打開,先把那些現洋錢將兩塊布片包了,塞在大衣袋裏。餘的東西,實在沒有什麽值錢的,也就隨他們去收拾罷。當時把大衣摟在懷裏,站到房門口,一隻腳放在門限外,一隻腳在門限內,人是斜靠了門框,向外麵看著。趙司令就伸手把信生拖過來,拖著站在月容麵前,笑道:“你攙著她走罷。”信生真的相信了他的話,攙住月容手臂,一塊走出來。月容不由自主的,也就跟了他們出門上車,匆匆忙忙的,和老媽子交代一句也來不及。

  這時,已經日落西天了,冬天的日子短。汽車在大街上跑過了幾截很長的距離,已經是滿街燈光。在一所花園牆裏麵,樹頂露出燈光來,那正是一所洋樓。說是趙司令家裏,也許可以相信,一個作司令的人,住洋樓也是本分。不過下車看時,這地方是一條很冷靜的長胡同,並不見什麽人來往,隻看那電燈杆上的電燈,一排的拖在暗空,越到前麵,越密越小,是很可看出這胡同距離之長的。可是一下車,就讓信生攙著進了大門了,不容細看是什麽地方。大門裏一個很大的院落,月亮地裏,叉叉丫丫地聳立著許多落了葉子的樹木。在樹底下,看到兩個荷槍的兵士,在便道上來往。有人過去,他們就駐腳看了一下,彼此擦身而過,誰也不說什麽。

  月容被信生送進了洋房子,有兩個女仆,在門邊分左右站定伺候著。趙司令向他們道:“客來了,帶這位小姐見太太去。”兩個女仆向月容請著安,同笑著說:“隨我來罷。”她們一個在前麵引導,一個在後麵押住。月容在半樓梯上,向信生點頭打個招呼,來不及說什麽,被後麵的女仆腳步趕住著,很快的就到了樓上了。這倒有點奇怪的,像這樣的大宅門裏,應該很熱鬧,可是這樓上靜悄悄的,卻沒有什麽聲音。而且屋外屋裏的電燈,隻有一兩盞亮起來,對於全樓房的情形,叫人看得不能十分清楚。後來進了一個屋子,倒是像自己以前在天津所住的房子一樣,布置得非常富麗。女仆在掩上房門之後,開了屋梁上垂下來五星抱月的大電燈。月容踏著地毯,坐在絨麵的沙發上,見床鋪桌椅之外,還有玻璃磚的梳妝櫃,顯然是一位太太的臥室。那兩個女仆倒茶敬煙,倒是很客氣,可是她們並沒有去請太太出來陪客。月容道:“你們的太太呢?”女仆道:“太太出去打牌去了,你等一會兒罷,也許一兩個鍾頭,她就回來的。”不問她倒罷了,問過之後,這兩個女仆,索性鞠了一個躬退出去,把房門給掩上了。

  這屋子裏隻剩月容一個人,更顯得寂寞,坐了一會子,實在忍不住了,就掀開窗戶上的紫幔,向外張望了去。這窗戶外,就是花園,在這冬天,除了那些叉叉丫丫的枯木而外,並沒有一點生物。在枯樹那邊,半輪冷清清的白月,在人家院子樹項上斜照了過來,這就不由得自言自語的道:“什麽時候了,怎麽主人還不回來?倒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屋子裏。”於是手拉了門扭子,就要開門出去。不想那門關得鐵緊,絲毫也拉扯不動。回頭看看別的所在,還有兩扇窗子一扇門,全是關閉得像漆嵌住了一般,用手推送,絲毫也移不得。月容急得在屋子裏來回亂轉,本待要喊叫兩聲,又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恐怕叫不得的。在椅子上坐了一會,還是掀開窗幔,隔了玻璃,向外麵張望,那半輪白月,簡直是落到了人家屋脊上。深巷裏剝剝嗆的更鑼更梆聲,倒是傳過了三更。已經十一點多鍾了,縱然趙太太沒有回來,趙司令也該通知一聲,為什麽把客人關起來呢?看這情形,大概是不好吧?心裏如此一想,就不由得叫了起來。這一叫,可就隨著發生了問題了。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淚珠還債 返魂無國手碧玉沾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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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月容這樣一個年輕的女人,被人請到家裏去,什麽也不招待,倒鎖在一間黑屋子裏,她哪裏經過這種境界?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人開門呢,也不知道是質問主人翁,卻是把兩隻小拳頭在房門上擂鼓似地捶著,口裏連連地喊著救命。約摸叫喊了有五分鍾之久,這就有了皮鞋橐橐的聲音走到了房門口。月容已是叫喊出來了,這就不用客氣了,頓了腳叫道:“你們有這樣子待客人的嗎?”那外麵的人,把很重的東西在樓板上頓得咚咚的響,仿佛是用了槍把子。他應聲道:“喂喂,你別胡搗亂,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告訴你罷,這和陸軍監獄差不多,鬧得不好,立刻可以要你的性命!”說罷,接著是嘎吒一聲,分明外麵那個人是在搬弄機鈕,接著裝子彈了。月容頓了一頓,沒有敢接著把話說下去,但他們不開門,就這樣糊裏糊塗讓人關下去嗎?於是走回到沙發邊去坐下,兩手抱了腿,噘起嘴來,向屋頂上望著。

  這時,有人在身後輕輕的叫道:“楊老板,別著急,到我這裏來,錯不了。”月容回頭看時,卻是趙司令開著裏邊一扇門進來了。他換了一件輕飄飄的藍綢駝絨袍子,口裏銜了大半截雪茄煙,臉上帶了輕薄的微笑,向她望著。月容皺了眉頭子,向他望著道:“趙司令,信生呢?”趙司令勾了兩勾頭笑道:“請坐罷,有話慢慢兒地談。咱們認識很久了,誰都知道誰,你瞧我能夠冤你嗎?”月容道:“冤不冤我,我也沒有工夫去算這一筆閑賬了。你說罷,信生到哪裏去了?叫他送我回去?”趙司令倒是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了,身體靠了椅子背,將腿架了起來,不住的上下顛著,向月容笑道:“你回去,你還有家嗎?”月容道:“你們剛才還由我家裏來呢!”趙司令笑道:“咱們走後,弟兄們把你的東西,都搬走一空了。東西搬空了以後,大門也鎖起來了。”月容道:“不回去也不要緊,你把信生給我找來就行了。”趙司令嘴裏噴出一口煙,將頭搖了兩下笑道:“他不能見你了。”月容道:“他不能見我了?為什麽?你把他槍斃了?”趙司令道:“那何至於?我和他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月容道:“那為什麽他和我不能見麵?”趙司令笑道:“他害了見不得你的病,把你賣了,摟了一筆錢走了。”

  月容聽說,不由得心裏撲撲的亂跳,紅了臉道:“誰敢賣我?把我賣給了誰?”趙司令道:“是你丈夫賣了你,把你賣給了我。”他說到這裏,把臉也板起來了,接著道:“他拿了我一千多塊錢去,我不能白花。再說,你怎麽跟他逃走的?你也不是什麽好人。你是懂事的,你今晚上就算嫁了我,我不能少你的吃,少你的穿,讓你快快活活地過著日子。你要是不答應我,我也不難為你。這是我們督辦留給我辦公的地方,內外都有大兵守衛,你會飛也飛不出去。至於說叫警察,大概還沒有那末大膽的警察,敢到我們這屋子裏來捉人吧?”月容聽了這一番話,才明白逃出了黑店,又搭上了賊船。看看趙司令,架了腿坐在沙發上,口角上斜銜了一枝雪茄煙,態度非常從容。看他泰山不動,料著人到了他手上是飛不脫的,於是故意低著頭默然了一會。

  趙司令笑道:“我說你這個人,看去是一副聰明樣子,可是你自己作的事,糊塗透了心。憑宋信生這麽一個小流氓,你會死心塌地地跟上了他了。在天津的時候,他想把你送給張督辦,打算自己弄分差事,不是我救你一把,你現在有命沒命,還不知道昵!這次回了北京,又把你賣給我了。他有一分人性,想起你為他吃了這樣大的苦,下得了手嗎?就算我白花這一千塊錢,把你送回去給姓宋的,你想那小子不賣你個三次嗎?你要為人守貞節,也要看是什麽人!”他說完了,隻管吸煙。那月容流著眼淚,在懷裏抽出手絹來揉擦眼睛,越是把頭低了下去。趙司令道:“這也沒有什麽難過的,上當隻有一回,之後別再上當就是了。我這姓趙的,無論怎樣沒有出息,也不至於賣小媳婦吃飯,你跟著我,總算有了靠山了。”

  月容擦幹了眼淚,抬頭一看他,那麻黃眼睛,粗黑麵孔,大翻嘴唇皮子,穿了那綢袍子,是更不相襯。心想寧可讓宋信生再賣我一次,也不能在你手上討飯吃,因十分地忍耐住,和緩著聲音道:“你說的,都也是好話,可是我心裏十分的難受,讓我在這屋子裏休息兩天罷。你就是要把我收留下來,我這樣哭哭啼啼的,你也不順心。”趙司令笑道:“你的話,也說得怪好聽的。不過你們這唱戲出身的人真不好逗,過兩天,也許又出別的花樣,我得撈現的,哭哭啼啼,我也不在乎。”月容道:“可是我身上有病,你若是不信的話,可以找個醫生來驗一驗。我不敢望你憐惜我,可是,我們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你也不應當逼死我。漫說你這屋子鎖上了門的,我跑不出去,就是這屋子沒鎖門,你這屋子前前後後,全有守衛的,我還能夠飛了出去嗎?”趙司令道:“自然是飛不出去,可是時候一長了,總怕你又會玩什麽手段。”月容道:“我還會玩什麽手段啦?我要是會玩手段,也不至於落到現時這步田地。你看我是多麽可憐的一個孩子,這個時候,假如你是我,也不會有什麽心思同人談戀愛吧?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何必在這個時候……”說著,那眼淚又像下雨般的由臉上滾下來。

  趙司令很默然地抽了一頓煙,點點頭道:“照你這樣說著呢,倒也叫我不能不通融一兩天。可是咱們有話說在先,等你休息好了,你可不能騙我。”月容道:“你不管我騙不騙你,反正我是關在籠子裏的雞,你愛什麽時候宰我,就什麽時候宰我,我騙你還騙得了嗎?我說的這些話,不過是請可憐可憐我。肯可憐我呢,那是你的慈悲心,你要是不可憐我,我又能怎麽樣呢?”她是一麵揩著眼淚,一麵說的,說到這裏,將手腕臂枕了頭,伏在椅子扶靠上,放聲大哭。姓趙的看到這副情形,真也透著無法溫存,便站起來道:“既是這樣說,你也不必再哭,我依了你就是。你要吃什麽東西不要?我們這裏,廚房是整夜預備著的,要吃什麽……”月容立刻攔住道:“不用,不用,你若是有好心,讓我好好兒在這屋子裏躺一會子罷。”趙司令站起來歎口氣道:“我倒不想你這個人,是這樣別扭的。”說著,他依然開了裏邊那扇門走了。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淚珠還債 返魂無國手碧玉沾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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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坐著發了一陣呆,突然上前去,拉動那門機鈕,可是那門關得鐵緊,哪裏移動得了分毫。垂著頭,歎了一口氣,隻有還是對了這門坐著。這一天,經過了幾次大變化,人也實在受累得很了,靠在沙發上坐得久了,人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忽然有人推著自己的身體,輕輕叫道:“楊老板,醒醒罷,給你鋪好了床,請你上床去睡。”月容看時,是一個年輕老媽子,胖胖的個兒,上身穿著藍麵短皮襖,梳了一把如意頭,劉海發罩到了眉毛上,臉上讓雪花膏塗得雪白。月容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是什麽身分,便勉強點著頭笑道:“勞你駕了,你這位大嫂貴姓?”她將一雙水蛇眼睛眯著笑了起來道:“幹嗎這樣客氣?你叫我劉媽罷。”月容道:“你們太太呢?這是你們太太的房罷?”說著,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劉媽道:“這兒是趙司令辦公的地方,沒有家眷。”月容道:“哦,沒有家眷?劉嫂,你坐著,咱們談一會子罷。我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坐在這屋子裏,悶死了。”劉媽見她很客氣,就在桌上斟了一杯熱茶過來,笑道:“茶呀,點心呀,全給你預備了。看你在沙發椅子上睡得很香,沒有敢驚動你。你先喝這杯茶。”月容接著茶杯,讓劉媽在對麵坐下。

  劉媽笑道:“楊老板,你倒是挺和氣的。原先就同我們司令認識吧?”月容道:“也不是我認識他,是我那個沒良心的認識他。要不是認識,他們也不至於把我騙到這裏,把我關起來。”劉媽笑道:“他可是真花了錢。那個姓宋的對你這樣狠心,你還惦記他幹什麽?我們司令在張督辦麵前,是個大紅人,有錢有勢,你就跟了他罷。不用說多了,你隻要能抓住他一年,就可以拿個萬兒八千的。你要是有本領,撈個三萬五萬也沒有準。”月容道:“照你的看法,就是跟你們司令,也不過是個短局?”劉媽笑道:“他這個缺德的,就是這麽著。見一個愛一個,愛上了就立刻要弄到手,到手以後,他要你多久,真沒個準。”月容道:“他現在有幾個太太?”劉媽道:“算是正正經經,有個名兒的,濟南一個,天津兩個,北京一個。隨隨便便湊合上的,我都說不清。”月容道:“這裏他沒有家眷,裏裏外外,就全靠你一個人維持了?”她聽了這話,倒不怎樣難為情,頓了一頓道:“他把我算什麽啦?”說著,眼圈兒一紅,嗓子眼也就硬了。

  月容看這情形,心裏更明了了,因道:“劉嫂,你年紀還很輕吧?”劉媽道:“唉,這也是沒法子,我才二十五歲。”說著,把屁股下的凳子拖著近兩步,向月容低聲道:“我有個表兄,在這裏當馬弁,把我引薦著來的。乍來的時候,你瞧這缺德鬼,蒼蠅見血一樣,一天也不能放過我。後來,就愛理不理了。可是我還不敢和聽差馬弁說一句笑話。可是說起名分來,我不過是個老媽子。一出這大門,誰不笑我哇!”月容道:“錢總讓你花得稱心吧?”劉媽道:“有時候我給他燒大煙,一說高興了,倒是二十三十的隨便給的,也就是圖著這一點。以後有你給他燒煙,他就用不著我了。”月容道:“劉嫂,你別看我年紀輕,我是翻過跟頭的了,大概嫁人不像是找房,不合意,三月兩月的,又可以換一所。凡是沒有讓自己看透的人,總得有一番打算。雖然姓趙的把我關在這裏,可關不住我的心。”她手理著頭發,偷看劉媽的臉。

  劉媽氣色也還平和,反問道:“他花了錢,他肯隨隨便便的讓你走了?”月容點點頭,很久很久,才慘然的道:“我也知道走不了,可是我還有一條大路呢。”說著,又垂下淚來。劉媽道:“楊老板,你是個唱戲的人,天天在戲台上勸著人呢,什麽法子想不出來?何必著急?”月容道:“劉嫂,你要想個法子能把我救出去了,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好處。”劉媽聽說,兩手同時向她亂搖著,又伸手向門外指指,靜靜的聽了一聽,因道:“現在一點多鍾了,你睡著罷,有話明天再說。我這就去給他燒煙,順便探探他的.口氣,可是,他那注錢也不能白花。”月容道:“他要是不放我走,我有個笨法子,早也哭,晚也哭,他莫想看我一次笑臉。”劉媽笑道:“這個話怎麽能對他說,也許聽到了,今天晚上就不會放過你。你睡著驚醒一點兒罷。”說畢,她開裏麵門出去了,那門順手帶上,嘎軋的一聲響,分明是鎖上了。

  月容這才覺得自己手上,還捏住一隻茶杯,便站到桌子邊,提起茶壺,連連的斟著幾杯茶喝了。也不知道是肚子裏餓的發燒呢,也不知道是另有什麽毛病,隻覺胸部以下,讓火燒了,連連喝了幾碗下去,心裏頭還是那麽,並不見得減少了難受,對了電燈站著,不免有些發癡。這就看到對麵牆上,懸了一張趙司令的半身相片。相有一尺多高,穿的是軍裝,更顯出一分笨相,聯想到他本人那分粗黑村俗的樣子,便伸手將桌子一拍道:“八輩子沒有見過男人,也不能嫁你這麽一個蠢豬。”這樣拍過一下,好像心裏頭就痛快了許多似的。回轉身,看到床上的被褥鋪得整齊,正想向前走去,忽然,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瞧你鋪得這樣整齊,我還不睡呢!”說著,依然倒在沙發椅上。好在這裏每間屋子,都有著熱氣管子的,屋子裏暖和極了,雖然不鋪不蓋,倒也不至於受涼。究竟人是疲倦得厲害了,靠住沙發椅子背,就睡過去了。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淚珠還債 返魂無國手碧玉沾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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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覺醒來,另有個年老的老媽子在屋裏收拾東西,弄得東西亂響。月容坐正了,將手理著鬢發。她笑道:“喲,小姐,您醒啦!床鋪得好好兒的,你幹嗎在椅子上睡?”月容口裏隨便的答她,眼光向通裏麵的旁門看去,見是半掩著門的,於是問著這老媽子的姓名年歲,很不在意的,向裏麵走來。等著靠近了那門,猛可的向前跑上兩步,伸手將門向懷裏一拉,可是失敗了,那外麵挺立著一個扛了槍的衛兵,直瞪了眼向屋子裏看來。月容也不必和他說什麽,依然把門掩上。這收拾屋子的老媽子,看到她突然伸手開步,倒是嚇了一跳,跟著追了上來。月容笑道:“你什麽意思?以為我要跑嗎?”老媽子望了她道:“小姐,要您是出這屋子的話,得先回稟司令,我可承擔不起。”月容道:“那個要你承擔什麽?我是要開開門,透一下屋子裏的空氣。”她雖這樣說了,那老媽子望著她,顫巍巍地走了,以後便換了一個勤務兵進來伺候茶水。月容隻當沒有看見,隻管坐在一邊垂淚。

  九、十點鍾的時候,勤務兵送過一套牛乳餅幹來,十二點鍾的時候,又送了一桌飯菜來。月容全不理會,怎麽樣子端來,還是怎麽樣子讓他們端了回去。

  又過了一小時之久,那劉媽打開後壁門走進來了,還沒有坐下來,先喊了一聲,接著道:“我的姑娘,你這是怎麽回事?不吃不喝,就是這樣淌著眼淚,這不消三天,你還是個人嗎?”說著,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偏了頭向她臉上看來。月容道:“不是人就不是人罷,活著有什麽意思?倒不如死了幹淨!”劉媽道:“你這樣年輕,又長得這副好模樣,你還有唱戲的那種能耐,到哪裏去沒有飯吃?幹嗎尋死?”月容道:“你說錯了,你說的這三樣好處,全是我的毛病,我沒有這三項毛病,我也不至於受許多折磨了。”劉媽點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有道是紅顏女子多薄命。不過,你也不是犯了甚麽大罪,坐著死囚牢了,隻要有人替你出那一千塊錢還給姓趙的,也許他就放你走了。昨晚上我和他燒煙的時候,提到了你的事,他很有點後悔。他說,以為你放著戲不唱,跟了宋信生那敗家子逃跑,也不是甚麽好女人,趁著前兩天推牌九贏了錢,送了宋信生一千塊錢……”月容忽然站起來,向她望著道:“甚麽?他真花了一千塊錢?他花得太多了!是的,我不是甚麽好女人,花這麽些個錢把我買來,又不稱他的心,太冤了!是的,我……我……我不是個好女人。”說著向沙發上一倒,伏在椅子扶靠上,又放聲大哭。

  劉媽勸了好久,才把她勸住。因道:“姓趙的這班東西,全是些怪種,高起興來,花個一萬八千,毫不在乎,不高興的事,一個大子兒也不白花。你要是稱他的心,他也許會拿出個三千五千的來給你製衣服、製首飾,你這樣和他一別扭,他就很後悔花了那一千塊錢。他說,想不到花這麽些個錢,找一場麻煩。所以我說,有一千塊錢還他,你也許有救了。”月容道:“誰給我出一千塊錢還債?有那樣的人,我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了。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哭死拉倒!死了,也就不用還債了。”說著嘴一動,又流下淚來。劉媽對她呆望著一陣,搖搖頭走出去了。

  月容一人坐在這屋子裏,把劉媽的話,仔細玩味了一番。“不是好女人”,“不是好女人”,這五個字深深地印在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想著。就憑這樣一個壞蛋,也瞧我不起,我還有一個錢的身份?傷心一陣子,還是垂下眼淚來。但是這眼淚經她擠榨過了這久,就沒有昨日那樣來得洶湧,隻是兩行眼淚淺淺地在臉腮上掛著。也惟其是這樣,嘴唇麻木了,嗓子枯澀了,頭腦昏沉了,人又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二次醒來,還是劉媽坐在麵前。她手裏捧著一條白毛絨手巾,兀自熱氣騰騰的,低聲道:“我的姑奶奶,你怎這麽樣想不開?現在受點委屈,你熬著罷,遲早終有個出頭之日。哭死了,才冤呢!你瞧,你這一雙眼睛,腫得桃兒似的了。你先擦把臉,喝口水。”說到了這裏,更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我還有好消息告訴你呢。”月容看她這樣殷勤,總是一番好意,隻得伸手把那手巾接過來,道了一聲勞駕,劉媽又起身斟了杯熱茶,雙手捧著送過來,月容連連說著不敢當,將茶杯接過。“她這樣客氣,恐怕這裏麵不懷什麽好意吧?”這樣一轉念,不免又向劉媽看了一看。劉媽見她眼珠兒一轉,也就了解她的意思,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別向我身上估量著了。我同你無冤無仇,反正不能在茶裏放上毒藥吧?”月容道:“不是那樣說……”她把這話聲音拖得很長,而又很細,劉媽牽著她的衣襟,連連扯了幾下,讓她坐著。月容看她臉上笑得很自然,想著她也犯不上做害人的事,便笑道:“劉嫂不是那樣說,我……”劉媽向她連連搖手道:“誰管這些,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呢。你先把這杯茶喝完了。”月容真個把那杯茶喝了,將杯子放下來。

  劉媽挨著她,在沙發椅子上一同坐下,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挽了她的肩膀,對了她的耳朵低聲道:“姓趙的這小子,今天下午要出去耍錢,大概晚上兩三點鍾才能回來。這有好大一段時光呢。在這時候,可以想法子讓你脫身。”月容猛可的回轉身來,兩手握住劉媽兩隻手,失聲問道:“真的嗎?”劉媽輕輕的道:“別嚷,別嚷,讓別人知道了,那不但是你走不了,我還落個吃不了兜著呢。”月容低聲道:“劉嫂,您要是有那好意,將來我寫個長生祿位牌子供奉著您。”劉媽將手向窗戶一指道:“你瞧,這外麵有一道走廊,走廊外有個影子直晃動,你說那是什麽?”月容道:“那是棵樹。”劉媽道:“對了。打開這窗戶,跨過這走廊的欄杆,順著樹向下落著,那就是樓下的大院子。沿著廊子向北,有一個小跨院門,進了那跨院,有幾問廂房,是堆舊木器家具的,晚上,誰也不向那裏去。你扶著梯子爬上牆,再扯起梯子放到牆外,你順著梯子下去。那裏是條小胡同,不容易碰到人,走出了胡同,誰知道你是翻牆頭出來的?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月容讓她一口氣說完了,倒忍不住微微一笑。因道:“你說的這麽容易,根本這窗子就……”劉媽在衣袋裏掏出一把長柄鑰匙,塞在她手上。因道:“這還用得著你費心嗎?什麽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那欄杆邊我會給你預備下一根繩,跨院門鎖著的,我會給你先開著。在屋犄角裏,先藏好一張梯子在那裏。你不用多費勁,扶著梯子就爬出去了,這還不會嗎?”月容道:“劉嫂,你這樣替我想得周到,我真不知道怎樣答謝你才好。”劉媽道:“現在你什麽形跡也不用露,一切照常。那缺德鬼起來還要過癮的,我會纏住他。等到他過足了癮,也就快有三點鍾了,陪著督辦耍錢,也是公事在身,他不能不滾蛋。你少見他一麵,少心裏難過一陣,你說好不好?”月容還有什麽話可說,兩手握住劉媽的手,隻是搖撼著。劉媽站起身來,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道:“你沉住氣,好好地待著,當吃的就吃,當喝的就喝,別哭,哭算哪一家子事?哭就把事情辦得了嗎?”月容點點頭低聲道:“好,我明白了,我要不吃飽了,怎麽能做事呢?”劉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咳,可憐的孩子。”說著,悄悄的走出去了。



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淚珠還債 返魂無國手碧玉沾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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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坐在沙發上,沉沉的想了一會子,覺得劉媽這樣一個出身低賤的女人,能做出這樣仗義的事,實在有些讓人不相信。一個當老媽子的人,有個不願向主人討好的嗎?再說,我和她素不相識,對她沒有一點好處。我要是在這裏留下來了,她在姓趙的麵前那分寵愛也許就要失掉了,想到這裏不由得伸手一拍,自言自語道:“對了,她就是為了這個,才願意把我送走的。這樣看起來,這婦人是不會有什麽歹意的了。”於是把劉媽給的鑰匙,送到窗戶鎖眼裏試了一試,很靈便的就把鎖開了。悄悄將外窗子打開一條縫,向外麵張望一下,果然那走廊的欄杆外邊,有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槐樹,離開欄杆也不過一尺遠,隨便抓住大樹枝,就可以溜了下去。本待多打量打量路線,無奈樓梯板上,已是通通地走著皮鞋響,立刻合上了窗戶,閃到沙發上坐著。現在有了出籠的希望,用不著哭了。計翅著什麽時候逃走,逃出了這裏以後,半夜三更,先要到什麽地方去找個落腳之所。自己這般有計劃的想著,倒是依了劉媽的話,茶來就喝茶,飯來就吃飯。

  冬天日短,一混就天氣昏黑了,卻聽到劉媽在外麵嚷道:“司令您也得想想公事要緊。人家約您三點鍾去,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她在那屋子裏躺著呢,沒梳頭,沒洗臉的,您瞧著也不順眼。您走後,我勸勸她,晚上回來,別又鬧著三點四點的。你在十二點鍾前後回來,她還沒睡,我可以叫她陪著您燒幾筒煙。”這話越說越遠,聽到那姓趙的哈哈大笑一陣,也就沒有聲息了。

  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時候,另一個老媽子送著飯菜進房來,月容便問她劉嫂哪裏去了?她歎氣道:“同一樣的讓人支使著,一上一下,那就差遠了。人家就差那點名分兒,別的全和姨太太差不多了。司令不在家,沒人管得著她,她出去聽戲去了。”月容道:“聽戲去了?我這……”她道:“我姓王,您有什麽事叫我得了。”月容道:“不,沒什麽事。”她搖著頭,很幹脆的答複了這王媽。看到桌上擺好了飯菜,坐下來扶起碗筷白吃。那王媽站在旁邊,不住暗中點頭。因微笑道:“你也想轉來了,憑你這麽一個模樣兒,這麽輕的年歲,我們司令他不會掏出心來給你?那個日子,還有這姓劉的分兒嗎?氣死她,羞死她,我們才解恨呢!”她雖然是低了聲音說話的,可是說話的時候,咬著牙,頓著腳,那份憤恨的情形,簡直形容不出來。月容看著越是想到劉媽放走自己,那是大有意思的。

  飯後,催王媽把碗筷收著走了,自己就躺到床上先睡一覺。但是心裏頭有事,哪裏能安心睡下去?躺一會子就坐起來,坐起來之後,聽聽樓上下還不斷的有人說話,覺得時候還早,又隻好躺下去。這樣反複著四五次之後,自己實在有些不能忍耐了,這就悄悄地走到窗戶邊,再打開一條縫來,由這縫裏張望著外邊。除了走廊天花板上兩盞發白光的電燈之外,空洞洞的,沒有什麽讓人注意的東西。電光下,照見欄杆上搭了一條繩子,半截拖在樓板上,半截拖在欄杆外麵,仿佛是很不經意的有人把繩子忘下在這裏的。由此類推,跨院門上的鎖,跨院牆犄角上的梯子,都已經由劉媽預備好了的。這倒真讓人感著劉媽這人的俠義,說的到就作的到。扶了窗戶格子,很是出了一會子神。正待大大地開著窗,跨了過去,立刻就聽到走廊外的板梯,讓皮鞋踏著登登作響,將身子一縮,藏在窗戶旁邊。卻見一個穿灰衣的護兵,罵罵咧咧的走了過去。他道:“天氣這麽冷,誰不去鑽熱被窩?當了護兵的人,就別想這麽一檔子事,上司不睡,冷死了也不敢睡。”月容聽著,心裏一想,這可糟了,姓趙的不睡,這些護兵,都不敢睡,自己如何可以脫得了身,站在窗戶邊,很是發了一陣呆。約摸有十分鍾之久,卻聽到有人叫道:“吃飯罷,今天這頓晚飯可太遲了。”說著,接連的叫了一j車名字。

  月容忽然心裏一動,想著,這是一個機會呀,趁著他們去吃飯的時候,趕快跳出這個火坑罷。主意想定,將窗戶慢慢打開,聽聽這一所大院子裏,果然一些人聲沒有。雖然自己心裏頭還不免跟著撲撲的跳,可是自己同時想到,這個機會是難逢難遇的,千萬不能錯過。猛可的將腳齊齊一頓,跳上窗戶,就鑽了出去。到了走廊上,站住向前後兩頭一看,並沒有人,這就直奔欄杆邊,提了那根繩子在手,拴在欄杆上,然後手握了繩子,爬過欄杆。正待抬起腳來,踏上挨著樓口的樹枝,不料就在這時,唰的一聲,一個大黑影子,由樹裏躥出,箭似的向人撲了過來。月容真不料有這麽一著意外,身子哆嗦著,兩腳著了虛,人就向前一栽。那黑影子也被月容嚇倒了,嗷兒的一聲,拖著尾巴跑了。但月容已來不及分辨出來它是一隻貓,早是撲通通一下巨響,一個倒栽蔥落在院子地上。

  一個護兵,剛是由樓下經過,連問倒了什麽了,也沒有什麽人答應。及至跑向前一看,廊簷下的電燈光,照出來有個女人滾在泥土裏,就連連地啊喲了兩聲。近到身邊,更可以看清楚了是誰,便大喊道:“快來人罷,有人跳樓了!快來罷,樓上的那一位女客跳樓了!”晚上什麽聲音都沒有了,突然地發生了這種慘呼的聲音,前前後後的馬弁勤務兵,全擁了上來。

  月容躺在地上,滾了遍身的泥土,身子微曲著,絲毫動作也沒有。其中有一位烏秘書,是比較能拿一點主意的人,便道:“大家圍著看上一陣子,就能了事嗎?趕快把人抬到屋子裏去。看這樣子,這人是不行的了,別抬上樓,客廳裏有熱氣管子,抬上客廳裏去罷。”勤務兵聽著,來了四五個人,將月容由地上抬起,就送到樓下客廳裏來。烏秘書跟著進來,在燈光下一看,見月容直挺挺躺在沙發上,除了滿身泥土之外,還是雙目緊閉,嘴唇發紫。伸手摸摸她的鼻息,卻是細微得很,額角上頂起兩個大肉包,青中透紫。回頭見樓上兩個老媽子也站在旁邊,便喝罵道:“你們都是幹什麽的!鎖在屋子裏的人,出來跳了樓了,你們還不知道!這個樣子,人是不中用的了,誰也負不了這個責任,我得打電話向司令請示去,你們好好在這裏看守著。”說畢,他自去打電話。

  這裏一大群人,就圍著這樣一個要死不活的女人。過了十幾分鍾之後,烏秘書匆匆走了進來,將手向大家揮著道:“好啦,好啦,司令輸了錢,來不及管這檔子事。你們全沒有錯,倒讓我找著一份罪受。黃得祿已經把車子開到了院子裏,你們把她抬上車子去罷。”說時,將手向幾個勤務兵亂揮著。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著,隻剩了一口悠悠的氣,隨便他們擺弄。人抬上了汽車以後,就斜塞在車廂子裏。烏秘書也並不貪戀她這個年輕女人,卻坐在前麵司機座上。車子到了不遠的一所教會醫院,烏秘書替月容掛了急診號,用病床將月容搭進急症診病室裏去。

  值班的大夫,卻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個兒,在白色的衣服上,飄著一綹長黑的胡子,長圓的臉上架著一副黑邊大框眼鏡。烏秘書為了要向趙司令有個交代,也跟著走到這急診室裏來。一見那老醫生,便笑道:“啊,是馬大夫親自來看,這孩子也許有救吧?”馬大夫見月容身穿一件綠綢駝絨旗袍,遍身是灰土,一隻腳穿了紫皮高跟鞋,一隻可是光絲襪子。頭發蓬亂在臉上,像鳥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膚細嫩,五官清秀,在灰塵裏還透露出來。一看之後,就不免暗中點了一下頭。回頭因問道:“烏秘書,這位是……”烏秘書點點頭道:“是……是……朋友。”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問道:“怎麽得的病?”烏秘書道:“是失腳從樓上摔了下來。”馬大夫哦了一聲,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裏,插上聽診器,向她身上聽著,不由得連連的搖了幾下頭。接著又按按她的脈,又扒開她的眼皮看看,於是把聽診器向衣袋裏一放,兩手也插在衣袋裏,向烏秘書道:“這樣的人,還送來診幹什麽!”烏秘書道:“沒有救了嗎?”馬大夫道:“當然。烏秘書,還是把她放在這裏一會呢?還是將原車子帶她回去呢?”烏秘書拱拱手笑道:“在貴院,死馬當著活馬醫,也許還有點希望。若是將原車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沒有用了嗎?”說著,人就向外麵走。

  馬大夫跟到外麵來,低聲道:“假如人死了,怎麽辦?這事趙司令能負責嗎?或者是烏秘書負責呢?”烏秘書頓了一頓,笑道:“她是一個妓女,沒有什麽家庭的。我代表趙司令送來治病,當然不要貴院負責。”馬大夫道:“是十之八九無望了。她是由樓上倒栽下來的,腦筋受了重傷,在醫界還沒有替人換腦筋的國手,她怎樣能活?不過她有一口氣,作醫生的人,是要盡一分救挽之力的。現在我要求烏秘書負責答複,這人死在醫院裏,你不問;這人我們治好了,你也不問,可以嗎?”烏秘書笑道:“那好極了。我們本是毫無關係的,不過她摔在我們辦公處,不能不送她來醫治。貴院既可負責把她接收過去,我們何必多事?我知道,貴院是想把她的屍身解剖,這個你盡管辦,我們絕對同意。”他一麵說,一麵向外走。

  馬大夫站在急診室門口,對他的後影呆呆望著,許久,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道:“不想北京這地方,是這樣暗無天日。”說時,屋子裏的女看護啊喲了一聲,似乎是見事失驚的樣子,大概睡在病床上的那個少婦,已經斷了氣了。




第三十四回 歸去本無家窮居訪舊 重逢偏有意長舌傳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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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大夫雖然是那位趙司令的熟人,但他和趙司令卻沒有絲毫朋友感情。他慨然地負著月容的生死責任,那不是為了趙司令,而是為了月容。

  這時,屋子裏麵的女看護大叫起來,他倒有些不解,立刻走進屋子來向她問是怎麽了。女看護遠遠的離著病床站住,指著病人道:“她突然昂起頭來,睜開眼睛望著!”馬大夫笑道:“你以為她真要死嗎?”女看護呆站著,答不出話來。馬大夫笑道:“咦,你不明白了嗎?我們這是教會辦的醫院,姓趙的就是來追究,我們也有法子給她解脫。她先在我們這裏休養幾天,等姓趙的把她忘了,讓她出院。”

  他一麵說著,一麵走近月容的病床,月容仰了臉躺著,眼淚由臉上流下來,哽咽著道:“大夫,那個人對你說的話,全是假的。”馬大夫道:“你雖沒有大病,但你的腦筋,倒是實在受了傷。你的事,我已猜著十之八九,你不用告訴我,先休息要緊。”說畢,他按著鈴叫了一個院役進來,叫把月容送到一個三等的單間病室裏去。月容已是慢慢清楚過來,看到馬大夫是一種很慈祥的樣子,就也隨了他布置,並不加以拒絕。

  在一個星期之後,是個晴和的日子,太陽由朝南的玻璃窗戶上曬了進來,滿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醫院給的白布褂褲,手扶了床欄杆,坐在床沿上,手撐了頭沉沉的想著。恰好是馬大夫進來了,他對她臉色看了一遍,點點頭笑道:“你完全好了。”月容道:“多謝馬大夫。”說著,站起身來。馬大夫道:“我已經和那姓趙的直接打過電話了,我說,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瘋了,我要把你送進瘋人院去。他倒答應得很幹脆,死活他全不管。”月容道:“馬大夫,你該說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還有什麽念頭。”馬大夫道:“我們教會裏人,是不撒謊的,這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了。說你瘋了,那正是為著將來的地步。人生是難說的,也許第二次他又遇著了你,若是說你死了,這謊就圓不過來。”月容道:“二次還會遇著他嗎?那實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過,他就遇著我,再也不會認出我的,因為我要變成個頂苦的窮人樣子了。”馬大夫道:“但願如此。你對我所說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嗎?”月容道:“靠得住的。他是一個忠厚少年,不過……是,遲早,我是投靠他的。”馬大夫道:“那就很好,趁著今天天氣很好,你出院去罷。”

  月容猛然聽到出院這兩字,倒沒有了主張。因為自己聊避風雨的那個家,已經沒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裏去了?而況,他是什麽態度,也難說。這一出院門,自己向哪裏去?在北京城裏四處亂跑嗎?這樣的想著,不免手牽了衣襟,隻是低頭出神。馬大夫道:“關於醫院裏的醫藥費,那你不必顧慮,我已經要求院長全免了。”月容道:“多謝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罷,今天天氣很好。”馬大夫道:“你還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嗎?假如你還需要幫忙的話,我還可以辦到。”月容低著頭,牽著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會,搖著頭道:“謝謝你,沒什麽要你幫忙的了。我這就出院嗎?”馬大夫道:“十二點鍾以前,你還可以休息一會,醫院裏所免的費用,是到十二點鍾為止。”月容深深的彎著腰,向馬大夫鞠了一個躬,馬大夫也點點頭道:“好罷,我們再見了。”說著,他走出去,向別間病室裏診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會子,忽然自言自語的道:“走罷,無論怎麽沒有辦法,一個人也不能老在醫院裏待著。”不多一會,女看護把自己的衣服拿來了,附帶著一隻手皮包,裏麵零零碎碎,還有五塊多錢。這都是自己所忘記了的,在絕無辦法的時候,得著這五塊錢,倒也有了一線生機。至低的限度,馬上走出醫院門,可以找一個旅館來落腳,不必滿街去遊蕩了。比較的有了一點辦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換好了衣服,心裏卻失落了什麽東西似的,緩緩地走出醫院門。

  太陽地裏,停放著二三十輛人力車子,看到有女客出來,大家就一擁向前,爭著問到哪兒。月容站住了腳,向他們望著,到哪兒去?自己知道到哪兒去呢?因之並不理會這些車夫,在人叢擠了出去。但這車夫們一問,又給予了她一種很大的刺激,順了一條胡同徑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覺,就衝上了一條大街,站定了腳,向兩頭看去,正是距離最長的街道。看看來往的行人車馬,都是徑直向前,不像有什麽考慮,也沒有什麽躊躇,這樣比較起來,大街上任何一種人,都比自己強。隻有自己是個孤魂野鬼,沒有落腳所在的。心裏一陣難過,眼圈兒裏一發熱,兩行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可是自己心裏也很明白,在這大街上哭,那是個大笑話,看到旁邊有條小胡同,且闖到裏麵去,在衣袋掏出手絹,擦擦眼睛。


第三十四回 歸去本無家窮居訪舊 重逢偏有意長舌傳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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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糊裏糊塗走過幾條胡同,抬頭一看,拐彎的牆上,釘著一塊藍色的地名牌子,有四個白字,標明了是方家大院。心裏帶一點影子,這個地名,好像以前是常聽到人說的呀。站著出了一會神,想起來了,那唱醜角的宋小五,她家住在這裏。這人雖然嘴裏不幹不淨,喜歡同人開玩笑,可是她心腸倒也不壞,找找她,問問師傅的消息罷。於是順著人家大門,一家家看去,有的是關著大門的,有的是開著大門的,卻沒有哪家在門上貼著宋宅兩個字。

  沿著人家把一條巷子走完了,自己還怕是過於大意了,又沿著人家走了回來。有一位頭頂上挽個朝天髻兒,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正在一家門口向菜擔子買菜,就向她望著道:“你這位姑娘走來走去,是找人的吧?”月容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點了一個頭,笑答道:“是的,我找一家梨園行姓宋的。”老太太笑道:“這算你問著了,要不然你在這胡同裏來回溜二百遍,也找不出她的家來。她原來住在這隔壁,最近兩個月家境鬧得太不好,已經搬到月牙胡同裏去了。那裏是大雜院,是人家馬號車門裏,很容易認出來。這裏一拐彎兒,就是月牙胡同。”

  月容不用多問,人家已經說了個詳詳細細,這就照她所說的地方走去,果然有個車門。院子裏放著破人力車,洗衣作的大水桶,堆了繩捆的大車,加上破桌子爛板凳,真夠亂的。悄悄走進大門,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見兩邊屋子門口,有人端出白泥爐子來倒爐灰,便打聽可有姓宋的?那人向東邊兩個小屋一指道:“那屋子裏就是。”

  月容還沒有走過去呢,那屋子裏就有人接嘴道:“是哪一個找我們?”月容聽著,是宋小五母親的聲音。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戲院子裏去,彼此也很熟,因道:“宋大嬸,是我呀,大姐在家嗎?”這時,那小屋的窗戶紙的窟窿眼裏,有一塊肉臉,帶了一個小烏眼珠轉動了兩下,接著有人道:“這是哪兒刮的一陣仙風,把我們楊老板刮來了?請屋子裏坐罷。可是我們屋子裏髒得要命,那怎麽辦呢?”月容拉開門,向她屋子裏走去。看看那屋子,小得像船艙一樣,北頭一張土炕,上麵鋪著一條半舊的蘆席,亂堆兩床破被褥。紅的被麵,大一塊小一塊的黑印兒,顯得這被是格外的髒。炕的牆犄角上,堆著黑木箱子破籃簍子,一股子怪味兒。桌子上和地下,大的盆兒,小的罐兒,什麽都有。隻以桌子下而論,中間堆了一堆煤球,煤球旁邊,卻是一隻小綠瓦盆,裏麵裝了小半盆乳麵。

  小五媽趕快將一張方凳子上的兩棵白菜拿開,用手揩了兩揩,笑道:“楊老板請坐坐罷。屋子小,我沒有另攏火。”說著,彎腰到炕沿下麵去,在窟窿眼裏,掏出一隻小白爐子來,雖不過二三十個煤球,倒是通紅的。月容向屋子周圍看去,一切是破舊髒。小五娘黃瘦著臉,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滿頭亂發,倒像臉盆大。下身穿條藍布單褲,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襖,又沒扣紐扣,敞著頂住胸骨一塊黃皮。因道:“大嬸,你人過得瘦了,太勞累了吧?”小五娘什麽也沒說,苦著臉子,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月容道:“大姐不在家嗎?”小五娘道:“她呀!你請坐,我慢慢地告訴你。”月容想著,既進來了,當然不是三言二語交代過了,就可以走的,就依了她的話坐下。

  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煙袋,還沒抽一口呢,開了話匣子了,她道:“這幾個月,人事是變得太厲害了。你不唱戲,班子裏幾個角兒,嫁的嫁,走的走,班子再也維持不了,就散了。你聞聞這屋子裏有什麽味兒嗎?”她突然這樣一問,月容不知道什麽意思,將鼻子尖聳了兩聳,笑著搖搖頭道:“沒有什麽昧兒。”小五娘道:“怎麽沒什麽味兒:你是不肯說罷了,這裏鴉片煙的味兒就濃得很啦。我的癮還罷,我那個死老頭子,每日沒四五毫錢膏子,簡直過不去。小五搭班子的時候,每年拿的戲份,也就隻好湊合著過日子。班子一散了,日子就過不過去。老頭子沒有煙抽,不怪自己沒有本事掙錢,倒老是找著小五搗亂,小五一氣跑了,幾個月沒有消息。現在才聽說,先是去漢口搭班,後來跟一個角兒上雲南去了。北京到雲南,路扶起來有天高,有什麽法子找她?隻好隨她去罷。”月容道:“哦,原來也有這樣大的變化?你兩位老人家的嚼穀怎麽辦呢?”小五娘道:“還用說嗎?簡直不得了。先是當當賣賣,湊合著過日子。後來當也沒有當了,賣也沒有賣了,就搬到這裏來住,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老頭沒有了辦法,這才上天橋去跟一夥唱地台戲的拉胡琴,每天掙個三毫錢,有了黑飯,沒有了白飯,眼見要坍台了。可是北京城裏土生土長的人,哪兒短的了三親四友的,要討飯,也得混出北京城去。楊老板你還好吧?可能救我們一把?”月容的臉色,一刻兒工夫倒變了好幾次。因笑道:“叫我救你一把?不瞞你說,我自己現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小五娘對她看了一看,問道:“你怎麽了?我的大姑娘。”月容道:“大嬸,你沒事嗎?你要是沒什麽事,請坐一會兒,讓我慢慢地告訴你。”小五娘道:“我有什麽事呢?每天都是這樣幹耗著。”這才在棉褲袋裏掏出一包煙,按上煙鬥,在炕席下摸出火柴,點著煙抽起來。

  月容沉住氣,把眼淚含著,不讓流出來,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了,因歎口氣道:“聽說我這事情,還登過報,我也不必瞞人了。你瞧,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嗎?’’小五娘道:“啊,想不到大風大浪的,你倒經過這麽一場大熱鬧。你還有什麽打算嗎?”月容道:“本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師傅的,可是合了你那話,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我要不找師傅,不但是沒有飯吃,在街上麵走路,還怕人家逮了去呢。”小五娘道:“你要找師傅嗎?漫說你不能下鄉找他去,就是你下鄉去找著了他,恐怕那也是個麻煩。他為著你的事傷心透了。要不,他也不搬下鄉去。”月容道:“他為著我搬下鄉去的嗎?”小五娘含著煙袋吸了一口煙道:“也許有別的原因吧,不過有點兒是為著你,你要去見他,決計鬧不出什麽好來。他現在同梨園行的人,疏遠得很呢。”

  月容聽了她的答複,默然了很久,搖搖頭低聲歎口氣道:“現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小五娘道:“你不是還有一個表哥嗎?雖然你以前和他惱了,事到於今,隻有同人家低頭。”說時,將旱煙袋嘴子,向月容點著。月容道:“我有什麽不肯低頭的?無奈他不睬我,我也沒有辦法。有一次,他駕著馬車在街上走,我追著他叫了幾十句,他也不肯理我。”


第三十四回 歸去本無家窮居訪舊 重逢偏有意長舌傳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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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娘坐在炕沿上,見她皺了眉毛,苦著臉子,兩行眼淚在臉泡上直滾下來,對她望著,連吸了幾袋煙,將煙袋頭在炕沿敲著煙灰,便道:“姑娘,你也別著急,憑著你這樣人才,決餓不了飯的。假使你不嫌我這裏髒,我叫老頭子到別處去住,你可以在我這裏先湊合幾天。”月容道:“大嬸,我現在到了什麽境界,還敢說人家髒嗎?不過讓老爺子到外麵去住,那我可心裏不過意。我正也有許多事,想同他商量,靠著他在梨園行的老資格,我還想他替我想點法子呢。”小五娘道:“你的意思,還想出來搭班?”月容道:“嗓子我還有。”小五娘笑道:“那敢情好,叫老頭子給你拉弦子,你有了辦法,我們也就有了辦法。他要到晚半晌才能回來,你在我這裏等著罷。你餓著嗎?我下麵條子給你吃。隨便怎麽著,給你在天橋找個園子,老頭子總可以辦到的,你安心等著罷。”月容皺了眉道:“我仔細想想,實在不願再回到梨園行去。我那樣紅過的人,現時又叫我上天橋了,那叫比上法場還要難受,再想別的法子罷。”

  小五娘聽著話的時候,在炕頭破籃子裏,拿出了破布卷兒,層層的解開來,透出幾十個銅子。她頗有立刻拿錢去買麵條之勢,現在聽說月容不願回到梨園行去,把臉沉下來道:“除了這個,難道你另外還有什麽掙錢的本領嗎?”說時,將那個破布卷兒,依然卷了起來。月容心頭倒有些好笑,想著就是做買賣也不能這樣的二F脆,可是也不願在她麵前示弱。因道:“就因為我不肯胡來,要不是有四兩骨頭,我還愁吃愁穿嗎?我逃出了虎口,我還是賣著麵子浯飯吃,我那又何必逃出虎口來呢?”小五娘道:“難道你真有別的毹耐可以混飯吃嗎?”她手上拿著那個布卷兒,隻管躊躇著。

  月容在身上摸出一塊錢來,交給她道:“大嬸,你不用客氣,今天我請你罷。你先去買點兒煙膏子來,老爺子回來了,先請他過癮。我肚子不餓,倒不忙著吃東西。”小五娘先喲了一聲,才接了那一塊錢,因笑道:“怎麽好讓你請客呢?你別叫他老爺子了,他要有那麽大造化生你這麽一個姑娘,他更美了,每天怕不要抽一兩膏子嗎?你叫他一聲叔叔大爺,那就夠尊敬他的了。姑娘,你這是善門難開。沒這塊錢倒罷了,有了這塊錢,我不願破開,打算全買膏子。你還給我兩毫錢,除了麵條子下給你吃,我還得買包茶葉給你泡茶。”月容笑著又給她兩毫錢,小五娘高興得不得了,說了許多好話。請她在家裏坐著等一會子,然後上街采辦東西去了。

  她回家之後,對月容更是客氣。用小洋鐵罐子,在白爐子上燒開了兩罐子水,又在懷裏掏出一小包瓜子,讓月容嗑著。還怕月容等得不耐煩,再三的說過一會子,老頭子就回來的。其實月容正愁小五父親回來的早,他要不留客,今天晚上,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呢。看看太陽光閃作金黃色,隻在屋脊上抹著一小塊了,料著老頭子要回來,便站起身來道:“大嬸,我明天來罷。我得先去找個安身地方。”小五娘道:“他快回來了,我不是說著,你就住在我這兒?怎麽還說找地方安身的話。”月容道:“可是我不知道大爺是什麽意思。”小五娘道:“他呀,隻要你有大煙給他抽,讓他叫你三聲親爸爸,他都肯幹的。”她雖是這樣說著,可就隔了窗戶的紙窟窿眼,向外張望著,笑道:“你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月容還沒有向外望呢,就聽到老頭子嘟囔著走了過來,他道:“打聽打聽罷,我宋子豪是個怕事的人嗎?東邊不亮西邊亮,你這一群小子和我搗亂,我再……”-話不曾說完,他嘩地一聲拉著風門進來了。月容站起來叫了一聲大爺。這宋子豪穿了一件灰布棉袍子,上麵是左一塊右一塊的油汙和墨跡。歪戴了頂古銅色氈帽,那帽簷像過了時的茶葉一般,在頭上倒垂下來,配著他瘦削的臉腮,同扛起來的兩隻肩膀,活顯著他這人沒有了一點生氣。他垂下了一隻手,提著藍布胡琴袋,向小五娘叫了一聲,正是有話要交代下去。回頭看到了月容,倒不由得呀了一聲,將胡琴掛在牆釘上,拱拱手道:“楊老板,短見呀,你好?”小五娘笑道:“楊老板還是那樣大方,到咱們家來,沒吃沒喝的,倒反是給了你一塊錢買大煙抽。我知道你今天要斷糧,已經給你在張老幫子那裏,分了一塊錢膏子來了。”說著,在牆洞子裏掏出一個小洋鐵盒子,向他舉了一舉。

  宋子豪看到,連眉毛都笑著活動起來,比著兩隻袖口,向月容連拱了幾下手道:“真是不敢當,楊老板,你總還是個角兒,我們這老不死的東西,總還得請你攜帶攜帶呢。”月容道:“聽說班子散了,咱們另想辦法罷。短不了請大爺大嬸幫忙。”宋子豪搶著過去,把那盒煙膏子拿過來看了看,見濃濃的有大半盒,足夠過三天癮的。便連連摸著上嘴唇幾根半白的小胡子,露出滿嘴黑牙齒來,笑道:“楊老板,隻有你這樣聰明人知道我的脾氣,你送這東西給我,比送我麵米要好得多。”說著,又把那盒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幾嗅。月容道:“大爺要是過癮的話,你請便。我正好坐著一邊,陪你談談。”小五娘道:“不,他要到吃過晚飯以後,才過癮呢。”子豪眯了眼睛笑道:“不,這膏子很好,讓我先嚐兩口罷。”他說著,就在炕頭上破布籃子裏,摸索出煙燈煙槍來,在炕上把煙家夥擺好,滿臉的笑容,躺下去燒煙。

  月容坐在炕沿上,趁著他燒煙不勞動的時候,就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宋子豪先還是隨便的聽,自去燒他新到手的煙膏子。後來月容說到她無處棲身要找出路,子豪兩手捧著煙槍塞在口裏,閉了兩眼,四肢不動,靜聽她的話。再等她報告了一個段落,這才唏哩呼嚕,將煙吸上了一陣,接著,噴出兩鼻孔煙來,就在煙霧當中,微昂了一下頭道:“你學的是戲,不願唱戲,哪兒有辦法?就說你願意唱戲罷,你是紅過的,搭著班子,一天拿個三毫五毫的戲份,那太不像話。要不然,這就有問題了,第一是人家差不差這麽一個角兒;第二是人家願意請你了,你一件行頭也沒有,全憑穿官中,那先丟了身分……”月容道:“我根本沒打算唱戲,這個難不著我。我的出身,用不著瞞,就是一個賣唱的女孩子,我想,還賣唱去。晚上,人家也瞧不出來我是張三李四,隻要大爺肯同我拉弦子,每晚上總可以掙個塊兒八毫的。再說我自己也湊合著能拉幾出戲有人陪著我就行了。”子豪道:“姑娘,你這是怎麽了?把年月能忘記了?現在快進九了,晚上還能上街上賣唱嗎?”月容道:“這個我倒也知道,天冷了,夜市總是有的,咱們去趕夜市罷。”子豪道:“你當過角兒的人,幹這個,那太不像話。”他橫躺在炕上,將煙簽子挑了煙膏子在燈上燒著,兩眼注視了煙燈頭,並不說話,好像他沉思著什麽似的,右手挑了煙膏泡子,在左手的食指上,不住的蘸著。



第三十四回 歸去本無家窮居訪舊 重逢偏有意長舌傳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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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見他沒有答複,不知他想什麽,也不敢接著向下問。小五娘坐在矮板凳上,斜銜了一支煙卷抽著,噴出兩口煙來,因道:“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一件事。那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他和那些玩雜人的要人認識,常常給他們送煙土,請他給你打聽打聽,好不好?”月容笑道:“這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你以為是介紹一個老媽子去傭工,一說就成嗎?”小五娘道:“這要什麽緊,求官不到秀才在。我這就去叫她來罷。”她說著,徑自開門走了。. 月容對於這件事,始而是沒有怎樣理會。不多大一會子,聽到小五娘陪著人說話,走了回來,這就有一個女人道:“讓我瞧瞧這姑娘是誰?亦許我見過的吧?”說著話,門打了開來,小五娘身後,隨著一位披頭發,瘦黃麵孔,穿著油片似的青布大襖子的女人。在她說話時,已知道了她是誰,但還不敢斷定,現在一見,就明白了,不就是舊日的師母張三的媳婦黃氏嗎!臉色一變站了起來,口裏很細微的叫了一聲。雖說是叫了一聲,但究竟叫的是什麽字樣,自己都沒有聽得出來。黃氏微笑著,點了幾點頭道:“月容,我猜著就是你,果然是你呀。”月容在五分鍾之內,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怕什麽,投師紙收回來了,她敢把我怎麽樣?於是臉色一沉,也微笑道:“他們說,找販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我倒沒有想到是你。”黃氏道:“哦,幾個月不見,這張嘴學得更厲害了。”她說著,在靠門的一張破方凳子上坐著。

  小五娘倒呆了,望了她們說不出話來。月容道:“大嬸,你不明白吧?以前我就是跟她爺們賣唱的。他把我打了出來,我就投了楊師傅了。我寫給她爺們張三的那張投師紙,早已花錢贖了回來了,現在是誰和誰沒關係。”黃氏道:“姑娘,你洗得這樣清幹什麽?我也沒打算找你呀。小五娘說,有個姓楊的小姐,唱戲紅過的,現在沒有了路子,打算賣唱,要找個……”月容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就是討飯,拿著棍子碗,我也走遠些,決不能到張三麵前去討一口飯吃。”黃氏道:“你不用恨他,他死了兩三個月了。”月容道:“他……他……死了?”說著,心裏有點兒蕩漾,坐下來,兩手撐了凳子,向黃氏望著,黃氏道:“要不是他死了,我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呢。我總這樣想著,就是張三死了,隻要你還在我家裏,我總還有點辦法。現在做這犯法的事,終日是提心吊膽的,實在沒意思,再說也掙不了多少錢。唉,叫我說什麽!死鬼張三坑了我。”她說著,右手牽了左手的袖,隻管去揉擦眼睛。

  宋子豪躺在床上燒煙,隻管靜靜的聽她們說話,並不插言。這時,突然向上坐了起來,問道:“這樣說起來,你娘兒倆,不說團圓,也算是團圓了。”月容笑道:“她姓她的張,我姓我的王,團什麽圓?”小五娘道:“你怎麽又姓王了?”月容道:“我本來姓王,姓楊是跟了師傅姓。我不跟師傅了,當然回我的本姓。”黃氏道:“姑娘,自從你離開我們以後,沒有人掙錢,我知道是以前錯待你了。你師傅,不,張三一死,我更是走投無路,幾個月的工夫,老了二十歲。五十歲不到的人,吊了牙,撮了腮,人家叫我老幫子了。你別記著我以前的錯處。可憐可憐我。”月容見她說著,硬了嗓子,又流下淚來。因道:“我怎麽可憐可憐你呢?現在我就剩身上這件棉袍子,此外我什麽都沒有了。”黃氏道:“我知道你是一塊玉落在爛泥裏,暫時受點委屈,隻要有人把你認出來了,你還是要紅的。剛才小五娘和我一提,我心裏就是一動。東安市場春風茶社的掌櫃,是我的熟人,他們茶社裏,有票友在那裏玩清唱,另外有兩個女角,都拿黑杵(按:即暗裏拿戲份之術語)。有一個長得好看一點的走了,櫃上正在找人。一提起你的名兒,櫃上準樂意。這又用不著行頭,也不用什麽開銷,說好了每場拿多少錢,就淨落多少錢回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隻要你願意幹,你唱一個月兩個月的,名譽恢複了,你再上台露起來,我和宋老板兩口子全有了辦法。”

  宋子豪左手三指夾了煙簽,右手隻管摸了頭發,聽黃氏說話,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對,對,還是張三嫂子見多知廣,一說就有辦法。這個辦法使得,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錢戲份。”黃氏道:“也許不止,他們的規矩,是照茶碗算。若是能辦到每碗加兩分錢,賣一百碗茶。就是兩塊了。生意好起來,每場賣一百碗茶,很平常,日夜兩場,這就多了。”小五娘聽了也是高興,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送到月容麵前來。月容接著茶笑道:“瞧你三位這分情形,好像是那清風茶社的掌櫃已經和我寫了紙定了約的。”黃氏道:“這沒有什麽難處呀。楊月容在台上紅過的,於今到茶館子裏賣清唱,誰不歡迎?就是怕你不願幹。”說時,她兩手一拍,表示她這話的成分很重。

  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靠住嘴唇,眼睛對牆上貼的舊報紙隻管注視著。出了一會子神,微笑道:“對了,就是我不願意幹。”宋子豪在口袋裏摸出一隻揣成鹹菜團似的煙卷盒子,伸個指頭,在裏麵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煙卷來,伸到煙燈火頭上,點了很久,望了煙燈出著神,因緩緩地道:“楊姑娘的意思,是不是不願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麵目來?但是,趕夜市,你怎麽又肯幹呢?其實夜市上也有燈光。再說,你一張嘴,還有個聽不出是誰來的嗎?”月容道:“我如果出來賣唱的話,我一定買副黑眼鏡戴著,就讓人家猜我是個上瞎子姑娘罷。”宋子豪道:“姑娘,你這是什麽意思?以為瞧見你,要笑話你嗎?”月容道:“為什麽不笑話我?我這樣幹著討飯的買賣,還是什麽體麵事嗎?”宋子豪笑道:“體麵也好,丟臉也好,你的熟人,還不是我們這一班子人?笑話也沒關係。至於你不認得的人,那你更不必去理會他。”月容道:“你們以外,我不認識人了嗎?有人說,姓楊的遠走高飛了一陣,還是回來吃這開口飯,我就受不了。”

  黃氏連連點點著頭道:“這樣說,你是什麽意思,我就明白了。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黴,都不在乎,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她說時,張開脫落了牙齒的嘴,帶一種輕薄似的微笑。月容也笑著點了兩下頭道:“對的,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黴。”黃氏道:“你以為姓丁的還愛著你沒有變心嗎?”月容頓了一頓,沒有答複出來。黃氏笑道:“你沒有紅的時候,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拚命捧你,那為著什麽?不想你一紅,就跟著人家跑了,誰也會寒心。”月容低了頭,將一個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畫著。

  黃氏道:“他現在闊了,什麽都有了。你這時候就是找著了他,也會臊一鼻子灰。”月容喘著氣,用很細微的聲音問道:“他什麽東西都有了嗎?”黃氏道:“可不是,不住大雜院了,租著小四合院子。這幾天天天向家裏搬著東西,收拾新房子。”月容道:“你瞎說的,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你怎麽會知道得這樣清楚?”黃氏道:“我不認識他嗎?在楊五爺家時會過的。我為了打聽你的消息,找過那個唐大個兒,找過那個王大傻子,後來就知道許多事情了。他現時在電燈公司作事,和那個姓田的同事……”月容道:“是那個田老大,他媳婦兒一張嘴最會說不過的。”黃氏道:“對了,他……”月容突然站了起來,臉色又變了,望著黃氏道:“那田二姑娘呢?”黃氏道:“你明白了,還用問嗎?娶的就是她。”月容道:“對的對的,那女人本來就想嫁二和,可是二和並不愛她。我走了,二和一生氣……”她說到這裏,不能繼續向下說了,在臉腮上,長長的掛著兩行眼淚,扭轉身軀來坐著。

  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煙卷,已經抽完了,在身上掏出那空紙煙盒子來,看了看,丟在一邊,向小五娘道:“煙卷給我抽抽。”小五娘道:“我哪有煙卷?你剩下的一根煙,我剛才抽完了。你連煙卷也沒買,今天又沒拿著戲份嗎?”宋子豪道:“還用說嗎?今天這樣的大晴天,天橋哪家戲棚子裏也擠滿了人,隻有我們這個土台班不成。為什麽不成呢?就為的是熊家姐兒倆有三天沒露了,捧的人都不來。臨了,我分了四十個子兒,合洋錢不到一毫。黑飯沒有,白飯沒有,我能夠糊裏糊塗的還買煙卷抽嗎?楊老板你可聽著,這年頭兒是十七八歲大姑娘的世界,在這日子,要不趁機會鬧注子大錢,那算白辜負了這個好臉子。什麽名譽,什麽體麵,體麵賣多少錢一斤?錢就是大爺,什麽全是假的,有能耐弄錢,那才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你有弄錢的能耐,你不使出來,自己胡著急,這不是活該嗎?你念那姓丁的幹什麽?你要是有了錢,姓丁的也肯認識你,現在你窮了,他抖起來,你想找他,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大家聽老槍這樣大馬關刀的說了月容一陣,以為她一定要駁回兩句,可是她還是扭身坐著,卻嗚嗚咽咽哭起來了。


第三十五回 難道傷心但見新人笑 又成奇貨都當上客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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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宋子豪這個家庭裏,那又是一種人生觀,月容先前那番別扭,他們就認為是多餘的,這時她又哭起來,大家全透著不解。宋子豪一個翻身,由煙床上坐了起來,向著月容道:“姑娘,你怎麽這樣想不開?這年頭兒,什麽也沒有大洋錢親熱。姓丁的在公司裏做事,吃的是經理的飯,經理和她作媒,姓田的姑娘也好,姓鹹的姑娘也好,他有什麽話說,隻有一口答應。漫說你已經和他變了心,他沒了想頭,就是你天天和他在一處,他保全飯碗要緊,照樣的跟你變臉。”月容原扭轉身去,向下靜靜聽著的,這就突然轉過臉來向宋子豪望著道:“你就說得他那樣沒有良心?我瞧他也不是這樣的人。”宋子豪微笑道:“你先別管他為人怎樣,將心比心,先說你自己罷。當初姓丁的怎樣捧你?你遇到那個有子兒的宋信生,不是把姓丁的丟了嗎?”月容倒漲紅了臉,沒有說話,低下頭去,默然的坐了很久,最後,她禁不住鼻子窸窣聲,又嗚咽著哭了起來。

  黃氏道:“唉,教我說什麽是好?”說著,兩手並起,拍了兩隻大腿,她將屁股昂起,手拖著方凳子上前了一步,伸著脖子低聲道:“姑娘,你應該想明白了吧?大爺的話,雖是說著重一點兒,可是他一句話就點破了。這也不怪人家把你甩了,你以前怎麽把人家甩著來的呢?過去的事,讓他過去了罷,以後咱們學了個乖,應當好好的作人。”月容掏出肋下掖的手絹,緩緩地抹揩著臉上的眼淚,向黃氏看了一眼,又低頭默然不語。宋子豪道:“姑娘,你不投到我們這兒來,眼不見為淨,我們也就不管這一檔子事。你既到我們這裏來了,又要我們替你想辦法,我們就不得不對著你說實話。”

  在說話的時間,小五娘四處搜羅著,終於是在炕席下麵找出兩個半截煙卷,都交給了子豪。他將兩個指頭夾著煙卷,放在煙燈上,很是燒了一陣,眼望了月容,隻是沉吟著。小五娘也湊上前,向她笑道:“我們這三個人,湊起來一百四十五歲,怎麽不成,也比你見的多些,你為什麽不相信我們的話呢?”月容道:“我為什麽不相信你們的話?可是你們所說的,隻管叫我掙錢,可不叫我掙麵子。”宋子豪將兩個手指尖,夾住那半截煙卷,送到嘴唇邊抽著,微閉著眼睛,連連吸了兩口,然後噴出煙來微笑著道:“隻教你掙錢,不教你掙麵子?你落到這步情形,就是為了要顧麵子吧?假使你看破了顧麵子沒有什麽道理,一上了宋信生的當,立刻就嚷出來,你還不是作你的紅角兒?有了你,也許這班子不會散,大家都好。”月容道:“我一個新出來的角兒,也沒有那樣大的能耐。”小五娘睜了兩隻大眼,將尖下巴伸著,望了她,張著大嘴道:“不就為著缺少好衫子,湊合不起來嗎?那個時候,誰都想著你,真的。”月容聽說,忍不住一陣笑容撼上臉來。

  宋子豪也是表示鄭重的樣子,將煙頭扔下,連連點了兩下頭道:“真的,當時我們真有這種想頭,這事很容易證明。假如這次你樂意到市場清唱社露上一露,包管你要轟動一下。”黃氏道:“這年頭是這麽著,人家家裏有個小妞兒,再要長得是個模樣兒,這一分得意就別提了。”月容聽到,又微笑了一笑,站起身來,將小桌子上的茶杯,端起來喝了兩口,然後又坐下向宋子豪望著。雖不笑,臉上卻減少了愁容。黃氏道:“你以為我們是假話嗎?你到大街上去瞧瞧罷,不用說是人長得像個樣兒了,隻要穿兩件好看一點兒的衣服,走路的人,全得跟著瞧上一瞧。人一上了戲台,那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月容搖搖手道:“我全明白,我自小就賣藝,這些事,聽也聽熟了,現在還用說嗎?”宋子豪道:“隻要你想明白了,我們就捧你一場。”月容對黃氏看了一眼,微笑道:“我自由慣了,老早沒有管頭,現在……”說著,微微點著頭,鼻子裏哼了一聲。黃氏隨了她這一點頭就站起,半彎了腰向她笑道:“姑娘,你到底還是有心眼。你在我麵前,一沒有投師紙,二沒有賣身契,高興,你瞧見我上兩歲年紀,叫我一句大媽大嬸的,你不高興,跟著別人叫我張老幫子罷。難道到了現在,我還要在你麵前,充什麽師娘不成!”

  她這樣直率地說了,倒叫月容沒的可說,隻望了要笑不笑的。宋子豪把另一根煙卷頭又在煙燈上點著。望了月容道:“這種話,張家大嬸也說出來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要知道,這年頭講的是錢,你有了錢,仇人可以變成朋友,你沒有錢,朋友也可以變成仇人。”黃氏睜了眼睛望著她,張著嘴正待說話,宋子豪打著哈哈,同時搖著兩手,笑起來道:“我不過是比方著說罷了,張大嬸也不會是楊老板的仇人。”月容就把眉毛皺了兩皺,因道:“這些話,說他全是無益。照你們這樣說,姓丁的大概是變了。不過百聞不如一見,我倒是要看看他現在的人,究竟變成什麽樣子了。請張大嬸給我打聽打聽,他什麽時候在家,我要去見他。”黃氏道:“你若是真要見他……”月容搶著道:“沒關係,至多他羞辱我一場罷了,還能夠打我嗎?”宋子豪道:“就是羞辱你,他也犯不上,不過彼此見麵,有點兒尷尬罷了。”月容道:“我不在乎,我得瞧瞧他發了財是個什麽樣兒。”黃氏道:“既是那麽著,今天晚上,什麽也來不及,明天上午,我替你跑一趟。”月容道:“那也好,讓我沒有想頭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賣唱。”黃氏和宋子豪互看了一眼,大家默然相許,暗暗地點著下巴。意思自是說,這樣做也可以。談到了這裏,事情總算告一段落。



第三十五回 難道傷心但見新人笑 又成奇貨都當上客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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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又勉勵了月容一頓,由小五娘主演,黃氏幫著,作了一餐打鹵麵。宋子豪也跑了好幾趟油鹽店,買個醬兒醋兒的。月容拘著大家的麵子,隻好在他們家裏住下。

  黃氏倒是不失信,次日早上,由家裏跑來,就告訴月容,立刻到二和家裏去。她去後,不到一小時,月容就急著在屋子裏打旋轉。宋子豪是不在家,小五娘坐在炕上,老是挖掘煙鬥子裏一些幹煙灰,也沒理會到月容有什麽不耐煩。月容卻問了好幾次現在是幾點鍾了,其實黃氏並沒有出去多久,不到十二點鍾,她就回來了。

  一走進大門,兩手拍著好幾下響,伸長了脖子道:“這事太巧了,他們今天借了合德堂飯莊子辦事,搭著棚,貼著喜字,家裏沒有什麽人。我不能那樣不知趣,這時候還到飯莊子上去對姓丁的說你要見他,那不是找釘碰?”月容見她進來,本是站著迎上前去的。一聽她這話,人站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上的顏色卻變了好幾次,許久,才輕輕的問了一聲道:“那麽著,你就沒有見著他了?”黃氏道:“巴巴的追著新郎倌,告訴他說,有個青年姑娘要找他說話,這也不大妥吧?”月容更是默然了,就這樣呆呆地站著。無精打采的,回到破椅子上坐下,手肘撐了椅子靠,手捧了自己的臉腮,冷笑道:“怕什麽,我偏要見見他!新郎新娘,全是熟人,看他怎樣說吧。等他吃過了喜酒回家的時候,我們再去拜會,那時,他正在高興頭上,大概不能不見,見了也不至於生氣。”黃氏聽說,以為她是氣頭上的話,也隻笑了一笑。月容先拉著黃氏同坐在炕沿上,問了些閑話。問過了十幾句,向炕上一倒,拖著一個枕頭,把頭枕了,翻過身去,屈了兩腿,閉上眼睛,就睡過去了。黃氏看著她睡過去了,知道她心裏不舒服,多說話也是招她心裏更難受,就不去驚動。月容睡過一覺,看到屋子裏沒人,一個翻身坐起來,在牆釘上扯著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整整衣裳領子,一麵扯著衣襟,一麵就向外走。看到店裏牆壁上掛的時鍾,已經有兩點多鍾了,自己鼻子裏哼著一聲道:“是時候了。”就雇了街邊上一輛人力車子,直奔著合德飯莊。

  趕上這天是個好日子,這飯莊子上,倒有三四家人辦喜事,門裏門外,來往的男女,鬧哄哄的。雖是走到莊子裏麵,隻是在人堆裏麵擠著,也並沒有什麽人注意。月容見牆上貼著紅紙條,大書“丁宅喜事在西廳,由此向西”。月容先是順了這字條指的方向走去,轉彎達到一個夾道所在,忽然將腳步止住,對前麵怔怔望了一下。遠遠地聽到王大傻子叫道:“喂,給我送根香火來,花馬車一到,這放爆竹的事,就交給我了。”月容好像是作了什麽虧心事一樣,心裏撲通撲通亂跳著,把身子轉了過去,對牆上一張朝山進香的字條呆望著。這樣有五分鍾之久,也聽到身後紛紛地有人來往,猜想著,這裏麵有不少相識的人吧?這麽一想,越是不敢回頭,反是扭轉身,悄悄的向外麵走了出來。

  但還不曾走出飯莊子大門,一陣陣軍樂喧嘩,有一群人嚷了出來道:“丁宅新娘子到了。”隨著這叫喚聲,有好些人擁了向前,把月容擠到人身後去。月容想道:擠到人身後去也好,借著這個機會,看看田二姑娘變成了甚樣子,於是就在人縫裏向外張望著。田二姑娘還沒出現,丁二和先露相了。他穿著藍素緞的皮袍子,外套著青呢夾馬褂,在對襟紐扣上,掛著一朵碗口大的絨花,壓住了紅綢條子。頭發梳得烏亮,將臉皮更襯得雪白。且不問他是否高興,隻看他笑嘻嘻地,由一個年輕的伴郎引著,向大門口走來。他兩隻眼睛,完全射在大門外麵,在兩旁人縫裏還有人會張望他,這是他絕對所猜想不到的。雖然月容在人後麵,眼睛都望直了,可是他連頭也不肯左右扭上一下,竟自走了。

  月容立刻覺得頭重到幾十斤,恨不得一個筋鬥栽下地,將眼睛閉著,凝神了一會,再睜開眼來看時,新郎新婦並排走著,按了那悠揚軍樂的拍子,緩緩地走著,新娘穿著粉紅繡花緞子的旗袍,外蒙喜紗,手裏捧著花球。雖然低著頭的,隻看那脂粉濃抹的臉,非常嬌豔,當然也是十分高興。在這場合,有誰相信,她是大雜院裏出來的姑娘?月容一腔怒火,也不知由何而起,恨不得直嚷出來,說她是個沒身份的女人。所幸看熱鬧的人,如眾星捧月一般,擁到禮堂去了。月容站在大門裏,又呆了一陣,及至清醒過來,卻聽到咚咚當當的,軍樂在裏麵奏著,顯然是在舉行結婚典禮。鼻子裏更隨著哼了一聲,兩腳一頓,扭頭就跑出來了。

  北京雖然是這大一個都市,可是除了宋小五家裏,自己便沒有安身的所在。雇了車子,依然是回到月牙胡同大雜院裏來,剛走進門,小五娘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伸了脖子道:“姑娘,這大半天你到哪裏去了?我們真替你擔心。老頭子今天回來得早,沒有敢停留,就去找你去了。”月容笑道:“怎麽著?還有狼司令虎司令這種人把我擄了去嗎?若是有哪種事,倒是我的造化。”她說著,站在屋子裏,向四周看了一看,見宋子豪用的那把胡琴掛在牆上,取下來放在大腿上,拉了兩個小過門。小五娘站在一邊,呆呆望著她,就咦了一聲道:“楊老板,敢情你的弦子拉得很好哇。”月容先是眉毛一揚,接著點點頭道:“若不是拉得很好,就配叫做老板了嗎?身上剩的幾個錢花光了,今天我要出去作買賣了。”

  小五娘猛然間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望了她微笑道:“開玩笑,上哪裏去作生意?”月容兩手捧住胡琴,向她拱了一拱,淡笑道:“作什麽生意?作這個生意。你不是說,我拉胡琴很好嗎?”小五娘道:“這兩天不要緊,我們全可以墊著花,怎麽混不過去?也不至於這十冬臘月的要你上街去賣唱。”月容道:“賣唱?也沒有誰買得起我唱戲他聽。”小五娘道:“你怎麽說話顛三倒四的?你還拿著胡琴在手上呢。”月容哦了一聲道:“我不是這樣說過嗎,我今天有點發神經病,說的話你不理會了。”說著,放下胡琴,又倒在炕上睡了。直睡到天色昏黑的時候,見小五娘捧著煤油燈出去打油去了,自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拿了牆上掛的胡琴,就扯開門走出去。




第三十六回 別淚偷垂登場艱一麵 機心暗鬥舉案祝雙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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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例的,全身一露,台底下就是哄然一陣地叫好。在往日,月容繃著臉子,也要對台底觀眾冷冷的看上一眼,今天卻始終是低著頭的,坐在正中的桌子角上。北方的清唱,是和南方不同的。正中擺了桌子,上麵除了一對玻璃風燈之外,還有插著簫笛喇叭的小架子,再有一個小架子,上麵直插著幾根銅質籌牌子,寫著戲名,這就是戲碼了。所有來場玩票的人,圍了桌子坐著,你願意背朝人或臉朝人那都聽便。女票友更可以坐到桌子裏麵去,讓桌子擺的陳設,擋住了觀眾的視線。玩票的人,拿的是黑杆,並非賣藝,也沒有向觀眾露臉的義務。不過這裏要月容出台,目的是要她露一露,往日也是讓她坐在前麵一張椅子上,或者站在桌子正中心,今天月容閃到桌子裏麵去坐著,這是全觀眾所不願意的。王四在四處張望著,見又上了個九成座,大家無非是為了楊月容來的,怎好不見人?自己也就挨挨憑憑的走近了桌子邊,想和月容要求一下。不料走近一看,卻嚇了一跳。

  月容兩手捧了茶壺,微低著頭,眼眶子紅紅的。原來月容藏在桌子角上,雖然避免了人看她,但是她還可以看見別人。在玻璃燈縫裏,已是不住的向外張著,在斜對過最後一排座位上,二和獨據一張桌子坐在那裏。他雖然還在新婚期間,但在他臉上,卻找不著絲毫的笑容。穿了青呢的短大衣,回彎過兩手,靠住了桌沿,鼻子尖對準了麵前的一把茶壺,也是半低了頭。但是他不斷地抬著眼皮,向這裏看了來,在這上麵,決看不到他來此有絲毫的惡意。而且在這副尷尬情形中,分明他也是覺得會麵就很難為情,似乎這裏麵有種傳染病,當自己看過之後,也一般的感到難為情。於是索性將額頭低過了茶壺蓋,隻管低了頭。

  本來自己一出台,已到了開口的時候,隻因為那個配霸王的男票友出茶社去了,臨時由別人墊了一出《賣馬》。現在《賣馬》也唱完了,鑼鼓點子一響,月容想到老藏著也不是辦法,隻得隨了這聲音站起來。先是兩手按住了桌沿,微微低著頭,和演霸王的道白。胡琴拉起來了,要開口唱了,這就抬起頭來,直著兩眼,隻當眼前沒有什麽人,隨了胡琴唱去。先是繃著臉子像呆子似的,後來的臉色漸漸變著憂鬱的樣子,不知不覺的,那眼光向二和所坐的地方看去。他那方麵,當然時時刻刻,都向台上看來的,月容看去時,卻好四目相射。看過之後,月容仿佛有什麽毒針在身上紮了一下,立刻四肢都麻木過去,其實也不是麻木,隻是周身有了一種極迅速的震動。但是讓自己站在唱戲的立場,並沒有忘記,胡琴拉完了過門,她還照樣的開口唱著。宋子豪坐在旁邊拉胡琴,總怕她出毛病,不住地將眼睛向她瞟著。她倒是很明白,把頭微微低著,極力的鎮定住。有時掉過身來,在脅下掏出手絹來,緩緩地揩擦幾下眼睛,眼眶兒紅紅的,顯然是有眼淚水藏在裏麵。

  王四坐在場麵上,接過一麵小鑼來敲著,兩眼更是加倍地向月容注視著。月容和這些注意的人,都隻相隔著兩三尺路,自然知道他們很著急,就眼望了他們,微點了兩下頭,那意思自然是說,我已經知道了。宋子豪算放了一點心,再跟著抬頭向台下二和那裏看去。他好像是在很凝神地聽戲,兩手膀子撐住了桌子,將十指托住臉腮,頭低下去望了桌麵。好容易熬到月容唱過了那段舞劍的二六板,以後沒有了唱句,大家放心了。接著是加緊舞劍的情調,胡琴拉著《夜深沉》。

  那個座位上的丁二和,先還是兩手撐了頭,眼望了桌麵,向下聽去。很久很久,看到他的身體有些顫動,他忽然站起身來,拿著掛在衣鉤上的帽子,搶著就跑出茶社去。到了茶社的門口,他站定了腳,掏出衣袋裏的手絹,將兩眼連連地揩著。聽聽樓上胡琴拉的《夜深沉》,還是很帶勁,昂頭向樓簷上看了許久,又搖了兩搖頭,於是歎了一口氣,向前走著去了。但走不到十家鋪麵,依舊走了回來;走過去也是十家鋪麵,又依舊回轉身。這樣來去走,約摸走有二三十遍。一次剛扭轉身向茶社門口走去,卻看到三四個男女,簇擁著月容走了來,雖然她也曾向這邊看過來的,可是她的眼睛,並不曾射到那人身上,被後麵的人推擁著,她沒有停住腳就隨著人走了。二和站著,很是出了一會神,然後再歎了一口氣,也就隨著走出市場了。

  他新的家庭,住在西城,由市場去,有相當的距離。當他走出市場的時候,街上的電燈,已經亮著,因為心裏頭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在街上也忘了雇車子,順了馬路邊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回到家裏時,已經完全昏黑了。那位作新人不久的田家二姑娘,這時已很勤儉地在家裏當著主婦。晚餐飯菜,久已作了,隻等著主人回來吃。看看天色黑了,實在等得有些不耐煩,情不自禁地到了大門口斜傍了門框,半掩了身子站定。胡同裏雖還有一盞電燈,遠遠地斜照著,但還射照不到這大門以內。手挽了一隻門環,頭靠了門板邊沿,眼睜睜的向胡同裏看了去。

  二和的影子,是剛在那燈光下透出,她就在臉上透出了笑容來等著。二和雖到了門外,還在街的中心呢,二姑娘就笑向前迎著他道:“今天回來的晚了,公司裏又有什麽要緊的事吧?”二和默默地淡笑了一聲,並沒有答話。二姑娘在半個月以來,是常遭受到這種待遇的,卻也不以為奇。二和進了大門,她又伸手攜著他的手道:“今天該把那件小皮襖穿上才出去,你瞧,你手上多涼。”二和縮回手來,趕快的在她前麵跑著,走到院子裏,就向屋子裏叫了一聲“媽”。丁老太道:“今天怎麽回來得這樣的晚呢?”-二和且不答複,趕快的向屋子裏走了去。

  二姑娘看他那情形,今天是格外地不高興,也就隨著他,跑到屋子外麵來。還不曾跨進屋子門,卻聽到丁老太很驚訝的問道:“月容又出來了嗎?這孩子也是自討的。”月容這兩個字,二姑娘聽了,是非常地紮耳,這就站著沒有進去,在窗戶外更聽下文。二和道:“公司裏有人說她在東安市場裏清唱,我還不相信,特意追了去看看,果然是她。她沒有出場,也就知道我到了,在唱戲之後,還讓場麵拉了一段《夜深沉》。不知道怎麽著,我一聽到了這種聲音,就會把過去的事一件件地想起來,心裏頭是非常的難過,我幾乎要哭。後來我坐不住了,就跑出來了,沒有到後台去找她。”丁老太道:“清唱不是票友消遣的所在嗎?她是內行了,還到那裏去消遣幹什麽?”二和道:“茶社靠這些票友叫座,有願在他那裏消遣的,當然歡迎,不願消遣,他們就暗下裏給戲份。男票友不過三毛五毛的,像月容這樣的人,兩三塊錢一天,那沒有問題”丁老太道:“她有了職業也罷,年輕輕兒的,老在外麵漂流著,哪日是個了局。”二和道:“改天星期,我要找著她談一談。我看前呼後擁的,好些人包圍著她,和她談話還是不容易呢。”丁老太道:“見著她,你說我很惦記她。大概她也不肯到咱們家來了;來呢,我們那一位,大概也不樂意。”說到這裏,聲音低了很多,似乎也有些怕人聽到的意思。

第三十六回 別淚偷垂登場艱一麵 機心暗鬥舉案祝雙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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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姑娘站在門外,越聽就越要向下聽。聽到最後,不知是何緣故,身體都有些抖顫,最後,她隻好扶著牆壁,慢慢的走回屋去。到了屋子裏以後,便感到滿腔怒火由胸膛裏直噴出來,仿佛眼睛和鼻孔裏,都向外冒著火焰,手扶了桌沿,人就是這樣呆呆坐著。自然,胸中這一腔怒火,能夠喊叫出來是更好,因之瞪了兩眼,隻管朝門外看去,便是這兩隻秀媚的眼裏,也有兩枝火箭射出來似的。可是她有怒氣,卻沒有勇氣。她望著望著,二和進來了,她兩眼熱度,突然地減低,立刻手撐了桌麵站起向二和笑道:“就吃飯嗎?我去給你熱那碗湯去。”二和依然是憂鬱著臉子,搖搖頭道:“我不想吃什麽。”二姑娘笑道:“怎麽著,有什麽心事嗎?”她說著這話,站起來迎到二和身邊,微微地依貼著。二和牽起她一隻手來握著,笑道:“我有什麽心事?除非說是錢沒有個夠,還想公司裏加薪。”

  二姑娘聽他說加薪,怕他再繞一個彎子,又提到劉經理身上去,這就笑道:“累了一天,為什麽不想吃飯?也許是身上有點不舒服吧?”說時,那隻手還是讓二和握著,另一隻手卻扶著二和的肩膀,又去撫摸他的頭發,低聲笑道:“你還是吃一點罷。你打算還吃點什麽合味的呢?我同你作去。”二和笑道:“我實在是不想吃什麽,經你這樣一說,我不得不吃一點。去到油鹽店買一點辣椒糊來罷,我得吃點辣的刺激。”二姑娘笑道:“別吃辣的了,吃了上火。”二和道:“你不是說了我想吃什麽,你就給我作什麽嗎?”二姑娘含笑向他點了兩點頭,自向廚房裏去了。

  二和坐在椅子上,對她去的後影望了一望,自言自語的道:“她現在倒能夠懺悔,極力地作賢妻,不過似乎有點勉強。”丁老太在隔壁屋子裏搭腔道:“二和,你在同誰說話?”二和道:“我這樣想著,沒同誰說話。”丁老太道:“你這孩子……唉,教我說什麽是好。”二和哈哈一笑道:“這樣的話我也不能說,那也太委屈了。”丁老太在隔壁屋子裏沒有回話,二和也就沒有再向下說。相隔了約兩三分鍾,聽到一陣腳步聲,自窗戶外走過。二和昂著頭,問是誰?二姑娘在外麵笑道:“給你沏茶呢。”二和也不理會,還是在屋子裏坐著。

  一會工夫,二姑娘將一隻茶盤子,托了兩菜一湯,送到桌上。老媽子提著飯罐子和筷子碗也跟了進來。二姑娘笑道:“你去燒一壺開水來給先生沏茶,這裏的事交給我了。”老媽子放下東西去了。二姑娘先擺好雙筷子在二和麵前,然後盛了一碗飯,兩手捧著送到二和手上笑道:“吃罷,熱的。”二和笑道:“勞駕。你怎麽不把碗舉著平額頭?”二姑娘道:“那為什麽?”二和道:“這就叫舉案齊眉呀。”二姑娘笑道:“隻要你這樣吩咐,我就這樣做。”二和扶起筷子碗吃飯,向二姑娘笑道:“想不到我有了職業,又得著你這樣一個賢妻,真是前世修的。”二姑娘眉毛一動,笑道:“我嫁了你這樣一個精明強幹的好丈夫,也算前世修的。”二和道:“我好什麽!一個趕馬車的。”二姑娘道:“你就不說你是鎮守使的兒子嗎?”二和扒了幾口飯,點點頭道:“再說,也得劉經理幫忙。”

  二姑娘紅著臉,沒有答複他這句話,靠了牆邊的梳妝台站著。很久,笑問道:“明天是星期六,可以早一點回來嗎?”二和捧了碗筷向她望了笑道:“又給我預備什麽好吃的?”二姑娘見他臉上,已是帶著笑容,進言的機會就多了,打了個嗬欠,抬起手來,撫著頭發,因道:“吃的,哪一天也可以和你預備。你應該帶我出去玩半天了。”二和低了頭將筷子扒飯,因道:“沒滿月的新娘子,盡想出去幹什麽?”說這句時,是突然的說著的,語氣不免重一點,說完了之後,倒有點後悔。又改了笑容道:“現在這年頭,無所謂滿月不滿月,那有什麽關係?不過,明天下午,我有一點事情。”二姑娘牽牽衣襟,低頭道:“那末後天星期,可以帶我出去玩了?”二和又低頭吃著飯,臉沒有看著人,因道:“後天下午三點鍾以後,我還有點事。上午我可以陪你出去。”二姑娘脖子縮了一縮,笑道:“我和你鬧著玩的,哪個要你陪著出去。”

  二和看她臉上時,帶有一種不自然的微笑,這也當然是她蜜月中一種失望。但這個星期六和星期日,絕對是不能陪她的,因笑道:“那末明天晚上,我帶你出去聽戲罷。”二姑娘將顏色正了一正,因道:“我不說笑話,明天下午,我想到嫂嫂那裏去,把打毛繩子的鉤針拿了來。”二和道:“好的,見著大哥,你說我有事,明日不能請他喝酒了。”二姑娘笑著點了兩點頭。二和全副精神,這時都放在清唱社裏的月容身上,對於二姑娘有什麽表示,並沒去注意。飯後,二和又到丁老太屋子去閑談,二姑娘在留意與不留意之間,完全都聽到了。自然,她也不在其間說什麽話。

  到了次日,二和換了一套新呢的學生服,拿了十元鈔票揣在衣袋裏,再罩上大衣,臨走丟下了一句話,中飯不回來吃,晚飯用不著等,也許是不回來吃了。二姑娘一一答應了,裝著什麽也不知道似的。

  在家裏吃過了午飯,就對丁老太說,要回去一趟。丁老太道:“家裏有女傭人陪著,你放心回去罷。”二姑娘有了這句話,就回房去好好地修飾一番。當她臨走的時候,又緩緩走到丁老太屋子裏告辭。丁老太雖看不到她穿的什麽衣服,但她走過之後,屋子裏還留著一股很濃厚的香味。丁老太昂著頭,出了一會神,一來她是新娘子,二來她是回娘家去,丁老太雖然有點不愉快,但是為省事起見,也就不作聲了。


第三十七回 懷聽歌事因驚豔變 蓄謀敬酒餌肯忍羞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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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二姑娘說是要回娘家去,誰也沒有領會到有第二個娘家。當她坐的人力車停下來時,卻是劉經理家大門口。她付了車錢,走進大門的時候,守門的老李,迎著請了個安,笑道:“你大喜了。”二姑娘站住,向他點了兩點頭,還沒說話,那老李笑道:“太太出去瞧電影去了。”二姑娘道:“坐經理車子出去的?”老李道:“經理在家。”二姑娘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元鈔票,放在窗戶台上,用手拍了兩拍,笑道:“給你買雙鞋穿罷。”老李兩屈腿請了個安道:“又要你花錢。”二姑娘隻向他微笑,踏著高跟鞋,進到上房去了。

  劉經理的家,是有東方之美的高等住宅,更配著西方式的衛生設備。單以劉經理私人辦公室而論,外麵是紅漆柱的走廊,配著綠格窗戶,院子裏撐上綠柱的藤蘿架。架上葉子,凋零得幹淨了,陽光穿著藤枝,篩了滿地的花紋。二姑娘由旁邊月亮門鑽進來,但見三五個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找尋食物,院子裏不聽到一點聲息。二姑娘卻故意把高跟鞋踏得突突作響,果然這響聲有了反應,正麵屋裏的窗戶簾,掀開一角,有張人臉在那裏一閃。

  二姑娘繞過了走廊,在正屋側麵的小門裏進去。隻一拉門,便有熱氣,向人身上撲將來,隨著這熱氣,也就是一陣香氣,因為這屋子裏擺下了許多的鮮花盆景,都開得很繁盛。劉經理手指頭裏夾了半支吸過的雪茄,背了兩手在屋子裏來回的走著。二姑娘進來了,他還是來回的踱著,臉上帶了一點笑意,站住向二姑娘望著。二姑娘笑道:“有錢的人家,到底是有錢的人家,這樣的冷天屋子裏又香又暖和。”劉經理將手向她周身上下都比著畫了一下笑道:“瞧你穿得這樣的美,淡綠色的綢袍子,外加著咖啡色的昵大衣,熱鬧中帶著雅靜……”二姑娘連連搖著手道:“得啦,得啦。趁你太太沒在家,正正經經地談兩句話罷。”她說著,自在沙發椅子上坐下,背向後靠著,對劉經理道:“有好煙卷,賞我們一支抽抽。”劉經理正待伸手去按電鈴,二姑娘便搖著頭道:“別叫人來,在進門就花了五塊。咱們就這樣談談。”

  劉經理便不按鈴,在她對麵坐著。二姑娘道:“你現在怕沾著我了,我身上也沒長著刺,會紮了你?那樣老遠地坐著幹什麽。”劉經理笑道:“不是那樣說,你以前是田二姑娘,現在是丁二奶奶,這其間當然有些不同。但願你以後夫唱婦隨,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二姑娘鼻子一聳道:“哼,一筆勾銷那怎樣能夠?他對我的事情,十分不諒解。”劉經理道:“他不諒解到什麽程度呢?”二姑娘道:“表麵上他很平和的,隻是冷言冷語的,說得很難受。”劉經理道:“這點醋意也是不免的,你好好對待他,慢慢的他也就忘記了。”二姑娘道:“他怎麽能忘記?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瞎了眼不看見嗎?”劉經理將雪茄放到嘴裏,連吸了兩口,噴出煙來,微笑著道:“你放心,他一天在公司裏作事,他一天不敢追究這件事。憑他一個趕馬車的人,白得一個美媳婦,又有一個每月四十塊錢的位置,人財兩得,還有什麽不足的?”二姑娘道:“也不為著這公司裏的一個位置吧,不然,過門第一天,我們就翻臉了。我心裏明白,可是他既然是很勉強,不久總要出岔子的。昨晚上回來,我聽到他和老太太說話,那個楊月容又出來了,現時在東安市場一家茶樓上清唱,他今天下午就要去捧她。”劉經理笑道:“這是你吃醋了,告訴我有什麽用呢?”二姑娘道:“我真不吃醋呢!不是為著肚子裏這個累贅,根本我就不嫁丁二和了。今天我到這裏,托你一件事,辦不辦在你。”

  劉經理笑道:“話還沒有說,你就先給我一點顏色看,大概這事情是不大好辦吧?”二姑娘道:“二和不是要聽清唱去嗎?當他在聽的時候,希望你也去罷。”劉經理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為我在那裏,他就坐不住。”二姑娘道:“當然。我是這樣想,隻要你連去三天,他就會永遠不去了。”劉經理道:“我就讓他去聽得了。在外麵賣藝的女孩子,什麽大人物沒有見過,她決不會把丁二和這種人看在眼裏的。”二姑娘道:“我沒有把他們過去的事情告訴你嗎?若不趁早去攔著他,那我敢說,不到一個月,姓丁的就會同我決裂。決裂,我不含糊,可是他說出來的理由,一定受不了。到了那個日子,也是你的累。”劉經理將雪茄銜在口裏,深深地吸了兩口,因道:“你這個主意,雖然不錯,可是隻能禁止二和不去捧場,他若是暗下裏和姓楊的來往,有什麽法子禁止他?”二姑娘道:“先攔著他不去捧角再說。暗下裏來往我再在暗裏頭攔著他。”劉經理笑道:“隻聽到你們說楊月容左一段豔史,右一段豔史。到底是怎樣一個美人兒,我倒要去瞧瞧。”二姑娘道:“今天二和準在那裏,你就去罷。去了叫聲倒好,我也解恨。”

  劉經理扛著肩膀笑道:“你就這樣白來一趟嗎?”二姑娘將臉色一板,橫了眼望著他道:“你不說我已經是丁二奶奶了嗎?”劉經理道:“現在我還是這樣說呀。我也沒有別的意思,覺得你來過之後,煙沒有抽我一支,茶也沒有喝我一口,就這樣的走了,我有點招待不周。”說時,把兩隻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將背向沙發椅子上靠著,架起右腿來,隻管顛著。二姑娘道:“招待周與不周,我倒不管。但望你負一點責任,把我身上這點累贅給我解除了,我就感恩不盡。”劉經理道:“這也沒有什麽關係,到了那時候,你拿我的名片到醫院裏去就是了。”二姑娘又將眼睛一橫,點點頭道:“哼,你倒說得很自在,到了日子,上醫院一跑就了事?請問,由現在到那發動的日子,這一大截時間,我怎麽對付著過去”劉經理笑道:“這個……”說著抬起手來,連連地搔了幾下頭發,嘴裏跟著還吸上了一口氣。

  二姑娘先是鼓了嘴,隨後也就彎著腰,噗嗤一笑道:“你們當經理的人,也就是這點兒能耐。”劉經理道:“不是為這一點原由,我極力地敷衍丁二和幹什麽?”二姑娘道:‘‘你知道用手段敷衍他,你就該知道用手段製服他。”劉經理道:“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話。車子可不在家,要不,我馬上就去。”二姑娘道:“你就在汽車行裏叫一部汽車去,又算得什麽?”說著,手扶了茶幾站起來,因道:“我可要走了,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若是不辦,到了那個節骨眼兒,我也有我的辦法。”說完,她一扭身子,就推了門出去。可是她走出了門外,卻站了一站。這一站,可讓門裏伸出一隻手來,把她拖進去了。


第三十七回 懷聽歌事因驚豔變 蓄謀敬酒餌肯忍羞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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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小時以後,二姑娘回娘家去打了一個轉身。劉經理也就到了東安市場。當他走上茶樓的時候,各茶座上都坐滿了人。那茶樓上的茶房見他穿著氅皮鼠子大衣,戴著獺皮帽子,手指頭上夾了半截雪茄,又是麵團團的,這就立刻迎上來笑道:“你要坐前麵點兒?還是到那邊雅座裏去躺躺兒呢?”劉經理也沒說什麽,將手指頭夾住的雪茄,向前向指了一指。茶房會意,就在最前麵一張桌子邊,找了一個位子,引他坐下。劉經理在跨進樓口的時候,早就把眼睛向四周人頭上掃了一遍,在裏邊的樓角上,看到有個人將兩隻手抬起來撐住了桌沿,再將兩隻巴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呆呆的向台上望著。雖然那手掌夠把臉子擋住了,可是在他的姿態上,已經可以看出他是二和了。

  彼此相隔著路遠,他不向這裏看來,自己也不能無緣無故的闖將過去。坐下來,又回過頭去,向二和看著,二和正是放下手來,要找個什麽,卻好向劉經理打個照麵。二和立刻站起身來,遠遠地鞠著半個躬。

  劉經理倒也帶了笑容,向他點了兩點頭,此外並沒有什麽表示,坐正了對著台上,不到半小時,茶座上的人,哄然的叫了一陣好,見門簾子微微的掀動著,一個穿絨袍子的女郎,悄悄的走了出來,就在桌子旁邊坐了。隻看見她抬起一隻雪藕似的手臂,輕輕理著鬢發,對在座的人,一一點著頭。在遠處雖看不到她向人說什麽,然而紅嘴唇裏,微露著兩排白牙,那一種動人的淺笑,實在嫵媚,就這一點上,已經斷定她是楊月容了。看那細小的身材,實在不過十七八歲,這樣妙齡的少女,哪裏看得出她是經過很多折磨,富有處世經驗的人?恐怕關於她的那些故事,都是別人造的謠言了。如此想著,對於月容的看法,還另加了一番可憐她的眼光。

  月容早看到二和今天又來了。隻因昨天的滿麵淚容,引起了許多人注意,還不但透著小孩子脾氣,也許人家注意到二和身上去,讓他不好意思地再來。因之今天未出場之先,就作了一番仔細的考慮。到了快掀簾子出來的最後五分鍾,才由身上掏出粉鏡子來,匆匆地在鼻子邊抹了幾下,然後又將綢手帕輕輕的抹了幾下嘴唇。這還不足,又對鏡子裏裝了兩次笑容,頗覺得自然,於是放心到場子上來。當掉轉身靠了椅子坐下時,很快的向裏邊角落裏看去,二和還是兩隻手撐住了頭,對著這邊看了來。月容沒有敢繼續著向那裏回看過去,兩三次的抬起手來撫摸著鬢發。偏是茶座上有幾個起哄的青年,就是月容這樣抬手撫摸鬢發,他們也是跟了叫好。這樣月容就更不敢向茶座上看過來了。

  在茶座裏的劉經理,將那半截雪茄銜在嘴角上,身子伏在桌沿上,昂了頭向台上看了來。這時,雖然另有人在唱戲,他完全沒有理會,隻是將兩眼向月容身上死死的盯著。別人叫好,他就銜了雪茄,連連地點了幾下頭。點過頭之後,又將頭下部微微的擺蕩,整個頭顱,在空中打著小圈圈。正在出神之際,耳邊卻有人輕輕的道:“經理,你很讚成這位楊女士吧?”劉經理回頭看時,正是自己的屬員趙二,便點點頭笑道:“我在市場裏買東西,隨步走上樓來歇歇腿兒。你是老在這裏喝茶的吧?”趙二笑道:“也就為著這裏有票友,花一兩毛錢,可以消磨好幾個鍾頭。”他說著話,在身旁桌子下麵拖出一隻方凳子來,就靠住劉經理坐下,低聲笑道:“這位楊女士,原是內行。現在加到清唱班子裏來,當然比普遍的人好,經理可以聽幾句再走。”劉經理笑著微微點了兩下頭。趙二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取了一支煙卷在手,站起身來,彎著腰向劉經理麵前遞了過去,低聲道:“你換一支抽抽。”劉經理舉著手上的雪茄,笑了一笑。趙二看到劉經理的茶已經沏來了,就取過茶壺,向他麵前的茶杯滿滿的斟上了~杯。劉經理看到,也隻是點點頭。

  在這時,坐在場上的月容,端起一把紅色茶壺,連連向壺嘴裏吸了幾口,在場上和她配戲的人,有兩位隔了桌麵向她點點頭,打著招呼,接著戲開場了,卻是《二進宮》。月容在戲裏唱皇娘一角,正是清唱容易討好的唱工戲。劉經理口裏銜了那半截不著的雪茄,昂著頭向台上呆望著,動也不動,別人叫好的時候,他也把頭點上兩點。月容在今天,受著王四的請求,沒有坐到桌子後麵去,隻是在桌子前麵右邊椅子上,半歪了身子向裏坐著。劉經理雖然隻看到她半邊臉,但有時她回過臉來看別處,卻把她看得很清楚。當她在唱得極得意的時候,場麵上不知誰大意,把一麵小鑼碰著,落到地上來了,當的一聲響。月容坐在椅子上,先是嚇得身子一跳,隨後就回過頭來向場麵上紅著臉瞪了一眼,但隨著這一瞪眼之後,再回過頭去,卻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劉經理將腦袋大大地晃著一個圈子,叫道:“好,夠味。”

  趙二看到劉經理這樣讚成,悄悄地站起身來,到別的地方去。約摸有十幾分鍾的工夫,他回到了原地,劉經理還不知道。趙二低聲笑道:“經理,回頭到東來順去吃涮鍋子,好嗎?”劉經理道:“不必客氣。”趙二笑道:“不,我和這茶樓上的老板熟,剛才和他說了。”說到這裏,把頭伸過來,就著劉經理的耳朵,將右手掩了半邊嘴唇,輕輕向他道:“他滿口答應了,約著月容也來。”劉經理笑道:“成嗎?咱們跟人家沒有交情呀。”趙二點點頭答應著道:“成,這裏老板邀她,她不能不去。再說,經理在座,她更不能不去。”劉經理想了一想,笑道:“東來順太亂吧?”趙二道:“那就是東興樓罷。”劉經理道:“當然由我會東。你先去打個電話,說我定座,一提我,他們櫃上就知道的。”趙二答應了一聲是,起身打電話去了。

  這一來,劉經理聽著戲更得勁,關於二和的問題,早是丟到腦後。不等散場,他就到東興樓去等候著。酒館和茶樓,相隔隻有五分鍾的路程,劉經理隻剛坐下,趙二蔣五一同進來,賠著笑道:“她一定來。”劉經理笑道:“我知道你們是這茶樓上的老主顧。”趙二笑道:“我把那個拉胡琴的老槍也找來了,回頭咱們可以叫她唱一段。”劉經理背著兩手,繞著屋子中間的圓桌子不住的轉圈子。因道:“我也是一時高興。老趙說是請我吃東來順,遇見了我,沒有叫你們會東之理,所以我就轉請你們到這裏來了。她來不來倒沒有關係。”隻這一句,卻聽到院子裏有人答道:“來了來了,說好了,怎能夠不來。”

  劉經理伸頭向門簾子外麵看去,隻見宋子豪放下兩隻青袍子的長袖,由右手袖籠子裏垂出一把胡琴來。他見門簾子裏麵,有人影子晃動,左手伸上去,將瓜皮帽子上的紅疙瘩捏住,提起帽子來,遠遠的向門裏頭鞠著躬。他後麵跟著月容,已加上了青呢大衣,在領口裏已露出白毛繩圍巾。粉紅臉兒,配上這一切,透著雅靜。在她後麵,才是那位茶樓老板王四。他見前麵的人腳步緩一點,搶上前兩步,掀著門簾子進來,取下頭上瓜皮帽,兩手抱住,連連的向劉經理打了兩個躬,哈著腰笑道:“這是劉經理,久仰久仰,沒有向公館裏去問候。”那趙二是應盡介紹之責的,隻好搶著在中間插言,代王四報告姓名。轉過身來,見宋子豪已是領著月容進來,站在一邊,這就向月容深深的點了一個頭,笑道:“楊老板,這就是電燈公司劉經理,北京城裏,最有名的一位大實業家。無論內外行,隻要稍微有名的人,全都和劉經理有來往。”說著伸出右手來,向劉經理比著。


第三十七回 懷聽歌事因驚豔變 蓄謀敬酒餌肯忍羞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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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聽到電燈公司這個名稱,心裏就是一動,莫非二和有什麽事要同我交涉,還特地把他們的經理給請出來?於是先存下三分客氣的意思,向劉經理鞠了一個躬。劉經理再就近將月容一看,見她細嫩的皮膚,仿佛是灰麵捏的人一樣,也就微抱了雙拳,在胸上略拱了兩拱,點著頭笑道:“久仰久仰,隻是無緣奉請。”月容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隻是和他點著頭微微的笑著。雖然她嘴裏也曾說著話的,不過隻看到她的嘴唇皮活動,卻沒有一點聲音。宋子豪靜站在旁邊可有些耐不住了,這就向前擠了一步,兩手捧了帽子帶胡琴,彎腰一躬到地,然後高舉兩手,作了一個輯,起來,笑道:“本不敢打攪劉經理,王四爺說,也許經理高興,要消遣一兩段,所以鬥膽跟著來了。我說,我不必叨擾了,就在旁邊坐著候一會兒罷。”劉經理見他身上那件青布袍子,上麵烏得發光,一片片的油漬。袖口上破成了條條的網巾,好像垂穗子似的垂了下來。偏偏他的袍子衣領裏,還要露出一圈小衣,分明是白色的,這卻被頸脖子上的汙垢,把衣染得像膏藥片一般。劉經理一見,就要作惡心,隻因他是很客氣的施禮,倒不好不理會,便淡笑著向他點了兩點頭。

  月容回轉頭來向宋子豪道:“現在這年頭,大總統和老百姓全站在一個台階上,大家平等。過於客氣了也不好,要是那麽客氣,我就坐不下去了。咱們爺兒倆,還能分個彼此嗎?”劉經理先是怔怔的望了她向下聽去,她說完了,這就回轉身來,向宋子豪笑道:“請吃便飯,就不必拘束,請坐請坐。”說時,回轉頭來,看到月容,接著笑道:“楊老板請坐。”月容看看在麵前的人,除了劉經理,都透著受拘束,這就向大家看了一眼道:“大家都請坐罷。”說著,自挪開了桌子這一把椅子坐下。劉經理道:“是,大家隨便的坐,這也無所謂,我不坐主席了。”他交代過了,就挨了月容右手邊的椅子坐下。在場的人一見,大事定矣,自然也就不去作多餘的周旋,跟著在桌子周圍坐下。

  劉經理見月容坐在下手,微低了頭,將手比著筷子頭把筷子比齊了,臉上似乎帶了笑容,可是仔細的看起來,她又是繃著麵子,垂了眼睛皮,不看任何一人,這就料著她不至於不應酬這個場麵;但是,也不大願意這裏應酬的。於是將兩隻袖口微卷了幾卷,昂著脖子向站在旁邊的夥計點點頭道:“你告訴櫃上,照我們這些人,配著夠吃的菜作上來。記著,這裏麵一個紅燒魚翅。”夥計答應去了,王四隔了桌麵就站起來笑道:“劉經理,您別太破費了。”劉經理伸出手來,向他招了幾下,笑道:“坐下,坐下。今天難得楊老板賞臉,要不預備一兩樣看得上眼的菜,讓人家說咱們過於慳吝。”王四見他這本人情賬,不寫自己身上,透著沒趣,隻好紅了臉坐下。月容又低著頭笑了一下。宋子豪看到,就欠著身笑道:“月容將來上台,還要請您多捧場呢。”劉經理道:“在哪家露演呢?兩三個包廂,那毫無問題。事先把票子送來就是了。大概散坐上也要有人叫好,才夠熱鬧,每天我要五十張票。”月容聽到他肯這樣大量的幫忙,自然是一件可感的事,情不自禁的。卻在歡喜的時分,微微一笑。但笑出來之後,又感到是不怎樣適宜的,於是把頭低下去。

  劉經理看到,也覺得這靦腆的少女之笑,非常夠味,於是把大腦袋再晃成個小圈子,笑道:“好好,憑著楊老板這一表人才,我們不捧還去捧誰?這樣罷,幹脆,每天給我留三排座,二三四三排。不管一百座,二百座,全是我的。”宋子豪坐在對麵,也高興得張開那張沒牙的嘴,合不攏來,舉起一個大拇指道:“這真是一件豪舉!除了劉經理,可以說沒有人可以辦到。”說到這裏,夥計已向桌子上端著酒菜。有劉經理在場,自然有夥計提著酒在身後斟酒。宋子豪立刻站起來向月容點點頭道:“難得劉經理肯這樣的幫忙,咱們借花獻佛,就借著劉經理的酒,向劉經理敬上一杯罷。快接過壺來。”說時,就不住的向月容丟著眼色。

  月容會意,就站起身來,將茶房手上的酒壺接過,回轉身來,向劉經理站著。還沒有開言呢,這一下子,可把劉經理急了,哎喲著一聲,隨著也站起來,兩手抱了拳頭,不住的作揖道:“這就不敢當,這就不敢當。”月容低聲道:“我可不會應酬,劉經理別拘謹。”說時,兩手依然抱住那把壺。劉經理笑道:“這是形容我作主人的荒唐。我以為大家隨便吃飯,用不著客氣,所以就讓茶房斟酒。這麽一來,把我形容得無地自容了。”趙二見月容兩手捧了壺,頭微低著,兩腮紅紅的,這就向劉經理笑道:“經理,你就接著這杯酒罷。你瞧,楊老板多麽受窘。你就快接著罷。”劉經理口裏連說好好,兩手捧著杯子,向月容麵前接酒。月容笑著提起酒壺來,把酒斟將下去,劉經理兩眼笑著合成了一條縫,口裏連說不敢當不敢當。月容老早已把他的杯子斟滿了,酒既不能再向下斟,他還是那樣的端著杯子,也不便將兩手縮了回來,因之劉經理發了愣地站著,月容也隻有跟了他發愣站著。

  宋子豪看到,就向月容叫道:“楊老板,你請劉經理坐下罷。這樣客氣什麽時候為止哩?”月容抬頭看時,劉經理才覺悟到手裏的杯子,已是斟得滿滿的,縱然手不動,那杯子裏的酒,也是晃蕩晃蕩的潑了出來。接著又哦喲了一聲,低下頭來,一伸脖子,把杯子裏酒唰的一聲喝幹,向月容照著杯,連鞠兩個躬。笑道:“謝謝,我該轉敬了。”月容紅著臉道:“我可不會喝酒。”說著,帶了笑容,連連地搖了一陣頭,劉經理見她兩手全捧了壺,勢在不能奪將過來,便伸手拍著她的肩膀,笑道:“請坐請坐,有話咱們坐下來說。”月容回頭看了一看,臉色正過來,默然地坐下。半低著頭把酒壺在桌上放下,抬著眼皮,很快的向宋子豪看了一眼。宋子豪似乎知道她要看過去,他早預備下了,向她連連丟了兩回眼色。月容回想到劉經理所說,每日要定兩個包廂,和前三排的坐位,這就暗暗的咽下了一口氣,平和了顏色坐下。劉經理雖然知道她的態度,頗是勉強。可是他也想著,哪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都有點脾氣,這也不必介意,依然吃喝說笑的,對著楊月容帶說帶誇。

  趙二在吃六七分酒下肚以後,膽子也就大得多,於是端起麵前的酒杯子,向月容舉了一舉。月容以為他是在勸酒呢,當然也就端起麵前的杯子,陪著他舉了一舉。趙二又回轉臉來向劉經理望著笑道:“經理,我有兩句話,想借了酒蓋臉說出來,可以嗎?”他說時,眼神向月容身上一溜。劉經理也笑道:“反正是大家鬧著玩笑,你有什麽話,盡管說罷。”趙二笑道:“我知道的,楊老板現在孤身一人,六親無靠,真透著寂寞。我的意思,想介紹楊老板跟你發生一點親戚關係,不知道經理意思怎麽樣?”劉經理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收這麽一個幹姑娘。就別看我蓄了嘴上這兩撮小胡子,隻是年紀不大,恐怕還不夠作爸爸的資格吧?”月容手上還端著那隻酒杯子呢,待要放下,見趙二還是高高舉著;要隨便喝一口罷,更是短禮,隻得老是舉了杯子,帶了笑容向趙二看著。趙二見她沒有絲毫推諉的意思,因道:“經理,你的意思怎麽樣?楊老板差不多都答應出來了。”劉經理向月容看了一看,笑道:“那樣辦,未免不恭。我們先幹上一杯罷,其餘的話再說。”月容紅著臉道:“我真不會喝酒,隨便奉陪一點罷。”說著,舉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全桌的人在她放下杯子又一點頭之間,鼓了一陣巴掌。

  趙二笑道:“還有什麽話說,我來恭賀一杯,經理收到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美麗小姐。”劉經理見月容脈脈含情,也十分高興,一舉杯子,把酒喝幹了,向月容照過了杯,抬起手來搔著頭發笑道:“大家給我開了這麽大一個玩笑,我把什麽來作見麵禮呢?”宋子豪笑道:“今天不過這樣說一聲兒,要是劉經理真有那個意思,當然要由月容出來辦酒,跟您磕頭。這麽大孩子了,當然也不好意思討個喜封包兒買糖吃。”劉經理點點頭道:“有辦法,有辦法,幾件普通行頭,是我的事了。隻是日子怕來不及呢。’’說著,將眉頭皺了起來。宋子豪笑道:“月容隻要幹爹肯幫忙就得了,作行頭這種小事,哪裏還要您親自動手?您身上帶著支票簿,隨便開一張支票就得。”月容向他瞟了一眼,低聲道:“瞧您……隨便說話。”

  劉經理手上,端著酒杯子呢,情不自禁的,又向她舉了一舉,笑道:“沒關係,沒關係。你要是真需要什麽行頭。能力又辦不到的話,隻管來找我。”月容望了他微微笑上一下,卻沒說什麽。劉經理笑道:“真的,你要什麽東西,隻管對我說。我不能誇下那海口,說是有求必應,反正你發生了什麽困難,我一定幫忙。”王四道:“劉經理說話,真是痛快不過。來,我為楊老板恭賀一杯。”說著,把酒杯子舉了起來,連連的點上了幾下頭。劉經理手上,也拿著杯子的,向月容笑道:“咱們爺兒倆同喝一杯。”月容站起來,兩手捧著杯子送到劉經理麵前放著。低聲道:“請幹爹代我喝了這杯罷。”

  劉經理沒想到沾她一點便宜,她倒索性叫起幹爹來,不由得心裏蕩漾著,隻是眯了兩眼向她微笑。趙二笑道:“經理聽到沒有?人家已然是很親熱的叫著幹爹了。”月容向劉經理看了一眼,低了頭把嘴唇皮咬著,臉上微微的透出兩圈紅暈。趙二笑道:“經理你瞧著,人家叫出來了,你不答應,倒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劉經理端起酒杯來笑道:“我該罰。”說著,把這杯酒喝下去。這麽著,也就是表示他完全得著勝利,滿桌的人也都以為他得著勝利。在暗地裏好笑的,那隻有月容一個人罷了。

第三十八回 獻禮親來登堂拜膝下 修函遠遺拭淚忍人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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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席麵上,隻有宋子豪心裏最為納悶。他想:月容這個人,心高氣傲,平常不但不肯應酬人,而且也不會應酬人。現在她在許多人當麵,極力地恭維劉經理,這就透著奇怪。後來劉經理要說不敢說的,說了一句爺兒倆,她索性叫起幹爹來,這真讓宋子豪要喊出怪事來。他睜了兩眼望著她,意思要等她回看過來,偵察她是什麽意思。可是月容坦然坐在那裏吃喝,就像不知道宋子豪的意思一般。

  劉經理是越發想不到另有問題,借了三分酒意,索性向月容問起戲學來。梨園行人和人談戲學,當然也是一件正經事。因之,月容也放出很自然的態度來談著。一餐飯吃完了,劉經理非常地高興,因道:“月容,今天咱爺兒倆一談,很是投機。這不是外人,就不用客氣了,今天的事,一說就得。你現在還沒有露演,可以說還沒有收入,要破費許多錢,真的請酒磕頭,算我這個人不知道你們年輕人艱難。再說,現在是什麽年頭,真那樣做,也透俗套。”月容站在桌子邊,兩手捧了一隻茶杯,慢慢的喝著茶,低了頭細聲道:“那總是應當的。”說完了,臉上又是一紅。

  王四道:“對了,要不舉行一個典禮,透著不恭敬。雖然說楊老板現在還沒有登台,可是請幹爹喝杯喜酒的錢,總可以湊合。”他在月容附近坐著的,說到這裏,把身子起了一起,向月容笑著。宋子豪在桌子邊坐著的,微微地向王四瞪了一眼,因笑道:“我和楊老板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楊老板有這樣的正經事要辦,當然我們不能讓她為難。”劉經理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口向上,口角上斜插了一支雪茄,昕了這話,微微帶著笑容。月容向宋王二人各瞪了一眼,低頭想了一想,自己也微笑了。於是將一隻空茶杯子,用茶洗蕩了一下,提壺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送到劉經理麵前,低聲笑道:“吃過飯後,幹爹還沒有喝口茶。”劉經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兩手搶著茶杯接住,笑道:“啊喲,不敢當,不敢當。”月容且不答複他這句話,站在他身邊低聲問道:“幹爹,我幹娘也愛聽戲嗎?”她說這話,眼睛向劉經理一溜,把眼皮立刻又垂了下來,紅著臉皮,帶了一點微笑。

  劉經理嘴裏那根雪茄,已經因他一聲啊喲,落到了地上,說話是利落得很。笑道:“不。”月容聽了這個不字,向他又瞅了一眼。劉經理這個不字,是對著月容心裏那番意思說出來的,看到月容誤會了,因笑了接著道:“不對,不對。你幹娘是一位極開通的人,我在外麵的應酬事,她向來不說一個字的話來幹涉的。”月容放大了聲音道:“改天我到公館裏拜見幹娘,可以嗎?”劉經理見在座的人,都將眼睛向自己身上望著,雖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意思。可是自己要充作大方,決不能說月容不能去拜幹娘。便笑道:“你哪天到我家去玩玩呢?我事先通知內人一聲,讓她好預備招待。”月容笑道:“要是幹娘預備招待,我就不能事先通知。事先通知,是我叫幹娘招待我了。隻要幹爹回去說一聲,收了這麽一個沒出息的幹姑娘,那就無論哪一天到公館裏去,幹娘都不會說我是冒充的了。”劉經理笑道:“這樣好的姑娘,歡迎也歡迎不到,就是冒充,我們內人也很歡迎呀。”

  月容低頭微笑著,就沒有接著向下說。但在這一低頭之間,卻看到劉經理口裏銜的那半截雪茄落在地上,便彎腰在地麵上拾了起來,在懷裏掏出手絹來,將雪茄擦抹了一陣,然後送到劉經理麵前來。劉經理接著煙銜在口裏,她又擦了一根火柴,將煙點上。這樣一來,劉經理隻管高興,把月容剛才說的話也忘記了。

  月容回轉頭來向宋子豪道:“大爺,我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輪著我們了吧?”宋子豪點著頭笑道:“是是是。”把掛在牆上的胡琴取下,就拉起來。大家叫好,說楊老板爽快。月容就站在劉經理身邊,背轉身去,唱了一段。唱完了,向劉經理笑道:“幹爹,你指教指教。”劉經理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的笑道:“好,句句都好。”月容笑道:“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我有什麽不妥的所在,你應該說明白,讓我好改正過來。盡說好,顯著是外人了。”劉經理伸手搔著頭皮道:“是的,是的,我應當向你貢獻點意見。可是你唱得真好,難道叫我說那屈心話,愣說你唱的不好不成?”月容笑道:“那麽,幹爹,再讓我唱一段試試瞧。”劉經理笑道:“可以,你就唱一段反二黃罷。”月容道:“這回要是唱得不好,幹爹可是要說實話的呀。”說畢,向劉經理溜眼一望,鼓了兩隻腮幫子。劉經理點著頭笑道:“就是那麽說,我是豆腐裏麵挑刺,雞子裏挑骨頭,一定要找出你一點錯兒來的。”月容帶了笑容,又接著唱了一段。

  唱完了,劉經理先一跳,由椅子上站起來,笑道:“我的姑娘,你打算怎麽罰我,你就明說罷。你這一段,比先前唱得還好,我不叫好,已然是屈心,你還要我故意的說出不好兒來,那我怎能夠辦到?我要是胡批評一起,這兒有的是內行,人家不要說胡鬧應當受罰嗎?”他說了這一大串,弄得月容倒紅了臉,勉強地帶了笑容,隻是低了頭。劉經理以為是給了她釘子碰,她不好意思,又極力敷衍了一陣。月容這才告辭說回家去。

  劉經理這就叫夥計來,還要雇汽車送,月容笑道:“幹爹,你在別件事上疼我一點罷。我們那大雜院,還是在小胡同裏,汽車進不去的。”劉經理每聽一聲幹爹,就要心裏痛快一陣,現在索性叫幹爹在別件事上疼她,更讓他心癢難搔。無如月容已是穿上了大衣,已經走到房門口,不能再追問哪一件事是別件事。便笑道:“這就走了嗎?沒有吃好。”月容鞠躬笑道:“幹爹,咱們明兒見罷。”交代了這句話,她已扭著身子出去了。

  劉經理聽到她最後一句話,是明兒個見。以為是指著在清唱座上見,也就很幹脆的答應了一句“好,明兒個見”,這五個字,也許比月容說得還要響亮些。月容同宋子豪去了,在座的人,又向劉經理誇讚了一陣,說是這位姑娘,真得人歡喜,將來一定可以藏之金屋。劉經理將手指點著大家笑道:“你們說的不是人話,有幹爹娶幹姑娘的嗎?”趙二笑道:“多著呢。收梨園行的人作幹姑娘,那也就是這麽回事。”說完,大家又嗬嗬大笑一陣。

  月容去後,劉經理已是打了一個電話回去,叫汽車開了來。回家之後,見著劉太太,她問道:“你說下午不出門,陪我去聽戲的,怎麽又溜出去了?”劉經理笑道:“吳次長打著電話來了,要我到東興樓去吃便飯。”劉太太一撇嘴道:“你又胡扯,剛才你打電話回來,說是你請客,這一會子,又變成吳次長請你吃便飯了?”劉經理道:“你想罷,東興樓我那樣熟的地方,我哪能夠叫別人會東呢?也沒吃多少錢,不過十塊上下。”劉太太道:“我管你吃多少錢,不過我討厭你撒謊就是了。”把話說到這裏,這一回交涉可就過去。可是到了次日上午十點鍾,劉經理這一句謊話可就戳穿了。


第三十八回 獻禮親來登堂拜膝下 修函遠遺拭淚忍人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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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一個跑上房的老聽差,臉上帶了幾分稀奇的意味直走到房門口,才低聲道:“太太,外麵有客來拜會。”劉太太道:“經理不在家,你不知道嗎?告訴我幹什麽!”聽差道:“我也知道經理不在家。可來的是位女客,她要見太太。”劉太太道:“是女客?請她進來就是了,鬼鬼祟祟地作什麽!”聽差道:“她還親自送著好幾樣禮物來了呢,我沒有敢讓她進來。”

  劉太太一聽這句話,覺得裏麵另有文章。這就迎了出來問道:“是怎麽一個人?”聽差道:“年紀很輕的,約摸有十七八來歲兒。有一個老頭子跟著,提了七八樣禮物兒。她說她姓楊,你一見就知道了。”劉太太昂著頭道:“姓楊?姓楊的熟人可多了。她穿得可樸實?”聽差道:“倒是很樸實的,不像是什麽壞人。”劉太太道:“坐什麽車子來的?是坐洋車來的嗎?”聽差道:“是的。雖不見得是什麽貧寒人家的姑娘,可也不見得是闊主兒。”劉太太道:“那就請她進來罷。在內客廳裏坐罷。”聽差出去了,劉太太也就進房去,對著鏡子撲了兩撲粉,再到內客廳來。

  這時,地上堆著點心盒,和水果蒲包,占有桌麵大一塊地方。客廳門邊,站著~位十七八歲姑娘,露出藍布大褂,腳下連皮鞋都沒有穿,隻是踏著紗線襪子和青呢平底鞋。看她那一張沒有擦胭脂的素臉,就看不出是位什麽壞人。便點點頭笑道:“這位是楊小姐嗎?初次相見嗬。”她鞠著一個躬道:“請你恕我來得冒昧。我叫楊月容,是個唱戲的,昨天蒙劉經理不棄,要收我作幹閨女,我想怕攀交不上。就是攀交得上,當然姑娘是站在娘一邊的,應當先拜幹娘。你許我叫一聲幹娘嗎?”說話時,向劉太太身上看去。見她穿了青湖縐的絨袍子,踏著紫絨平底鞋子,四十來歲年紀,扁扁的柿子臉兒,塗著嚴霜似的白粉,蒜頭鼻子黑嘴唇,兩隻烏溜的眼睛。在她這份長相上,已經看出她是必有妒病的人,於是在說過話之後,更向她一鞠躬。

  劉太太雖然有幾分不高興,可是見了她帶著滿堆禮物來的,而且又非常謙恭,不好意思帶著什麽怒色,便點點頭道:“是嗎?我並沒有聽到守厚回來說呀。”月容笑道:“這是昨晚上在東興樓的事。我就說,應當先來問問劉太太的意思,假如攀交不上,我也很願來見劉太太問候問候。”劉太太見她有些膽怯的樣子,便帶了三分笑意道:“何必這樣客氣,帶著這些東西來?”月容看到,就走向前兩步,低聲笑道:“初次來,我怎好空著兩手,這不能說上禮物兩個字。假使你肯收我這個無出息的孩子,今天先跟你磕頭,改日請幹爹幹娘喝杯淡酒,再當著親友正式行禮。照說,實在攀交不上,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心裏頭好像真有了這樣一位母親,說不出來的高興。所以我不管能說不能說,我忍不住把我心裏的話說出來了。”劉太太索性把那收藏著的七分笑容,也放了出來,點點頭道:“那可不敢當呀。”月容一回頭,看到站著一位女仆在旁邊,便道:“勞駕,請你端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女仆一看太太的臉色,並沒有絲毫的怒容,這就笑嘻嘻地搬了一把椅子,在客廳中間放著。劉太太笑道:“你們別胡鬧,不過這樣說著罷了,哪裏……”月容不管她同意與否,已是走到客廳中間站定,向劉太太笑道:“幹娘,你請坐下來。”劉太太笑道:“說了就得,不必不必。”月容聽了這話,認定了機會再也不能放過,立刻在地毯上跪著,正正端端,朝著擺椅子的所在磕下頭去。

  劉太太這倒搶上前兩步,奔到椅子邊將她攙著。笑道:“起來,起來。說了就得。”月容被她攙住起來之後,站定了笑道:“幹爹說的不錯,幹娘是個賢慧的人。這樣,我才敢認幹爹了。”

  劉太太一出門,就讓月容一陣恭維,把人都弄糊塗了,來不及問這個幹小姐怎麽從天外飛來的了。現在受了人家的禮拜,作了幹娘,算清醒過來,這就攜了她的手,讓她坐下,慢慢地追問著月容何以認識這位幹爹的。

  等著月容把經過說明了,劉太太不覺眉毛一揚,在月容肩上連連拍兩下,笑道:“好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那個沒出息的看上了你,你是一個賣藝的人,不敢得罪他,又不願受他的糟踏,所以打算走我這條路,對我明說了,就可製服他。也許聽到人家胡說,我是怎樣的厲害,怕是瞞著我,將來有什麽麻煩,不如走明的,便當得多,你說是不是?”月容道:“這些話,上半段是你猜著了的,下半段可讓我受著冤枉。幹娘猜著了的,我用不著再說,你沒猜著的,我可以說一說。當坤角的,誰也有幾位幹爹,不見得這些幹姑娘都是見過幹娘的,也沒聽說過什麽麻煩。我是聽到人說,幹娘為人賢良,與其找個靠得住的幹爹,倒不如找位靠得住的幹娘。我們這一行裏麵,就有好幾個名角兒,是讓幹娘捧起來的。再說,我的情形,又和別人不同,我是個六親無靠的人,能夠得著好老人家照應我,指教我,那就是我得著一個親娘一樣。我就是怕攀交不上。”

  劉太太笑道:“你怎麽知道我為人呢?你幹爹決不能乍見麵,就誇我一陣罷?”月容道:“幹爹也誇過的,此外公司裏趙二爺也說過。”劉太太點點頭道:“這差不多,趙二是我娘家哥哥介紹到公司裏來的,他決不能引著你幹爹作壞事。我為人,他自然也知道清楚一點。”月容笑道:“娘,你現在可以知道我這回事,是誠心誠意來的了。”劉太太眉開眼笑的承認了她這句話。劉家的男女傭人,打聽到了一個女戲子上門來拜幹娘,都以為有一台戲唱。現在看劉太太已經承認下來了,都跟著起哄,向太太道喜,向月容叫“小姐”。劉太太攜著月容的手,引到自己屋子裏去坐,留她吃午飯。取出二百二十元鈔票,交給月容,說是這二百塊錢,也不算什麽見麵禮,拿回去買一點衣料。另外二十塊錢,叫月容賞給男女傭人。也別太給多了,給多了,下次不好出手。月容當然一一照著她的話答應。

  劉太太非常的高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又打著電話把劉經理催回來,說家裏有貴客,請他務必回來。劉經理匆匆回家,在大門口就問有什麽客來?門房受了太太的囑咐,隻說是有一位女客在上房,並不認得。劉經理卻也不介意,等自己直走入了太太屋子裏的時候,見月容笑嘻嘻地站著,叫了一聲幹爹,這倒愣了一愣。劉太太口裏銜著煙卷,靠了沙發斜坐著,冷笑道:“你在東興樓請吳次長吃便飯?”劉經理紅子臉向月容望道:“你怎麽來了?”劉太太道:“是我把她找來的。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好閨女,在外麵遇事多照應點兒。”劉經理聽了這話,才把飛入九霄雲裏的靈魂,又給它抓了回來,滿臉帶笑容道:“太太的幹閨女,不像是我的閨女一樣嗎?”劉太太道:“隻要你明白這一層就得。閨女就是閨女,要拿出一點作長輩的樣子來。”劉經理笑著沒有說什麽。回頭看看月容,她挨了太太坐著,臉上微微的帶一點笑容,並不把眼睛斜看一下。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便飯去。上市場不忙,我會把車子送你去。以後可以常到我家裏來,我不在家,有幹娘招待。”劉太太道:“我的姑娘,我自然會招待。你在家不在家,有什麽關係?”劉經理伸了一伸舌頭,也就退出去了。


第三十八回 獻禮親來登堂拜膝下 修函遠遺拭淚忍人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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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太太向月容笑道:“你瞧你幹爹那副受窘的樣子,看到你在這裏,不能自圓自己的謊。可是,這樣一來,更可以證明你今天來是誠心拜我,他沒有知道的。”月容笑道:“幹娘往後看罷。幹爹公司裏,不還有個丁二和嗎?”劉太太道:“是有這麽一個人。你幹爹算作了一件好事,給他說了一個媳婦,還幫了不少的錢呢。你怎麽知道這個人?”月容道:“我認得他的老太太。丁老太太人不壞,我就很相信的。你可以請幹爹問丁二和,他可以把我為人向幹爹報告。”劉太太道:“哦,你也認識他家的?是怎麽樣子認識的?”月容偷看她的顏色,卻也很自然,嘴裏銜著那支煙卷,還是被吸著緩緩的向外噴著煙。月容也起身斟了一杯茶喝,很自然的答道:“我的師傅和他們家作過鄰居。”說完了,看到劉太太並沒有什麽詫異的樣子,這話說過去,也就算是說過去了。在劉家吃過了午飯,帶著勝利的喜色,坐著劉經理的汽車回家。

  劉經理為了省事,也坐著車子同走。和太太說明白了的,先把車子送自己到公司,然後讓車子送月容回家。月容對於這種辦法,也就沒有怎樣的介意。劉經理的車子到了公司裏,向來是開了大門停在大院子裏的。在這下半天開始辦公的時候,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人,是牽連不斷。劉經理下車的時候,恰好丁二和由汽車邊經過,一個小職員見著了經理,自應當向他表示敬意,所以二和也就站定了腳,對劉經理深深地點個頭。因為汽車並不停住,又轉著輪子向外,這就引著二和身子閃開,向車裏看去。車子上的月容,更是老早的看到了他,心裏暗暗地叫糟了,一定會引起二和的誤會,立刻把身子一縮,藏到車廂靠後的所在去。二和本已看得很清楚,正奇怪著她怎麽會坐上劉經理的汽車,也許是看錯了人,總還存著幾分疑心。及至月容在車內向後一閃,這就十分明白。眼看汽車嗚嘟一聲,由院子裏開出了大門去,將二和閃在院子裏站著,隻管發愣,說不出一個字的話來。

  當日下午,本要辦完公事,就向市場去的。偏是今天經理特意多交下幾件事來辦,一直俄延到五點鍾,方才辦了,預計趕了去,月容也就唱完,隻得罷休。第二日是個大風天;第三天呢,丁老太有了病,辦完公就回家,理會不到月容頭上去。一直耽擱了四五天,到第五天上午,實在忍不住了,就到經理室去請半天假。可是隔著門簾,就聽到有人在裏麵說話,未便突然闖進去,打算等聽差來了,請他進去先通知一聲,不免在外麵屋子裏站了一會。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趙二的笑聲,他道:“這是經理的麵子,也是月容的麵子。說到實惠,她究竟得不著多少。依著我的意見,另外開一張支票給她,無論多少,她倒是得著實惠。”又聽到劉經理笑道:“我除了聽到她叫幾聲幹爹而外,什麽好處也沒有得著,可是錢真花得不少。”趙二笑道:“將來感情處得好了,她又常到宅裏去,您有什麽命令,她一定會孝敬您的,您性急哪兒成啦?”劉經理道:“我性急什麽?”接著,嗬嗬一陣笑。這些話在捧角家口裏說出來很是平常,可是二和聽了,不免頭發根根直豎,兩眼向外冒火,以後說的是什麽話,卻是聽不到了。這樣癡立著有十分鍾上下,方才發覺到自己有事不曾辦。於是把衣服牽扯了兩下,凝神了一會,這就平和了顏色,先在門外叫了一聲經理,-然後掀著門簾子走了進去。

  劉經理銜雪茄,仰在寫字椅子上,對了天花板望著,臉上不住的發出笑容來。二和隔了寫字台,遠遠的站著,叫了一聲經理。他似乎沒有聽到,還是向了天空,由幻想裏發出笑意來。二和料想他沒有聽到,把聲音提高一點,接著又叫了兩聲,劉經理才回轉頭來,向他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我正有事要找你來談談,請坐下罷。”劉經理一向是不大以部下來看待二和的,二和聽著,也就在他對麵小椅子上坐著。劉經理將寫字台上的一聽煙卷,向外推了一推道:“抽煙。”二和起身笑容:“不會抽煙。”劉經理道:“你現在有了家室,開銷自然是大得多,拿著公司裏這幾個錢,怕是不夠花的吧?”二和笑道:“人心是無足的,要說夠花,掙多少錢也不會夠花。好在我窮慣了,怎麽著也不會放大了手來用,勉強勉強總讓對付過去吧。”劉經理笑了一笑,點點頭道:“你實在是個少年老成的人。但是我念起鎮守使的好處,我不能不替你找一條出路。就算你願意這樣在公司裏混下去,我幹一天,你可以幹一天;我要不幹了,誰來替你保那個險?我早己就替你留下這個心,不過沒有說出來。現在我得著一個機會,正要來的你商量商量。”

  二和聽了這話,有些愕然,呆了眼向劉經理望著,把來此請假的意思,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劉經理口裏銜著雪茄煙,態度還是很從容的,拉開寫字台中間抽屜,取出一封沒封口的信來,放在桌子上。二和偷眼看時,上寫著“麵呈濟南袁廳長勳啟”,下麵是印刷好的公司名稱,另筆加了“劉拜”二字。劉經理指著信封上袁廳長三個字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二和道:“不知道。”劉經理道:“他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在鎮守使手下當軍法處長,現時在山東當民政廳長,紅得不得了。他上次到北京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應酬。提到了舊事,我說你在這裏,他很願見見,有事一耽擱就忘記了。前幾天我寫信給他,請他替你想條出路,他回信來說,隻要你去,決計給你想法。我想,你就到外縣去弄個警佐當當,不比在公司裏當個小夥計強嗎?這是我替你回的信,你拿了這信到濟南去見他。我和袁廳長是把兄弟,我寫去的信,雖不能說有十二分力量,至少也有十一分半,因為他不好意思駁回我的介紹的。我已經對會計股說了,支給你兩個月的薪水,那末,川資夠了。家用你放心,我每月派人送三十塊錢給老太太。當然,不是永久這樣津貼下去,等你事情發表了,按月能向家裏匯錢,我就把津貼停止。還有一層,讓你放心,若是袁廳長不給你事情,你回北京來,我還是照樣調你到公司裏來。你對於這件事,還有什麽考慮的嗎?”他笑嘻嘻地說著這番話,臉上又表示很誠懇的樣了。

  二和聽一句,心裏跳動一下,覺得他的話仁至義盡,不能再有可駁的言語。因道:“像經理這樣麵麵俱到替我找出路,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無奈家母是個雙目不明的人,隻怕自我走後,要感到許多不便。”劉經理笑道:“孩子話!大丈夫四海為家,豈能為了兒女私情,老在家裏看守著,丟了出路不去找?再說,你己娶了家眷,伺候老母正可以交給她。濟南到北京隻是一天的火車路程,有事你盡可以回來。若是你調到外縣去作事,當然是個獨立機關,你更可以把老太太接了去。你要知道,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千萬不可錯過。你若埋沒了我這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對你惋惜了。”說著,把臉麵就板下來。

  二和倒沒有什麽話,很久很久,卻汪汪地垂下兩行眼淚來。他立刻低下頭,在身上掏出手絹來,將眼淚擦摸著。劉經理雖然昂了頭在沙發上抽雪茄,但是他的目光,還不住的向二和身上打量著。現在見他流出眼淚來,頗為詫異,回轉身來,兩手扶了桌子沿,向他望著道:“你怎麽傷心起來了,這樣舍不得老太太嗎?”二和擦著眼淚道:“那倒不是。我覺得劉經理這樣待我,就如自己的骨肉一樣,實在讓我感激不盡。我將來怎麽報答你的恩惠呢?”劉經理笑道:“原來如此。我第一次見你們老太太的時候,我不就說了嗎,是報當年鎮守使待我那番恩惠。這樣說起來,你是願意到濟南去的?”二和點點頭道:“難得經理和我這樣想得麵麵俱到,我哪時還有不去之理!”劉經理道:“那末,你把這封信拿去,馬上可以到會計股去領薪,從明日起,你不必到公司裏來了。”說著,手裏取著那封信直伸過來,二和垂下手去,兩隻拳頭暗裏緊緊捏著,眼對了那封信,慢慢的站起身,且不接那信,眼淚又垂下來了。

第三十九回 談往悟危機樽前懺悔 隔宵成劇變枕上推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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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二和這一副眼淚,在劉經理眼裏看來,自然是感激涕零了。但是二和伸手去接那封介紹信時,周身都跟了顫抖著,把信接過來以後,未免向劉經理瞪了一眼,立刻低了頭下去。劉經理站起來笑道:“我們後會有期。”說時,伸出手來向二和握著。二和也來不及去看他的臉,也照樣的伸出手來和他握著。當劉經理燙熱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的時候,就恨不得將他由座位裏麵直拖出來。勉強放著手,說了一聲多謝經理,這就扭轉身來向外走去。仿佛自己是吃了什麽興奮劑,步子開得特別大。一直走到公司大門外麵,才回轉頭來向公司裏凶狠狠的瞪眼望著,自言自語的道:“總有一天,我可以看到你們滅亡!”說著,氣憤地向前走了去。

  走了有兩條街,自己突然站住了腳,失聲道:“怎麽回事?他發給我兩個月的薪水,我完全不要了嗎?雖然不是勞力去換來的,反正他們公司裏這種大企業,剝削得人民很可以,分他幾文用用,有什麽要緊!”於是回到公司裏,在會計股把錢取到手,雇著車子,坦然地坐著,一路唱了皮黃回家去。進到院子裏以後,口裏還在哼著。

  二姑娘在屋子裏迎了出來,笑問道:“這早就回來了?今天在路上撿著鈔票了吧?這樣歡喜。”二和笑道:“你真會猜,一猜就猜著了。這不是鈔票?”說著,由懷裏掏出來,一把捏住,高高舉著。二姑娘看著,倒有些愕然。

  二和也不理會她,一直走到老太太屋子裏去,高叫了一聲媽,接著昂起頭來,不住地哈哈大笑。丁老太正坐在屋子裏念佛,心是很靜的,聽他笑聲裏不住的帶著慘音,便仰了臉問道:“什麽事?又給誰鬧了別扭了吧?你這孩子,脾氣總不肯改。”二和道:“給誰鬧別扭?人家向我頭上找是非,我也沒有法子躲了吧?”丁老太道:“誰向你找是非?我猜著了,又是你聽清唱的時候,同捧角的人發生衝突了吧?”二和道:“那何至於。我要出門了。”說著,又嗬嗬笑了一陣。

  丁老太隻管仰著臉,把話聽得呆了,很久才點點頭道:“我知道,遲早你會走上一條路的,你在公司裏辭過了職嗎?”二和道:“用不著辭職,人家先動手了。”丁老太道:“那未是公司裏把你辭了?本來,你進公司去,就是一件僥幸的事。現在人家把你歇了,這叫來也容易,去也容易,你也不必怎麽放在心上。這個月剩下沒有用了的錢,大概還可以支持十天半月的。我知道新娘子手邊,還很有幾文,稍微拿出來補貼幾文,我想一個月之內,還不會餓飯。”二和道:“公司裏沒有辭我,而且還發了兩個月的恩薪呢。隻是劉經理給我寫了一封薦信,好端端的要我到濟南去找官作。”丁老太道:“這亦奇了。事先並沒有聽到他提過一個字呀。”二和道:“你怎麽會知道?就是我本人在接到這信的前一秒鍾,我也不知道。他給我的時候,就說已經吩咐了會計股,給我預備下兩個月的薪水,馬上可以去拿。同時,又叮囑我說,自明天起,不必再到公司去了。”丁老太點著頭,哦了一聲。二和道:“這兩個月薪水,我本來打算不要,但是我若不要,那是白不要,我就拿回來了。這封介紹信,我恨不得立刻就撕碎了,可是轉念一想,留著做一項紀念品也好。”丁老太默然了很久問道:“把你介紹給誰?”二和道:“是一個姓袁的,現時在山東當民政廳長。據姓劉的說,也是在我們老爺子手下作過事的。”丁老太道:“是袁木鐸吧?是有這樣一個人,他和劉經理是聯手。他介紹你去,你跟著去就是了,也許他真是一番提拔你的意思。”

  二和在矮凳上,兩手撐了腿,將眼望了地麵上的磚塊,隻管出神。許久,才哼了一聲道:“他提拔我,那犯得上嗎?你是個慈善的人,決不猜人家有什麽壞心眼。這是人家一條調虎離山之計,要把我轟出北京去。”丁老太道:“那不至於吧?因為你已經夠受委屈的了。你在北京也好,你離開北京也好,礙不著姓劉的什麽事,他又何必要把你轟出北京去呢?”二和道:“你有什麽不知道的,有錢的人,專門就愛糟踏女人取樂兒。你說的話,是指著他糟踏第一個女人說的;他現在又要糟蹋第二個女人,大概嫌我礙事,要把我轟起跑。其實我握在人家手掌心裏,又能礙著人家什麽事呢?”丁老太道:“第二個女人嗎?”說時,微微的搖著頭,繼續著道:“不會,不會,哪有第二個女人?幹你什麽事?”二和淡笑道:“當然你猜不著,就是我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女人身上出了問題。月容不是在賣清唱嗎?他又看上了。大概知道月容和我以往的關係,覺著老為了女人和我過不去,是不大好的事,所以給我一塊肥肉吃。讓我走開。我不吃這肥肉,我得瞧瞧這究竟!這小子倚恃他有幾個臭錢,無惡不作,有一天,他別犯在我手上,犯在了我手上,哼!我要討飯,拿著棍子走遠些,也不能受他這種冤枉氣。”說著,在懷裏掏出那封介紹信來,嗤嗤幾聲,撕成了幾十片。


第三十九回 談往悟危機樽前懺悔 隔宵成劇變枕上推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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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老太聽到這嗤嗤之聲,隨了站起身來,把手拖住了他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撕什麽東西?”二和道:“你攔著也來不及了,我撕得粉碎了。”丁老太道:“你這孩子,還沒有窮怕?大把地撕鈔票,讓人家知道了,說我們……”二和把那卷鈔票,塞到了丁老太手上,因道:“我也犯不上和鈔票生氣,你收著。我是撕了那封信,自己絕了離開北京的念頭。你坐著,你坐著。”說著,兩手扶了老娘,讓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丁老太點點頭道:“你這倒是對的。我們也不是那樣太無骨氣的人,一回兩回的,隻管讓人支使著。月容這孩子怎麽會和他認識了呢?再說,她已經和你見了麵了,也該到我們這兒來瞧瞧。不上這兒,倒和姓劉的認識了呢?”二和道:“你想,一個賣藝的人,又是女孩子,而且還到了日暮途窮,像劉經理這樣坐著汽車,到處花錢的人,她還有什麽不肯將就的?”丁老太道:“那也不見得她就肯隨便跟上姓劉的。”二和道:“她隨便不隨便,我不知道。不過前兩天,她同姓劉的坐著汽車到公司裏來,姓劉的下了車,汽車再送她走。看那樣子,還不是隨便的交情呢。”

  丁老太聽說,還沒有答言,卻聽到房門外麵,轟咚一聲響。丁老太道:“什麽東西摔了?”田二姑娘在門外答道:“沒有什麽,我碰到一下門。”說著這話,她也隨著進來了。二和對她看了一眼,也沒作聲。二姑娘一低頭,見滿地撒著碎紙片兒,便笑問道:“我們二爺,也是個新人物兒,不愛惜字紙。”二和微笑道:“我剛才和老太太說的話,你沒有聽到嗎?”二姑娘道:“我沒有留心,大概也聽到幾句。”二和笑道:“就是我們這位有仁有義的劉經理,要我到濟南去的介紹信。你想,我縱然十分沒有出息,能夠這樣隨便聽人調度嗎?”二姑娘早是紅著臉站在一邊,手扶了桌子犄角,把頭低下去。但一低頭,又看到自己的腹部,隆然拱起,更是加上了心裏一層不安,但又不便完全含糊不理。因之用了低微的聲音答道:“公司裏的事,你是小心謹慎的幹著,這又要把你調走,真是……”

  二和突然站起來,兩手同搖著道:“甚麽話也不用提。明天我已經不到公司去了,今晚上也不必睡得那樣早,我想出去聽一晚戲,把晚飯弄早一點兒罷。”丁老太道:“你這孩子,還要去聽戲?”二和沉著臉道:“我怎麽樣不知趣,也不能夠去聽月容的戲,聽說她就在這兩天要上台,但今天晚上,還不是她上台的日子。她上台的時候,我們這位劉經理,預備了包兩百個散座,八個包廂。這樣子的捧法子,是有聲有色。我們花三毛錢,坐兩廊的人,她會睬我嗎?”丁老太道:“今天你隻管發脾氣,出去恐怕要惹亂子,我在家裏坐著不放心。”二和笑道:“你有甚麽不放心,難道……咦,你怎麽流起眼淚來了?”說著,向身旁站的二姑娘道:“掉過臉來望著。”

  二姑娘在懷裏掏出手絹來,連連擦了兩下眼睛,又強笑起來道:“我哭甚麽呢?我怨你不帶我出去聽戲嗎?”二和道:“那為甚麽呢?總有一個原因。”說這話時,向她嘻嘻的笑著。二姑娘歎了一下無聲的氣,因道:“這年頭,真是人心大變。”就隻說了這四個字,以下就沒有甚麽話了。站在桌子邊,兩手環抱在胸前,隻是把一隻腳在地上緩緩地點動著,很久很久地發著愣。二和笑道:“這是一句戲詞兒呀,怎麽在上麵又另外加著真是兩個字?你在哪一點上,見得人心大變昵?”二姑娘道:“我也不過是聽了你的話發一點感慨,我又何必在這裏麵多事。”她說完了這話,連丁老太都微偏了頭想了一想,感到她的話有些文不對題。二和又在小凳子上坐下了,手扶了兩條大腿,將右腳不住的在地麵上打著拍子,然後點點頭道:“好罷,我也不去聽戲了,讓老媽子去給打四兩白幹來喝罷。喝了就睡覺,大概不會出什麽亂子。媽,這一點要求,你總可以答應吧?”丁老太道:“好末,你就隻喝四兩,別多喝。”二和站起來,拍二姑娘的肩膀,笑道:“喂,給我們弄點下酒的去。”二姑娘笑道:“多打二兩酒,我也喝二兩,成不成?”二和道:“怎麽著,你心裏也蹩得難受?要喝二兩去煩惱嗎?”二姑娘笑道:“我有什麽煩惱?有道是一人不吃酒,二人不打牌,陪你喝上兩杯。”二和點點頭道:“好的,你就陪我喝上兩杯。”二姑娘道:“我給你作菜去,你別出門了。”說著,她真走了。

  丁老太道:“她有孕的人,你要她陪你喝酒作什麽?”二和笑道:“也許她心裏比我還難受,讓她喝一點罷。”丁老太低聲道:“這孩子總算知錯的,怎好讓她胡亂吃酒?仔細妨礙著大人。”二和笑道:“二兩酒也不至於出什麽毛病,她要喝就讓她喝罷。”丁老太聽到他的話,是這樣堅決的主張,不願多談,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第三十九回 談往悟危機樽前懺悔 隔宵成劇變枕上推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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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又站著向母親凝視了一會,因笑道:“你放心,反正我不能惹下什麽亂子來的。”丁老太道:“我倒不是怕你喝酒,隻是你這樣心裏發躁,讓人聽著怪不舒服的。”二和嘻嘻笑道:“好好,從此刻起,我不說什麽。大不了,湊合幾個錢,鬧一輛車子,還作我的老行當去。”說了這話,又同丁老太說了二三十分鍾閑話,方才走回自己屋子裏去。卻見大的碗,小的盤子,都在桌上擺著,二姑娘手提了一把小酒壺,笑嘻嘻地跟了進來。

  二和道:“這不像話,怎麽擺好了酒菜,在屋子裏吃喝,不要老娘了嗎?”二姑娘將擺在桌子橫頭的空酒杯子,先斟上了一杯,隨著笑道:“老太太的三餐飯,全得你留神,那我也太不知道作兒媳的規矩了。在你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就作了一碗湯麵吃過了。現在老太太聽到說你沒有了事,心裏就會橫擱上一塊石頭,除了飯吃不下,恐怕有好幾宿不能睡覺呢。咱們從前作街坊的時候,你不在家,我們姑嫂倆常陪著老太太聊天,就知道你有了什麽事,她總是整宿不睡的。今晚上又該不睡了。”二和道:“你說這話,我心裏頭大為感動,憑你以前照顧我瞎子老娘這一點說起來,我就該報你的恩。於今,我這老娘,還得望你多照應。”說著,臉色沉鬱著,眼圈兒一紅。

  二姑娘走上前一步,拉著他的手,讓他在桌子邊坐下,將兩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肩膀,又拍了幾拍,輕輕的道:“二哥,你喝罷,我滿心裏,隻有對不住你的一個念頭,你幹嗎說這些話?說了是更加讓我心裏難受。”她說著,也就在對麵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來,向二和舉了一舉,因微笑道:“喝罷,別把公司裏的事放在心上。咱們好好地幹,還不至於沒有飯吃。”二和道:“你怎麽想起來了要喝酒?”二姑娘低垂了眼皮,將手撫摸著比齊了放在桌麵上的筷子,因道:“我是非常之對不起你。”二和皺了眉道:“這句話,你總說過千百次了,你常是這樣說著,又有什麽用?”二姑娘道:“我並不是怕你算什麽舊賬,無奈我作事越來越錯。這……一……次,又是我錯了。”

  二和正端著一杯酒來,待要喝下,聽了這句話,不免愣住了。隻是將一杯酒要舉不舉的,向她望著道:“你這什麽意思?”二姑娘道:“是我聽到你說月容又出台來了,我怕你又去追她,把我扔下,我給老劉打了個電話,請他別讓你誤了公事去聽戲。”二和道:“那麽,是你要他到戲館裏去逮我?”二姑娘點點頭,眼皮垂下,沒有向他看過來。二和笑道:“我老早知道了,要不,他怎麽知道我私人的行為?我沒追上月容,老劉倒追上月容了。這讓你心裏更難過吧?”二姑娘紅了臉道:“你這是什麽話!我的意思是他怕你搗亂,把你調走。你離開了公司,有沒有事,他又不保險,那簡直就是借題目,把……”二和放下酒杯,用力在桌上按一按,表示他意思的沉著,不等她說完,連連搖了兩下手道:“不對,不對。他一定會讓濟南的袁廳長給我找一件事的。最好是這件事可以打動我的心,簡直一去不回來。那末,把你再送到山東去,他輕了累,可以專心來玩月容了。”

  二姑娘聽了這話,臉上隻管紅著,將右手按住的酒壺,斟了一杯酒喝著,還不肯放手,又斟一杯酒喝下。直待斟過了第三杯時,二和將筷子夾了一塊紅繞牛肉,送到嘴邊,卻突然把筷子啪的一響放下,伸手過來,將杯子按住,問道:“這是白幹,你幹嗎這個樣子喝?”二姑娘望了他眼淚水要滴下來,顫著聲音道:“我害怕。”二和索性起身過來,握住她的手道:“你心裏頭還有什麽痛苦嗎?不必害怕,隻管說出來。我能同你分憂解愁的,一定同你分憂解愁;若是不能,你說出來了,比悶在心裏頭憋著那要好得多。”

  二姑娘不敢抬起頭來,緩緩的道:“我連喝幾杯酒,就是壯我的膽子,要把話告訴你。他以先對我說過,教我忍耐著,暫受一些時候的委屈,將來總有一天,可以抬頭的。在我受著委屈的日子,隻要他不死,每月暗下裏津貼我五十塊錢。就是一層,千萬別把我肚子裏這件事給說破了。我貪著這每月的五十塊錢,我……”

  二和也覺酒氣上湧,耳朵根都紅了,搖撼著她的手道:“你怎麽樣呢?你!”二姑娘搖搖頭道:“你不用問。反正他是個壞人。我以前錯了,不該再錯,貪圖這五十塊錢,絕靠不住的。因為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明明白白說了,保證你公司裏這隻飯碗,決不會打破,現在明許的也推倒了,暗許的還靠得住嗎?我恨極了他!總是騙人!”說著,咬了牙齒,將手捏了個拳頭,在桌上捶著。接著道:“我本來就覺得你這人很忠厚,待你就不錯,嫁了你,我就更當為你。現在好好兒的把你事情丟了,我實在對不起你,我們全上了人家的當,以後這日子又要……”她忽然反握了二和的手道:“我不要緊,可以吃苦,你也是個能吃苦的人。就是老太太剛舒服了幾天,又叫她吃了上頓愁下頓,真不過意。不過咱們拚著命幹,你找個小生意做,我做點活幫貼著,也許不至於窮到以前那樣。”

  二和呆了一呆,然後回到原來的坐位上去,哈哈笑道:“我說你為什麽這樣起急?也為的是受了劉經理的騙。哈哈,這叫一條被不蓋兩樣的人,哈哈。”說畢,一伸手把酒壺隔桌麵拿了過去,先滿上一杯,右手捏著壺且不放下,用手端著杯向口裏一倒。然後放下杯子,交手一拍桌子道:“好小子,你要玩女人,又怕招是非。是非移到別人頭上去了,你又要討便宜!我爸爸是個小軍閥,還有三分牛性遺傳給我。我沒法子對付你,我宰了你!豁出去了拚了這小八字,替社會上除了這個禍害。”二姑娘回頭看了看外麵,正色道:“酒還沒有喝醉呢,可別說這樣招是非的話。”二和又斟了一杯酒,端在嘴唇邊,唧的一聲,把酒吸到嘴裏去,紅著眼睛望了桌子角上那盞煤油燈,淡笑了一笑。

  二姑娘對他看了一看,問道:“平常你也有三四兩的量,怎麽今天一喝就醉?”二和帶著酒壺搖撼了幾下,笑道:“我說,田家二姑娘,你可別想不穿,在酒裏放下了毒藥。”二姑娘道:“別胡說,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沒誌氣。”二和擺擺頭道:“誌氣,哼,這話是很難說的。”交代了這句,他已不肯多說了,隻管喝酒吃菜。直斟到有十杯酒上下,二和兩手扶著桌沿站了起來,晃蕩著身體,望了二姑娘道:“我要四兩,你又加了二兩,共是六兩酒,咱們喝了這樣久。”二姑娘笑道:“管它多少,夠喝就行了。給你盛碗飯吧?”二和搖著頭道:“醉了,不吃了,我要去睡覺了。”口裏說著,手扶了桌椅,就走到床邊去,身子向床上一倒,就什麽全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看到窗戶紙上,已是成了白色。再看看床上,被褥既沒有展開,也不見二姑娘,便道:“咦,怎麽著,人沒有了?”猛然坐了起來。頭還有些昏沉沉的,於是手扶了床欄杆,緩緩站了起來,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昂著頭就向門外叫道:“媽,二姑娘在你屋子裏嗎?”丁老太道:“沒有呀,起來得這樣早?大冷天的。”二和道:“昨晚上我喝醉了,她沒在床上睡。”說著這話,已到了老太太房門口。


第三十九回 談往悟危機樽前懺悔 隔宵成劇變枕上推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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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裏的老媽子可就在廂房裏插嘴了,她道:“二奶奶昨晚上九點鍾就出去了,她讓我關街門的。說是二點以前準回來的,沒想到一宿沒回來。”丁老太還是在床上睡的,這就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二和,你昨天喝醉了酒,說她一些什麽了?”二和倒站在屋子裏發愣。很遲疑了一會子,因道:“我並沒有醉,更沒有說她什麽。”丁老太道:“那她為什麽連夜就跑走了?”二和道:“實是奇怪。我的事,用不著她這樣著急。”丁老太道:“你聽門口汽車響,是什麽人把她送回來了吧?”二和也覺得有汽車在門口停止的聲音,這也透著很奇怪,便直奔外院。

  打開大門來,挺立在麵前的,卻是公司裏趙二。雖然臉上先放下笑容來,可是兩個眼睛眶子陷落下去,麵皮上沒有血色,灰沉沉的,顯然是熬了夜。他先道:“你早起來了?沒出門?”二和才點頭道:“趙二爺,早啊。天剛亮,哪裏就出去了?這早光降,一定有什麽事指教,請裏麵坐。”趙二道:“不必了,我還要走,就在這裏告訴你罷。嫂夫人昨晚沒回來嗎?”二和對他周身上下,很快的看了一眼,因道:“二爺知道她在哪裏嗎?”趙二伸手握著二和的手,低聲道:“就為這事來的了。昨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又在東興樓請月容吃飯,八點來鍾,還沒有散席呢,二嫂子不知道在哪裏訪著了,也突然的跑了去。”二和愕然道:“是嗎,我喝了兩盅晚酒,老早的睡了,她出去我也不知道。你們在東興樓吃飯,她怎麽會知道呢?”趙二道:“借個電話,劉宅門房一問,有什麽打聽不出來的?這且不管了,她這件事透著孟浪一點。”

  二和伸起手來,連搔了幾下頭發,皺了眉道:“實在的,她跑去幹什麽?”趙二道:“她去倒沒有別的事,她因經理把你介紹到濟南去,以為是你的事情辭掉了,特意去找經理說話。她那意思,以為你們的婚姻,也是經理主持成功的。現在婚後不到三個月,丈夫沒有了職業,好像扶起來是劉經理,推倒也是劉經理,這話有點兒說不過去。可是劉經理就不這樣想了,以為你嫂夫人這樣去找他,很礙著他的麵子。把嫂夫人由屋子裏推出來,嫂夫人向後退,忘了跨門限……”二和道:“摔了?動了胎了?”向趙二臉上望著,接連的問這樣兩句話。趙二拱拱拳頭,賠著笑道:“現時在醫院裏,昨晚就小產了,大概大人不礙事。”二和紅了臉,重聲道:“為什麽昨晚上不來告訴我?”趙二道:“嫂夫人不許我們來報告,那也沒有法子。”

  二和極力地抿了嘴唇,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隨便推一下,就動了胎了?我還有點不相信。內人到東興樓的時候,月容在那裏嗎?”趙二道:“嫂嫂脾氣急一點,不該見麵就給月容~個難堪。她說,你巴結劉經理,丁二和也管不著你,你為什麽要把他的飯碗打破?漫說你們不過是過去有交情,就是現在有了交情,一個女戲子,同時有兩三個老鬥的也多得很,你何必把他當了眼中釘?月容到底年輕,讓她一頓說著,坐在桌子邊,臉色灰白,一句也說不出來。你想,老劉這個人,可擱的住這樣的事?便喝了一聲說,你是什麽好東西?嫂嫂也厲害,她當著滿桌子人說,各位,你們知道姓劉的是什麽人?讓我來宣布他的曆史……我們瞧事不好,趕快勸走她,不想拉拉扯扯,就閃了胎了。總算劉經理不計較,立刻把自己的汽車,送嫂嫂到醫院裏去了。”

  二和陪著他站在門洞子裏,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將手撫著頭,橫了眼對門外路上看著。趙二以為他注意這部汽車,便拱拱手笑道:“我們就坐這車子到醫院那裏去。假使嫂嫂病好了,那自是千好萬好……”二和猛然的抓住他的手道:“什麽!另外還有什麽危險?”趙二苦笑道:“小產自然是讓大人不怎麽舒服的事,閑話不用說了,我們先去看她要緊。”二和見老媽子在院子裏,叮囑她不必驚動老太,便和趙二坐上了汽車。

  二十分鍾,二和已經站在一問病房的門口。那個穿白衣服的女看護,手上托著一木盤子繃布藥瓶出來,反手輕輕的將門帶上,向二和輕輕的道:“請你進去罷。”二和推門進去時,見屋子裏隻有一張病床,枕頭墊得高高的,二姑娘半躺半坐著。將白色棉被擁蓋了全身,堆了全枕頭的枯焦的頭發,麵色讓白被白枕一襯托,像黃蠟塑的臉子,兩隻眼睛陷下去兩個大窟窿。看到二和進來,她將頭微微點了一下,嘴角一牽,露出兩排雪白的長牙,透著一種淒慘的樣子。

  二和走近床邊,隻問了“怎麽樣”一句話,二姑娘兩行眼淚,已是由臉上順流下來。二和向前一步,彎腰握住她的手,輕輕的道:“胎已經下來了?”二姑娘點點頭道:“進醫院不到一點鍾就下來了。”二和道:“這樣也好,替你身上輕了一層累。”二姑娘又露著白牙一笑,接著道:“但是……”說著,合了一下眼睛,接著道:“但是我人不行了。”二和道:“現在血止了沒有?”二姑娘道:“昨夜昏過去三次,現在清醒多了。”她將極低的聲音,緩緩地說著,將手握住了二和的手,先望了他,然後慢慢的閉上眼睛道:“我自己說我自己,那是很對的。事情越作越錯……”二和道:“這些事不必提了,你好好的養病。”二姑娘閉著眼睛總有五分鍾,好在她的手還在二和手上握著的,二和也就讓她去養神。

  二姑娘複睜開眼來,聲音更透著微弱了,向二和臉上注視著道:“我要是過去了,你就把月容娶過來罷,她為人比我賢良得多。我以往恨她也是無味,她根本就不知道咱們的事。”二和見她說完了話,有些喘氣,就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道:“你不要難受,先休息兩天,把身體休養好了再說。”二姑娘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然後扯扯二和的衣袖道:“我到醫院裏來以後,我的親人,還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家裏去一趟,給我兄嫂報一個信兒,我隻是想和親人見一麵。”二和托著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道:“好,你靜靜兒躺一會兒罷,我立刻就去。”二姑娘聽著,就點了兩點頭。

  二和等她合上眼睛,就掉轉身體出去。到了房門口的時候,也曾掉轉身來回頭向床上看著,恰是二姑娘睜開眼來,向房門口看著,她就把靠在枕頭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點。二和複走回來,站到床頭邊,將手輕輕摸著她的頭笑道:“不要緊的,你安心養病。”二姑娘又微微地作了一個慘笑,由被裏緩緩伸出手來,握著他的手道:“我昨晚上太性急了一點,不怪月容。她要作你的女人,一定比我賢良得多,你不要忘了我剛才的話,這樣一個好人,別讓她落在姓劉的手上糟蹋了。”二和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去找你哥嫂來。”二姑娘鬆了手,點點頭,先對二和注視一番,緩緩閉上了眼睛。

  二和在這個時候,將過去的一些心頭疙瘩,已是完全丟個幹淨。站在床麵前,望著她出了一會神,放輕腳步,走出病房,心裏可在想著,假使她真有個不幸,那是太委屈了。而這兩個月來,自己給她受的委屈也不少。這樣懊悔著,緩緩地踱出了醫院。見對麵人家屋脊上,受東起的太陽斜照著,抹上一片殷紅的陽光。瓦縫裏藏著積雪,晨風由屋頭上向地麵壓下來,將那碎雪夾著灰塵,一齊向人身上撲著,讓人先打了個寒戰,覺得目前的現象,是真帶有淒慘的意味。但心裏想著,這是心理作用,哪一個冬天的早上,不是這樣子呢?這樣一解釋,也就坦然的向田老大家裏報信去。

  冬天日短,太陽是很快的由人家屋脊向地麵走來。在太陽光撒遍滿地的時候,醫院大門口,已是停著一大片人力車。看病的人,紛紛向著醫院裏進去。雖不見得什麽人臉上帶了笑容,但也不見得有淚容:就是醫院裏出來的人,臉上也很和平鎮定,不像醫院裏出了什麽問題。這把坐在車上,一路揣想著二姑娘更要陷入危險境地的幻想,慢慢加以糾正,下了車子走進醫院門,田大嫂是特別的性急,已經三步兩步的搶著走了進去。田老大恐怕她不懂醫院裏規矩,會鬧出什麽笑話,自也緊緊地跟著。當二和走到病房門口時,他夫婦倆已進去了。

  醫院裏規矩,是不準兩人以上到病房裏去的,隻好站在門外等著。這樣還不到五分鍾,聽到窸窣的聲音,門開了,田老大挽著他媳婦一隻手胳膀出來。隻見田大嫂兩眼淚水像拋沙一般在臉上掛著,張了大嘴,哽咽著隻管抖顫,彎著腰,已是抬不起來。田老大臉上慘白,眼角上掛著淚珠。二和看到,一陣昏暈,幾乎倒了下去,翻了眼望著他們問道:“人……怎麽了?”田老大搖搖頭,低聲道:“過去了。”二和聽了這話,兩腳一跺,且不進病房,轉身就向外跑。叫道:“我和姓劉的拚了!”在他這句話說完以後,連在一旁的看護們,也都有些發呆呢。


第四十回 一慟病衰親慘難拒賄 片言驚過客憤極回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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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老大對於自己家裏的事,說明白,卻糊塗,說糊塗,多少又明白一點。今天妹妹被劉經理推動得小產了,便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這時妹妹死了,也就顧不得自己的職業,心裏計劃著,要和姓劉的算賬。二和一聲大喊,跳起來要和姓劉的拚命,引起了他的共鳴,也跳著腳道:“是要同他媽的拚了!”二和本來就是滿腔怒火不能忍耐,經田老大這樣鼓勵一句,立刻扭轉身子,就向醫院大門外走。

  田大嫂雖然是在嗚咽著,還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門外走,立刻也跳了起來,向前伸手一把將二和衣服抓住,連連叫道:“老二,你這是怎麽了!二妹躺在床上,你先得去看看。這是醫院,人還不能久擱,應當怎麽把她收殮,你要先拿個主意。姓劉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賬不遲。”雖然隻有幾句話,說出來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問道:“過去了?什麽時候過去的呢?我很後悔,不該離開她。”大嫂道:“據看護說,過去有二十分鍾了。”二和聽著,兩眼也流下淚來,轉身向病房裏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這事情還真是紮手呢。老二手邊沒多少錢,這一筆善後的款項,馬上就該想法子,怎麽著,也要對付個百多塊錢才好。”田老大道:“哪裏有呢?時間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個一兩天的商量。”田大嫂道:“等老二出來再說。”

  夫婦抹著眼淚,在過道裏凳子上坐著等候,二和沒有從病房裏出來,蔣五已是由外麵匆匆的走進來。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腳向他道:“什麽!令妹不在了?”田老大因他是公司裏的一個高級職員,隻好帶著眼淚站了起來,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爺怎麽知道了?”蔣五道:“我接著經理電話,叫我來的。大概知道是得著醫院的報告。丁二爺呢?”田老大道:“他在病房裏哭去了。”

  蔣五兩手抄著大衣領子,將衣襟緊了一緊,因皺了眉道:“這不是光哭的事啊,人是不能久放在醫院裏的,得趕快收殮起來。”田老大道:“誰不是這樣說呢?可是這急忙之中,哪裏去籌這麽一筆款子呢?”蔣五道:“這些事情,你們全不必掛心。我既然來了,自然會擔起這重責任。”田老大臉色一正,向蔣五道:“五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說時,將袖口子擦著眼睛。蔣五也正著顏色道:“你們現在是什麽情緒?我是鐵打的心?在這個時候,給你開玩笑。”田大嫂立刻搶著迎上前來插嘴道:“是的,蔣五爺巴巴的起大早跑了來,當然有事,決不是跟我們開玩笑。”蔣五爺道:“我蔣五也不敢誇下那種海口,說是同事家裏有什麽事情,我姓蔣的就能拔腰包幫忙。這裏有二百塊錢,是劉經理讓我帶來的,請你交給丁二和。”說時,就在衣服袋裏掏出兩疊鈔票來,向田老大遞過去。

  田老大,真想不到有一個急處,便有一個妙處。有了這二百元,料理二姑娘的喪事,盡有富裕。伸了手便要把鈔票接過去,突然的,身後有人喊了一聲:“慢著!”田老大回頭看時,二和紅著雙眼,推開病房的門,走了出來。田老大見他來勢很凶,隻好把手縮了回來,向他望著。二和搶上前兩步,伸手把蔣五那隻拿鈔票的手攔了回去,瞪了眼道:“蔣先生,你別瞧我失了業,人窮誌不窮,我家裏死了人,還不至於到外麵去花錢買館材。”蔣五紅了臉道:“丁老二,你這是甚麽話?拿著兩百洋錢,挺身出來和人幫忙,難道還是甚麽惡意嗎?”二和在衣袋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兩隻眼睛,臉色跟著平和了一點,因道:“對不起,我心裏很亂,話說得急一點。這錢若是蔣五爺的呢,你這樣的好意,沒得別的說的,我給你磕頭,把款子收下來。可是,你這款子,是姓劉的造孽錢!為了錢,我才讓他收拾到這種境地,我為甚麽還要他的錢!這是醫院裏,有些話我不便說,司是我就不說,你也應當明白,我……我……我是太窮了,又有個瞎子老娘,隻好遇事讓步。”

  他帶了淒慘的聲音來說著,蔣五手裏托著鈔票,慢慢地收了叵去。望了二和道:“我這一次來,沒有甚麽壞意吧?”田老大抱著拳頭,連拱兩下道:“五爺,你別見怪。二和是遭了這件不如意的事,心裏頭很亂,說話有些失分寸。”蔣五道:“他既然不是對我發脾氣,我也就不怪他。不過這筆款子,我不便胡亂帶回去,我得先打一個電話給劉經理,征求他的同意。電話在哪裏?田大哥,請你引我去。”田老大倒認為他是真不能作主,就引著他打電話去了。

  二和站在過道裏,兩手叉了腰,倒是向了田大嫂發呆。田大嫂道:“現在並不是發愣的事,這後事你打算怎麽辦?應該拿出一點主意來才好。”二和道:“主意?有什麽主意呢?有錢就有主意。我也想了,家裏還有六七十塊錢,我猜想著,令妹箱子裏,總也有幾十塊錢,湊合著,可以把人抬出醫院去罷。”田大嫂道:“她箱子裏有錢沒有錢我不敢說。就是有,一齊花了,這日子怎麽過?你可沒有職業了。妹子一死,就是田老大這一碗飯,恐怕也有些靠不住。”二和聽到,隻覺心頭連跳了幾下,昂起頭來向天上歎了一口氣。田大嫂道:“你們都是這種別扭勁兒,也不能盡怨別人。”二和臉上帶著淚痕,倒是冷笑了一聲。



第四十回 一慟病衰親慘難拒賄 片言驚過客憤極回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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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大嫂看到他這種樣子,也沒得話說,隻是坐在夾道的長椅上發呆。偶然一回頭,卻看到女看護挽著丁老太走進來,不由得失聲叫了一句啊呀。二和也看到了,立刻趕上前去,將丁老太挽著,因問道:“媽,你怎麽來了。”丁老太顫巍巍的走著,顫著聲音問道:“人躺在什麽地方?讓我摸摸她。不是公司派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二和道:“過去很久了,你摸她幹什麽?”丁老太顫得握不住二和的手,微搖著頭道:“在昨天,我就知道這孩子有些反常。好好兒的,喝什麽酒?現在果然是丟了這條命了。才二十一歲的人,後來日子長著呢。”田大嫂叫了一聲老太,也走過來,挽她一隻手臂,又喲了一聲道:“你為什麽趕了來呢?我的老娘!瞧你這樣哆嗦著,可……可……可不大好。”丁老太道:“不管,不管,我得摸摸這個人。這孩子待我不錯呀。就這樣委委屈屈的一輩子,什麽也沒得著就去了。”她說到這裏,哽咽著已不能發出聲音。

  田大嫂道:“老太,你別進病房去了。醫院裏也不許人放開嗓子來哭。”丁老太垂著淚,隻管搖著頭道:“我不哭,我不哭。”二和道:“大嫂,隨她老人家進去摸摸罷。她要是白來一趟,她心裏憋得難受,她更會哭的。”田大嫂道:“那末,我攙著老太進去罷,你進去了,又得傷心一場。”二和有氣無力的點點頭道:“那也好。”於是二和在長凳上坐著,田大嫂攙著丁老太進去了。二和聽到門裏麵,似乎有窸窣之音,心裏自也透著難過,隻是抬起袖子,不住地揉擦眼睛。

  悲慘的時候,那也很容易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田大嫂開了門,搶著出來,見有一位女看護經過,就一把抓住道:“小姐,小姐,小姐,快去請一位大夫來!”女看護站住了,向她翻著眼道:“人死了兩三個鍾頭了,你不知道嗎?”田大嫂道:“不是不是!有一位老太太在屋子裏暈過去了。”二和來不及聽她詳細的說下去,跳了起來,就向病室裏撞了去,隻見床上的二姑娘,是由白被單裏伸出一隻手來,丁老太卻手搭了床沿,坐在地上。雖是背靠了床腳,沒有躺下,而頭是向前垂著,已經與胸脯相接了。二和搶上前,兩手抱著老太,嘴對了她耳朵,連連叫了兩聲媽,她哼也不哼一聲。田大嫂搶著進來了,因道:“二和,你可別胡動手。老太太暈過去了一會子就好的,先讓女看護進來瞧瞧,搬到別個屋子裏去,請大夫瞧瞧。”二和坐在地上,就雙手擁抱了丁老太坐著,一會功夫,女看護進來了,因道:“這樣大年紀的人,讓她坐在地麵上,那是不大好。你們趕快去掛一個急號,請大夫來看。我就去找子來,用病床來把她帶去。”

  二和伸手摸了一摸衣袋問道:“掛急號多少錢?”女看護還沒有答話,門縫裏,田老大伸進一個頭來,插嘴道:“不要緊,我這裏預備著錢了,我去替你掛號。”二和也來不及詳細的問,隻說了一句勞駕。看護也是看到老太太病勢來得凶猛,便也很快的找著工人推了病床來,將老太太送到急診室裏去。二和不敢放心,緊緊的在後麵跟著。醫生將老太太周身察診過了一遍,見二和垂了兩手,悄悄的站在身後,便道:“這老太太是你令堂嗎?”二和道:“大夫,病症很嚴重嗎?”醫生將聽筒插到袋裏,兩手也隨著放在白罩衣的袋裏,對了病床上的丁老太注視了一下,微微搖著頭道:“相當的嚴重,要住院。”二和道:“怎麽陡然得了這樣重的病?”大夫道:“剛才不過受了刺激。她心髒很衰弱,上了年歲,不好好地看護著,那是很危險的。”二和也來不及加以考慮猛可地答道:“當然住院。”

  醫生就在屋旁桌上開了一張字條,交給女看護,向三等病室裏去要床鋪:一麵在丁老太身上打針。二和聽到丁老太又輕輕哼了一聲,覺得有些轉好的希望,心裏比較得安慰一點。可是那女看護來答複,卻是三等病室裏沒有床鋪,二等病室裏也隻有一張床鋪。大夫回轉頭來,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問道:“令堂的病,最好是住院,而且,現在也移動不得。這二等病室……”他說話時,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寬邊眼鏡,在褲子袋裏取出一條白綢手絹來,將眼鏡緩緩的擦著。二和道:“就住二等室罷,大概要先交多少錢,才可以住院?”大夫戴上眼鏡,望了他身上道:“這個你向交費處接洽。”說畢,他出診室去了。

  二和跟了出來,田老大和蔣五都站在門外等著。田老大道:“老太要住院吧?”二和皺了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叫我怎麽辦?大概還是非住院不可。老太心髒衰弱,動都不能動了。”田老大道:“那不要緊,我已經給你預備下錢了。二等病室,是五塊錢一天,須繳十天,是五十元,再加上預繳二十塊錢的醫藥手術費,共要繳七十塊錢。”二和向他看看,回轉頭來,又向蔣五看看,猶豫著問道:“莫非還是你那二百塊錢?”田老大伸著兩手亂搖了幾下道:“你不用過慮。這筆款子,是我由五爺手上借來的,將來由我歸還五爺就是了。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錢,那還不行嗎?”二和將兩手環抱在胸前,皺著眉對了地麵上望著,點點頭道:“既然如此,請你挪過來,先用幾天,往後我再想辦法奉還。”田老大道:“我二妹雖然死了,我們親戚總是親戚,談什麽還不還的話!我們先把老太太安頓好了再說。”

  二和眼望了地麵,很久很久,才歎了一口氣。蔣五向田老大道:“你還遲疑些什麽?還有一個要等著收殮的呢。”這句話又提起了二和的傷心,見身邊放了一張長椅子,一歪身坐在上麵,手拐撐了椅子靠,將手扶了頭,又隻管垂下淚來。他在這傷心,田老大把繳費的手續,完全辦完了,把收款股的收條交給了二和,因道:“哭著,就算能了事嗎?還得打起精神來作事呢。”



第四十回 一慟病衰親慘難拒賄 片言驚過客憤極回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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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跳起來答道:“是的,我還要辦事呢。”於是先將丁老太送進了二等病房,再回轉身來,和二姑娘料理身後。人也不知道餓,也不知道渴,除了哭,就是忙著拿錢買東西。等著把二姑娘收殮入棺,由醫院後門送到城外一所廟裏停放,已是下午三點鍾。人實在是支持不住,就在禪堂裏借了和尚一張木榻睡著。

  等到醒過來了,在桌上已經點一盞煤油燈了。和尚含笑走進屋子來向他道:“丁先生,醒過來了?那位田先生說,請你不必回去,就在小廟裏安歇。”二和道:“那為什麽?”和尚道:“田先生說,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會傷心的。”二和坐在木床上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那也好,但不知現在幾點鍾了?”和尚道:“時候倒是還早,丁先生可以在我們這裏喝點茶,吃點素麵。田先生說,他七八點鍾會來一趟的。”

  二和看那和尚瘦長的臉,眉毛峰上簇湧出幾根長毛,穿件布衣僧袍,幹幹淨淨的,卻也不見得怎樣討厭,便依了他的話,和老和尚閑談了一會。老和尚也陪著用過了茶、麵。還不到九點鍾,廟門外一陣狗叫,隨著在寂寞的大院子裏,發生著腳步響。隔了窗戶,就聽到田老大問道:“二和醒過來了嗎?”二和道:“我聽著你的話,沒有回家去呢。”田老大倒跑得的滿頭是汗。走進屋子來,就把頭上罩的一頂線帽子摘下,不曾坐下,臉上先帶一分高興的樣子。因道:“你放心罷,所用的二百多塊錢,都有了著落,不必還了。”二和也站起來,抓住他的手道:“聽你這話,可是姓劉的送來一筆款子了?但這筆款子,我斷斷乎不能要!”

  田老大按住他的手,讓他依然在床上坐下。因道:“既是你說明了,不用這種錢的,我豈能那樣傻,非接收他錢的不可?姓劉的也許是天良發現了,他說他並不求你的諒解,這一筆錢,願同你作一樁買賣。請你隨便在家裏挑一樣比較值錢些的東西給他作抵,就算你用東西變賣來的錢,當然不算得姓劉的好處。”二和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家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呢?”田老大道:“不是說比較值錢的東西嗎?你看著桌子值錢,你就把桌子給他,你看著椅子值錢,你就把椅子給他,好不好呢?”二和還是抱了兩隻手在胸前,低頭望著地麵,又搖了兩搖頭道:“我怕姓劉的這家夥,又在玩什麽手段。”田老大道:“這是沒有別人在這裏聽到,要不然,你倒成了個小孩子。人家拿二三百塊錢,隨便買你一項破爛東西,他有什麽手段?”二和道:“我也正因為他這件事作得有些奇怪,想不出他另有什麽作用。”田老大道:“有什麽作用呢?你不是他公司裏的人了,他用什麽手段時,你可以不睬他。”二和道:“哼,我也不怕他用什麽手段!現在我還有個老娘,假如我沒有這個老娘,慢說他不過是公司裏一個經理,就是帶著十萬八萬軍隊的軍閥,我也要和他碰碰。”

  田老大沒作聲,挨了桌子坐下,自在身上口袋裏取了一盒煙卷來,遞給二和一根,自銜了一根在嘴裏,靠了牆壁坐著抽。見桌上有一張包東西的破報紙,就拿起來看了一看,很久很久,沒有作聲。二和也拿了煙卷放在嘴裏,緩緩的抽著,見田老大始終沒有作聲,因道:“大哥,你為什麽不言語?”田老大這才放下報紙來,向他搖搖頭道:“老二,你這個少爺脾氣,直到現在,絲毫也沒有改。教我說些什麽!”二和道:“你也應當原諒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了人家的當,我現在是對於什麽出乎意外的事,都有些害怕。既是大哥這樣說了,我一個窮家,沒有什麽可賣的,隻有我睡的那張銅床,是祖傳之物。據我母親說,當年買來的時候,也值個二三百元。現在雖不值那個錢,到底是一樣有價值的東西。就請你轉告老劉,把我這張床抬了去罷。像我們那種人家,還擺上那樣一項古董,本來不配,都隻為我娘說,什麽祖業也沒有,這床留著我結婚罷。現在我已經用這張床結婚了,賣了也好。”田老大點點頭道:“你這話對,我想著,也隻有那張銅床好賣。我明天叫人去搬床罷。”二和道:“最好一早就搬了走。趁著我沒回家,東西先出了門,也免得我心裏頭又難受一陣。”田老大道:“好的,今晚上我陪你在廟裏睡一宿。明天一大早,你上醫院瞧老太太去,我就和你去辦這件事了。”二和也覺這話妥當。回得家去,不見嬌妻,不見老母,那是很難堪的。就同田老大在廟裏住下。

  可是在二和家裏,的確是出了問題了。他家裏雇用的老媽子陳媽,見主人全家都不在家,就也認為是個絕好的撿便宜機會。關上了大門,首先就來開二和房間裏的箱子。這是下午五點鍾的時候,屋子裏已經點上燈,認為決沒有什麽人在這時回來的。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也沒有把箱子的鎖打開,他主人總是要回來的,又不敢打破箱子。正自對了箱子坐著出神,還要想第二個辦法來打開箱子。可是大門咚咚的響著。迎出來開門,卻是田大嫂來了,她一點也不客氣,就坐在二和屋子裏代他看家。陳媽遇到這樣一位對頭,心裏實在難過。

  到了七點多鍾,又有人敲門,她這就想著,必定是二和回來了,在院子裏故意唧咕著道:“我沒有瞧見過的,一個娘們,隨便的就向人家跑!要不是我在家裏看守著,不定要出些什麽花樣。”她說著話,將門打開,借了胡同裏的路燈一看,卻是很年輕的一位姑娘,穿著大衣,遠遠的送過來一陣脂粉香。向來不見有這種人到這裏來的,便道:“你找錯了人家了吧?”那姑娘答道:“我叫楊月容,和這裏丁二爺認識。你怎麽沒開門之先,就罵我一陣?你們主人在家嗎?”陳媽道:“我罵你幹什麽!我們二爺出門了。”月容自言自語道:“可是上濟南了?”又問道:“那末太太在家吧?我見見太太。”陳媽道:“太太死了。”她說話時,兩手還是扶著門站著。月容也生氣了,放重了聲音道:“我見見老太太。”陳媽道:“老太太得了急症,上醫院了。”月容道:“你幹嗎!我說一句,你頂一句?”陳媽道:“實情嗎!我頂你幹什麽!”月容道:“你這樣對人說話,是主人翁告訴你的吧?好,我就不進去。”說著,扭轉身來就走,看到街上人力車子,就不問價錢,坐著回家去。

  現在宋子豪夫婦,得了她的幫助,還搬到原先帶小五住家的所在住著。月容在許多條件之下,已經有了間單獨的房子。回家之後,推開自己的房門,就向一張小鐵床上倒下去,將頭偎在枕頭裏,放聲大哭,那眼淚是奔泉一般,紛紛向下滾著。

  黃氏現在也住在這裏,幫著洗衣,作飯。聽了月容的哭聲,立刻同著宋子豪夫婦倆,直湧了進來,三個圍了床頭,全彎著腰,連連問是怎麽了?月容坐起來,用手絹擦著眼淚道:“這是我自討的。”宋子豪著:“你說要去找二和去,是沒找著他家嗎?這也不值得傷心,明天再打聽清楚了,再去一趟就是了。”月容道:“沒找到那倒罷了。想不到連丁老太對我都不諒解。”黃氏道:“那怎麽回事呢?她說了你什麽重話了?”口裏說著,提起屋子中間白爐子上的熱水壺,向臉盆裏傾著。月容道:“見著老太太,就讓她說我幾聲,我也有個分辯。”小五娘道:“難道你到那裏,他們不讓你進去?”月容道:“可不是!在大門裏,一個老媽子就罵出來開門,說是大娘們不該胡跑。見了麵一問,二和出門了,二奶奶死了,老太太得急症了!回了我一個一幹二淨。二和出門去了,也許是真的,老劉不是說他上濟南了嗎?怎麽二姑娘死了,老太太得了急症了,這話也說了出來!那就幹脆不願見我了。接連碰了他那死老媽子三個釘子,叫我無話可說,心裏實在憋得很。”

  黃氏擰了一把熱騰騰的手巾,遞了過來,笑道:“姑娘,你才願意生著這些閑氣呢!後天你就上台了,你得好好休養兩天才是。,,月容接過手擦了臉,一轉身,見黃氏又捧一杯熱茶上在麵前,月容接著茶,歎了一口氣道:“一個人,和別人沒有利害關係,那是合不起夥來的。好了,從今晚上起,咱們再別談姓丁的話。”宋子豪道:“姑娘,這算你明白了,老早你就該這樣做的。我們給你預備好了豬肉、甜醬、豆芽、豆瓣,正想和你作炸醬麵呢,你不想吃一點嗎?,,月容道:“幹什麽不吃?我也犯不上不吃。”隻這一句話,小五娘同黃氏答應不迭,立刻搶出屋子給她作麵去。


第四十回 一慟病衰親慘難拒賄 片言驚過客憤極回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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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子豪坐在旁邊抽著煙卷,把他長到五十歲的經驗之談,詳細的一說,無非人生隻有錢好,有了錢,什麽都可如願以償。譬如丁二和娶田二姑娘,也就是為了錢,假如你有錢,你不難把丁二和買過來,讓他和二姑娘離婚。為了錢娶二姑娘,就可以為了錢休掉二姑娘了。月容正在氣頭上,對於他的話,卻也並不否認。吃過了晚飯,老早的睡覺。因為上台的日子,隻剩一天了,接洽事情多些,把二和的事也就丟在一邊。

  到了這日下午,劉經理卻坐了汽車來訪她,站在院子裏,喊了一聲:“楊小姐在家嗎?”宋子豪在屋裏,隔著小小的玻璃窗戶先看到了,立刻跳了出來。啊喲了一聲,拱著兩手平了額頭,彎下腰去道:“真是不敢當,要你勞步。”黃氏在廚房裏出來,兩手亂撲著灰,笑道:“我聽到門口汽車響,我就納悶,我們這兒也有貴人到?喲,可不是貴人到了嗎?姑娘,快出來,瞧幹爹來了。”說時,那張灰黑的臉上,笑著皺紋亂閃。劉經理聽到她又清又脆的叫了聲幹爹,也禁不住噗嗤一笑。黃氏以為劉經理也對她表示好感,索性搶上前兩步,站在他麵前,露出黃板牙來,隻管咧了嘴笑。月容在屋子裏梳頭發呢,聽說劉經理來了,左手拿了鏡子,右手拿了梳子,隻管發呆,沒個作道理處,就是這樣站在窗戶邊上,不肯移動。黃氏還是在外麵叫著道:“姑娘,出來啊,幹爹在院子裏等著呢。”月容本來也想出來迎接的,為了黃氏這樣一喊叫,透著出來迎接劉經理是一件可恥的事,還是拿了梳子對著鏡子繼續的梳攏。

  黃氏代他掀開門口的一條舊布簾子,笑道:“你瞧,幹爹來了!忙著梳頭,沒關係,自己爺兒倆,要什麽緊。”月容板著臉,將鏡子梳子,一齊向桌上一扔,啪的一下響著,瞪了一眼,隨了回轉身來。她以為可以作點顏色給黃氏看,卻不料跨進房門口,站在麵前的,卻是劉經理。他笑道:“幹嗎老不出來?莫非是聽說幹爹來了,有些害臊嗎?”說著,就走向前來,輕輕的拍了月容兩下肩膀。月容將身子向後一縮,正著顏色緩緩的問道:“幹娘知道你到這兒來嗎?”劉經理自脫了大衣,放在月容床上。笑道:“你別盡惦記著幹娘,也得放點好心到幹爹身上來。”說著,就躺在月容小床上,抬起兩條腿,放在白爐子邊的矮凳上。月容見他這樣子隨便,靠了牆站定,抱了兩手在懷裏,向他望著。黃氏在玻璃窗外麵,倒張望了好幾次,叫道:“月容也不倒一杯茶給幹爹喝嗎?”月容道:“你瞧,左一句幹爹,右一句幹爹,叫得比我還要親熱。好像劉經理又多收了這麽一個大幹閨女。”臊得黃氏說一聲你瞧這孩子,隨著就跑走了。劉經理躺在床上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麽一來,屋子外麵就沒有人打岔了。

  劉經理將手拍著床沿道:“你坐下,我有話同你說。”月容笑道:“你坐起來罷,我真該給你倒一杯茶才像個主人的樣子。”劉經理道:“你坐下,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我的話,比倒茶點煙伺候好多了呢。”說時,又拍了床沿。月容沒辦法,隻好在他放腳的方凳子上坐下。劉經理笑道:“這孩子怕挨著我?好像我身上長著長刺,會紮你似的。”月容紅了臉,笑道:“這院子後麵,還有街坊呢,讓人瞧見笑話。”劉經理笑道:“爺兒倆怕什麽的?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大概就送到了。”月容道:“你別盡在我頭上花錢,我不愛穿什麽好衣服。”一言未了,有人在院子裏問道:“這是楊小姐家裏嗎?送東西來了。”月容答應了一聲,借著這機會,就跑出屋子去了。劉經理躺在她床上,隻是微微的笑。

  月容一會子工夫,兩腳跳了進來,掀開門簾子就問道:“你這是怎麽回事?把丁二和家裏那張銅床給搬來了!”劉經理這才坐起來,笑道:“我告訴你的話,你不聽,我有什麽法子?不然,你就早明白了?”月容皺了眉道:“幹爹,這件事真不好隨便。你怎麽好把丁二和的東西向我這裏搬呢?”劉經理笑道:“我為什麽不能把丁二和的東西搬了來?他賣給我了,當然可由我來支配。”月容道:“他賣給了你了?這張床是他家傳之物,就是要賣東西,也賣不到這件東西上麵來。”劉經理道:“他全家人都到濟南享福去了,這笨東西不好帶;留在這裏,又存放誰家呢?不如賣了是個幹淨。現在的丁二和,不是以往的丁二和了,別扭得什麽似的。您想,您要是不鬧別扭,我叫他來訪您談一談,應該不來嗎?”月容手扶了床欄杆,望著劉經理,很是出了一會神。劉經理道:“我是真話,你相信不相信?”

  月容出了一會神,問道:“他家沒有出什麽事故嗎?”劉經理被她這樣突然的問著,心裏像是一動,可是臉上依然很鎮靜,帶著微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這樣神經過敏。”月容道:“我實對你說,我昨天到他家裏去一趟,你不告訴我他在什麽地方,可是我也找到了。”劉經理紅著臉沒有話說。月容道:“不過我也不怪你,你不告訴我,也許是一番好意。我找到那裏,大門還沒有進去,接連就碰了三個釘子。”說著,就把昨晚在丁家敲門的事說了一番。劉經理臉上變了好幾回顏色,到了最後,兩手一拍道:“怎麽樣?你現在可以相信我的話了吧?”月容道:“請你告訴我實話,到底是怎麽回事?二姑娘好了嗎?”劉經理道:“這女人太豈有此理,你還提她作什麽!你真有那耐性,還去找她。”月容道:“那天晚上,她衝到飯館子裏來,雖然是她的錯處,但是她疑心我在你麵前說壞話,至於把二和轟到濟南去,那也是窄心眼兒的女人,所作得出來的事。所以我下了決心,要見她把誤會解釋一下子,而且也要看看她的病。”劉經理道:“有什麽病?沒病,訛詐罷了。他婆媳兩個,硬要將這張銅床賣我三百塊錢,不然,那女人就要打動了胎來訛我,和我打官司。我沒法子,照付了錢。在昨日下午,他們全家上濟南了。老實說,我轟他們走,一大半是為了你。”

  月容不由得兩朵紅雲,飛上臉腮,因道:“他在這裏,也礙不著我什麽事。”劉經理道:“你不知道嗎?他因為看到你和我同進同出,恨極了,打算在你登台的時候,他找一班人在台底下叫倒好。你想,我們預備大大的捧你一場,讓你出一場十足的風頭,若是讓整群的人在台底下叫起倒好來,那不是一場大笑話嗎!你想,我們在飯館子裏吃飯,誰也礙不著誰,他女人都可以來,花幾毛錢買一張戲票,誰也可以到戲院子裏去的。你就能保證他們不搗亂嗎?二和在公司裏說的話,比這厲害的是多之又多,但是我怕你心裏難受,我並沒有把他這些話傳達到你耳朵裏去。可是你也到丁二和家去碰過釘子的,你想到他們翻臉無情,總也可以相信我的話有幾分真吧?”

  月容呆立在床頭邊,很久不能作聲。劉經理突然站起來。握著月容的手笑道:“別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去。”月容被他拉著手,並不抽回來,隻低了頭站著。劉經理笑道:“傻孩子,以後我好好地捧你紅起來,別去傻想丁二和,現在你該明白我這話不錯了吧?”月容還呆不作聲。站著很久,劉經理低頭一看,見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眼睛紅紅的。立刻連連拍了她幾下肩膀,笑道:“胡鬧,胡鬧,這也值不得一哭!幹爹明日給你找個漂亮的女婿,不賽過丁二和十倍不算。”這一句話,倒是月容聽得進的,卻想出了一篇話來。


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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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月容既當過了一回名角,人家捧角的用意何在,那是不消說得,就可明白的。劉經理這樣出力捧她,這為的是什麽,在當時就知道了,所以次日拉出了劉太太,就來硬抵製了他。今天劉經理忽然送一張床來,這事透著尷尬,現在他說為自己找個漂亮女婿,顯然是置身事外。索性厚著臉向他笑道:“這麽說,幹爹替我買這張床,是送給我的嫁妝了?”劉經理笑笑道:“忙什麽,你既出麵唱戲了,總得唱個三年兩載的。這張床是我買給你睡覺的。”說著,向屋子周圍看了一遍,笑道:“你還缺少著什麽?我同你預備罷。”

  說話時,月容已是閃了開去,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送到劉經理麵前。劉經理手上接著茶杯,眼睛卻斜向她注視著微笑著:“我問你缺少什麽東西呢,你沒聽到這句話嗎?”月容笑著道:“我聽見了,幹爹幫著我的地方太多。我要什麽東西,會跟幹娘要的。”劉經理道:“笑話笑話!你幹娘的錢,也就是我的錢,和幹娘要東西,不是向我要東西一樣嗎?”月容道:“雖然是那樣說,究竟娘女的關係,說起話來方便得多。”劉經理放下茶杯,又搶上前抓著她的手笑道:“幹閨女和親生女不同,她是和幹爹關係最深的。”月容想要把手掙脫,劉經理卻把她拉到院子裏,笑道:“走走走,我們吃午飯去。趙二蔣五都在那裏等著呢。”他的力氣大,月容不能抗拒,終於是讓他拉著出去了。

  黃氏雖被劉經理調笑著,走開了這窗戶,但是看到月容被幹爹攜著手一路走出去,心裏非常得意,仿佛自己也被劉經理攜著手一樣。一直走出門來,望了他們坐著汽車走去。她在汽車後麵窗戶裏,看到月容的腦袋,和劉經理的腦袋並在一處,就笑嘻嘻地走進院子來,叫道:“小五娘,月容這孩子,現在也會哄人了,你瞧,她跟著劉經理歡歡喜喜的走了。”這時,後麵有一個人插嘴道:“誰說不是,可是光哄著還是不夠呢。”黃氏回頭看時,認得是劉經理的親信趙二爺,便笑道:“二爺也來了?難得,難得。請到月容屋子裏坐罷。”

  趙二手上拿了個紙包,是表示著很詭秘的樣子,伸了頭向四周看看,問道:“老槍在家嗎?”宋子豪走出來,兩手扶了頭上的黃氈帽,笑著答應道:“在家啦,二爺。”說著,拱起兩手,連連作了兩個揖。趙二向他招了兩招手,因道:“咱們找個地方說兩句話。”宋子豪笑道:“月容屋子裏坐罷,這屋子裏有火。”趙二向黃氏道:“你也來,有話對你說。”黃氏聽到趙二爺願跟她談話,就眉開眼笑的跟了進屋子去。

  他們放下了門簾,還掩上了房門,約談到半小時之久,趙二笑著走了出來。因道:“這是劉經理最得意的一條妙計,你可別作錯了。”宋子豪拱著兩手,舉平了額頂,笑道:“決不會錯,決不會錯。”趙二笑道:“不久丁二和該來了,我先走罷。”宋子豪笑嘻嘻地送到大門口,見趙二坐上人力車,將棉布車簾子放下,於是笑著進來道:“二爺作事很周到,他怕在路上遇到丁二和呢。”黃氏也忘了院子裏風涼,站在院子中間,兩手連連拍了巴掌,因道:“這小子,當年在我手上把月容拉去的時候,那一副情形,還了得!我多說一句話,就得挨揍。現在……”宋子豪揚了兩手,把她向屋子裏轟,因道:“你先到屋子裏坐著罷,別是太高興,露出了馬腳。”黃氏總也算是顧全大體的,聽了這話,就走回屋子裏去。

  不到一小時,果然是他們意料中的丁二和來了,在院子裏高聲問著宋三爺在家嗎?宋子豪走了出來,見二和穿著青布棉襖褲,外披著老羊毛青布大衣,頭上戴了鴨舌帽子,完全是個工人的樣子。可是臉上發青,眼睛紅紅的,非常之懊喪。因走出來迎著道:“你是丁二哥?”二和點點頭道:“是的。”宋子豪道:“好,請到月容屋子裏坐。”隻這一聲,門簾子一掀,黃氏由屋子裏搶了出來,笑道:“丁二爺來了?我們短見啦。請屋子裏坐。”二和慘笑著,點了兩點頭。可是在這一轉身的當兒,已是看到自己傳家的那張銅床,拆散了,做成一大堆的零件,堆在這房門外的窗下麵。立刻心裏一陣酸痛,站著沒有動。

  黃氏掀起門簾,點點頭道:“進來呀,這是月容睡的房間。”二和見他們向月容屋子裏讓,心裏倒有些蕩漾。但既來了,決不能作出一點怯懦的樣子。因之咬緊了牙齒,向屋子裏一衝,同時手扶了帽子,打算見著月容,深深的行個鞠躬禮。而且還預備了一篇話,說是,我很慚愧,還是要來求你,但是我為了老娘,你一定可以原諒的。他一麵走著,心裏一麵警戒著自己,決不要生氣。可是在屋裏站定腳時,卻發現了屋子是空的。

  宋子豪跟著進來,見他有些愕然,因道:“請坐罷,月容和劉經理出去了。可是你的事,她已然留下了話讓我們來辦。”二和雖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到了這裏,已經是難為情的了,不拿錢也是慚愧;拿錢也是慚愧。索性坐著等機會罷,便在床頭邊一張小方凳子上坐下。看看屋子四周,雖然陳設簡單,卻也糊得雪亮。床對麵一張小桌子,上麵除了化妝品之外,卻有一個鏡架子,裏麵嵌著劉經理一張穿西服的半身相片。鏡架子下有一隻玻璃煙缸子,放下半截雪茄,那正是劉經理常常的嘴角上銜著的東西。也不知道自己心裏這一股怒氣由何而生,就在鼻子裏呼哧一聲,冷笑了出來。宋子豪隔了屋子中間的火爐子,向他相對的坐著,臉上帶了一分沉鬱的樣子,向他道:“我知道二哥這兩天有心事,也沒有去奉看。月容這孩子呢,究竟年輕,你也別見怪她。她沒工夫到醫院去看望老太太,明天她就要露演了。”二和道:“我怎麽那樣不知進退,還要她去看我們。我是趙二爺再三約著的,不然,我也不會來。她留下的話,是怎麽說的呢?”

  宋子豪向黃氏道:“請你把那款子取出來。”黃氏答應一聲,起身向裏麵屋子,取出三遝鈔票,放在小桌子上。宋子豪指著桌子上的錢道:“這是三百塊錢。月容說,她不能忘了老太太的好處,知道老太太在醫院裏要花錢,這就算是送給老太太的醫藥費。不過,她也有她的困難,請你原諒。她還沒上台,哪裏來的許多錢?都是向劉經理借的。劉經理也知道這錢借給你用的,他有一個條件,就是請你別再和她來往。而且望你還是到濟南去。她現在乍上台,什麽全靠劉經理幫忙,劉經理的意思,可不敢違背。若是為了你,得罪了劉經理,這可和她的前程有礙。她話是這樣說了,我不能不交代。”


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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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是偏了頭,靜靜的聽他向下說,等他說完了,卻不答複。問道:“三爺,有煙卷嗎?賞我一支抽抽。”宋子豪啊喲了一聲,站了起來笑道:“你瞧,我這分兒荒唐。隻顧說話,煙也沒跟客人敬一支。”說著,從懷裏掏出一盒煙卷來,抽出一支煙,兩手捧著,恭恭敬敬的送到二和麵前來。二和接著煙,起身拿桌上的火柴,這就靠了桌子把煙卷點著,微昂起頭來,抽著向外噴,一個煙圈兒又一個煙圈聊,接著向空中騰了去。黃氏始終是坐著一邊隻管看他動靜的,見他聽了話,一味抽煙,卻不回話,就忍不住插嘴道:“二哥,你的意思怎麽樣?聽說老太太這病很重,得在醫院裏醫治一兩個月,這不很要花一點錢嗎?”二和噴出一口煙來道:“是很要花幾個錢。我沒了那職業,家裏又遭了喪事,花錢已經是不少,再加上一個醫院裏長住著的人,憑我現在的經濟力量,那怎樣受得了?大概月容和姓劉的,也很知道我這種情形,所以出了這三百塊錢的重賞,要我賣了公司和月容這條路。若在平常的日子,我要不高興來,隻說一句我不愛聽的話我就不來了;我要高興來呢,你就把我腦袋砍了下來,我也要來的。可是我為了死人,死人還得安葬;為了半死的老娘還得醫治,什麽恥辱,我都可以忍受。我現在需要的是錢,有人給我錢,教我怎樣辦都可以。這話又說回來了,月容對於我這一番態度,不也為的是錢嗎?好的,我接受月容的條件。”

  宋子豪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放在桌子角上,然後伸手拍了兩拍他的臂膀,笑道:“老弟台,你何必說月容,世界上的人,誰人不聽錢的話呀?你是個有血性的人,我相信你說的這話,決不含糊。”二和把胸脯子一挺道:“含糊什麽!我知道,這樣不能說是月容的主意。這是姓劉的怕我和月容常見麵,會把月容又說醒過來了,我現在女人死了,月容是可以跟我的呀。這一會子,月容為了虛榮心太重,要姓劉的捧著她大大出一回風頭,教她幹什麽都可以,就利用了我要用錢的機會,來把我挾製住。其實我一不是她丈夫,二不是她哥弟,她和姓劉的姘著也好,她嫁姓劉的做三房四房也好,我管不著,何必怕我見她?”

  宋子豪取出一根煙卷,塞在嘴角上,斜了眼向二和望著,擦了火柴,緩緩將煙點著,笑道:“二哥,你既然知道這樣說,這話就好辦了。她無非是想出風頭,又不敢得罪劉經理,隻好擠你這一邊。還是你那句話,你既不是她的哥弟,又不是她的丈夫,你要是老盯住她,她也透著為難。一個當坤角的人,就靠個人緣兒,玩意兒還在其次。捧角的人要是知道她身邊有你這麽個人盯著,誰還肯捧她?”

  二和把那支煙卷抽完了,兩上指頭,夾了煙屁股,使勁向火爐子眼一扔,一股綠焰,由爐子裏湧出。端起桌上那杯茶,仰著脖子,咕嘟一聲喝了個光。這就坐下點著頭淡笑道:“我極諒解三爺這些話,對我並不算過分的要求。我丁二和頂著一顆人頭,要說人話。慢說月容幫助了我這麽些個錢,就是不幫助這些錢,為她前程著想,要我和她斷絕來往,我也可以辦到的。”黃氏向他望著道:“老二,你餘外有什麽要求嗎?”二和道:“我有什麽要求?”說著,站起來在桌邊斟了一杯茶,端起來緩緩的喝著,將杯子向桌上放著,重重的按了一下,點點頭笑道:“有是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你二位轉告月容,請她不要疑心到我的人格上去。我雖然為了老太太,不免也用她幾個錢,可是我決不把這個當作斷絕來往的條件。我已然寫好了一張借字帶來,請二位交給她。隻要我不死,活一天就有一天計劃著還她的錢。既是算我借她的錢,我就更要接受她的要求,表示我不是為了她怕見我,我就訛她。我當著二位我起個誓,往後我若是在月容麵前和姓劉的麵前,故意出麵搗亂的話,我不是我父母生的;我若有一點壞心,想壞月容的事,讓我老娘立刻死在醫院裏!”說話時,抬起右手,伸了一個食指,指著屋頂。

  說完了,在懷裏掏出一張字條,向宋子豪點點頭道:“這是借字,我交給誰?”宋子豪道:“沒聽到說你寫借字的話呀?”黃氏向宋子豪瞧了一眼,因道:“丁老二這樣做,要洗清白他是一個幹淨人。不依從他倒不好,我代收著罷。”二和一點不猶豫,立刻就將借字交到黃氏手上。笑道:“你還是交給三爺瞧瞧,上麵寫的是些什麽字眼。”黃氏當真交給宋子豪道:“你就瞧瞧罷,手續清楚點兒也好。”宋子豪接過借字,偷眼向二和看時,見他又斟滿了一杯茶,昂著頭,向嘴裏倒了下去,也沒敢言語,低頭看那借字。上寫著:

  立借字人丁二和.今因母病危急.願向楊月容小姐借

  大洋三百元整。楊小姐緩急與共.令人感激,該款俟二和

  得有職業,經濟力量稍裕,即當分期奉還,並略酬息金,聊

  答厚誼.此據。年月日丁二和具。

  宋子豪兩手捧了紙條,口裏喃喃念著,不住點頭道:“二哥真是一個硬漢。我想,你說得到做得到。”二和微笑道:“往後瞧罷。三爺,款子現在可以給我了。我也不便在這裏久坐。”宋子豪起身道:“啊,你瞧我這分兒大意。”於是將桌上的鈔票,雙手捧著,交給了二和,笑道:“請你點一點數目。”二和將鈔票塞到懷裏去,笑道:“不用了,楊小姐也不會少給我的錢。”說著,取下帽子,向桌上擺的那鏡框子,倒是連點了兩下頭。因道:“劉經理再會罷,總算你完全勝利了。”說畢,舉起帽子在頭上蓋著,對宋子豪黃氏又舉了一舉手道:“再見再見。哦,不,在最近的時候,咱們是不會見著的。”宋子豪也隻好跟著,向外麵送了出來。見二和站在院子裏,對那一大堆銅床架子,冷笑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麽,徑直出門去了。

  宋子豪的煙癮,根本沒有過足,談了許多的話,要費精神,追不上二和,也不送了,站在院子裏望著。小五娘由屋子裏笑出來道:“來過癮罷,我給你燒了一個挺大的泡子。總算不錯,趙二爺托你們辦的事,辦得很順溜。”黃氏隔戶,在屋子裏哈哈的笑著道:“一報還一報!我今天比吃了人參燕窩還要痛快。丁二和這小子,花幾十塊錢,把月容弄去,還把一張領字拿了去。今兒個為了三百塊錢,除了把月容送回來,還交了一張借字給我。”宋子豪笑道:“老幫子,別太高興了。你胡嚷一陣,嚷到月容耳朵裏去了,大家吃不了,兜著走呢。”黃氏被他一攔,雖是不說了,還是哈哈的笑。

  其實這種事情,月容作夢也想不到。被劉經理拉出去了,胡混了半天,直混到下午四點鍾,方才回來。她走進房來,第一件事,便是看到桌子上放的那隻鏡框子,這就咦了一聲,問道:“這張相片是哪裏來的?”黃氏已是跟隨她走進房來,因答道:“趙二爺來了一趟,他說是來找劉經理的。沒坐到十分鍾就走了,扔下這張相片。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月容拿起相片看了一看,扯開抽屜,扔了進去。因道:“我屋子裏頭,向來就沒有放過男人的相片。別這樣親熱得過分了,讓人笑話。”黃氏沒有作聲,將茶壺洗刷幹淨了,新沏了一壺香片,和她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笑道:“喝杯熱茶,暖和暖和。老槍把煙癮過得足足的,靜等著你吊嗓子呢。”


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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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容走到桌子邊,手扶了桌子犄角,懸起一隻腳來,將皮鞋尖在地上旋轉,隻管沉吟著。隨後又端起茶杯來,放在嘴唇邊,緩緩地低下去,眼望了茶杯上出的茶煙,問道:“趙二來,說了些什麽?”黃氏道:“他不說什麽。他說劉經理約他吃午飯的,他追到這裏來。”月容道:“他怎麽會知道劉經理在這裏?不是幹娘叫他來的嗎?”黃氏走前一步,眯了兩眼,低聲笑道:“劉經理作事很仔細,這些事都不會讓劉太太知道的。你別瞧趙二是劉太太的人,他可捧著你幹爹的飯碗。你幹爹到這裏來的事,他敢同你幹娘說嗎?他長了幾個腦袋?幹爹帶你上哪兒了?準是吃過了飯,又上綢緞莊去扯衣料。”月容呷著茶,微笑了一笑。黃氏彎著腰,伸了個食指,連連點著她道:“現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你應當趁機會和你幹爹要件皮大衣。”月容道:“東西別要得太多了,仔細還不清這筆賬。”黃氏笑道:“還有什麽賬?幹姑娘要幹爹作兩件衣服穿,那不是應當的嗎?”月容道:“今天我起來得太早,身體有點倦,我想睡一覺。到七點鍾的時候,你叫我起來,我還有個應酬。”

  黃氏同她瞧著,眼睛變成了一條縫,笑道:“你瞧,我們楊小姐,真有門兒。還沒上台,就忙起應酬來了。”月容瞪她一眼:“別胡捧場了,幹爹替我約了幾個報館裏人吃飯,這也是當角兒的不得已的事。”說到角兒兩個字,她臉上透著也有得色,跟著微微一笑。黃氏道:“你有正事,你就躺一會兒罷,六點多鍾我來叫醒你。”說著,帶上門出去了。她其實不是要睡,隻是心裏頭極其慌亂,好像自己作了一件不合意的事情,無法解決,就向在床上靜靜的想心事。

  在半小時之後,卻聽到黃氏宋子豪兩人喁喁說話,雖是隔了兩間屋子,用心聽著,也可斷斷續續聽到兩句。黃氏曾說:“姓丁的這小子,這回竟犯在我手上。”由此更想到那張銅床;更想到劉經理趙二突然找上門,頗有些可疑。因之,穿上大衣,悄悄地走出門來,雇了一輛人力車,直奔丁二和家。

  在車上想著,這回無論丁家人怎樣對待,總要進門去問個水落石出。可是車子拉到丁家門口,招呼車夫一聲,說是到了。車夫歇下了車把,伸直腰來向大門上一看,搖著頭道:“走錯了門吧?不會是這裏。”月容道:“你怎麽知道不是這裏?”車夫說了個喏字,向門框上一指。月容看時一張紅紙帖兒,明明白白,寫了吉屋招租四個字。先是一愣,再仔細將房屋情形門牌號碼看了一過,昂頭沉吟了一會子道:“是這個地方呀。”車夫道:“你什麽時候來的?”月容道:“前兩天來的。聽說這人家上濟南去了,我不相信,特意來瞧瞧。”車夫道:“你瞧門環上倒插著鎖,又貼了招租帖兒,準是上濟南了。我還拉你回去罷。”月容對大門望著出了一會神,又歎了一口氣,隻好坐車子去了。

  這個時候,二和在醫院裏,正也談到這所房子的問題。丁老太躺在床上,二和坐在床頭邊的椅子上,丁老太道:“你整日整夜的看守著我,也不是個辦法啊。一來,你得找個事情作;二來我們還有破家呢。”二和道:“這些,您都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借到了三百塊錢,除了用二百多塊錢給你治病而外,還可以騰出三四十塊錢。我零用每天吃兩頓飯,有兩毛錢足夠了。暫時有那些錢維持著,用不著找事。說到那個家,你更可以放心,房子我已辭了,大大小小的應用東西,分撥到田家和王傻子那裏存著。等你病好了,咱們再找房搬家。”

  他口裏說著,和母親牽牽被褥,移移枕頭,俯下身子問道:“媽,你喝一點兒水吧。”丁老太道:“不用,其實這裏有看護,也用不著你在這裏照應我。”二和將方凳子拖近了一步,再坐上,將手按住被角道:“媽,我怎能不照應你?你在這世界上,就剩我這個兒子,我在這世界上,也就隻剩你這一個老娘。我們能多聚一刻,就多相聚一刻。”丁老太眼角上微微透出兩點淚珠,又點了兩點頭。二和道:“你不用掛心,我什麽苦也能吃,我什麽恥辱也能忍受。我一定要好好兒的來照應你的病。”丁老太眼角上的淚珠,雖然還沒有擦幹,她倒是閃動了臉上的皺紋,微微的笑了一笑。

  二和看到老娘這種慈笑,心裏是很著莫大的安慰。昂頭向著窗外正自出神,覺得手上有東西搬動著,低頭看時,正是老娘由被底伸出手來,輕輕的拍著自己的手背呢。這就是老娘聽了痛快,疼愛著自己呢。兩腳放在地麵,是極力的抵住著,那心裏是在那裏轉著念頭:我老娘這樣地疼愛著我,我一定要顧全一切。劉經理,楊月容,一切人的怨恨,我都要忘掉的。這樣想著,自己連連將頭點了幾點。

  這樣,他是對於環境,力求妥協了。可是到了第二日,有一個抱不平的王傻子,來反對他這種主張了。在他進病室看過丁老太病體之後,向二和招了兩招手,將他引到外麵來。一歪脖子,瞪了眼道:“老二,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嗎?”二和被他突然問這句話,倒有些愕然,隻是向王傻子望著。王傻子笑著搖搖頭道:“倒真是忘了。楊家那丫頭今天登台,你不知道嗎?這丫頭我不要她姓王,還是讓她跟師傅姓楊罷。”二和道:“今天她登台怎麽樣?”王傻子道:“咱們也花個塊兒八毛的去捧一捧。可不是正麵捧,咱們是個反麵兒捧,也到台下去叫聲倒好兒,出出這口氣。”二和笑道:“誰有這麽些閑工夫?再說也犯不上。她今天登台,捧的人整千整百,我們兩個人去喊個倒好兒有什麽用?再說天天上台,天天有人捧,咱們能夠天天就跟著叫倒好兒嗎?”王傻子道:“雖然那樣說,到底今天是她登台的第一天,咱們給她攔頭一捧,多少讓她掃掃興。”

  二和抓住他的手,連連搖撼了兩下,笑道:“別這樣看不開,咱們上大酒缸喝酒去。”王傻子笑道:“喝酒,我倒是讚成,喝醉了聽戲去。你也別把老太的病,盡管放在心上,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先去喝三杯。”說著,也不問二和是否真要喝酒,拉了就走。這已經是七點鍾的時候,大酒缸吃晚酒的人,正在上場,由裏到外,坐滿了人。隻在屋犄角有半邊桌子,湊合著牆的三角形,塞了進去。二和同傻子並肩坐著,正對了那堵牆。在這桌上,原擺著炸麻花兒、花生米、豆腐幹之類、店夥送上兩小壺白幹,各斟著一壺。王傻子左手端了杯子,右手三個指頭,捏了一根炸麻花兒,放在嘴裏咀嚼著,兩隻眼睛,可就翻轉來向牆上望著。二和也隨了他的視線看去時,卻是一張石印的紅綠字戲單,戲單中間,有三個品字形排列的大字,正是楊月容的姓名。在這下麵排著戲名,橫書有《霸王別姬》四字。王傻子將麻花兒一放,手按了桌子道:“他媽的,又賣弄這一段《夜深沉》,該隨著胡琴舞劍了。”


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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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湊近一點看去,上麵果印著今日是登台第一晚,先哼了一聲,接著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王傻子緩緩的回向街上看了一看道:“今天天氣很冷,也許要下雪。我敢說她今天上台,上不了滿座。”二和端著酒杯子,隻管向那戲單子看著,也沒作聲。這戲單子勾引不了他聽戲,倒是很能勾引他喝酒。雖然王傻子的酒量很好,二和也並不用他勸進,一杯又一杯,隻管向下喝去。王傻子喝著酒,口裏還不住嘰咕著。因道:“咱們雖都是窮骨頭,可是誰要在咱們麵前擺出闊人架子來,咱們還真不能受!盡管讓他有錢,咱們不在乎。我要是不願意,你就出一萬塊錢,想買我院子裏一塊磚頭,我也是不賣的。”

  二和把一壺酒都斟幹了,還提起壺來向杯子裏滴上幾滴,然後使勁向桌上一放,啪的一聲響著。瞪了眼道:“姓劉的這小子,拿出四五百錢,要我在他麵前認招,不許我在他同月容麵前露臉。他捧楊月容,盡管捧就是了,他捧角還不許角兒的朋友出頭,有錢的人,真是霸道!”王傻子也把酒壺一放,直立起來,拍著二和的肩膀道:“二哥,走,咱們瞧瞧去。月容這樣的紅,看她今天是不是長了三隻眼睛!你瞧,我這裏有錢。”說著,身子一晃,掀起一片衣襟,在腰包裏一拔,掏出一遝紙卷兒來。裏麵是洋錢票銅子票毛票全有。他卷著舌頭道:“買兩張廊子票,瞧瞧她。你說叫倒好沒用,咱們就不叫好光瞧著,就是了。”這樣說時,已經搶到櫃台邊,胳膊一揮,把二和揮得倒退了幾步。橫了眼道:“酒錢該歸我付,你現在雖然比我腰包子裏還足,你可是要替老娘治病的。”二和笑道:“就讓你會賬罷,你都能憐借我老娘,難道我自己倒不管我老娘了嗎?”

  說著話,自己一溜歪斜的向大街上走去,王傻子跟著來了,他就向前引路。心裏糊塗,兩條腿並不糊塗,順了一條大街走著。遠遠看到街北邊火光照耀得天色緋紅,在紅光中擁出一座彩牌坊,彩牌坊下麵,汽車、人力車排成兩條長龍。王傻子一搖頭道:“想不到這丫頭今天這樣威風。一個在街上賣唱的黃毛丫頭,有這麽些個人捧場。”二和道:“這都是姓劉的這小子邀來的。”兩人紅了眼睛,一路罵到了戲館子門口。

  那兩扇鐵柵門,已關得鐵緊。在門裏麵懸了一塊黑木牌,大書客滿。王傻子道:“怎麽著?滿座了嗎?那黑牌子上寫著什麽?”二和道:“寫著客滿兩個鬥大字。”王傻子道:“你瞧著,門裏邊還站著一個巡警,真他媽的有那副架子。這樣子說,咱們就是想花個塊兒八毛的,也進去不了。”二和道:“前台不能去,咱們到後台瞧瞧去也好。我知道由後麵小胡同裏轉過去,可以轉到戲館子後門口。”王傻子道:“那就走罷。”說著,挽了二和的手臂,就向戲館子後麵走來。

  這裏是一條冷胡同,東轉角的所在,有一個雙合門兒,半掩著。斜對過,正有一盞路燈,斜斜的向這裏照來,看見有個短衣人,在門裏麵守著。王傻子闖到門邊。還不曾抽腿跨門,那人由門裏伸出頭來,吆喝一聲找誰?王傻子道:“你們這兒楊月容老板是我朋友,我要進去瞧瞧。”那人道:“還沒有來昵!”王傻子在門外晃蕩著身體,因道:“什麽時候了?還不到園子?咱們候著,總快來了。”於是搭了二和的肩膀,在胡同裏徘徊著。看看天上,沒有一點星光,寒風由人家屋頭上壓了下來,拂過麵孔,像快刀割肉一樣,兩個人就格外走快一點,以便取暖。因之順了前後胡同,繞個大圈子。再回到戲館子後門口來,這冷靜的胡同,老遠的就可以聽到汽車響。王傻子道:“來了,咱們站到一邊看去。”說時,汽車到了門口。

  汽車門正對了戲館子後門。先是月容披了皮大衣,向下一鑽,隨後劉經理也跳下了車,扶著她一隻手臂,一路走去。這時,二和被冷風一吹,酒醒了三分之二,倒是拖住了王傻子的手,不讓他向前。王傻子道:“怎麽啦?老二,你害怕嗎?”二和道:“我不能失信,我不能在他們麵前露麵。”王傻子道:“瞎扯淡,有什麽不能露麵?誰訂下的條規?”掙脫了二和的手,就向前奔去,汽車已是開走。

  那後門依然開著,卻一擁出來七八個大漢,有人喝道:“這兩個小子,在哪裏喝醉了黃湯,到這兒來搗亂,叫警察!”又有個婦人聲音道:“別動手,犯不上跟醉鬼一般見識,我有法子治他。”一言未了,嘩嘟一聲,門裏一盆冷水,向王傻子真潑將來。王傻子不曾防備,由頭到腳,淋了個周到,總有兩三分鍾說不出話來。那七八個大漢,已是一陣狂笑,擁進了那後門,接著啪的一聲,這兩扇雙合門關上了。王傻子抖著身上的水,望了那戲館子後門,破口大罵。

  二和走上前挽著他道:“大哥,咱們回去罷。天氣還這樣冷,你這周身是水,再站一會,你還要凍成個冰人兒呢。潑水這個人,我知道是張三的媳婦,原先是月容的師母,現在可跟著月容當老媽子了。”王傻子掀開大襖子衣襟,向腰帶裏一抽,拔出一把割皮的尖刀來,在路燈光下,顯出一條雪白的光亮。二和道:“你這是哪裏來的刀?”王傻子道:“是我皮匠擔子上的。我知道月容這丫頭,進出坐著汽車,我沒有告訴你,暗下帶了來,想戳破她的車輪橡皮胎。現在,哼!”說著,把尖刀向上一舉,抬頭望了燈光。二和道:“這班趨炎附勢的東西實在可惡。你那刀交給我,我來辦。這是我的事,你回去罷。”說時,就握住王傻子的手。王傻子先不放手,回轉頭來,向二和望著,問道:“不含糊?你能辦?你別是把我的刀哄了過去。”二和道:“王大哥,你瞧我丁二和是那末不夠朋友的人嗎?”

  王傻子咬了牙打了個冷戰,因道:“這潑婦一盆冷水淋頭澆來,由領脖子裏直淋到脊梁上去,我身上真冷得不能受。我真得回去換衣服。”二和道:“是這話,你趕回去罷。”王傻子將刀交給了二和,另一手握住二和的手,沉著臉道:“二哥,我明天一早聽你喜信兒了。”說畢,昂著頭,對戲院子的屋脊瞪著,又哼一聲道:“別太高興了!”說畢,又打了兩個冷戰,隻好拔步走了。

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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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和手握了尖刀柄,掂了兩掂,冷笑一聲,緩緩的伸進衣襟底下,插在板帶裏。背了兩手,繞著戲園子後牆走。但聽得一陣陣的鑼鼓絲弦之聲,跳過了牆頭來。胡同裏兩個人力車夫,有氣無力的拉著車把,悄悄過去。那電杆上的路燈,照著這車篷子上一片白色,猛可的省悟,已經是下雪了。在空中燈光裏,許多雪片亂飛,牆裏牆外,簡直是兩個世界。心裏估計著戲館子裏情形,兩隻腳是不由自己指揮,隻管一步步的向前移著。走上了大街,看那戲館子門口,層層疊疊的車子,還是牽連的排列著。在雪花陣裏,有幾叢熱氣,向半空裏紛騰著,那便是賣熟食的擔子,趁熱鬧作生意。走到那門口,斜對過有一家酒店,還有通亮的燈光,由玻璃窗戶裏透出來。隔了玻璃窗戶,向裏張望一下,坐滿了人,也就掀了簾子進去。找個麵牆的小桌子坐著,又要了四兩酒,慢慢的喝著。一斜眼,卻看到劉經理的汽車夫,也坐在櫃台旁高凳子上獨酌,用櫃台上擺的小碟子下酒。於是把身子更歪一點,將鴨舌帽更向下拉一點,免得讓他看見,但是這樣一來,酒喝的更慢,無心離開了。

  不多一會,卻見宋子豪搶了進來,向汽車夫笑道:“好大雪。李四哥辛苦了。”汽車夫道:“沒什麽,我們幹的是這行,總得守著車子等主人。有這麽一個喝酒的地方,這就不錯了。你怎麽有工夫出來?喝一杯。”宋子豪道:“我特意出來告訴你一句話,你喝完了還把車子開到後門口去等著。”汽車夫道:“戲完了,當然送楊老板回家。”宋子豪道:“事情還瞞得了你嗎?”說著,低了聲音,嘰咕一陣,又拍拍汽車夫的肩膀,笑著去了。

  二和看到,心裏卻是一動。等著汽車夫走了,自己也就會了酒賬,繞著小胡同,再到戲館子後門去。這時,那汽車又上了門。車子是空的,大概汽車夫進去了。於是站在斜對過一個門洞子裏,閃在角落裏,向這邊望著。這已是十一點多鍾了,胡同裏很少雜亂的聲音,隔著戲館後牆,咿唔咿唔,胡琴配著其他樂器,拉了《夜深沉》的調子,很淒楚的送進耳朵。在這胡琴聲中,路燈照著半空裏的雪花,緊一陣,鬆一陣,但見地麵上的積雪,倒有尺來厚。胡同裏沒有了人影,隻是那路燈照著雪地,白光裏寒氣逼人。一會兒工夫,戲館子裏《夜深沉》的胡琴拉完了,這便是《霸王別姬》的終場。二和料著月容快要出來,更抖擻精神注視著。

  十分鍾後,鑼鼓停止,前麵人聲喧嘩,已是散了戲。不多一會,那後門呀然開著,汽車夫先出來了,上車去開發動機,嗚哧哧響著。又一會,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出來了,他扶著車低聲道:“我坐那乘車行裏的車子,陪太太回去。你把這乘車子,送楊小姐到俱樂部去。你先別言語,隻說送她回家,到了俱樂部,你一直把車子開到院子裏去。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汽車夫道:“經理什麽時候去?”那人道:“不過一點鍾。蔣五、趙二都會在那裏等著的,他們會接楊小姐下車。說好了,我們打一宿牌。記住了,記住了。”說畢,那人又縮進門去。二和看定了,那人正是劉經理。心想:“這樣看起來,月容還沒有和他妥協,他這又是在掘著火坑,靜等著月容掉下去呢。”

  、以後,又不到十分鍾,一陣人聲喧嘩,燈光由門裏射出來,四五個男女,簇擁著月容出來。月容一麵上車,一麵道:“怎麽我一個人先回去?下著大雪呢,你們和我同車走不好嗎?”卻聽到黃氏道:“宋三爺有事和館子裏人接洽,走不了。後台有人欠我的錢,好容易碰著了,我也得追問個水落石出。”這樣解釋著,月容已是被擁上了車。車子裏的電燈一亮,見她已穿著皮領子大衣,在毛茸茸的領上麵,露出一張紅彤彤的麵孔,證明是戲妝沒洗幹淨。口裏斜銜了一支綠色的虯角煙嘴子,靠了車廂坐著,態度很是自得。喇叭嗚地一聲,車子走了,雪地裏多添了兩道深的車轍。

  二和走出了人家的門洞,抬頭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語地道:“她已經墮落了。隻看她那副架子,別管她,隨她去罷。”對那戲館子後門看看,見裏麵燈火熄了大半,可是還是人影亂晃。於是歎了口氣道:“她怎麽不會壞!”

  低了頭緩緩走著雪路,就走上了大街,卻見宋子豪口銜了煙卷,手提了胡琴袋,迎頭走來。雖然他不減向來寒酸樣子。頭上已戴了一項毛繩套頭帽,身上披著麻布袋似的粗呢大衣,顯是兩個人了。二和迎上前,叫了一聲三爺。他站住了,身子晃了兩晃,一陣酒氣向人撲來。問道:“丁老二,那盆冷水沒有把你潑走?你又來了?”二和道:“大街上不許我走路嗎?”宋子豪道:“你用了劉經理五六百塊錢,你這小子沒良心,還要搗亂。我告訴你,軍警督察處處長和劉經理是把子,今天也在這裏聽戲。你先在園子後門口藏藏躲躲,沒有把你捆起來,就算便宜了你,你還敢來?可是,人家這會兒在俱樂部開心去了。你在這裏冒著大雪,吃什麽飛醋?哈哈哈。”說著,將二和一推,向前走了。

  二和站在雪裏,呆了一會,忽然拔開步來。徑直就向前走。約有半小時之久,已是到了所謂的俱樂部門口。一幢西式樓房,在一片雲林子矗出。樓上有兩處垂下紅紗簾子,在玻璃窗內透出燈光。正遙遠的望著呢,那院子門開了,閃出兩條白光,嗚嗚的喇叭響著,一輛汽車開出來了。那汽車開出了門,雪地裏轉著彎,很是遲緩。在暗地裏看亮處,可以看出裏麵兩個人是蔣五和趙二,他們笑嘻嘻地並排坐著。這輛車子呢,就是劉經理私有的。車子轉好了彎,飛跑過去。輪子上卷起來的雪點,倒飛了二和一身。立刻俱樂部門口那盞燈熄了。這時離著路燈又遠,霧沉沉的,整條胡同在雪陣裏。

  二和見門口牆上小窗戶裏,還露著燈光,便輕輕移步向前走去,貼了牆,站在窗戶下靜靜聽著。有人道:“有錢什麽也好辦。登台第一宿的角兒,劉經理就有法子把她弄了來玩。”二和聽了,一腔怒氣向上湧著,右手就在懷裏抽出刀來,緊緊握著,一步閃到胡同中間。正打量進去的路線,卻見樓上窗戶燈光突然熄滅,隻有一些微微的桃色幻光,由窗戶裏透出。再向四周圍看,一點聲音沒有,也不看到什來東西活動,雪花是不住的向人身上撲著。他咬了牙,站在雪地裏發呆。不知多久,忽然當當幾聲大鍾響由半空裏傳了來,於是想到禮拜堂的鍾,想到臥病在教會醫院裏的老娘,兩行熱淚,在冷冰的臉上流下來。當,當,遠遠的鍾聲,又送來兩響,那尾音拖得很長,當的聲音,變成嗡的聲音,漸漸細微至於沒有。這半空裏雪,被鍾聲一催,更是湧下來。

  二和站在雪霧裏,歎了口長氣,不知不覺,將刀插入懷裏,兩腳踏了積雪,也離開俱樂部大門。這地除他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冷巷長長的,寒夜沉沉的。抬頭一看,大雪的潔白遮蓋了世上的一切,夜深深地,夜沉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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