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 沉 張恨水 著
(2009-07-23 14: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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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深 沉張恨水 著
少女月容不堪養父母的虐待,離家出走,被馬車夫丁二和救回家中收養。見她聰明可愛,體貌俱佳,又幫助她拜名師學藝,成為紅極一時的京劇名角。她對二和母子感激至深,二和也對她情深意篤。然而月容終究涉世不深,經不住大學生宋信生的誘惑,與他私奔天津同居。但好夢不長,宋對她厭煩後,竟把她送給北京一軍閥作妾。月容誓死不從,跳樓裝死,在別人的幫助下逃出虎口。她無顏去見二和母子,流落花流水在北京茶樓裏,以清唱為生。月容出走後,二和不得已與一劉經理的姘婦結婚。後來,劉經理為月容捧角,知道了二和與月容的關係。劉經理為霸占月容,欲把二和趕出北京,並在散戲後,把月容騙到他的安樂窩裏。二和氣憤已極,持刀尾追而去……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長街援弱女急上奔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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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夜裏,是另一種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全 在院子裏活動起來。這是北京西城一條胡同裏一所大雜院,裏麵四 合的房子,圍了一個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裏 乘涼來了。滿天的星鬥,發著渾沌的光,照著地上許多人影子,有坐 的,有躺著的,其間還有幾點小小的火星,在暗地裏亮著,那是有人 在抽煙。抬頭看看天上,銀河是很明顯的橫攔著天空,偶然一顆流 星飛動,拖了一條很長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減了之後, 暗空一切歸於沉寂,隻有微微的南風,飛送著涼氣到人身上。院子 的東角,有人將小木棍子,撐了一個小木頭架子,架子上爬著倭瓜 的粗藤同牽牛花的細藤,風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葉子瑟瑟作響, 在乘涼的環境裏,倒是添了許多情趣。
然而在這院子裏乘涼的人,他們是不了解這些的。他們有的是 作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車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擔子的,而最高職業, 便是開馬車行的。其實說他是開馬車行的,倒不如說他是趕馬車 的,更恰當一些。因為他在這大雜院的小跨院裏,單賃了兩間小房, 作了一所馬車出租的廠。他隻有一輛舊的轎式馬車,放在小跨院 裏;他也隻有一匹馬,係在一棵老棗子樹下;靠短牆,將破舊的木板 子支起了一所馬棚子,雨雪的天氣,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麵去。他 是老板,可也是夥計,因為車和馬全是他的產業,然而也要他自己 趕出去做生意。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歲的壯丁,成天 四處作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來乘涼,他也搬了一把舊的藤 椅子,橫在人中間躺著。他昂了頭,可以看見天上的星鬥,覺得那道 銀河,很是有點兒神秘。同時,院鄰皮鞋匠王傻子,大談著牛郎織女 的故事,大家也聽得很入神。
這時,在巷子轉彎的所在,有一陣胡琴鼓板聲繞了院子處走 著,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調子打著板,在深夜裏拉著,那聲 音更是入耳。正到這門口,那胡琴變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 板也換了一麵小鼓,得兒咚咚,得兒咚咚地打著,大家立時把談話 聲停了下去,靜靜地聽著。等那個《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齊 齊地叫了一聲好,王傻子還昂著頭向牆外叫道:“喂,再來一個。” 丁二和還是躺在藤椅上,將手上的芭蕉扇,拍著椅子道:“喂,喂,王 大哥,人家做小生意賣唱的,怪可憐的,可別同人家鬧著玩。”這句 話剛說完,就聽到有人在門口問道:“這兒要唱曲兒嗎?”那聲音是 非常的蒼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來了。”王傻子道: “來就來了。咱們湊錢,唱兩隻曲兒聽聽,也花不了什麽。喂,怎麽個 算法?”那人道:“一毛錢一支,小調,京戲,全憑你點。要是唱整套 的大鼓,有算雙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樣。”說著,在星光下可就看 到那人之後,又有兩個黑影子跟隨了進來。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 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來。看進來的三個人,一個是穿短衣的男子, 一個是短衣的婦人,還有個穿長衣的,個兒很苗條,大概是一位小 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陣,卻聽到那婦人道:“我們這孩 子,大戲唱得很好,你隨便挑兩出戲聽聽,準讓你過癮。”二和遠遠 地插嘴道:“她唱什麽的?都會唱些什麽?”婦人道:“大嗓小嗓全能 唱。《罵殿》、《別姬》、新學會的《風還巢》,這是青衣戲,胡子戲 《珠簾寨》、《探母》、《打鼓罵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 剛才你們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罵曹》的一段。我們這兒全是 窮家主兒,可出不了多少錢,你要能湊錢,一毛錢來兩支,成不成?” 那人道:“嗬,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沒這價錢。我們今天也沒生意, 唱一會子該回去了。諸位要是願意聽的話,兩毛錢唱三支,可是不 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轉身來,問道:“大家聽不聽,我出五分。”二 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著腿道:“成啦!隻差五分錢,院子 裏這麽些個人,湊五分錢還湊不出來嗎?”乘涼的人,這就同聲的答 應著:就是那麽辦罷。
那一行三個人,慢拖拖的一溜斜地走進了院子裏。王傻子立刻 忙碌起來,一麵搬了三條凳子讓他們去坐,一麵昂了頭大聲嚷道: “嚇!大家全來聽曲兒,這兒就開台了!”唱曲兒的男子道:“勞駕, 先給我們一點兒涼水喝。”二和道:“涼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 就更好了。”二和聽說,立刻跑回家中,捧了一把壺三個茶杯子出 來,自然一直迎到他們麵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說了一聲勞 駕,兩手把茶壺接了過去,連連道了兩聲勞駕。在她叫勞駕的聲中, 二和像紮針紮了什麽興奮劑一樣,心裏倒是一動,等到自己要去仔 細看這人時,她已經把壺抱著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裏,倒不免呆 了一呆。他們喝過茶之後,就問道:“各位唱什麽,我這兒有個折 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兒啦?我們全不認得字,這件事可托著 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嗎?連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 小字,那不是笑話?”說著話,兩人走到了一處,王傻子可就塞了一 個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們剛才報的那 幾出戲,我都愛聽。”王傻子道:“唱曲兒的,聽見沒有?你就挑拿手 的唱罷。”這句吩咐過了,隻見三個黑影子,已坐到一處,同時胡琴 鼓板全響起來,那調子,正奏得是南梆子。過門拉完了,那小姑娘唱 了一段“老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的詞句,正是《霸王別姬》,唱完 以後,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調子,這是虞姬舞劍那一段音樂。二和 本來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聽完了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 一聲好,人隨了這聲好,就坐起來,那男子停了胡琴,問道:“先生, 還唱什麽?”王大傻子道:“別罵人了,我們這兒,哪來的先生。”人 叢中有人道:“真好聽,再來一個。”王傻子道:“好聽盡管是好聽, 可也不能老唱這個。”那女孩子道:“那我們唱一段《罵殿》罷。” 王傻子道:“她自己點了這出戲,那準拿手,就唱這個罷。這孩子一 副好甜的嗓子,聽了真夠昧。”黑暗裏劉姥姥坐在階沿上,隻把一 柄芭蕉扇轟蚊子,拍了大腿直響,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 己有多大年紀,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這小姑 娘也不過十三四罷了。”那唱曲的婦人插話道:“我們這丫頭十七, 個兒小,瞧她不怎麽大似的。”二和道:“好罷,就是《罵殿》,你唱 罷。”於是胡琴響起來,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罵殿》。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長街援弱女急上奔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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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共湊的兩毛錢,隻唱三段曲子,很快的就唱完了,王傻子 在各人手上湊好了錢,遞到唱曲兒的手上去,那婦人道:“各位還 聽不聽?要不聽,我們可得趕別家了。”大家聽了,倒沉寂了一下, 沒有作聲。二和道:“我出一毛錢,你唱一段長一點兒的得了。”那 男子道:“也可以,我老兩口子伺候你一段。”二和暗地裏笑了,還 沒有答言,王傻子道:“誰要聽你老兩口子的!花一毛大洋,幹什麽 不好。我們就說這小姑娘嗓子甜,送到耳朵裏來,真有那麽一些 子……我也說不上,反正很有點意思罷。”那婦人道:“可是她的 戲,是我老兩口子教的呢。”二和笑道:“不談這個了,一毛錢,你再 讓你們姑娘唱一段《霸王別姬》,末了,還是來一段胡琴。”唱曲的 還沒有答複呢,遠遠地聽到有蒼老的婦人聲音叫道:“二和可別唱 了。今天下午,花錢可不少,你又喝了酒,這會子聽了一毛錢曲兒, 也就夠了。明天早上買吃的錢,你預備下了嗎?’-二和笑道:“唱曲 兒的,你去趕有錢的主兒罷。我們這窮湊付,唱一個曲兒,湊一個曲 兒的錢,你也不得勁兒。”那唱曲兒的三口子,一聲兒沒言語,先是 椅子移動著響,後來腳步不得勁似的,鞋子拖了地皮響著,那三個 黑影子,全走出大門去了。
二和躺著,也沒有說什麽,雖是在這裏乘涼的人依然繼續地談 話,但他卻是靜靜地躺著,隻聽到胡琴板,一片響聲,越走越遠,越 遠越低,到了最後,那細微的聲音,仿佛可以捉摸。二和還在聽著, 但是這倭瓜棚上的葉子,被風吹得抖顫起來,這聲音就給擾亂了。 王傻子突然問道:“二哥怎麽不言語,睡著了嗎?”二和道:“我捉 摸著這胡琴的滋味呢。”王傻子笑道:“得了罷,咱們這賣苦力的 人,可別鬧上這份子戲迷,別說花不起錢,也沒這閑工夫捉摸這滋 味。你家老太太嚷一聲,把你那毛錢給斷下來了,你還不死心。”二 和笑道:“就是不死心,又怎麽著?咱們還能每天叫賣唱的叫到院 子裏窮開心嗎?”王傻子笑道:“咱們總還算不錯,坐在這裏,還有 人唱著曲兒伺候我們。伺候我們的,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有 人問道:“小姑娘這麽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這樣一位 小姑娘伺候你,你怎麽辦?”王傻子道:“瞧了幹著急,那我就投河 了。今天我媳婦到娘家去了,我敞開來說,好的想不著,賴的還是把 我霸占了,這輩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難受。”二 和笑道:“這傻子說話,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王傻子道:“二哥 你別胡罵人,我說的都是實心眼子的話。你現在還是光棍兒一個, 假使你有這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伺候著,你能放過她嗎?你要不 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劉姥姥將扇子伸到他背上,亂撲了幾 下,笑罵道:“這小子傻勁兒上來了,什麽都說,天不早了,都睡去 罷。”還是她的提議有力量,大家一陣風的就散了。
在夏夜總是要乘涼的,這也就是窮人的一種安慰。忙了一天, 大家坐在院子裏,風涼著,說說笑笑,把一天的勞苦都忘了去。到了 次晚,大家自然是照樣的坐在院子裏乘涼,然而那賣唱的,奏著 《夜深沉》的調子,由胡同口上經過,可沒有人再說,把他們叫進 來。因為除了二和,大家全是舍不得錢的。二和因為昨日已經讓母 親攔阻著了,今天哪還敢發起這事呢。自此,每當晚間賣唱的經過, 隻好靜靜地聽一陣子,有時,他們在附近人家唱,也就追到人家門 外,隔了牆去聽著。那三口子的嗓音,聽得很熟,他們在黑暗裏隨便 唱一聲,也知道是誰,可是他們的臉麵,卻沒有看得出來。自己也曾 想著,要瞧瞧他們,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才好,但是他們白天又不 出來的,哪兒有機會去見他們呢?不久,天氣又慢慢的涼了,胡同裏 的胡琴聲,有時聽得著,有時又聽不著,後來是整月不來。
天氣就到了深秋了。是一個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車站去接客, 套好了馬車,拿了一條細長的鞭子,坐在車前座上,啪地一鞭子,四 個輪子骨碌都作響,直奔前門。街上的槐葉子,帶了些焦黃的顏色, 由樹枝空當裏,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莢來,早風由樹葉子裏穿過, 唆唆有聲。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種涼意,心裏頭正也有一種說不出來 的情緒。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趕馬車的大哥!”回頭看時,一條小 胡同口,一個蓬著頭發的姑娘,滿臉的淚痕,抬起兩隻手,隻管向這 裏招著。二和將馬帶住,跳下車來,迎向前問道:“姑娘,你認得我 嗎?”那姑娘似乎頭在發暈,身子晃了兩晃,向牆上一靠,將手托住 頭。在她這樣抬手的時候,看見她兩條光手臂,有許多條的粗細紫 痕,那兩隻青夾襖袖子,猶如美麗的物件下麵掛著穗子一樣,叮叮 當當的垂下布片來,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夾襖,胸前的齊縫,也 扯成兩半邊,裂下一條很大的口子。因問道:“姑娘,你怎麽回事? 家裏有甚麽人打你嗎?”她聽了這話,兩行眼淚,像拋沙一般,滾了 下來,抖顫著聲音道:“我師傅,我師傅……”她說到這裏,回頭看 到巷子裏麵有人跑了來,放步就跑,卻顧不得現談話,二和跳上車 去,一兜韁繩,馬就飛跑上去,趕了一截馬路,馬車已超過了那姑娘 麵前去,二和回頭看時,見有一男一女,手裏各拿一根藤條,站在那 小胡同口上,隻管東張西望著。
那個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趕上了馬車,藏在人家一個大 門樓子下麵,向二和亂招手,口裏低聲叫道:“喂,掌櫃的,你帶我 跑一截路,免得他們追上我。”二和將馬車趕了一截路,已是緩緩 地走著,二和聽了姑娘的喊叫聲,就向她點點頭,低聲答道:“你快 上來。”於是把馬拉攏一步,帶到大門樓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馬車 靠攏,就奔到車子前,兩手將車門亂扯。二和一跳,向門樓子下一 竄,勢頭也來得猛一點,向牆上一碰,咚地一聲,可是他也來不及去 管了,左手摸著額角,右手就來開車門。那姑娘跳上了車子,將腳亂 頓著道:“勞你駕,把車子快開走罷,他們追來了,他們追來了!”二 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亂,跳上車也隻有兜住馬韁就跑。跑了一截路, 這才問道:“姑娘,你讓我送你到什麽地方去?”她答道:“隨便到 什麽地方去都可以。”二和道:“這是笑話了,怎麽隨便到什麽地方 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車站接客去的。”她道:“我就上西車站搭火 車去。”二和道:“你搭火車到哪兒?”她道:“到哪兒也可以。”二 和將車子停住了,回轉頭來,向車子裏看著,問道:“姑娘,我好意 把你救了,你可不能連累我。你叫我把你帶上西車站,那算怎麽回 事?那裏熟人很多,偵探也很多,你要讓人家告我拐帶嗎?”她道: “哦,那裏有偵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東城去就是,勞你駕, 再送我一趟。”二和道:“送到東城以後,你怎麽辦?”她道:“我有 個叔叔,在北新橋茶館裏當夥計,我找他去。”二和道:“這樣說著, 那倒是成。”
於是一麵趕著馬車,一麵和她說話,問道:“你師傅幹嗎打 你?”她道:“師娘不在家,他打我。”二和道:“剛才有一個女人,也 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師娘嗎?”她道:“是我師娘,我師娘回來了,聽 了師傅的話,也打我。”二和道:“那為什麽?”她低住了頭,沒有作 聲。二和道:“師傅常打你嗎?”她道:“師娘常打我,師傅倒是不打 我,可是這一程子,師傅盡向我挑眼,也打過我好幾回了。”二和 道:“你總有點什麽事,得罪你的師傅了。”她道:“不,我在家裏, 洗衣煮飯,什麽事全替他們做,出去還替他們掙錢。”二和道:“掙 錢?你憑什麽掙錢?”她頓了一頓道:“作活。”二和道:“你師傅是 一個裁縫嗎?”她道:“唔,是的。”“你家裏人呢?”她道:“我什麽 親人也沒有,要不,他們打我,怎麽也沒有人替我作主。”二和道: “你不是還有一個叔叔嗎?”她道:“哦,對的,我還有個叔叔。”二 和道:“叔叔不問你的事嗎?”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 二和道:“你姓什麽?”她道:“我姓李。”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把 馬車趕到了一所空場。
二和把馬車攏住,由車子上跳下來,問道:“姑娘,你下車來 罷。由這裏向北走,向東一拐彎,就是北新橋大街。”她跳下車來, 將手埋著頭上的亂發,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來:雪白的鵝蛋臉 兒,兩隻滴溜烏圓的眼珠,顯出那聰明的樣子來。二和便道:“倒是 挺好的一個人。”她站著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橋過去,再 是什麽地方?”二和道:“過去是東直門,你還要過去幹什麽?”她 道:“不過去,我不過這樣的問一聲。”二和道:“你叔叔叫什麽名 字?”她道:“叫王大龍。”二和道:“這就不對了,你說你姓李,怎麽 你叔叔姓王呢?”她愣住了一會子,笑道:“是我說錯了,我叔叔叫 李大龍。”二和向她打量一遍,點點頭道:“你去罷,拐彎就是北新 橋。沒想到為了你這檔子事,耽誤了我西車站一道生意,我還得趕 出城去撈東車站的生意呢。”說道,跳上車去,一撒韁繩,車子掉轉 過頭來向南走。看那姑娘時,將腳撥著地麵上的石塊,低了頭緩緩 的向北走。她沒有向二和道謝,二和也沒有那閑工夫,再問她向哪 裏去了。
第二回 附驥止飄零登堂見母 入門供灑掃作客宜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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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過在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變 為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難的姑娘,一路談到這空場子裏,也就覺得她果 然有些可憐。這時雖然掉轉馬頭,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轉臉來 向北看,隻見那女孩子兩手抄在衣岔上麵,低了頭,一步拖著一步 的走了去。二和將手上的馬鞭子一舉,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別忙 走,我還有話問你呢。”那女孩子聽了這話,一點也不考慮,立刻跑 了過來。
她走來的勢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麵前以後,這就把頭 低了下來,問道:“掌櫃的,你叫我幹嗎?我已經給你道過勞駕了。” 二和跳下車來,笑道:“你不和我道勞駕,這沒有關係。我還要問你 一句話,你說你有個叔叔在北新橋茶館裏,這話有點兒靠不住 吧?”她點點頭道:“是的,有一個叔叔在茶館子裏。”二和道:“這 茶館子的字號,大概你不知道。但是這茶館子是朝東還是朝西,是 朝南還是朝北,你總不會不知道。”她昂著頭想了一想,忽然一低 頭,卻是噗嗤一笑。二和道:“這樣說,你簡直是撒謊的。你說,你打 算到哪裏去?”她抬起頭來,把臉色正著,因道:“我實對你說罷,因 為你追問著我到哪裏去,我要不告訴你有一個叔叔在北新橋,那你 是會老盯著我問的,教我怎麽辦呢?”二和道:“我老盯著你問要什 麽緊?”她道:“我怕你報告警察,送我到師傅家裏去。”二和道: “你不到師傅那裏去,又沒有家,那麽,你打算往哪裏跑呢?”
她聽著這話,倒真個愣住了,瞪了那烏溜的眼睛,隻管向他望 著,將右腳上的破鞋,不斷地在地麵畫著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 來了,糊裏糊塗的亂走一起,你事先總也籌劃了一會子,自己究竟 是打算到哪兒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話,我早就逃走了。 就因為沒地方去,我才是在他們家裏待著。”二和道:“怎麽今天你 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們家裏,遲早得死。還有那個畜 類的師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隻好糊裏糊塗,先跑出來,逃開了 虎口再說。我也有個想頭,一來是逃下鄉去,隨便幫幫什麽人的忙, 總也可以找碗飯吃;第二條路,那不用說,我就打算死啦。別的事情 不好辦,一個人要尋死,沒什麽辦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說,你師 傅待你還不錯嗎?”她退後了兩步,低了頭沒有作聲,將兩個手指 頭放在嘴唇皮子上抿著。二和道:“這樣子說,你準是走第二條路, 看你臉上,一點沒有發愁的樣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說是 不是?”她沉鬱著臉子,把眼皮也同時垂了下去,可沒有答話。
二和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高升過了人家門外的高槐樹上,皺 了兩皺眉毛道:“我不碰著這件事呢,我就不管,現在眼睜睜地看 你去尋死,可沒有這個道理,你能不能依著我的話,到我家裏去一 趟,我家裏有個老太太,她見著的事就多啦,可以勸勸你。”她道: “到你們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聲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師傅家 裏去,我是不幹的,你可別冤我。”說了這話,她向二和周身上下, 全看了一眼,二和道:“這是笑話了,你這麽大一個人,就是你師傅 也關你不住,我們一個過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嗎?腳在你身上, 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們也算白著急,你先到我家裏去瞧瞧,若是 不好,你再走,那也不遲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麽買賣也不 作,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車。”說著,就上前把車門打開了,而且 還欠了一欠身子。她跳著上了車,由車門子裏伸出了半截身子,向 二和道:“你若是把馬車向我師傅家裏趕了去,那我就會跳下來 的。”二和道:“你這位姑娘說話,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馬車,是你 自己找著來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來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該 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個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 我回去。掌櫃的,勞駕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車子,一鞭子 趕了馬車就跑,因為是一徑的跑著,也就沒有功夫來和她說話,到 了家門口,把車子停在門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開了車門下 來,直向小跨院子裏丁家走去。在這屋簷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對 了外坐著,二和道:“媽,我告訴你一段新鮮事兒,我帶著一位客來 了。”那位老太太扭轉身來,尖削的臉上,閃出了許多皺紋,戴了一 把蒼白的頭發,不住的微微的搖撼著,這是表示著為人受刺激太 深,逼出來的一種毛病。她雖是站起來了,但還依舊仰了臉看人,由 這裏可以看出來,她還是個雙目不明的殘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親麵前,向那位姑娘招了兩招手,因道:“請你過 來見見,這是我媽。”那姑娘走了過去,叫了一聲老太,丁老太就伸出 右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卻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輕輕地撫 摸一番。因笑道:“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 “你老坐著吧,先讓我把一段子經過的事告訴你,然後再讓她說她 的。”丁老太就彎了腰,把剛才自己坐的凳子,拍了兩下,笑道:“小 姑娘,你就在這兒坐著吧。”她說完了這話,自己慢慢地走到對過的 所在,彎了腰,伸著兩手,在各處摸索了兩三下,果然就讓她摸到了 一把小椅子,然後坐下。二和在牆上釘子上,取下了一條半幹濕的毛 巾,在額頭上亂摸擦了一陣,這就笑著把今日早上的事,敘述了一 番。
丁老太雖然看不到來的貴客是怎麽一個樣子,可是誰說話,她 就把臉朝著誰。等二和把話說完了,這就將臉一轉,朝到那位小姑 娘,笑問道:“我兒子說的話,全是真的嗎?你貴姓?我應當怎麽稱 呼呢?”她道:“您太客氣,還說這些啦。我姓王,師傅替我起了個名 字叫月容,成天成晚的就是這樣叫著。掃地抹桌,洗衣煮飯,什麽全 叫我,我真膩了。我在家的時候,小名兒叫小四兒,您就叫我小四兒 罷。”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媽媽有一句便說一句,就別發牢騷 了。”丁老太將臉朝著他道:“二和,你還沒有作買賣啦,我聽這王 姑娘的話,一定很長,你先去找一點生意,咱們等你回來。”二和向 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著頭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著 我媽在這裏談談,等我回家來了,你才走開。我媽眼睛看不見,你要 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來道:“你放心去作買賣罷,我這滿市找 不著主兒的人,會到哪兒去?”說道,還向他露齒一笑。二和走到院 子裏了,回頭看到了她這兩片鮮紅的嘴唇裏,透出雪白的牙齒來, 又把那烏溜的眼珠對人一轉,這就不覺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 麽啦,沒聽到你的腳步響?”說道,揚了臉,對著院子。二和道:“忙 什麽,我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別走,走了,我是個漏子。” 於是取下頭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點個頭,可是不知他有了一個什 麽感想,一轉念頭,將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著步子,走了出去 了。
這位王月容姑娘,一麵和丁老太談話,一麵打量他們的家的屋 子。這裏是兩間北屋,用蘆葦稈糊了報紙,隔了開來的,外麵這間屋 子,大小堆了三張桌子。正麵桌上,有一副變成黑黝的銅五供,右角 一個大的盤龍青花破瓷盤,盛了一個大南瓜,左角堆了一疊破書 本,上麵壓了一方沒蓋的硯池,筆墨賬本又全放在硯池上。那正牆 上,不是字畫,也沒供祖先神位,卻是一個大鏡框子,裏麵一個穿軍 服掛指揮刀的人像。那人軍帽上,還樹起了一撮絨纓,照相館門口 懸著袁世凱的相片,就是這一套。這人大概也是一個大武官,可不 知道他們家幹嗎拿來掛著。其餘東西兩張桌子,斜斜的對著,盆兒、 罐兒、破報紙、麵粉袋、新鮮菜蔬、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麽東西都 有。兩張桌子下麵,卻是散堆了許多煤球,一套廚房裏的家夥。連煤 爐子帶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間,再加上兩條板凳,簡直的把這屋子 給塞滿了。
第二回 附驥止飄零登堂見母 入門供灑掃作客宜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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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太因為她在談自己的身世,正垂了頭,靜心靜意,向下聽 著,並不知道她在察看這屋子。約摸有大半個鍾頭,月容把她的身 世全說過了,老太點點頭道:“原來你是這麽回事,等我們二和家 來,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麽都會作,我家裏油鹽白麵,全現成, 要不然,你等著二和回來,才可以作飯,那就早著啦,恐怕你等不 了。往日,他沒作完買賣,也趕回來給我作飯吃,要不,事先就留下 錢在麵館子裏,到時候讓麵館子送麵來。別瞧他是個趕馬車的,他 可知道孝順上人,唉,這話提起來,夠叫人慚愧死了。你瞧見上麵那 一個大相片沒有,那是我們二和他父親。二和的老爺子官大著啦, 作到了上將軍,管兩省的地方。二和的父親,是老爺子的長子,三十 歲的人,除了原配不算,連我在內,是八個少奶奶,把一條性命,活 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兒女,他花了幾千塊,硬把我強買了來。作第 四房。上輩老爺子,和二和的老爺子,是一年死的,整千萬的家財, 像流水一樣的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沒有丈夫,能 攤著我得多少錢?我帶了這個兒子,分了兩千塊錢,就這樣過了十 幾年。坐吃山空,兩千塊錢夠什麽?把我私人藏著的一點首飾.全變 賣完了。到了前兩年,孩子也大了,浮財也用光了,我兩隻眼睛也瞎 了。我們那位大奶奶,過了十幾年的光花不掙的舒服日子,錢也完 啦,就把最後剩下的一所房,也給賣了去。我本來也不想分他丁家 財產了,人家說,我們上輩老爺子,共有九個孫子,就是我們這孩子 分得太少,這才托人去說,就是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點給我們。丁 家人,比我窮的還有呢,早把錢搶了個空,分給了我們一輛馬車,一 匹老馬。我說,這是給窮人開心,窮得沒飯吃,還坐馬車啦?二和可 就信了街坊的話,把馬車拖回來了,就憑了這匹老馬,倒養活了我 這老少兩口子過了兩年。”月容笑道:“那麽說,丁掌櫃的倒是一位 貴公子啦。”丁老太道:“貴公子怎麽著?沒有什麽學問,還不是給 人趕馬車嗎!”月容道:“您這話倒是真的,我隻說了我在師傅家的 事,沒說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來,就可以把這話詳詳細 細地對您說了。”兩人這樣一談,倒是很高興,也忘了誰是主人誰 是客。
過了兩三小時,在外麵趕馬車的丁二和,對於家裏這一位客 人,實在不放心,拉了一筆生意,趕快的就趕回家了。馬車放在大門 外,他手上拿了一個馬鞭子,大開著步子,就向院子裏走,看到王月 容,正在屋簷下站著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給你想到了一個辦 法啦,你先買一點兒東西吃,我這就送你去,你可別……”他一麵 說著,一麵走近前來,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小跨院 裏,掃得幹幹淨淨的,破桌子爛板凳,全理齊了,放到牆角落裏。院 子裏有幾隻雞,全用繩子縛了腳,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爐,還有 一張條桌,全放在屋簷下來。煤爐子上燒著一鐵鍋開水,桌上一塊 砧板,撐了好些個麵條子,在那裏預備著。幾隻碗裏,放了醬油,醋, 蔥花兒,還有一隻碗,放了芝麻醬、甜醬,一個碟子,切了一碟鹽水 疙瘩絲兒。再向屋子裏一看,全改樣啦,那張條桌同作飯家夥全搬 出去了,屋子裏也顯著空闊起來。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麵上掃得鏡 子似的,不帶一點髒。左邊的桌子空出來了,隻有一把茶壺,兩隻杯 子,正中桌上,書理得齊齊的,筆硯全放在犄角上。院子裏有兩瓦盆 子雞冠花,壓根兒沒理會過,這會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幹 淨了,放在桌上五供旁邊。母親坐在桌子邊椅子上,手裏捧了一杯 茶在喝呢。因道:“嗬,屋子全收拾幹淨了,這是誰收拾的?”月容 道:“掌櫃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沒有多大功夫,還沒有收拾得 好。掌櫃的,你這就吃飯嗎,什麽全預備好啦。”二和拿了一條馬鞭 子,隻管向屋子裏外望著,簡直說不出話來啦。
丁老太道:“這位姑娘,為人真勤快,自從你去後,她就作得沒 有歇手。”二和道:“這可真難為人家,我們要怎樣的謝謝人家 呢?”這句話沒說完,月容把一隻破舊的鐵瓷盆,舀了熱水,連手巾 也鋪在水麵上,這就向他點了兩點頭笑道:“你先來洗把臉。”二和 將馬鞭子插在牆窟窿眼裏,兩手亂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 是一個客,我們怎好要你作事呢?”月容道:“這沒關係,我在師傅 家裏,就這樣伺候師傅慣了的。”說道,她將臉盆放在矮凳子上,自 走開了。二和洗著臉,水嘩啦子響,丁老太就聽到了,她說:“二和, 你瞧這位姑娘多會當家過日子,我要是有這麽一位姑娘,我這個家 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還是一位客呢,你一回來了,茶是茶,水 是水的,忙了一個不亦樂乎。”二和心裏正想著,水倒有了,哪兒來 的茶?一抬頭,卻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喲了一聲道:“姑 娘,這可勞駕勞駕。”月容站在門外自低了頭下去,微微一笑。丁老 太道:“二和,剛才你一進大門,就嚷著有了辦法了,你所說的,是 有了什麽辦法?”二和端起那杯茶來,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車站 上,也是聽到夥伴裏說,婦女救濟院裏麵,就收留各種無家可歸的 女人。若是這位姑娘肯去,那裏有吃有穿,還有活做,將來可以由院 裏頭代為擇配呢。您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隻要到那裏麵去了,無 論這姑娘的師傅,是怎麽一位天神,他也沒有法子,隻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親隻管說話,一不留神,剛才的那一盆臉水,卻讓人 家端起走了。接著,桌麵子是揩抹幹淨,月容把兩碗下得了的麵條 子放在桌子上,而且還攙著丁老太到桌子邊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 手中,笑道:“老太太,我這分手藝可不成,麵條,全撐得挺粗的一 根,你嚐嚐這味兒怎樣?”二和兩手一提褲腳,張了腿在椅上坐下, 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夾子麵,彎腰就待向嘴裏送去,可又忽然把筷 子放下,望了她道:“這位姑娘你自己怎麽不吃?”她道:“我吃 。啦。”她捧了一碗麵,在廊簷下舉了兩舉,笑道:“我在這兒奉陪 啦。”二和笑道:“這可不像話。就算我們這是一張光桌子,我們娘 兒倆全坐在這裏,正正經經的吃麵,你累了大半天,讓你坐在院子 裏吃,就是不讓別人瞧見,我們心裏頭也過不去。”說著話自己可 就站起了出來,把她那碗麵接到手上,向屋子裏端了去笑道:“這 一餐飯,你是自作自食,我也不好說什麽客氣話,等我作完了下午 兩趟買賣,好好兒來請你一請。”二和說著話,可就把那碗麵,放到 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條凳子,放在橫頭,將手連連拍了凳子兩下, 向她微笑著道:“請坐,請坐。”月容將牙微咬了下嘴唇低頭坐下。 二和點點頭道:“我沒有什麽可以說的,這是你作的麵,作得很好, 請你多吃一點兒就是了。”月容隻是低了頭吃麵,卻沒有說什麽。
二和雖不是正麵的朝她望著,可是當和她說話的時候,就偷著 看她臉色一下,隻看她圓圓的臉兒,頭上剪著童式的頭發,現在不 蓬了,梳著光滑滑的。兩鬢邊垂了兩仔長的垂鬢,越是顯著那臉腮 上的兩片紅暈,成了蘋果般一樣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雖然為了 工作太多,顯著粗糙一點,卻也不見得黃黑,而且指甲裏麵,不曾帶 了一絲髒泥。記得小時候,常和一位劉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樣子, 倒有些相同。正打量著呢,這位王姑娘的頭可就更抬不起來了。丁 老太聽到桌麵上靜悄悄的,這就問道:“二和,那救濟院的事,你得 和這位姑娘談談,看她是不是願意去?”月容道:“我早聽到了,我 隻要有個逃命的地方,哪兒也願意去的。吃完了飯,就請丁掌櫃的 送我一趟罷。”她說著,就仰著臉望了二和,等他的答複。她心裏大 概也很高興,以為是得著一個歸宿之處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聞歌憶舊 增一宵夢寐移榻驚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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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在今天吃午飯的時候,家裏會來了這麽一位女客,這是想不到的事。自從脫離大家庭以來,仿佛記得沒有吃過這樣一餐舒服的飯,可以不用自己費一點心力,飯碗放在桌子上,扶起筷子就吃,覺得自己家裏,真有這樣一位姑娘,那實在是個樂子。雖然家裏多這樣一個人吃飯,不免加上一層負擔,可是一個小姑娘,又能吃多少,她若是願意不走,把她留下來也好。因為如此想著,所以月容說上救濟院去的話,就沒有答複。
月容向他看看,見他吃著麵,隻是把筷子夾了兩三根麵條子,送到門牙下,一截一截地咬了吃,咬完了兩三根麵條子,再挑兩三根麵條子起來咬著,兩隻眼睛,全射在桌子中心那鹽水疙瘩絲的小碟子上。心裏一轉念,是啦,人家家裏,突然的來了一位逃跑的小姑娘,可擔著一分子幹係。這事要讓自己師傅知道了,說不定要吃一場飛來的官司,還要落個拐帶二字,人家怎麽不透著為難呢!人家顧著麵子,直不好意思說出口,叫客快點兒走,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說出口來,自己知趣一點兒,就說出來罷。於是掉轉臉,對了上座的丁老太道:“您這分恩情,我現在是個逃難的孩子,也沒法子報答,將來我有個出頭之日,一定到您府上來,給您磕頭。”丁老太放下筷子,順了桌沿,將手摸著過來,摸到了月容的手胳臂,就輕輕地拍著道:“好孩子,你不要說這樣的話。為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彼此幫忙,三年河東,三年河西,我們這樣小小的幫你一點忙,算得了什麽,將來也許有我們求到你府上的時候,你多照顧我們一點就是了。”二和覺得母親這種話,勸人家勸得有些不對勁,便端起手上的麵碗,連湯帶麵,稀裏呼嚕,一陣喝了下去。月容看到,連忙將筷子和碗同時放下,站了起來,笑道:“還有麵啦,我去給你盛一點。”二和道:“飽啦,勞你駕。”月容站在桌子角邊,對他望著,微笑一笑道:“在外麵忙了這樣一天,飯又晚了,再吃一點。”二和看了她這樣子,倒不好拒絕,因笑道:“也好,我幫著你,一塊來下麵罷。”說著,同走到屋簷下來,月容捧了他的碗,放在小桌上,還在抽屜裏找出了一張小報,將空碗蓋上。二和退後兩步,兩手互相搓著,望了她微笑道:“姑娘,你作事真細心,把空碗放在這裏一會子,還怕吹了灰塵進去。”月容笑道:“讓你見笑,我白小就讓人家折磨得。”她口裏說著話,把砧板一塊濕麵,趕忙的搓搓挪挪,撐起麵來,還回轉頭來向二和微笑道:“下撐麵總要現撐,一麵撐著,一麵向鍋裏下去,若是撐好放在這裏等著,就差味兒。”二和道:“人少可以,人多撐麵的人可得累死。”月容笑道:“無論什麽,全是一個慣,我在師傅家裏,就常常給他們一家人撐麵。累死我倒不怕,就是別讓我受氣。”說著,微微歎了一口氣,垂下頭去。
二和看了人家這一副情形,隻好把兩手挽在身後,來回的在院子裏徘徊著。月容手腳敏捷的煮好一碗麵,滿滿的盛著,剛待伸手來端碗,二和口裏說了一聲不敢當,人就搶過來,把碗端了去。放到屋裏桌子上以後,看到月容碗裏,隻剩了小半碗麵了,這就整大夾子的挑了麵條子,向她碗裏撥了去。月容笑嘻嘻的,跳著跑進屋子來,將手抓住了他的筷子,笑道:“我早就夠啦。”丁老太道:“你在我們家吃一頓飯,還是你自個兒動手,若是不讓你吃飽,我們心裏,也過得去嗎?”二和笑道:“若是這樣子請客,咱們家雖窮,就是請個周年半載,也還請得起。”丁老太道:“真的,讓人家替咱們忙了大半天,也沒讓人家好吃好喝一頓。”月容道:“丁掌櫃幫我一點忙,把我送到救濟院,弄一碗長久的飯吃,那也就得啦。”丁老太道:“二和,你瞧,這位姑娘,隻惦記著到救濟院去,你快點兒吃飯,吃完了飯,你就趕著車子把人家送了去罷。”月容本是坐在旁邊,低了頭吃飯的,聽了這話以後,立刻放了筷子、碗,站起來,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笑道:“丁掌櫃,我這裏先謝謝你了。”二和也隻得放了筷子、碗,站將起來,因向她道:“這點兒小事,你放心得了,我馬上送你去。不但是送你去,而且我還要保你的險,那救濟院裏是準收。”月容聽說,又向他勾了一勾頭。二和心裏,這就連轉了兩個念頭,說送人家到救濟院去,是自己出的主意,現在不到半點鍾,那可轉不過口來。再說到瞧她這樣子,那是非常的願意到救濟院去,自己又怎好去絕了人家的指望呢!如此想著,就對她道:“好的,姑娘,你自己舀一盆水,洗把臉,喝一口水,我到外麵套車去。” 他說著,把麵碗放下了,自到門外去套車。
還不曾出得院子呢,有人叫了進來道:“二哥,在家啦?買賣來了。”二和看時,是同行陳麻子,他家相距不遠,就在本胡同口上。二和道:“家裏喝碗水。”陳麻子站在院子中心四周看了一看,答道:“嗬,你這院子裏開光啦,你真是裏外忙。”二和見他麻臉上的兩張薄片嘴,一連串的說著,這倒不好讓他進屋子去,便道:“多謝你的好意,既是有生意,就別耽誤了,上哪兒呀?”陳麻子道:“就是這胡同外麵那座大紅門裏麵,他們要兩輛馬車,遊三貝子花園去。”二和道:“出外城啦,什麽時候回來?”陳麻子道:“有一點鍾,向坐車的主兒要一個鍾頭的錢,你怕什麽,走罷。”他說了這話,挽住二和的手臂就向外拉。二和被他拉到大門外,笑道:“我丟了帽子沒拿,你等一會兒。”說著,向院子裏跑了進去。走到屋子裏,見到月容正在揩抹桌子,於是低聲向她道:“這可對不起,我有一趟城外的買賣,立刻要走。”月容笑道:“掌櫃的,你自便罷,我在你府上等著,你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再送我。”丁老太道:“我先留著這姑娘談談。”二和怕陳麻子進來,在牆壁釘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匆匆地就跑出門去。
陳麻子所告訴他的話,倒不是假的,果然,是一趟出城的生意。在路上心裏也就想著,這件事,也不忙在今日這一天,隻要生意上多掙幾個錢,明日早上,就耽擱一早也沒關係,於是定下心,把這一趟生意做完。不想這幾位遊客,偏是興致甚好,一直遊到下午七點鍾,才到家。
二和趕著馬車回來,已是滿天星鬥。自己也是著急於要看看月容還在這裏沒有,下車也來不及牽馬進棚子裏去,手上拿了馬鞭子,悄悄的走到院子裏來。隻見屋簷子微微的抽出一叢泥爐子裏的火焰,雖是黑沉沉的,顯著院子裏寬敞了許多,這就想到今日上午,月容收拾院子的這一番功勞不能夠忘記。外麵屋子裏也沒點燈,隻是裏麵房間裏,有一些渾黃的燈光,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著,於是緩緩的走到廊簷下來,聽她們說甚麽呢?這就有一種細微的歌聲,送到耳朵裏來,這詞句聽得很清楚,乃是“老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正是自己所愛聽的一段《霸王別姬》。這就不肯作聲,靜靜兒的向下聽著這一段唱腔,不但是好聽,而且還十分耳熟,直等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接著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聲,滴咯滴咯兒隆,隆咯隆咯兒咚,這豈不是《夜深沉》!在唱著胡琴腔的時候,同時有木板的碰擊聲,似乎是按著拍子,有人在那裏用手指打桌沿。直等這一套胡琴聲唱完了,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叫起來道:“哦,唱得真好。”隨著這句話,就一腳跨進屋門來,隻在這時,卻看到一個人影子,由桌子邊站了走來,暗影裏也看得清楚,正是王月容。便笑道:“哦,王姑娘,你還會唱戲?”她道:“不瞞你說,我現在是無家可歸的人,逃出了天羅地網,不受人家管了,心裏一痛快,不知不覺的就唱了起來了。你們老太身上有點兒不舒服,早睡著了,我…個人坐在這裏,怪無聊的,隨便哼兩句,讓你聽著笑話。”她口裏說著話,擦了火柴,就把桌子上一盞煤油燈,給點著了。
第三回 多半昌色留聞歌憶舊 增一宵夢寐移榻驚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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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在燈光一閃的時候,看到那嬌小的身材,這讓他想起星光下一段舊事,便問道:“姑娘,你是怎麽會唱戲?你學過這玩藝兒的嗎?”她在桌子邊站著避了燈光,不由得低下頭去。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壺,自己覺得把話問得太猛浪了,於是搭訕著斟茶喝。人家是一位客呢,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會客人,於是也倒了一杯,悄悄的送到她麵前桌子角上。她看到就明白了,向他笑著一點頭道:“勞駕了。”二和一抬手道:“我記起來了,一點兒沒有錯!夏天,你在我們院子裏唱過一晚戲,你唱得真好,我永遠記得。不想咱們成了朋友了,想不到,想不到!”說得高興了,兩隻手掌互相撐著,微扛了肩膀,有說不出來的那一種快樂似的,隻管嘻嘻兒的笑,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紅了,隻是低了頭,將一隻手去慢慢的撫摸著桌沿。二和這才看出來了,人家很不好意思,因此住了笑容,很沉著的對她道:“這要什麽緊,我們趕馬車是糊嘴,你賣唱也是糊嘴,又有什麽不能對人說的!”她這才低聲答道:“我不敢告訴你是學什麽,就為的是這個。丁掌櫃的,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濟院裏去,可別說出來,我覺得真是怪寒磣的。”二和端了一張方凳子在房門口放下,然後又端了那杯茶,朝著她慢慢兒的喝。她忽然身子掉正過來,向二和望著,沉住了顏色道:“丁掌櫃……”說著這話,突然的把話止住,而且將頭低下去。
二和雖然不敢正眼的望著她,可是這話也不能不回答她,因之手上捧著茶碗,慢慢兒的向嘴裏送著,緩緩的道:“那沒什麽要緊,我答應了你的事,遲早總得替你辦。”月容道:“不是那話,你想不到我是一個賣唱的人吧?”二和見她兩手反撐了桌子,背著燈光看了自己的鞋尖,那就夠難為情的了,便站起來道:“倒是沒有想著。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個賣唱的,我可喜出望外。因為你那天在我們這院子裏唱過一回之後,我們這院子裏人,全都成了戲迷了。可是我們又沒有那麽些個錢,可以天天叫唱曲兒的到家裏來,所以當你們這一班,拉著彈著,由胡同裏過去的時候,我就老是跟了他們走,有時候還走著很遠的地方去。你唱的聲音,我是聽得很熟,可是我還沒瞧見過你長的是個什麽樣子。”月容本就低著頭的了,聽著這話,不覺噗嗤一聲笑著,將頭扭了過去。二和見她這樣不好意思,更覺得心裏有些蕩漾起來,拿起桌上的茶壺,又自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上喝了。那月容始終把臉朝了那邊,也不掉過來,這樣,彼此寂然的對立著,約摸有六七分鍾。
丁老太在裏麵屋子床上,翻了兩個身,嘴裏哼哼有聲,二和這才發言道:“媽,你又不舒服啦?”隨著這話,他就走了進去。月容一人在外麵屋子裏,就靠了桌子角坐下,也是這一天實在是疲勞了,不知不覺的就伏在桌子角上閉眼稍微休息一下。朦朧中覺得這桌子搖撼了一陣,便抬頭向前麵看著。二和已是將兩條板凳,架了一塊板子橫在堂屋中間,板子上鋪了一床薄被。月容站起來,打了兩個嗬欠,立刻將嘴掩住,笑道:“又要勞你的駕,我自己會來鋪床。”二和道:“不,這是我搭的鋪。你一位大姑娘家,怎好讓你住在外麵屋裏睡,你別瞧我家窮,還有一張大銅床呢。”月容道:“向來丁掌櫃在哪兒睡?”二和道:“你不瞧見屋子裏有一張小土炕嗎?我向來就睡在那兒。”月容道:“把你揪到這外邊屋子裏來,倒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這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反正我不能讓客人在家裏熬一宿。”月容道:“老太太向來一人睡在床上的,今晚上又不太舒服,我怎好去打攪她,我在炕上睡罷。”二和道:“這可以聽你的便。”說著,舉起兩隻手,連連打了兩個嗬欠。月容抬起一隻手來,理著自己的鬢發,因道:“你為我受累了一天,這會子該休息了,我這就進房去了。”二和道:“裏麵屋子裏,請你別熄燈。桌上有一壺茶,是拿一件大棉襖包著的,假如半夜裏我們老太太要喝茶,請你倒一杯給她喝,別的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你睡罷。”月容雖然覺得他最後兩句話,是有點贅餘,但是自己要睡,人家也就睡,不便我問,自進裏屋,掩上屋門睡了。
二和這方搭床的板子,正是屋子裏開向院子裏屋門,現在睡下了,屋子門可就不能關上。將一床被,半疊半蓋的躺著,沒有枕頭,隻好脫下身上的衣服,作了一個大棉布卷塞在墊被的下麵,把頭枕頭。這一天,早上把東北城跑了一個來回,晚上又把西北城跑了一個來回,也就相當的疲倦。何況為了月容,心裏頭老是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牽掛,總覺得安置沒有十分妥當,作什麽事也有些仿仿佛佛的。這時頭靠了那個卷的衣包,眼對了裏麵房門望著,他心裏就在那時想著,假使自己有一天發了財,把這間房當了新房,那就不枉這一生了。不過像王姑娘這分人才,要她作新娘子,也不能太委屈了,必得大大的熱鬧一下子。
心裏這樣想著,眼麵前可站著一位新娘子,身上穿了紅色的長衣,披了水紅色的喜紗,向人微微的一笑。耳邊下兀自有音樂響著,但是卜卜嗆嗆的,卻有些不成腔調。這就忘記了自己是新郎,也禁不住發脾氣喊起來,為什麽音樂隊這樣的開玩笑。不想這一聲嚷著,自己也醒過來了,是牆外麵有敲更的經過,是那更梆同更鑼響著。於是轉了一個身朝裏睡著,心裏也正責罵自己,未免太不爭氣,家裏來一位女客,立刻就想把人家當新娘子。可是月容倒很讚成這個辦法,對他道:“你不要送我上救濟院,我們逃跑罷。”說著就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趕,兩個人拚命地跑,後來索性牽了月容的手跑。所跑的正是一條荒僻的大街,刮著大風,飛著雪花,吹得人身上冷水浸了一樣,尤其是自己的脊梁上,直涼透了肺腑,站著定了定神,自己並沒有站著,卻是躺在門板上。那院子裏的風,呼呼的向屋子裏麵灌,吹得脊梁上,猶如冷水澆過,所以把人又驚醒了,於是一個翻身坐起來,定了一定神。今天晚上,怎麽老是作夢?這可有些怪了。記得桌上還放下了一盒煙卷的,這就走過去向桌麵上摸索著。
不知道怎麽當的一聲,把桌上一隻茶杯子給撞翻了,自己啊喲了一聲。接著便是咿啞一聲,原來房門開著,閃出一線燈光來,月容可就手扶了房門,在那裏站著。二和道:“你還沒睡著嗎?準是認床。”月容笑道:“我們是什麽命,還認床啦?我想你在外麵屋子裏躺著,忘了關門,仔細著了涼。我把你擠到外麵來,怪難為情的,可是你老太太睡著了,我又不便叫你。”她說著話,就抱了一床小被出來,放到板子上。二和也摸著了火柴,把桌上的燈點了,見她睡眼的蓬亂著一頭頭發,衣服單單的,又有幾個破眼,直露出白肉來。在燈下看到她這種樣子,心裏未免動蕩了幾下。月容見他望著,低了頭,就走進房去,兩手要關上房門的時候,還在房門縫裏,同二和連連點了幾點頭,然後在她微笑的當中,將門縫合上,兩個人就在門內外隔開來了。二和當時拿了火柴盒在手,一句什麽話也說不出,這時門合上了,才道:“喂,王家大姑娘,你把被給我了,你就別在炕上睡了。”月容道:“我知道了。掌櫃的,你可把門掩上一點,別吹了風。”二和答應了一聲,自擦火抽著煙。丁老太太咳嗽了幾聲,隔了屋子叫道:“二和你還沒睡啦?”二和道:“我剛醒,抽一枝煙卷就睡。您好一點兒了嗎?”丁老太道:“好些了,多謝這位王家姑娘,給我倒了兩遍茶。別攪和人家了,讓人家好好的睡一會兒罷。”二和靜靜的抽完了那枝煙,將兩床被一墊一蓋,卻是睡得舒服一點。心裏也就想著:可別胡思亂想了,明天一早就得起來套車,送她上救濟院去。好好的睡一覺罷,隻要把她送走,自己心事就安定下來了,睡罷。這樣決定了,口裏數著一二三四,一直數到四百數十,這就有點兒數目不清。
直等這耳朵下聽到呼呼的風聲,起來一看,天色大亮,那鄰院的樹葉子被風吹著,隻管在半空裏打旋轉,抬頭看看天色,陰沉沉的。這也就來不及作什麽想頭,到院子裏馬棚子裏去,把馬牽出來,將車套好。一回頭,月容把頭發梳得溜光,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脅下又夾了一個小布包袱。二和道:“你還帶著什麽啦。”月容道:“這是你送我的一點兒東西,我帶去作紀念品。”二和也就仿佛著曾送過她一點東西,便點頭道:“你記得我就好。你到院子裏去以後,我還可以讓我們老太太常常去瞧你。”月容低了頭沒作聲,自開了車門子,就鑽了進去。二和道:“姑娘你也真心急,我車子還沒有套好呢。就算我車子套好了,你到大門外去上車也不遲。”月容道:“你外麵院子裏街坊多,我不願意同他們見麵,你快一點兒走罷。”二和一聽這話,覺得這個人太狠心,母子兩個人這樣款待她。她竟是一點留戀之心沒有。一賭氣,拿著馬鞭子,就跳上車去,口裏喝了一聲道:“畜牲快走!”那馬似乎也生了氣,四蹄掀起,向前直奔,就要把這位剛脫樊籠的小鳥,又要送進鳥籠子去了。
第四回 娓婉話朝曦隨親挽客 殷勤進午酒得友為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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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無故在街上遇到這樣一個少女,本來也就知道事出偶然,並沒有什麽情愛的意思,及至聽到她唱戲,正是自己傾慕的一個人。原來自己料著,一個趕馬車的人,是沒有法子同這唱曲兒的人混到一處去的,自己追著她們後麵聽曲子,那一種心事算是作夢。現在這女人到了家裏,他的那種僥幸心,就引起了他的占有欲。偏是那女孩子不懂事,隻管催了走,所以他氣極了,揮著馬鞭子,就打了馬跑。趕馬車的人,自然坐在車前麵那一個高高的位子上。馬跑得太快了,他隻管在車子上顛簸,不想車輪子在地麵碰了一塊石子,打得車子向旁邊一歪,連人帶馬一齊全倒在馬路上。忽然受了這一下子,著實有點害怕,等到自己睜眼翻身一看,不想還是一個夢。摔下地來,那倒是不假,因為那搭鋪的門板,未免太窄,自己稍微疏點兒神,就翻身滾下來了。於是坐了起來,凝神了一會,自己這也就想著:這也不能說完全是夢,本來已經和王姑娘商量好了,第二日早上,一定可以送她到救濟院去,現在天快亮了,約定的時候,也就快到了。想到這裏走出院子去,四周望了一望,然後走回院子 來。
不想在他走進門來的時候,月容也起來了,站在桌子後麵,向他笑道:“你準是惦記著你老太太的病,這倒好些了。就是由半夜那一覺醒過之後,一直到現在,還沒有翻過身,睡得香著呢。我怕你要瞧老太太,所以我就開門出來。”二和聽說,走進裏麵屋子裏去看看,果然母親是側身躺著,鼻子裏還呼呼打鼾呢,於是放鬆了腳步,又悄悄的走了出來。月容道:“掌櫃的,你要是沒有睡夠,你就隻管睡罷,我這就去給你攏爐子燒水。”二和笑道:“你是一位作客的人,老是要你替我們作活,我真過意不去。”月容道:“喲,你幹嗎說這樣的話,就怕我年輕不懂甚麽,作得不稱你的心。”她這樣說著,可就走到屋簷下去,先把爐子搬到院子中心,將火筷子把煤灰都搗著漏下去了,於是在屋角裏找了一些碎紙,先塞爐子裏去,然後在桌子下麵,挑了些細小的柴棍,繼續著放下去。
二和本是在院子裏站著的,這時就搬了一張矮凳子,在院子裏坐著,兩腿縮起來,把兩隻手撐在自己腿上,托住了頭,向她看著。她不慌不忙的把爐子裏火興著了,用洋鐵簸箕搬了有半爐煤球倒下去,接著將爐子放到原處,找了一把長柄掃帚,就來掃院子。二和這就起身把掃帚接過來笑道:“你的力氣很小,怎麽掃得動這長掃帚呢,交給我吧。”月容道:“你一會兒又要出去作生意的,在家裏就別受累了。”二和掃著地道:“你是知道的,我這位老太太,雙目不明,什麽也不能幹,平常掃地作飯,也就是我。”月容舀了一盆水,放在屋簷矮桌子上,可就把抽屜裏的碗筷零碎,一件一件的洗著。手裏作活,口裏談話,因道:“掌櫃的?你不能找個人幫著一點 嗎?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個人。”
二和聽了這話,將地麵上的塵土, 掃撥到一處,低了頭望著地麵,答道:“誰說不是。可是我們趕馬車的,家裏還能雇人嗎?”月容道:“不是說雇人的話,你總也有三家兩家親戚的,不會同親戚打夥兒住在一塊兒嗎?”二和將掃帚停了,兩手環抱著,撐在掃帚柄上,望了她道:“姑娘,咱們是同病相憐吧。我倒不是全沒有親戚,他們可是闊人的底子,有的還在住洋樓坐汽車,他肯認我嗎?有的窮是窮了,我還能趕馬車,他們連這個也不會,當著賣著過日子。有錢的親戚找他們,他們歡迎,我幹著這一分職業,他不怕我借光嗎?再說,他們隻知道作官的是上等人,像我這樣當馬夫的,那算是當了奴才啦。在大街上看著我,那就老遠的跑了走,我們怎麽和他打起夥來?”
月容道:“你這人有誌氣,將 來你一定有好處。”二和笑道:“我會有什麽好處呢?難道在大街上拾得著金子嗎?”月容道:“不是那樣說。一個人總要和氣生財,我第一次遇著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很好。”二和道:“哪個第一次?”月容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在這院子裏唱曲兒的時候。”二和笑了,將手上的長掃帚,又在地麵上掃了幾下土,笑道:“那晚在星光下,我並沒有瞧見你,你倒瞧見我了?”月容道:“當晚我也沒有瞧見你,可是有兩次白天我走這門口過,我聽你說話的聲音,又看到你這樣的大個兒,我就猜著了。”二和又站住把掃帚柄抱在懷裏笑道:“這可巧了,怎麽你昨天逃出胡同來的時候,就遇到了 我?”
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將臉盆取過,先在缸裏舀起一勺冷水,把臉盆洗過了,然後將爐子上壺裏的熱水,斟了大半盆,把屋子裏繩子上的手巾取來,浮在水麵上,回過頭來對二和點了兩點頭道:“掌櫃的你洗臉。你的漱口碗呢?”二和拋了掃帚,走過來道:“我以為你自己洗臉呢,這可不敢當。”月容道:“這有甚麽不敢當!你昨天駕著馬車,送我全城跑了一個周,怎麽我就敢當呢?”二和在屋子裏拿出漱口碗牙刷子來,在缸裏舀了一碗水,一麵漱著口,一麵問道:“我還得追問那句話,怎麽這樣巧,昨天你就遇著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馬車,在胡同口上經過,我還不跑出來呢。”她原是站在屋簷下答話,說著,也就走到院子裏去,彎腰拿了一個洋鐵簸箕,把掃的積土慢慢搬了起來,然後自運到門角落裏土 筐子裏去。
這時東方半邊天,已是擁起了許多紅黃色的日光。月容卻走進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鋪先給收拾起來,那堂屋裏,也掃過一個地,聽到爐子上的水壺咕嚕作聲,就跑了出來,將壺提開了火頭笑問道:“丁掌櫃,給你沏壺茶喝吧,茶葉放在甚麽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將馬鞭子隻管在地麵上畫著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麵,聽了這話,馬鞭子依然在地麵上畫著,很隨便地答道:“牆頭釘子上,掛了好幾包呢。”月容看他那樣無精打采的樣子,心裏可就想著:人家準是討厭我在這裏了,可別讓人家多說話,自己告辭罷。她這樣的想 著,也沒多言多語,自走回屋子裏去。
第四回 娓婉話朝曦隨親挽客 殷勤進午酒得友為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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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先是隻管把馬鞭子在地麵上塗著字,他忽然省悟過來,這樣的同人家說話,恐怕是有點兒得罪人,於是向屋子裏先看一下,立刻站了起來,這就大聲叫道:“姑娘,你休息一會子罷。”他口裏說著,人也隨了這句話走進來,可是月容沒有答話,丁老太倒是答言了,她道:“二和,我口裏幹得發苦呢,你倒一口水我來喝罷。”二和聽了這話,雖看到月容站在堂屋裏發呆,自己來不及去理會,立刻斟了一碗開水搶到屋子裏去。隻見丁老太躺在床上,側了臉一隻手托住了頭,一隻手伸到下麵去,慢慢的捶著自己的胸。二和道:“你怎麽了?是周身骨頭痛嗎?”丁老太道:“可不是。”二和扶起她的頭,讓她喝了兩口水,放下碗,彎了腰,伸手去摸那畫滿了皺紋的額頭,果然有些燙手,使她那顴骨上,在枯蠟似的臉皮裏,也微微的透出了一些紅暈。這就兩手按了床沿,對了母親臉上望著,因低聲問道:“您是哪兒不舒服?我得去給您請一位大夫來瞧瞧吧?”丁老太道:“那倒用不著,我靜靜兒的躺一會兒,也許就好了。要不,讓這位大姑娘再在咱們家待上一兩天,讓她看著我,你還是去作你的買賣。”二和道:“這倒也使得,讓我去問問這位姑娘看,不知道她樂意不樂意。”丁老太道:“我也是怕人家不樂意,昨日就想說,壓根兒沒有說出來。”二和道:“好的,我同她去說說罷。”口裏說著,走到外麵來,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門口站著了。二和沒有開口呢,她就勾了兩勾頭,先笑道:“丁掌櫃的,我實在打攪你了。本來呢,我還勞你駕一趟,把我送到救濟院去,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當然也分不開身來,請你告訴我,在什麽地方,讓我自己去罷。”二和聽著話,不由得心裏卜卜亂跳了一陣,問道:“姑娘,我們有甚麽事得罪了你嗎?”月容靠著門子站著,手扶了門閂,低著頭道:“你說這話,我可不敢當。我是心裏覺著不過意,沒別的意思。”說著,將鞋 子在地麵上來回的塗畫著。
二和將那矮凳子又塞在屁股底下,蹲著坐了下去,分開了兩腿,自將雙手托住了下巴,向地麵上望著道:“也是你自己說的,你覺得我這人還不錯。”月容道:“這是真話,以前我打這胡同裏走過去的時候,有兩次,我看到你替人打抱不平,我心裏就想著,你這人一定仗義。”她說著,就蹲下在門檻石板上坐著,低了頭,撿了一塊石頭子,在石板上畫著圈圈,口裏接著道:“所以那天你由胡同口上經過,我就想找著你,你一定可以幫忙的。”二和道:“我並不是不替你幫忙,我們老太正病著,家裏沒個人,我不敢離開。唉,窮人真是別活著。”他深深的歎著氣,隻管搖頭。月容道:“窮人是真沒有辦法,越是工夫值錢,老天爺就越是要耽擱你的工夫。”二和突然站起來,將兩隻巴掌不住手的拍著響,然後兩手環抱在胸前,將一隻腳在地麵上點拍著,沉吟著道:“我們老太太,倒有這個意思,說是請你在我們這寒家多住兩天,可是你要到救濟院去的心思又很急,我有話也不好出口。”她聽了這話,好像得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全身抖顫一下,笑了起來,可是還有點不好意思,將頭扭到那邊去,低聲道:“你這話是真的嗎?”二和道:“那你放心,我絕不能同你開玩笑,請你在我家委屈兩三天,等著家母身體好些了,我再送你到救濟院去。”月容這就站起身來,將手高高的抬起了,扶了門板,把臉子藏在手胳臂裏麵,笑道:“我現在是無主的孤魂啦,有人肯委屈我,我就不錯啦。”二和聽了這話,當然是周身都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不停的在院子裏來回的走著,而且也是不停的雙手拍灰。那牆頭上的太陽,斜照到這跨院牆腳下,有一條黑白分明 的界線。
當他們在院子裏說話的時候,那太陽影子,是一大片,到了那影子縮小到隻有幾尺寬的時候,隻有月容一人在院子裏作飯。太陽當了頂,一些影子沒有,二和可就夾了一大包子東西進來。這還不算,手裏還提著醬油瓶子,一棵大白菜,一塊鮮紅的羊肉。一到院子裏,月容就搶上前把所東西接過去了。他肋下放下來的,大盒子一個,小盒子兩個,另外還有個布卷兒。大盒子裏是一雙鞋子,小盒子裏是線棵子兩隻,胰子手巾牙刷全份。月容將那紙盒子抱在懷裏,笑道:“這全是給我買的嗎?”二和且不答複她這句話,卻把那紙包打了開來,花布、青布、藍布樣個個都有,兩手提了布匹的一頭,抖了兩抖,笑道:“你不是說你自己會作活嗎?……”這話沒說完,外麵有人叫起來道:“二哥剛回來啦?”二和聽他那聲音,正是大院子裏多事的王傻子來了,便搶出來把他截住,一塊兒走到外麵院子裏。
他先站住腳,把一個手指頭向他點著,將眼睛*了兩*,笑道:“這兩天,你是個樂子。”二和把穿的長夾袍兒,摸了一摸鈕扣,又抬起手來,把頭發亂摸了一陣,笑道:“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著,你猜她是誰?就是六月天那晚上在咱們院子裏唱曲兒的那位小姑娘。”王傻子把係在腰上的板帶兩手緊了一緊,將臉沉了一沉,擺著頭道:“那更不像話,你想鬧個拐帶的罪名還是怎麽著?我們作街坊,知情不舉,那得跟著你受罪,這個我們不能含糊。”二和笑道:“所以我來請教你,你請到我們小院子裏去坐坐,咱們慢慢的談談。”王傻子跟著他的話,走到小院子裏來,便四處看了一遍,笑道:“兩天沒來,這小院子倒收拾得挺幹淨的。”二和把院子裏放著的矮凳,讓王傻子坐了,自己搬了一張小椅子,對麵坐下,王傻子兩手牽了兩腿的褲腳管,向上一提,因道:“這事沒有什麽可商量的,幹脆,你就把她送回家去。咱們雖是做一分窮手藝的人,可是要做 一個幹淨,這唱曲兒的姑娘……”
他這話還沒有說完,月容手上拿了一盒紙煙,就走出來了。二和站起來介紹著道:“這位王大哥,他為人義氣極了,你有事要托著他,他沒有不下血心幫忙的。”月容聽了這話,可就向他鞠了一個躬,又叫了一聲王大哥。王傻子對她望了一望,笑了,沉吟著道:“倒是挺斯文的人。”月容遞了一根煙到他手上,又擦了一根火柴,給他點著煙,王傻子口裏道:“勞駕,勞駕。”心裏卻想著這人哪兒來的,一麵就吸著煙。月容退了一步道:“我是個流落的人,諸事全得請王大哥照應一二,你算作了好事。”王傻子聽她又叫了一句大哥,滿心搔不著癢處,笑道:“這可不敢當。”二和見王傻子已經有些同情的意思了,這就把月容的身世,和自己收留她的經過,全都說了一遍,接著便笑道:“若是你們大嫂子回來,高攀一點,讓她拜在你名下,作一個義妹,也不算白叫一聲大哥。”王傻子望了她笑道:“人家這樣俊的人,我也配!”月容站在一邊,看到二和隻管敷衍,心裏就明白了。因道:“大哥,你就收下罷。回頭帶我去拜見嫂嫂罷。”王傻了跳了起來,叫道:“真痛快,我不知道怎麽好了。”二和笑道:“別忙,我家裏還有一瓶蓮花白,咱們先來三杯,你看好不好?就是少點兒下酒的,我這就去買去。”王傻子道:“你聽門口有叫喚買落花生的,咱們買幾大枚落花生就成,會喝酒的,不在乎 菜。”他口裏說著,人就跑了出去。
一會兒買了花生進來,就送到堂屋裏桌上,透開報紙包兒攤著。桌上已是斟了兩茶杯白酒,二和坐在下方,一手握了酒瓶子,一手端起杯子來,笑道:“你試試,味是真醇。”王傻子先端杯喝了一口,然後放杯坐下,將嘴唇皮咕啜了兩聲,笑道:“真好。”二和搖晃著酒瓶子,笑道:“知道你量好,咱們鬧完算事。”王傻子兩手剝著花生,將一粒花生仁,向嘴裏一拋,咀嚼著道:“那可辦不了。”正說著呢,月容端了一碟子煎雞蛋來,笑道:“大哥,這個給你下酒。”王傻子晃著腦袋直樂,望了她道:“大妹子,你歇著,什麽大事,交給愚兄啦。”月容笑道:“全仗您救我一把。”王傻子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二和又給他滿上,他欠著身笑道:“二哥你喝。大妹子,丁掌櫃的在這裏,我說實話,大哥有這麽好做的嗎?你既是叫了我一聲大哥,我不讓你白叫!”二和道:“大哥,你喝,我這裏預備下了羊肉白菜,回頭下熱湯麵你吃。”月容道:“麵都撐好了。”王傻子笑道:“這姑娘真能幹,這樣的人才,哪兒找去!大妹子,你就別上救濟院了,就在丁二哥這裏住著,他老太太,是個善人,你修著同她在一處,你有造化。再說,你大嫂子,直心腸兒,我們兩口子,雖是三日一吵,五日一罵的,可是感情不壞。同在一個院子裏,什麽事我 能照應你。”
月容站在一邊笑著,王傻子道:“老太睡著啦?我一喝酒,嗓門子就大了。”二和道:“沒關係。大哥你說不讓她走,她師傅家可離這兒不遠。”王傻子在牆上筷子筒裏抽出兩雙筷子,分了一雙給二和,然後夾一夾子雞蛋,向嘴裏一塞,又喝了一口酒,杯筷同時在桌上放下,表示那沉著樣子,笑道:“人家都叫我傻子,我可不是真那麽傻。這件事,決不能含含糊糊的辦,要辦就辦一個實在,同我妹子師傅敞開來說脫離關係,離得遠,離得近,都沒什麽。”二和道:“那可透著難點吧?”王傻子一連剝了好幾粒花生咀嚼著,笑道:“有什麽難?豁出去了,咱們花幾個錢,沒有辦不妥的。”二和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酒,因昂頭歎了一口氣道:“咱們就缺少的是錢。”王傻子道:“缺錢是缺錢,可是咱們哥兒倆,在外有個人緣兒,就不能想點辦法嗎?花錢多了不算,我還要少花呢!”二和道:“請教大哥有什麽法子呢?”於是他兩指一伸,說出他的辦法來。
第五回 茶肆訪同儔老伶定計 神堂坐壯漢智女鳴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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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拿出一瓶蓮花自來,原也不想有多大的效力,現在王傻子一拍胸脯,就答應想法子,倒出乎意外,便笑道:“大哥說有法子,自然是有法子的。但不知道這法子怎樣的想法?”王傻子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打算把我們這位小妹妹給救了出來,幹脆就去找她的師傅,把她的投師紙給弄了出來。自然,讓他白拿出來,他不會幹的。咱們先去說說看,若是他要個三十五十的,咱們再想法子湊付。”二和道:“他要是不答應呢?”王傻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淡笑一聲道:“二哥,你怎麽還不知道王傻子為人嗎?我傻子雖是不行,我的師兄弟可都不含糊。說句揭根子的話,他們全是幹了多年的土混混,漫說是一個唱曲兒的,就是軍警兩界,咱們都有一份交情。咱們說是出麵,給兩下裏調停,他唱曲兒的有幾個腦袋,敢說一個不字!”二和道:“若是那樣子大辦,那他倒是不能不理會。”王傻子道:“這不是街坊走了一隻貓,讓人家抱去了,罵幾句大街就了事的。”
說到這裏,他回頭看到月容在屋簷下撐麵,這就笑道:“大妹子,你別怪我,我說話一說順了嘴,什麽全說得出來的。”月容笑道:“我還不如一隻貓呢,貓還能拿個耗子,我有什麽用?”王傻子問二和笑道:“這孩子真會說話。她要是有那造化,在富貴人家出世,一進學校,一談交際,咱們長十個腦袋,也抵不了她。”月容笑道:“大哥,你別那樣誇獎,我的事全仗你啦。你把我抬高了,顯見得我是不用得人幫忙的,那可糟了。”王大傻子手一按桌子,站了起來,將手拍了胸道:“大姑娘,你放心,我要不把你救了出來,算我姓王的是老八。你趕快把麵煮了來,吃了,我就走,酒我不喝了。”二和看到他這樣子起勁,心裏頭自然也是很歡喜,就幫著月容端麵端菜。
身後丁老太叫了一聲王大哥,接著道:“有你出來,這事就妥了。我家二和,膽子小,不敢多事。”二人回頭看時,丁老太手扶著房門站定,笑得臉上的皺紋,一道道的簇攏起來。二和趕快上前攙著道:“我隻管說話,把你有病,都給忘了。”丁老太扶了他,一手摸索著,走出來,扶了凳子坐下,笑道:“你們的話,我全聽到了,這樣辦就好。我就常說,王大哥就是鼓兒詞上的俠客。心裏一痛快,我病也好啦。”王傻子聽了,不住的咧著嘴笑,吃了一碗撐麵,連第二碗也等不及要,站起來,將大巴掌一摸嘴道:“大家聽信兒罷。”他說了這話,已經跨步出了院子門了。
離這胡同口不遠,有家清茶館兒,早半天,有一班養鳥的主兒,在這裏聚會。一到下午,那就變了一個場麵了,門口歇著幾挑子籮筐,裏麵放著破鞋舊衣服,大玻璃瓶小碗等等,是一批打小鼓收爛貨的,在這裏交換生意經。靠牆,一列停著幾輛大車,這是候買賣的,這些人全在茶館子裏,對了一壺清茶,靠桌子坐著。王傻子走進門兩手一抱拳,叫道:“哥們,王傻子今兒個出了漏子啦,瞧著我麵子,幫個忙兒,成不成?”在茶座上坐著的,有五六個人全站起來,有的道:“王大哥,你就說罷,隻要是能幫忙的,我們全肯出力。”王傻子挑了一個座位坐下,因道:“趕馬的丁二和,昨天上午在羊尾巴胡同口,救了一個唱小曲兒的姑娘,把她藏在家裏。據說,她師傅同師娘,全不是人,師娘成天磨她,晚上又要她上街掙錢;師傅是個人麵獸心的東西,要下她的手,她受不了,才逃出來的,我瞧見丁二和家有個姑娘,打算管管閑事,可是一見麵,那姑娘直叫我大哥,怪可憐兒的,我就答應了她,和她師傅要投師紙去。憑咱們在地麵上這一份人緣兒,她師傅不能不理。唐大哥在這前前後後最熟不過,煩唐大哥領個頭兒,咱們一塊兒去。”在窗戶邊一個大個兒,短夾襖上圍著一根大腰帶,口裏銜著短旱煙袋,架在桌沿上吸著,便答道:“這沒什麽難,隻要人逃出來了,咱們同他蘑菇去,不怕他不答應。她師傅姓什麽?”王傻子啊喲了一聲,將手亂搔著頭,笑道:“我隻聽到丁二和給我報告個有頭有尾,我倒忘了問這小子是誰。”他這一說,在座的人全樂了。
牆角落裏桌子邊,坐了一位五十來歲的人,黃瘦的臉兒,穿了一件灰夾袍,外套舊青緞子坎肩,手裏搓挪著兩個核桃,嘎啦子響。他向王傻子笑道:“這個唱曲作的,我認得,他叫光眼瞎子張三,在羊尾巴胡同裏小月牙胡同裏住。你們要到他手上去拿投師紙,你說上許多話不算,還得給他一筆錢,哪有那麽些工夫!你們把事交給我,叫我一聲……”王傻子笑道:“楊五爺,你可別開玩笑。”楊五爺哈哈大笑道:“你可真不傻,我當然叫她拜我為師,還要她作我幹姑娘不成?張三這小子,無論怎樣不成人,他總有三分怯我,這裏另有個緣故,將來可以告訴你們。”在座的人聽說,這就哄然的道:“有楊五爺出來,這事就妥啦。”楊五爺道:“這孩子我也看到過,模樣兒好,嗓子也好,準紅得起來。王大哥,你去對那位姓丁的說,他得和這姑娘,假認是親戚,把姑娘送到我家裏去學戲,然後我去同張三胡攪。”王傻子道:“我已經和她認做幹兄妹啦。”楊五爺道:“幹兄妹三個字,能拿出來打官司嗎?最好讓姓丁的同她認成姑表親,找一位長輩出來說話,我就有戲唱了。”王傻子道:“成啦,二和的老娘,倒是個真瞎子。”楊五爺笑道:“那就更好了。我這就回家去,回頭你同姓丁的,把那姑娘送到我家裏,讓那丁老太也陪著,隻要姑娘給我磕三個頭,擔子我擔了,晚上沒事,你到我家裏去瞧一份兒熱鬧。”
第五回 茶肆訪同儔老伶定計 神堂坐壯漢智女鳴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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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傻子就走到他座位邊來,兩手扶了桌子,向他臉上望著,問道:“五爺,這話真嗎?”楊五爺手心搓挪著核桃,另一隻手,摸了尖下巴頦上幾根黃胡子,笑道:“王大哥,咱們可常在茶館裏會麵,你瞧我什麽時候作過猴兒拉稀的事情?實對你說,我也是瞧那姑娘很好,跟著張三在街上賣唱,哪日子能出頭年?以前她好好兒的跟了張三,我瞧她在泥坑裏,也沒法拉她一把,因為那是她自己願意的。現在她既是逃出羅網來了,我就想收現成這樣一個好徒弟。”他口裏說著,將桌上放的瓜皮帽子抓了起來,作個要走的樣子,向王傻子道:“你們若是相信我的話呢,我就照辦;不相信我的話,這話算我沒有說。”他說著,把帽子向頭上蓋了下去,因道:“我可要走啦。”王傻子道:“五爺,你怎麽啦?我可一個字也沒有敢給駁回,你怎麽先生氣呢?”說道,他可退後兩步,擋住了他的去路。楊五爺笑道:“你不要我走,在這茶館子裏,馬上也辦不出來。”王傻子就把他前麵的茶壺,給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楊五爺麵前,笑道:“五爺你先喝一杯,告訴我們一點兒主意,你眼珠子一轉,也比我們想個三天三夜來得巧妙些。”楊五爺聽了這話,又坐了下來,向四周一看,因道:“好在這裏沒有傳信給他的人,我就可以說了。”於是把自己想的主意,繪聲繪影的,就在茶座上對他們說了。
大家眉飛色舞的,都點著頭說,這個法子不錯,張三要是知趣的人,這事情就妥了。楊五爺笑道:“難剃的連鬢胡子,我經過的就多了,這麽一個張三,我有什麽對付不了的!”他手上搓了兩個核桃,笑嘻嘻的,走出去了。王傻子這就轉過身來,向那位姓唐的一拱手道:“這件事有楊五爺出了頭,不能算我私人的事,大家就是捧五爺一場,也應當帶我傻子一個。”那位姓唐的大個兒,聽了這話,就把胸脯子一挺,站了起來,一伸右手的大拇指道:“要是照著剛才楊五爺說的那話,絕對沒有什麽難處,都交給我了。”他說時,僵著脖子,眼睛又是一橫,那神氣就大了。王傻子也沏了一壺茶,在清茶館裏又坐了一會子,然後回家去。他也來不及進自己的屋子,立刻就到丁家跨院子裏來。
丁老太這時坐在小堂屋裏,矮凳子上,捧了一小串子香木念珠,兩手握住,四個指頭兩推兩掐的數著。月容坐在她對麵,絮絮叨叨地說話,老太低頭聽著,一聲兒不言語。王傻子剛進院子門,月容說一聲大哥來了,就迎出了院子來。王傻子笑道:“大妹子,你的事妥了,沒事了,有人替你出頭了。”丁老太道:“王大哥,請你到屋子裏坐罷。誰肯出頭呢?我倒願意聽聽。”王傻子昂了頭,笑著進來,腳步是剛停住,月容早就搬了一張椅子放在他身後,還用手牽了他的衣襟,低聲叫道:“王大哥,請坐請坐。”王傻子剛坐下,月容又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他麵前。王傻子笑道:“丁老太你猜怎麽著,楊五爺肯給咱們出頭了。”丁老太道:“哪個楊五爺?”王傻子道:“這人說起來是很有名的。從前他唱戲的時候,名字叫賽小猴,唱開口跳。後來不唱戲了,靠說戲過活,年數多了,倒也掙了兩錢,在咱們城西這一帶,很有個人緣兒,要說是在街上賣藝的人,要得罪了他,那可就別想混出去。”月容站在丁老太椅子後,正半側了身子聽著,就插一句話道:“我明白了。這個姓楊的,準是一位在家裏的吧?”傻子道:“小姑娘家,可別胡說。”說著,連連的瞪了她兩眼。月容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說錯了在哪裏,倒是直了眼睛望著。正在這時,二和手裏拿了一條馬鞭子,大步的趕將進來,也等不及進門,立刻就叫起來道:“王大哥來啦,怎麽樣?有了辦法嗎?”王傻子道:“我們這個大妹子,真有個人緣兒,楊五爺聽我一說,他願幫忙啦。”二和也有點莫名其妙了,把手上的馬鞭子,向月容手上一遞,然後兩手一拍,對王傻子道:“這事妥了?”月容看到他們都這樣興奮,也就料著事情不壞,他們有什麽吩咐,就照了他們的吩咐行事。
這個計劃的開始是這目下午七點鍾,王傻子、丁二和王月容三個人,一同到楊五爺家裏來。他們倒也是個四合院子,中間是板壁屏門一隔,分成了內外,正麵北屋子電燈通明的,正敞著門啦。楊五爺口裏,銜著一枝七八寸長的旱煙袋,煙鬥裏麵正插了半截煙卷,兩手背在身後,隻管在屋子裏來回的踱著。看到二和進來,立刻的到門邊來,招了兩招手。月容隨在他二人身後,這就留心看到他的家庭狀況了,走進堂屋去,正中上麵,一張大長案,長案外麵,又是一張小長桌,在桌上擺著一個三尺多長的雕花硬木神龕。在那裏麵,供著一位尺來長的白麵長須,穿黃袍的佛像。在神龕兩麵,有那小旗小傘用小白銅架子安插著,此外又是白錫的大五供小五供,一對沒有點的大紅燭,高高的插在燭台上。五供裏麵,有一盞錫的高燈台,幾根燈草並在一處點了一個小火焰。那中間檀香爐子裏,微微的一小縷青煙,在半空裏飄蕩著,隻這一點,就使得這個堂屋,有了很神秘的意味了。兩邊列著四把紫檀椅子,上麵還鋪了紫緞的椅墊子。在這中屋梁上垂下來的電燈,正照著下麵的一張四仙桌,上麵是茶盤子裏放好了茶壺茶杯。煙卷是用一個雕漆盒子裝著,連火柴全放在茶盤子邊,那是等候客人多時的了。王傻子搶上前一步,回轉頭向月容道:“這就是你師傅了,磕頭罷。”楊五爺拿了小旱煙袋杆,搖擺了兩下,笑道:“先別忙,你們在這裏坐一會子,我自有安排。”說著,向二和道:“丁二哥,咱們短見,難得你這樣仗義,將來她總得報你的大恩。”他說著,很快的用眼光在二和與月容兩個人身上掃了一下。二和笑著連連的彎腰道:“我們這窮小子,那配說給人幫忙,這好比水裏飄著一根浮草,順便讓落下河的小蟲兒,搭了這根草過河,算得了什麽力量。”楊五爺微微的笑著。
第五回 茶肆訪同儔老伶定計 神堂坐壯漢智女鳴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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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月容並不因為楊五爺這樣說了就呆呆的站著,便是緩步向前,對正了他彎腰行了個三鞠躬禮。楊五爺側了身子受著,笑嘻嘻的連點了幾下頭。就在這時,已經有傭人來,張羅著茶水,同時把佛案前的兩枝大燭給點上,又燃了佛香,橫放在桌邊,地上也鋪上紅氈子。月容很機靈,也不要人告訴,已是走到所供的老郎神案前,拿起佛香磕下頭去。王傻子等她把頭磕完,就扶著楊五爺站到佛案下大手邊,將肩膀搖著,向月容一歪脖子道:“姑娘,你造化,認這樣一個好老師,你磕頭罷。”月容朝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剛一站起,王傻子便道:“請老師帶到裏麵拜師娘去,我們要叫你出來,你才出來呢。”楊五爺招招手,果然帶了她進去,當她再出來時,這堂屋裏已經換了一個樣子,隻見一個大個兒領頭,坐在那大椅上,在他手下,一排坐著五個直眉毛瞪眼睛的人,看那情形,好像是預備和人打架。兩邊隻有兩張椅子,其餘三個人,全是搬了凳子來坐著,將腳抬起來,架在凳上。王傻子站在她身邊,伸手向唐大個子一指道:“這位是唐得發大哥,事情就全仗著他啦。”月容這就走向前一步,和他勾了一勾頭,唐得發道:“姑娘,你別客氣,好像唱戲,我就管這一場,你們的事情還多著啦,我賣一賣力氣,沒什麽關係。”二和向院子外努努嘴,讓他別作聲。月容也向外麵看時,那隔了屏風的幾間屋子,燈火通明,還有人說話嘈雜的聲音,顯然是有客在那邊了,那聲音一路的由遠而近,楊五爺在前麵引導,正帶著張三夫婦兩口子進來。
月容紅著臉,早是心裏卜卜的亂跳,向後退了兩步,藏到王傻子身後來。王傻子用手碰了她兩下,意思是叫她別害怕。張三已是知道她在這屋子裏的了,看到她淡淡的一笑,還點了兩點頭。楊五爺就站在堂屋中間,一個個給他介紹著,最後介紹到唐得發麵前,笑道:“你大概也聽見過,他叫唐大個兒,地麵上哥兒們有個什麽事,少不了他。他為人挺仗義的,同人辦事,除了跑腿不算,還可以貼錢。”張三向他臉上看看,接著一抱拳道:“久仰,久仰。”然後大家讓座,把張三夫婦倆,讓在唐得發身邊坐著,唐得發坐在張三上首,同他來的五個人,一順邊的坐在兩條板凳上,楊五爺同王傻子、二和坐在他們對麵,月容又退在楊五爺身後站著。一位壯漢出來張羅過了茶煙,唐得發先掉過臉來向張三道:“照說呢,我們可不能多你的事,都因為你這位徒弟哭得可憐,我怕在大街一嚷,惹出是非來,就上前攔著。也是事有湊巧,她在胡同裏哭的時候,我們同楊五爺全都在茶館子裏。當時,我們聽了她所說的那一家子理,都相信了,就讓她拜楊五爺為師。可是楊五爺又說啦,明人不作暗事,還得請你來當麵交代一聲兒。”
張三一看屋子裏坐的這幾個人全是粗胳膊大腿的,心裏早就明白啦。嘴裏吸著煙呢,這就把兩個指頭,夾住了煙卷,呆著不動,鼻子裏不斷的向外噴著煙。他的婦人黃氏,沒說話,先就喲了一聲道:“這丫頭信口胡扯的話,那裏能聽呢!一個徒弟拜兩個師傅的,那也常有,我們不反對。別的話不用說,隻要她同我們回去,萬事全休。”唐大個兒沒說什麽,隻是把鼻子聳著冷笑了一聲。楊五爺道:“這話是對的,我也就為了這事,把你二位請過來。我先就要她回家了,她說是口裏叫叫的師傅,總不能幫忙,總得要有一點把握,所以我就想了一個主意,在今天晚上拜過了師以後,立刻把你二位請來。那意思就是說,她心裏可以踏實了,我也有話把她送出門,免得說我霸占你二位的徒弟。現在她在這幾,你二位要帶她走,我是絕不攔著。月容,你出來說話呀。”隻這一聲,大家全向她身上看了來。
月容站在那兒,先用手牽牽衣服,又抬起手理一理自己的鬢發,然後走了出來,站在堂屋中間,正著臉色道:“憑了祖師爺在這兒,我起誓,我要說一句假話,我立刻七孔流血而亡。”楊五爺微笑道,這小孩子說話就是這樣不知道輕重。黃氏將右手伸了一個食指,連連的點著月容道:“臭丫頭!你說,你說!”唐大個兒突然站起來,兩手操著腰帶,緊了一緊,瞪著眼道:“這位大嫂,你別攔住她說話!就是法庭上,犯人也能喊叫三聲冤枉呢。要講理,咱們就講理,要講胡攪,大家都會!”張三立刻向她眸了一眼,低聲道:“你先別作聲。”二和偷眼看他身上穿了一件青布夾袍子,很有幾處變了灰色。一張雷公臉帶了蒼白色,連兩隻眼珠都是灰的。不紮嗎啡,也抽白麵,頭上養了一撮鴨屁股的發,倒梳得挺光滑。心想:憑這副尊相,也不是好人。就對月容道:“別發愣,有話隻管說,在這裏頭這些人,全是講公道的,對誰也不能偏著。”月容向大家看了一看,覺得各人臉上,全鼓著一股子勁,料是不能有什麽亂子。便道:“要我說,我就說罷。讓我跟師傅回去,我是不能去的;若是要我的小八字兒,幹脆拿一把刀來,給我穿了八塊罷。並不是我忘恩負義,因為師傅待我,不是把我當一個徒弟,是把我當個姨奶奶看待。我這麽小年紀的人,我還圖個將來呢,我能夠跟他胡來嗎?所以我含著一包眼淚,總是躲開他。可是諸位想想,我一個沒爹娘的小女孩子,能對付得了他嗎?這是他。再說到我們師娘,她也知道師傅沒安著好心眼,倒是難為了她處處都看著我,不讓我同師傅有說話的機會,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她應當勸勸她的丈夫,不能怪我這可憐的孩子。她不那麽想,借了別的原故,不是打我,就是罵我。她還說了,要弄瞎我的眼睛呢!我逃出來的那一天,是師傅把我關在房裏,掏了幾毛錢給我,讓我買吃的,伸手就來抓我,師娘是老早的出去了,沒有人救我,我隻得大嚷起來,師傅一氣,揍了我一頓。恰好師娘回來了,看見師傅關著房門呢,敲開房門進來,拿過一把雞毛撣子,不容分說,劈頭就抽過來。我一急,就跑出大門來了,打算報警察的。祖師爺在這裏,我可沒說一句假話。”
二和聽到這裏,忍不住了,兩腳一跳,就跳到張三麵前,舉起右手的拳,就劈過去。楊五爺眼快,早已看到,伸手給他攔住,笑道:“丁二哥,你別急,咱們不是講理來著嗎,有話可以慢慢的說。”二和指著張三道:“這小子人麵獸心,要是教徒弟都是這麽著,人家還敢出來學藝嗎!”張三聽到月容那一篇報告,早是身上抖戰,臉上是由蒼白變紫,由紫更變到青,呆了兩眼,像死過去了的僵屍一般,二和到了麵前,他也不會動。唐得發在這時候,也就站起來了,一手按住了張三的肩膀,一手把二和向外推著,瞪了眼道:“別這麽著。要說講理,我唐大兒沒什麽可說的,若說到打架,二哥,你不成。今天在祖師爺麵前,大家全得平心靜氣的說話,誰要不講理,我先給他幹上!王家姑娘,你說你的冤枉。張三爺,你看我的話怎麽樣?”張三見他的一個拳頭,簡直同鐵錘一樣,便連連的點著頭道:“是,是,是。”於是楊五爺定的計策,就算大功告成了。
第六回 焚契燈前投懷訝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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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局麵,雖是楊五爺預定的計劃,但是他隻知道張三的個性,還不知道張三媳婦黃氏,是什麽脾氣,這時一服軟,他想著,再不必用什麽嚴厲的手段了。這就把各人都讓著坐下來,然後捧了裝著煙卷的瓷碟子,向各人麵前送去。
送到了張三麵前,這就笑道:“你既是孩子的師傅,你總得望孩子向好路上走,她老是在街上賣唱,總不是一條出路。”張三也不曾開口,黃氏就插嘴道:“是喲,她有了好師傅了,還要我們這街上賣唱的人幹什麽。可是,她到我們家去,寫了投師紙的。就不說我們兩口子教了她什麽玩藝兒罷,她在我們家過了兩年,這兩年裏頭就算每天兩頓窩頭,也很花了幾個錢,白白的讓她走了我有點兒不服氣。再說,我們就看破一點,不要她還我們飯錢罷,她家裏人問我要起人來,我們把什麽話去回答人家?我知道你楊五爺是有麵子的.人,可是有麵子的人,更得講理,寫了投師紙的人,可以隨便走的嗎?那寫投師紙幹嗎?再說這時候你把我們的徒弟奪去,還說我們待孩子不好。反過來說,有人奪了楊五爺的徒弟,再說楊五爺不是,五爺心裏頭怎麽樣?”她一開口,倒是這樣一大篇道理。楊五爺一麵抽著煙,一麵坐下來,慢慢的聽著,他並不插嘴,隻是微笑。
她說完了,二和就插言道:“說到這裏,我可有一句話,忍不住要問,這小姑娘當年寫投師紙,是誰作的主?”張三道:“是她一位親戚。”二和道:“是一位親戚,是一位什麽親戚?”張三笑道:“這個反正不能假的,您問這話……”二和道:“我問話嗎,自然是有意思的,你不能把這位親戚的姓名說出來嗎?”黃氏道:“那沒有錯,那人說是她叔叔。”二和道:“她叔叔叫什麽?”黃氏道:“事情有兩年了,我倒不大記得,可是他姓李是沒有錯的。”二和道:“準沒有錯嗎?”黃氏聽到這句話,卻不免頓了一頓,二和哈哈笑道:“又是一個叔叔和侄女兒不同姓的。”黃氏搶著道:“那是她表叔。”楊五爺道:“張三爺,我看你這事辦的太大意。收一個徒弟,很擔一分兒責任,你不用她的真親真戚出名,你就肯收留下來了嗎?”張三道:“這個我當然知道,可是她就隻有這麽一個親戚。”二和道:“你這話透著有點勉強,她的親戚,你怎麽就鬧得清楚?你說她沒有真親真戚的,我引她一位真親戚你瞧瞧。”說著,就轉臉對月容道:“可以請出來了。”月容點了點頭,自進內室去了。
張三夫妻看到卻是有點愕然,彼此對望著。他們還沒有猜出來,這是一樁什麽原因的時候,月容已是攙著丁老太走了出來,向她道:“舅母,這堂屋裏有好些個人,你對麵坐著的,是我師傅、師娘。”丁老太太將頭點了兩點道:“我們這孩子,麻煩你多年了。”唐大個兒,也走上前來,將她攙扶在椅子上,笑道:“大娘,你坐著,我們正在這裏說著,你就是這麽一個外甥女兒,不能讓你操心。”丁老太將身邊站著的月容,一把拉著,站到麵前,還用手摸著她的頭發道:“孩子,你放心,我總得把你救出天羅地網,若是救你不出去,我這條老命也不要啦。”唐得發搖搖頭道:“用不著,用不著。若是有人欺侮你外甥女兒,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麽的?說句不大中聽的話,要拚命,有我們這小夥子出馬,還用不著年老的啦!”他說著這話,可站在堂屋中間,橫了眼睛,將手互相掀著袖子,對張三道:“姓張的,以前這小姑娘說的話,我還不大敢相信,以為她是信口胡說,照現在的情形看出來,簡直你有點拐帶的嫌疑。我瞧著,這事私下辦不了,咱們打官司去!”口裏說,人向張三麵前走來,就有伸手拖他的意思。旁邊坐的壯漢,這就有一個迎上前來,將手臂橫伸著,攔住了他,笑道:“唐大哥,你急什麽!張三爺還沒有開口啦。”唐得發道:“這小子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張三板著臉道:“你怎麽開口就罵人!”說著,不免身子向上一起,唐得發一手叉了腰,一手指著張三道:“罵了你了,你打算怎麽辦罷!咱們在外頭就講的是一點義氣,像你這樣為人,活活會把人氣死。你瞧這王家小姑娘,是多麽年輕的一個人,你……你……你這簡直是一個畜類!祖師爺在這兒,你敢起誓,說她是冤枉你的嗎?”丁老太道:“大家聽聽,並不是我一個人起急,我這孩子,實在不能讓她跟先前那個師傅去了,那師娘也不是來了嗎?請她說兩句話。”
黃氏雖是向來沒有聽到月容說有什麽舅母,可是月容說張三的話,並不假,而且有好多話,並不曾說出來,再看看唐得發這幾個壯漢,全瞪了眼卷著袖子,那神氣就大了,因向張三低聲道:“這全是你教的好徒弟,到了現在,給咱們招著許多是非來了。”唐得發向他兩人麵前再挺進了一步,楊五爺站起來,抱了拳頭道:“大家請坐下罷,有話咱們還是慢慢的商量。”唐得發歪了肩膀,走著幾腳橫步,坐在靠堂屋門的板凳上,兩腿分開將手扯了褲腳管,向上提著,那也顯然沒有息怒。他作出一種護門式的談判,倒是很有效力的,張三想要走是走不了,要在這裏說什麽吧,理可都是人家的。他看到茶幾上有煙卷,隻好拿起來抽著,就算是暫時避開攻擊一個笨法子。可是他能不說,禁不住別人不說,他的腳邊下,不知不覺的扔下了十幾個煙卷頭子。
第六回 焚契燈前投懷訝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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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解決,是唐得發同了兩位夥伴,陪了張黃氏在家裏把月容投師紙取了來,丁老太在身上抖抖顫顫的摸索著,摸出一疊鈔票來,抓住了月容的手向她手心裏塞了去,因道:“這是三十塊錢,是謝你師傅的。雖說你吃了你師傅兩年飯,可是你跟他們當了兩年的使喚丫頭,又賣了兩季唱,他們也夠本兒了。這錢不是我的,是借來的印子錢,求你師傅行個好罷。”月容接著也沒有敢直遞給張三,隻是交到唐得發手上。唐得發卻笑嘻嘻的把一張投師紙作了交換品,笑道:“大姑娘,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你得把字紙看清楚了。”楊五爺也就搶著過來,把紙拿到手上,捧了在電燈下看著,向丁老太道:“老太,投師紙我已經拿過來了,你外甥姑娘自己也看清楚了,上麵有她的指印倒是真的。這玩意兒留著總是厭物,當了你外甥姑娘和許多人在這裏,在祖師爺當麵,在燈火上燒掉罷。”他說著,把那契紙送到燭焰上點著,然後遞到月容手上,笑道:“姑娘,你可自己望著它燒掉,”月容當真的,接了過來,眼睜睜的望了那契紙被火燒去,直待快燒完了,方才扔到地下。
張三在那燒紙的時候,不免身子微微的發抖,回轉臉來,向黃氏道:“咱們走罷。”黃氏道:“不走還等著什麽!”一麵起身向外走,一麵帶了冷笑道:“楊五爺,勞駕了,算你把我們的事給辦妥了。”唐大個兒也就跟著站了起來,緊隨在她身後,而且鼓著臉子,把兩隻袖口又在那裏卷著。張三慢吞吞的隨在後麵,微笑道:“走罷,別廢話了。”說著,半側了身子,向在座的人,拱了一拱手,然後揚長著出去。在座的人,就有幾個,送到院子裏去。
月容站在堂屋裏,可就呆了。直等楊五爺送客回屋子來,也向她拱了兩拱手,可就笑道:“姑娘你大喜了,事情算全妥啦。”月容這才醒悟過來,低頭一看,那契紙燒成的一堆灰,還在佛案麵前。這就掉轉身來,向老太懷裏一倒,畦地一聲,哭了起來。丁老太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兩手攙住了她,連連地問道:“怎麽了?怎麽了?”月容說不出所以來,隻是哭。到了這時,楊五爺的女人趙氏,穿了一件男人穿的長夾袍,黑發溜光的梳了一把背頭,才笑著出來,見丁老太摟著月容,月容哭得肩膀直顫動,因問道:“這是怎麽了?難道還舍不得離開那一對寶貝師傅、師娘嗎?”月容聽了這話,才忍住了哭道:“我幹嗎舍不得他們!要舍不得他們,我還逃走出來嗎?”丁老太兩手握住她兩隻手微微推著,讓她站定,微笑道:“我瞧,是碰著哪兒了吧?”二和同了那幾位壯漢,全在堂屋裏呆呆地站著,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麽。唐大哥道:“準是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吧,那不要緊,今天張三走了,過了幾天,我們一樣的可以去找他。”月容拭著淚,搖搖頭。楊五爺口裏銜著那燒煙卷的短煙袋,微笑道:“你們全沒有猜著。我早就瞧出來了,她是看到那投師紙燒了,算是出了牢門了,這心裏一喜,想到熬到今日,可不容易,所以哭了。”月容聽到這裏,嘴角上又是一閃一閃的,要哭了起來。趙氏牽了她的手道:“到屋子裏去洗把臉罷。”說時,就向屋子裏拖了去。
二和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楊五爺笑道:“你一個獨身小夥子,哪裏會知道女人的事!”二和搖搖頭道:“那我是不成。”唐得發道:“楊五爺,現在沒我們什麽事了吧,我們可以走了嗎?”楊五爺拱拱手道:“多多勞駕。”二和道:“沒什麽說的,改日請五位喝兩盅。”唐得發笑道:“這麽說,你倒是真認了親了,這姑娘的事,還要你請客?”王傻子笑道:“那末說我也得請客,我是她幹哥哥啦。”正說時,趙氏已是帶了月容出來了,頭發梳得清清亮亮兒,臉上還抹了一層薄粉。看到王傻子說那話,胸脯子一挺將大拇指倒向著懷裏指了兩指,瞧他那份兒得意,也就一低頭,噗嗤地笑了出來。王傻子笑道:“事情辦成了,你也樂了,現在我們一塊兒回去了吧?”趙氏道:“她說了,她在丁二哥那裏住,擠得他在外麵屋子裏睡門板,挺不過意的。她瞧我這兒屋子挺多的,就說願意晚上在我這兒住,白天去給丁老太作伴。”二和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不過不好意思說出來,要說出來,倒好像我們推諉責任似的。”楊五爺笑道:“這也說不上推諉兩個字,現在你是幫她忙的人,我可是她的師傅。”
二和聽了這話,自不免怔了一怔,可是立刻轉了笑臉道:“好的,好的,咱們明天見了。”說著,向月容也勾了兩勾頭,先走到母親麵前,將她攙起來,因月容在母親身邊呢,又輕輕的對她道:“諸事都小心點兒。”月容把眼向他瞟了一下,很誠懇的樣子,點了兩點頭,然後直送到大門外來,看了丁老太同王傻子都上馬車,才搶到前座邊,向二和道:“二哥,這樣東西,請你給我帶回去,我明日早上使。”二和猛然聽到她改口叫著二哥,心裏已是一動,一伸手接過東西去,又是個小手巾包兒,心裏接著更是一陣亂跳。她還輕輕地道:“明兒見。”那三個字,是非常清脆悅耳。雖然她不同著一道回去,也就十分的愉快了。
到了家裏,二和忍不住首先要問的一句話,就是那三十元鈔票,由哪裏來的。丁老太道:“你想我會變戲法嗎?變也變不出這些錢來呀。這是那楊五爺遞給我的。”二和道:“他們家真方便,順手一掏,就是幾十。”丁老太道:“一掏幾十,那算得了什麽!以前我們一掏幾百,還算不了什麽呢?”二和道:“老人家總是想著過去的,過去我們作過皇帝,我們現在還是一個趕馬車的。所以我不想那些事,我也不去見那些人。”丁老太道:“聽你掙這口氣,那就很好,不過你又要加一層擔子,還得大大的賣力呢。”二和道:“你說的是那王家姑娘嗎?這有什麽擔子?她有師傅靠著了。”丁老太也沒接著向下說,自上床去安歇。二和在外麵屋子裏由懷裏把那小手絹包兒掏出來,透開看時,卻是些花生仁兒和兩小包糖果,不由得自言自語地笑道:“孩子氣。”依然包好,放在桌子抽屜裏。
第六回 焚契燈前投懷訝痛哭 送衣月下搔首感清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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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天亮不久,就被敲院子門的聲音驚醒。二和起來開門,迎著月容進來笑道:“你幹嗎來得這樣早?”月容道:“我同師傅說了,這兩天,老太身體不太好,我得早一點來,同你攏火燒水。”二和笑道:“你昨天給我的手絹包兒,我還給你留著呢。”月容道:“幹嗎,我還把師傅的東西,帶到這兒來吃?”二和道:“那為什麽讓我帶來?”月容紅了臉笑道:“事後我也後悔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幹嗎拿糖子兒花生仁你吃?”她越說越不好意思,可把頭低著,扭轉身去。二和笑道:“這麽辦罷,手絹兒我留下了,糖子兒你自己留著吃罷。”月容聽到他這樣說,越是不好意思,這就跑到屋子裏去伏在桌上,格格地笑。這樣一來,彼此是相熟得多了,二和也在家裏,陪著她做這樣,做那樣,還是丁老太催他兩遍,他才出去作生意。到了下午,二和回來吃過晚飯,月容才到楊五爺家去學戲。
這樣下來,有兩個星期。據月容說,楊五爺很高興,說是自己很能學戲,趕著把幾出戲的身段教會了,就可以搭班露市了,因為這樣,早上來得晚,下午也就回去得早。恰好這兩天,二和出去得早,又回來得晚,彼此有三個日子,不曾見到麵了。到了晚上,二和等到了這日黃昏時候,下過一陣小雨,雨後,稍微有點西北風,就有點涼意。二和因對母親說,要出去找個朋友說兩句話,請她先睡,然後在炕頭邊木箱子裏,取出一個包妥當了的布包袱,夾在肋下,就出門向楊五爺家走了來。
那時天上的黑雲片子,已經逐漸的散失,在碧空裏掛一輪缺邊的月亮,在月亮前後,散布著三五顆星星,越顯著空間的淡漠與清涼。楊五爺的家門口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月亮照在地上雪白,在他們的圍牆裏,伸出兩棵棗子樹,那樹葉子大半幹枯著,在月亮下,不住的向下墜落。為了這一陣黃昏小雨的原故,這深巷子裏,是很少小販們出動,自透著有一番寂寞的境味。就在這時,有一片拉胡琴唱戲的聲音,送了出來。那個唱戲的人正是青衣腔調,必是月容在那裏唱戲了,於是慢慢走著,靠近了門,向下聽了去。她所唱的,是大段《六月雪》的二黃,唱得哀怨極了,二和不覺自言自語的讚歎了一聲道:“這孩子唱得真好。”因看到門框下,有兩塊四方的石墩,這就放下包袱,抬起一隻腿,抱了膝蓋坐著,背靠了牆,微閉了眼睛,潛心去聽。“喂,什麽人坐在這門口?”突然有人喊著,二和抬頭看時,卻是一個穿短裝的人,手裏提了二三個紙包走了過來。因答道:“我是送東西來的,是楊五爺的朋友。”那人笑道:“我聽出聲音來了,你是丁掌櫃的。”二和道:“對了,你是……”他道:“我是在五爺家作事的老陳,你幹嗎不進去,在這裏坐著?”二和道:“裏麵正唱著呢,唱得怪好聽的。我要是一敲門把裏麵的人吊嗓子給打斷了,那倒是太煞風景的事。”老陳道:“又不是外人,你要聽,敲了門進去,還不是舒舒服服的坐著聽嗎。”他口裏說著已是上前去打門環了。
來開門的,正是月容。在月亮下麵,老遠的就把二和看到,因笑道:“二哥這兩天生意好?老早的就出門了,我作得留下來的飯,你夠吃的嗎?”二和笑道:“夠吃的了。今天你還給我煨了肉,稀爛的,就饅頭吃真好。”月容道:“饅頭涼的,你沒有蒸蒸嗎?”二和道:“蒸了。這點兒便易活,我總會作的。天氣涼了,你穿的還是那件舊夾襖我給你作的新衣服,已經得了。一件絨裏兒的夾袍子,一條夾褲,你上次不是作了一件大褂子嗎,就照那個尺寸叫裁縫縫的。事先我沒有告訴你,怕你同我客氣,不肯收下,現在衣服做得了,我瞧著樣子還不怎麽壞,特地送了來。”說著,把衣服包袱交到她手上,老陳笑道:“姑娘,我還告訴你一樁新聞,丁掌櫃的早就來了,他在大門口,聽到你在吊嗓子,說是你的戲唱得很好,坐在這裏石頭墩子上聽,他不肯敲門,怕是一敲門,裏麵的戲就停止了。”月容手裏捧了包袱,向二和望著道:“是嗎?”二和道:“你唱得太好了,我聽著幾乎要掉下淚來。有五爺這樣好的師傅教你,你將來還不是一舉成名嗎?”月容道:“我有那樣一天,我先給二哥磕頭。”二和道:“用不著磕頭,隻要……”說著,嘻嘻地一笑。月容站在那裏,也沉默了一會子,便道:“二哥進來坐罷。”二和道:“我在門外邊,坐了大半天了,我媽已經睡了,我不敢久耽擱,我要回去了。”月容道:“那也好,師傅趕著同我吊嗓子呢。我明天早點來給你作飯。”說著,她轉身進去。二和見那大門關著,正待要走,那門跟著又打了開來,月容可就伸出半截身子來,叫道:“二哥,你別見怪,我還沒有跟你道謝呢,謝謝你了。”二和笑道:“這孩子淘氣。”等那門關了,自己也就向回頭路上走。
還沒有走二三十步路呢,那胡琴唱戲的聲音,卻又送過來,二和不由得站住了腳,向下又聽了一聽。這胡同裏,並沒有什麽人,當頭的月亮,照著白地上一個人影子,心裏這就想著:“媽已經睡了,除了熄燈火,也沒有別的事,就晚點兒回去,也不要什麽緊。”於是抬起手來,搔搔自己的頭發,望著那大半圓的月亮。天上不帶一絲斑的雲彩,讓人看著,先有一種心裏空洞的感想,那遙遠的唱聲送了過來,實在讓人留戀不忍走。抬起在頭上搔癢的那隻手,隻管舉著不能放下來,就是放下來,又抬了上去搔著癢,好像在他這進退失據的當兒,這樣的搔著頭發,就能在頭發上尋找出什麽辦法來似的。他全副精神都在頭上,就沒有法顧到腳下,所以兩隻腳順了路,還是向前走,到了哪裏,他自己也不覺得。不過那胡琴聲和唱戲聲,卻是慢慢的更加放大,唱詞也是字字入耳,直待自己清醒過來,這才看到,又是站在楊五爺門口了。既然到了這裏那就向下聽罷,月亮下那個古石墩,仿佛更透著潔白,他並不怎樣地留意,又坐在上麵了。
第七回 膩友舌如簧良媒自薦 快人錢作膽盛會同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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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淒涼的深夜裏,在月亮下麵坐著,本也就會以引起一種幽怨,加之楊五爺的家裏又送出那種很淒涼的戲腔與琴聲來,那會更引起聽的人一種哀怨情緒。二和坐在那大石墩子上,約摸聽了半小時之久,不覺垂下兩點淚來。後來是牆裏的聲音,全都息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經偏斜到人家屋脊上去。滿寒空的冷露,人的皮膚觸到,全有一陣寒意,自己手摸著穿的衣服,仿佛都已經是在冰箱裏存儲過了的。他自言自語地歎了一口氣道:“回家去罷。”一個人在月亮下麵,低頭看了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家去。
當自己推開自己跨院門的時候,卻看到外麵屋子裏燈火也亮著,便問道:“誰到我家來了?”屋子裏並沒有人答應,二和搶著一步,走進屋去,卻看到同院住的田大嫂子,在桌子邊坐著,桌子上放了一個青布卷兒。便笑道:“是大嫂子來了。我說呢,我們老太,她雙目不明,要燈幹什麽?她也不會把燈捧到外麵屋子裏來。”田大嫂笑道:“你別嚷,你老太太睡著呢。你不是有兩雙舊襪子嗎,我給你縫上兩隻底了,現在經穿得多了。”說著,把那個布卷兒拿起,笑嘻嘻地,遞到二和手上。就在這時,向二和臉上看著,問道:“你流淚來著吧?”二和道:“笑話,老大個子哭些什麽?”田大嫂道:“就算你沒哭,你心裏頭也有什麽心事。”二和笑道:“剛才我在大月亮下走路,想起我小時候在花園子裏月亮地下玩,到現在就像作了一個夢一樣。我想到那樣好的人家,一天倒下來,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田大嫂笑道:“我說你為著什麽心裏難受,原來是為了這個,你也太想不通了,誰能夠窮一百年,誰又能夠闊一百年?你現在這樣苦扒苦掙的幹著,那真沒有準,也許再過三年五載的,你慢慢兒發起財來,自己再蓋一座花園子,那日子也許有呢。再說,你現時又得了一個美人兒了,將來帶著美人兒遊花園,那才是個樂子。”二和笑道:“大嫂又開玩笑,我哪裏來的美人兒?”田大嫂道:“不說這院子裏吧,就是這條胡同裏,誰又不知道?你還打算瞞著呢!”二和笑道:“你說的是王家那姑娘?現在人家在楊五爺那裏學戲了。”田大嫂笑道:“她不是天天到你這兒來幫著你府上作飯嗎?”二和道:“那也不過她念我們一點好處,到我家裏暫時幫一點兒小忙。”田大嫂斜靠著桌子,又坐下了,將眼斜望了他道:“她叫你什麽?”二和笑道:“你又要開玩笑了。”田大嫂笑道:“這算是玩笑嗎?你叫我什麽?”二和道:“我叫你大嫂呀。”田大嫂道:“這不結了。你叫我大嫂,她叫你二哥,這不是一條路?”二和笑著,用手又搔搔頭發,然後在懷裏掏出煙卷來。遞了一根給田大嫂。她笑道:“二和,你今年多大歲數了?”說著,把一枝煙銜在嘴上,二和擦了一根火柴,彎腰給她點著煙卷笑道:“我二十五歲了。要是我家沒窮的話,我也該大學畢業了。”
田大嫂兩個指頭夾著煙卷,對燈光噴出一口煙來,笑道:“誰問你這個?你二十五歲,人家才十六歲,年歲透著差得遠一點。再說姑娘年紀太輕了,可不會當家。我同你作媒,找一位二十挨邊的,你看好不好?模樣兒準比得上你那位幹妹,粗細活兒一把抓,什麽全作得稱你的心,你瞧怎麽樣?”二和笑道:“好可好。可是你瞧我一家老小兩口,全都照應不過來,還有錢娶親嗎?”這位田大嫂,把她的瓜子臉兒一偏,長睫毛裏的眼珠一瞟,她又是兩片厚嘴唇,微微噘起,倒很有點豐致。把右手舉起,將大拇指同中指,夾住彈了一下,拍地作起響來,她笑道:“好孩子,在你大嫂子麵前,來這一手,誰問你借錢來著,盡哭窮。你說沒錢,給你幹妹妹買皮鞋,買絲襪子,做旗袍,哪兒來的錢?”二和道:“就是同她做了一件布旗袍,哪裏買了皮鞋同絲襪子?可是這件事,你怎麽又會知道的?”田大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幹的事,這院子裏知道的就多著了。喂,有熱茶沒有,給你老嫂子倒碗茶來。”二和笑道:“田大嫂,你今晚是怎麽著?隻管教訓我來了。”田大嫂笑道:“玩笑歸玩笑,正話歸正話。我家大姑娘,你瞧得上眼嗎?”二和斟了杯茶送到她麵前,又退回來,一雙腿搭在矮凳上,半斜了身站著,將一個食指,連連的點著她道:“你這是人家大嫂子?對著我們這二十來歲的光棍,有這樣說話的?”田大嫂將兩指夾著煙卷,向地麵上彈了兩彈灰笑道:“依你應當要怎樣的說呢?”二和道:“依我說,你根本就不能談到你家大姑娘。”大嫂將嘴一撇道:“你又假充正經人了。再說我說這話,也不是沒有緣故的,我瞧你往常對我們大姑娘,倒誇個一聲好兒;我們大姑娘呢,提到了你,也沒有說過什麽壞話。我的意思。想喝你們一碗冬瓜湯,你瞧怎麽樣?”
二和聽她這樣很直率地說了出來,這倒不好怎樣的答複,於是抬起一雙手來,剛搭到頭上,田大嫂笑道:“你別露出這副窮相來了,又該伸手去搔頭皮了。”二和笑道:“大嫂子,你這張嘴真厲害,我沒法對付你了。”於是搬了個矮凳子,攔門坐著,斜對了她,又笑道:“你這番好意,我感謝得很。怎麽你今天晚上突然的說出來了?”田大嫂道:“這個你有什麽不明白!不就為了你現在有一個幹妹妹了。我打算來問你老太太,要是你真把那位姑娘,當了幹妹妹看待呢,我這話還有法子說下去;你若是留著她作少奶奶的,我就不用喝這碗冬瓜湯了。偏是我到這裏來,又遇到了老太太睡著了,我沒法兒說什麽。你既來了,幹脆,我就對你說罷。”二和又在懷裏把煙卷盒子掏出來,先送了一根煙遞到田大嫂麵前去,她伸著巴掌,向外一攤,笑道:“你別盡讓我抽煙,我說的話,你到底是給我一句回話。”二和笑道:“這件事,我透著……”說時,向田大嫂一笑,取了一根煙卷,隻管在煙盒子上頓著。田大嫂笑道:“透著晚一點兒吧?你現在家裏有個候補的了。”二和道:“大嫂老是繞了彎子說話。”田大嫂道:“本來嗎,現在提親,是透著晚一點,可是不為了晚一點兒,我還不趕著來提呢。”說著,把聲調低了一低,而且把身子微微的向前伸著,笑道:“咱們姐兒倆,以往總還算是不錯,我是對你說一句實心眼兒的話,依著我們那口子的意思,很想把他的大妹子許配給你。他想托人出來說,又怕碰你的釘子,所以我就對他說,等我先來對老太太討討口氣。”二和笑道:“真有這話嗎?怎麽田大哥在我麵前,一點兒消息也沒有露過?”田大嫂笑道:“你這人真聰明,他要是能露出一點消息來還用得著我現在來說嗎?”二和說了一個哦字,也就沒有說別的什麽。
丁老太可就在屋子裏插言了,問道:“二和,你回來啦?同誰說話?這麽大嗓子,像打架似的。”田大嫂搶著道:“老太太,是我啦。恭喜您得了一位幹姑娘,我還沒有到這兒來瞧過她呢。”丁老太道:“她現時晚上在師傅家裏學戲了,不過白天在我這裏待一會兒。”田大嫂道:“老太,你幹嗎讓她去學戲?你府上也差一個人,留著您作兒媳婦不好嗎?”丁老太笑道:“大嫂子,又開玩笑。咱們救人家,就把人救到底,若是留著自己做兒媳婦,那我們成了拐帶人口的了。再說人家也很年輕,我們這大小子,有點兒不相配。”田大嫂子道:“您是一片佛心,將來您有好處,一定可得著一位好兒媳婦。”說著話,隻管向二和目翔艮睛,二和笑著,隻將手來指她。丁老太道:“你們田大哥沒回來嗎?”田大嫂子笑道說:“我們老夫老妻的,他回來了,我還陪著他啦?再說他在櫃上,就常不回來。不回來也好,我同我家大姑娘談談笑笑的,自在很多啦。”丁老太道:“在外麵掙錢的人,身子總是不能自由的,也難怪他。”大嫂道:“難怪他,我……”一言未了,隻聽到外麵大院子裏,有一個很粗嗓子的人叫起來道:“喂,十一點,該回來啦,人在哪兒?沒事盡神聊,聊得街坊也不能睡。”田大嫂起身道:“丁老太,明兒見,我們那冤家回來了。你瞧,他一進院子,就是這樣大嚷,倒說我吵了街坊呢。”她口裏說著,人已是向外麵走去了。二和跟著後麵要送她,她卻回轉身來,搖了兩搖手,二和也就隻得算了。在這天晚上,倒不免添了許多心事,想著田大嫂雖是開玩笑,有些話,也是對的。母親說救了人,自己又留著,那成了拐帶人口,那更是不錯。
第七回 膩友舌如簧良媒自薦 快人錢作膽盛會同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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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早上,且不走開,自己搬了一張小方凳子,在院子裏坐著,隻是想心事。耳邊輕輕脆脆地聽到人叫了一聲二哥,二和抬頭看時,正是月容進來了。她把新作的那件青布夾襖穿起,越透著臉子白嫩,立刻站起來,笑臉相迎道:“你今天倒是來的這樣早。”月容笑道:“我要是來晚了,你又出來了。我還來報告你一個消息,下個禮拜一,我就上台了。”二和笑著,隻管把兩隻手互相搓著,因道:“你師傅待你真好,你將來有出頭之日,可別忘了人家。”月容道:“師傅待我好,二哥待我更好呀。”二和笑道:“那末,你也別忘了我。”月容沒說什麽,微微低了頭,把右手反背到身後去。二和笑道:“你手上拿著什麽?”月容笑道:“我給二哥買的,我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你看。”二和笑道:“這是笑話,給我買的東西,又怎麽不好意思給我看呢?”月容這才笑著把手伸出來,原來是提了一個手絹包,下麵沉甸甸的墜著。二和看到,剛要伸手去接時,她又把手縮了回去,依然藏到身後去。二和笑道:“你既然拿來了,當然要給我,難道你還舍不得給我嗎?”月容笑道:“你這樣說著,那我隻好拿出來了。”說著,把那手絹包,就遞到二和手上。二和剛是打開手絹包來看,她就起身向正麵屋子裏奔了去,二和笑道:“要送我東西呢,又要害臊,這是什麽原因?我倒有些不解。”口裏說時,那手絹包已是打開,原來裏麵是兩個大烤白薯,於是把手絹揣在衣袋裏,手上就拿了白薯,剝著烤焦的皮向屋子裏走,笑道:“我最愛吃烤白薯,你怎麽會知道的?”月容聽到,趕快掉轉身來,迎了他笑,而且將手指了丁老太屋子裏,又搖了兩搖。
二和看到她這種做作,也就跟著笑了。先把這個剝了皮的白薯遞給了月容,而且點點頭,叫她吃,然後自己坐在太陽裏台階石上,自剝了另一隻烤白薯吃,一隻腿架起來,手胳臂搭在腿上,態度十分的自在。月容道:“老太還沒有起來啦,二哥不出去,還等她起來嗎?”她說著這話時,人是靠了門框站著,提起一隻腳來,將鞋尖點了地麵,一手拿了白薯慢慢地吃,眼睛望了二和笑。二和道:“到了現在,你總算是快樂的了。”月容道:“我這份快樂,還不是二哥給的嗎,現在想起來,總算我沒有錯認了人。”二和還沒有答話呢,王傻子早是在跨了院門口叫了進來道:“我瞧見的,我們大妹來了。”月容搶著迎到院子裏來笑道:“大哥,你沒出去作買賣啦?我特意給你報信來了,我下個禮拜一就要上台了。”王傻子兩手一拍道:“那就好極了,我邀幾位朋友去捧場。”二和笑道:“我也是這樣想著,她初上台,總要有幾個人在台下叫個好兒,才能夠給她壯一壯膽子。”王傻子道:“不捧場就算了,假如要捧場的話,必得熱熱鬧鬧捧一場,要不然,滿池子人聽戲,隻有一個人叫好,那也反顯著寒磣。”二和道:“壯膽子可不容易,得花一筆錢。”王傻子道:“就是這一層,我透著為難。就說池座罷,一個人的戲票,總要六毛錢,十個人就要六塊錢,聽一日戲,捧一回場,兩口袋麵不在家了。咱們真有這個錢……”他口裏說著,眼睛可是向月容望著,顯著很親切的樣子,便改口道:“不能那樣算了,大妹一生一世,就看到這三天打炮的運氣如何。楊五爺供她吃喝不算,還教她一身好本領,咱們出幾個錢恭賀恭賀,也是應當的。”二和道:“要讓咱們誰出來請客,都有點兒請不起。莫如咱們自己出麵去請朋友幫忙,誰願給咱們哥兒倆一點麵子的,誰就去聽戲,好在這花錢也不多,誰去捧一天場,誰花五六毛錢。”王傻子道:“這倒是行,大妹,我還問問你,你是晚上唱,還是白天唱?”月容聽到他兩人說,決定去捧場,那更是笑容滿麵看看二和,又看看王傻子,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了。王傻子道:“若是在白天,請人捧場那就透著難了。我們這一夥朋友,全是白天有事幹的,誰能丟了自己的活不幹,到戲館子裏去捧場呢?”月容搶著道:“是晚上,是晚上。”
他們三人在院子裏這樣的高談闊論,自然也就把屋子裏睡覺的丁老太太吵醒,她就在屋子裏嚷起來道:“這麽一大早,怎麽你們就在院子裏開上了會啦?”月容聽說,對著兩人亂搖兩手,而且還努著嘴,二和微笑著點點頭,就不再談了。王傻子進來,對老太敷衍了兩句,然後走了出去,卻在跨院子門口向二和招了幾招手。二和迎出去,他就握著手道:“回頭咱們在茶館子裏見。大妹怕老太太不願你捧角,所以她要瞞著。”二和笑道:“這位姑娘八麵玲瓏,什麽全知道,你可別把她當年輕的小女孩看待了。”王傻子笑道:“也就是這一點子可人心。”二和笑道:“你的傻勁兒又上來啦,怎麽可人心三個字,也說了出來?”王傻子笑道:“可我的心要什麽緊,可你的心,那才好呢。”他說著這話,昂了頭,哈哈大笑走去,二和看了他後身,也隻有搖搖頭。
在這日下午四點鍾,二和收了車回到家裏,將馬拴在棚子柱子喂料,自向四合軒小茶館裏來。隔了玻璃窗子,就聽到裏麵一陣哈哈大笑,接著王傻子在那裏叫道:“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沒有錢就能辦事啦?我一個作皮匠的人,能有多少錢花?我現在有了個主意,大家先捧捧我的場,邀一枝二十塊錢的會,共邀十個人。每人在這第一次,隻湊合兩塊錢得了。將來誰手頭緊,誰先使會,咱們還不好商量哇?又不是白幫忙。再說,我還要請各位聽兩晚上戲呢,這又掙回去一塊多了。這樣便宜的事,作了人情,又有樂子,你們再要不幹,算罵我是個混蛋。”隨了這話,茶館子裏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二和搶著走了進去,隻見王傻子架起一腿在凳上,手按了小桌上的茶壺,側了身子坐著,臉上還是紅紅的,所有茶館子裏的人,全都對他臉上望著。二和走進來,向大家點點頭,這就有人道:“別慌,人家正主兒來了。”隻這一句,把王傻子的臉更漲紅了。可是二和隻當沒聽見,從從容容的,在王傻子對麵坐下。王傻子不等他開口,先道:“你沒來,我就邀過人了,大家在麵子上雖沒說什麽,可是很有點不自然的樣子。那意思我也就明白了,說咱們這賣苦力的人,至多花一個一毛兩毛的到天橋去繞一個彎,那裏能夠上大戲館子捧角去?像咱們這種人,沒錢買雜合麵,向朋友借個塊兒八毛的,說一句急難相助,人家不好說什麽。現在咱們要學闊人,耍一耍闊勁,捧起角來,人家也沒發瘋病,誰肯幹這事?可是我們已經在月容麵前,誇過海口了,到了現在,就是這樣無聲無色地冷銷了,以後把什麽臉去見人?所以我就想著,隻有自己掏腰包請人聽戲,那是最靠得住的事。在座的朋友,有邀過你的會的,也有邀過我的會的,現在咱們倆湊合著,共請十位朋友,湊一枝二十塊錢的會。以後咱們每月各墊兩塊會錢,那總沒什麽,你每月替王姑娘少作一件衣服,我少上兩回大酒缸,錢也就省出來了。”二和笑道:“我哪裏能夠月月替她作衣服?”王傻子站起來,將胸一拍道:“你要遮遮掩掩的,那就歸我一個人得了,誰讓我教人家小姑娘叫一聲大哥呢。”他說著,向各個座位上走去,見著人說問:“湊合我一枝兩塊錢的會,你念交情,你就答應了。若是湊合不起來,你也直說,別讓我胡指望。”他說著,還是在人家麵前,提起茶壺來,斟上一杯茶。大家看了他這樣一來,想著錢又不是白扔了,都隻好答應下來。
一直問到第三個人頭上,擠在牆角上坐的唐得發就問道:“王大哥,你怎麽不邀我一角?”王傻子向他望著笑道:“別忙,我慢慢地來,少不了問到你頭上來的。”唐得發道:“你別問了,不就是兩塊錢的一枝會嗎?交朋友誰也有個你來我往的,你說請些什麽人罷,你要請的人,本人不答應,我也替他答應了。”
王傻子聽到這話,倒向他望著,有點兒發愣。唐得發道:“我是實話。你想,這件事除了你和丁二哥,還有一位楊五爺,一說起來,是三個人的麵子,這點忙還不幫,那不算朋友了。還有哪幾位肯會的,現在咱們來一個新鮮玩意兒,舉手為號。”他這樣一說,把一隻鐵錘似的手舉了起來,隨著胸脯向上一挺,那樣子是很帶勁。於是這小茶館子裏十來張小桌子邊,全有手、胳膊伸了起來。唐得發走過來,一手握了二和的手,一手握了王傻子的手,連連的遙撼了兩下,笑道:“你瞧,幫忙的可就多了。王大哥說是錢是人的膽,咱們這就算走路撿雞毛湊撣子了。”王傻子道:“他們不玩笑嗎?”唐得發道:“我已經說了,上你們一枝會,就是三個人的麵子。現在再又加上我唐大個兒,誰不湊熱鬧,以後別上這四合軒喝茶了。話說明了,你二位有了膽子沒有?”隻他這一篇話,王傻子作了一個表演,全座又哈哈大笑了。
第八回 一鳴驚人觀場皆大悅 十年待字倚榻獨清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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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王傻子聽唐大個兒說有這樣的好事,心裏快活極了,什麽話也不說,對了大家,正正端端的磕下頭去。他那頭的姿勢,還是特別的有趣,兩手叉著地,十指伸開像雞腳爪一般,兩隻鞋底板朝上,頭向前栽,兩隻腳底板向上一翹,像機器一般的非常合拍。
唐得發等他磕到兩個頭的時候,就把他由地麵上拖了起來,笑道:“你的傻勁兒又起來了。”王傻子站起來還是彎了腰,將兩手摸了自己的膝蓋,因道:“你想我這人會傻嗎?是我怕你們說話不當話,現在磕下頭去,瞧你們怎樣辦。誰要不答應我的話,白領了我一個頭,我活折死你們。”唐得發笑道:“要是你這個法子可以走得通。我也滿市磕頭去。”王傻子聽了這話,一手抓住唐得發的粗胳臂,瞪了眼道:“老唐,那可不行!你騙我磕了頭,不給我幫忙,那我就同你拚命。別說你是這麽大個兒,就是一丈二尺長的人,我也同你打一架。”他說了這話,兩手一同抓住了唐得發的手臂,亂晃了起來。唐得發笑道:“像你這樣的實心眼兒待人,天神也會感動,我一定湊合著就是了。”王傻子回轉頭來向二和望著,凝視了一會子,問道:“你瞧,怎麽樣?”二和笑道:“唐大哥不會欺咱們的。真要不成,我比你還要賣勁,挨家兒的,磕三頭去,你瞧好不好?”王傻子道:“唐大哥,你聽見沒有?可別讓丁二和到你家去磕頭。”在座的茶客,看到他兩人這樣努力,就都站起來,向他二人解釋著,說是無論如何不能失信。王丁二人看看各人的顏色,料著不會有什麽問題,二人就很歡喜的回家去。
他們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楊五爺家月容去報信。第二件事,是把各人所要攤的會錢完全收了起來,共是二十塊錢,加上自己同二和的份子,就是二十四塊錢,這一枝會雖是丁王二人共請的,但是二和料著共是十二個人,捧兩天場,這些錢,依然是不夠。不能讓王傻子再出錢,所以他就把錢接了過去,一個人來包辦。第三件事是去買兩天對號入座的戲票子。
時光容易,一混就到了星期一。這日下午四點鍾,王傻子就到四合軒去,把曾經入會的人,都催請了一遍,說是人家唱前幾出戲的,務必請早。在這種茶館子裏的人花塊兒八毛去正正經經聽戲,那可是少有的事。月容現在登台的戲館子,也算二路戲館子,一年也不輕易地去一回。現在有到戲院子裏去尋樂的機會,多聽一出戲,多樂一陣子,為什麽不早到?所以受了王傻子邀請的各人,全是不曾開鑼,就陸續的到了。丁二和是比他們更早的到,買了十盒大哈德門香煙,每個座位前,都放下一包,另是六包瓜子、花生同糖果,在兩個座位前放下一份。白坐在最靠近人行路的一個座位上,有客到了,就起來相讓。倒把戲館子裏的茶房,先注意了起來。這幾位朋友,真是誠心來聽戲的,全池座裏還是空蕩蕩的,先有這麽十二個人擁擠著坐在一堆,這很顯著有點刺眼不過。他們自己,以為花錢來聽戲,遲早是不至於引人注意的,很自在的坐著。
等到開鑼唱過了兩出戲,池座裏約摸很零落的,上了兩三成人,這就看到上場門的門簾子一掀,楊五爺口裏銜著一杆短短的旱煙袋,在那裏伸出半截子身子來,對於戲台下全看了一遍場,然後進去。二和立刻笑容滿麵的向同座的人道:“她快要上場了,我們先來個門簾彩罷。”大家隨了他這話,也全是笑容簇湧上臉,瞪了兩眼,對台上望著。王傻子卻不同,隻管在池座四周看了去,不住的皺著眉頭子,因道:“這些聽戲的人,不知道全幹嗎去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有來。你瞧隻有我們這一班人坐得密一點。”二和道:“那當然,前三出戲是沒有什麽人聽的,還不到上座的時候啦。”王傻子道:“是這麽著!那我們得和楊五爺商量,把大妹的戲碼子向後挪一挪,要不然,她的戲好,沒有人瞧見,也是白費勁。”他的議論,不曾發表完畢,坐在他身邊的人,早是連連的扯了他幾下衣襟。當他回轉臉來向台上看去,那《六月雪》裏的禁婆已經上場了,那楊五爺在門簾裏的影子,又透露了出來,及至禁婆叫著竇娥出來,她應聲唱著倒板,大家知道是月容上場了,連喊好帶鼓掌一齊同發。這時,那門簾子掀開了,月容穿了青衫子,白裙子,手上帶了銀光燦爛的鎖鏈,走了出來。她本是瓜子臉兒,這樣的臉,搽了紅紅的脂胭貼了漆黑的發片越顯得像畫裏的人一樣,於是看見的人,又哄隆的一聲鼓起掌來。在池座裏上客還是很寥落的時候,這樣的一群人鼓掌喊好,那聲音也非常之洪大,在唱前三出戲的人,有了這樣的上場彩,這是很少見的事,所以早來聽戲的人,都因而注意起來。加之月容的嗓子很甜,她十分的細心著,唱了起來也十分的入耳。其間一段二黃是楊五爺加意教的,有兩句唱得非常好聽,因之在王傻子一群人喊好的時候,旁的座上,居然有人相應和了。
在他們前一排的座位上,有兩個年輕的人,一個穿灰嗶嘰西服,一個穿藍湖縐襯絨夾袍子,全斜靠了椅子背向上台望著。他兩人自然是上等看客,每叫一句好,就互相看看,又議論幾句,微微的點了兩點頭,表示著他們對於月容所唱的,也是很欣賞。二和在他們身後看得正清楚,心裏很是高興,因對坐在身邊的人低聲笑道:“她準紅得起來。前麵那兩個人,分明是老聽戲的,你瞧他們都這樣聽得夠味,她唱得還會含糊嗎?”那人也點點頭答道:“真好,有希望。”二和看看前麵那兩個人身子向後仰得更厲害了,嘴角裏更銜住了一枝煙卷,上麵青煙直冒,那是顯著他們聽得入神了,偶然聽到那很得意的句子,他們也鼓著兩下巴掌。直把這一出戲唱完,月容退場了,王傻子這班人對了下場門鼓掌叫好,那兩人也就都隨著叫起好。
不多一會子楊五爺緩緩地走到池座裏來,這裏還有幾個空座位,他滿臉笑容地就坐下了,對了各人全都點了個頭。王傻子道:“五爺,這個徒弟,算你收著了。你才教她多少日子,她上得台來,就是這樣好的台風。”楊五爺本來離著他遠一點的地方坐著,一聽說,眉毛先動了,這就坐到靠近的椅子上,伸了頭對王傻子低聲笑道:“這孩子真可人心。初次上台,就是這樣一點也不驚慌的,我還是少見。後台的人,異口同聲,都說她不錯呢。”二和笑道:“後台都有這話嗎?那可不易,她卸了裝沒有?”楊五爺道:“下了裝了,我也不讓她回家,在後台多待一會子,先認識認識人,看看後台的情形,明天來,膽子就壯多了。你們也別走,把戲聽完了,比較比較,咱們一塊兒回家。”王傻子道:“那自然,我們花了這麽些個錢,不易的事,不能隨便就走的。”
第八回 一鳴驚人觀場皆大悅 十年待字倚榻獨清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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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這話時,那前麵兩個年輕的看客,就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二和眼快,也就看到那位穿西服的,雪白的長方臉兒,架了一副大框眼鏡,裏麵雪白的襯衫,和雪白領子,係上了一根花紅領帶,真是一位翩翩少年,大概是一位大學生吧,在他的西服小口袋裏,插了一枝自來水筆。幸而他轉過臉去是很快,不然,二和要把他麵部的圓徑有多少,都要測量出來了。
楊五爺因為池子裏的看客慢慢的來了,自起身向後台去,臨走的時候,舉了一隻手比了一比,隨著又是一點頭,他那意思就是說回頭見了。等到要散戲的時候,五爺事先到池座裏招呼,於是大家一同出來,在戲館子門口相會。月容早在這裏,就穿的是二和送的那件青布長夾袍子,臉上的胭脂還沒有完全洗掉,在電光下看著,分外的有一種嫵媚之處。王傻子笑道:“你瞧,我們今天這麽些個人給你捧場,也就夠你裝麵子的了吧?”月容真夠機靈,她聽了這話並不就向王傻子道謝,對著同來的人,全都是彎腰一鞠躬。楊五爺笑道:“各位,這一鞠躬,可不好受,明天是她的《玉堂春》,還要請各位捧場呢。”大家聽了異口同聲地說,明天一定來。大家說笑著,一同向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了,方才陸續的散去。二和卻堅決邀了王傻子一同送月容師徒回家。
月容緩緩的落後,卻同二和接近,二和笑道:“你有點走不動了吧?你先時該坐車子回來。”月容低聲笑道:“現時還不知道能拿多少戲份哩,馬上坐起車來,拿的戲份,也許不夠給坐車的。”二和道:“可不能那樣說,今天你有師傅陪伴著,往後不能天天都有人送你,不坐車還行嗎?”月容笑道:“到了那時候再說,也許可以找一輛門口的熟車子,一接一送,每天拉我兩趟。”二和道:“可是打明後天起,五爺若是不能陪著你的話你怎麽辦?”月容道:“我唱完戲不耽誤,早點兒回家就是了。”二和道:“冬天來了,你下戲館子在十點鍾以後了,街上就沒有人了,那怎麽成呢?”月容低笑道:“要不,我不天黑就上戲館子,到了晚上,你到戲館子來接我去。”二和道:“好哇,你怕我作不到嗎?”在前麵走的楊五爺,就停住了腳問道:“你們商量什麽事?”月容走快兩步,走到一處來,便答道:“二哥說,要我給他烙餡兒餅吃,我說那倒可以,他得買一斤羊肉,因為還得請請王大哥呢。,”二和聽了她撒謊很是高興,高興得自己的腳步不免跳了兩跳。說話之間,已是到了楊五爺門口,五爺一麵敲著門,一麵回轉頭來向他們道:“不到裏麵喝碗水再走嗎?”二和道:“夜深了,五爺今天受累了,得休息休息,我也應當回家去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呢。”他說著,道了一聲明兒見,就各自分手了。
到了次日晚上,還是原班人物,又到戲館裏去捧了一次場。昨晚的《六月雪》,是一出悲劇,還不能讓月容盡其所長。這晚的《玉堂春》,卻是一出喜劇,三堂會審的一場,月容把師傅、師母所教給她的本領,盡量的施展開來,每唱一句,臉上就做出一種表情,完全是一種名伶的手法,因之在台下聽戲的人,不問是新來的,還是昨晚舊見的,全都喝彩叫好。那戲館子前後台的主腦人物,也全都得了報告,親自到池子裏來聽戲。楊五爺看在眼裏,當時隻裝不知道,到了家裏,卻告訴月容,教她第三天的戲更加努力,這樣一來,有四天的工夫,戲碼就可以挪後兩步了。月容聽了,心裏自然高興。楊五爺覺得多年不教徒弟,無意中收了這樣一個女學生,也算晚年一件得意的事,接著有一個星期,全是他送月容上戲館子去。戲館子裏就規定了月容唱中軸子,每天暫拿一塊錢的戲份。這錢月容並不收下每日領著,都呈交給師傅,而且戲也加勁的練。每日早上五六點鍾,出門喊嗓,喊完了嗓子,大概是七點多鍾,就到丁家去同二和娘兒倆弄飯。
這天吊完了嗓子到丁家去叫門,還不到七點鍾,卻是叫了很久很久,二和才出來開門。月容進得跨院來,見他還直揉著眼睛呢,便笑道:“我今天來著早一點。早上天陰,下了一陣小雨,城牆根下,吊嗓子的人很少,我不敢一個人在那裏吊嗓,也就來了,吵了你睡覺了。”二和笑道:“昨天回來晚了一點,回來了,又同我們老太太說了很久的話,今兒早上就貪睡起來了。”月容站在院子裏,兩手抄抄衣領,又摸了摸鬢發,向二和笑道:“二哥,今晚你別去接我了。一天我有一塊錢的戲份,我可以坐車回家了。”二和道:“這個我也知道,我倒不是為了替你省那幾個車錢,我覺得接著你回家,一路走著聊聊天,很有個意思,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家了。將來你成了名角兒,我不趕馬車了,給你當跟包的去。”月容道:“二哥,你幹嗎這樣損人,我真要有那麽一天,我能夠不報你的大恩嗎?”二和道:“我倒不要你報我的大恩,我對你,也談不上什麽恩,不過這一份兒誠心罷了。你要念我這一點誠意,你就讓我每天接你一趟。這又不瞞著人的,跟五爺也說過了。”月容笑道:“並不是為了這個。後台那些人,見你這幾晚全在後台門外等著我,全問我你是什麽人。”二和笑道:“你就說是你二哥得了,要什麽緊!”月容將上牙咬了下嘴唇皮,把頭低著,答道:“我說是我表哥,他們還要老問,問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和笑道:“你為什麽不說是二哥,要說是表哥呢?”月容搖搖頭道:“你也不像我二哥。”二和道:“這樣說,我倒像你表哥嗎?”
月容不肯答複這句話,扭轉身就向屋子裏跑著去了。二和笑道:“這事你不用放在心裏,從今晚上起,我在戲館子外麵等著你。”月容在屋子裏找著取燈兒劈柴棒子,自向屋簷下擾爐子裏的火,二和又走到簷下來,笑道:“你說成不成罷。”月容道:“那更不好了,一來看到的人更多,二來刮風下雨呢?”二和道:“除非是怕看到的人更多,刮風下雨,那沒關係。”月容隻格格地一笑,沒說什麽。這些話,可全讓在床上的丁老太太聽到了,因是隻管睡早覺,沒有起來。二和吃了一點東西,趕馬車出去了。
月容到屋子裏來掃地,丁老太就醒了,扶著床欄杆坐了起來,問道:“大姑娘,什麽時候了?”月容道:“今天可不早,我隻管同二哥聊天,忘了進來,給您掃拾屋子。”丁老太道:“我有點頭昏,還得躺一會兒。”月容聽說,丟了手上的掃帚,搶著過來扶了她躺下,將兩個枕頭高高的墊著。丁老太歎了一口氣道:“我也是想不到,現在得著你這樣一個人伺候我。”月容道:“您是享過福的人,現在您就受委屈了。”丁老太道:“你在床沿上坐著,我慢慢的對你說。你說我是享過福的人不是?我現在想起來是更傷心,還不如以前不享福呢。”月容一麵聽老太說話,一麵端了一盆臉水進來,擰了一把手巾,遞給丁老太擦臉。丁老太道:“說起來慚愧,我是什麽也沒剩下,就隻這一張銅床。以前我說,就在上麵睡一輩子,現在有了你,把這張銅床送給你罷,大姑娘,你什麽時候是大喜的日子,這就是我一份賀禮了。”月容接過了老太手上的手巾子,望她的臉道:“您幹嗎說這話,我可憐是個孤人,好容易有了您這麽一位老太教訓著我,就是我的老娘一樣,總得伺候您十年八年的。”丁老太笑道:“孩子話。你今年也十六歲了,伺候我十年,你成了老閨女了。”月容又擰把毛巾來,交給她擦臉,老太身子向上伸了一伸,笑道:“我新鮮了,你坐下,咱們娘兒倆談談心。”月容接過手巾,把一隻瓦痰盂,先放到床前,然後把牙刷子漱口碗,全交給老太太。她漱完了口,月容把東西歸還了原處,才倒了一杯熱茶給丁老太,自己一挨身,在床沿上坐下。
丁老太背靠了床欄幹,兩手捧了茶杯喝茶,因道:“若是真有你這樣一個人伺候我十年,我多麽舒服,我死也閉眼了。可是那不能夠的,日子太長了,你也該找個歸根落葉的地方,你不能一輩子靠你師傅。”月容在老太臉上看見了微笑,因道:“唱戲的姑娘,唱到二十多三十歲的,那就多著呢。我們這班子裏幾個角兒,全都三十挨邊,我伺候您十年,就老了嗎?而且我願意唱一輩子戲。”丁老太笑道:“姑娘,你年輕呢,現在你是一片天真,知道什麽?將來你大一點,就明白了。不過我同你相處這些日子,我是很喜歡你的。就是你二哥,那傻小子,倒是一片實心眼兒,往後呢,總也是你一個幫手。不過你唱紅了,可別忘了我娘兒倆。”老太說到這句話,嗓音可有點硬,她的雙目,雖是不能睜開,可是隻瞧她臉上帶一點慘容,那月容就知道她心裏動了命苦的念頭。便道:“您放心,我說伺候您十年,一定伺候您十年。漫說唱不紅,就是唱紅了,還不是您同二哥把我提拔起來的嗎?”丁老太聽了這話,忽然有一種什麽感觸似的,一個轉身過來,就兩手同將月容的手握住,很久沒說出話來,她那感觸是很深很深了。
第九回 閑話動芳心情儔暗許 躡蹤偷豔影秀士驚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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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容雖然很聰明,究竟是個小姑娘,丁老太突然的將她的手握住,她倒是有點發呆,不知要怎樣來答話才好。丁老太耳裏沒有聽到她說話,就伸手摸摸她的頭發道:“姑娘,你是沒有知道我的身世。”說著,放了手,歎上一口氣。月容接過了她的茶杯,又扶著她下床,笑道:“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愛想心事的,您別躺著了,到外麵屋子裏坐著透透空氣罷。”丁老太道:“我這雙目不明的人,隻要沒有人同我說話,我就會想心事的,哪用在炕上躺著!往日二和出去作買賣去了,我就常摸索著到外麵院子裏去找大家談談,要不然,把我一個人扔到家裏,我要不想心事,哪裏還有別的事做。自從你到我家裏來了,我不用下床,就有人同我談話,我就心寬得多了。”
說著這話,兩人全走到外麵屋子裏來,月容將她扶到桌邊椅上坐著,又斟了一杯熱茶送到她麵前,笑道:“老太,你再喝兩口茶,我掃地去。”丁老太手上捧了一茶杯,耳聽到裏麵屋子裏掃地聲,疊被聲,歸拾桌上物件聲,便仰了臉向著裏麵道:“一大早的,你就這樣同我作事,我真是不過意。孩子,別說你答應照看我十年,你就是照看我三年兩載的,我死也閉眼了。”月容已是收拾著到了外麵屋子裏來,因道:“老太,您別思前想後的了。二哥那樣誠實的人,總有一天會發財的。假如我有那樣一天唱紅了,我一定也要供養您的,您老發愁幹什麽?”丁老太微擺著頭道:“姑娘,你不知道我。我發什麽愁?我沒有飯吃的時候,隨時全可以自了。我現在想的心事,就是不服這口氣。你別瞧這破屋子裏就是我娘兒倆,我家裏人可多著啦。你瞧,你二哥又沒個哥哥在跟前,怎麽我叫他二和呢?”月容將一隻綠瓦盆放在桌子上,兩手伸在盆裏頭和麵,笑道:“我心裏就擱著這樣一句話,還沒有問出來呢?”丁老太道:“我還有一個大兒子,不過不是我生的。你猜二和有幾兄弟,他有男女七弟兄呢,這些人以前全比二和好,可是現在聽說有不如二和的了。”說著,手向正麵牆上一指道:“你瞧相片上,那個穿軍裝的老爺子,他有八個太太,實不相瞞,我是個四房。除了我這個老實人沒搜著錢,誰人手上不是一二十萬。可是這些錢把人就害苦了,男的吃喝嫖賭,女的嫖賭吃喝,把錢花光不算,還作了不少的惡事。”月容笑道:“您也形容過分一點,女人那裏會嫖?”丁老太將臉上的皺紋起著,發出了一片苦笑,微點了頭道:“這就是我說的無惡不作。不過我自己也不好,假使把當時積蓄的錢,留著慢慢的用,雖不能像他們那樣闊,過一輩子清茶淡飯的日子,那是可以的。不想我也是一時糊塗,把銀行裏的存款,當自來水一樣用。唉,我自己花光,我自己吃苦,那不算什麽,隻是苦了你二哥,把他念書的錢,也都花了。”
月容聽了,將兩手隻管揉搓著濕麵粉,並沒有說別的。丁老太隻聽到那桌子全體搖動之聲,可以知道月容搓麵用的手勁,是如何的沉著。大家是沉默了很久的功夫,月容忽然道:“老太,您別傷心,將來我有一天能掙大錢的時候,我準替二哥拿出一點本錢,給他做別的容易掙大錢的生意。到那個時候,您老太自然可以舒舒適適的過日子了。”丁老太道:“到那個時候,隻怕你對二和看不上眼。”月容道:“老太,我是那種人嗎?再說,我和二哥就不錯。”她猛可的說出了這句話,很覺得是收不回來,而且整句的話都已說完,也無從改口,隻好加緊的去和麵。好在丁老太是雙目不明的人,縱然紅了臉,她也不會看到,這倒減少了兩分難為情。可是丁老太雖不看見她,心裏好像也很明白,隻管笑著。這樣一來,兩個人都透看不好開口了,把這一段談話,就告一結束。
月容今天是替他娘兒倆烙餅吃,菜是炒韭菜綠豆芽兒。這兩樣,都是要吃熱的,她看著院子裏的太陽影子,知道二和是快要回來了,這就立刻在屋簷下做起來。果然,不多大一會子,二和大開著步子,走進院子裏來了。站在院子中心,就把鼻子尖聳了兩聳,笑道:“好香好香,中上吃什麽?”月容道:“韭菜炒綠豆芽兒,就烙餅吃,你瞧好不好?”二和道:“烙餅我很愛吃,最好是攤兩個雞蛋。”月容打開桌子抽屜,兩手拿了四個雞蛋,高高的舉著,笑道:“這是什麽?”二和笑道:“你真想的到,謝謝,謝謝。”月容笑道:“可不是要謝謝嗎?這雞蛋還是我掏錢買的呢。”二和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到我這裏來作飯,已經是讓你受了累,還要你掏錢,那就更沒有道理了。”月容道:“咱們還講個什麽道理嗎?”
丁老太在屋子裏道:“二和,你還不知道呢,她的心眼,可好著呢。她說了,她……”月容在屋簷下跳著腳,叫起來道:“老太,你可別亂說,你要說,我就急了。”說著還不算,一口氣的跑到屋子裏來,站在老太太麵前,還伸手搖撼著她的身體。丁老太笑道:“我不說就是了,你急什麽?”月容把身子連連的扭了兩扭,笑道:“哼哼,你不能說的,你要說了,我不攤雞蛋給你吃。”二和也跟著進來了,笑道:“媽,你得說,你不說,我也急了。”丁老太笑道:“你也急了,你急了活該。”月容向二和看看,笑著點了兩點頭。二和道:“媽,她不讓你說,你別全說,告訴我一點點,行不行?”月容又搖撼著老太太的手胳臂,笑道:“別說,別說。”丁老太道:“你們再要鬧,我也急了,就不怕我急嗎?她也沒說別的什麽,就是說要做了角兒的話,可以幫助你一筆本錢。”二和向月容笑道:“這話……”月容不等他把話說完,扭轉身子,就跑了出去了。二和還不死心,依然站在屋子裏,向丁老太望著道:“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想,還不止這麽些個話。”丁老太笑罵道:“別胡攪了,這麽老大個子,你再要胡鬧,我大耳括子打你。”二和聽說,隻好笑著走出來了。月容已是在爐子邊攤雞蛋,手上拿起鐵勺子,向二和連連點了幾點,低低地道:“該,挨罵了吧?”二和輕輕地走到她身邊,笑著還不曾開口,月容便大聲道:“二哥,餅烙得了,你端了去吃罷。”二和笑道把手點點她,隻好把小桌子上碟子裏幾張新烙得的餅,端到裏麵去。雖是他心裏所要說的兩句話,未曾說了出來,然而心裏卻是十分感著痛快,把餅同菜陸續的向桌上端著,口裏還噓噓的吹著歌子。
大家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月容見他老是在臉上帶了笑容,便道:“二哥,你是怎麽了?今天老是樂。”二和道:“我為什麽不樂呢?你快成紅角兒了,聽說你的戲碼子,又要向後挪一步,是有這話嗎?”月容道:“你怎會知道的?”二和道:“這樣好的消息,你不告訴我,難道別人也不告訴我嗎?”月容道:“這事定是我師傅告訴你的。因為再挪下去,就是倒第三了,我想著,不會那樣容易辦到,所以沒有敢同你說。”二和道:“怕辦不到,就不同我說嗎?”月容笑道:“你的嘴最是不穩,假如我告訴了你,你給我嚷嚷出去了,我又做不到那件事,你瞧我多麽寒磣。”二和道:“怎麽突然的提到了這件事上來的呢。”月容道:“就因為池子裏有幾個老主顧,給館子裏去信,說是他們老為著我的戲碼太前了,要老早的趕了來,耽誤了別的正事,希望把我的戲碼挪後一點,他們好天天全趕得上。師傅說,這事可是可以的,不過我的戲太少了,幾天就得打來回,戲碼在後麵怕壓不住,那究竟不妥當。”二和道:“楊五爺這就叫小心過分,唱戲的就怕的是戲碼不能挪後,既是有了這機會,那就唱了再說。”月容笑道:“爬得太快了我有點兒害怕,還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的好。”丁老太笑道:“這樣看起來,你是真會紅起來,你所說的,就是一個作紅角的人說的話。”月容聽了,對二和微笑。
第九回 閑話動芳心情儔暗許 躡蹤偷豔影秀士驚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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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正夾一大叉子韭菜炒豆芽放到半張烙餅上,把烙餅一卷,卷成了一個筒子,放到嘴裏去咀嚼著,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隻管對了月容望著。月容被他看了個目不轉睛,有點不好意思,卻夾了一絲韭菜,向二和這邊摔了過來,不偏不斜的正摔在他眼睛皮上。二和放下筷子,用手去揭,笑得月容將身子一扭,兩手按了肚皮,彎了腰就向房門外頭跑,然後蹲在走廊上輕輕地叫著哎喲。二和大步子趕了出來,一手握了月容的一隻手,一手作了猴拳,伸到嘴裏去嗬氣,正待向月容肋窩裏去咯吱時,那丁老太坐在桌子邊,兩手按住了桌子,半揚著臉子,向院子裏望著,問道:“二和,你們幹什麽?放了飯不吃,跑到院子裏去。”二和隻得放了手,向月容伸一伸舌頭,月容道:“院子裏來了一隻小花貓,我想把它捉住。”丁老太道:“吃飯罷,別淘氣了。”二和同月容,這才暗笑進來,把一餐飯吃了過去。
等二和二次出門趕馬車去了,月容同丁老太坐著閑談。丁老太道:“二和那孩子傻氣,剛才碰疼了你沒有?”月容笑道:“我不是豆腐做的,那裏就會碰疼了?喲,您怎麽知道?”丁老太笑道:“你別瞧我雙目不明,在我麵前有什麽事,我也會知道的。”月容笑道:“老太太作長輩的人,也同我們小孩子開玩笑了。”丁老太道:“開玩笑要什麽緊,隻要你們倆和和氣氣的,我心裏就十分的痛快。我也不是別的什麽意思,我就是說,你們倆,要過得像親兄妹一樣,那才好呢。”月容拖著老太太一隻袖子,連連搖撼了兩下,鼻子裏哼著道:“您別那麽說,那麽說不好。”丁老太道:“那要怎麽說呢?”月容笑道:“要說咱們像親娘兒倆,那才親熱呢。”丁老太,嗬嗬笑道:“這孩子說話,繞上一個大彎,我還不知道你要這樣的說呢,原來是說這個。”月容隨著笑了一陣,因站起來,握了老太的手,叫道:“老娘,您今天樂了,回頭又該不樂了,我又一句話,想說出口,又不好說。”老太不免反握住了她的手道:“什麽呢?你說呀,你有什麽委屈嗎?”月容道:“那倒不是,今天不是禮拜六嗎?白天有戲,我該去了。”丁老太笑道:“這孩子嚇我一跳。你有正事,當然要去,幹嗎說我不樂意呢?”月容道:“我走了,您怪寂寞的。”丁老太道:“那不要緊,我到田大嫂子家裏聊天去。”月容道:“就是大院子裏,住西邊廂房的那一家嗎?”丁老太道:“是的。你同她交談過嗎?她姑嫂倆全挺和氣的。”月容道:“您說的,剛剛同我的意思相反。那位二十來歲的姑娘,見著我就瞪大一雙眼,鬧得我進進出出,全不敢向她們那邊望著。”丁老太笑道:“別多心了,人家全因你長得好看,多望著你兩眼,你還有什麽和他們過不去的嗎?”月容道:“我也是這樣的想,回頭您見著她,可別提起這話。”丁老太道:“我提這話幹什麽,孩子,我比你知道的還多著呢。”月容道:“那麽我去了。下了館子,我再到這兒來作晚飯。”丁老太道:“你要忙不過來,就別來了,二和回來早了,他自個兒會做。回來晚了,隨便買一點兒吃的就得了。”月容道:“我一定趕了來的,叫二哥等著罷。”
說著這話,她已是走到了院子裏了。這並非她偶然的跑起來,因為哄咚一聲的午炮聲,已經引起了她的注意了,戲館子裏,一點鍾就開戲,她還要到師傅那裏去,預備好了行頭,總要到兩點鍾才能到戲館子去。唱中軸子的人,四點鍾以前,必得上台,自己是不能再耽誤的了。她匆匆忙忙的走出來,恰是看不到人力車,隻好走出胡同口去。
約摸走了七八家門首,卻聽到後麵一陣很亂的腳步聲,直搶了過來。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走路,本來不應當隨便回頭,可是這腳步聲太刺激人,不由月容不回頭看去。見其間有兩位穿藍布大褂的,一個穿灰色西服的,一個穿西服褲子棗紅色運動衣的,所有頭上的帽子,全是微歪的戴著,隻憑這一點,可以知道他們全是學生。心裏想著他們也未必是和自己開玩笑的,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理他們了,因之掉過臉去,自低了頭走路。其中兩人互相問答,一個道:“楊老板也可以說是挑簾兒紅,才多少日子?”一個道:“人家不姓楊,楊是從她師傅的姓。她姓丁。”另一個道:“你怎麽知道她姓丁呢?”那一個答道:“怎麽不知道?每天有一個姓丁的大個兒,在門口接她,那是她二哥。你想,不姓丁姓什麽?”月容長了這麽大,還是不曾被人追求過,現在有四個人盯著她,她倒不知要怎麽是好。趕快地走出了胡同口,看到有輛人力車停在路邊,隻說了地點,並不說價錢就讓車夫拖著走了。在車子上,還聽到後麵一陣哈哈地笑聲,有人還大喊著道:“要什麽緊,我們全是捧角的。”月容覺得車子拉遠了,可以回頭看看他們的行動,不想這樣一回頭,立刻就引起了他們一陣鼓掌大笑,那個穿運動衣的,還叫了一聲好嗎,活是天津的流氓口吻。
月容在戲館子裏,已唱了這些日子的戲,對於一班青年捧角家的行為也知道一點,他們雖是在大街上這樣的公然侮辱,可是也得罪他們不得的,隻好忍住一口氣。到了楊五爺家門口,回頭看了,並沒有這些類似的人,付了車錢自進門去。可是楊五爺有事,已經把她要用的行頭帶到戲館子裏去了。自己喝了一口茶,又抹了一點粉,然後從從容容的向戲館子走來。
本來以現在每月的收入,坐著車子到戲館裏去,那是可以勝任的,但是這家門口的車子,總以為熟人的關係,多多的要錢,因此總是走遠一點的路,坐了生車子走,今天自然也照往常一樣,到胡同口上雇車。不想還沒有到胡同口上,後麵就窸窸窣窣的有了腳步聲,月容想到剛才在二和門口的事,就知道是那班人追來了,心裏卜卜地跳著,就趕快地走。但是走了十幾步,心裏忽然想到,在家門口,我怕什麽,回家去叫一個人出來,他們自然嚇跑了。於是一回身,待要回去,還不曾開步走,就聽到哈哈一片笑聲,看時,正是先遇著的那幾個人,在胡同中間,一字排開。那個穿西服的,手裏正捧了一個相匣,對了人舉著。穿運動衣的道:“喂,老吳,得了嗎?”穿西服的一擺腦袋,表示得意的樣子,笑道:“得啦,得了兩張,總有一張可用,陽光很足,我用百分之一秒的。”月容聽了這話不由得臉紅破了,要往家裏走,怕是衝不破他們的陣線,要向戲館子裏走,怕他們老跟著。於是把臉子一板,瞪了眼道:“青天白目的,你們這是幹嗎!我叫巡警了。”那個穿運動衣的道:“楊老板,你幹嗎生氣?我們天天在前四排捧場,多少有點兒交情。也是透著麵生一點,沒有敢當麵請你賜一張玉照,偷偷兒的,跟了你大半天,想照一張相,這已經是十分的客氣了,你還說什麽?”他口裏說著,手就取下帽子,揮繞著半個圈子,然後一鞠躬。那兩個穿藍布褂子的,笑嘻嘻地道:“嗬,真客氣。”他們不隻是口裏說著,而且也緩緩地走了過來。將她包圍著。月容本待嚷出來,可是想到一嚷之後,不免有許多人來看熱鬧,那更是難為情,便扭轉了頭,連連地蹬了腳道:“你們這是幹嗎!你們這是幹嗎!”那四個人也不答言,隻管笑嘻嘻地,圍攏上來。
月容又害羞,又害怕,脊梁上陣陣的冒著熱汗,耳根也都發著燒熱。自己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忽聽得身後有人道:“喂,你們太冒昧了,有這樣子對付女士的嗎?”月容回頭看時,一個穿了淺灰嗶嘰夾袍子,一點皺紋也沒有,長方臉兒,帶了一副大框跟鏡,淺灰絲絨的盆式帽,繞了澆藍帽箍,二十來歲年紀,一副斯文樣兒。看他穿了紫色皮鞋,衣襟上掛了一枝自來水筆,那可以知道他也是一位學生。他走近了,揭了帽子,點了一點頭,露出他烏光的向後梳攏的頭發。這更認得他就是每天在池子裏第三排捧場的看客,而且也聽到人說過,他姓宋呢。怪了,怎麽他也會在這裏呢。
第十回 難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約雨夜還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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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少年,是由何而來,月容卻不知道,不過他恰好會在這樣難解難分的時候突然的出現,這卻是可奇怪的事,難得他倒不是幫助那四個人的。因之月容膽子放大了一些,板了臉道:“我就站在這兒,青天白日的,你們能把我怎麽樣?”那少年對包圍的四個人笑道:“嚇,你們的意思,要怎麽樣?是要楊老板簽名呢,還是要請楊老板去吃小館子呢,還是要當麵煩楊老板的什麽戲呢?”那西服少年笑答道:“這三樣猜得都不對。我們跟在楊老板後麵。轉了半天,偷著照了兩張相,現在這相片已經照過了,我們也就想什麽得著什麽了。”少年道:“既然如此,你們可以走了。大街上你們圍著人家幹什麽?不講一點麵子!”那幾個人對少年笑笑,慢慢的向後退著,越退越遠,也就走開了。
月容在他們還沒有退出胡同口外去的時候,自己還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方,不肯走開。她不走,那少年也不走,兩人靜靜的對立著。月容約摸站了五分鍾的時候,自己頗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向少年點了兩點頭道:“勞你駕了,你請便罷。”那少年笑道:“楊老板,不是我多事,我是一個捧你的人,不能看著你吃人家的虧。現在這四位先生,看到我在這裏,雖然走了,可是他們是真走是假走,那還不得而知。若是他們沒有走遠,在胡同口外等著你,你走了出去,又要受他們的包圍。依著我的意思,我一直送到你戲館子門口去。”月容道:“那不敢當,我回家去找一個人來送我就得了。”少年笑道:“這事鬧得你師傅知道了,也許不諒解,反而會怪你的。我現在就是到戲館子裏去聽戲,本來同路。楊老板若是覺得同一路走,有什麽不便的話,雇兩輛車,你的車在前,我的車在後,這麽著車走,你也不會有什麽不便。倘若他們看到了呢,有我在後麵,他們準不敢胡鬧。若是楊老板怕到了戲館子門口,先後下車,又覺得不妥當,那也成,我不到戲館子門口先下車,還不行嗎?”
月容聽他說得這樣的婉轉,完全是一番好意,不免站著低頭靜靜兒的想了一會子,自然是不能立刻拒絕那少年的話。少年笑道:“不用想了,我說的這個辦法,那是最便於你的,你還有什麽不滿意嗎?洋車!”他將一篇話交代之後,立刻昂起頭來,向胡同口上叫人力車,隨著這叫喚聲,有好幾輛車子拖了過來。那少年掏出四張毛票,挑著兩個壯健些的車夫,一人給了兩毛錢,說明地點,就讓月容上車。月容看到他那樣大方,車錢已經付過了,若是不坐上車去,倒讓人家麵子上過不去,這就在臉上帶了一分羞意的當兒低著頭,坐上車子去了。在車上果然遇到先前那四個人,還在路上走著,回過頭來,看到那少年的車子在後麵,就有一個人笑道:“喝,有人保鏢啦。”僅僅隻說了這句俏皮話,車子就過去了。到了戲館子門口回頭看時,那少年果然已在老遠的地方下了車。心裏這就想著:這個人倒是好人。
到了後台。楊五爺口裏銜了一枝卷煙,正與幾個人談話,看到了她,便招招手叫她過去。月容也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心裏頭隻是卜卜地跳上一陣,慢慢兒的走過來的時候,仿佛耳朵根子上都有點發燒,因此遠遠兒的在師傅麵前站著。楊五爺道:“臉上紅紅的,額頭上還流著汗呢,你怎麽啦?”月容笑道:“不怎麽,我聽說師傅已經上了館子,我就趕著來了,我真怕誤了事。”楊五爺道:“我看你進門來,東張西望,隻管喘氣,以為有了什麽事呢。今天這出《寶連燈》還是初露,身段你都記清楚了嗎?”月容笑道:“那沒有錯。”楊五爺道:“你同李老板對對詞兒,別臨時出岔子。”
正說著,唱須生的李小芬正走了過來,她完全是個男子裝扮,湖縐袍子上,套了青花毛葛坎肩,戴了深藍色的絲絨帽子。楊五爺便起身向她點個頭兒,笑道:“李老板,月容今兒同你配《寶蓮燈》,她是初露,你攜帶攜帶一點兒。”李小芬笑道:“五爺,你說這話,我倒怪不好意思的了,月容和我不讓,她很有希望,我還說和她拜把子啦。”說著這話,就拍了兩拍月容的肩膀。楊五爺道:“那就很好啦。唱青衣衫子的,短不了和老生在一塊兒,要是把子,彼此總有個關照,那就好得多了。同你配戲,借借你的光,將來捧你的人,也順便可以叫她幾個好兒。”李小芬笑道:“這個你是倒說著吧?我們楊老板上場,叫她好兒的人,還會少著嗎?”說時,又伸手拍拍月容的肩膀,接著道:“在第三五排的桌邊椅子角上,那裏就有一群人,是專捧她來的。”月容道:“小芬姐你於嗎損我呀。”小芬笑道:“本來嗎!”她說著這話,就把月容一隻手,拖到上場門的門簾子下,把簾子掀起了一條縫,在縫裏向外張望著,卻反過一隻手來,向月容連連招了幾招,笑道:“喂,你來,你來,你來瞧。”月容也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事,就依了她的招呼,跑到她身後去。那門簾子的縫,讓小芬縮得更小了,將一個手指,微微向外指著道:“你看那個穿藍夾袍子梳背頭的。”月容看時,正是今天援助自己的那個少年,便退後一步道:“瞧他幹什麽?”小芬這才回轉身來向她道:“這小子在這裏聽了半年的戲,頭裏是無所謂的,瞧他高興,愛叫誰的好,就叫誰的好。可是自得你露了以後,他就專捧你。”小芬與月容相距不遠,場麵上又打著家夥,她低著聲音說話,卻不會讓別人聽到。月容紅了臉道:“我夠不上那資格。”隻說了這句,把頭都要低到懷裏去,那兩塊臉腮上的紅暈,差不多紅到頸脖子上去。小芬笑道:“沒出息,這要什麽緊,唱戲的人,誰沒有人捧呀?沒人捧還想紅嗎?隻說這麽一句話,也犯不上羞到這個樣兒。”月容一扭頭道:“時候到啦,該去扮戲了。”小芬在坎肩袋裏,摸出金表看看,這才依了她的話,去扮戲。
《寶蓮燈》這出戲,是老生在台上唱過一場之後,青衣才唱了出台的。李小芬在台上唱的時候,月容是在上場門後,門簾子裏聽著的,雖然也有兩陣好聲,不十分熱鬧。到門簾一掀,自己走出來的時來,便是鼓掌聲與喊好聲,一齊同發,而好聲最烈的所在,就是第三四排裏。月容得著這樣熱烈的彩聲,想起小芬的話,大概是不錯,情不自禁的,就向那東邊犄角上飛了一眼,意思是要偵察這些人,哪一個鼓掌最有勁。不料這竟是有電流同樣的效率,待她的眼珠,由池子東邊,轉到台上本身來以後,那邊就轟雷似的叫將起來。
在後台的楊五爺也就趕快的走到上場門,掀開了一條門簾縫,悄悄的就向外麵看了來,月容偶然一回頭看到,自己就加了一番鎮定,把全副精神,都貫注到戲上,盡管那東犄角好聲震天,自己也不再去偷看。到了自己要回後台了,這出戲算是累了過去,無需慎重。當那劉彥昌正拉著兒子秋兒,要向秦府去償命,月容拖了孩子跑在台板上向台裏走,正對東犄角有一個亮相,卻看到那個少年正瞪了兩眼,向自己望著,巴掌是雙雙的放在胸前,極力的在拍。同時也就看到他那左右前後,全是些二十上下的少年。
到了後台,小芬兩手取下臉上掛的胡子,第一句話就笑著問道:“我說的怎麽樣?那些人全是捧你的吧?”月容微笑道:“理他幹什麽!他們是瞎起哄。”一位扮小醜的宋小五,正由麵前經過,她打了粉白鼻子,眼睛上花了許多魚尾紋,嘴唇上還畫了一道黑線,偏了頭兩顆烏眼珠,在白粉裏轉著,向月容望了笑道:“小姑娘,你知道什麽?捧角的人,就是起哄,哄起就是捧角呀。”她身穿了一件黃布衫子,由大袖子裏伸出一隻黃瘦的手來,在她肩上連進的拍了兩下,笑道:“抖起來別忘了我。”月容笑道:“宋大姐,幹嗎拿我們小可憐兒來開心。”宋小五笑道:“別叫我宋大姐,叫叫宋大爺罷,好孩子,你要學會了這一手,你準能發財。那位宋大爺,真是一位大爺,我聽說,他家在上海開銀行的,有的是子兒。”楊五爺背了兩手,正慢慢地踱了過來,將眼睛瞪著道:“小五,你幹嗎和她小孩子要貧嘴。憑我楊五爺的麵子,你不攜帶攜帶她,也就罷了,還當著這些人開玩笑呢!”小五伸了一伸舌頭自走了。
楊五爺對月容道:“今天這出《寶蓮燈》,你總算沒砸,還有一兩處小毛病,回家我同你說一說,下次改過來就是了,你去卸裝罷,我有點兒事,暫不回家,不等你了,行頭你自己帶回去。”月容隻管答應是,想把今天所遇到的事告訴他,他已經轉身走開了。她覺得那些人,也不會老釘著的,自去卸裝洗臉,想到同丁老太有約會的,晚半天還要去,自己提了個行頭包袱,匆匆地走出戲館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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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難遏少年心秋波暗逗 不忘前日約雨夜還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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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停著的人力車,見她拿有一個包袱,車錢又要得多些。她不服這口氣,提起包袱,隻管走著,走過四五家店麵,就遇到那個姓宋的,另同著兩個青年,站在~家大店鋪的門口。這本來是捧角家的常態,在戲館子附近站著,等候所捧的角兒出來,俗名叫做排班。月容因為讓街上的車子,緊挨著店鋪的屋簷下走,正是在那人麵前挨身而過,因之低頭走過去,隻當沒有看見。不過在沒有到他身邊的時候,怕他們不肯讓路,曾很快的轉著眼睛,在他身上瞟了一下。他們雖是排班,倒還正正經經地站著,並沒有什麽舉動。等她走過去了,就一周在後麵跟著彼此問答,聽到那姓宋的少年道:“星期一晚上,楊老板《賀後罵殿》,還是初露,我們多邀幾個人來捧場,好不好?”那其餘兩個人道:“一定來,一定來!而且還要表示出來,咱們是為楊老板來的,那才有勁。”月容雖覺得他們的話,是故意傳送過來的,但那些話並沒有惡意,因之還不急於要坐車,隻管在大街人行道上走著,聽他們所說的結果。
走盡了一條大街,人行道上行人已是稀少些,月容不聽到身後有什麽閑言閑語了,這才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外的階沿石上,站定了,透過一口氣,回轉頭來看了一看,就在這時,倒嚇了一跳。那姓宋的笑嘻嘻地,站在麵前,相距還不到三尺遠。他因月容回轉頭來,就抬上手扶著帽邊沿,深深地點了一個頭笑道:“楊老板,你提不動了吧?我給你提一截路,好不好?”月容看他同路的二位,已是不見,本待要笑出來,卻極力的板住了麵孔,微搖著頭道:“不用勞駕。”那少年笑道:“我反正知道楊老板府上的,你還怕雇車漏了消息嗎?”月容看看他這嬉皮賴臉的樣子,隻是微欠了身子,向人發笑,說話之間,已是向前走來了大半步。所幸身後這店鋪,是家大綢緞莊,在櫃台外,還套了一所大玻璃珊的穿堂,要不然,這些話,讓他們店夥聽到怪難為情的。因之兩道眉毛頭子皺了皺,大聲叫著車子,就用這種聲音,來鎮懾那人,而且把眼睛向他瞪著。他微笑道:“別急,我不送得啦。你記著,後天晚上,我要特別捧場,那一天要賞麵子,對我們叫好的朋友,打個‘回電’,這沒有什麽,哪個唱紅了的人,沒有這樣一手?叫人捧場,能讓人家白白的捧場嗎?”月容沒有理他,依然繼續的叫車子,就在這個時候,有一輛車子拖過來,她還是不講價錢,跳上車去走了。
到了星期一這天,恰好這班子裏的名青衣台柱子吳豔琴請假,因之唱壓軸子的角兒,推著唱大軸子,唱倒第三的角兒,唱壓軸子。這晚的《賀後罵殿》,還是月容同李小芬兩人配合。月容心裏也就想著,憑著自己初上台的一個角兒,無論人家怎麽樣好,是唱不到壓軸子這種地位,今天無意中得了這樣一個機會,絕對不能輕易放過的。她這樣想著,上午沒有到丁家去,隻是在家吊嗓。到了下午,以為可以到丁家去打一個招呼了,偏是天氣陰沉著,下起雨來,月容不由得噘了嘴,悶坐屋角裏。
楊五奶奶看到便笑道:“我知道你心裏那一點毛病,好容易得一個唱壓軸子的機會,又要回戲了。”月容兩手放在懷裏,互相撫弄著,噘了嘴道:“誰說不是?”楊五奶奶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不回戲了。剛才我打電話去問過,戲館裏已經賣掉了兩百多張票,還賣了三個包廂,把吳豔琴的戲分刨消,館子裏已經夠開消的了。”月容道:“下雨的天,買了票的人,也不會去。”楊五奶奶道:“那你管他呢,買了票不來,那活該不來。”月容身子一扭道:“唱一回壓軸子,總也讓人看到才有意思。”楊五奶奶笑道:“你這孩子,也好名太甚。”月容聽到師母這樣批評著,不說什麽。
也是自己不放心,吃過晚飯,就帶了行頭,坐車向館子裏去。那雨竟是天掃人的興,更是嘩啦嘩啦,陸續地下著。月容放下行頭包袱,第一件,就是到上場門去,掀開一線門簾子縫,向外張望著,池子裏零零落落的坐著很少的看客,電光照著一排一排的空椅子,十分蕭條。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是第三四排東角上,卻很密的坐了一二十位老客。雖然那位姓宋的少年還沒有到,認得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料著他也會來的,這把今天一天的心事,全都解除。
手牽了門簾,掩了半邊臉正出著神,肩膀上忽然有人輕輕地拍了兩下。回頭看時,便是今天移著唱大軸子的劉春亭,便笑道:“你今天幹嗎來得這樣早?”劉春亭道:“你還不知道嗎?豔琴同前後台全鬧別扭,她不來不要緊,小芬也請了假,這樣子是非逼得今晚上回戲不可。那意思說,沒有她倆就不成。剛才李二爺把我先找了來,商量著,你先唱《起解》,我還唱《賣馬》,回頭咱們再唱《罵殿》。本來我是不唱《罵殿》的,可是為了給點手段豔琴瞧瞧,我就同你配這一回,你幹不幹?”月容比著短袖子,連連作揖笑道:“你這樣抬舉我,我還有不幹的嗎?可是《賣馬》下來,就趕《罵殿》,這裏頭沒有過場,恐怕你趕不及。再說我《起解》的衣服同魚枷,全在家裏沒拿來。”劉春亭道:“那沒關係,我唱在你頭裏,也可以的。我就是這樣想,要幫人家的忙,就幫個痛快。”這話沒說完身後就有人道:“若是這樣子辦,我保今晚上沒問題。”月容看時,正是這館子裏最有權威的頭兒李二爺。他扛起兩隻灰夾袍的瘦肩膀,兩手捧了一杆短旱煙袋直奉揖,伸了尖下巴笑道:“我先貼一張報單出去試試,假如這百十個座兒不起哄,就這樣辦了。我認得,這裏麵有一大半熟主顧。”月容微笑著,也沒說什麽。不到二十分鍾,東邊看樓的包廂外麵,就在欄杆上貼了幾張三尺長的大紙,上麵寫著:
今晚吳李二藝員請假,本社特商請劉楊二藝員同演雙
出,除劉藝員演《賣馬》,並與楊藝員合演《罵殿》外,楊藝
員月容加演《女起解》一出,以答諸君冒雨惠臨之盛意。
這報條貼出來以後,聽到那台下的掌聲震天震地地響著,尤其是那西邊包廂裏,有人大聲喊道:“今天算來著了!”月容原來沒有留意到包廂裏去,這時在門縫子裏向樓上張望著,果然那位姓宋的同了幾位穿長袍馬褂的,高坐在那裏。他那一排三座包廂,都已坐滿了人,他是坐在中間一個包廂裏的,同左右兩邊的人,不住地打招呼說話。顯然是這三個包廂,全是他一人請來的了。前天他說是來捧場的,果然來了,而且不是小捧,除了散座,還定有包廂,假使自己今天不唱,那未免辜負人家一番好意了。
她如此想著,自然是十分的高興。在大雨淋漓的時候,館子裏也派了人到楊五爺家去,將她女起解的行頭取了來。當她結束登場的時候,門簾子一掀,不先不後,正對了她向台下的一個亮相共同的發了一聲好。樓上下雖隻有百十來個人,可是這百十來個人,很少閑著的,全是拿起巴掌,劈劈啪啪地鼓著。差不多月容唱一句,台下便有一陣掌聲,尤其坐在三個包廂裏的人,那掌聲來得猛烈清脆。等月容下場了,換了劉春亭上去,第一就沒有碰頭好,第二偶然一兩陣叫好,也不怎樣的猛烈。月容心裏頭這就十分的明白,今天到場的人,完全是捧自己的了。
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驅車送豔 不妨燈掩映舉袖藏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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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上,戲館子看戲的人,盡管是很少,空氣可十分緊張,連後台的這些人,都瞪了兩隻眼,向月容看著,覺得她這樣出風頭,實在是出於意料的事。月容越是見人望著她,越是精神抖擻,笑嘻嘻的在後台扮戲,雖然,那窗戶玻璃上的雨水,倒下來似的,但也不聽到雨聲。
到了《賀後罵殿》這出戲該上場了,自己穿妥了衣服,站在上場門口,盡等出場。見到小醜宋小五,斜銜了一支煙卷,兩手環抱在胸前,斜對人望著,便伸手道:“宋大姐,給支煙我抽抽,行不行?”宋小五口裏連說著:“有,有,有。”~手按了衣襟,一手便到懷裏摸索著去,立刻掏出一盒煙卷來,抽出一根,兩手恭遞著送到月容嘴裏銜著,笑道:“取燈兒我也有。”說著,把煙卷揣了進去,抬起一隻腿來,將腰就著手,在口袋裏再摸出一盒火柴來,這就擦了一根火柴,彎腰遞上。月容倒是不客氣,就了火吸著,因道:“我明天請你。”宋小五笑道:“我前天說的話怎麽樣?還是那位宋大爺不錯吧?我看這池子裏的人,就有三分之二是他拉來的客,樓上三個包廂,就更不用提了。他在這戲園子裏聽了一年的戲,誰也捧過一陣子,可隻有這次捧你上勁。”月容噴出一口煙來,將眼睛斜瞟了她道:“老大姐,幹嗎又同我開玩笑?”宋小五頓腳道:“你這話真會氣死人,我報告你實在的話,你說我同你開玩笑!”月容道:“今天這麽大雨,倒想不著還有人聽戲。喲,打上啦,我該上場了。”說著,把煙卷扔在地上,把扮好了站在麵前的兩上皇子,一手抓住了一個,就向簾子外走去。
宋小五站在一邊,對了門簾子外出神,早是轟天一聲的“好”叫了出來。那位場門打簾子的粗男人,搖搖頭著:“新出屜的饅頭,瞧這股子熱哄勁兒。”小五道:“就瞧她今天這樣子,已經抬起身價不少了。下輩子投胎,和閻王老子拚命,也得求他給個好腦袋瓜。”打簾子的人,聽到她有些不好的批評意味了,不敢插言。這宋小五也不知有什麽感想,月容在外麵唱一出戲,她就在上場門後,聽一出戲。果然台下的叫好聲,都是隨了月容的唱聲,發了出來的。尤其是她唱快三眼那段,小五抬起一隻腿,架在方凳上,將手在膝蓋上點著板眼,暗下也不免點點頭。那台上聽戲的人,卻也如響斯應的叫出“真好”兩個字來。
戲完了,月容進得後台來,所有在後台的人,一擁而上,連說:“辛苦,辛苦。”月容笑得渾身直哆嗦,也連說:“都辛苦,都辛苦。”自己回到梳妝鏡子下去卸妝的時候,那李頭兒口裏銜了一枝旱煙袋,慢慢地走來了,笑:“楊老板,你紅啦。”月容本是坐著的,這就對了鏡子道:“二爺,你幹嗎。這樣稱呼。”李二爺笑道:“我並不是說有人叫過幾聲好,那就算好。剛才我在後台,也聽了你一段快三眼,那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我們楊五爺一手教的,一點兒都沒有錯。”月容道:“那總算我沒讓師傅白受累,可惜我師傅今天沒有來。”李二爺微笑著:“也沒接下去說什麽。”
月容穿好了便衣,洗過了臉,正在打算著,外麵的雨還沒有停止,要怎樣回去,前台有個打雜的跑來報告道:“楊老板,館子門口,來輛汽車,停在那裏,那個司機的對我說,是來接替你回去的。”月容笑道:“你瞧,一好起來,大家全待我不錯了,我師傅還派了汽車來接我,其實有輛洋車就得啦,汽車可別讓他們等著,等一點鍾算一點鍾的錢。”口裏說著,手提了行頭包袱,就跑出戲館子來。看到汽車橫在門口,自己始而還不免有點躊躇,然而那司機生知道她的意思似的,已是推了車門,讓她上去。月容問道:“你是楊塚叫的汽車嗎?”汽車夫連連答應是,月容還有什麽可考慮的,自然是很高興的跨上車子去。車子開了,向前看去,那前座卻是兩個人。那個不開車的,穿的是長衣,沒戴帽子,仿佛是烏光的頭發,心裏正納悶著,那也是個車夫嗎?那人就開言了,他道:“楊老板,是我雇的車子送你回去。不要緊的,你不瞧我坐在前麵,到了你府上門口,我悄悄地停了車子,我們車子開走了,你再敲門得了。你腳下,我預備下有把雨傘,下車的時候,可以撐傘,別讓雨淋著。”月容聽那人的話音,分明就是今天大捧場的宋大爺。這倒不知道要怎樣答應他的話才好,就是謝謝嗎,那是接受了他這番好意;說是不坐他的車子嗎,看看車子頭上,那燈光射出去的光裏,雨絲正密結得像線網一樣。待要下車去,爛泥地裏,一會子工夫,哪兒雇車子去?她這樣想著,就沒有敢反對,也沒說什麽。
那車子的四個橡皮輪子在水泥路上滾得吱吱發響,雖然不時的向玻璃窗子外張望出去,然而這玻璃上灑滿了雨水,隻看到一盞盞混沌的燈光,由外麵跳了過去,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所在。好在自己不說話,前麵那個姓宋的也不說話,一直到那車子停了,那姓宋的才回頭過來道:“楊老板,在你那腳下,有一把雨傘,你撐著傘下去罷,到了你府上了。”月容聽了這話,還不敢十分相信,直待把車子門打開了,她伸頭向外看看,那實在是自己家門口了,這才摸起腳下的那把雨傘,立刻就跳下車去,一麵撐著雨傘,一麵三腳兩步的向大門前跑。至於後麵還有那姓宋的在連連叫著,也不去理會,自去敲門。不想那個姓宋的在雨林子裏淋著,直追到身後叫道:“楊老板,楊老板,你忘了你的行頭了。”月容不覺回頭來,哦了一聲,姓宋的便將手上的大衣包袱,兩手捧著,送到雨傘下麵來,笑道:“楊老板,你夾著罷,可別淋濕了。”月容右手打著傘,左手便把包袱接過。家門口正立著一根電線杆,上麵掛有電燈,在燈光下照著他那件長衣服,被雨打著,沒有一塊幹淨的所在。這倒心裏一動,便道“謝謝你啦”。姓宋的已經是掉轉身去,要向車子裏鑽,這可又回過身來,連連點了幾個頭道:“這沒什麽,這沒什麽。”雖是那風吹的雨陣,隻管向他身上撲了去,他也不怎樣介意,把禮行過,方才回轉身撲上汽車去。月容看到車子已經開著走了,這才高聲叫著開門,果然,家裏人開門的時候,車子已經去遠,也就放心回家了。
這晚在床上,想起姓宋的這個人總算不錯,下這樣大的雨,他隻憑了前兩日一句話,到底來了,讓自己足足出了一個風頭。這就算是平常捧角的人做得出來的事,最難得是他會在下雨的時候,雇了一輛汽車來接人,而且還在車子上預備下了一把傘,免得人雨淋著。二和待人就很忠厚的,也決不能想得這樣的細心。隻知道他姓宋,可不知道他家是幹什麽的,雖不能像宋小五那樣說,是開銀行的,但是一定也很有錢。自己要想做個紅角兒,總少不了要人捧的,這樣的人,也很老實的,就讓他去捧罷。當晚隻管把意思向這方麵想去,也就越是同姓宋的表示好感了。
到了第二日,那台柱子吳豔琴,已經知道下雨晚上的事,憑劉春亭帶上一個新來的小角楊月容,居然在大雨裏能抓上三成座。這是一把敵手,因之不再放鬆,銷假唱戲。連台柱子也不敢小看了,楊月容她的身份也就抬高不少。捧角的人,也都是帶了一副崇拜偶像的眼鏡的,月容的戲碼一步一步向上升,不斷的和李小芬或劉春亭配戲,大家也就把她當一個角兒了。約摸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月容也得了楊五爺另眼相待:在門口的熟人力車當中,挑了一輛車子新些的,和車夫訂好了約,作一個臨時包車,每晚將月容一接一送,星期日有日戲也照辦。這樣一來,月容舒服得多,不怕風雨,也不怕小流氓在路上搗亂,可以從容的來去。
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驅車送豔 不妨燈掩映舉袖藏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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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常常迎接她的二和,這倒沒有了題目。人家是個角兒,有了包車來往,終不成讓自己跟著在車子後麵跑來跑去?因為如此,二和也就隻好把這項工作取消。他本來也就征求過月容的意思,可以不可以自己趕馬車來接,月容說那使不得,前後台有錢的人多著昵,全是坐包車的,自己這麽一個新來的角兒,坐起馬車來,恐怕會遭人家的議論。二和想著也對,所以他也並沒有向下說。自月容有了坐半天包車以後,隻有到二和家裏來的時候,可以見麵。假如二和這天事忙,又趕上了星期日,兩人也許在家見不著麵。但二和有一天不見她,心裏好像有一件事沒辦,到了晚上,不是追到楊五爺家裏,就是追到戲館子裏,總要打一個照麵。月容倒也很感激他,真是忠實不變心的。可是有一層,再三叮囑二和,別向池子裏去聽戲。二和問她上場以後,人緣怎麽樣?月容說是很好,若不是很好,自己怎樣紅得起來呢?可是專捧自己的人,還是沒有,不信,可以去問師傅。二和為了她有這樣的話,自己要表示大方,倒更不能去聽她的戲了。
月容雖然年紀很輕,用心很周到的。在二和沒有會麵的這一天,上場以前,必定在門簾縫子裏,向池子裏看看,姓宋的那班人來了沒有,再向廊子後麵看看二和是不是在那裏聽蹲戲。其實她這種行為,也是多餘的,那位宋先生是每場必到,二和卻是從來也沒有到過。反是因為她這種張望的關係,宋先生以為她有意在這登場以前,先通一回“無線電”,這是他捧角的努力,已經得著反應了。
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恰是拉月容上館子的那個車夫,臨時因病告假,月容來的時候,雇了車子來的。唱完了戲,匆匆的卸裝,想到二和家去,趕著同丁老太太作包餃子吃。行頭放在後台,托人收起來了,空著兩手,就向外走。出了戲館子門,走不到十幾步,就看到宋先生站在路邊,笑嘻嘻的先摘下帽子來,點了一個頭。他今天換了一套紫色花呢的西服,外套格子呢大衣,在襟領的紐扣眼裏,插了一朵鮮花。頭發梳得烏滑溜光,頸上套了一條白綢巾,越是顯著臉白而年少。月容因為他那天冒雨相送以後,還不曾給他道謝,這時見麵,未便不問,於是也放開笑容,向他點了個頭。宋先生道:“楊老板,今天我請你師傅五爺吃晚飯,同五爺說好了,請你也去,五爺在前麵路口上等著呢!”月容道:“剛才我師傅還到後台去的,怎麽沒有提起呢?”宋先生道:“也許是因為後台人多,他不願提。他在前麵大街上電車站邊等著,反正我不能撒謊。”月容道:“我去見了師傅再說罷,還有事呢。”宋先生道:“那末,我願引路。”說著,他自在前麵走。
月容見他頭也不曾回,自大了膽子跟他走去。可是到了大街上電車站邊,師傅不在那裏,倒是戲館裏看座兒的小猴子站在路頭。他先笑道:“五爺剛才坐電車走了,他說,在館子裏等著你。”月容皺了眉頭道:“怎麽不等我就走了呢?”小猴子道:“大概他瞧見車上有個朋友,趕上去說兩句話。”月容站在大街邊的人行道上,隻管皺了眉毛,她心裏那一分不高興,是可想而知的。宋先生笑道:“這樣一來,倒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了。小猴子,你送楊老板一程。我們是在東安市場雙合軒吃飯,你把楊老板送到館子門口,行不行?”小猴子道:“要說到送楊老板上館子吃飯,我不能負這個責任。我倒是要到市場裏去買點東西,順著一塊兒同走,倒沒什麽關係。”說著話,上東城的電車,已經開到了,宋先生亂催著上車,月容一時沒了主張,隻好跟了他們上車。電車到了所在的那一站,又隨了宋先生下車,可是在車上搭客上下擁擠著的當兒,小猴子就不見了。
月容站在電車站邊,又沒有了主意。宋先生笑道:“其實你也用不著人送,這裏到市場,不過一小截路,隨便走去就到了。”月容抬頭看看天色,已是漆黑的張著夜幕,街上的電燈,似乎也不怎麽亮,便低聲道:“不知道我師傅可在那裏?”宋先生笑道:“當然在那裏,你不聽到小猴子說的,他先到館子裏去等你了?”月容待要再問什麽,看到走路的人,隻管向自己注意,也許人家可以看出來自己是唱戲的,這話傳出去了,卻不大好聽。一個唱戲的女孩子,跟了一個白麵書生在大街上走,那算怎麽一回事呢!因之掉轉身就挑著街邊人行道電光昏暗一點的地方走,宋先生緊緊的在後麵跟著,低聲道:“不忙,我們慢慢地走,五爺還要買點東西才到館子裏去,也許還是剛到呢。”月容並不作聲,隻是在他前麵走著,頭低下去,不敢朝前看,眼望著腳步前麵的幾步路,很快的走著。宋先生倒不攔住她,也快快的跟著,到了市場門口,自己不知道應當向哪邊走,才把腳步停了。宋先生點了個頭笑道:“你跟我來,一拐彎兒就到。”月容隨著他走,可沒有敢多言語,糊裏糊塗的兩個彎一轉,卻到了市場裏麵一條電燈比較稀少些的所在。抬起頭來麵前便是一所兩層樓的館子,宋先生腳停了一停,等她走到麵前,就牽了她的衣袖,向裏麵引著。月容待要不進去,又怕拉扯著難看,進去呢,又怕師傅不在這裏,隻好要走不走的,隨著他這拉扯的勢子走了進去。
那飯館子裏的夥伴,仿佛已經知道了來人的意思,不用宋先生說話,就把他兩人讓到一所單問裏去。月容看時,這裏隻是四方的桌子上,鋪了一方很幹淨的桌布,茶煙筷碟,全沒有陳設,這便一怔,瞪了眼向宋先生望著,問道:“我師傅呢?”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掛在衣鉤上,連連地點著頭笑道:“請坐,請坐。五爺一會兒就來的,咱們先要了茶等著他。”月容手扶了桌子沿,皺著眉頭子,不肯說什麽。宋先生走過來,把她這邊的椅子移了兩移,彎腰鞠著躬道:“隨便怎麽著,你不能不給我一點麵子。你就是什麽也不吃,已經到這裏來了。哪怕什麽不吃,坐個五分鍾呢,也是我捧你一場。楊老板,你什麽也用不著急,就念我在那大雨裏麵送你回去,淋了我一個周身徹濕,回家去,受著感冒,病了三四天,在我害病的時候,隻有兩天沒來同你捧場,到了第三天。我的病好一點兒,就來了。”月容低聲道:“那回的事,我本應當謝謝你的。”宋先生笑道:“別謝謝我了,隻要你給我一點麵子,在我這裏吃點兒東西,那比賞了我一個頭等獎章,還有麵子呢。就是這麽辦,坐一會子罷。”說著,連連的抱了拳頭拱手。月容見他穿著西服,高拱了兩手,向人作揖,那一分行為,真是有趣,於是噗嗤一聲笑著。扭轉頭坐下去,不敢向宋先生望著。
這時,夥計送上茶來,宋先生斟上一杯,送到她麵前,笑道:“先喝一口茶。楊老板,你就是什麽也不吃,咱們談幾句話,總也可以吧?楊老板,你總也明白,你們那全班子的人,我都瞧不起,我就是捧你一個人。”月容聽了這話,隻覺臉上發燒,眼皮也不敢抬,就在這個時候,全飯館子裏的人,啊喲了一聲,跟著眼前漆黑,原來是電燈熄了。月容先是糊塗著,沒有理會到什麽,後來一想,自己還是同一個青年在這地方吃飯,假如這個時候,正趕著師傅來到,那可糟了,因之心裏隨了這個念頭,隻管卜卜亂跳。宋先生便笑道:“別害怕。吃館子遇著電燈熄了,也是常有的事,你稍微安靜坐一會子,燈就亮了。”月容不敢答話,也不知道要答複什麽是好,心裏頭依然繼續的在跳著。所幸不多大一會子,茶房就送上一枝燭來,放在桌子角上,心才定了一點。不過在電燈下麵照耀慣了的人,突然變著改用洋燭,那就顯著四周昏暗得多了。宋先生隔了燭光,見她臉上紅紅的,眼皮向下垂沉著,是十分害羞的樣子,便笑道:“這要什麽緊,你們戲班子裏夠得上稱角兒了,誰不是出來四處應酬呀。,,月容也不說他這話是對的,也不說他這話不對,隻是抬起袖子來,把臉藏在手胳臂彎子裏,似乎發出來一點吃吃的笑聲。宋先生笑道:“我真不開玩笑,規規矩矩的說,楊老板這一副好扮相,這一副好嗓子,若不是我同幾個朋友,一陣胡捧,老唱前三出戲,那真是可惜了。我們這班朋友,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戲評,到報上去捧你,不知道楊老板看到沒有?”
月容對他所說的這些話並非無言可答,但是不解什麽原故,肚子裏所要說的那幾句話,無論如何,口裏擠不出來,她舉起來的那一隻手臂,依然是橫在臉的前麵,宋先生一麵說話,一麵已是要了紙筆來,就著燭光,寫了幾樣菜,提了筆偏著頭向月容道:“楊老板,你吃點什麽東西?”月容把手向下落著,搖著那單獨的燭光幾乎閃動得覆滅下去,宋先生立刻搶著站起來,兩手把燈光攔住,笑道:“剛剛得著一線光明,可別讓它滅了。”月容聽說,又是微微的一笑,將頭低著。宋先生道:“楊老板,你已經到了這裏來,還客氣什麽?請你要兩個菜。”月容手扶著桌子站起來道:“我師傅不在這裏,我就要走了。”宋先生道:“現在外麵的電燈全黑了,走起來可不大方便。”月容索性把身子掉過去,將袖子擋住了大半截臉,宋先生也是站著的,隻是隔了一隻桌子麵而已。便道:“楊老板!你就不吃我的東西,說一聲也不行嗎?你真是不說,我也沒有法子,就這樣陪著你站到天亮去!”他這句話,卻打動了月容,不能不開口了。
第十二回 無術謝殷勤背燈納佩 多方誇富有列寶迎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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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說過:“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這實在不錯!聰明的人,是不受誘惑;愚蠢的人,是不懂誘惑。至於小聰明的人,明知道誘惑之來,與己無利,而結果,心靈一動,就進了誘惑之網了。
月容對於這位宋先生,本來就在心裏頭留下了一個影子,現在宋先生把她請到館子裏,隻管用好話來安慰,最後不必要她吃東西,隻要她說一聲吃什麽,要不然,他就在這屋子裏站上一宿!自己也覺得實在不能不給人家回答了,因低聲道:“我隨便。”宋先生道:“隨便兩個字,不等於沒說嗎?”月容道:“你不用客氣,我實在不會點菜,就請你同我代點一個罷。”宋先生的意思,本也不一定要她點菜,隻是要她開口說話而已。這就笑道:“那末,請你先坐下,你果然委我作代表,我應當遵命,等我來想想,應當替你點個什麽菜?”正說著,館子裏哄然一聲,電燈已是亮了。
宋先生就叫著夥計把菜牌子拿來,兩手捧著,送到月容麵前,笑道:“你不說也不要緊,你看看這上麵的菜,有什麽是你合口的,你拿手指一指好了。”月容聽說,對那牌子上的看看,卻有十之七八是不認識的,臉上先紅了一陣,仍還說了兩個字“隨便”。宋先生似乎也懂得她的意思,就把一個手指,沿了菜名指著道:“這是炒子雞,這是炒腰花,這是紅燒魚頭尾。”他就一串珠似的向月容報著。月容所知道的,還是在人家趕喜事聽到那豬八樣的酒席裏,有炸丸子這樣菜,因之也就對宋先生說:“要個炸丸子罷。”宋先生也很知道她對於這件事外行,也不再來難為她,自坐到對麵位子上去了。他笑道:“楊老板,你那杯茶,大概涼了,換一杯罷。”他說著,起身把月容的那杯茶給倒了,另斟了一滿杯熱茶,兩手捧著,送到月容麵前。她微微起了一起身子,然後坐下。宋先生把一番應酬的行為做過去了,這就可以在電燈下,向著月容看過去。
月容雖是低了頭下去,可以躲開宋先生的目光,可是她在血液裏,像發生了瘧疾,隻管颼颼的全身發抖。她自己也慢慢的有些感覺了,為什麽這樣的不中用?這讓人家看到了,要笑自己不開通,而且無用。因之強自鎮定,端起茶杯來,打算喝一口茶,那意思也是要用喝茶的舉動,來遮掩她害怕的狀態。可是那杯子拿到手上,把自己害怕的狀態,更形容得逼真。手上的茶杯,像是銅絲扭的東西,上下高低,四周亂晃,放在嘴邊來喝,卻撞得牙齒當當地響,這沒有法子,隻好把茶杯放下來。那宋先生看在眼裏,便笑道:“楊老板,這不要什麽緊,藝術界的人,在外麵交朋友,那是很平常的事呀!”月容隻是低了頭,並不理會他的話。宋先生笑道:“這也是我荒唐之處,我們都認識這樣久了,大概你除了知道我姓宋而外,其餘是一概不得知。我告訴你,我叫宋信生,是河南人,現在京華大學念書,我住在第一公寓裏。假如你要打電話找我,你可以叫二三四八的東局電話。怕你還不記得,我這裏有張名片,上麵全記得有的。”說著,摸出皮夾,打開來,在裏麵掏一張名片彎腰送了過來。
在他這皮夾子一閃的時候,在那裏麵的鈔票露了一露,隻見十元一張的鈔票疊著,有手指般厚,做了兩疊,與名片混雜的擱著,心裏這就聯帶的想起:“這小子真有錢,怪不得他老在戲館子裏聽戲了。”當把名片送了過來的時候,自己也起身接著,看時,那名片正中“宋信生”三個大些的字,自己卻還是認得,於是點點頭“哦”了一聲,宋信生在對麵看到,這就喜笑顏開,連鼓了兩個掌,笑道:“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我們要彼此相處得像平常的朋友一樣,那才有意思!大概楊老板也總聽見後台人說過,有個宋信生是老聽戲的。他們看到我花錢手鬆,全說我家是開銀行的,那倒不對!其實在銀行裏作事的人,不一定有錢。我父親是在河南開煤礦的,資本大得多!將來你我交情熟了,你就會明白的。”說到這裏,夥計已是送上菜來,問要酒不要?信生卻是招呼他盛飯。等夥計走了,信生向月容笑道:“本來我應當向楊老板敬兩杯酒,不過楊老板是位小姐,又是初次出來應酬,我不能做這樣冒昧的事。平常這個時候,楊老板也該吃飯了吧?”月容始終是心裏驚慌著,不好向信生說什麽話,這句問話,是比較的容易答複,便點頭說了一個是字。信生笑道:“既然如此,楊老板也就餓了,那就請用飯罷!”他說著,手上舉了筷子,連連向月容麵前的飯碗點著,滿臉全是笑容,客氣極了!
月容本來也就有點餓,聞到了這股飯菜香味,肚子裏更是餓得厲害,經主人翁這樣勸著,隻得低了頭先扶起筷子來。信生笑道:“楊老板,你隻管放大方一些,愛吃什麽,就吃什麽!我是一個大飯量的人,每頓總要吃好幾碗,假如你隻管客氣,我也不好意思吃,那要讓我挨餓的。你作客的人,總也不好意思拖累主人翁挨餓吧?我真餓了,楊老板,你讓我望著飯菜幹著急嗎?”說著,放下筷子來,向月容抱著拳頭,連作了兩個揖。月容這就想著:“這個人實在會讓客。”隨了這個念頭,也就嘻嘻的一笑,再看主人翁,已是扶了筷子,等著不肯先吃,隻得手扶了碗,將筷子頭挑了幾粒飯送到嘴裏去。信生笑道:“你別吃白飯呀!我可不會學太太小姐的樣,向客人布菜。你真是不吃菜,我也沒法子,我隻好勉強來學一學了。”於是在每碗菜裏都夾了一夾子,起身送到月容碗裏來,低聲下氣地道:“楊小姐,你吃這個,別吃白飯。”月容覺得他倒真有點太太的氣味,不由得“噗嗤”一笑,趕快抱額頭枕著手臂,將臉藏起來。信生笑道:“我說我不會布菜,你一定要我布,我就布起菜來,又不是那麽一回事,倒讓你見笑,看著難為情。”月容被他說著,更是忍不住笑,把臉藏在手彎子裏,很有一會兒,約摸沉默了五分鍾,這才開始吃飯。
月容是不必再向菜碗裏夾菜,僅僅這飯碗上堆的菜,已經不容易找出下麵的飯了。信生隻要她肯吃了,卻也不再說笑話,等她吃完了一碗,勉強的又送了一碗飯到她麵前去。月容站了起來:“我吃飽了!”信生笑道:“總不成我請你吃一頓飯,還讓你肚子受一場委屈嗎?”他口裏說著,又站了起來,將筷子大夾了夾了菜,向月容飯碗裏送了去。月容剛是坐下去,又扶著碗筷站了起來。信生笑道:“楊老板,你一切都別和我客氣,最好像是……”說到這裏,搖搖頭笑道:“這話太冒昧!反正我高攀一點兒,算是你一個好朋友罷!”月容自讓他去說,並不理會,本來自己的肚子是餓了,而且菜館子裏的菜又很好吃,因之不知不覺之間,把那碗飯又吃完了。信生自始就是一碗飯,慢慢兒的吃著相陪,看到月容吃完了這碗飯,立刻叫茶房盛飯。月容紅臉笑道:“再要吃,那我成了一個大飯桶了!”信生笑道:“那我就不勉強了。”回轉頭來對茶房道:“飯不用了,給我切兩盤水果來,不怕貴,隻要好!”茶房對他們看了一眼,沒多說話,自預備水果去了。月容已是兩手扶了桌沿,慢慢兒站起,偏轉身有要走的樣子。信生搶上兩步,擋了這單間的房門,笑道:“你是聽到的,我已經吩咐茶房去切水果了。你走了,水果讓我自己一個人吃嗎?”月容想到這個人真會留客,說出話來,總讓你走不了。於是低頭“噗嗤”一笑。這時,茶房進來,送過手巾,斟過茶,接著送了水果來。這讓月容不好說走,因為怕他挽留的時候會露出什麽話尾子來。等到茶房走開,這回是堅決的要走了,便先行一步,走到房門口,免得信生過去先攔住了。信生隔了桌麵,也不能伸手將她拉住,先站起點點頭道:“楊老板,你不用忙,我知你工夫分不開來,除了回家而外,你還得到戲館子裏去趕晚場。不過這水果碟子,已經送到桌上來了,你吃兩片水果,給我一點麵子,你怕坐下來耽誤工夫,就站著吃兩片水果也可以。”他說著,手裏托住一碟切了的雪梨,隻是顛動著,作一個相請的姿勢。月容看過情形,又是非吃不可,隻好走回過來,將兩個手指,夾了兩片梨。
第十二回 無術謝殷勤背燈納佩 多方誇富有列寶迎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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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生趁她在吃梨的時候放下水果碟子,猛可的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索著,就摸出一樣黃澄澄的東西來。月容看時,乃是一串金鏈子,下麵拴了小雞心匣子。這玩意兒原先還不知道用處,自從在這班子裏唱戲,那台柱子吳豔琴,她就有這麽一個。據人說,這小小的扁匣子裏,可以嵌著那所愛的人的相,把這東西掛在脖子上,是一件又時髦又珍貴的首飾。這倒不知道宋信生突然把這東西拿出來幹什麽?心裏這樣想著,將梨片送到嘴裏,用四個門牙咬著,眼睛可就偷偷的對信生手上看了去。信生笑道:“楊老板,我有一樣東西送你,請你別讓我碰釘子。”月容聽到這話,心裏就卜卜地跳了幾下,僅僅對他望了一下,可答不出話來。信生手心上托住那串金鏈子,走到桌子這邊來,向她笑道:“這串鏈子是我自己掛在西服口袋上的,我覺得我們交朋友一場,也是難得的事。我想把這鏈子送給你,作個紀念品,你不嫌少嗎?”月容輕輕地“呀”了一聲,接著道:“不敢當!”信生道:“你若是嫌少呢,你就說不要得了!若是覺得我還有這送禮的資格,就請楊老板收下。”他說到這裏,人已經更走近了一步,月容想不到他客氣兩句,真會送了過來,立刻把身子一扭,將背對了燈光低著頭,口裏隻說“那不能,那不能”。看她那情形,又有要走的樣子。信生道:“你太客氣!我不能征求你的同意了。你如果不要,你就扔在地上罷!”他說著,已是把那串鏈子向她的胸襟紐扣上一插。
月容雖是更走遠了半步,但是沒有躲開信生的手去,信生把這鏈子插好,已是遠遠地跑開了。月容扯下來捏在手心裏,向信生皺了眉道:“我怎麽好收你這樣重的禮呢?”信生已是到桌子那邊去,笑道:“你又怎麽不能收我這重的禮呢?”他說著,偏了頭,向她微笑著。月容將那金鏈子,輕輕地放在桌沿上,低聲道:“多謝,多謝。”說時依然扭轉身去。信生隔了桌麵,就伸手把她的衣服抓住,然後搶步過來道:“楊老板,你不要疑心這雞心裏麵有我的相片,其實這裏麵是空的,假使你願意擺我一張相片在裏麵,那是我的榮幸!楊老板若不願放別人的相片,把自己的相片放在裏麵,也可以的。”他一串的說著,已是把桌子的金鏈子抓了起來,向月容垂下來的右手送了去。月容雖是臉背了燈光,但她臉上,微微的透出紅暈,卻還是看得清楚,眼皮垂著,嘴角上翹,更是顯著帶了微微的笑容。信生覺得金鏈子送到她手心裏,她垂直了的五個指頭,微彎著要捏起來了,因之另一隻手索性把她的手托住,將金鏈子按住在她手上,笑著亂點了頭道:“楊老板,收下罷!你若不肯給我的麵子,我就……羅,羅,羅,這兒給你鞠躬!”他隨了這話,果然向她深深的三鞠躬。月容看到,覺得人家太客氣了,隻得把金鏈子拿住,不過垂了手不拿起來,又覺得這事很難為情,隻是背了燈站著,不肯把身子掉轉過來。
信生見她已是把東西收過,這就笑道:“楊老板,你收著就是,你帶與不帶,那沒有關係!你擱個一年半載,將來自個兒自由了,那就聽你的便,愛怎麽帶,就怎麽帶了!”月容聽他所說的話,倒是很在情理上,便回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信生笑道:“楊老板,我很耽擱你的時候了,你若是有事,你就先請便罷!”月容聽到,這才偏轉頭和他點了兩點,告辭而去。那個背著燈的身子,根本就不曾轉過來,口裏雖也咕嘟著一聲“多謝”,可是那聲音,非常的細微,就是自己也不會聽到的,不過信生送了這樣一份重禮給她,她心裏是十分感謝著的。
在當天晚上唱戲的時候,她的這一點深意,就可以表示出來。她在台上,對了信生所坐的位子邊,很是注目了幾次,信生是不必說,要多叫幾回好了。事情是那樣湊巧,拉車子送月容來回戲館子的那位車夫,請假不幹,月容在唱完戲以後,總是在戲館子門口,步行一截路。在這個當兒,信生就擠著到了麵前了,匆匆忙忙的,必定要說幾句話,最後兩句,總是:“雙合軒那一頓飯沒有吃得好,明天下午,我再請楊老板一次,肯賞光嗎?”月容始而還是對他謙遜著:“你別客氣。”但是他決不煩膩,每次總是賠了笑臉說:“白天要什麽緊,你晚一點回家,就說是在街上繞了一個彎,大概你師傅也不會知道吧。我想楊老板是個角兒了,也不應當那樣怕師傅。”月容紅了臉道:“我師傅倒不管我的。”信生笑道:“這不結了。又不為什麽,你為什麽不去呢?要不,那就是瞧我不起。”月容道:“宋先生,您這話倒教我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信生卻並不帶笑容,微微的板了臉道:“一來呢,楊老板為人很開通的,什麽地方都可以去;二來呢,楊老板又是不受師傅拘束的,還有什麽原因我請不動?隻有認為是楊老板瞧我不起了。”月容道:“宋先生,你不是請我吃過一回了嗎?”信生道:“就因為那回請客沒有請得好,所以我還要補請一次。你要是不讓我補請這次,那我心裏是非常之難過的。”月容笑道:“實在是不好一再叨擾。”信生笑道:“咱們是很知己的朋友,不應當說這樣客氣的話。”月容隻管陪了他走路,可沒有再作聲。
信生看到路旁停了兩輛人力車,就向他們招招手叫車夫過來。車子到麵前,信生先讓月容上了車子,然後對拉他的車夫,輕輕地說了個地名,讓他領頭走。月容已經上了車子,自然也不能把車子停著下來。未曾先講妥價錢的車子,拉得是很快,才幾分鍾的工夫,在一條胡同口上停住了。月容正是愕然,怎在這僻靜的館子裏吃飯?信生會了車錢,卻把她向一座朱漆大門的屋子裏引,看那房子裏,雖像一所富貴人家,可是各屋子裏人很多,隻管來回的有人走著。曾由幾所房門口過,每間屋子裏全有箱杠床鋪,那正是人家的臥室,而且各門框上,全都掛著白漆牌子上麵寫了多少號,這就心裏很明白,是到了一家上等公寓了。雖然作姑娘的,不應當到這種地方來,,但是既然來了,卻也立刻回身不得,拉拉扯扯,那就鬧得公寓裏人全知道了。因之,低了頭,隻跟著信生走去。後來穿過兩個院子,卻到了一條朱紅漆柱的走廊下,隻聽到信生叫了一聲茶房,這就有人拿了鑰匙來開門。
隻一抬眼,便覺得這房子裏,顯然與別處不同,四周全糊著白底藍格子的花紙,右邊挨牆,一列斜懸著十二個鏡框子,最大的二尺多長,最小的卻隻有四寸。裏麵都是信生的相片,有穿西服的,有穿便服的。那鏡框子,一例是銀漆的邊沿,用白線繩懸在白銅的如意的釘子上。在這邊牆下,兩架紅木的雕花架格,最讓人看了吃驚:玉白的花盆,細瓷的花瓶,景泰藍的香爐,罩子上有小鳥跳舞的座鍾,還有許多不認識的東西,花紅果綠的,在那方圓大小的雕花格子裏麵,全都陳列滿了。在那正中的所在,放了三張沙發,全是藍絨的麵子,圍著小小的圓桌子,鋪了玻璃桌麵,上麵有個玉石盆子,裏麵全是碎白石子,插了兩枝紅珊瑚。這種東西,自己本來也就不認識,因為新排的一本戲裏,曾說到這東西,知道是很值錢的。信生笑著把月容讓到沙發上坐了,她是無心向後坐下,不知不覺向後倒去靠在沙發背靠上了,舒服極了。剛剛坐定,就有一陣很濃的桂花香味,送到了鼻子裏來,回頭看時,正中花紙壁上綾子裱糊的一軸畫,正是畫著桂花。在畫下麵,又是個烏木架子,架著五彩花瓷缸,裏麵栽著四五尺高的一棵桂花。隻是這些,月容已覺得是到了鼓兒詞上的員外家裏了。還有其他不大明白的東西,隻可籠統的揣想著,那全是寶物罷。
信生見她進屋以後,不停地東張西望,心裏非常的高興,笑道:“楊老板,你看看我這間小客廳,布置得怎麽樣?”月容把頭低著,微笑著,不好答應什麽。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又發現了這個屋子的地板,洗涮得比桌麵還要幹淨。在這腳底下,是一張很大的地毯,上麵還織有很大一朵的牡丹花,腳踏在上麵,軟綿綿的,估量著這地毯,總是有一寸多厚。信生笑道:“楊老板,我告訴你一句話,我不但是個戲迷,我自己還真喜歡哼上兩句,每逢星期一三五,還有一位教戲的在這裏教我。你瞧那塊地毯,就是我的戲台。”他坐在月容對過沙發的手靠上,將嘴向月容腳邊努了兩下,月容似乎感到一種不好意思,立刻把腳縮了向椅子底下去。正說著,公寓裏的茶房,送著四碟點心,一壺茶進來,月容看來,磁壺磁碟,一律是嫩黃色雕花的。同時,信生在紅木架格的下層,取過來兩個大磁杯,高高的圓桶形,有一個堆花的柄,那顏色和花紋,全是同壺碟一樣。月容看了這些,實在忍不住問話了,因道:“宋先生難道你住在公寓裏,什麽東西,全是自備的嗎?”信生聽了,不免微笑著。就憑她這一句問話,可就引出許多事故來了。
第十三回 釣餌布層層深帷掩月 衣香來細細永巷隨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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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信生寄住在公寓裏,月容知道的,但是他所住的公寓,有這樣闊綽,那是她作夢想不到的事。信生見她已經認為是闊了,這就笑道:“依著我的本意,就要在學校附近賃一所房住。可是真賃下一所房,不但我在家裏很是寂寞,若是我出去了,家裏這些東西,沒有人負責任看守,隨便拿走一樣,那就不合算了。這外麵所擺的,你看著也就沒什麽頂平常的,你再到我屋子裏去看看,好不好?”他說著這話,可就奔到臥室門口,將門簾掀起來,點著頭道:“楊老板,請你來參觀一下,好不好?”月容隻一回頭,便看到屋子裏金晃晃的一張銅床,床上白的被單,花的枕被,也很是照耀。隻看到這種地方,心裏就是一動,立刻回轉頭去,依然低著。
信生倒是極為知趣的人,見她如此,便不再請她參觀了,還是坐到她對麵的沙發上來,笑道:“楊老板,據你看,我這屋子裏,可還短少什麽?”月容很快的向屋子四周掃了一眼,立刻又低下頭去,微笑道:“宋先生,你這樣的闊人,什麽不知道?倒要來問我短少什麽。”信生笑道:“不是那樣說,各人的眼光不同,在我以為什麽事情都夠了,也許據楊老板看來,我這裏還差著一點兒什麽。”月容道:“你何必和我客氣。”信生道:“我並非同你客氣,我覺著我布置這屋子,也許有不到的地方。無論如何,請你說一樣,我這裏應添什麽。你隨便說一句得了,哪怕你說這屋子裏差一根洋釘,我也樂意為你的話添辦起來。”月容聽了這話,噗嗤一笑,把頭更低下去一點,因道:“你總是這樣一套,逼得人不能不說。”信生道:“並非我故意逼你,若是你肯聽了我的話,很幹脆的答複著我,我就不會蘑菇你了。你既知道我的性情,那就說一聲罷,這是很容易的事,你幹嗎不言語?”月容笑道:“我是不懂什麽的人,我說出來,你可別見笑。你既是當大學生的人,上課去總得有個準時間,幹嗎不擺一架鍾?”信生點頭笑道:“教人買鍾表,是勸人愛惜時間,那總是好朋友。我的鍾多了,那架子上不有一架鍾?”說著,向那罩了上帶跳舞小鳥的坐鍾,指了兩指。月容不由得紅了臉道:“我說的並不是這樣的鍾,我說是到你要走的時候就響起來的鬧鍾。”信生連連的點頭道:“楊老板說的不錯,這是非預備不可的。可是楊老板沒有到我屋子裏去看,你會不相信,我們簡直是心心相照呢,請到裏麵去參觀兩三分鍾,好不好?”他說著,便已站起來,微彎了身子,向她作個鞠躬的樣子,等她站起來。
月容心裏也就想著,聽他的口氣,好像他屋子裏什麽全有,倒要看看是怎麽個樣子,走進去立刻就出來,那也不要緊。正這樣的猶豫著,禁不住信生站在麵前,隻管賠著笑臉,等候起身,因笑道:“我其實不懂什麽,宋先生一定要我看看,我就看看罷。”她這樣的說著,信生早是跳上前把門簾子揭開了。月容緩緩的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框,就向裏麵探看了一看。隻見朝外的窗戶所在,垂了兩幅綠綢的帷幔,把外麵的光線,擋著一點也不能進來,在屋正中垂下一盞電燈,用絹糊的宮燈罩子罩著,床麵前有一隻矮小的茶幾,上麵也有一盞綠紗罩子的桌燈。且不必看這屋子裏是什麽東西,隻那放出來的燈光,紅不紅,綠不綠的,是一種醉人的紫色,同時,還有一陣很濃厚的晚香玉花香。心裏想著:“哪有一個男人的屋子,會弄成這個樣子的?”也不用再細看了,立刻將身子縮了回來,點著頭笑道:“你這兒太好了,仙宮一樣,還用得著我說什麽嗎。”
她走回那沙發邊,也不坐下,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回頭向信生點了兩個頭道:“打攪你了。”信生咦了一聲,搶到門前,攔住了去路,因道:“我是請楊老板來吃飯的,怎麽現在就走?”月容笑道:“下次再來叨擾罷。”信生連連地彎了腰道:“不成,不成。好容易費了幾天的工夫,才把楊老板請到,怎能又約一個日子?”月容道:“我看到宋先生這樣好的屋子,開了眼界不少,比吃飯強得多了。”信生笑道:“這話不見得吧?若是楊老板看著我這兒不錯,怎麽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子也不肯呢?”月容道:“並不是那樣子說。”她說到這裏,把眉頭子又皺了兩皺。信生點點頭笑道:“你請坐,我明白,我明白。我的意思是在我這裏坐了很久的工夫,再出去吃飯,那就耽誤的時間太多了。那就這樣得了,兩件事作一件事辦,你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兒。我再吩咐公寓裏的廚子,作幾樣拿手好菜來吃。你若嫌悶得慌,我這裏解悶的玩意兒,可也不少。”他說著話,就跑進他的臥室裏去,捧出十幾本圖畫雜誌來,笑道:“你瞧我這個,把這幾本畫看完了,飯也就得了。請坐,請坐。”他把雜誌放到小桌上,隻管向月容點頭,月容笑道:“你這份兒好意,我倒不好推諉,可是有一層,你別多弄菜。”信生將右手五個指頭伸著,笑道:“四菜一湯,僅僅吃飯的菜。”他說著,就出去了,那樣子是吩咐公寓裏的茶房去了。
月容想到人家相待得十分恭敬,而且又很大方,決不能當著人家沒有來就不辭而別,隻好照了人家的意思,坐著看圖畫雜誌。一會兒他進來了,笑道:“楊老板,你瞧畫有點悶吧?我昨天買了幾張新片子,開話匣子給你聽罷。”他說著,自向臥室裏走去,接著,屋子裏的話匣子就開起來了。從事什麽職業的人,眼前有了他職業以內的事情發生,當然是要稍稍注意。月容先聽到話匣子裏唱了兩段《玉堂春》,還是帶翻了書帶聽著,後來這話匣子裏改唱了《賀後罵殿》了,月容對於這樣的拿手戲,那更要靜心聽下去。唱完了,信生在屋子裏問道:“楊老板,你聽這段唱法怎麽樣?”月容道:“名角兒唱的,當然是好。”信生道:“我的話片子多著呢,有一百多張,你愛聽什麽?我給你找出來。”月容道:“隻要是新出的就行。”信生道:“要不,請你自己挑罷。”他說時,已是捧了十幾張話片在手,站在房門口來。月容放下書,也就迎到臥室門邊,看他手上所捧的,第一張就是梅蘭芳的《鳳還巢》,隨手拿起來道:“那末,就把這個唱兩遍聽聽,也許我能偷學兩句下來。”信生笑道:“這是楊老板的客氣話。現在內行也好,票友也好,誰不在話匣子裏,去模仿名角兒的腔調,楊老板那樣響亮的嗓子,唱梅蘭芳這一派的戲,那是最好不過。”他口裏說著,已是把話片子,搬到了話匣子下麵長櫃子裏去。原來他這話匣子,是立體式的高櫃子,放在床後麵,靠牆的所在,信生走過來,月容是不知不覺的跟著。信生對於她已走進臥室來,好像並不怎樣的介意,自接過那張話片,放到轉盤子上去,話片子上唱起來了,他隨意的坐在床上,用手去拍板。在話匣子旁邊有一張小小的沙發,月容聽出了神,也就在那上麵坐著。
唱完了這張《鳳還巢》,信生和她商量著,又放了幾張別的話片,於是她把匣子關住了,笑道:“你再看看我這屋子裏布置得怎麽樣?”月容看這房間很大,分作兩半用:靠窗戶的半端,作了書房的布置;靠床的這半端,作了臥室的布置,家具都是很精致的。說話時,信生已到了靠窗戶的寫字台邊,把桌燈開了,將手拍拍那轉的寫字椅道:“楊老板,請你過來,看看我這桌上,布置得怎樣?”月容遠遠的看去,那桌上在桌燈對過,是一堆西裝書和筆筒墨硯玻璃墨水盒,沒什麽可注意。隻有靠了桌燈的柱下,立著一個相片架子,倒是特別的,不知道是誰的相片,他用來放在桌,自己是要上前看看去。即是信生這樣的招呼了,那就走過去罷。對了十步附近,已看出來是個女人的相片,更近一點,卻看出來是自己的半身相,這就輕輕地“喝”了一聲,作一種驚奇的表示。信生隨著她,也走到桌子邊,低聲問道:“楊老板,你隻瞧我這一點,可以相信我對於楊老板這一點誠心,決不是口裏說說就完事,實在時時刻刻真放在心裏的。”月容兩手扶了桌沿,見他已是慢慢地逼近,待要走出去,又覺得拂了人家的麵子,待要站在這裏不動,又怕他有異樣的舉動,心裏卜卜亂跳,正不知怎樣是好。
第十三回 釣餌布層層深帷掩月 衣香來細細永巷隨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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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聽到窗子外麵有人過往說話的聲音,心裏這就一動,立刻伸手來揭那窗戶上的綠綢帷幔。信生看到,手伸出來,比她更快,已是將帷幔按住,向她微笑道:“對不住,我這兩幅簾子,是不大開的。”月容道:“那為什麽?白天把窗戶關著一點光不漏,屋子裏倒反要亮電燈,多麽不方便。”信生笑道:“這自然也有我的理由。若是我自己賃了民房屋住,那沒有疑問,那當然整天的開著窗戶。現在這公寓裏,來來往往的人,非常之亂,我要不把窗戶擋住,就不能讓好好的看兩頁書。再說,我這屋子裏,究竟比別人屋子裏陳設得好一些,公寓裏是什麽樣子的人都有的,我假如出門去,門戶稍微大意一點,就保不定人家不拿走兩樣東西。所以我在白天是整日的把窗戶帷幔擋著,但是我很喜歡月亮,每逢月亮上來了,我就把帷幔揭開,坐在屋子裏看月亮。”月容道:“是的,宋先生是個雅人。”她說著這話,把扶住沿桌的手放下,掉轉身來有個要走的樣子。但在這一下,更讓她吃一驚,便是門簾子裏的房門也緊緊地關上了。臉上同脊梁上,同時陣陣的向外冒著熱汗,兩隻眼睛也呆了,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樣,隻管直著眼光向前看。信生笑道:“我從前總這樣想,月亮是多麽可愛的東西,可惜她照到屋子裏來,是關不住的。可是現在也有把月亮關在屋子裏的時候,她不依我的話,我是不放月亮出去的。”說著,嗤嗤一笑。
月容猛可的向房門口一跑,要待去開門,無奈這門是洋式的,合了縫,上了暗鎖,可沒法子扭得開。信生倒並不追過來攔住,笑道:“楊老板,你要是不顧麵子的話,你就嚷起來得了,反正我自信待你不錯,你也不應該同我反臉。”月容道:“我並沒有同你反臉的意思,可是你不能把我關在屋子裏,青天白日的,這成什麽樣子?”信生道:“我也沒有別的壞意,隻是想同你多談幾句話。羅,你不是說我屋予裏少一口鬧鍾嗎?其實你沒留心,床頭邊那茶幾的燈桌下,就有一口鬧鍾。鬧鍾下麵,有兩樣東西,聽憑你去拿。一樣是開這房門的鑰匙,一樣是我一點小意思,送給你做衣服穿的。你若是拿了鑰匙,你不必客氣,請你開了房門走去,往後我的朋友,在台下同你相見!你若是不拿鑰匙,請你把那戒指帶著算是我一點紀念,那可要等著鬧鍾的鈴子響了,你才能走。我覺得我很對得起你,自從你上台那一日起,我就愛你,我就捧你。到了現在,我要試驗試驗,你是不是愛我了,你若是走了,請你再看看,我那枕頭下,有一包安眠藥,那就是我捧角的結果。”
月容聽了這話,那扶了門扭的手,就垂下來,回頭向床麵前茶幾上看看。燈光照去,果然有亮晃晃的一把鑰匙,這就一個搶步,跑到茶幾麵前去。那鑰匙旁邊,果然又有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在鈔票上麵,放了一隻圓圈的金戒指。再回頭看枕頭邊,也有個藥房裏的紙口袋。伸下手去,待要摸那鑰匙,不免回頭向信生看看,見他那漆黑烏亮的頭發,雪白的臉子上,透出紅暈來,不知道他是生氣,也不知道他是害羞,然而那臉色是好看的。因之手並沒有觸到鑰匙,卻縮回來了。信生道:“月容,我同你說實話,我愛你是比愛我的性命還要重,你若不愛我,我這性命不要了。但是愛情決不能強迫的,我隻有等你自決,你若不愛我,你就拿鑰匙開門走罷。”月容垂了頭,將一個食指抹了茶幾麵,緩緩地道:“我走了你就自殺嗎?”信生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月容道:“你不是留我吃飯嗎,我現在可以不走,請你把房門打開,我們到外麵屋子裏去坐。”信生道:“鑰匙在你手邊,你自己開罷,要等我開那門,非鬧鍾響了不可。”月容道:“你既是……請你原諒一點。”信生道:“請你把那戒指帶上。”月容道:“你送我的東西太多了,我不好收你的。”信生道:“那末,請你把我的桌燈滅了。”月容想著,這屋子共有三盞燈,全是亮的,把這桌燈熄了,沒有關係,因之就聽了他的話,把桌燈熄了。不想這裏把桌燈上的燈扭一轉,燈光熄了,屋子裏那其餘兩盞燈也隨著熄了。
直待屋子裏鬧鍾響著,那電燈方才亮起來,那倒是合了月容的話,鍾一響,就該催著人起身了。於是那臥室門開了,信生陪了月容出來吃晚飯,在信生整大套的計劃裏,吃晚飯本是一件陪筆文章,這就在絢爛之中,屬於平淡,沒有費什麽心的手續了,但是在月容心裏,不知有了什麽毛病,隻管卜卜亂跳。匆匆地把晚飯吃完,也不敢多耽擱,就在東安市場裏繞了兩個圈子,身上有的是零錢,隨便就買了些吃用東西,雇了人力車,回館子來。心裏可想著丁二和為了自己沒有到他家去,一定會到戲館子來追問的,就是自己師傅若是知道沒有到丁家去,也許會來逼問個所以然。因之悄悄地坐在後台的角落裏,默想著怎樣的對答。但是自己是過慮的,二和不曾來追問,楊五爺也沒有來追問。照平常的一樣,把夜戲唱完就坐了車子回去,楊五爺老早的就睡了覺了,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到了次日,月容的心也定了,加之趕著星期目的日戲,和星期日的夜戲,又是一天沒有到二和家裏去。這樣下去,接連有好幾天,月容都沒有同二和母子見麵,最後,二和自趕了馬車,停在戲館子門口,他自己迎到後台來。
月容正在梳妝,兩手扶了紮發的繩帶,對了桌子上麵大鏡子,一個中年漢子,穿著短衣,掀起兩隻袖子,在她身後梳頭。月容對了鏡子道:“老柳,你說,那一家西餐館子的菜最好?”梳頭的老柳道:“你為什麽打聽這件事?”她笑道:“我想請一回客。”老柳笑道:“你現在真是個角兒了,還要請人吃西餐。”月容道:“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現在也應該向人家還禮了。”老柳道:“吃誰的吃得多了?”月容笑道:“這還用得著問嗎?反正是朋友罷。”正說到這裏,老柳閃開,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鏡子裏麵,露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容。月容的臉上,已是化過裝了,胭脂塗得濃濃的,看不出一些羞答。不過在她兩隻眼睛上,還可以知道她心裏不大自然,因為她對著鏡子裏看去時,已經都不大會轉動了。二和倒沒有什麽介意,卻向她笑道:“在電話裏聽到你說去,昨天晚上包餃子,今天晚上又燉了肉,兩天你都沒有去。”月容低聲道:“我今天原說去的,不想臨時又發生了事情,分不開身來,明天我一定去。老太太念我來著吧?”她說著話,頭已經梳好了,手扶了桌子角,站起身來。她穿了一件水紅綢短身兒,胸麵前挺起兩個肉峰,包鼓鼓的,在衣肩上圍了一條很大的花綢手絹,細小的身材,在這種裝束上看起來,格外地緊俏了。
二和對她渾身上下,全呆呆地觀察了一遍,然後問道:“今天你唱什麽?”月容道:“《鴻鸞禧》帶《棒打》。”二和笑笑道:“這戲是新學的呀,我得瞧瞧。”月容道:“你別上前台了。老太太一個人在家裏,很孤單的,讓她一個人等門,等到深夜,那不大好。你要聽我的戲,等下個禮拜日再來罷。”二和笑道:“下個禮拜日,不見得你又是唱《鴻鸞禧》吧?”月容道:“為了你的原故,我可以禮拜日白天再唱一次。”二和聽這話時,不免用目光四周掃去,果然的,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倒不少,全是微微的向人笑著,這倒有點不好意思。愣了一愣,月容道:“真的,我願意再唱一次,就再唱一次,那有什麽問題?你信不信?”正說話,有個人走到月容麵前低聲道:“《定軍山》快完了,你該上場了。”月容向二和點了個頭,自去到戲箱上穿衣服去了。二和站在後台,隻是遠遠地對了月容望著。恰好後台轟然一陣笑聲,也不知道是笑什麽人的,自己還要站在這裏,也就感到無味,隻好悄悄地走了。
第十三回 釣餌布層層深帷掩月 衣香來細細永巷隨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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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過了二十四小時,他依然又在戲館子門前出現了。也許是昨天晚上,在後台聽到了大家的笑聲,很受了一點刺激,就籠了兩隻袖子,在大街上來回地踱著,並不走進去,眼巴巴地向人叢裏望著。但看到兩盞水月燈光裏,一輛烏漆光亮的人力車,由麵前跑過去,上坐一位蓬鬆著長發,披了青綢鬥篷的女郎,當車子過去的時候,有細細的一陣香風,由鼻子裏飄拂著。雖然她的頭上有兩綹垂下一來頭發,掩住了關邊臉,然而也看得清楚,那是月容。她坐在車上,身子端端的,隻管向前看了去,眼珠也不轉上一轉。二和連跑了幾步,追到後麵叫道:“月容,我今天下午,又等著你吃包餃子呢,你怎麽又沒有去?”月容由車上回過頭來望著,問道:“二哥,你什麽時候來的?我沒瞧見你呀。”二和道:“我雖然來了,可是我沒有到後台去。”月容道:“你就大門口待著嗎?”二和笑道:“我們趕馬車的人,終日的在外麵曬著吹著,弄慣了,那不算回事。”說時,口裏不住地喘氣。
月容就把腳踢踢踏登,叫車夫道:“你拉慢著一點兒,人家趕著說話呢。”那包車夫回頭看是二和,便點了兩點頭道:“二哥,你好。”隨了這話,把車子緩緩的走下來。二和看著他的麵孔,卻不大十分認識,也隻好向他點點頭。月容見他和車夫說話,也就回過頭來對二和看看,二和笑道:“你覺得怎麽樣?我瞧你這一程很忙吧?”月容頓了一頓,向二和笑道:“你看著我很忙嗎?”二和道:“看是看不出來。不過我們老太太惦記著你有整個禮拜了,你總不去。你若是有工夫,你還不去嗎?”月容聽了他這番言語,並不向他回話。二和看她的臉色,見她隻管把下巴向鬥篷裏麵藏了下去,料是不好意思,於是也就不說什麽,悄悄的在車子後麵跟著。
車子轉過了大街,隻在小胡同裏走著,後來走到一條長胡同裏,在深夜裏,很少來往的行人。這車子的橡皮輪子,微微的發出了一點瑟瑟之聲,在土地上響著,車夫的腳步聲同二和的腳步聲,前後應和著,除此以外,並沒有別的大聲音。二和抬頭看看天上,半彎月亮,掛在人家屋角,西北風在天空裏拂過,似乎把那些零落的星光都帶著有些閃動,心裏真有萬分說不出來的情緒,又覺得是惱,又覺得怨恨。但是,自己緊緊的隨在身後,月容身上的衣香,有一陣沒一陣的同鼻子裏送來,又有教人感到無限的甜蜜滋味。月容偶然回轉頭來,“喲”了一聲道:“二哥,你還跟著啦?我以為你回去了,這幾條長胡同,真夠你跑的。”二和道:“往後,咱們見麵的日子恐怕不多了。”這句話,卻把月容的心,可又打動了。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憑她怎樣的聰明,社會上離奇古怪的黑幕,她總不會知道的,同時,社會上的種種罪惡,也就很不容易蒙蔽她的天真。月容雖一時受了宋信生的迷惑,但是她離開真實的朋友還不久,這時,二和那樣誠懇地對待她,不由不想起以前的事來了。便道:“二哥,你幹嗎說這話,你要出門嗎?”二和道:“我出門到哪裏去?除非去討飯。”月容道:“那末,你幹嗎說這樣的話?”二和道:“你一天一天地紅起來了,我是一天一天地難看見你。你要是再紅一點,我就壓根兒見不著你了。”月容道:“二哥,你別生氣。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先不回家,跟著你看老太太去。”二和道:“今晚上已經是夜深了,你到我家裏去了,再回家去,那不快天亮了嗎?”月容道:“那倒有辦法,我讓車夫到師傅家裏去說一聲……”她不曾說完,那車夫可就插嘴了,他道:“楊老板,你回家去罷。你要不回去,五爺問起來了,我負不了這個責任。你想,我說的話,五爺會肯相信嗎?”二和道:“對了,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不但五爺不高興,恐怕五奶奶也不答應。”車夫把車子拉快了,喘著氣道:“對了,有什麽事,你不會明天早上再到二哥那裏去嗎?”二和是空手走路的人,比拉車的趁了那口勁跑,是趕不上的,因之,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彼此就相距得很遠了。
二和想著那車夫在小心一邊,把月容拉了回去,這倒是一番好意,不可惜怪了人家。他在我麵前,這樣拉了月容走,當然在別人麵前,也是這樣的拉了走,自己倒應該感謝他呢。二和這樣的一轉念,也就很安慰的到家去了。
次日早上,二和躺在床上,就聽到院門外,咚咚地打著響,二和口裏連連的答應來了,披了衣服就出來開門。隻見月容手上拿了三根打毛繩的鋼針,手裏捏了一片毛繩結好了的衣襟,身上穿了一件短的青呢大衣,將一團毛繩,塞在袋裏。二和道:“你現在也太勤快了,這樣早起來,就結毛繩衣。”月容道:“我瞧見你身上還穿的是夾襖,我趕著給你打一件毛繩衣罷。”二和笑道:“你忙著啦,何必同我弄這個,我有個大襖子,沒拿出來。”月容道:“穿大棉襖,透著早一點吧?我到這兒來,除了作飯,沒有什麽事,我作完了事,就給你打衣服,那不好嗎?”二和笑道:“那我真感謝了,毛繩是哪裏來的呢?”月容頓了一頓笑道:“我給你打件毛繩衣,還用得著你自己買毛繩子嗎?”二和聽說,直跳起來,向裏麵跑著笑道:“媽,月容來了!她還給我打毛繩衣服呢。”口裏說著,也沒看腳下的路,忘了跨台階,人向前一栽,咕咚一聲,撞在風門上。月容趕過來挽著,二和已是繼續向前走,笑道:“沒事,沒事。”
丁老太也是摸索著走了出來,老早的平伸出兩隻手來,笑道:“姑娘,你不來,可把我惦念死了。”月容走到她身邊,丁老太就兩手把她的衣服扭住,笑道:“二和一天得念你一百遍呢。我說,你不是那樣的孩子,不能夠紅了就把我們窮朋友給忘了。喲,姑娘,你現在可時髦多了,頭發輪似輪的,敢情也是燙過了?”月容不想她老人家話鋒一轉,轉到頭發上來了,笑道:“可不是嗎,我們那裏的人,全都是燙發的,我一個不燙發,人家會說我是個丫頭。”丁老太伸手慢慢的摸著她的頭發,笑道:“你越好看越好,越紅呢,我們這些窮朋友……”二和道:“媽,別說這些了,大妹子來了,咱們早上吃什麽?”月容道:“吃包餃子罷。今天讓我請,我來身上帶有錢,請二哥去買些羊肉白菜。”二和道:“你到我家來吃飯,還要你來請我,那也太不懂禮節了。”月容笑道:“你還叫我大妹子呢,我作妹子的人,請你二哥吃頓包餃子,還不是應當的嗎?”二和道:“那麽說道,就把王傻子請了來一塊兒吃好不好?”月容向他瞟了一眼,又搖搖手,丁老太道:“好的,他也是很惦念你大妹子的,見著我就問來過了沒有。”二和向月容看看,微微的笑著。月容道:“先不忙,我們去買東西,買來了,我們再叫王大哥得了。”二和道:“那麽我們就走罷。”月容在身上掏出一張鈔票來,遞來到他手上,笑道:“你去買罷,我應該在這兒攏爐子燒水。”二和笑道:“你現在是角兒了,我可不好意思要你再給我做廚房裏的事了。”月容噘了嘴道:“別人說我是個角兒罷了,你作哥哥的也是這樣的損我嗎?要不,我明天就不唱戲了。”二和聽說,這就伸手連連的拍了她幾下肩膀道:“得了,得了,我不說你了,我這就去買東西了。”說的時候,就伸手拉起月容的手來握了一握。
第十四回 小別興尤濃依依肘下 遙看情更好款款燈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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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倒並不藏躲,就歪過來,在他身邊靠著,微微地噘了嘴道:“你再不能夠損我了,你再損我,我不答應你的。”她說著這話,左手扯住了二和的衣襟,右手將兩個指頭,摸著他對襟衣服上的紐扣,由最低的一個起,摸到領脖子邊最上一個紐扣為止,什麽也不說。那頭發上的香氣,一陣陣上襲到鼻子眼裏,熏得二和迷迷糊糊的有些站立不住。丁老太手扶了桌子,呆呆地站著,問道:“二和走了嗎?”月容道:“沒有啦,他在院子裏站著呢。”二和於是放大了腳步,輕輕地走到院子裏去,答道:“月容她要請咱們,就讓她請罷,連白麵包餡兒的作料全有了,也用不了這些錢。你還要什麽?我給你帶來。”丁老太道:“我也不要什麽。”可是他嘴裏不曾答應著,人已是走出院子門去了。
月容這就走到丁老太麵前,扶她在凳子上坐下,一麵攏火燒水,一麵陪了丁老太說話。水燒開了,茶沏好了,二和也就買了東西回來了。他在屋子裏漱洗過,又站著喝了一杯茶,月容向他瞟了一眼道:“二哥該出去了,我們等著你回來吃包餃子。”她說話的時候,正是在小桌子上,擦抹麵板,兩隻袖子,卷得高高的,由藍布褂子裏,翻出一小截紅綢袖口,更由紅綢袖子裏,露出雪藕似的一雙手臂。二和斜站在她身邊,對她望著,見她右鬢下,倒插了一朵通草紮的海棠花,這就笑得將眼睛合成了一條縫。月容向他很快的瞟了一眼,依然低頭作事,這就微笑著道:“二哥好像不認得我一樣,隻管對我望著。”丁老太坐在旁邊,兩手叉放在懷裏,也昂了頭帶了笑容道:“不是我自己誇我自己的兒子好。你是不知道,二和長了這麽大,又沒有個姐兒妹兒的,自從認識了你以後,他真把你當同胞骨肉看待,同我閑聊起天來,總會念著你。”月容且不說什麽,向二和麵前走過去,緊緊的靠了過來。因為二和站在她身後,所以她並不掉轉身來,隻把頭微微的向後仰著,直仰到二和的懷裏去。二和手按了她的肩膀,沒有作聲,但覺得自己的心房亂跳。
丁老太仰了臉,對了月容所站的地方,很凝神了一會子,問道:“兩個人都出去了嗎?”月容掉轉臉來向二和笑著,因道:“沒有,我手上紮了一個刺,讓二哥給我挑出來。”丁老太道:“早上去了這麽些個時候了,包餃子也該動手了。”二和道:“這麽著罷,我也幫著包一個,吃完了餃子我再出去,你瞧好不好?”丁老太道:“你願意在家裏多陪你妹子一會兒,你就吃了包餃子再去罷。”這句話說出來之後,二和同月容又情不自禁的對看了一下。丁老太道:“你兩人幹嗎不說話?快動手罷,隻要把餃子皮趕好了,肉餡剁好了,我就可以包餃子。”月容這才對二和點了個頭道:“我們快一點兒動手罷。”
有了這句話,於是和麵剁餡,兩人忙個不亦樂乎。預備好了,全放在桌上,月容也扶著丁老太在桌子邊坐下,幫同包餃子。月容見二和坐在桌子下方,卻站在桌子角邊,挨了他從容作事。因為丁老太的臉子,不時的對著這方麵,雖然她的眼睛並不看到,可是她的耳朵是很靈敏的,隨便怎樣輕輕兒的說話,她也可以聽到,所以月容隻是向二和微笑,並不說什麽。把餃子包完,又煮著吃了,這已是半上午。二和幫著她把碗筷洗幹淨了。月容自拿了毛繩,坐在屋簷下太陽光裏打衣服,二和高起興來了,也銜了一支煙卷,環抱了兩手臂,斜伸了一隻腳,就在太陽裏對月容望著,隻管發著微笑。月容手裏結著毛繩,眼光不時射到他身上,也是微笑不止。丁老太坐在門檻上,是曬著太陽的,聽到院子裏鴉雀無聲,便問道:“二和還在家沒有出去嗎?”月容道:“他在馬棚子裏喂馬,快走啦。”說時,對二和連努了兩個嘴。
二和隻得走到馬棚子裏去,牽出馬來套車,把車套好了,這才走到月容麵前來,笑道:“你請我吃了包餃子,我應當請吃晚飯。你今天吃了晚飯再回去,來得及嗎?”月容道:“來得及。今天晚上,我同人家配戲是倒數第二了。”二和道:“這麽說,要不同人配戲,你是唱不上倒第二的了?別紅得那麽快也罷,要不……”月容站了起來,舉起打毛繩的長針,作個要打人的樣子,因道:“二哥,你要說這樣的俏皮話,我就拿針紮你。”二和哈哈大笑,揚著馬鞭子向外麵跑。跨上馬車的前座,自己正也打算鞭了馬就走,在這時,月容又追到街上來了,抬著手招了幾招笑道:“二哥,別忙走,我還有點事情托你呢。”二和勒住馬,回轉頭笑問道:“你有什麽事托我?這托字可用不著,幹脆你就下命令得了。”月容笑道:“大街上來來去去淨是人,你也開玩笑!要是走市場裏麵,讓你給我買兩朵白蘭花。”二和點頭道:“就是這個嗎?還要別的東西不要?”月容道:“不要別的東西了,倘若你願意買什麽東西送我,我也不拒絕的。”二和道:“好的,你等著罷。”二和說畢,一馬鞭子趕了馬跑開,也就希望早點兒作了買賣回來,好同月容談話。
他趕馬車出去的時候,是揚著鞭子,他趕著馬車回來,可是把馬鞭子插在前座旁邊,兩手全靠了紙口袋。口裏念著《夜深沉》的胡琴聲,咯兒弄的咚,弄兒弄的咚,唱得很有味。到了門口,先不收車子,兩手拿了紙口袋,高高的舉著,向院子裏直跑,口裏大喊著道:“月容,我東西買來了,花也買來了。”說著這話,向自己屋子裏直奔。可是跑到屋子裏看去,隻有自己老母在那裏,哪有月容呢!於是把手上的紙口袋放在桌上,伸頭向裏麵屋子看去。那銅床上倒是放下了毛繩所結那一片衣襟,還是沒人,不由得咦了一聲。丁老太道:“你去了不多大一會子,楊五爺就派人來接她來了。她先是不肯走,說不會有什麽事。後來她到大門去看了一看,就這樣走了。”二和道:“她沒留下什麽話嗎?”丁老太道:“她說也許是要排什麽新戲,隻好走,改天再來罷。”二和懶洋洋的,把桌子一個小紙口袋先透開了,取出了一排白蘭花,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又打開一個大紙包,裏麵卻是鮮紅溜圓的橘子。丟下了花,自己剝著橘子吃,再到大門外去收拾馬車,也說不出心裏頭那一分難受,隻覺進出走坐都不合意。把馬車都收回棚裏了,然後叉著兩手,站在大門外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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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小別興尤濃依依肘下 遙看情更好款款燈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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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王傻子遠遠地挑了擔子回來,在門外就站著笑問道:“月容不是來了嗎?”二和依然叉了手身子動也不動,笑道:“來了可來了,我走了,她也走了。我給她買了花,買了水果,白花了錢。”王傻子笑道:“我好久沒見她,也很惦記的,吃過晚飯之後,咱們一塊兒到戲館子裏瞧瞧她去,你看好不好?我也買點東西送她。”二和想了一想,笑道:“我一個人原不願意到後台去,若是王大哥陪著我去,我就同你去罷。我先回去,把那一排白蘭花用水來養著,你吃了飯,再來叫我罷。”說著就趕回家去,將茶杯舀了一杯清水,把白蘭花養著。將放在桌子的橘子分作兩半,一半放到藤籃裏,掛在牆上,其餘的,依然放在紙口袋裏,因道:“媽,你的橘子,我給你留著呢。”丁老太道:“我吃不吃沒關係,你還是帶給月容去吃罷。她是個小孩子脾氣,你留給她一點得了。”二和站在母親麵前,看了她的樣子,倒有些發呆。丁老太又不知道兒子在麵前出神,她坐在矮凳子上,兩手交叉放在懷裏,微偏了頭,帶一點憂容道:“我是事情看得多了。你把橘子送到哪裏去?”二和道:“晚上同王傻子一塊兒到戲館子裏去。”丁老太這才知道他站在麵前,向他點了幾下頭道:“這倒可以。在後台,人多口雜,你見見她就得了,不必多說話。”二和問道:“您這樣說,有什麽意思嗎?”丁老太笑道:“沒什麽,你聽完了戲早一點兒回來得了。”二和看了母親這樣子,知道這是有下文的,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追著問,隻好存在心裏。
吃過晚飯以後,就同著王傻子一路到戲館子裏來。在路上,二和問他,送月容的禮物呢?王傻子伸手到懷裏去一摸,摸出一個扁扁的紙包來,笑道:“你猜是什麽?”二和接過來摸了一摸,裏麵卻是軟綿綿的,笑道:“這不是兩雙絲襪子嗎?”王傻子笑道:“絲襪子,那我買不起,這是一雙細線襪子。”二和笑道:“你別露怯了。她現在闊起來了,大概平常一點的絲襪子,還不是穿呢,你送雙……”王傻子奪過紙包,向懷裏一揣,因道:“這話不是那樣說,瓜子不飽是人心。”二和見到他是這樣強硬的主張,那也就隻好不說什麽。
到了戲館子裏,二和是人眼熟一點,直接就向後台走了去。剛一進後台門,就有一個男子,端了一盆臉水,直撞過來,向他望著道:“找楊老板嗎?楊老板沒有來。”二和道:“天天這個時候,不都來了嗎?”那人道:“誰說的?”說著這話,他已經是走遠了。看看門簾子下,還有兩個女角兒,對這裏不住帶著笑容。二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事,是可以讓人發笑的,但是人家已經發了笑,總是自己有了失態之處。便向後麵看看,見王傻子沒有進來,隻好退出去說:“咱們先到前台去聽戲罷,她還沒有來呢。”王傻子也正是想著看看月容的戲,便道:“隻要不花錢,我還有什麽不幹嗎?”二和一麵引他向前台走,一麵又叮囑他千萬不可以胡亂叫好。到了池座子裏,四周一看,今天生意不算壞,又上了八九成座。二和站在進門的路口,四處張望了一下,隻有最後幾排椅子,是完全空的,扯扯王傻子笑道:“太坐遠了,聽不見,那廊子下幾個吃柱子的座位,總是沒有人坐的,咱們先去坐著,有人來,咱們再讓。”王傻子到了這種地方,自己就透著沒有了主意,二和向哪裏引著,他也就向哪裏走去。在二和坐下來之後,一眼看到池子正中,有三個年輕看客,笑嘻嘻的交頭接耳說話,記得第一次在這裏同月容捧場,就看到他們坐在那裏,不料今天來看月容的戲,他們也在這裏,真是巧極了。
二和心裏有這麽一個巧字的意念,在王傻子心裏,卻是連那巧字的意義也沒有。很難得地看一回戲,隻是瞪了眼向台上望著。二和本來在看了兩出戲之後,就要到後台去見月容的,無奈王傻子直瞪了兩眼,動也不動,這就隻好靜靜的在走廊子下陪著。又看過了一出戲,是月容出台的時候了,王傻子把胸脯挺了一挺,直起了脖子,那期待的情形,是更透著迫切。二和也就忍住了鼻息,對台上看去。
這晚月容是同生角配演《汾河灣》,她一出門簾子,喝彩聲和鼓掌聲,就風起雲湧的一陣又接著一陣的送來。尤其是第三排上幾位看客,鼓掌鼓得最厲害,在別人沒有響動,他們已經先鬧起,人家喝彩完了,他們的響聲,還不曾停止。這樣一來,就讓丁王二人大大的注意,有時看戲,有時也看看他們,不過月容在台上很留意丁王二人的座位,並不因為有人這樣捧場,就把這裏冷淡了。由走廊下電燈昏暗些的地方,看那台上燈光極強烈所在,隻覺得月容穿了青衣白裙,更把她那鮮紅的臉兒,襯托得嬌豔極了。當她二次出台的時候,門簾掀開,一個搶步,走到台正中,那寬大而又軟柔的衣服,真個翩翩然,像一隻青蝴蝶在台上飛舞。王傻子情不自禁,連頭帶身子,搖撼了半個圈圈,然後低聲向二和道:“真好!”二和心裏也是在那裏念著:真想不到,自己有這樣好的一個心上人,在於百人麵前大出風頭。
在這時,那台上的柳迎春,就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當她身子向這邊的時候,眼光也很快的對這邊一掃。據二和心裏斷定著,她必是在和自己表示好意,好像說:“你也來了。”不想每在她丟一個眼風之後,那幾個叫好最熱烈的人,他們就跟著鼓一陣掌,二和始而是不注意,在他們鼓掌兩回之後,心裏就大不高興:難道她一次兩次,全是向你們打招呼嗎?那真叫夢想!可是他盡管這樣想,那幾個人還是鼓掌。王傻子輕輕地喝罵道:“這三個小子,盡他媽的瞎嚷,我要揍他!二哥,你叫我別叫好,你瞧瞧別人!”二和立刻把身子問上挺站起半截,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這是戲館子,大家取樂的所在,你可別胡來。”王傻子對於他這種勸告,雖也接受了,但是不免把頭昂了偏起了臉向二和看著。二和連連的又拍了他幾下肩膀,連叫道:“坐下,坐下。”
兩人坐定了,再向上看去,已是柳迎春在台口打背躬的時候,她道:“兒父不作官就不作官,一作官就是七八十來品。”她同時作個身段,將手背掩了口,微微一笑,在她一笑的時候,眼光又是閃電般射到池座這一角來。二和看到,心裏痛快極了,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也就是台上人的薛仁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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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終人已渺 拋殘繡線香冷榻空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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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容把這出戲唱完了的時候,二和就向王傻子說,要到後台去。可是接著演出的這個壓軸子,是王傻子聞名已久,向來不曾見過的《天女散花》,便笑道:“古裝花旦戲,我是最愛瞧的,咱們看過兩場,再到後台去,那也不會遲。月容剛下場,卸裝洗臉,總還有一會子,哪裏能夠說走就走。”二和想他的話也對,很不容易的帶他到這裏來聽一回戲,讓他多過一點兒戲癮罷,也就隻好忍耐著,陪他把戲聽下去。約摸聽過了四五場戲,二和見王傻子直瞪了兩眼,向台上看去,將兩手胳臂微微碰了他兩下,他也不曾理會,依然睜著兩隻大眼,呆呆的向台上看那古裝的女角。二和又想著,到後台去,不一定要同王大傻子同行,自己先偷偷兒的到後台去,給月容留一個信,叫她等一會兒,然後自己再出來陪王傻子聽戲,這就兩麵全顧到了。
主意想妥,也不用告訴王傻子,拿了兩個小紙口袋,就繞道後台來,這已是快到散戲的時候,後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空氣和緩得多,雖還有十來個男女,在這裏扮戲或作事,但門禁可鬆懈了。二和徑直的走了進來,看到了橫桌子邊,一個五十上下的中年漢子,籠了兩隻袖子,坐在那裏,便向前哈哈腰道:“辛苦,辛苦。”那人因他客氣,也就伸起身子來,彎了兩彎頭。二和笑道:“月容呢?她沒事了吧?”那人道:“你不是來接她的嗎?她早就走啦。”二和道:“她不是剛下場嗎””那人道:“我還能冤你嗎?她一下場,卸了裝就走了。我也是很納悶,幹嗎她今日走得那樣快。”這時旁邊站立有個老頭子,口裏銜住了一枝長旱煙袋,斜了身子向人伏著,噴出一口煙來,淡淡地笑道:“楊老板沒回家去,準是吃點心去了。”二和道:“這時候哪裏去吃點心?”老人道:“我又能冤你嗎?這幾天,那個姓宋的,老是等楊老板下場了,就邀她到咖啡店裏吃點心去。剛才我見那姓宋的還同幾個朋友,全站在後台門口望著,楊老板一到後台,就向他們打招呼,就是馬上就走。”二和手時拿了兩個紙包垂將下來,竟是聽著發了呆,隻睜了眼望人,不會說話,也不走開。
那老頭子知道二和沾一點親戚,料著他也不能幹涉月容的行動,便道:“第三排上,靠東邊那個座位上,總是姓宋的那班朋友在那兒。他們捧楊老板捧得很厲害,就是五爺也知道,你沒聽見說嗎?”二和聽了這話,心裏就像滾油澆過一般,脊梁上向外陣陣的冒著熱汗。那個坐在橫桌子邊的人,見他隻發愣,就將手指輕輕敲了桌沿微笑道:“這沒有什麽,唱戲的人,誰沒有人捧?不捧還紅得起來嗎?有人捧,就得出去應酬應酬。不過月容年紀輕,你們是親戚,可以旁邊勸勸她,遇事謹慎一點就得了。”
二和被人家這樣勸了幾句,才醒悟過來。向後台四周看了一看,並沒見月容的蹤影,搭訕著望了自己手上的紙口袋道:“這位姑娘說話有點兒靠不住。說明了,她下一場,我就把東西送到後台來的,不想她一句話也不給我留下,就這樣的走了。”口裏說著,就跟了這話音向外走。估量著後台的人,全看不到自己了,這就一口氣跑到前台,走廊子下去。看那王傻子,還是瞪了眼睛,向台上望著,於是碰了他一下,輕輕地喝道:“喂,別聽戲了,走了!”王傻子回轉頭來問道:“誰走了?”二和道:“別聽戲了,你同我出去,我再告訴你。”王傻子站起身來,還隻向他發愣,問道:“怎麽一回事?”二和道:“你什麽也不用問,跟著我出去就是了。”王傻子兩手牽牽衣襟,昂了頭還隻管向戲台上望著,二和一頓腳,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跑。
一直走到戲館子門口,王傻子道:“怎麽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二和把腳重重一頓道:“我們成了那句俗語,癡漢等丫頭了。我們在這裏伺候人家,人家可溜起走了。”王傻子道:“什麽?月容她溜起走了?我們在這兒聽戲,她不知道嗎?”二和道:“憑你說,她瞧見我們沒有?”王傻子道:“我們叫好,她隻管向我們看著,怎麽會不知道?”二和道:“你瞧,她已經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也知道我們是在這裏替她捧場,為什麽一聲不言語就走了?這不分明是知道我們要到後台去,老早的躲開我們嗎?”王傻子道:“月容是個好孩子,照說不應該這樣子。”二和道:“那算了,她當了角兒了,她有她的行動自由,我管得著嗎?走罷,回去睡覺了。”他說了這話,無精打采的,就在前麵引路,王傻子後麵跟著,嘴裏唆著道:“這件事,直到現在,還讓我有點兒莫名其妙。我們到楊五爺家瞧瞧去。”說到這裏,二和突然停住了腳,向路邊停的一輛人力車子望著。
在那車踏板上籠著袖子坐了一個車夫,正翻了兩眼,向四處張望著,二和道:“老王,你們老板呢?”老王道:“我正在這兒等著呢?”二和道:“不是同姓宋的一塊兒上咖啡館子去了嗎?”老王道:“是嗎?也許我沒有留神。”二和道:“你知道他們在什麽地方喝咖啡嗎?”王傻子道:“他當然知道。要是去喝咖啡,絕不止這一次,他準拉月容去過。”老王紅了臉道:“我要知道,我還在戲館子門口等著嗎?”二和站著沉吟了一會子,因道:“我們老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要喝咖啡,他們絕不能走遠,我們就在附近各家咖啡館子裏瞧瞧去。”老王站了起來,兩手一攔道:“我說丁二哥,你別亂撞罷。一個當角兒的,在外麵總有一點應酬,一點兒不應酬,她就能夠叫人家成天的捧嗎?你若是這時候撞到咖啡館裏去,她是不睬呢,還是見著你說走呢?見你就走,得罪了那些捧角的,明天在台底下叫起倒好來,她可受不了。她要是不睬你,你惱她,她下不了台。你不惱她,她也難為情。所以我仔細替你想,你還是不去為妙。”二和連點了幾下頭道:“這樣子說,你還是知道在什麽地方。”老王道:“你真想不開,楊老板若是不瞞著我的話,還不坐了車子去嗎?她讓我在大街上等著,那就是不讓我知道。”王傻子偏著頭想了一想道:“二哥,他這話也很有道理,我們回去罷。明天見了楊五爺,多多托重他幾旬,就說以後月容散了戲,就讓老王拉了回去。”二和道:“假如她今天晚上不回去呢?”老王笑道:“回去總是會回去的。不過說到回去的遲早,我可不能說,也許馬上就走,也許到一兩點鍾才走。”王傻子道:“你怎麽知道她一定會回去呢?”老王道:“這還用得著說嗎?人家雖然唱戲,究竟是一個黃花幼女,一個作黃花幼女的人,可以隨便的在外麵過夜嗎?平常她有應酬,我也在一點鍾以後送她回去過的。”王傻子這就望了二和道:“咱們還在這裏等著嗎?”二和站在街中心,可也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個時候,戲館子裏麵出來一大群人,街兩邊歇下的人力車夫,免不了拖著車前來兜攬生意,那總是一陣混亂。丁王二人站在人浪前麵被人一衝,也就衝開了,等到看戲出來的人散盡,頗需要很長的時間,兩人再找到老王停車子的所在去,已經看不到他了。二和道:“這小子也躲起來了。”王傻子跳腳道:“這小子東拉西扯,胡說一陣,準是知道月容在什麽地方,要不然,他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跑了?”二和又呆呆的站了一會,並不言語,突然的把手上盛著白蘭花的小紙袋,用力向地上一砸,然後把兩隻腳亂踹亂踏一頓。王傻子心裏,也是氣衝腦門子,看了他這樣子,並不攔阻。二和把那小口袋踏了,手裏還提著一隻大口袋呢,兩腳一跳,向人家屋頂上直拋了去。拋過之後,看到王傻子手上還有一個紙包,搶奪過來,也向屋頂上拋著。可是他這紙包裏,是一雙線襪子,輕飄飄的東西,如何拋得起來?所以不到兩丈高,就落在街上。王傻子搶過去,由地上拾起來,笑罵道:“你抽風啦,這全是大龍洋買來的東西,我還留著穿呢。”他說著,自向身上揣了去。
這時戲館子門口,還有不曾散盡的人,都望了哈哈大笑,二和是氣極了的人,卻不管那些,指著戲館子大門罵道:“我再也不要進這個大門了!分明是害人坑,倒要說是藝術!聽戲的人,誰把女戲子當藝術?”王傻子拖了他一隻手胳臂道:“怎麽啦,二哥,你是比我還傻。”二和不理他,指手畫腳,連唱戲聽戲的,一塊夾雜著亂罵,王傻子勸他不住,隻好拖了他跑。在路上,王傻子比長比短,說了好些個話,二和卻是~聲兒不言語。到了家門口,二和才道:“王大哥,這件事你隻擱在心裏,別嚷出來,別人聽到還罷了,田大嫂子聽著,她那一張嘴,可真厲害,誰也對付不了。”王傻子道:“我就不告訴她,她也放過不了你。這一程子,不是月容沒到你家去嗎,她見著我就說:‘你們捧的角兒可紅了,你們可也成了傷風的鼻涕甩啦。’”二和道:“這種話,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她,她更要說個酣。”王傻子道:“好啦,我不提就是啦。”說著話,二人已走進了大院子,因為他們這大雜院子,住的人家多,到一點以後,才能關上街門的。
二和已到了院子裏,不敢作聲,推開自己跨院門進去,悄悄的把院子門關了,自進房去睡覺。丁老太在床上醒了,問見著月容說些什麽?二和道:“夜深了,明天再談罷。”他這樣地說了,丁老太自知這事不妥,也就不再問。二和也是怕母親見笑,在對麵炕上躺下,盡管是睡不著,可也不敢翻身,免得驚動了母親。清醒白醒的,睜眼看到天亮,這就一跳起床,胡亂找了一些涼水,在外麵屋子洗臉。丁老太道:“二和,天亮了嗎?剛才我聽到肉店裏送肉的拐子車,在牆外響著過去。”二和道:“天亮了,我出去找人談一趟送殯的買賣,也許有一會子回來。爐子我沒工夫攏著,你起來了,到王大嫂那裏去討一點熱水得了。”他隔了屋子和丁老太說話,人就向院子裏走,丁老太可大聲嚷著道:“孩子,你可別同什麽人淘氣。”二和道:“好好兒的,我同誰淘氣呢?”話隻說到這裏,他已是很快地走出了大門外,毫不猶豫的,徑直就向楊五爺家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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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終人已渺 拋殘繡線香冷榻空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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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太陽還不曾出山,半空裏陰沉沉的,遠遠的看去,幾十步之外,煙氣彌漫的,還是宿霧未收。二和卻不管天氣如何,盡量的就向前麵跑了去,心裏可也在那裏想著:這樣的早,到五爺家裏去敲門,楊五爺定要嚇一大跳。然而他所揣想的卻是與事實剛剛相反,他走到楊五爺家門口,遠遠的就看到楊五爺背了兩手,在大門外胡同裏來往的踱著步子,口裏銜了旱煙袋,微低了頭,正是一種想心事的樣子。二和衝到他麵前,他才昂起頭來看到。二和笑道:“五爺,你今天真早呀。”楊五爺淡淡地答道:“我早嗎,你還比我更早呢!怎麽沒有趕車子出來?”二和道:“我有點事,要來同五爺商量一下。”楊五爺向他臉上望著道:“什麽,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嗎?”二和被他這句話問著,倒呆了一呆,反向楊五爺臉上看了去。楊五爺道:“月容這孩子,聰明是聰明的,隻是初走進繁華世界,看到什麽也要動心,這就不好辦了。”二和道:“我想還得五爺多多指教,和她生氣是沒用的。她現在起來了嗎?”楊五爺將旱煙袋吸了兩口,有氣無煙的噴出了兩下,笑道:“二哥,你聽了我的話,也許會更生氣,這孩子昨晚沒有回來。”
二和呀了一聲,直跳起來。楊五爺道:“昨晚上我候到兩點鍾,沒有聽著打門,就爬起來在巡閣子裏,向園子裏去打電話,鬧了半天,也沒有打通。我急得了不得。坐了車子,就親自到戲館子裏去追問著,館子裏前台幾個人一點摸不著頭腦,我又隻好空了手回來。”二和道:“她的包車夫呢?”楊五爺道:“這車夫就住在這胡同口上,我一早起來,就是到他家去問的,他說,他在戲館子門口,也等到兩點鍾的。夜深了,巡邏的警察直轟他,我隻好拉回來了。車夫這麽說著,對他有什麽辦法?”二和道:“他瞎說的!我們有一點鍾的時候,才離開戲館子的,那時就早沒有看到他了。”楊五爺道:“二哥昨晚上也到戲館子裏去的嗎?”二和一肚子怨恨,無從發泄,放開了嗓子,就在大門外指手畫腳的說著。
楊五爺扯了他的衣袖,就向家裏引了去,隻在這時,楊五奶奶在屋子裏大聲應道:“你這是怎麽啦?人跑了,要到外麵找去,你在家裏嚷得出什麽來?一大早的,吵得人七死八活。”楊五爺笑道:“你也不聽聽說話的聲音是誰?”二和這就走到窗戶下,向屋子裏叫道:“五奶奶,對不起,我老早地就來吵你來了。”五奶奶道:“誰給去的信,我猜你今天會來的,想不到你有這樣的早。我不是同你們一樣嗎,一宿沒睡。你知道這孩子到哪裏去了?”二和皺了雙眉,隻在窗戶下發愣。楊五爺道:“屋子裏坐罷,她走了我們還得過日子,不能跟了她全一走了事,發愣幹什麽。”二和聽到一個“走”字,心裏就卜卜跳了幾下,歎著氣走進屋子來。
五奶奶扣著衣紐扣,走了出來,對二和臉上看看,皺眉道:“丁二和,真是一個實心眼子的人,我瞧你兩隻眼睛全都紅了,一夜都沒閉眼吧?”二和也不坐著,在屋子裏轉著走,兩手在前麵抱著,又背過身後去,背過身後還不舒適,又回到胸前來。答道:“我的脾氣不好,心裏老擱不住一點事。你想,這麽年輕輕的姑娘,整宿不回家,這要是上了壞人的當,不定將來會鬧個什麽壞結果。知道是這麽著,還不如以前不救她,讓她跟人在大街上賣了一輩子唱。”楊五爺道:“有一個姓宋的小子捧她,我是知道一點。可是唱戲的沒人捧,那還紅得起來嗎?再說她是個初出茅廬的角兒,有人捧,就是難得的事,好在來去有車子送接,這孩子又向來規矩,我倒沒提防什麽,不料她真有這大膽,成宿不回來。二哥你放心,人交給我了,她回來了,我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五奶奶道:“我們五爺手下出來的徒弟,也不能讓人家說笑話。”二和道:“她要回來呢,我也可以勸勸她,就怕她不回來了。”五奶奶道:“不能吧,不是我誇嘴,我一雙眼睛看人也是厲害的,我和她天天在一塊,瞧不出她有逃走的意思呀。前天下午,還巴巴地買了十字布,要給我做挑花枕頭衣昵。”二和道:“我到她屋子裏去瞧瞧成不成?”五奶奶道:“你一句話提醒了我,我也瞧瞧去。”說著話,她便向東廂房走了去。那房門是朝外虛掩著的,推開門二和跟了進去,裏麵有一張小桌子,兩個方凳,一張小鐵床,鐵床頭上,一隻破的書架子。以楊五爺這樣的舊家庭,對一個新收的徒弟,這樣款待,已經是很優異的了。床上雪白的被單上,疊著一條藍綢被,在牆上掛了一隻草紮的花球,直垂到疊被上來,果然有一塊十字布,將挑花架子繃著,放在白布枕頭上。那上麵繡著紅的海棠花,還有兩片綠葉子昵。這桌上,放著雪花膏香水瓶子粉盒兒,還有個雕漆的小梳妝匣子,全擺得齊齊兒的。也不知道是花露水香,是別的化妝品香,猛可的走到床邊,就有一陣細微和香氣,隻是向鼻子裏送了來。五奶奶道:“你瞧,床單子,鋪得一絲皺紋也沒有,床上灑得噴噴香的,床底下一雙平底鞋,也齊齊的擺著,這像是逃走的人嗎?”二和看看,也覺什麽都陳設得整齊,不是那一去不回頭的樣子。書架子下層放了個二尺多大的白皮小箱子,將蓋一掀,就掀開了,裏麵除了月容的幾件衣服而外,還有幾卷白線。五奶奶道:“丁二哥,她還說和你打一件毛線衣呢。”二和道:“是的,她昨天到我家去,還帶了一片毛線衣去。”五奶奶道:“照這種種情形看起來,她哪裏會逃走?二哥,你可以放心了。”二和把床上放著的挑花枕頭布,拿到手上看看,又送到鼻子邊聞聞,靠了鐵床站著,隻是發愣。
楊五爺在屋子外叫道:“你們打算作偵探嗎?老檢查什麽!”二和走出屋來,向他笑道:“五爺,我看她不是逃走,昨晚上沒回來,恐怕是迷了道,說不定巡警帶到區裏去,過了夜,今天一早就會送回來的。”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那金黃色的太陽,早曬滿了西廂房的屋脊,又沉吟著道:“假如是迷了道的話,這時候也該回來了。”五奶奶站在他身後,倒不住微笑,這就拖了他一隻袖子,向北屋子裏拉,笑道:“先別亂,到屋子裏去洗把臉,喝口茶,定一定心,她回來了,先別和她生氣,她自己知道這一關過不了,一定會說出來的。”二和本待要說什麽,見五奶奶臉上卻帶了一些笑容,自己也就想過來了,是呀,自己和這位姑娘有什麽牽連?老把她放在心上,那也是一個話柄子。當時也就隻好隨了五爺夫婦,到屋子裏去坐坐著。
五爺家用的女仆趙媽,是個老傭人,很懂規矩,始而是沒有插言,現在大家進屋子裏了,她端了一盆洗臉水,放桌上,向二和道:“丁掌櫃,你洗臉罷。大姑娘馬上就回來的,她昨天上館子的時候,還叫我今天上午撐麵給她吃呢。”二和向她道著勞駕,走過來,彎腰撈起臉盆裏的手巾,向臉上塗抹著,問道:“她是這麽說來著嗎?”趙媽道:“她總說師傅師娘好,又說丁掌櫃好,哪裏會……她不是回來了!”趙媽站在屋子中間,向院子外麵指著。二和聽說月容回來了,滿臉是水,手裏拿了濕淋淋的毛巾,就向院子外麵迎了去,他真不能忍了。可是這是接好消息呢,還是接壞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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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遍市訪佳人佯狂走馬 移家奉老母繾綣分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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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心裏老早就想著:月容在外麵犯了夜,這一次回來,一定是駭得麵無人色,自己雖然氣怒填胸,但是見了她,總要忍耐一二。所以自己迎到院子裏麵來,竭力地把自己的怒氣沉壓下去。可是把臉上的水漬摸擦了,向前看看,來的並不是月容,是拉月容包車的老王。二和這才揮著手巾,繼續地擦臉,問道:“你沒有拉楊老板回來嗎?”老王道:“我特意來打聽楊老板的消息的。”二和懶洋洋的向屋子裏走著道:“我說呢,她怎麽回來的時候,也不言語一聲。”那女仆趙媽,也透著不好意思,笑道:“我瞧見王大哥來了,我以為楊老板也來了。”楊五爺道:“老王,昨兒個晚上,你到底是怎樣同月容分手的?”老王對楊五奶奶看著,又對二和看著,便笑道:“你這話,可問得奇怪,我要是明明白白同她分手的,我還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嗎?”
二和手上捏了手巾,始終也沒有放下,隻揉了一個卷子,向水盆裏一扔,叉了兩手,向老王望著道:“你有點信口胡謅罷?昨天晚上,你不是明明白白對我說,她是讓那姓宋的,邀著喝咖啡去了嗎?到了今天,你怎麽說是不知道?”
老王並不慌忙,向後退了一步,對他笑道:“你別發急呀。不錯,昨天我是這樣說過的,可是我那是猜想的,我以為天氣那麽晚了,除了上咖啡館喝咖啡去了,她沒有地方走。其實我並沒有親眼看到她和姓宋的一塊兒走。”楊五爺道:“姓宋的,昨晚上聽戲去來著嗎?”二和插言道:“去的,我和他還坐一個犄角上,月容唱完了戲,他和他幾個朋友就不見了,不過是幾時走的,我說不上。”五奶奶道:“這也用不著猜,當然姓宋的把她帶走了。現在閑話不用說了,反正一個大姑娘家,老讓她在外麵飄蕩著不回來,那不是辦法。老王知道姓宋的住在什麽地方,拉了車子那裏去碰碰瞧?”老王淡笑道:“我哪裏會知道呢?要知道,昨晚上我就接她去了。”
他們幾個人在這裏議論紛紛的,楊五爺口裏銜了旱煙袋,隻管裝成了那愛吸不吸的樣子,眼望了他們,並不說話,二和道:“五爺,你有什麽主意嗎?”楊五爺左手扶了旱煙袋杆,右手一揚道:“我有什麽主意?隻有等她回來,她若是有三天不回來,那我沒法子,隻好斷絕師徒關係了。”五奶奶坐在旁邊,可皺了眉向他道:“你起什麽急,也不至於鬧到那個位分,孩子是好孩子,不過年歲輕一點,拿不出主意,上了人家的當,等她回來的時候,好好兒地勸解勸解她就得了。老王,你要是沒事,替我們出去找找。丁二哥就在我們這兒吃便飯,帶等著她。”二和對於這個辦法,當然沒有推諉,就在楊家等著。可是到了午飯以後,也並不見月容回來,二和想到母親在家裏等著,一定也很擔心的,隻好向五爺叮囑了兩句話,匆匆地趕回家。
丁老太果然是很掛心,摸了院子的門框站定,正揚了臉向進去的路上對著。二和一陣腳步聲,到了她麵前,她就點頭問道:“二和,你去了多半天,她回來了嗎?”二和道:“沒有一點消息。若是到下午還不回來,恐怕就不會回來了。您怎麽知道這件事?”丁老太道:“是田嫂子來告訴我的。”二和跌腳道:“我叫王傻子別對人說,這小子嘴就不穩。”丁老太道:“田大嫂說,你們昨晚上嚷著回來,她就知道了。”二和道:“知道也沒有什麽關係,又不是我的胞妹。就是我的胞妹她要逃走,作哥哥的還有什麽法子嗎?您好著一點兒走。”他口裏說著,已是兩手挽了母親一隻手臂,向院子裏挽了進去。丁老太道:“我想那孩子不是那種胡來的人,她很懂事,又沒有誰虐待她,她跑走幹什麽?我想總有一點什麽意外,把她給絆住了。你不到區子裏去打聽打聽,有沒有汽車撞人的事?”二和笑道:“你也想得到,她那麽大人,會讓汽車撞上了嗎?汽車撞著人,也不是丟了一隻雞的事,瞞不住人的,有那事,也就早已知道了。”說了這話,母子二人進了屋。丁老太坐在椅子上,隻聽到二和的腳步亂響,由裏屋到外屋,由外屋到院子裏去,並不停止,又走了回來。
丁老太聽到他跑過三四回之後,問道:“二和,你找什麽東西?這樣熱石上的螞蟻一樣,來回亂撞。”二和道:“我找一隻飯碗倒茶喝。”丁老太道:“什麽,找飯碗倒茶喝?就算罷,可是你也不應該找飯碗找到院子裏去。”二和手裏拿了一根馬鞭子,走到外麵屋子停住了。他正想答複母親這句話,心裏有點兒想抽煙卷,於是把桌上一盒火柴拿到手上擦了一根,這才想起來,身上並沒有煙,於是把火柴扔了,把火柴盒子也扔了,把一隻腳踏在凳子上,將馬鞭子在桌麵上畫著圈圈。丁老太聽了他半天沒有言語,因道:“你光是生悶氣也沒有用。你心事不定,今天下午別套車出去了,休息半天罷,別為了這個,你自己又出了亂子。”二和道:“我也是這樣想。你要吃什麽東西,我給你預備點,下午我還要到楊五爺家瞧瞧去,也許她回來了。”丁老太道:“但願那樣,千好萬好。我也不要什麽,你出去的時候,對田大嫂子說一聲兒,讓她到咱們家來罷。”二和道:“她……”說了一個她字,看到母親的臉色在那裏沉著,似乎知道自己有不好的批評似的,因道:“她分得開身嗎?”丁老太道:“人家早就知道你今日會到外麵忙去,已經對我說了,你走了她就來。”二和道:“好罷,反正我這件事,已經鬧得大家全知道了,少不了跟著她丟一回人。”說著,昂了頭歎一聲氣,走出院子去。
一到外麵院子裏,就見田嫂子手上拿了三根白銅針,在太陽光裏結毛繩子,還不曾開口呢,她先走過來,笑道:“丁二哥出去啦?你放心走罷,我陪你老太太去。”二和道:“勞你駕。我不一定什麽時候回來,吃晚飯的時候,請你給她在小山東鋪子裏下半斤麵條子。”田嫂子十個手指,蝴蝶穿花似的在針頭上轉著,向他眼珠一轉,笑道:“你不在家,多早晚讓你老太太挨過餓?”二和拱拱手道:“這裏全是好街坊,所以我多出兩個房錢,我也舍不得走。回頭見罷。”已經走到大門口了,卻聽到田大嫂很幹脆叫了一聲:“呔,回來!”二和雖然聽得她的話,有點命令式,可是向來她是喜歡鬧著玩的,倒也不必介意,這就了轉頭來,向她點了兩點,笑道:“遇事都拜托你了,回頭我再說感謝的話。”二和也隻要把這句話交代出去,自己立刻抽身向外跑著,田嫂子叫著道:“你倒是把手上的馬鞭子給放下來呀。”她說著話,也跑了出來,老遠的抬起一隻手來,連連地招了幾下道:“你在大街上走路,拿一根馬鞭子幹什麽?你不怕巡警幹涉你嗎?”二和聽說,這才將馬鞭子扔在地上,並不送回來,遠遠地招招手道:“勞駕,請你替我拿回去。”這個時候,便是一匹馬丟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再無論田大嫂如何叫也不回頭,徑直的向楊五爺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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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遍市訪佳人佯狂走馬 移家奉老母繾綣分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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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五奶奶迎出來說,依然沒有月容的消息,五爺出去找人去了,這事隻好到明天再說了。二和是站在院子裏的,聽了這話,先一跳跳到廊簷下,抬了兩手道:“又要讓她在外麵過一宿嗎?”五奶奶道:“不讓她再過一宿有什麽法子?誰能把她找著?”二和第二跳,由廊簷下又跳到院子中心,連連地頓了腳道:“找不著也要找!今天再不找她回來,那就不會回來的了。”五奶奶道:“找是可以找,你到哪裏去找她呢?”二和道:“東西兩車站,我全有熟人,我托人先看守著,有那麽一個姑娘跟人走,就給我報警察。到於北京城裏頭,隻要她不會鑽進地縫裏去,我總可以把她尋了出來的。”話說到這裏,他好像臨時有了主意,立刻回轉身向外麵跑去。
他在楊家院子裏是那樣想著,可以開始尋人了,可是一出了楊家的門,站在胡同中心,就沒有了主意。還是向東頭去找呢?還是向西頭去找呢?站著發了一會子呆,想到去戲館子裏,是比較有消息的所在,於是徑直的就向戲館子跑了去。
這天恰好日夜都沒有戲,大門是半掩著,隻能側了身子走進去。天色已是大半下午了,戲館子裏陰沉沉的沒有一個人影子,小院子東廂房裏,是供老郎神的所在,遠遠看去,在陰沉沉的深處,有一粒巨大的火星,正是佛案前的香油燈。二和衝了進去,才見裏麵有個人伏在茶幾上睡著。大概他是被匆忙的腳步響驚動了,猛可的抬起頭來道:“喂,賣票的走了,今天不賣票了。”二和道:“我不買票,我和你打聽一個人。那楊月容老板,她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那人道:“你到她家去打聽,到戲館子來打聽幹什麽?”二和道:“聽說她昨天沒回家。”那人道:“我們前台,摸不著後台的事。”二和碰了一個釘子,料著也問不出什麽道理來。最後想到了一個傻主意,就是在戲館子附近各家咖啡館裏,都訪問了一遍。問說:“昨晚上有沒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來吃點心?”回答的都說:“來的主顧多了,誰留神這些。”問到了街上已亮電燈,二和想著:還是楊五爺家裏去看看為妙,也許她回來了。又至問明了楊家夫婦,人依然是沒有蹤影,這才死心塌地地走開。
自己雖是向來不喝酒的人,也不明白是何緣故,今天胸裏頭,好像結了一個很大的疙瘩,非喝兩杯酒衝衝不可。於是獨自走到大酒缸店裏,慢慢兒地喝了兩小時的酒,方才回家去。到家的時候,仿佛見田氏姑嫂都在燈下,但是自己頭重腳輕,摸著炕沿就倒了下去,至於以後的事情,就不大明白了。
這一覺醒來,已是看到滿院子裏太陽光,翻身下床,踏了鞋子就向外麵跑。看到田大姑娘正和母親在外麵屋子裏坐著說話,這也不去理會。徑直跑到馬棚子裏去,把馬牽了出來,那棚子裏牆上,有一副馬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用過,放在院子裏地上,將布撣撲了一陣灰,就向馬背套著。丁老太在裏麵屋子裏聽到,便道:“二和,你一起來,臉也沒洗,茶也沒喝,就去套車了?”二和道:“起來晚了,我得趕一趟買賣去。”說著,這才一麵扣衣服,一麵拔鞋子,帶了馬走出大門,跳上馬去,又向楊五爺家跑了來。
這回是更匆忙,到了他家門口,先一拍門,趙媽迎了出來,向他臉上望了道:“丁二哥,你別這樣著急。兩天的工夫,你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樣,兩隻眼睛,落下去兩個坑了。”二和手裏牽著馬韁繩呢,因道:“你別管我了,她回來了沒有?”趙媽道:“沒有回來,連五爺今天也有點著急了。戲館子剛有人來,說是今天再不回來,這人……”
二和哪裏要聽她下麵這句話,跳上了馬,扯著馬韁繩就走,他現在似乎也有了一點辦法。假設那姓宋的是住在西城的,隻騎了馬在西城大街小巷裏走,以為縱然碰不到月容,碰著那姓宋的,也有線索。於是上午的工夫,把西城的街道走了十之七八。肚子餓了,便在路邊買燒餅油條,坐在馬上咀嚼著,依然向前走。由上午走到下午,把南城一個犄角也找遍了。依了自己的性子,還在騎著馬走,可是這馬一早的出來,四隻蹄子,未曾休息片刻,又是不曾上料就向外跑的,現在可有點支持不住,不時的緩著步子下來,把脖子伸出了,向地麵嗅了幾嗅。他在馬上就自言自語地道:“你老了,不成了,跑一天的工夫,你就使出這餓相來。”剛隻說完了這話,自己可又轉念著:馬老了,我還知道念它一聲,家裏有個瞎子老娘,我倒可以扔下來成天的不管嗎?雖然說拜托了田大嫂子,給她一碗麵吃,那田大嫂子是院鄰,她要不管,也沒法子。如此想著,才騎馬回家。
秋末冬初的日子,天氣很短,家裏已亮上燈了,丁老太在外屋子裏坐著,聽到腳步聲,便問道:“二和,你一早騎了馬出去,車子扔在家裏,這是幹什麽?”二和進屋來,見桌子幹幹淨淨的,問道:“媽,你沒吃飯嗎?”丁老太道:“田家姑嫂兩個,在我們家裏坐了一天,作飯我吃了。剛才是田大哥回家了,她才出去。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二和道:“你吃了就得。別提了,月容到底是跑了。”丁老太道:“跑了就跑了罷。孩子,咱們現在是窮人,癩蛤蟆別想吃那天鵝肉。當然咱們有錢有勢的時候,別說是這樣一個賣唱的姑娘,就是多少有錢的大小姐,都眼巴巴的想擠進咱們的大門,隻是擠不進來。咱們既是窮人,就心眼落在窮人身上,這些榮華富貴時代的事情,我們就不必去想了。”二和也沒作聲,自到院子裏去拌馬料,然後燒水洗過手臉。聽到胡同裏有吆喚著賣硬餑餑的,出去買了幾個硬餑餑,坐在燈下咀嚼著。
丁老太坐在那裏還不曾動,這就問他道:“孩子,你明天還是去……”二和搶著道:“當然我明天還是去幹我的買賣。以前我不認識這麽一個楊月容,我也不是一樣過日子嗎?媽,你放心得了。”丁老太道:“這很不算什麽。我見過的事就多了,多少再生父母的恩人,也變了冤家對頭。”二和笑道:“你不用多心了。從這時候起,咱們別再提這件事了。”丁老太道:“你口裏不提沒關係,你心裏頭還是會想著的呀。”二和道:“我想著幹什麽!把她想回來嗎?”丁老太聽他這樣說著,也就算了。二和因怕母親不放心,把院門關了,扶著母親進了房,也就跟著上炕。上炕以後,睡得很穩,連身也不翻,這表示絕對無所用心於其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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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遍市訪佳人佯狂走馬 移家奉老母繾綣分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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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他照往常一樣,很早地起來,攏煤爐子燒水,喂馬料,擦抹馬車。丁老太起床了,伺候過了茶水,買了一套油條燒餅,請母親吃過,套好了馬車,就奔東車站,趕九點半鍾到站的那一趟火車。到了車站外停車的所在,還沒有攏住韁繩呢,一個同行的迎上前來,笑道:“丁老二,你昨天幹嗎一天沒來?”二和道:“有事。”那人笑道:“有什麽事?王傻子告訴我,你找楊月容去了。據我看,你大概沒找著。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二和道:“你瞎扯,你知道?”那人道:“怎麽不知道?她昨天同人坐汽車到湯山洗澡去的。這車子是飛龍汽車行的。從前飛龍家也有馬車你是知道的,我在他家混過兩三年呢……”二和道:“你說這些幹什麽?我問你,在哪裏瞧見她?”那人笑道:“飛龍家掌櫃的對我說,唱戲的小姐,隻要臉子長得好些,準有人捧。那個楊月容,才唱戲幾天,就有人帶她到行裏來租車子,坐著逛湯山去了。不信你去問。”二和道:“那我是得去問。”隻這一句,帶過馬頭,趕了車子,就向飛龍汽車行來。
向櫃上一打聽,果有這件事,隻知道那租車人姓宋,住在哪裏不知道。汽車回城的時候,他們是在東安市場門口下的車。二和也不多考量,立刻又把馬車趕了回去。到家以後,見田氏姑嫂在自己屋子裏,說一句我忙著啦,有話回來說,於是卸下了車把,套上馬鞍子,自己在院子裏,就跳上馬背,兩腿一夾,抖著馬韁繩就走。田大嫂手上拿了一柄鐵勺追到外麵來,叫道:“丁老二,你瘋啦,整日的這樣馬不停蹄,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你又要上哪兒?”二和已出了大門幾丈遠,回頭來道:“我到湯山腳下去一趟,下午回來。就跑這一趟了。”說著,韁繩一攏,馬就跑了。
田大嫂站在大門外,倒發了一陣子呆,然後望著二和的去路,搖了兩搖頭,歎了兩口氣,這就緩緩走進屋子裏頭來。她妹妹二姑娘,將一塊麵板,放在桌子上,高卷了兩隻袖子,露出圓藕似的兩隻胳膊,在麵板上搓著麵條子,額頭上是微微透著粉汗。便笑道:“大嫂子,你張口就罵人。”田大嫂道:“我幹嗎不罵他?我是他的大嫂子。你瞧,趕了馬車出去找一陣子,又騎了馬出去了,這樣不分日夜的找那小東西,家都不要了。有道是婊子無情……”二姑娘瞪了她一眼道:“人家也不是你親叔子、親兄弟,你這樣夾槍帶棒亂罵!”田大嫂歇了口氣道:“我就是看不慣。”她說著話,就用鐵勺子去和弄鍋裏的麵鹵。
原來丁老太上了歲數,有些怕冷,她們把爐子搬到屋子裏去作飯,也好就在一處說話。丁老太坐在桌邊矮椅子上,鼻尖嗅了兩嗅,笑道:“大嫂子,你真大請客了啦。都預備了些什麽打鹵?”大嫂子道:“四兩羊肉,二十枚的金針木耳,三個雞蛋,兩大枚青蒜,五枚蝦米,一枚大花椒。”二姑娘把麵條子拉到細細的,兩手還是不斷的抻著,摔在麵板上,沾著幹粉啪啪有聲,向大嫂子瞅了一眼笑道“還有什麽?報這本細賬!你找算要老太出一股錢嗎?”田大嫂笑道:“今天你作東,我得給你誇兩句,讓老太多疼你一點。”丁老太笑道:“我們二姑娘也真客氣,幹嗎還要你請客?你姑嫂倆整天來陪著我,我就感激不盡啦。”二姑娘笑道:“就憑我嫂子報的那筆賬,也花不了多少錢吧?我這個月作活的錢多一點,不瞞您說,有兩塊八九毛了,還有十天呢,這個月準可以掙到三塊五六毛。自己苦掙來的錢,也該舒服一下子。我姑嫂在家是吃這些錢,搬到這兒來,陪著老太也是吃這些錢,落得作個人情。老太,你吃麵,要細一點兒的,要粗一點兒的?”丁老太笑道:“我聽說你這一雙小巧手,麵活作得好,麵也抻得細,我得嚐嚐。”二姑娘道:“做粗活,我可抵不了我大嫂子,她那股子勁,我就沒有。大嫂子,鹵得了吧?讓我來燒水下麵,你來抻麵。”大嫂道:“老太說你有一雙巧手,你倒偏不抻麵給老太吃?”
二姑娘放下麵條,走過來,接了大嫂的鐵勺,把兩隻大碗放在桌上,先將鹵盛了一滿碗,然後又盛了一個八分碗。田大嫂抻著麵,抿嘴微笑。二姑娘把燒熱了的一鍋水,替代了爐子上打鹵的小鍋,然後找了一隻瓷盤子,將八分滿的一碗鹵蓋上,移著放到桌子裏麵。田大嫂點點頭,向她微笑。二姑娘紅了臉道:“你笑什麽?”大嫂子且不理她,對丁老太道:“咱們兩家合一家,好嗎?”丁老太道:“好啊,你姑嫂倆,總是照看著我,這兩天,吃飯是在這裏,做活也在這裏,真熱鬧,承你姑嫂倆看得起我這殘廢。”田大嫂笑道:“不是說目前的事。帶著活到這兒來做,老人家吃我們一點東西,我還用著你的煤水吧?作人情也沒作到家,值得說嗎?我的意思,是說,你也很疼我家二姑娘的,我家二姑娘,自小就沒有爹媽,把你當了老娘看待,你要不嫌棄的話……”二姑娘掀開了鍋蓋看水,笑道:“對了,拜你做幹媽。水開了,下麵吧。”田大嫂笑道:“不,找王傻子出來作個現成的媒,讓她同老二做個小兩口兒……”
二姑娘伸手抓起一塊麵團,高高地舉起,笑罵道:“你是個瘋子,我拿麵糊你嘴。”田大嫂舉起手來,擋住臉,人藏在丁老太身後,笑道:“二姑娘,我起誓,我這句話,要不說到你心眼兒裏去了,我是孫子。”二姑娘將麵團向麵板上一扔,頓了腳道:“老太,你瞧,你瞧,我不幹了,非打她不可。”田大嫂依然起身抻麵,笑道:“你不幹了?你就回家去罷。我們在這兒吃麵。”丁老太聽說,隻是笑。田大嫂道:“老太你說一句,願不願意?”丁老太笑道:“婚姻大事,現在都歸男女本人作主了,作父母的,哪能多事啊!要說到我自己,那是一千個樂意,一萬個樂意。”二姑娘已是將鍋蓋揭開,把麵條抖著,向水裏放下去,望了鍋裏道:“我不言語,聽憑你們說去。”於是拿了一雙長竹筷,在水鍋裏和弄著麵。
大嫂笑道:“若是這樣說,還是有八分兒行了。二和呢,栽了這一個大筋鬥,大概不想摩登的了,憑我一張嘴,能把他說服。再說,他對我們二姑娘,向來很客氣。我們二姑娘呢,別的不提,一小鍋鹵,她就替二和留了一大半。”二姑娘噘了嘴道:“還有什麽,你說罷,留了大半碗,就有一大半碗嗎?一個作嫂子的人,沒有在別人家裏這樣同小姑子開玩笑的。老太,麵得了,先給你挑一碗吧,趁熱的。”丁老太道:“大家一塊兒吃罷。”二姑娘道:“大家一塊兒吃,麵就糊了。煮得一碗吃一碗,又不是外人……”二姑娘挑著麵,立刻把拿筷子的手掩住了嘴,大嫂子笑道:“不是外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開你的玩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瘋了,我不同你說。老太,你先吃著。”她說著話,挑好了大半碗麵,用瓷勺子濃濃的給麵上加了許多鹵,兩手捧著,送到丁老太手上。田大嫂道:“老太你吃罷,這是她一點孝心。將來多幫著兒媳婦,少幫著兒子罷。”二姑娘將眼瞪了瞪,還沒有說話呢,可又來個多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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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妙語解愁顏紅繩暗引 傷心到豔跡破鏡難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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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三位婦女開玩笑,外麵可有人笑著,正是王大傻子進來了。他一路走著,一路嚷著道:“你們這是拿老太太開胃,二和整日的在外麵跑著,腳板不沾灰,就是為了找媳婦,煮熟了的鴨子也給飛了,你們還說什麽疼媳婦疼兒子的。”他說這話時,已是一腳踏進了屋子,看到田家二姑娘也在這裏,就把話頓住了。見二姑娘彎了腰,正向水鍋裏下著麵,這就笑道:“抻得好細的麵,是老太請你們姑嫂倆呢,還是你姑嫂倆請老太?”田大嫂道:“麵還有一點,打得鹵可不多,你要吃的話,我去買佐料來打鹵。”王傻子向桌上看著,現成的一大碗鹵,這還罷了,桌子裏麵還擱有一隻碗,把碟子蓋著的,在碗沿上掛下金針木耳來。便向田大嫂笑道:“都是好街坊,也都是好朋友,二和不在家,你們還給他留上一碗,我現在這裏的人,和你們要,你們也不給。那碟子蓋著是什麽?”田大嫂兩手抻了麵條子,向他看了一眼,笑道:“你問問老太太,那一碗鹵,是我給留下來的嗎?”二姑娘雖不說什麽,臉也紅了,在鍋裏正挑起了一碗麵就向王傻子笑道:“我大嫂同你鬧得玩呢,這一碗你先嚐著。”她口裏說著,先把麵碗遞到他手上,然後端了鹵碗過來,連舀了好幾勺子鹵,向他麵碗上澆著。王傻子兩手捧著碗,笑道:“得啦得啦,回頭鹹死我了。”二姑娘笑道:“鹵作得口輕,不會鹹的。”說著,又塞了一雙筷子到他手上。
王傻子有了麵吃,把剛才所要問的話也就忘了,自捧了碗,坐在旁邊椅子上去,稀裏呼嚕隻管吃起來。田大嫂子手裏抻麵,可向王傻子笑道:“王大哥,今天這頓,是我們二姑娘請老太太吃的。你吃了我們二姑娘的麵,將來二姑娘有什麽事請你幫忙,你可別忘了吃了人家的口軟。”王傻子道:“這院子裏街坊,有找我王傻子幫忙的時候,我王傻子辭過沒有?”二姑娘隻向她嫂子瞪了一眼,卻沒說什麽,接連著把麵條子下了鍋。姑嫂二人,也都端著吃,她們澆鹵,依然是澆著桌子中間那~碗,因為不大夠分配,隻彼此隨便澆了兩勺子鹵在麵上。直把麵都吃完了,那碗裏還有些剩鹵呢。田大嫂道:“王大哥還來一碗嗎?這碗裏還有些鹵,夠拌一碗麵的。”王傻子道:“我本來就不餓,是同你姑嫂倆鬧著玩的。還有一點鹵,該留給你們倆了。”說著話,自己抹一抹嘴,道著謝走了。
在這日下午,他挑了皮匠擔子回家來,遠遠地看到了一匹白馬進了大門,那準是二和回家了。自己把擔子挑到家裏,休息了一會,跟著也向二和家走去。隻見二姑娘又在那裏下麵,二和伏在桌子上吃麵,麵前擺了一碗鹵和一碟子鹹菜。丁老太坐在旁邊矮椅子上,正說著話。她道:“人家待你真不錯,自己吃麵,也舍不得多澆一點兒,為了你一個人,倒留下一小碗鹵了。”二和道:“您知道,您就該攔著,這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姑娘盛起了一碗麵,放在桌沿上,低聲笑道:“全在這兒。”二和一抬眼,見她那長圓的臉兒,雖沒有塗一點脂粉,卻也在臉腮上透出兩個紅暈。她不像別的少女,有那卷著的燙發,隻是長長的垂著,拖到肩膀上,梳得順溜溜的。身上穿了一件藍布旗袍,也沒有一點痕跡。在那袖口裏,還露出兩線紅袖子,可以知道她這衣服裏麵,還有一件短的紅夾襖呢。在她右脅臂下紐扣掖了一條長長的白布手絹,倒也有那一分伶俐樣子。便欠了一欠身子,說聲多謝。
王傻子站在屋簷下,遠遠地看到,便搔著頭發笑道:“二哥,你別有福不知福。田大嫂子同二姑娘老早給你預備下的,麵也有,鹵也有。人家自己那份給我吃了,她倆就算沒有澆鹵,吃光麵。放著家裏現成的福不享,你騎著馬滿市去追愛人!你是燒糊了的卷子,油糊了心?誰是你的愛人?”王傻子一嚷,二姑娘靠了桌子站著,紅了臉望著他沒作聲。田大嫂子手裏,正把毛線打著手套呢,把手上的活向桌上一放,向他沉著臉道:“呔!王大傻子,你可別不分皂白,糊塗亂說。請老二吃一碗,這有甚麽閑話可說?我們沒有讓你吃一碗嗎?你說話可得分清楚一點兒。”王傻子也紅了臉,兩手扭著身上的腰帶,翻了眼道:“我……我沒敢說甚麽呀。”田大嫂道:“本來你也不敢說甚麽!不過你不會說話,說的有點兒不中聽。”二和看到這事情有點兒僵,放下碗,立刻搶到屋外來,向王傻子拱拱手道:“大哥,你瞧我了。田大嫂就是心直口快。”王傻子半天沒作聲,這才回想過來了,將手一摔道:“好啦,咱們騎驢子翻賬本,走著瞧。”二和挽了一隻手胳臂,就向院子外麵拖了去,笑道:“大哥,你怎麽啦?喝了兩盅吧?我心裏正難受著呢,你能在這時候跟我為難嗎?”王傻子看到田大嫂那樣生氣,覺得也許是自己說錯了話,經二和~推也就走了。
二和回到家來,又隻管向田氏姑嫂道著不是。田大嫂默然坐在一邊,隻是看他。二和吃完了麵,把一隻腿架在凳子上,側了身子坐下,口裏銜了半截煙卷,兩手抱了膝蓋,把兩道眉毛深深的皺著。田大嫂瞅了他兩眼,微笑道:“作老嫂子的,又該發話了。你在外麵跑兩天了,得著什麽消息沒有?”二和輕輕答應了一聲沒有,還是那個姿勢坐著。二姑娘坐在老太太對過椅子上,好像感到無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低聲道:“大嫂,我回去一趟。”她說畢,從從容容地走了。田大嫂微偏了頭,向二姑娘後影瞧著,直等出了跨院門,才歎了一口氣道:“人都是個緣分。我們這一位,什麽全好,就是摸洋蠟。”丁老太道:“怎麽啦?你二姑娘晚上點洋蠟睡覺嗎?她為什麽愛摸洋蠟?”田大嫂笑道:“現在的姑娘,非摩登不可,她不摸燈,不是摸洋蠟嗎?”丁老太哈哈地笑著,二和也笑起來。
田大嫂道:“你也樂了?你瞧你剛才皺了兩道眉頭子,三千兩黃金也買不到你一笑,以為你從今以後不樂了呢!老太,不是我事後說現在的話,以前我就瞧著月容那孩子不容易逗。你瞧,她也不用誰給她出主意,她就能在師傅麵前變戲法跳了出來。現在一唱戲,那心更花了。”二和聽了這種言語,又把臉色沉下來,隻是抱了架在凳子上的腿,默默無聲。田大嫂笑道:“我這樣說著,老二必定不大愛聽吧?”二和笑道:“這有什麽愛不愛聽?她又不是我的什麽人。就算我是什麽人,她已經遠走高飛了,我還講著她幹什麽?”田大嫂道:“因為你已經有了笑容了,我才肯接著向下說。像你這麽大歲數,本來也惦記成家。再說,你們老太太眼睛不方便,正也短不了一個人伺候,不過你所要的那種人,是吃苦耐勞,粗細活全能做的人。至於小花蝴蝶子似的人,好看不好吃,放在你們家裏,恐怕也是關不住。依著我的意思,還是往小家的人家去找一個相當的人,隻要姑娘皮膚白淨,五官長得端正,那就行了。”二和笑道:“大嫂子這話勸得我很對,可是我這樣的窮人,哪兒去找這樣事事如人意的姑娘去?”大嫂笑道:“有呀,隻要你樂意,這紅媒我就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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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妙語解愁顏紅繩暗引 傷心到豔跡破鏡難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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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微微的笑著,也沒有答應她的話,自在衣袋裏掏出一盒煙卷,取了一根,慢慢地抽著。田大嫂手上打著手套子,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依然低了頭作活。二和默然的坐了一會,看看天色已晚,就對門外的天色看了一看,笑道:“累了兩三天,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我該出去洗個澡了。”說著,站起來,牽牽自己的衣服,就走出院子去。也許是那樣湊巧,他出來,剛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麵進來,也許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這裏,沒有來得及閃開。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門的時候,她閃在旁邊,低了頭,讓二和過去。二和出那跨院門的時候,是走得非常之快的,可是出院以後,不知何故,卻站著頓了一頓。因之,二姑娘雖然是低了頭站在一邊的,她看見地上站的兩條腿,也知道二和站在麵前了,這樣靜站著,約摸五分鍾。還是二姑娘低聲先道:“二哥又出去啦?”二和笑道:“不發那傻勁了,我出去洗個浴。”二姑娘雖沒說什麽,卻聽她格格一笑呢。
二和雖然說是出去洗浴,但是走出大門以後,他的意思就變了,他腳不停步地就上戲館子裏走去。月容搭的那個戲班子,今天換了地方,換在東城的吉兆戲團演出,這戲館子的後台,另有一個門在小巷子裏出入,無需走出大門。二和一直地走到這後門外,就來回的徘徊著。在一處車夫圍著一個賣燒餅的小販,和一個賣熱茶的孩子的地方,那裏立了一根電線杆,上麵一盞街燈,正散著光線,罩著那些人頭上。二和遠遠看去,見其中有兩個車夫,正是拉女戲子的,於是緩緩的移步向前,在身上掏了幾個銅子,向小販手上買了一套油條燒餅,捏在手上,靠了電線杆咀嚼著,自言自語地道:“真倒黴,等人等不著,晚飯也耽誤了。這年頭兒交朋友,教人說什麽是好。”他這兩句話剛說完,那牆旁包車的踏板上,坐著一個黃臉尖下巴的車夫,兩手捧了一飯碗熱茶,嗄嗄地一聲,又嘎地一聲喝著,這就插嘴道:“喂,你說找誰呢?你跟我們打聽打聽就行。”二和笑道:“哥們勞駕,我給您打聽打聽,那個給楊老板拉車的老王,今天怎麽還沒來?”那車夫道:“你打聽的是他呀!他早不幹了。你找他幹什麽?”二和道:“我請了一支會,他是一角,會錢他早已得過去了,現在該是他拿錢出來,頭一遭,他就給我躲了個將軍不見麵。當年他請過兩支會,都有我,我有始有終,把會給他貼滿了。現在到了我請會,他就不理這本賬。這年頭兒交朋友,真是太難一點。”另外的一輛車上,坐著一位車夫,笑道:“王小金子,那家夥就不是個東西,你怎麽給他會合得起夥來?你要是和他討錢,現在倒正是時候,這回楊月容跟姓宋的那小子跑了,隻有他知道,這小子很弄了幾文。”
二和聽了這話,心裏頭不由得撲通撲通跳了幾下,但是他依然極力鎮定著,笑道:“你這位大哥怎麽知道楊月容跟姓宋的跑了?”那車夫道:“我也是拉這班子裏的一個角兒。班子裏的這幾個有名的人兒,她們的事情,還瞞得了我們嗎?我們老在這戲館子門口坐著的,她飛不過我們眼睛。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時候,哪一趟我們也知道。”二和道:“四合公寓?那是大公寓呀。”那車夫道:“姓宋的那小子,很有錢。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並有古董店,專門做外國人生意,一掙好幾萬,他要住什麽闊公寓住不起?要不,他就能天天來捧角嗎?”二和道:“老王天天還到四合公寓裏去嗎?”車夫道:“月容跑了,他摟了一筆錢,好幾天沒見麵了。以後,也許不拉車了。”二和道:“既是那麽著,我趕快找他要錢去罷。”自己一麵說著,一麵向前走了去。一個在車站上趕馬車的人,對於公寓旅館,當然是很熟的。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用不著再去找地點,徑直的就奔了去。
直跑到那公寓門口,心裏這才忽然省悟:自己憑了什麽資格可以到這裏來找姓宋?若說是找月容,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裏,還不得知。就算她真的藏在這裏,她一不是我姊妹,二不是我女人,她愛跟誰在一處,自己也是無法去管她。心越想得明白,膽子也就越小,慢慢地走著,慢慢兒地把腳步遲鈍著,最後完全站住了。
那公寓裏出來一個茶房,卻向他臉上望著,因道:“我認得你,你是趕馬車的。跑到這兒來幹什麽?”二和自己覺得心裏哄哄亂跳,跳得周身的肌肉,都要隨著抖顫起來,但是他極力的忍耐著,向茶房笑道:“我是作什麽的,就幹什麽來了。這裏有位宋先生聽說要車辦喜事。”茶房笑道:“你消息真靈通,可是你也靈通過分一點。人家已經回天津了。”二和道:“新娘子也去了嗎?”茶房笑道:“別瞎扯了!什麽新娘子,她是個唱戲的,人家帶著玩玩的。”二和道:“他們真走了嗎?”說著這話時,那臉上的熱血,漲到耳朵根上去,覺得自己的麵皮,全繃得緊緊的。茶房道:“你多做一筆生意,也不礙著我什麽事,我幹嗎冤你?”二和道:“他前天還借了我~個藤筐子裝水果回來呢,他住的那屋子,已經有人住著嗎?”茶房笑道:“還空著的。怎麽樣,你想進去住嗎?”二和笑道:“老哥,開什麽玩笑!我想進去瞧瞧我那藤筐子還在裏頭沒有,你們留著也沒用。”說著,向茶房一抱拳頭,隻嚷勞駕。茶房笑道:“本來沒有這麽大工夫,既是這樣說了,我就陪你去找一趟來罷。”說著,他在前麵引路。
二和兩隻眼睛,真是不夠使的,東瞧西望,每一間房門口,全死命的向裏麵盯上一眼。後來茶房走到一間房門口,將門向裏一推,就對他笑道:“你瞧罷,這裏麵有什麽?”二和看時,雖然所有陳設的隻是公寓裏尋常的木器家具,但是那四周的牆壁,卻都是花紙糊了,隱隱之中,好像有一陣香氣,向鼻子裏送了來。看看地上,掃得幹幹淨淨,分明是人走以後,這裏已經打掃過一次的了。再進裏麵一間屋子裏去,亦複如此。茶房在外麵屋子裏道:“一隻大藤筐,大概不是一根針,你找著了沒有?我沒有這些工夫老等著你。”二和被他催促不過,也就作個尋找藤筐的樣子,四處張望。真正注意的所在,卻是門縫裏,窗戶台上,桌子邊的牆上,以為在這上麵,能找到一些字跡的話,那就可以找得著尋月容的一點線索。然而這牆全是花紙糊裱的,正為了美觀,上麵哪有一點墨跡。
二和尋不著一些什麽,不便久留在這屋子裏。要出門的時候,回轉頭來看,卻見放洗臉架的地下,有一樣亮晶晶的東西射著眼睛。回身由地上拾起來,看時,卻是一麵小小的圓鏡子,不過這圓形是一個銅框子,嵌在裏麵的玻璃,卻是打破了半邊。這一麵破鏡子,是女人粉盒裏用的東西,要它幹嗎?正待扔了,可是偶然翻過麵來,卻是兩個人合照的一張照片,一個是月容,一個便是姓宋的那小子。一看之後,但覺脊梁上出了一陣熱汗,捏著手裏出了一會神,就揣在衣袋裏走出來。茶房道:“沒找著吧?”二和道:“那姓宋的沒有信用,把我們窮人的東西,隨便扔,可不想到我們置什麽東西,也是不容易。”說著這話,也就走出公寓了。
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連打了兩個哈哈。回家了,在跨院門的所在,就大聲笑著道:“他媽的不祥兆!還沒有走,鏡子就摔了,我往後瞧著,她要好得了,我不姓丁了。”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麵屋子裏,因道:“二和,你是怎麽了?你臨走的時候,說是洗澡,這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二和在屋子裏跳著,兩手一拍道:“到底讓我把他們的消息找著了。月容是同一個捧角的走了,他們原住在四合公寓裏,現在上天津了。我還到公寓去了,在屋子裏,找著一麵破鏡子,那背麵嵌著他兩人的相片。這一下子,我真樂大發了,平常兩口子過日子,打破了鏡子還會出岔呢,他們剛剛搭上了伴,立刻出了這種事,那我敢說不要久,他們就得完!哈哈!”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坐著,皺了兩皺眉毛,笑道:“你這孩子,心眼兒也太窄。人家已經是遠走高飛了,你還說她幹什麽?年輕的小夥子,倒會談媽媽經。”二和也不說話,卻跑到屋子裏去,找出一把剪刀來,拔出鏡子後麵的那張相片,把宋信生的相片給挖了出來,先扔在地上,用腳踏住。接著,把兩手捧了月容的相片,高過了額項,笑道:“你別樂,破鏡難圓!我也不要你,你們自個兒也分離了!”說畢,把捏在手心的那麵破鏡子,向院子裏一扔,噗吒一聲響,砸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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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忙煞熱衷人挑燈作伴 竊聽放闌語冒雨遷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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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太坐在屋子裏,雖看不到一切,可是二和那種雜遝的腳步聲,那種高亢的叫喊聲,都可以知道他在生氣,正想得了一個結果才阻止他呢。話還沒有出口昵,就聽到了院子裏砸碎鏡子聲,那來勢凶猛,倒駭得自己身子向上一衝,便道:“喲,二和,你這是怎麽了?可別犯那小孩子的脾氣。”二和也不理她的話,依然嚷著道:“她上天津,我也上天津!她向天邊,我也上天邊!我總要找到她!那姓宋的小子,不讓我看見就罷,讓我見著了,他休想活著!”他口裏說著,人是由屋子跳到院子裏去,接著,又由院子裏跳了進來。嚷嚷著道:“我怕什麽,我大光棍一個,他是財主的後代,他和我拚起來,我比他合算。”說著,自己坐了下來,嘩啦一下椅子響,向桌子上一撞,把桌子上那些瓶兒罐兒缸兒一齊撞倒,還有兩隻碗,索性嗆啷啷的滾到地麵上來。
丁老太再也不能忍耐了,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臉揚著,對了發聲的所在,問道:“二和,你這是怎樣了?你覺得非這樣鬧,心裏不痛快嗎?你為了一個女孩子,家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你就這樣算了?”二和倒在椅子上,本來無話可說,隻是瞪了眼睛向天空上望著,經丁老太這幾句話一提,心裏有些蕩漾了,就站起來道:“我沒有怎麽樣,不過想著心裏煩得很。”丁老太道:“你心裏煩得很,就應該在家裏拍桌捶板凳嗎?你不想想,這有三天了,你成天到晚全在外麵跑,生意不做,瞎子老娘你也不管了。為了這樣一個女孩子,打算丟我們家兩條人命嗎?”二和聽說,倒是怔怔地站著。丁老太道:“你是我的兒子,你還不如田家大嫂那樣心疼我。人家見你不在家,又是陪著我聊天,又請我吃飯,自己姑嫂倆全來,倒把房門鎖著。再說,一個人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你一個趕馬車的窮小子,也隻好娶一個小戶人家的姑娘,粗細活全能做就得了。像月容那孩子,已經不是街上賣唱的人了,她成了個紅角兒,就是不嫁人,她也有了飯碗,什麽也不用著急。假如要嫁人的話,運氣好,也許碰上了個總長次長,收去做三房四房,次一點兒,一夫一妻的嫁個小有錢的主兒,每月不說多,也掙個百兒八十的。就別說她現在跑了罷,她要是不跑,就憑你每天趕馬車掙個塊兒八毛的能養活她嗎?人家成了紅角的,不去做太太,就去做少奶奶,隻有她不開眼,要嫁你這個馬車夫!”
二和聽了這些話,仔細地玩味了一番,覺得母親的話,很是有理,便道:“你說的話,怕不是很對,可是她由一個賣唱的,可以做到一個紅角兒,我一個趕馬車的,一樣也可以混一個掙錢的事。好漢不怕出身低,就能料著我一輩子全趕馬車嗎?”丁老太笑道:“你能有這個誌向,那就更好,隻要你有這個誌氣,就比月容長得好看,能耐再高的,你全可以得著,那還著什麽急呢?好啦,別發愁了,打盆水洗把臉,沏壺茶喝喝就先休息著罷。到了明天,真該作買賣了。”二和呆了一呆,便走向前挽著丁老太笑道:“您坐下罷,我也不過一時之氣,自己這樣大鬧一頓。心裏頭的這樣一點兒別扭,您這樣同我一說,我也就明白過來了。好,從明日起,我決計規規矩矩出去作生意。我要是再不好好的去作生意,我就是個畜類。您吃過飯了嗎?”丁老太被他扶著坐下,臉上就帶了笑容了,因道:“隻要你立著誌氣,好好兒的作事,成家立業,這都不是難事。若像你這樣,有一點兒不心順,就尋死尋活,一千個一萬個英雄好漢,也隻有活活氣死。”二和笑道:“我現在明白了,你不用生氣了。我到田大嫂家裏去討口熱水,先來鬧~壺茶喝。”丁老太笑道:“你這小子,自己瞎嚷嚷,也知道把嗓子嚷幹?”二和帶了笑容,向大院子田家走去。
他們家是三小間西廂房,田氏兩口子住北屋,二姑娘住南屋,中間是廚房堂屋一切在內。二姑娘坐在自己屋裏炕頭上,也在打毛繩手套,看到二和跨進正中的屋子裏,趕快把手上的活塞在衣服底下,自己也沒下炕,向二和瞟了一眼,向對過屋子裏叫了一聲大嫂。田大嫂應聲出來,向二和笑道:“忙人啦,消息怎麽樣了?”二和對二姑娘看著,見她低頭咬了嘴唇微笑著,便道:“大嫂,你損我幹嗎!”田大嫂笑道:“真話,你成天在外麵跑,整個北京你都找翻過來了,再要……”二和拱著手笑道:“我現在算明白了,那些事別提了。你這兒有開水嗎?”田大嫂走近一步,對他臉上檢查了一遍,笑道:“你真明白過來了嗎?你要是明白過來了,我們街坊是好街坊,朋友是好朋友,你若是不明白過來,別說是到我這裏來要開水,就是到我這裏來要涼水,我也不給。”二和道:“這些話口說無憑,你往後瞧著去就是了。”田大嫂向二姑娘道:“你可在旁邊聽到,將來你也是一個證人。”二姑娘坐在炕頭將嘴一撇道:“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你問我幹什麽?”田大嫂向她眼,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什麽叫多管閑事!”二和笑道:“也沒說什麽。”田大嫂道:“二妹,他家老太太要開水,你提了爐子上把那壺送去罷。”二姑娘沒留神,笑道:“你別大懶支小懶了,我要打手套了。”二和道:“我瞧見大嫂子在打手套子,二姑娘也打手套子,你姐兒倆全趕手套子幹什麽?”大嫂道:“我就對你說了罷,我瞧你空著手拿了馬鞭子,怪可憐的,要打雙手套子送你。我又雜事兒太多,忙不過來,要我們二姑娘幫忙。”二姑娘坐在炕頭上將身子扭了兩扭笑道:“幹嗎呀,我不嗎!”
大嫂子提了爐子上的開水壺,自在前麵走,二和緊緊的後麵跟著。田大嫂走進了跨院門,且不走,回轉頭來向他低聲道:“你瞧,我們二姑娘,哪一樣不如那賣唱的丫頭?你偏要死心眼,直追那一個。”二和道:“我已經在你麵前後悔過了,你還要提這件事幹什麽?”田大嫂道:“早呢,除非……”也望著向他眼。二和隻是笑了一笑,也沒有答話。到了裏麵,丁老太坐在那裏,老遠的就向他們揚著臉道:“你們什麽事可樂的?這樣的樂了進來。”大嫂道:“我說我們這位大兄弟,有點兒害相思病,我得和他治病。”丁老太太道:“大嫂子,你可別和他開玩笑,這孩子已經是有半個瘋了,再要是把他弄急了,不定會出什麽事。”田大嫂笑著搖搖頭道:“不要緊。有道是一物服一物,我們大兄弟就怕我這張碎嘴子,我若是在他麵前老嘰咕著,他就不能不含糊著我。”說著這話,她已拿了水壺走進屋來了。
丁老太聽了她的話音,將臉朝著她所站的地方,二和進得屋子來,靠了門站定,兩手伸在衣服插袋裏,向田大嫂望著。田大嫂子在身上摸出一小包茶葉,將手托住,給他看,笑道:“我自己買了一包茶葉,沒有舍得喝,給你沏上了。”說著,把茶葉全放到瓷壺裏,提起開水壺來就衝,二和道:“謝謝你。可是你有那神機妙算,就知道我要和你討開水嗎?”田大嫂笑著身子隻管抖顫,將耳朵上兩隻銀圈子抖顫的搖搖不定。二和笑道:“我要是像大嫂子這樣會說,什麽人都喜歡我。”田大嫂放下了水壺,正拿了茶杯子倒茶,這就半側了身子,向他瞅了一眼道:“憑你這句話,我有好幾層聽法:一來你是說我撒謊,我是你肚子裏哪條蛔蟲?我怎麽會知道你會要開水呢?二來,你占我的便宜,你說你有我這樣會說,就有人喜歡你,不用提,我的嘴會說,你很喜歡我。你喜歡我,打算怎麽辦?”二和紅著臉,遠遠的向她作了幾個揖,丁老太以為他們鬧著玩鬧慣了的,這也不算什麽。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人在跨院子門洞裏,伸頭向裏麵張望一下。
第十八回 忙煞熱衷人挑燈作伴 竊聽放闌語冒雨遷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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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一個探望的動作很快,丁老太自然是不覺見,二和同田大嫂對麵對的說話,自然也不會介意,依然跟著這話向下說去。因道:“你無論喜歡我不喜歡我,我待人總是這一副心腸子,你若是把我這個意思誤會了,你就瞧不起你老嫂子。”說著這話,把斟的那杯茶,將手罩住了杯口,眼看了二和,帶著笑容,把杯子遞過來。二和兩手接住,彎腰道著勞駕。田大嫂也沒言語,再倒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丁老太麵前,笑道:“老太太,你喝這杯茶,新沏的好茶葉。”丁老太道:“大嫂子,你太客氣了。”說著,站起身來接那杯茶。田大嫂牽了她衣服,讓她坐下,笑道:“你根本就是老長輩,我當然要恭敬你。再說你的眼睛又不大方便,我伺候伺候你,這算什麽。”
一言未了,外麵有人叫道:“大嫂回家罷,大哥家裏有事呢!”田大嫂一伸舌頭道:“他回來了。”隻交代了這四個字,匆匆地便已出門而去,二和對於這個舉動,依然也不曾介意,自在家裏作晚飯吃。飯後,扶了母親進屋子去,就在炕沿上坐著,同母親閑話。因為丁老太沒有一點倦容,也隻好沒話找話的,老是這樣的陪了坐著談下去。這就聽到王大傻子在跨院門口叫道:“二哥,咱們出去洗個澡罷?”二和道:“不去了,我陪我們老太聊天呢。”丁老太道:“你去罷,我坐一會兒子也就睡了。”王大傻子道:“那沒關係,回頭我言語一聲,請田大嫂子過來坐一會子得了。來罷,我有要緊的話同你說呢。”這句話,是很可以打動二和的心事的,便帶了一些零錢在身上,應聲走了出去。
二和出門去不到十分鍾,田大嫂子笑著走進來了。看到那盞煤油燈放在旁邊小茶幾上,這就把燈移到炕頭邊小桌上,把燈芯扭著大大的,手上拿了毛繩,就著燈光打起手套子來。口裏說道:“老太,咱們總算有緣,我在家裏坐一會子,惦記著你,又來了。”丁老太道:“二和出去洗澡去了,我也打算睡了。”田大嫂道:“我也就聽到他出去了,特意來同你作伴。”丁老太道:“田大哥不在家嗎?”田大嫂道:“他回來了,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丁老太道:“那不丟了你家二姑娘一個人在家嗎?”田大嫂笑道:“不,她也找張家二姑娘在家裏聊天哩。本來我也要找她一塊兒來的,可是我有幾句話和你談談,不願讓她聽到。老太,你猜,這是什麽事呢?”丁老太微微地笑著道:“田大嫂,你可別和我打啞謎,我這個人笨得很。”田大嫂笑道:“你是個觀音菩薩,我們咳嗽一聲,你也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有一個猜不出來嗎?你瞧,二和一出門去了,就把你孤孤單單的扔在家裏。你若是有個常常作伴的,在家陪伴著你那就好了。”丁老太微微笑著,微微點了幾下頭。田大嫂道:“老太,白天我說的那番話,你瞧怎麽樣?”丁老太笑道:“我還有什麽不願意嗎?不過現在這年頭,男婚女嫁全得本人拿主意。二和這孩子,在這兩天,過得昏天倒地的,這個日子……”田大嫂攔著道:“二和那裏,你交給我了,我一定有法子把他說得心服口服。”丁老太笑道:“我這位大嫂子,真是一個好心的人。”
田大嫂以為她在這以下,必定有一番解釋,可是她隻這樣說了一句,就沒有下文。自己把毛繩子連打了十幾針,心裏連轉了幾個彎,才道:“您早知道我是個老實的人吧?我也不說不對。就為了這一點,常是為著別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鍋,這件事要是您們府上全樂意的話,我們那口子的話,還得好好兒的去同他說呢。”丁老太笑道:“這就是為了別人家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鍋了。可是我還望你別炸破自己的鍋才好。”田大嫂頓了一頓,笑道:“我是說的鬧著玩的,真是彼此作親,我們那口子有什麽不願意?”丁老太覺得她的話自己有些轉不過彎來,老是追著向下說,也是叫她為難。這就拉扯著別的事情,開談了一陣,把這話撇開。
過了~會子,卻有~個男子的聲音,在跨院門外叫道:“夜不收的,你還不該回家嗎?”田大嫂道:“什麽夜不收的!還早著啦。老太太一個人在家,我同她作伴。”丁老太道:“是田大哥說話吧?你也該回去了。”田大嫂站起來笑道:“我們兩口子,都成了老幫子了,他還是這樣管著我。”她口裏這樣說著,可是人已拿了手上的活,走到房門邊了。回頭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也睡下罷,我給您帶上跨院的門。”丁老太道著謝,卻偏了頭用心聽著他兩口子說些什麽。果然唧唧噥噥的,他們很有點唇舌,不過他們慢慢走遠了,隻聽到田大嫂大聲說:“你是屬曹操的?這麽大的疑心。”
丁老太把話聽在心裏,就沒敢睡。二和洗澡回家來,也就十二點多鍾了,見母親沒脫衣服歪靠在床上,便道:“你怎麽還沒睡?”丁老太皺了眉道:“咱們惹下禍事了。”二和突然愣住了,很久才道:“禍事?”丁老太道:“可不是!就為了這一程子你老不在家,田大嫂總是在咱們家作伴,田大哥對這件事,好個不樂意。你走了,田大嫂來了,和我談了個把鍾頭,田大哥直嚷到院子門來,把她找了回去。據看,恐怕兩個人要拌嘴。”二和道:“怪不得了,剛才我由大院子裏經過,田家屋子裏,還亮著燈,裏麵噓噓地有人說話,敢情是夫妻兩口子鬧別扭。我聽聽去。”他說著話,悄悄地溜出跨院門,挨著人家屋簷,走到田家窗戶邊去。走來就聽到田大哥道:“不管你存著什麽心眼,你這樣成日成夜的在他家裏,我有點不順眼。我現在是兩條路子,我找著丁二和同他講這門子理!憑什麽他可以喜歡我的媳婦,他要回不出所以然來,咱們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不,我算怕了那小子,找房搬家。”田大嫂道:“冤家,你別嚷罷,這樣深更半夜的,你這樣大嗓子說話,誰聽不到?你不顧麵子,我還顧麵子呢。那沒有什麽,明天出去,找房得了。”田大哥道:“嘻,我料著你,也隻有走這條路。我對你說,明天要踏到那跨院門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二和聽了這些話,站在人家屋簷下,倒抽了一口涼氣,心想:這話也不必跟著向下聽了,在這大院子裏,要碰到其他的院鄰,卻是老大的不便。依然順著人家的屋簷,慢慢地溜回來。當時也沒有把話告訴母親,悶在心裏,自上床睡了。當然,在這晚上,二和睡在床上,非常的難過。
可是難過的,不止他一人,田家二姑娘睡在床上,比他心裏難過還要加上一倍。在田大嫂同丈夫吵嘴的時候,她睡在床上,不由得翻來覆去的想著,隻埋怨大哥說話不盡情理。丁二和那樣老實的人,他會調戲我的嫂嫂?他自己的女人,毫不在乎,喜歡和人們開玩笑,那就不提了?最後聽到大哥說要搬家了,暗暗想著:“也罷,大嫂以後不能到這裏來,自己到這裏來,有的是老街坊,哥哥就幹涉不到了。”心裏這樣的轉著念頭,覺得坦然了,這才安貼的睡去。
次日早上醒來,覺得天色兀自不肯天亮,在炕上扒著窗戶台,由紙窟窿裏向外張望著,滿院子泥水淋漓的,天空裏飛著細雨煙子,風一陣陣的吹著,卷了那雨煙頭子,向窗戶外屋簷下直撲過來,雖然那窗戶紙上隻有幾個窟窿小眼,可是那冷風吹了進來,人身上涼颼颼的。聽聽隔壁屋子裏不斷的有碗盞刀砧聲,便隔了牆屋問道:“大嫂,你已經作飯了嗎?”田大嫂道:“你應該起來了吧?已經十點多鍾了。”二姑娘披衣開門出來,見大嫂已經變了個樣子,頭發蓬著,臉上黃黃的,高卷了兩隻袖,在小桌子上切菜,隻看了二姑娘一眼,依然在切菜。二姑娘道:“大哥呢?”田大嫂將嘴一撇道:“他呀,哼!”手上的刀切著菜下去,碰著砧板,卜卜亂響,二姑娘微笑道:“大哥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他是個有口無心的人。”田大嫂道:“有口無心人?可是心裏害著髒病。他已經出去找房子了。”二姑娘自取了臉盆來,將爐子上放的水壺,倒著水洗臉,很不在意地笑道:“你還生氣啦?”田大嫂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二姑娘將洗臉盆放在方凳子上,彎了腰洗臉,還是不在乎的樣子道:“你兩口子昨晚上鬧到什麽時候?”田大嫂道:“全是他一個人瞎說,我沒有理他。”二姑娘道:“我是不便勸解,其實人家真是老實人。”田大嫂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問道:“誰是人家?人家是誰?”二姑娘紅著臉,不敢把話接著向下說,洗完臉,縮進房去了。
這天的天氣,是越來越陰沉,到了下午,更是牽棉線似的,下著一陣陣的雨點落到屋上和地上,嘩啦作響。二姑娘坐在炕上,把兩隻手套子,比著大小,帶著微笑,正在出神,卻聽著有人在院子裏嚷道:“怎麽著?沒有聽到說,二哥就搬家了?”二姑娘被這句話驚動著,向外麵張望了去,隻見二和的馬車套好了馬,停在大院子裏,車上除坐著那位老太太而外,卻是箱子鋪蓋卷兒,堆了不少東西,在上麵蓋了兩張大油布,雨水直淋,情不自禁的就“啊喲”了一聲。田大嫂在對過屋子裏睡午覺呢,被她這一聲“啊喲”驚醒,便問道:“二妹揍了什麽東西了?”二姑娘已是走到中間屋子裏,兩手叉了門,向院子外麵望著,因道:“你瞧,這不是丁老太搬家了嗎?”田大嫂在自己屋子裏,已是隔著屋子看見了,先就嚷起來道:“幹嗎啦,這大雜院裏出強盜嗎?怎麽冒雨搬家呢?”二姑娘道:“這可透著新奇。”她姑嫂倆隔了屋子在這裏議論著,二和身上披著油布雨衣,頭上戴了破草帽,正由跨院門裏走出來,鑽進雨林裏,就拿了馬鞭子跳上車子的前座去。
二姑娘顧不得害臊了,也冒著雨追出了院子,這一下子,可種下了彼此之間,一種因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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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忙煞熱衷人挑燈作伴 竊聽放闌語冒雨遷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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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一個探望的動作很快,丁老太自然是不覺見,二和同田大嫂對麵對的說話,自然也不會介意,依然跟著這話向下說去。因道:“你無論喜歡我不喜歡我,我待人總是這一副心腸子,你若是把我這個意思誤會了,你就瞧不起你老嫂子。”說著這話,把斟的那杯茶,將手罩住了杯口,眼看了二和,帶著笑容,把杯子遞過來。二和兩手接住,彎腰道著勞駕。田大嫂也沒言語,再倒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丁老太麵前,笑道:“老太太,你喝這杯茶,新沏的好茶葉。”丁老太道:“大嫂子,你太客氣了。”說著,站起身來接那杯茶。田大嫂牽了她衣服,讓她坐下,笑道:“你根本就是老長輩,我當然要恭敬你。再說你的眼睛又不大方便,我伺候伺候你,這算什麽。”
一言未了,外麵有人叫道:“大嫂回家罷,大哥家裏有事呢!”田大嫂一伸舌頭道:“他回來了。”隻交代了這四個字,匆匆地便已出門而去,二和對於這個舉動,依然也不曾介意,自在家裏作晚飯吃。飯後,扶了母親進屋子去,就在炕沿上坐著,同母親閑話。因為丁老太沒有一點倦容,也隻好沒話找話的,老是這樣的陪了坐著談下去。這就聽到王大傻子在跨院門口叫道:“二哥,咱們出去洗個澡罷?”二和道:“不去了,我陪我們老太聊天呢。”丁老太道:“你去罷,我坐一會兒子也就睡了。”王大傻子道:“那沒關係,回頭我言語一聲,請田大嫂子過來坐一會子得了。來罷,我有要緊的話同你說呢。”這句話,是很可以打動二和的心事的,便帶了一些零錢在身上,應聲走了出去。
二和出門去不到十分鍾,田大嫂子笑著走進來了。看到那盞煤油燈放在旁邊小茶幾上,這就把燈移到炕頭邊小桌上,把燈芯扭著大大的,手上拿了毛繩,就著燈光打起手套子來。口裏說道:“老太,咱們總算有緣,我在家裏坐一會子,惦記著你,又來了。”丁老太道:“二和出去洗澡去了,我也打算睡了。”田大嫂道:“我也就聽到他出去了,特意來同你作伴。”丁老太道:“田大哥不在家嗎?”田大嫂道:“他回來了,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丁老太道:“那不丟了你家二姑娘一個人在家嗎?”田大嫂笑道:“不,她也找張家二姑娘在家裏聊天哩。本來我也要找她一塊兒來的,可是我有幾句話和你談談,不願讓她聽到。老太,你猜,這是什麽事呢?”丁老太微微地笑著道:“田大嫂,你可別和我打啞謎,我這個人笨得很。”田大嫂笑道:“你是個觀音菩薩,我們咳嗽一聲,你也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有一個猜不出來嗎?你瞧,二和一出門去了,就把你孤孤單單的扔在家裏。你若是有個常常作伴的,在家陪伴著你那就好了。”丁老太微微笑著,微微點了幾下頭。田大嫂道:“老太,白天我說的那番話,你瞧怎麽樣?”丁老太笑道:“我還有什麽不願意嗎?不過現在這年頭,男婚女嫁全得本人拿主意。二和這孩子,在這兩天,過得昏天倒地的,這個日子……”田大嫂攔著道:“二和那裏,你交給我了,我一定有法子把他說得心服口服。”丁老太笑道:“我這位大嫂子,真是一個好心的人。”
田大嫂以為她在這以下,必定有一番解釋,可是她隻這樣說了一句,就沒有下文。自己把毛繩子連打了十幾針,心裏連轉了幾個彎,才道:“您早知道我是個老實的人吧?我也不說不對。就為了這一點,常是為著別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鍋,這件事要是您們府上全樂意的話,我們那口子的話,還得好好兒的去同他說呢。”丁老太笑道:“這就是為了別人家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鍋了。可是我還望你別炸破自己的鍋才好。”田大嫂頓了一頓,笑道:“我是說的鬧著玩的,真是彼此作親,我們那口子有什麽不願意?”丁老太覺得她的話自己有些轉不過彎來,老是追著向下說,也是叫她為難。這就拉扯著別的事情,開談了一陣,把這話撇開。
過了~會子,卻有~個男子的聲音,在跨院門外叫道:“夜不收的,你還不該回家嗎?”田大嫂道:“什麽夜不收的!還早著啦。老太太一個人在家,我同她作伴。”丁老太道:“是田大哥說話吧?你也該回去了。”田大嫂站起來笑道:“我們兩口子,都成了老幫子了,他還是這樣管著我。”她口裏這樣說著,可是人已拿了手上的活,走到房門邊了。回頭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也睡下罷,我給您帶上跨院的門。”丁老太道著謝,卻偏了頭用心聽著他兩口子說些什麽。果然唧唧噥噥的,他們很有點唇舌,不過他們慢慢走遠了,隻聽到田大嫂大聲說:“你是屬曹操的?這麽大的疑心。”
丁老太把話聽在心裏,就沒敢睡。二和洗澡回家來,也就十二點多鍾了,見母親沒脫衣服歪靠在床上,便道:“你怎麽還沒睡?”丁老太皺了眉道:“咱們惹下禍事了。”二和突然愣住了,很久才道:“禍事?”丁老太道:“可不是!就為了這一程子你老不在家,田大嫂總是在咱們家作伴,田大哥對這件事,好個不樂意。你走了,田大嫂來了,和我談了個把鍾頭,田大哥直嚷到院子門來,把她找了回去。據看,恐怕兩個人要拌嘴。”二和道:“怪不得了,剛才我由大院子裏經過,田家屋子裏,還亮著燈,裏麵噓噓地有人說話,敢情是夫妻兩口子鬧別扭。我聽聽去。”他說著話,悄悄地溜出跨院門,挨著人家屋簷,走到田家窗戶邊去。走來就聽到田大哥道:“不管你存著什麽心眼,你這樣成日成夜的在他家裏,我有點不順眼。我現在是兩條路子,我找著丁二和同他講這門子理!憑什麽他可以喜歡我的媳婦,他要回不出所以然來,咱們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不,我算怕了那小子,找房搬家。”田大嫂道:“冤家,你別嚷罷,這樣深更半夜的,你這樣大嗓子說話,誰聽不到?你不顧麵子,我還顧麵子呢。那沒有什麽,明天出去,找房得了。”田大哥道:“嘻,我料著你,也隻有走這條路。我對你說,明天要踏到那跨院門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二和聽了這些話,站在人家屋簷下,倒抽了一口涼氣,心想:這話也不必跟著向下聽了,在這大院子裏,要碰到其他的院鄰,卻是老大的不便。依然順著人家的屋簷,慢慢地溜回來。當時也沒有把話告訴母親,悶在心裏,自上床睡了。當然,在這晚上,二和睡在床上,非常的難過。
可是難過的,不止他一人,田家二姑娘睡在床上,比他心裏難過還要加上一倍。在田大嫂同丈夫吵嘴的時候,她睡在床上,不由得翻來覆去的想著,隻埋怨大哥說話不盡情理。丁二和那樣老實的人,他會調戲我的嫂嫂?他自己的女人,毫不在乎,喜歡和人們開玩笑,那就不提了?最後聽到大哥說要搬家了,暗暗想著:“也罷,大嫂以後不能到這裏來,自己到這裏來,有的是老街坊,哥哥就幹涉不到了。”心裏這樣的轉著念頭,覺得坦然了,這才安貼的睡去。
次日早上醒來,覺得天色兀自不肯天亮,在炕上扒著窗戶台,由紙窟窿裏向外張望著,滿院子泥水淋漓的,天空裏飛著細雨煙子,風一陣陣的吹著,卷了那雨煙頭子,向窗戶外屋簷下直撲過來,雖然那窗戶紙上隻有幾個窟窿小眼,可是那冷風吹了進來,人身上涼颼颼的。聽聽隔壁屋子裏不斷的有碗盞刀砧聲,便隔了牆屋問道:“大嫂,你已經作飯了嗎?”田大嫂道:“你應該起來了吧?已經十點多鍾了。”二姑娘披衣開門出來,見大嫂已經變了個樣子,頭發蓬著,臉上黃黃的,高卷了兩隻袖,在小桌子上切菜,隻看了二姑娘一眼,依然在切菜。二姑娘道:“大哥呢?”田大嫂將嘴一撇道:“他呀,哼!”手上的刀切著菜下去,碰著砧板,卜卜亂響,二姑娘微笑道:“大哥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他是個有口無心的人。”田大嫂道:“有口無心人?可是心裏害著髒病。他已經出去找房子了。”二姑娘自取了臉盆來,將爐子上放的水壺,倒著水洗臉,很不在意地笑道:“你還生氣啦?”田大嫂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二姑娘將洗臉盆放在方凳子上,彎了腰洗臉,還是不在乎的樣子道:“你兩口子昨晚上鬧到什麽時候?”田大嫂道:“全是他一個人瞎說,我沒有理他。”二姑娘道:“我是不便勸解,其實人家真是老實人。”田大嫂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問道:“誰是人家?人家是誰?”二姑娘紅著臉,不敢把話接著向下說,洗完臉,縮進房去了。
這天的天氣,是越來越陰沉,到了下午,更是牽棉線似的,下著一陣陣的雨點落到屋上和地上,嘩啦作響。二姑娘坐在炕上,把兩隻手套子,比著大小,帶著微笑,正在出神,卻聽著有人在院子裏嚷道:“怎麽著?沒有聽到說,二哥就搬家了?”二姑娘被這句話驚動著,向外麵張望了去,隻見二和的馬車套好了馬,停在大院子裏,車上除坐著那位老太太而外,卻是箱子鋪蓋卷兒,堆了不少東西,在上麵蓋了兩張大油布,雨水直淋,情不自禁的就“啊喲”了一聲。田大嫂在對過屋子裏睡午覺呢,被她這一聲“啊喲”驚醒,便問道:“二妹揍了什麽東西了?”二姑娘已是走到中間屋子裏,兩手叉了門,向院子外麵望著,因道:“你瞧,這不是丁老太搬家了嗎?”田大嫂在自己屋子裏,已是隔著屋子看見了,先就嚷起來道:“幹嗎啦,這大雜院裏出強盜嗎?怎麽冒雨搬家呢?”二姑娘道:“這可透著新奇。”她姑嫂倆隔了屋子在這裏議論著,二和身上披著油布雨衣,頭上戴了破草帽,正由跨院門裏走出來,鑽進雨林裏,就拿了馬鞭子跳上車子的前座去。
二姑娘顧不得害臊了,也冒著雨追出了院子,這一下子,可種下了彼此之間,一種因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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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頓悔醉中非席前借箸 漸成眉上恨榻畔拈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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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和這天搬家,是大雜院裏的全院鄰所不及料的,碰上又是雨天,不出去的人,也都躺在炕上睡覺,這時田二姑娘一聲嚷著,把在屋子裏的人全驚動了,伸著頭向外看來。
那時候,二姑娘已是一陣風似的,跑到馬車旁邊,手扶了馬車道:“丁老太,您……您……怎麽好好兒的搬家了?”說話時,那雨向下淋著,由頭發上直淋到身上,由身上直淋到鞋襪上。二和道:“你瞧,淋這一身的雨。”說著這話,趕緊向雨地裏跳下來,牽了車上的油布,拉得開的,蓋了二姑娘的頭。丁老太道:“下著雨啦,二姑娘,你進屋子去罷。”二姑娘道:“你什麽事這樣忙,冒著大雨,就搬東西呢?”丁老太微笑道:“沒什麽,不過有點家事。”田大嫂先是老遠的站著,看到二和牽開了雨布,在二姑娘頭上蓋著,也跑了過來,同躲在雨布下麵,把頭直伸進車裏來,問道:“老太,也沒有聽到你言語一聲,怎麽就搬了?”二和道:“大嫂子,你回去罷,雨正來的猛呢!”他說完了這話,不管這姑嫂倆了,放下雨布,跳上車子去,口裏哇嘟著一聲,兜韁繩就走了。丁老太覺得車子一震蕩,就在車上叫道:“二姑娘,大嫂子,再見,再見!”隨著這話,車子已經是出了大門。二姑娘追到大門洞子裏來,卻隻見四隻馬蹄,四個車輪子,滾著踏著,泥漿亂飛亂濺。
二姑娘兩手撐了門框,歪斜了身體,向去路望著。這雖是一條很長的胡同,可是雨下得很大,稍微遠些的地方,那雨就密緊成了煙霧,遮掩了去路,自己好像身體失去了主宰似的,隻是這樣站著。忽然有人在身後牽扯了一下,低聲說道:“二妹,了不得,你身上謝得像水淋雞似的。”二姑娘回頭看時,田大嫂披著的頭發,在臉腮上貼住,在頭發梢上,還不住的向下滴著雨點,那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油缸裏撈出來的玩藝,層層粘貼著。便笑道:“你說我身上弄得水淋雞似的,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身上,那才是水淋雞呢。”田大嫂低頭一看,“呀”了一聲,笑道:“咱們這副形象,讓人看到,那真會笑掉了牙。”說著,拉了二姑娘的手,就向家裏跑了去,直到回家以後,這才感到身上有些涼浸浸的。
二姑娘鑽向屋子裏去,趕快關上門來,悄悄的把衣服換了。那濕衣服卻是捏成了個團子,堆在破舊的椅子上,自己倒交叉了十指,在炕沿坐下,隻管對那堆濕衣服出神。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房門咚咚地響,田大嫂可在外麵屋子裏叫了起來道:“二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到了現在,你的衣服,還沒有換下來嗎?”二姑娘緩緩的開著門,隻對著她笑了~笑。田大嫂且不進房,伸頭向屋子裏望望,撇了兩下嘴,眼望了二姑娘,也報之一笑。二姑娘笑道:“大嫂子,你笑什麽?我這屋子裏還有什麽可笑的事嗎?”田大嫂道:“就因為你屋子裏沒有什麽,我才透著新鮮。剛才你關門老不出來,是什麽意思昵?我想你一定在屋子裏發愣。”二姑娘道:“我發愣幹什麽?難道搬走了一家院鄰,我就有些舍不得嗎?”田大嫂笑道:“憑你這話,那就是為了這件事。要不什麽別的不提,就單單的提著二和搬家的事上去呢?”二姑娘紅著臉道:“大嫂,你可別這樣鬧著玩笑,大哥回來要聽到了,那又同我沒結沒完。”田大嫂的臉色,立刻也沉落下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二姑娘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既不是真像大嫂子所說的,可也不是受著委屈;既不是心裏難受,又仿佛帶著一點病,鬧得自己倒反是沒有了主張。在自己屋子裏是發呆坐著,到外麵屋子來,也是發呆坐著。到嫂嫂屋子裏去,見了嫂嫂並不說什麽,還是發呆坐著。這天的雨,下得時間是極長,由早上到下午三四點鍾,兀自滴滴答答地在簷瓦上流著下來。二姑娘是靠著裏麵的牆,手拐撐了桌子沿,托住頭,隻是對了門外的雨陣出神。那下的雨,正如牽繩子一般,向地麵上落著,看久了,把眼睛看花了,隻好將手臂橫在桌沿上,自己將額頭朝下枕了手臂,將眼睛閉著養一養神。
大嫂子拿了一雙襪子,坐在攔門的矮椅子上,有一針沒一針地繚著。始而二姑娘坐在這裏發愣,她沒有言語什麽,這會子二姑娘已是枕了手臂睡覺了,便笑道:“二妹,你倒是怎麽了?”二姑娘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眼,又低下去,笑道:“我有點頭沉沉的,大概以先淋了點雨,準是受了感冒了。”大嫂子連忙起身,伸手摸了兩摸她的額頭,笑道:“你可真有點兒發燒,你是害上了……”二姑娘抬頭向她看了一眼,她微笑著把話忍下去了,站著呆了一呆。二姑娘抬起手來,緩緩的理著鬢發,不笑也不生氣,把大眼睛向大嫂子看看。大嫂子道:“下雨的天,也出去不了,你就到炕上去躺躺罷,飯得了,我會叫你起來的。”二姑娘手扶了牆壁,站將起來,因道:“我本不要睡的,讓你這樣一說,可就引起我的覺癮來了。”於是就扶了牆走到裏麵屋子裏去,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框,莫名其妙的,回頭向田大嫂看了一眼,接著微微一笑。田大嫂原來是改變了觀念,不和二姑娘說笑話了,現在經過了她這麽一笑,倒又把她一番心事重新勾引起來,於是也坐在她那原來的椅子上,手扶了頭,向門外看了去。隔著院子裏的雨陣,便是二和以先住的那個跨院門,在跨院門外,左一條右一條,全是馬車輪子在泥地上拖的痕跡。
正是這樣看著出神呢,她丈夫田老大,正踏著那車輪跡子,走了進來。到了自己門口,將身上的油布雨衣脫了下來,抖了幾下水,向牆上的鉤子上掛著。田大嫂也沒理他,自撐了頭,向門外看了出神。田老大在頭上取下破呢帽,在門框上打打撲撲的,彈去上麵的水,皺了眉道:“下了一天不睜眼,這雨下得也真夠膩人。有熱水沒有?打盆水我洗個腳。”田大嫂依然那樣坐著並不理會。田老大回轉身來向她瞪著眼道:“聽見沒有?問你話啦!”田大嫂這才望了他道:“你是對我說話嗎?人生在天地間,總也有個名兒姓兒的,像你所說的話,好像同壁子說話似的,我哪裏知道是對我說話呢?”田老大望了她笑道:“我知道,你還是記著昨日晚上的事。這沒甚麽,昨天我多喝了兩杯酒,不免說了幾句過分的話,過去了就也過去了,你還老提著幹嗎?”田大嫂點點頭道:“嗬,你說過去了就過去了,沒事了?我一個作婦道的,讓人家說了這樣的閑話,還有什麽臉見人?”田老大笑道:“你別胡扯了,誰是人家?我同你同床共枕的人,私下說這樣幾句閑話,也沒有什麽關係。咱們家裏,就是一個二妹,我就說了幾句酒後的言語,她聽到了她明白,不能把這話來疑心你。”田大嫂道:“你才是油炸焦的卷子燒糊了人心呢!你在深更半夜的,那樣大聲嚷著,誰聽不出來?”田老大笑道:“你別冤我,誰聽到?”田大嫂道:“你到二和家裏去瞧瞧,人家不願同你這渾小子住街坊,已經搬了家了。那麽大的雨,人家都不肯多住一天。”
第十九回 頓悔醉中非席前借箸 漸成眉上恨榻畔拈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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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大怔了一怔道:“這是二和不對,這樣一來,倒好像他是真的避嫌走了。”田大嫂道:“你忘了你自己所說的話嗎?你說不論在什麽地方遇到他,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人家憑著什麽要在這裏挨你的刀?我想著人家也並非怕事,不過人家不肯在這地方鬧出人命案子來。你殺了他也好,他殺了你也好,可是他那個瞎子老娘依靠著誰?”田老大也沒有答複她的話,冒著雨就跑到對過跨院子裏去了。
不到兩三分鍾,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兩手拍著歎了一口氣道:“這可是一件笑話!”田大嫂這才站起來笑道:“你總該明白,我不是造謠吧?”田老大在旁邊椅子上默然的坐著很久,在身上摸一支煙卷出來,銜在嘴裏半天,然後東張西望的找了一盒火柴,擦了一根,隨便地吸著,將煙慢慢的向外噴去。很久很久,才問了一句話道:“二妹在哪裏,倒沒有瞧見?”田大嫂已是將一隻小綠瓦盆裝了麵粉,站在桌子邊和麵,因道:“你還記得咱們家有幾個人啦?”說著這話,頭微微的搖撼著,在她耳朵上兩隻環子前後亂晃的形狀中,可以知道她是如何有氣。田老大笑道:“你說話就頂人?你想咋?回家來,我以為她在屋子裏,自然也用不著問。現時有許久沒聽到她一點聲息,自然要問一聲兒,並非是我先就忘了她。”田大嫂道:“她不在屋子裏,還會到哪裏去?人家病著躺下來,有大半天了,你那樣說話不知輕重,我想你同胞姊妹,聽到之後,也許有一點不順心吧。”
田老大聽了這話,更是默然,隻是半昂了頭,緩緩的抽煙,後來就隔了牆壁問道:“二妹,你怎麽了?發燒嗎?”二姑娘道:“我醒的,沒什麽,不過頭有點暈,我懶得言語。”田老大笑道:“昨天下午,多喝了兩杯,大概言前語後的,把你大嫂子得罪了,她現在還隻不願意。”二姑娘可沒回答,田大嫂趕著麵餅子卻是微笑,田老大悶悶地坐在一邊,倒抽了好幾支煙卷。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是烙的餅,菜是韭菜炒豆芽,攤雞蛋,鹽水疙瘩絲兒,另有一盆紅豆小米粥,熱氣騰騰的盛了三碗放在桌上。田大嫂道:“二姑娘,你不起來吃一點?我多多地擱油,還給你另烙了一張餅呢。”二姑娘答是不想吃。田老大道:“熬的有好小米粥,香噴噴的,你不來喝一點?二妹,你難道還真生你老大哥的氣?”二姑娘這就輕輕地“啊喲”了一聲,隨著也就走出來了。
這桌子是靠了牆的,田老大坐在下方,她姑嫂倆對麵坐著。三個人先是誰也不言語,田老大左手上夾了一塊餅,右手將筷子撥著碟子裏豆芽,隻管出神,許久才道:“二和為了我幾句話搬了家,我心裏過意不去,我總要想法子對得住他。”田大嫂立刻笑著問道:“你總要對得住他?倒要聽聽,是個什麽法子。你再把人家請了回來住嗎?此外……”說著向二姑娘瞟了一眼,二姑娘低頭在喝粥,卻沒有理會到什麽。田大嫂笑道:“人家憑什麽一定要住在這兒,這兒出金子嗎?”田大嫂就伸出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按住,笑道:“你先別吃,說說你有什麽辦法?”田老大就收下了筷子笑道:“二和那個心上人,逃跑了,他找不著蹤影,可是我倒知道她的下落。他若是想和她見一麵,我還可以幫他一點忙。”說著,扶起筷子來,就要夾雞蛋吃。
田大嫂伸手一把,將他的筷子奪了過去,瞪了眼道:“憑你這句話,就該罰掉你這一頓飯。”田老大兩手伏在桌上,向她望了道:“那為什麽?”大嫂道:“二和為了這個女人,差不多把性命都玩掉了,好容易脫了這個桃花劫,你還要他去上當?”田老大道:“月容現在闊得不得了,有的是錢花。二和一個窮光蛋,會上她的什麽當?”大嫂道:“你哪裏知道,二和隻要看見她,就會茶不思飯不想,什麽事不幹了,還不夠上當嗎?聽你這話,大概你不存好心眼,還要引二和上當吧!”田老大笑道:“要是那麽說,我不成個人了,你瞧我什麽時候用暗箭傷過人?”田大嫂道:“你就沒有什麽壞心眼,我也不許你多這份事。你不起誓不管這事,我不給你筷子,讓你手抓著吃。”田老大看看他妹妹,卻見她帶了微笑,便道:“其實替二和打一打算盤,也不應該要這麽一個賣唱的女孩子的。我若是他,就攢幾個錢,早早的娶一位窮人家的姑娘,粗細生活全會做的,在家裏陪了他瞎子老娘,他就可以騰出身子來,到外麵去多做一些生意。”大嫂笑道:“這倒像話,把筷子給你使罷。可是你為什麽還要他見賤東西一麵?”田老大道:“人家闊了,他隻要見一麵,知道自己比不上有錢的主兒,他就死了心了。二妹,你說是不是?”二姑娘低了頭,撮了小嘴唇吹小米粥,搖搖頭道:“我不懂這些。”田大嫂瞪了他一眼道:“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你把這些話問她幹什麽?虧了你是做哥哥的。”田老大因媳婦的話不錯,也就不提了。
可是二姑娘卻不然,以為哥哥問這些話,總是有意思的,倘若就是這樣問下去,也許還要問出一些別的話來。可是嫂子又正經起來,把哥哥的話壓下去了,這樣一個好機會,真是可惜。心裏頭是這樣的想著,就從這頓飯起,又添了一些心病,悶在家裏,也不到院鄰家去聊天,也不上大門去望街,終日無事的,就坐在炕沿上,作些針線活。姑嫂倆替二和打的那雙手套子,早就打好了,田大嫂怕田老大看到便拿起來了,就放在二姑娘屋子裏了。二姑娘更細心,放在炕頭上枕頭底下,坐在炕沿上作活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就會把這雙手套由枕頭下撈起來看看,甚至還送到鼻子尖上去聞聞。其實這手套子是自己打的,上麵並沒有什麽香氣,自己也是知道的,有一次,正拿著手套在聞呢,田大嫂正好進屋來,要和她借剪用,看到之後,抿嘴微笑笑。
二姑娘穿了短衣服,盤腿坐在炕上,那個作針線活的簸箕,放在腿邊。因嫂子突然地來了,來不及把手套放在枕頭底下去,就隨手扔在簸箕裏,自己依然像不感到什麽,正了臉色坐著。田大嫂子手扶了桌子,偏著頭,對她臉上望著。二姑娘微笑道:“大嫂子又幹什麽?要拿我開玩笑嗎?”田大嫂道:“你都成了小可憐兒了,我還拿你開玩笑嗎?”二姑娘道:“要不,你為什麽老向我望著?”田大嫂道:“就是念你可憐啦。你是自己沒有照照鏡子,你那臉色,不比以先啦,這總有一個禮拜了,我瞧你兩道眉毛頭子,總是皺著的。”二姑娘把眉毛一揚,問道:“是嗎,我自己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田大嫂站著將右手盤了左手的指頭,口裏初一十五的念著,走過來對二姑娘耳朵邊問了幾句話,二姑娘笑著搖搖頭道:“什麽也不是,我身上沒病。”說著,無精打采的,在簸箕裏拿起一塊十字布,撥起上麵紅線的針,在上麵挑著花。田大嫂道:“你挑花幹什麽用的?”二姑娘道:“替北屋裏王大媽挑的一對枕頭衣。她在明年春天裏要聘閨女了。”田大嫂道:“這王大媽也是不知道疼人,這院子裏會挑花的人,也多著呢,為什麽單要你挑呢?”二姑娘道:“我挑得也不比誰壞呀。”田大嫂道:“就是因為你挑得好,我才說這話了。現在你是什麽心事,要你挑花?”二姑娘道:“我怎麽啦,丟了南莊房,北莊地嗎?”田大嫂道:“不用瞧別的,光瞧你兩道眉毛,就把你心事說出來了。別的活都可以讓你做,聘姑娘的活,就不能讓你做,好像讓老和尚做廚子,整天整宿的,把大魚大肉去熏他,他本來就饞著呢,這樣一逗他……”二姑娘在針線簸箕裏摸起一個頂針,在手裏揚著,因笑道:“我手上也摸不著什麽揍你,我把這個砸你的眼睛,瞧你瞎說不瞎說!”田大嫂笑道一扭頭,趕快跑到外麵屋子裏去。
過不了五分鍾,她又走了進來,笑道:“規規矩矩的話,我不和你拿著玩。丁老太不知道搬到什麽地方去了。”二姑娘道:“咱們管得著嗎?”田大嫂道:“不是那樣說,丁老太這個人很好的。咱們在一塊兒做街坊的時候,雖然幫了她做一點生活,可是言前語後的,咱們常得她的指教,長了見識不長。於今少了這麽一個街坊,無聊的時候,要找人聊天,就遇不著這樣百事全懂的人了。”二姑娘點點頭道:“這倒是真話,可不知道他們搬到什麽地方住去了。”大嫂先是在炕對過椅子上坐,這就坐到炕沿上來,握住她一隻手,笑道:“你總知道,我這次同你哥哥鬧別扭,全為的是你。不是我死心眼,忙著就在那幾天同你作大媒,也不至於成日地在丁家;不成日的在丁家,你哥哥也就不說什麽廢話了。這回事情,若不是你哥哥一鬧,丁家不搬,這碗冬瓜湯,我喝成了。”二姑娘沒作聲,呆呆地坐著。
田大嫂道:“你哥哥在上次不說過,要引二和去見月容那丫頭嗎?當時我反對,事後我想著,又不該了。現在咱們不知二和住在哪兒,假使你哥哥要引他去和月容見麵,總得把他找了出來。等他找出二和來以後,咱們再做咱們的事。”二姑娘噗嗤一聲地笑道:“我沒有什麽事,別鬧什麽咱們。”大嫂將手慢慢地撫摸著她的臉,因道:“孩子,你可別埋沒了作嫂子的這一番熱心。你別瞧二和是趕馬車的,人家原底子不壞,丁老太教導得就很好,將來總有出頭之日,決不會趕一輩子的馬車。就算他沒有什麽出頭之日罷,他為人可真實心,咱們合了兩三年的街坊了,誰還不知道誰?你說對不對?”她口裏說著,那手還是在二姑娘臉上輕輕兒地摸著,二姑娘將手抓住她的手一摔,笑道:“癢絲絲的,隻管摸我幹什麽?”田大嫂笑道:“你把我摔死了,我看有誰知道你的心事來疼你。”說著,站起來,牽牽身上的衣襟,就有出房去的意思。二姑娘道:“你又忙什麽?坐著還聊~會兒罷。”田大嫂將一個食指連爬了幾下臉,笑道:“你不是沒有什麽心思嗎?”二姑娘道:“我本來沒有心思,要你再聊一會兒無非是解個悶,人生在世,真沒有意思,樂一天是一天罷,唉……”
田大嫂合了掌作了幾個揖道:“姑奶奶,別歎氣了,好容易把你那苦臉子逗樂,你又皺起眉頭子來。”說到這裏,恰好田老大一腳踏進門,等他追問所以然,這事情就開展起來了。
第二十回 帶醉說前緣落花有主 含羞揮別淚覆水難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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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嫂們的情分,雖不及兄妹們那樣親密,但是兄妹之間所不能說的話,姑嫂之間,倒是可以敞開來說。田大嫂和二姑娘鬧著慣了,倒並不以為她是沒出門子的姑娘,就有什麽顧忌。正這樣說著,想不到田老大一腳踏進門來了,他沒有說別的,連連地問道:“什麽事皺眉頭子?又是我說什麽得罪了你們了?”二姑娘坐在炕上,先看到哥哥進來的,已然是停止笑容了,田大嫂還是抱了兩隻拳頭作揖。田老大搶上前,抓住田大嫂的手胳臂,連搖了兩下,笑道:“怎麽了?你說錯了什麽話,向二姑娘賠禮?你那張嘴,喜歡隨口說人,現在也知道同人家賠禮了?”田大嫂回轉臉來,瞪著眼道:“我賠什麽禮,我和二姑娘鬧著玩的。”田老大道:“可是我聽到你說,她老是皺了眉頭子,為什麽皺了眉頭子呢?”田大嫂不說,一扭身走了。
二姑娘立刻走到外麵屋子裏來,將臉盆倒了大半盆水,將一條雪白的幹淨手巾,在水麵鋪蓋著,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旁,然後退了兩步,低向田老大道:“哥哥擦臉罷。”田老大一麵洗著臉,一麵向二姑娘臉上看了去,見她兀自低了眼皮,把兩條眉頭子快接觸到一處,想到自己媳婦說的話,頗有點來由。這就向她道:“二妹真有點兒不舒服吧?”二姑娘微微的搖搖頭,可是還沒有把頭抬起來。田老大因為她沒有什麽切實的答複,也不便追著問下去。二姑娘稍微站了兩分鍾,看到爐子上放的水壺,呼呼的向外吹氣,立刻提起壺來,泡了一壺茶,斟上一杯,兩手捧著,放到桌子角上。因為田老大洗完了臉,口裏銜了煙卷,斜靠著桌子坐了,這杯茶,正是放在他的手邊。二姑娘還是靜靜地站著,直等他端起一杯茶來微微地呷過了兩口,這才回到屋子裏去。
田大嫂是在院子裏洗衣服。田老大左手二指夾了煙卷放在嘴角裏,微偏了頭銜著,右手指,輪流的敲著茶杯,正在沉思著,裏外屋子,全很沉寂。這卻聽到屋子裏微微有了一聲長歎,田老大站起身來,意思是想伸著頭,向裏麵看看,可是屋子裏又有那很細微的聲音,唱著青衣戲呢,對戲詞兒還聽得出來,正是《彩樓配》。田老大怔怔地站了一會子,複又坐下來,他心裏倒好像是有所領悟的樣子,連連地點了幾點頭。當時也沒有什麽表示,自擱在心裏,不過從這日起,對自己的妹子,就加以注意。不注意也就罷了,一注意之後,總覺得她是皺了眉頭子。不過她仿佛也知道哥哥在注意著,不是搭訕著哥哥做一點事情,就是低下頭避了開去。田老大自然不便問著妹妹是不是害相思病,要去問自己媳婦罷。為了那晚醉後失言,到現在為止,夫婦還鬧著別扭,幾次把話問到口頭,還是把話忍耐著回去了。
這樣著苦悶到了已一星期之久,想不出一個結果,心裏頭一轉念,二和這個人,到底不是好朋友。雖然他和我媳婦沒事,我妹妹總有點兒受他的勾引,你瞧,隻要是提到了丁二和,她就帶了一個苦臉子,看那情形,多少總有一點關係。可是這話又說出來了,他果然有意我的二妹,他何以那麽苦命地去追月容?聽媳婦的口氣,總說月容是個賤貨,莫非二和本來有意我的妹妹,後來有了月容,把我妹妹扔了,所以我媳婦恨她?對了,準是這個。喳,二和這家夥一搬家,藏了個無影無蹤,那是找不著他。月容那一條路子,自己知道,我得探探去,找著了月容,也許她會知道二和在什麽地方,月容知道二和的事,比滿院子老街坊知道的多著呢。他在心裏盤算了個爛熟,在一日工作完了,先不回家,徑直地就向琉璃廠走去。
這裏有不少的古董店。有一家“東海軒”字號,是設在街的中段,隔著玻璃門,就可以看到七八座檀木架子,全設下了五光十色的古董。正有幾個穿了長袍褂的人,送著兩個外國人上汽車,他們站在店門口,垂著兩隻大馬褂袖子.就是深深的一鞠躬,汽車走了,那幾位掌櫃也進去了。門口就站著兩個石獅子,和幾尊半身佛像,隻瞧那派頭,頗也莊嚴。田老大站在街這頭,對那邊出神了一會,依然掉轉身來,向原路走了回去。走了二三十步,又回轉頭來向那古董店看看,躊躇了一會子,還是向前走著。再走了二三十間店麵子,就有一問大酒缸,自己一頓腳,叫了一聲“好”,就走了進去了。
看到酒缸蓋,放了幾個小碟子下酒,空著一隻小方凳子,就坐下來,將手輕輕拍了兩下缸蓋,道:“喂,給我先來兩壺白幹。”夥計聽了他那幹脆的口號,把酒送來了。他一聲兒不言語,把兩壺酒喝完了,口裏把酒賬算了一算,就在身上掏出兩張毛票放在缸蓋上,把酒壺壓著,紅了臉,一溜歪斜地走到街上去。口裏自言自語道:“他媽的,把我們的親戚拐了去了,叫起來是不行的。你不過是一個開古董的商家,能把我怎麽樣?”說著話,就徑直地奔到“東海軒”的大門裏麵去。在店堂中間一站,兩手叉腰,橫了眼睛向四周橫掃了一眼。在店堂裏幾個店夥,見他麵孔紅紅的,兩個眼珠像朱砂做的一般,都吃了一驚,誰也不敢搶向前去問話。田老大看到許多人全呆呆的站著,膽子更是一壯,就伸了一個大拇指,對自己鼻子尖一指道:“我姓丁,你們聽見沒有,我有一個妹妹,叫月容,是個唱戲的,讓你們小掌櫃的拐了去了。”一個年紀大些的夥計,就迎上前拱拱手笑道:“你別弄錯了吧?”田老大道:“錯不了!你的小掌櫃,不是叫宋信生嗎?他常是到我那胡同裏去,把包車歇在胡同口上,自己溜到大雜院門口,去等月容,一耗兩三個鍾頭。那包車夫把這些話全告訴我了。
這夥計聽他說得這樣有來曆,便道:“丁大哥,既是知道這樣清楚,那個時候,為什麽不攔著呢?”田老大兩手一拍道:“別人家的姑娘在外麵找野漢子,幹我屁事!”老夥計道:“不是令妹嗎?”田老大道:“是我什麽令妹!她姓王,二和姓丁,我還姓田呢。”老夥計道:“這麽說,沒有什麽事了,你找我們來幹什麽?”田老大道:“丁二和那小子,早把月容當了自己媳婦了,你小掌櫃把人一拐,他就瘋了,他和我是把子,我不忍瞧他這樣瘋下去,給月容送個信兒。月容願意回去,不願意回去,那沒關係,隻要她給一句回話,說是嫁了宋信生了,不回去了,死了姓丁的這條心,也許他的瘋病就好了。月容的來曆,大概你們也打聽得很詳細。她是個沒有父母的人,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可以作主。她不嫁姓丁的,姓丁的也不能告你們,這隻求求你們積個德,別讓她坑人。你瞧我這話幹脆不幹脆?你們若不相信,說我這是騙你們的話,那也沒法子,反正你們小掌櫃拐了人家一個姑娘,那不是假的。”
那老夥計聽他說話,大聲直嚷,而且兩手亂舞,兩腳直跳,大街上已是引起一大群人,塞住了門口望著。’這就挽住他一隻手臂笑道:“田大哥,你今天大概喝的不少了。你就是要找我們小掌櫃的,他有他的家,你找到我們櫃上來幹什麽?這裏是作買賣的地方,又不住家。”田老大道:“我知道他不住在這兒,我也不能在這裏見他,可是他住在什麽地方,你們準知道。你們告訴我一個地點,讓我直接去找他,這不成嗎?”老夥計看到兩個同事,隻在門口勸散閑人,隻說這個是喝醉了酒的人,有什麽可看的!心裏一轉念,有了主意了。就牽住田老大的手臂道:“既是你一定要找他,那也沒法子,我就陪你找上一趟罷,我們這就走。”田老大道:“我幹嗎不走,我要不走,是你孫子。”於是這老夥計帶拖帶扯,把他拖到一條冷僻的胡同裏來。
第二十回 帶醉說前緣落花有主 含羞揮別淚覆水難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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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前後無人,才低聲笑道:“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老哥是個打抱不平的。我告訴你一句實話:月容在北平,我們小掌櫃,可不在這裏。”田老大道:“那就得了,我隻要找女的。”說著,跳起來兩手一拍。老夥計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兄,別嚷,別嚷,有話咱們好好的商量。”田老大道:“她在什麽地方?你帶我去見她。”老夥計道:“大哥,不是我說話過直,你今天的酒,大概喝的不少。像你這種形象,別說是她那種年輕的婦道,就是彪形大漢看到你這種樣子,也早早地躲到一邊去。你不是要去問她的話嗎?你問不著她的話,你見著她有什麽意思?這也不忙在今日一天,今天放過去,明天我帶你去,怎麽樣?”田老大道:“你準能帶我去嗎?”老夥計笑道:“你不用瞧別的,你就瞧我這把胡子,我能冤你嗎?”說著,用手摸了兩摸胡子。田老大道:“既是那麽說,你這話很在理上,我就明天再來找你罷。我們哪兒見?”老夥計想了一想道:“咱們要談心,櫃上究竟不大方便,我到你府上去奉訪罷。”田老大道:“你準去嗎?”老夥計拍拍他的肩膀道:“朋友,你我一見如故,誰幫誰一點忙,全算不了什麽。我生平喜歡的就是心直口快打抱不平的人,聽你所說的話,句句都打入我心坎上,我歡喜極了。”田老大道:“老先生,憑你這句話,我多你這個朋友了。”老夥計見他的話鋒一轉,立刻就大聲喊叫洋車。車子來了,他講明了價錢,就扶著田老大上車,車錢也掏出來,交給了車夫,還叮囑著道:“你好好的拉罷。”車子拉走了,老夥計算幹了一身汗。自言自語地道:“遇到了這麽一塊料,這是哪裏說起!”他說過了這句話,就不免在胡同中間站著,呆了一呆。左手捏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將帽子提了起來,右手就在光頭上連連的摸了兩把,口裏自言自語地道:“這事到底不能含糊,我應當出來料理一下。”自己又答複著道:“對對對,這件事應當這樣辦。”於是不走大街,在大小胡同裏轉。轉到兩扇小黑漆門下,連連地敲了幾下門環,很久很久,裏麵有個蒼老的聲音,很緩慢很緩慢地答應著道:“誰呀?”老夥計答複了一個我字,裏麵卻道:“我們這裏沒有人。”老夥計道:“我是櫃上來的。”有了這句話,那兩扇門打開了,一個彎了腰的蒼白頭發老媽子,閃到一邊,放了他進去。老夥計低聲問道:“她在家嗎?”老媽子噘了嘴,低聲道:“她坐在屋子裏掉眼淚呢。你瞧家裏一個人沒有,誰也勸不了她。”老夥計也低聲道:“你去對她說,是櫃上的人來了,請她出來和我談談。”
老媽子把他引到正麵屋子裏坐著,自己卻掀開門簾子,走到旁邊臥室裏去。喁喁地說了一陣,這卻聽到有人答道:“你先打一盆水進來讓我洗臉罷。”老夥計背了兩手,在正麵屋子裏來往的踱著。這是一連三間北屋,裏麵算了臥室,外麵兩間打通了,隨便擺了一張桌子,兩三把斷了靠背的椅子,兩三張方凳子。屋子裏空蕩蕩的,那牆壁上雖然粉刷得雪白的,但是幹淨得上麵連一張紙條也沒有。老夥計也不免暗暗的點了兩點頭。老媽子將一盆臉水,送了進去了,老夥計猜著,女人洗臉,那是最費時間的,恐怕要在二十分鍾後,才能出來的,自己且在身上取出煙卷匣子,正待起身拿火柴,人已經出來了。
老夥計就點頭叫了一聲“楊老板”,偷看她時,已不是在戲台上的楊月容了。她蓬了一把頭發,隻有額前的劉海短發,是梳過了的,臉上黃黃的,並沒有擦胭脂粉,倒顯得兩隻眼睛格外的大。身上穿一件墨綠色的薄棉袍子,總有七八成新舊,倒是微微卷了兩條袖口,那棉袍子有兩三個紐不曾扣上,拖了一雙便鞋。看到老夥計手上拿了煙卷盒,又複走進臥室去,取了一盒火柴遞到他手上,然後倒退兩步,靠著房門站定。老夥計道:“楊老板,你請坐,咱們有話慢慢地談。”月容叫了一聲“胡媽倒茶”,自己就在門邊方凳子上坐了。
老夥計擦了火柴,口裏斜銜了一根煙卷,抬頭向屋子四周看看,因道:“這地方我還沒有進來過呢,那天我就隻在大門口站了一站。”月容抬起一隻手,理了兩理鬢發,因道:“是啊,就是那天,你交代過我這幾句話之後,我沒有敢向櫃上再去電話。信生杳無音信,老掌櫃還隻不依我。我唱不了戲,見不得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就這樣住下去嗎?”信生臨走以前,隻扔下十五塊,錢也快花光了,花光了怎辦?我本來不能雇老媽子,可是我一個人住下這所獨門獨院的房子,可有些害怕。兩口人吃飯,怎麽也得三四毛錢一天,錢打哪兒出?再說,房子已經住滿了月了,現在是在住茶錢(按即南方之押租),茶錢住滿了,我滿街討飯去嗎?你來得好,你要不來,我也得請櫃上人替我想想法子了。”
老夥計看她的樣子臉雖朝著人看,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隻看那眼毛簇擁出來一條粗的黑線,其眼光之低下可知。便道:“楊老板,有一位姓田的你認識嗎?他說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個大雜院子裏。”月容昂著頭想了一想,點點頭道:“不錯,有的,他家是姑嫂兩個。”老夥計道:“不,這是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說他同丁二和是把子。”月容低下頭去,撫弄著衣角,老夥計道:“那個人今天喝了個醺醺爛醉,到我們櫃上來要人,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姓丁的托他來的?”月容突然地站了起來,問道:“他們還記得我?”老夥計道:“怎麽會不記得你?才多少日子呢?我想最惦記的還是你師傅。上次我們櫃上不就托人對你說嗎,假使你願意回到你師傅那裏去,我們私人可以同你籌點款子。我們老東家,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你也別向我們老東家要人,兩下裏一扯直。現在既是丁家也找你,那更好了。可是你這位姑娘死心眼子,一定要等信生回來。你沒有想到他偷了家裏三四萬元的古董,全便宜賣掉了嗎?他搗了這樣一個大亂子,沒有法子彌補過來,他長了幾個腦袋,敢回家?你不知道,我們老東家的脾氣,可厲害著呢。”
月容道:“我也聽說你們老東家厲害,可是鋼刀不斬無罪的人。是他的兒子將我拐了出來,把我廢了,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萬塊錢。請問,我有什麽罪呢?不過我苦了這多日子,一點兒消息沒有,恐怕也熬不出甚麽來,再說,舉目一看,誰是我的親人?誰肯幫我的忙?若是丁家真還找我的話,我也願意回去。可是我就厚著臉去,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罷。”老夥計道:“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麽關係,我們不明白。不過你師傅楊五爺,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的意思,都勸你上楊五爺家去。師傅對徒弟,也無非老子對兒子一樣,你縱然作錯了事,對你一罵一打也就完了。”月容搖搖頭道:“我不願意再唱戲了。”老夥計道:“為甚麽?”月容道:“唱戲非要人捧不可,不捧紅不起來,要是再讓人捧我呀,我可害怕了。以往丁家待我很好,我若是回心轉意的話,我應當去伺候那一位殘疾的老太太。可是,我名聲鬧得這樣臭,稍微有誌氣的人,決不肯睬我的,我就是到了丁家去,他們肯收留我嗎?我記得走的那一天,他們家還作了吃的讓我去吃,買了水果,直送到戲館子後台來,他在前台還等著我。我可溜了,這是報應,我落到了這步田地。”說著,流下淚來。
她是低下頭來的,隻看到那墨綠袍子的衣褂上,一轉眼的工夫,滴下了幾粒黑點,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厲害。老夥計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煙卷,最後,三個指頭鉗住了煙卷頭,放到嘴裏吸一口,又取出來,噴上一口煙,眼睛倒是對那煙球望著,不住的出神。月容低頭垂了許久的淚,卻又將頭連搖了幾下,似乎她心裏想到了什麽,自己也是信任不過。老夥計把煙卷頭扔在地上,將腳踏了幾下,表示他沉著的樣子,兩手按了大腿,向月容望了道:“楊老板,並不是我們多事,你和丁家到底是怎麽一段關係呢?原聽說你是個六親無靠的人,你可以隨便愛上哪裏就到哪裏。據今天那個姓田的說,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幹兄妹,又好像是親戚。聽你自己的口音,仿佛也是親戚,你這樣荒唐,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緣找散了似的。你何妨同我說說,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緣再恢複起來,我們這兒了卻一重案子,你也有了著落,兩好湊一好。你瞧我這麽長的胡子,早是見了孫子的人了,決不能拿你打哈哈。”
月容在右肋衣襟紐扣上,抽出一條白綢子手絹,兩手捧著,在眼睛上各按了兩按,這才道:“唉,提起來,可就話長著啦。老先生,你喝一杯水,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關係告訴你。”說時,正是那個彎腰的白發老媽子,兩手捧了缺口瓷壺進來,她斟上了一杯茶,一同放在桌上。老夥計斜坐在桌子角邊,喝喝茶,抽抽煙,把一壺茶斟完了,地麵扔了七八個煙頭,月容也就坐在門邊,口不停講,把過去報告完畢。
老夥計摸了兩摸胡子,點點頭道:“若是照你這種說法,丁家果然待你不錯,怎麽你又隨隨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月容道:“那自然是怪我不好,想發洋財。可是也難為宋信生這良心喪盡的人,實在能騙人,我一個沒見過世麵的窮女孩子,哪裏見過這些?誰也免不了上他的當呀。”老夥計反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麵前,很和緩地道:“楊老板,你先潤潤口。不妨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把你這些話,轉告訴老東家,也許他會發點慈悲,幫你一點忙的。”月容接著那杯茶,站起來道過了謝謝,於是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把她上當的經過說出來,以下便是她由戲院子逃出後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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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兩字誤虛榮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傾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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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在歎過了一口氣之後,她開始報告她受騙的經過了。她道:“有一次,讓信生再三再四地請,讓到公寓裏去吃了一頓飯。那時候,看到他在公寓裏住了兩間房,裏麵布置得堂皇富麗,像皇宮一樣,心裏就納悶,他家裏是幹什麽的,有這麽些個錢給他花。據他自己說,家裏除了開古董店不算,他父親還是個官,做過河南道尹,家裏的銀錢有多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常是賣一樣古董,就可以掙好幾萬。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哪裏看過這些?隻見他整把的向外花鈔票,覺得他實在太有錢了,我若是嫁了這樣一個人,不但穿衣吃飯全有了著落,就是住洋樓坐汽車,什麽享福的事,都可以得著的。我這一動心,他說什麽,我就都相信了。”
“過了兩天,他雇了一輛汽車,同我到湯山去洗澡,在湯山飯店裏我們玩了大半天。在吃飯的時候,他問我還有什麽親人沒有?我這條心全在他身上了,哪裏還會瞞著什麽,我就告訴他,什麽親人沒有,隻有丁老太同丁二和待我不錯。他不對我說什麽,放下了吃西餐的刀叉,盡向我臉上望著微笑,我問他:‘你笑什麽,人家待我好,並沒有一點不規矩的行動,不過把我當了一個妹妹看待。’我這句話說出來不要緊,他就昂起頭來,哈哈大笑,兩隻手還在桌上連拍了兩下,鬧得我也有些莫名其妙,隻好瞪了兩眼向他望著。我問他笑什麽,他還狂笑了一陣,才告訴我:‘你是個很有名的角兒了。人家成了名角兒,或者是和有錢的人來往,或者是和有身份的人來往,你倒好,弄一個趕馬車的人做幹哥哥。趁早別向外人提,提出來了,會讓人笑掉了牙。’他說到這裏,還把臉色正了一正,又對我說:‘現在你還是剛成角兒,沒多大關係,將來你要大紅特紅了,那丁二和滿市一嚷鬧,說你是他的妹妹,他可有了麵子了!可是你得想想,你家有個趕馬車的哥哥,你也就是個趕馬車的了。這事讓新聞記者知道了,整個的在報上一登,你瞧,你這麵子哪兒擺去?’我聽了他這一篇話,也臊得臉上通紅。他見我已經是聽了他的話,索性對我說,以後別和丁家來往,要和丁家往來,他就不願理我了。
“那個日子,我哪一天,也要花他個十塊八塊的,正是把手花大了,也覺得他待我很不錯,他要是不理我,那倒教我很受悶,因此,當時低頭吃西餐,沒有敢回話。他後來再三地追問我,我隻好口裏哼著,點了兩點頭。可是我麵子上是答應了他,我心裏就想著:丁家娘兒倆,待我全是很好的,叫我陡然地同人家翻臉,怎麽樣過意得去呢?所以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到丁家去了。不想信生早已存心監督著我的。大概一點鍾的時候,他就運動了送我上戲館子的車夫,拉著車子來接我,說是師傅接我回家去排戲。我明知道是他弄的把戲,可是我要不走的話,也許他也會跑到大門口來等著我。那讓大雜院裏的人知道了,豈不是一件大笑話嗎?當時我就將錯就錯的,坐著車子走了。誰知道我隻這一點兒事沒拿定主意,就錯到了底。
“那包車夫是我的人,可不聽我的話,扶起車把,說聲宋先生在二仙軒等著呢,徑直地就把我拉到二仙軒咖啡館門口。這爿咖啡館,敢情是信生的熟人,隻要他去了,就會把後樓那間雅座賣給他。平常那地方是不賣座的,那屋子裏門簾子放著呢。我到的時候,聽不到屋子裏一點聲音,心裏就想著:也許他還沒有來呢?正站在門簾子外麵出神,這就聽到他在屋子裏很沉重地喝了一聲說:‘進來!’隻這兩個字,我已經知道他在生氣,隻好掀開門簾子,緩緩地走了進去。
“他麵前桌上,擺下了一杯咖啡,還是滿滿的,分明沒有喝,口裏斜銜了半支煙卷,要抽不抽的,我還帶著微笑說:‘你倒早來了?’你猜怎樣著,他板了臉,瞪了眼對我說:‘你太沒有出息了!我怎麽樣子對你說過,教你不要同那趕馬車的來往,你口裏答應著我,偷偷兒地又跑到丁家去。你要到丁家去,就到丁家去,那是你的自由,我也不能幹涉你,無論如何,你也不應該在我麵前說一樣的話,背了我又說一樣的話。你要知道,我看你是一朵爛泥裏的蓮花,不忍讓你隨便埋沒了,所以把你大捧而特捧,打算將你捧到三十三天以上,讓什麽也追不上你的腳跡。可是你全不明白這個,自己扔了上天的梯子,故意向爛泥地裏跑。你埋沒我這番苦心,實在讓我傷心得很。’
“我當時料著他必定是越說越發脾氣,那沒什麽,我又不是他的奴才,他不高興我,我走開好了。可是他說了許多話之後,並不強硬,反是和平起來了。他說:‘你要埋沒我的這一番好心,我也沒有法子。這隻有那句話,凡事都是一個緣。你瞧,我待你這樣的好,你還不能相信我。光用好心待人,有什麽好處呢?’他說著這話,就慢慢地走到我身邊來,而且裝出那種親熱的樣子來,親熱得讓我說不出那個樣子來。”她說到這裏,臉上飛起一陣紅暈,將頭低了下去,手理著鬢發,把話鋒慢了一慢。
第二十一回 兩字誤虛榮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傾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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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夥計坐在斜對麵,向她看著,一個字也不肯打岔。正聽得有味,見她害起臊來,待要追著問,卻明知道這是不便告人的。若要下問,看她這樣子,也許就不接著向下說了。於是咳嗽了兩聲,把桌上放的紙煙盒拿起,先抽出一根,放在嘴裏銜著,然後再站起來,四周去找火柴。月容看到,這就在屋子裏取了一盒火柴在手,擦了一根,彎腰給他點著煙。老夥計在這個當兒,是看到了她白嫩而又纖細的手。隨著再向她身上看去,見她眼圈兒雖然紅著,肌肉雖然瘦著,可是白嫩的皮膚,是改不了的。那墨綠的舊棉袍子,罩住她的身體,益發的瘦小,在她走路也走不動的樣子當中,那情形是更可憐了。便在很快的看過她一眼之下,向她點了兩點頭道:“你隻管坐著慢慢地說,別張羅。我相信你這些話,全不假。”月容道:“我哪裏還能說假的?許多真的,我要說也說不完呢。”老夥計道:“你隻管坐著,慢慢兒的說。我今天櫃上沒什麽事,可以多坐一會兒。姑娘,你不坐下來說嗎?”他說這話的時候,哈了一哈腰,表示著客氣。
月容退了兩步,在原來位子上坐下,先微咳嗽了兩聲,然後接著道:“這也隻怪我自己沒有見識,看到他對我這樣的好,覺得隻有他是我的知己。我就說‘我也知道同趕馬車的人在一處來往,沒有什麽麵子。可是我在逃難的時候,他們救過我。到了現在,我有碗飯吃了,就把人家忘了,這是不應當的。再說,二和在館子門口候著我,總要我去,說了十回,我也總得敷衍他~回。’信生就說:‘那末,想個根本辦法,幹脆躲開他們。我幫你上天津去,好嗎?’我說:‘上天津去,我回來不回來呢?’他說:‘還回來幹什麽?你就算嫁了我了。你別以為你現在唱戲有點兒紅了,不等著嫁人,可是這有兩層看法:第一,唱戲的唱紅了的,你也聽說過。怎麽紅,紅不過當年的劉喜奎、鮮靈芝吧?劉喜奎早是無聲無息的了。鮮靈芝在天津窮的不得了,卅多了,又要出來唱戲。還有個金少梅,當年多少闊老,她不願意嫁,包銀每月兩三千。現在怎麽樣?輪到唱前三出戲,快挨餓了。這全是我們親眼見的事,可沒有把話冤你。你就是往下唱,還能唱到那樣紅嗎?唱不到那樣紅,你還有什麽大出息?無非在這兩年,同你師傅多掙兩個錢罷了。第二,就算你唱紅了,你遲早得嫁人。可是唱戲的女人,全犯了一個普通毛病,自己有能耐,嫁一個混小差事的人,作小買賣的人,有點兒不願意,根本上自己就比他們掙的錢多。嫁有錢的人吧,那一定是做姨太太。你想,誰住家過日子的人,肯娶女戲子去當家?唱戲的人,東不成,西不就,唱到老了,什麽人也不願意要,隻好馬馬虎虎嫁個人。你現在若肯嫁我,第一是一夫一妻,第二是我家裏有百十萬家財。你亮著燈籠哪兒找去?若說你喜歡做官的,自己鬧一份太太做,那也容易。我的資格,就是大學生,家裏有的是錢,花個一萬兩萬的,運動一個官做,那準不難吧?’”
老夥計聽了,手摸了胡子點點頭道:“這小子真會說,你是不能不動心了。”月容道:“當然啦,他的話是說得很中聽的,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這時候我要答應了他的話,就跟了他糊裏糊塗一走,到底是怎麽個結果,也不知道。就對他說:這是我終身大事,我還不能一口就答應跟你走。你還得讓我想兩天。”老夥計笑道:“這樣說來,楊老板總算有把握的,後來怎麽還是跟了他走呢?”
月容道:“有宋信生那種手段,是誰也得上當,別說是我這樣年輕的傻孩子了。他已經知了我的意思,就對我說:‘你怕我是空口說白話嗎?我可以先拿一筆錢到你手上作保證金。我公寓裏還有一筆現錢,你同我到公寓裏去先拿著。’他這樣橫一說,直一說,把我都說糊塗了,他說一筆現錢給我,我也不知道推辭。在咖啡館裏,吃了一些點心,我就同他到公寓裏去。不瞞你說,這公寓裏,我已經去過多次,已經沒有什麽忌諱的了,一直跟到裏麵一間屋子裏去,他把房門帶上,好像怕人瞧見似的。隨後就搬了一隻皮箱放在床上,打開皮箱來,裏麵還有一個小提箱,在那小提箱裏,取出了一些紅皮藍皮的存款折子,托在手上顛了兩顛,笑著對我說:‘這裏存有好幾萬呢!’我本來沒瞧見過什麽存款折子,可是那本兒皮子上印有銀行的招牌,我就知道不假了。他說裏麵有幾萬,我雖然不能全相信,但是他有錢在銀行裏存著,那不會假的。我怎麽會那樣相信呢?當時他在箱子裏取出一大疊鈔票,用手托著,顛了幾顛,這就笑著說:‘這是一千二百塊錢的鈔票,除了我留下零頭作零用而外,這一千塊整數,全交作你手上暫保存著。我的款子,全存在天津銀行裏的,到了天津之後,我再取一萬款子,存到你手上,給為保證金。我要是騙了你,你有一萬塊錢也夠花了。這一千塊錢呢,隻是保你到天津去的。到了天津,我要是前言不符後語,這一千塊,就算白送你了,你依然還是回北平來。~’
老夥計聽說,不由得吒的一聲笑道,罵出了三個字:“這小子!”月容道:“當時我坐在沙發椅子上,看到他這樣的硬說話,隻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兒,我還能不相信嗎?他說的到做的到,立刻把那一大疊鈔票,塞到我手上。我的天,我自小長了這麽大,十塊八塊,也少在手上拿著,一手托整千的洋錢,哪有這麽回事?當時我托著鈔票的手,隻管哆嗦,兩隻腳像是棉花做的,簡直的站不起來。他對我說:‘我既然交給你了,你就在身上放著罷。可是有一層,這錢別讓你師傅見著了,他要見了的話,一個也不讓你拿著的。’我當時拿了錢,真不知道怎樣是好,隻有手上緊緊的捏住,對了他傻笑。於今想起來,我真是丟人。”
老夥計笑道:“那也難怪,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張的呢,還是十元一張的呢?”月容道:“所幸都是十元一張的,我就把這鈔票分著五疊,小褂子上的口袋,短夾襖上的口袋,全都揣滿了。”老夥計道:“他把錢交給你以後,他又說了什麽?”月容道:“他倒沒有說什麽,不過我自己可想起了許多心事。身上裝了這麽些個錢,不但回家去,怕師傅見著了要拿去,就是夜深回去,說不定也會遇到路劫的。因之立時心裏的苦處,擁上了眉毛頭上,隻管把兩道眉峰緊湊到一處。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就對我說:‘你是愁著那錢怕讓人看到吧?我替你出個主意,今天把錢放在身上,先別回去。到了明日,你把款子向銀行裏一存,那就沒有問題了。至於以後的話,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那還怕什麽?’我說:‘我今天不回去,在哪裏住?整宿的不回去,恐怕我師傅也不會答應我。’他就對我說:‘你若是決定了跟我,這些事都不成問題。’掌櫃的,你替我想想,我這麽一點年紀的人,又是個窮孩子,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所以他怎麽說,我就怎麽好。”
第二十一回 兩字誤虛榮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傾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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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下午,我也沒回家,就在公寓裏頭。到了我上園子的時候,一進後台,就有人告訴我:‘你哥哥丁二和來找你來了,另外還有一個直不老挺的人跟著,我一聽,就知道是王大傻子。這人是個寬心眼兒,有話就嚷出來的。我心裏想著,他們別是知道我有了錢,特意來找我的吧?心裏直跳。我一出台,又看到他兩人四隻眼睛直盯住在我的身上,我心裏可真嚇一大跳,一定是他們知道我身上有錢,今天特意來守著我來了。我在台上隻管拿眼睛瞟著他們,他們越是起哄。信生不等我完戲,就在後台等著我,悄悄地對我說:‘你瞧見沒有?他們已經在那裏等著你了,你還能同他們一塊兒走嗎?’那一千塊錢,我還揣在身上呢,聽了這話,我心裏就跳了起來。他又說:‘你別害怕,我在這裏保護著你,你同我一塊兒走罷。’我當時也沒有了主意,糊裏糊塗地跟著信生走了。”
老夥計手摸了胡子點點頭道:“哼,我明白了大概……自然……第二天怎麽樣呢?”月容紅著臉低下頭去,隻管把兩手卷衣裳角,默然了一會,才低聲道:“掌櫃的,你還有什麽不明白,公寓、旅館這種地方,作姑娘的人就不應當去。隻為第一次我讓信生騙著去過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有什麽話說?一切都聽著他的。到了第二日不是嗎,我心裏想著,這糟了,昨晚上一宿沒有回去,今天師傅要問起話來,怎麽的答複?就算師傅不怎樣的追問,說起來,這話也很寒磣。所以信生就不挽留我,我也不敢走,加上信生見我居然在公寓裏住下了,也是非常的高興,雇了汽車,就陪我出城去玩。一直玩到天色昏黑,方才回公寓,自然我更不敢露麵了。在這幾天裏,信生就像發了狂一樣,包著汽車,終日的帶我出去玩。
“有一天,他讓我在公寓裏等著,他自己出去跑了半天,回來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對我說:‘我發了一筆財了,別這樣藏藏躲躲的過日子,我帶你到天津過日子罷。’我聽了這話,也是很願意,免得提心吊膽的,終日怕碰著人。當天晚上,他把公寓裏的東西,收收檢檢,也不知道送到什麽地方去了,然後就捆了行李箱子,帶我上天津。第一天晚上,我們是住在飯店裏,第二天就搬到一所洋房子裏去了。我也不知道這洋房子裏,東西怎麽那樣現成,樓下客廳裏,地毯鋪得一寸來厚,沙發椅子,都是綠絨的麵子。天氣還不算十分冷,熱氣管子,已經是燒得很熱了,走進屋去,我就脫下衣服來。這客廳裏還有雕花嵌羅甸的紅木桌子,四周圍了盤龍雕花的方凳,靠牆一張長的紫檀桌子,上麵又列了許多古董。客廳那裏有間小些的屋子,一齊擺著白漆的桌椅。據信生告訴我,那是飯廳,專門吃飯用的。吃飯還有另一間屋子,這可新鮮。我上了樓,腳踏了梯子,一點響聲沒有,因為梯子上也鋪了毯子呢。睡覺的屋子是不必說了,銅床上堆著什錦的鴨絨被,四方的軟枕頭,套子是紫緞子的繡著金龍,玻璃磚大穿衣櫃,八麵玻璃屏風的妝台,還有那長的沙發,是紅絨的,美極了。隔壁屋子就是洗澡房,牆是花瓷磚砌的,比飯店裏的還要講究。窗戶邊的花盆架子上,大瓷瓶子,插著鮮花,鏡子裏一看,四處都是鮮花了。我真不知道坐在哪裏是好,四處看看,執住了信生的手,笑著對他說:‘我真想不到平空一跳,就跳到仙宮裏來了,我現在才曉得我的命太好。’掌櫃的,我現在說我自己的短處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就像發了狂一樣,抱著信生的頸脖子,在他身上亂聞亂嗅,兩隻腳打鼓似的,左起右落,亂跳了一頓。”
老夥計聽她說到這裏,若是再向下說,恐怕有些不雅,這就插嘴笑道:“你這是一步登天了,還有個不快活的嗎?你們家裏,自然也用了幾個傭人了?”月容道:“可不是,除了兩個老媽子,還有一個聽差,一個廚子。當時我看到他,那樣大大的弄起場麵來,料著至少也要快活個十年八年的。傭人叫著我太太,我也莫名其妙的當起太太來。可是那些用人私下總議論著,說我不像個太太的樣子,我也就聽到好幾回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說我年紀輕不像太太的樣子呢,也不知道是說我不會擺闊,不像太太的樣子。我隻好自己遇事留心,在他們當麵,就正正端端地坐著,不蹦不跳。其實我們的那個家,也像客棧一樣,也做不起太太,管不起家來。早上絕對是起來不了,一直要睡到十二點鍾以後才起床,起來之後,洗了臉,喝喝茶,可也就一兩點鍾了。吃過午飯,我們不是瞧電影就是聽戲,或者上大鼓書場,回來吃過晚飯,又出去。有時晚飯也不回家,就在外麵吃館子。”
老夥計道:“聽說你們在天津花的錢不少呀。既是這樣子擺闊,到底有限,千兒八百的,一個月也就夠了。”月容道:“誰說不是呢!這是頭裏一個禮拜的事。後來慢慢不同了。白天,他還同我一塊出去玩,到了晚上,他就一個人走。他說作古董生意,總是賣給外國人的,白天講生意,有些不便,所以改在晚上,看貨說價。起初我也相信,後來看到他所往來的人,隻有些青年小滑頭,並沒有一個正正經經,像作生意的人,我很疑心了。有一天晚上,整宿的沒有回來。到第二日早上,八點多鍾,他麵色蒼白,跌跌撞撞地走進屋子。我看見這情形,真嚇了一跳,便問他是幹什麽了?他這個日子穿西服了,隻看他把大衣臃腫在身上,領帶子鬆鬆的掛在頸脖子上,而且歪到一邊,那頂淡青的絲絨帽子,向後腦勺子戴了去,前額都露出頭發來了。他一件衣服也不脫,就向床上一倒。我急忙走向前搖著他的身體說:‘你怎麽了?一宿沒回來,闖了什麽亂子?’他閉了眼睛說:‘完了,一宿輸了三千多塊,什麽都完了。’他說到這裏,兩手在床上一拍,跳了起來說:‘我今天晚上去翻本。’說完了,他又倒下去睡了。我看他精神太壞,沒有敢驚動他,讓他去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鍾,方才起來。我仔細地問起,才知道他上賭博場押寶輸了三千多塊錢,這賭場是現來現去的,當晚已經開了三千元的支票出去了。我就極力地勸他,輸了就算了,若是這樣大輸大贏,有多少家財也保不住。他當時也聽的,一到晚上,有人派汽車來接,他又出去了。這晚雖不是天亮回來,可是回來的時候,也就三點鍾了。我忙問他翻過本來沒有?他說又輸了一千多,因為銀行裏存款不多,不敢開支票了,所以沒有向下賭。我聽說這倒奇怪,難道銀行裏就隻有這麽些錢嗎?
“又過了一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飯廳上七八盞電燈全開了,白漆桌子上,放了七八樣菜,我們抱了一隻桌子犄角吃飯。雞鴨魚肉,什麽好菜全有,他飯碗裏隻有半碗口的飯,將筷了扒了幾下,放下碗筷來將瓷勺子舀著湯,不住地喝著。我見老媽子去預備洗臉水去了,便笑道:‘你是有上百萬家產的人,輸三四千塊錢,就弄成這種樣子?’他把瓷勺子一放,沉了臉色望著我說:‘我現在不能不說實話了。我家裏雖有錢,錢在我父親手上呢。這回到天津來,我是在北平賣了一樣古董,得價六七千塊錢,我想著這總夠花周年半載的了,不想自己一糊塗,連住家帶賭錢,弄個精光了。現在銀行裏的存款,要維持這個家,就是三五天也有問題。我現在沒有別的法子,隻有回家去住兩天,趁著我父親不留神,再弄兩件好古董出來。我本來不願告訴你的,隻是你一個人住在這兒,我怕你疑心,不得不知會一聲兒。’
“我聽了這話,真是一盆冷水澆頭,他的錢花光了,那還在其次,他要離開我住幾天,我可有點害怕。我就對他說:‘你幹嗎忙著走呢,不如把我那一千塊錢先花著,等我在天津熟了一點了,你再離開我。’他紅著臉,對我一抱拳頭說:‘你那一千塊錢,也已給我花光了。’我說:‘不能呀,存款折子,還在我手上呢。’他笑了,說是我不懂,那是來往賬,支票同圖章全在他手上,支票送到銀行,錢就拿走了,抓了折子,是沒有用的。我這才知道我成了個空人了,望了他不會說話,心裏猜著有點兒上當,可是落到這步田地,我還是想不到的呀。”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愛 長衢溫舊夢掩淚回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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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談到這裏,月容精神上,格外感到興奮起來,兩塊臉腮,全漲得紅紅的,老夥計道:“這我就明白了,過了幾天,信生就來北平,偷古董,把事情弄犯了。”月容道:“不,事情還有出奇的呢!大概也就是第三天罷,有個坐汽車的人來拜訪,他替我介紹,是在山東張督辦手下的一個司令,姓趙。兩人一見麵,就談了一套賭經,我猜著準是在賭博場上認識的。那時,那趙司令坐在正中沙發上,我同信生坐在兩邊,他隻管笑嘻嘻地瞧著我,瞧得我真難為情。”
老夥計用手揪了胡子梢,偏了頭想道:“趙司令,哪裏有這麽一個趙司令呢?”月容道:“那人是個小矮胖子,黑黑的圓臉,麻黃眼睛,嘴唇上有兩撇小胡子。身上倒穿了一套很好的薄呢西裝。”老夥計點點頭道:“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不錯的,是有這麽一個趙司令。他是在山東作事,可是常常的向天津北平兩處地方跑,他來找信生有什麽事昵?”月容道:“當時我是不知道,後來信生露出口風了,我才明白那小子的用意。信生在那晚上,也沒有出去,吃過了晚飯,口裏銜了煙卷靠在客廳沙發上,讓我坐在一邊,陪他聊天。我就問他:‘你現在有了辦法了嗎?不著急了?’他說:‘我要到山東去弄個小知事做了。’我說:‘真的嗎?那我倒真的是一位太太了。’他說:‘作縣知事的太太,有什麽意思?要做督辦的太太才有意思。’我說:‘你慢慢的往上爬罷,也許有那麽一天。可是到了那個日子,你又不認我了。’他說:‘傻孩子,你要作督辦的太太,馬上就有機會,何必等我呢?’老掌櫃的,你別瞧我小小年紀,在鼓兒詞上,我學到的也就多了。立刻問他這是什麽意思?他見我坐起來,板了臉,對他瞪著兩隻眼睛,也許有點膽怯,笑著說:‘我替你算了算命,一定有這麽一個機會。’我就同他坐到一張沙發上,把手搖著他的身體說:‘你說出來,你說出來,那是怎麽回事?’他說:‘今天來的那個趙司令,就替張督辦作事。趙司令以為你是我的妹妹,他就對我說,假定能把你送給張督辦去作一房太太,我的縣知事,一定可以到手。’我不等他向下說,就站起來道:‘宋信生,你是個大學生,還有幾十萬家產呢,你就是一個窮小子,你費了那麽一番心眼,把我弄到手,不問我是你的家小也好,我是你的愛人也好,就算我是暫時作個露水夫妻也好,你不能把我賣了!這是那些強盜賊一樣的人,作那人販子的事!你念一輩子書,也說出這種話來嗎?我好好兒的唱著戲,你把我弄到天津來,還沒有快活到半個月,你那狼心狗肺,就一齊露出來了。你說趕馬車的人沒有身份,人家倒是存了一分俠義心腸,把我由火炕裏救出來。你是個有身份的人,把我奸了拐了,又要把我賣掉!’我一急,什麽話全嚷出來,顧不得許多了。他扔了煙卷,一個翻身坐起來,就伸手把我的嘴握住,對我笑著說:‘對你鬧著玩呢,幹嗎認真。我這不過是一句玩話。’”在她說得這樣有聲有色的時候,老夥計的臉上也跟著緊張起來,瞪了兩隻眼睛,隻管向月容望著,兩手按了膝蓋,直挺了腰子,作出一番努力的樣子,直等她一口氣把話說完,這才向她道:“也許他是玩話罷?”月容將頭一偏,哼了一聲道:“鬧著玩?一點也不!原來他和那個趙司令一塊兒耍錢,欠人家一千多塊。他沒有錢給人,答應了給人一樣古董。而且對那姓趙的說,家裏好古董很多,若是能在張督辦手下找個事做,願意送張督辦幾樣最好的。姓趙的說,大帥不喜歡古董,喜歡女人,有好看的女人送給他,找事情最容易。信生就想著,我是個唱戲的,花著錢,臨時帶來玩玩的,和他本來沒有什麽關係。那時養不活我,把我送給張督辦,他自己輕了累,又可以借我求差事,為什麽不幹?”
老夥計笑道:“也許……”月容道:“我不是胡亂猜出來的。第二天,信生不在家,那姓趙的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們,偷偷兒的來告訴我,叫我遇事留心。那張督辦有太太二十三位,嫁了他,高興玩個十天八天,不高興,玩個兩三天,他就不要了。住在他衙門裏,什麽也不自由,活像坐牢。那女人又告訴了他家的電話號碼,說是有急事打電話給趙司令,他一定來救我。”老夥計道:“這就不對了,叫信生把你送禮是他,告訴你不可上當的也是他?”月容道:“是呀,我也是這樣想。不過他說的倒是真話,我有了人家壯我的膽子,我越是不怕了。我就對信生說:‘你既是要娶我,這樣藏藏躲躲的不行,你得引我回去,參見公婆;要不,你同我一塊回北平去,我另有打算。若是兩樣都辦不到,我就要到警察局裏去報告了。’我成天成宿地逼他。我又不大敢出門,怕是遇到了那班耍錢的人,人家和他要賭博賬;再說,那洋房子連家具在內,是他花三百五十塊錢一個月,賃下的,轉眼房錢也就到了;家裏那些傭人,工錢又該打發,他說回家去偷古董,我可不放心,怕他一去不回頭。他想來想去,沒有法子,說到北平,到這邊櫃上想打主意。北平是熟地方,我就不怕他了。話說妥了,第二天把天津的家散了,我們就回北平來。錢花光了,衣服首飾還有幾樣,當著賣著,就安了這麽一個窮家。他怕人家走漏消息,住了這一個小獨院子,又雇了這麽一個任什麽事都不會作的老婆子同我作伴。頭裏幾天,他到哪裏,我跟到哪裏,隨後他就對我說,這不是辦法,我老跟著他,他弄不到錢。而且他也說了以後改變辦法了,他也離不開我,就這樣賃了小獨院住家,有四五十塊錢一個月,全夠了。他還念他的書,我好好的替他管家,叫我別三心二意的。事到其間,我還有什麽法子,隻好依了他。第一天,他出去大半天,倒是回來了,沒想到什麽法子。第二天他說到櫃上來,讓我在對過小胡同裏等著,他說是在櫃上偷了古董先遞給我。好賴就這是一次,兩個人拿著,可以多偷幾樣。掌櫃的,我雖然是窮人出身,這樣的事我可不願做。可是要不那麽,馬上日子就過不下去,我是糊裏糊塗的,就著他去了。”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愛 長衢溫舊夢掩淚回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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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夥計笑道:“你不用說了,以後的事我明白了。這就接著信生到櫃上來,碰到了老東家了。”月容道:“你明白,我還有點不明白昵。信生的老太爺怎麽立刻就和兒子翻臉了?”老夥計道:“上次我不已經告訴過你了嗎,信生把古董偷了去賣,我們東家可是查出來了,就為了這個,到北平來找他,不想他倒上天津去了。等著碰貝他以後,那可不能放過,所以立刻把他看守住了。”月容道:“可不是嗎,我在那小胡同裏等了許久,不見音信,上前一望,看到你們店門口圍了一群人,我知道事情不妙,嚇得跑回來。想不到你第二天倒來找我來了。過去的事不提了。是信生騙了我,並不是我騙信生的老爺子。偷賣古董的這件事,我是事先毫不知道。現在沒有別的,請老掌櫃的把信生帶了來,我和他商量一下,到底把我怎麽樣?”
老夥計連連的把胡子摸了幾下,笑道:“你還想和信生見麵嗎?我們老東家這回氣大了,怎麽也不依他,已經把人押他回山東鄉下去了。”月容聽說,“啊喲”了一聲,站起來道:“什麽!他下鄉去了?那把我就這樣放在破屋子扔下不問嗎?那我沒有了辦法,少不得到你櫃上去吵鬧。這一程子我沒有去問消息,就為了掌櫃的對我說過,叫我等上幾個禮拜,又送了一口袋麵同五塊錢給我。現在快一個月了,你還讓我向下等著嗎?”老夥計道:“姑娘,我勸你別去找我東家了。他說信生花了七八千塊錢,還背了一身的債,書也耽誤了沒念,這全為的是你。你說他兒子騙了你,這與他什麽相幹?你也不是三歲兩歲,信生更是一個大學生,你兩個人談戀愛,又不是小孩子打架,打惱了,就找大人。你兩人在一塊兒同居,一塊兒花錢,告訴過老東家嗎?”月容道:“信生不肯帶我回去,我有什麽法子?”老夥計道:“這不結了,你們快活時候,瞞著家裏,事情壞了,你就去找我們老東家,這也說不過去吧?你真要到櫃上去找信生,碰著了我老東家,那真有些不便。他會報告警察,說你引誘他兒子,你還吃不了兜著走呢。”
月容靜靜地坐著,聽老夥計把話說下去。聽他這樣說著,他們竟麵麵是理,不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兩行眼淚,如牽線一般的向下流著。老夥計又在身上摸出了煙卷盒子來,抽了一根煙,向她很注意地看了去。月容在身上掏出手捐來揉擦著眼睛,嗓子眼裏,不住的幹哽咽著,彼此默然了一會,月容才問道:“那怎麽辦?就這樣的在這裏幹耗著嗎?”老夥計道:“我倒同你想出一條路子來了,也就為了這個,特意和你報告來了。今天下午,丁二和派人到櫃上找你來了,假如你願意回去的話,他們還是很歡迎,你……”月容不等他說完,搶著問道:“什麽,他們還記得我嗎?不恨我嗎?怎麽會知道我在你們這裏的?”老夥計道:“人家既下了苦心找你,當然就會找出來。你何妨去會會他們?你唱戲差不多唱紅了,你還是去唱戲罷。你唱紅了,自己掙錢自己花,什麽人也不找,那不比這樣找人強嗎?”月容皺了眉頭子道:“你說的也是不錯。可是我哪有這樣的厚臉去見人呢?”老夥計道:“怕臊事小,吃飯事大。你為了怕害臊一會子,能把終身的飯碗,都扔到一邊去不管嗎?”月容把眼淚擦得幹了,左手按住了膝蓋,右手緩緩的理著鬢發,兩隻眼睛,對了地麵上凝視著。
老夥計摸了胡子偷眼看她,已明白了她的用意,便道:“姑娘,你仔細想想罷,你還年輕呢,好好地幹,前途不可限量。這回去見著師傅,自己知趣一點,老早地跪下去,誠誠懇懇的,認上一回錯。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忍心不要你嗎?把這一關闖過來了,你就好了。再說你要到丁家去,那更好了。他是你的平班輩的人,還能把你怎麽樣嗎?”月容依然注視著地上,把皮鞋尖在地麵上畫了幾畫,並不作聲。老夥計道:“我粗人隻望說粗話,有道是打鐵趁熱,今天丁家人已經來過了,你趁了這個時候去,正是機會。”月容沉默了許久,搖了幾搖頭道:“我若是去了,人家要是說了我幾句,我的臉向哪兒擱?再說他那裏是一所大雜院,許多人圍著我一看,我不難為情,二和也難為情吧?我猜著他決不會收留我。”老夥計道:“今天晚上有月亮,你就趁著亮去一趟罷。晚上大雜院裏也沒有人瞧見你。”月容道:“去一趟呢,那沒有什麽,他還能夠把我打上一頓嗎?隻是……”說到這裏,又歎了一口氣。
老夥計站起身來,拍了兩拍身上的煙灰,笑道:“姑娘,我暫時告辭,改天我再看你。你別三心二意的了。”他似乎怕月容會挽留,說完這話,起身就向外走。月容雖說了再坐一會,看到人家已走出了院子,當然也隻好緊隨在後麵,送到大門外來。老夥計連點了幾下頭,就向前走了。走過去十幾步,又回轉身來道:“姑娘,你記著我的話,你必得去,假使你不去的話,你就錯過這個機會了。”月容靠了大門框,倒很出了一會神。這時,天色已是快近黃昏了,天上的白雲,由深紅變到淡紫,蔚藍的天空,有些黑沉沉的了。作夜市的小販子手裏提了玻璃罩子燈,挑著擔子,悄然的過去。月容自己一頓腳道:“人家勸我的話是不錯的,吃飽了,我就去。就是耗到明日天亮回來,我總也要得著一個辦法。”主意想定了,回去煮了一碗麵條子吃,洗過臉,攏了一攏頭發。還有一件藍布大褂是不曾當了的,罩在旗袍外。交代了老媽子好好照應門戶,這就悄悄地走出來。
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很像一隻大銀盤子,懸在人家屋脊上麵,照著地麵上,還有些渾黃的光。自己慢慢地踏了月亮走路,先隻是在冷僻曲折的大小胡同裏走,心裏也就想著,見到了二和,話要怎樣的先說;見到了丁老太,話要怎樣的說。再進一步,他們怎樣的問,自己怎樣的答,都揣測過了一會,慢慢兒的就走到了一條大街上。月色是慢慢的更亮了,這就襯著夜色更深。這是一條寬闊而又冷僻的街道,大部分的店戶,已是合上了鋪板門,那不曾掩門的店戶,就晃著幾盞黃色的電燈。那低矮的屋簷,排在不十分明亮的月色下,這就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古樸意味。
月容這就想著,天津租界上,那高大的洋樓,街上燦爛的電燈,那簡直和這北京城是兩個世界。想著坐汽車在天津大馬路飛馳過去,自己是平地一步登了天,不想不多幾日,又到了這種要討飯沒有路的地步。是呀,這一條街是以前常常過的,老王拉了包車,一溜煙的跑著,每日總有兩趟,這裏上戲館子,或者戲館子回家來。那時,自己坐在包車上,總是穿了一件時髦的長衣。車上兩盞電石燈,點得徹亮,在街上走路的人,都把眼睛向車上看著。自己還想著呢:當年背了鼓架子在街上賣唱,隻挑那電燈沒亮的地方走,好像怪難為情的,不想有今日,這不能不謝謝二和那一番好處,他運動了一班混混,把自己救出來,而且給師傅那幾十塊錢,還是他邀會邀來的。一個趕馬車的人,每月能掙著幾個錢?這會是十個月的會,然而他還要按月擠出錢來貼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