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下1 作者:張恨水
(2009-06-05 20: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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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鄰喜環碧樹迎秋有樂事約種黃花
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盤全放在桌上,拿著一本日本人印的圍棋譜,在那裏看,一隻手伸在棋子盒子裏,抓著棋子響,口裏念著,手裏還是在抓。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最後,拿手拍著桌子,笑道:“對了。”楊杏園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抬頭一見楊杏園,笑道:“阿唷,客進來了,我一點不知道。請坐!”楊杏園道:“我早就來了,剛才在裏麵查一篇書。聽說方先生一早就到廟裏下棋去了,這樣有興,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
對門那個慧空和尚,你別看他四字都來,倒下得一手好棋。“楊杏園一聽,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楊先生你別笑,可是真話。我不懂他這個不論葷素的和尚,怎樣會下出這一手好棋?再說下棋一樣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帶來的。我常在中央公園春明館裏看見有一對上十歲的小孩子,和國手對著,居然隻差半個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幾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楊杏園道:”這倒是真的,聽說有棋神童之號。不過就算是個棋神童,造成一個國手,也沒有什麽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會下棋,不懂得這裏麵的趣味。也不要說沒有好處,這個小孩子的父親聽說是一個金事,棋倒平常。現在因為帶這兩個小孩,進公府去下過幾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幾個差事,豈不是好處?“楊杏園道:”這也是碰得好,現在這位老總,正是喜歡下棋的。遇到別人,就不行了。公府裏養著這樣下棋的朋友,有十幾個,誰不是拿幾百元一月。有兩個日本名手,就因為會下棋,充當顧問,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闊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過好玩罷了,每月倒要花一萬八千的。“楊杏園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國家的錢,多用幾個顧問,又要什麽緊?“方好古搔著頭皮道:”是真的,人總要有一技之長。就是會下棋,也不愁沒飯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麵答道:”怎樣沒飯吃?我都預備好了。“方好古楊杏園聽著,都笑了起來。
李冬青因為正忙,並沒有進來問他們笑些什麽,自去作事。方好古因為談棋談的正是高興,隻管往下談,也就沒有理會。隻有楊杏園在窗子裏望著窗子外,見李冬青係著圍裙,卷著衫袖,跑進跑出,老大不過意。他們談了兩小時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飯辦好,就和她家裏的女仆,收拾上麵正中的屋子,將菜飯全擺在桌上,然後自己脫下圍裙,舀水洗了手臉,放下衫袖,親自到客廳裏請楊杏園方好古入座。
因為李老太太和楊杏園也是熟人,並不避開,都共一桌子坐了。楊杏園一看大碗小碟子擺了一桌子,笑道:“怎樣弄許多菜?大客氣了。”方好古道:“楊先生說是客氣不是,可是還有一個大缺點。”便笑問李冬青道:“你猜是什麽?”李冬青正扶起筷子來,便握著筷子直豎在桌上,偏著頭微笑了一笑,說道:“哦!我明白了,沒有打酒。”方好古笑道:“這算你明白了。”李冬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為吃早飯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楊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樣好讓人家喝醉了回去呢?”
方好古道:“喝早酒哪裏就會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沒有喝酒的人了。”楊杏園道:“不是那樣說,並不是早酒醉人,實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個人下午起來,晚上的酒,一樣不宜喝了。其實我根本上就不會喝酒,卻也不必客氣。”方好古見賓主的意見一致,自然不再多說。李冬青笑道:“這種菜,請人吃便飯,已經就不好意思,還一定要酒,正正經經的請客,那反而寒磣。”楊杏園正夾著一塊紅燒鯽魚,笑道:“這種菜,還不能吃嗎?我除了上江南館子而外,簡直碰不著吃這個東西的機會。而且館子裏的菜,總嫌油膩,沒有家裏弄的家常菜好吃。”李冬青低著頭吃菜,一麵笑道:“這未免客氣過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館子裏的菜還好吃的?”
方好古道:“我說句公平話,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就是有些油計,比楊先生會館裏那種吃喝,總好一點。”楊杏園道:“那是自然,單身作客的人,哪裏能夠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聽說楊先生的寓所很幽靜的,不然,那種會館生活,怎樣可以久過?”她這一句話,提起了楊杏園搬家的心事,說道:“地方雖然還算幽靜,究竟和那些住會館的人,同一個大門進出,非常討厭。我早就有搬出會館的意思,昨日又臨時受了一種刺激,我便決定了搬家。”李冬青道:“就是我們這裏過去第二家,新騰出一所房子,電燈電話自來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寬大,若是租來,很可以住。不過有一層,就是怕房錢要貴些。”楊杏園聽說,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幾個錢,那倒不要緊。吃了飯,請引我過去看看。”
李冬青道:“那個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認得。早上打電話,我就是在那裏借的。
我可以問她一句實話,究竟要賃多少錢?“楊杏園很是高興,臉上露著微笑,將飯吃畢,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為要去下棋,沒有跟著來。
這房子外表是個半西式,紅漆小門,兩棵蓬蓬鬆鬆的棗樹,高出牆來。楊杏園看見,沒有進門,先就有三分願意。大門是從東而進,房子卻是坐北朝南的。這裏是個假四合院子,東西兩間房正麵兩明一暗,院子有兩株棗樹,正中用兩三尺高的扁柏樹,編著籬笆。東首一個月亮門進去,又擋著一個蘆杆籬笆,滿鋪著牽牛花。
在這邊就看見籬笆裏兩株洋槐,一株柳樹。轉過來,洋槐是這院子裏的,柳樹卻是鄰家的,幅著一扇粉牆呢。這院子裏,也是東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連。楊杏園道:“這屋子雖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這句話未完,上麵屋子裏,走出一個老婆子來,說道:“看房子的嗎?”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來是李小姐,你給我們薦房客來了。”又對楊杏園道:“這房子真好,什麽也齊全,連內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們住在裏院,老爺們住在外院,就同兩家一樣。你先生要是帶了太太來看,準樂意。”李冬青聽見這老婆子夾七夾八的說,隻好閃開,推開東屋子裏房門,伸進頭去看看。楊杏園道:“這房要賃多少錢?你知道嗎?”老婆子道:“要賃六十塊錢,清三份。”楊杏園道:“什麽叫清三份?”李冬青笑著走過來,說道:“來北京這些年,還不知道嗎?在北京賃房子,第一個月,是要出四個月租錢的,何以呢?你賃房子的時候,得付三個月,一個月是先賃的租錢,一個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錢,將來不住了,最後一月,可以不要錢,就叫住茶錢。一個月是打掃費,其實並不打掃什麽,不過房東家裏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幾個花罷了。”楊杏園道:“這也隻有三個月啊?”李冬青道:“雖然是三個月,是先要房錢的原故。
你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錢,不是三十天之內,要四個月房錢嗎?“楊杏園笑道:”這有些像寫賣驢契約,寫了三千言,驢字還沒出現。“李冬青笑道:”不錯!清三份這個名詞,我還沒有解釋。原來他們要的這三份房錢,那筆打掃費,不但是他那邊仆役要朋分,就是房客這邊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以實際上,他隻收到兩份半。因此有些房東,不肯分給房客的用人,要實收三個月,這就叫清三份。“楊杏園笑道:”哦,原來如此。幸得我今天請了一位顧問來,要不然,我還回答不出來呢。“嘴裏說著,心裏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個閑錢?馬上搬家,三十天之內,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現洋來。
隨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隻見一個胖子,長袍馬褂,拿著一把大折扇,不分次數的搖著走了進來。他一見楊杏園,連忙取下頭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說道:“久違久違。可是天天在報上讀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見閣下一般。楊杏園看時,原來是同鄉富學仁。他原是個京官,現在因為經商發財,索性棄官不做,專幹買賣,所以手邊下很有幾個積蓄。不過他有些兒鬥方名士臭味,喜歡結交有名的文人。正當的書,倒不看,市麵上流行的這些雜誌,他家裏無所不備。前兩年到上海去,被一個辦小報的騙了他兩千多塊錢,這名士迷才好些。不過對於幾個持身拘謹些的文人,卻依舊是好和他們來往。他素來喜歡楊杏園的文字,因此由同鄉的介紹,成了朋友。楊杏園因為他是個有錢的人,多少有些市儈的脾氣,總是和他疏疏落落的,不肯怎樣親密。有兩三個月沒有見麵,不想今天在這裏碰見了。楊杏園道:”我總是窮忙,沒有工夫去奉看。“富學仁笑道:”哪裏是沒有工夫,就嫌我們是個俗人罷了。可是我也很知趣,並不到貴寓去打攪。“楊杏園道:”言重言重。“富學仁道:”楊先生替人賃房子嗎?“楊杏園道:”不,我自己賃。“富學仁對李冬青渾身上下打量一番,說道:”啊!楊先生自己賃。“說到這裏笑了笑,說道:”你看這房子怎樣,倒還潔淨吉利。“楊杏園道:”我也不過偶然高興,其實我住在會館裏不搬,也不要緊。若是花錢不多,我可以搬出會館來住,現在要六十塊錢一個月,那是非等我發財不可了。“富學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抬眼,正和李冬青打一個照麵,便笑著點了一個頭,掉過臉來,問楊杏園道:”這位是……“楊杏園不等他說完,連忙接著說道:”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這前麵。我今天來訪李老太太,李女士告訴我,說這裏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冬青見富學仁一問時,覺得他太唐突些,後來楊杏園搶著先說了,倒很佩服楊杏園機靈。富學仁笑道:”不瞞你說,那房子是我的,杏園兄要搬來住,隨便給我幾個房錢都可以。“楊杏園道:”哪有這樣的辦法!我現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的信。“富學仁見他有不願賃的情形,也不能勉強,說了幾句閑話,便送他和李冬青出來。楊杏園對於這事,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學仁忽然專誠來拜訪,先就問楊杏園對於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意?楊杏園道:“合意是合意,老實告訴你說,就是一半的房錢,我也出不起呢。”
富學仁道:“隻要杏園兄合意,那就好辦。”楊杏園道:“這倒不必客氣,我也不一定要賃房住。”富學仁道:“並不是客氣,開門見山的話,這裏麵,自然有個相互的條件。你聽我細說,舍下有三個小孩子,兩個在中學,一個在大學預科。看著也都是和我們一般長,一般大的人了。說起話來,滿口是新名詞,倒是斯文一脈,可是要做百十來個字的東西,簡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學三年級的,我那個舍侄,天天忙著著述,我真給他酸死了。”楊杏園道:“青年著作家,這也很多,有什麽不可以。”富學仁正搖著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聲在左手巴掌心裏打了一下,皺著眉道:“那樣是什麽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講究的,上等道林紙,打著橫絲格子,封麵是九十磅的白紙,請人畫著紅玫瑰花。還要在上麵滴上幾點香水。中國的毛筆不時髦,要用自來水蘸著玫瑰紫的墨水來寫。”楊杏園道:“愛漂亮,這也是年輕人的天性,不算什麽。”富學仁道:“排場盡管漂亮,那文章簡直不曉得他說些什麽。我看了幾遍,簡直不懂一句。我想這種毛病,都是不讀書之過,非請一位好好的國文先生,從根本上來培植一下,決計是好不了的。”楊杏園道:“現在科學時代,文字以適用為止,何必個個都要變成文學家?”富學仁道:“我哪又敢多求呢?也隻希望適用而止呀!可是他們連一封文言的信,都寫不通,能說夠用了嗎?我現在想了一個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兩半,前進讓這三個小孩子搬去住,後進就請杏園兄在那裏下榻,叫他下學回來,跟著杏園兄隨便請教請教。我是沒有別的報酬,除你房錢不要外,一切茶水夥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的,不過我說不出口,事後再走罷。”楊杏園道:“嗬喲!不敢當。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怎配教人家的國文?至於報酬的話,尤其是談不到。”富學仁站了起來,伸出那個大肉巴掌,握著楊杏園的手道:“我癡長兩歲,叫你一聲老弟台。我這種人雖不配和你攀個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極端信任你的一個人。剛才所說的話,是我計算了一晚上的話,絕沒有半點虛偽,你又何必同我客氣呢?”楊杏園見他事出至誠,說道:“憑我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許可以和令郎今侄幫一點忙,不過我太忙,叫我做坐蒙館的先生一樣,一天教上幾點鍾書,那是辦不到的。”富學仁笑道:“那樣辦,不但我請不起,豈不是把你當了三家村裏的老學究?我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看書,請你隨便指點指點。像暑天晚上乘涼的時候,冷天對爐子向火的時候,隨便談談,都是學問。再說,我這樣布置,還有第二個原因。因為合下人多,他們下學回來,和家裏每個人多談三句話,就沒有看書的工夫。要讓他住寄宿舍吧?
他們手上有錢用,若是交上個三朋四友,胡鬧起來,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們在家裏,又不願他們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這樣一個折衷辦法。“楊杏園聽富學仁說這一番話,倒覺得他真是和子弟讀書,打一番算盤的。便笑著說道:”等我考量考量。“富學仁一搖頭,也笑道:”唉!我的老弟台!我們還學那種官話作什麽?“
用手抱著拳頭,拱了幾拱,說道:“好好,就是這樣為定,過一半天,叫他們都來見先生。”楊杏園道:“不必,要是用那種俗套,我就不敢從命。等我搬進新屋去的時候,你介紹介紹就是了。”富學仁倒也痛快,就依從了。他又道:“搬家這樣事,最是麻煩。這邊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東西,鬧得稀亂,到那邊又得把稀亂的東西,從新整理,我看杏園兄對這事有些膩。”楊杏園道:“一點都不錯,我就怕這樁事,所以住在這裏,三四年,總是懶得移動。”富學仁道:“這樣得了。請你隻把這邊的東西收拾好了,搬家和那邊的布置,都是我叫人辦理。並且親自去監督他們。那天,你簡直可以在什麽地方去聽半天戲,等布置妥貼了,再進新屋。好不好?”楊杏園笑道:“這是最痛快的事了,還有什麽不可以?”富學仁右手拿扇子,點著左手的手指頭。說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掃裱糊房子。
墾期六他們搬過去。就是這個星期請你搬過去罷。“楊杏園對於此事,本來無可無不可,日子更沒有問題,都答應了。到了星期六,將東西歸束好了。次日一早,行李還未曾捆起,富學仁坐著他家裏的敞篷馬車,便帶了人來和他搬東西。楊杏園笑道:”你真太熱心了,我覺得過意不去。“富學仁道:”不要緊,我料理幾家鋪子,一年到頭,都是幹這些雜事。幹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飯,吃了飯去聽戲,到了晚上,請老弟台進新居,看我這趟差事辦得怎樣。“楊杏園聽了這話,當真把東西捆束好了,一律交付富學仁去搬,自己閑著沒事,也真依著他的話去聽戲。
這個日子正長,散戲而後,斜陽還照在街上的電燈杆子上。到了新房子裏去,富學仁一眼看見,就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攜著楊杏園的手道:“來!看看我辦的差事如何?”說著,拉著楊杏園到了後進,那正麵三間屋,一間給楊杏園做臥室,一間做書房。都是楊杏園原來的東西,分別擺好。正中一間房子,添了一套沙發,六七件寧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楊杏園道:“謝謝,這太費事了。這倒不像是窮書生的客室呢。”富學仁道:“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進呢。這個地方,是不讓平常的人進來的,隻好許一兩個人在這裏談心呢。”說著對楊杏園一笑。楊杏園知道他會錯了意思,也隻付之一笑。說時,一陣進來三個少年。齊齊的對楊杏園鞠了一躬。富學仁指著兩個年紀大些的道:“這是舍侄,”又指著小的道:“這是大小子。”
楊杏園挨次問了。一個叫家駒,一個叫家駿,一個叫家驥。那富家駒,穿著藍夏布長衫,是個極誠樸的樣子。富家駿穿著白花絲格長衫,衣襟上插著一管自來水筆。
白白的麵孔,架著大框眼鏡,頭上四五寸長的頭發,又光又黑,一齊梳著望後。他那右手的無名指,還戴著一個嵌綠寶石的戒指。楊杏園一想,這就是那個著作家了。
富家驥,大概已有十五六歲,臉不十分白,紅紅的,還像受了累呢。穿著白番布的製服,褲腳隻能齊膝蓋,下麵是花紋長簡線襪,黃色厚底皮鞋。襪子和褲腳之間,露出一節肉。楊杏園看了,笑著和他們一一點頭。富學仁在一邊說道:“這位楊先生的學問,我是極佩服的。你們能和楊先生住在一處,真是僥幸,一定可以得到許多教訓。”楊杏園笑道:“這話太客氣,我們住在一處,以後研究研究罷了。”便請他們分別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略為問了一點功課。一會兒工夫,電燈亮了,就有富學仁撥在這裏伺候三位少爺的聽差,請大家到前麵去吃飯。原來是由富家廚房裏,分了兩個人到這麵來做飯,楊杏園的夥食,也是富學仁招待了。楊杏園見富學仁這樣優待,心裏實在不過意。心想,說不得了,我總得和他家裏這三個青年,幫一點忙。
吃過飯,富學仁告辭走了,楊杏園自回房來,隻見桌上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即送呈楊杏園先生”。旁邊另寫了兩個字,“街坊”。拆開信封來,裏麵是一張粉紅信紙,筆墨飛舞寫的六個字,“恭賀喬遷之喜”。下麵依舊又署著“街坊”
兩個字。楊杏園認得這個筆跡,是李冬青寫來的。她不寫名字,卻寫街坊,自然是遊戲出之。可是本人和冬青書劄往還,也不下二三十次,都是端詳嚴謹,絕沒有這樣說過俏皮話的。心想,一定是她有什麽事高興,所以寫這幾個字送給我,算是恭賀的意思。隻是她既然有這封信來,我也要回她一封信,才是道理。想畢,馬上在桌子抽屜裏,拿出自己一盒信紙來。原是自己在琉璃廠南紙店買的,看見這個雪白宣紙,印著楊柳和折枝杏花,美麗極了,便買了回來。自己不過留著玩,一張也沒有用過。今天高興,少不得用它一張。將信紙在桌上鋪好,提起筆來一蘸墨盒子裏的墨,這就為難起來。心想,這要怎樣個寫法呢?昂著頭一望,見窗子外的槐樹縫裏,露出一輪月亮,覺得這月亮很有意思,就望著月亮出神。望了一會兒月亮,自己忽然對自己道:“你寫信呀,怎樣望著月亮?”於是伸筆又蘸了一蘸墨,再要下筆,可是他提起來,依舊不知道怎樣寫好。凝想著,不禁抬起頭來,對著電燈上的珠絡又出一會神。看見珠絡卻糾纏在一處,便把筆杆去挑,忽然一個(蟲喜)子從裏麵跑了出來。由(蟲喜)又想到喜。心想,從前聽見人家恭賀拜年,不是可以這樣答應一句,“大家同喜”嗎?她以喬遷之喜來恭賀,我何妨以大家同喜四個字答複她。
想著果然不錯,馬上在信紙上寫了這四個字,旁邊也不署名,照樣的寫了街坊二字。
寫好,找了一個仿古精印的宣紙信封,把信套上,寫明“複陳李冬青女士”,將日封了,便要叫聽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賀我喬遷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樣能說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還罷了,深究起來,我這搬家,是她介紹的。
豈不要生許多誤會?說俏皮話,說得好,不過引她一笑。說得不好,仔細會傷感情。
如此一層層想去,把剛才一團高興,完全打消,還自幸沒有冒昧送出去。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邊字紙簍裏。又重新在抽屜裏拿出一份信紙信封來,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卻走出房間來,在院子裏散步,打算想出個辦法。在院裏繞了幾個圈兒,隻聽見前麵的鍾,當當敲了九下。他想道:“時候已經不早了,這個時候送信到她家裏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隻好算了,到明日早上,親自去道謝得了。”在院裏又走了一圈兒。新搬的屋子,覺得處處都有些不合調,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想。好在報館裏的事,早已預備好了,當晚沒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茶也沒喝,便打算到李冬青家去。剛一出門,隻見她肋下夾著一個書包,沿著牆蔭,望這邊走來。楊杏園看見,早是含笑相迎。李冬青走到門口,笑著點了一點頭,說道:“早呀。”楊杏園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來,專誠拜謝,不想早的還有早的。”李冬青道:“因為和人家補習兩點鍾功課,不能不起早。”說時,在門口略站了一站,依舊挨著牆走。楊杏園站在階坡上,不覺走下來。說道:“為什麽這樣打算盤,車子也不坐?”李冬青道:“我並不是省那幾個子的車錢,我想每天借這幾趟路,當作柔軟運動也是好的。”楊杏園道:“為什麽傘也不打呢?”李冬青在前麵沒有作聲,楊杏園跟在後麵,看見她把頭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樣子。大家以後都沒有說什麽,隻管走了去,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走到胡同口上。李冬青一回頭問道:“你到哪兒去?”楊杏園這才醒過來,自己並不要到哪裏去,不知怎樣因話答話,跟到胡同口上來了。一時答不出所以然來,隨便將手一指。說道:“到那邊去買點東西呢。”李冬青道:“說不定下午過去奉看,回頭會罷。”楊杏園也道:“回頭會。”自己便向著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著李冬青過胡同去了,才由原路走了回來。回到家裏,兩隻鞋子,沾滿了塵土,自己想著,真是沒來由,這是為著什麽?也不由得笑起來。臨分手之時,李冬青雖然約著下午來看他,他知道李冬青不很拜訪朋友的,當然是當時隨口一句話,所以也並沒有放在心上,白天依舊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家,一進門,聽差就說道:“有兩位客在您房間裏等著。”楊杏園心想,這一定是同事聽說我搬了家,來看我的新屋子來了。一到裏麵院子,便笑著喊道:“是哪兩位不速之客?”一麵說著,一麵走進屋來。隻見李冬青坐在東屋子裏書桌邊,翻著一本書看。小麟兒在中間屋子沙發椅上跳了出來,說道:“楊先生,我們等了一會子了。”楊杏園大海孟浪,不該亂喊。李冬青倒是不為意,笑著走出來。說道:“本來進來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見桌上的書,翻了幾頁,就坐下來了。”
楊杏園以為她還是解釋不速之客那句話,也說道:“因為聽差說是兩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來了呢。”李冬青也十分明白他這句話,是表示剛才一聲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對自己發的,隻有付之一笑。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她倒是不會留意,心裏才安慰些。便問李冬青道:“這房子怎樣?”李冬青笑道:“比蝸廬自然勝過十倍了。別的罷了,就是這廊寬得好,夏天在槐樹蔭底下,看書閑坐都好。而且這是有風門的,到了秋末冬初;將玻璃風門完全上起,走廊裏麵,養菊花養梅花,都可以經久不壞。”楊杏園道:“這話果然,不提起來,我也想不到。梅花呢,還早。馬上秋天一到,上了風門,在這走廊裏搭起架子,擺上百十來盆菊花,那是有意思。
今年我一定多多買些。“李冬青笑道:”養菊花,我主張自己一手栽出,買又差一種風味了。“楊杏園道:”從前進過幾天農業學堂,園藝實習這一樣,簡直是點一個卯兒,都是讓學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丟了這些個年頭,越發不成了。“李冬青道:”栽菊花,這也很容易的。我祖傳有三十二個歌訣,是藝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動手了。“楊杏園道:”這個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種。而且也沒有地方買。“李冬青道:”有的是,常在這條胡同裏賣花的一個老頭子,他就有呢?“楊杏園說道:”我種著試試看,等它開了,我挑幾盆好的相送。“李冬青笑道:”我也要種幾盆的。到了九十月裏,大家的花都開了,不妨比賽比賽。“楊杏園聽說,很是高興,就要李冬青把歌訣抄出來。李冬青笑道:”楊先生,你也有些像無事忙,哪有說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記得,還要拿出老稿子來抄呢!“楊杏園見李冬青眉飛色舞,很是歡喜的樣子,自己也就覺得十分快適。笑道:”現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們要是都住在一家,那更好了。“
李冬青聽了,臉對著一邊,一點笑容沒有。說道:“人生聚散,哪有一定的呢。現在因為楊先生搬來了相處很近。也許過些時,我家搬到別處去,不又是相隔漸遠起來嗎?”楊杏園不假思索,口裏就說道:“很是很是。”便把這話扯開,說了一些別的事情。他心裏雖為這句話,引起一個疙疽似的,李冬青卻毫不為意,依舊談笑自如。談了一會,她牽著小麟兒自去了。
第四十七回學尚塗鴉短訂空摘句功成喝彩旦夕自尋香
楊杏園送到門口回來,那富家駿卻笑著迎上前來,說道:“楊先生,請您替我們列一張功課表吧?”楊杏園道:“不要聽令叔的話,還敘那些客套。密斯脫富有什麽問題,盡管隨便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富家駿道:“楊先生,你請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有幾樣東西,請你看一看。”他住在正屋的東邊房,楊杏園便和他一路進去。屋子裏列著兩架玻璃櫥,裏麵全是西裝書。書櫥對麵壁上,懸著一張模特兒的油畫,畫下麵標了一個小紙條,用圖畫釘釘住。上麵用鋼筆寫了四個字,“她的浴後”。另外一張水彩畫,是一株大芍藥,紙上也題了四個字,是“春之爛漫”。另外還有一個藍布的三角旗,上麵有三個紅英文字母,大概是一個什麽會裏的紀念品。旗子邊,又掛著一個木匣子,是裝凡阿零的。屋子裏的桌椅鐵床,一切是白色,倒是很潔淨。靠窗戶擺下了一張寫字台,除了一兩件筆墨之外,有一個銀質鏡框子,裏麵放著一個妙齡女郎的相片。還有一個玉瓷瓶,插一叢鮮花。楊杏園看見,就知道他的性情,微笑了一笑。富家駿以為是笑那張相片呢,倒有些不好意思。楊杏園坐下,便問道:“有什麽大著,請拿出來看看。”富家駿笑了一笑,說道:“原是拿不出手,不過請楊先生指正,就不怕笑話了。”說著,打開一個抽屜,在裏麵拿出一疊小本子來,攤在桌上。楊杏園看那小本子的封麵,果然如富學仁說的話一樣,都是很美麗的。封麵標著書名,有名“雲光”的,有名“花前之一吻”
的,有名“細雨”的,有名“燭影搖紅夜”的,還有一個長名字,是“自由之路旁的開花”,看了半天,也不懂什麽用意。後來翻到一本,署名“紫藤花下”。楊杏園一想,這個名字,倒也可通。再看書名之下,注著三個小字,“散文詩”。楊杏園想道:“這種名詞,很是特別,要說是詩,就是詩,要說是散文,就是散文,怎樣詩的上麵,用散文兩個字來形容?我倒要看看。”翻開書的封麵,前麵也有三四行目錄,一首小序,那不去管它,先看第一篇正文。隻見題目是“綠了芭蕉”,原是蔣捷《一剪梅》裏最後四個字。題目過去,隻見劈頭就是一個方角括弧,括弧底下的文字是:“南園風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原來又抄了歐陽修半段《阮郎歸》,倒是排列得好看,每句占一行。這四句之外,才是他自己作的。開頭幾句是,“春風吹不去我心中的愁悶。我的一江春水似的愁,才下心頭,又上眉頭。愛人呀!這都是你的贈與吧?”再往後看,都是如此。大概是在詞曲驕文上,抄些豔麗的句子下來,然後夾上兩三句自做的。可以聯串的句子就聯串起來,不能聯串的句子,就另外再寫一行。滿紙陳言,完全是拚湊起來的一篇文字。題目雖然是“綠了芭蕉”,文中的命意和字句,和題目卻毫不相幹。前後大概有一千字以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卻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楊杏園明白了,富家駿是很想作美麗的白話文,又愛別人這種豔麗的文章,所以這兩事湊在一處,成了一種並體白話文。弄得白話文既然不能流利,而對舊詩舊詞,好像都會,其實完全是個門外漢。這種毛病一深,終身都不會寫出一篇幹淨文字來,非早治不可。
自己既受了富學仁的重托,少不得盡一點指導的義務。想了一想,便問富家駿道:“富君也能填詞嗎?”富家駿道:“我隻是喜歡讀這種東西,卻是不會動手。因為詞譜上注明了,哪個字要平,哪個字要仄,一個字一個字,都要考究,這太麻煩了。”
楊杏園道:“填詞難,不難在這上頭。隻要懂平仄,就能一字一字的分得出來。”
富家駿道:“我就很願意學填詞,楊先生就教我這個罷。”楊杏園道:“可以,不過我有一句話奉告,白話文裏麵,萬萬不要把這些美麗的字眼嵌進去。這樣做文章,不但沒有進步,恐怕反有阻礙。請你從明天起,每天做一篇語體文,一個美麗字眼,也不要加進去,幾天之後,我保證你自己一定覺得有進步。”富家駿聽了這話,有些將信將疑,正要問其所以然,隻聽得嗆啷啷一下響,接上富家驥,在院子裏又“嗬”了一聲。
楊杏園和富家駿都跑出來看,隻見正屋地板上一個足球,兀自轉著未歇,窗戶上一塊大玻璃,打了一個大窟窿。那個皮球,正由這裏鑽將進來的。那富家驥滿臉紅紅的,站在院子裏呆笑。富家駿道:“老三,這又是你鬧的。這是什麽意思!”
富家驥笑道:“我在院子裏,想一腳把球由門這兒踢進屋裏去,不想用力猛了一點兒,它打玻璃上進去。”富家駿道:“就是由門裏進來,這屋裏還有許多零碎東西,就不怕踢嗎?”富家驥聽說,站著用那踢球的皮鞋,輕輕的踢腳下的花盆,卻是低著頭好笑。富家駒在西邊廂房裏伏案對窗看書。聽說,也站起來,隔著玻璃窗戶對富家驥道:“老三,除了踢球,就沒有別事嗎?”富家驥道:“我哪裏踢了球?”
富家駒道:“你說沒踢球,你照一照鏡子,你的臉,給太陽曬得通紅,還沒有退呢。”
楊杏園道:“踢球倒是一樣正當的遊戲,和體育很有關係。”富家駒走了出來,對楊杏園道:“楊先生,你不知道,他們踢球,有許多規定,都是妨礙功課的。據他自己說,教員不好的那堂課,踢球。大家不愛上的那堂課,踢球。下雨之後,天氣晴了,踢球。這還罷了,每日下午,最後那一堂課,恨不得他立時就完,馬上好去踢球。這個時候,人雖在講堂上,心就早走了。這哪裏使得呢?”楊杏園笑道:“這踢球的趣味,不過如此,何以這樣喜歡?”富家駿道:“我也是不解呢。”富家驥笑著對富家駿道:“各喜歡一門,就各有趣味。譬如你抽屜裏那些個本子,都是你瞎塗的。誰也沒注意你那個東西,你就寶貝似的,把它放好。而且一天到晚,還是塗,塗完了又裝到抽屜裏去。試問,這又有什麽意思呢?”富家駿當著楊杏園的麵,有些難為情。說道:“這是練習做文,說什麽有意思沒意思。”楊杏園也覺得富家驥小孩子脾氣,太不給哥哥留麵子,說話竟一點不客氣。便插嘴把他兄弟的話頭扯開。對富家驥道:“這回華北運動會,你們學校裏也有人加入嗎?”富家驥聽說,平白地一跳,笑道:“我就想去呢。現在幾個中學,正預備賽。賽球得了結果,就可以舉出選手來。”楊杏園笑道:“這個樣子,大概你對於選手很有希望。”
富家驥道:“別的學校裏,我不敢說。我們學校裏,他們踢球的,都踢不過我。”
說時,微微一跳,作了一個踢球式,頭上的亂頭發,掀將起來。
楊杏園看他這樣遊嬉跳浪的情形,心裏想道:“富學仁想把他的子侄,都學文學,我看第一個,就是他的令郎不行。”便對他們弟兄道:“我看你今昆仲,都有一樣高尚的嗜好。老二是喜歡發表作品,大概總和朋友組織了一種什麽社,發刊了許多刊物。老三呢,不必說,是喜歡體育的。但不知道老大喜歡什麽?”富家駒笑道:“要說嗜好,樣樣都有,可是沒有什麽專門的。”楊杏園道:“這要什麽緊,可以直言無隱。”富家驥道:“他喜歡聽戲,我們一家人,都叫他戲迷呢。”楊杏園道:“這是吾道不孤了,我就喜歡聽戲,我明天要和密斯脫富叨教戲學。”富家駒道:“聽是愛聽的,唱實不會。前些個日子,沒有事,花了五塊錢,請了一個教戲的,教一出《洪羊洞》,我隻學了五天,我就把五塊錢送了他不幹。”楊杏園道:“那是什麽道理”富家駒道:“咳!不要提起,實在麻煩。我聽戲聽慣了,隨口唱出去,也不覺得怎樣難。可是請人一教,那簡直全是毛病,唱的字分了板眼,又要分尖團。那還是規矩上的話,不去管它。他又要你唱的味兒,和他一樣。這一句你要唱不會,你就得唱個二十遍,三十遍。越是教得多,越是唱不對,自己真弄糊塗了。再說這位教戲的,和他親近,也就有礙衛生。這樣的熱天,還穿藍布長衫,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洗,全是油跡。他又愛吃大蔥,每次來了,渾身的汗臭,加上那陣大蔥味,真受不了。至於他那一種情形,也討厭,手指頭拍著大腿點板眼,眼睛緊閉,腦袋亂晃,像個瘋子一樣。”楊杏園道:“何不請個好些的人教呢?富家駒道:”都是和這些差不多的。好些的就是戲子,那不容易請,而且初學就和他們學,也學不到東西。“楊杏園笑了一笑道:”密斯脫富實行學過戲,這樣說來,一定是個戲博士了。“富家駒聽了這句話,就引起他一肚子的戲學來,說的滔滔不絕。楊杏園自己一想,究竟在半師半友之間,未便和他一直往下談,隻是微笑。等到富家駒說得停了一停,然後走到他屋子裏去,說道:”我要看看老大的作品。“走進來,便在富家駒的位子上坐下。一看位子麵前並沒有擺書,攤著筆墨,有一張紅綠格的稿子紙,寫了一大半。題目是”晚香玉之天女散花“。小題目寫著”此曲隻應天上有從間能得幾回聞。“題目下麵署著”友玉居士“四個字,這不用提,所謂友玉雲者,就是對晚香玉而言。再看文裏麵,雖然沒有什麽鸞啼燕語的話,但是餘音繞梁,婀娜多姿,這一切可以頌揚的典故,卻還不少。楊杏園笑道:”老大很有功夫,還能做戲評呢。“富家駒自己也覺得捧坤角的勾當,有些不大方,說道:”這是替朋友作的。“楊杏園見他不認帳,自然也不必追問,隨手就把他這書桌的中間抽屜打開。不料這一來,又發現了一樣東西。裏麵放著一張六寸的相片,乃是一個男裝的女子。因為梳著辮子,打著覆發,耳朵上又懸著一對環子,所以認得。像片旁邊,寫著一行字,”富大爺惠存“。下麵隻寫了兩個字,”玉贈“。這不是別人,正是富家駒捧的這位晚香玉。楊杏園隻當沒有看見,依舊把抽屜關上。便對富家駒道:”有什麽大著沒有。可以給我看看。“富家駒正怕他翻抽屜,說道:”存稿有是有幾篇,不過沒有帶來。“楊杏園看見他局促不安的樣子,便不願在這裏久坐,就說道:”我們該吃晚飯了,去北屋子裏坐罷。“說著,先走了出來。
果然,屋子裏已經擺上了菜,正在開飯。富學仁待楊杏園極其恭敬,上麵一席,就設的是他的座位。大家坐定吃飯,隨便閑談,楊杏園的臉,可望著院子方麵。不多大的工夫,隻見一片聲音,嚷了進來。嚷道:“密斯脫富,怎不通知一聲,就搬了家了。難怪天樂那好的戲,昨天你都沒去。”說時,進來一個人,穿著一件綠色的長衫,戴著巴拿馬的草帽,架著闊邊茶色眼鏡。一進門笑嘻嘻地,用手上的大摺扇指著富氏兄弟說道:“你們這三個寶貝,弄些什麽鬼,搬到這兒來過舒服日子。”
富家駒放下筷子碗,連忙說道:“請到我屋子裏去坐。”站起身來,先走了。那人見富家駒走過來,也隻得跟著。
進了自己屋子,富家駒皺著眉,彎著腰,用手指著那人道:“錢作揖呀,錢作揖,你真是個冒失鬼。也不問有人沒人,怎樣和我開起玩笑來?”錢作揖道:“桌上坐的那個人是誰?”富家駒道:“那是我們長輩的朋友,給我們補習國文的。總算是個先生,對他稍為要客氣一點才好。”錢作揖笑道:“得了罷!你不如請我好多了。哪裏來的這樣年輕的一個老夫子。”富家駒道:“你別看他不起,你猜他是誰?你還把人家作的詩,寫在扇子上呢。”錢作揖道:“誰?他是楊杏園。”富家駒道:“可不是他!”錢作揖將舌頭伸了一伸,笑道:“我這人真是有些冒失。你不知道,為投稿的事,他還和我通過信,我們也算個文字之交的朋友呢。”富家駒道:“剛才你那樣看他不起,等到說出他的名字來了,你又說和他是文字之交。上上下下的話,由你一個人包說了。”錢作揖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管這個罷。今天特意來邀你聽戲去,快點兒吃飯。”富家駒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就來。”
說畢,出去吃飯。不到十分鍾工夫,富家駒就來了,口裏還咀嚼著沒有停。伸手摸摸臉盆架上的手巾,就拿來探嘴。一麵在茶壺裏,倒了半杯冷茶,喝了一口,在口裏漱了一漱,便吐在地下。錢作揖笑道;一早著呢,看你忙得這個樣兒。“富家駒指著外頭,又對他搖搖手,說道:”你不知道,我們那個老三,嘴快極了。惹得他嚷了起來,我是不要緊,弄得你難以為情。“說畢,在鐵床後麵,拿出一件印度綢的長衫來,背著電燈穿將起來。又在書架子背後拿出一根細條兒的手杖來。錢作揖笑道:”你也是造孽,穿了一件衣服,還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富家駒道:”並不為的是別事。因為我白天出去,向來是都很隨便的,到了晚上,反要換衣服出去,越發惹人家疑心。“一麵說話,一麵又打開抽屜,取出眼鏡戴了,拿了一條五六寸見方的花綢手絹塞在袋裏。正自要走,聽差衝了進來,說道:”大爺要出去嗎?還沒有打洗臉水呢。“富家駒將手杖在地上頓了兩頓,說道:”快些,我要走。“聽差看看那個樣子,連忙拿著臉盆走了。聽差實在沒有敢稍停一下,富家駒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卻等得不耐煩。聽差把水拿來了,富家駒擦了一把,毛巾也沒有擰起來,丟在水盆裏,就和錢作揖一路走出來。
走到胡同口上,電燈杆下停著的人力車夫,早含著笑容圍了上來,問道:“先生,要車?大森裏,石頭胡同,遊藝場?”問個不了。這胡同口上的人力車,專門是拉本胡同老主顧的,人是熟的,車子也極其幹淨,胡同裏稍為講究些的人,把他當自己包車用,也就很合算。這種車夫,還有一種特長,這一條胡同,什麽人家,幹什麽事,家裏多少人吃飯,他都明白。富家弟兄搬過來的第一天,他們就打聽了一個清楚,原來是房東三位少爺,在這裏念書,這當然是能花錢的,他們來了一家好主顧,很是歡迎。富家駒一走出來,他們就認識。這個時候少爺吃完了晚飯,打扮得豐采翩翩,這當然是去逛窯子,或者上遊戲場去了。富家駒見車夫問話,說了一聲天樂園,早就有三四輛車子搶了過來。富家駒道:“多少錢?”車夫都說:“大少爺,你隨便給得了,您還能少給錢?”富家駒和錢作揖坐上車去,車夫拉著車跑,一刻工夫,就到了天樂園,每人就給車夫兩角錢。
進得戲院子裏麵,隻見樓上樓下,滿座全是人。看座兒的四狗子,在人叢中正和一個看客辦交涉。那看客一定要坐在前麵,四狗子卻說實在沒有。他一伸頭看見富家駒,連忙走著迎上前來,說道:“富大爺,您怎麽兩天沒來?您的位子,我都留著,可沒有敢賣。”富家駒也沒作聲,隻笑了一笑,到了第三排上,他和錢作揖,各在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了。四狗子拿了兩把幹淨的茶壺,沏了兩壺茶來。彎著腰笑嘻嘻的說道:“今天演新戲,為留這個位子,直惹了不少的麻煩。”富家駒知道他說這句話,是他表功的意味,就在身上拿出兩塊錢給他,說道:“錢三爺的也在這裏給了。”四狗子彎著腰笑道:“今天要賣五毛六,您就給這幾個?”富家駒皺著眉道:“你們有足沒有足?”四狗子道:“好,得了。今天不和您爭。昨天前天兩個座兒,我真給您留著,您就不算嗎?”富家駒道:“這樣麻煩!”說著把麵前的茶壺移了一移,架起一支胳膊撐著下額,表示不耐煩的樣子。四狗子將身蹲了兩蹲,算是請安,說道:“得了,算我多花您倆,還不成嗎?”說完,走近一點,輕輕的說道:“晚香玉明天要照相,您知道不知道?”說著又請了一個安,說道:“您還在乎?給我幾個罷。”富家駒被他吵不過,拿一張鈔票,往地下一扔說道:“真是討厭。”四狗子笑著撿起那張鈔票,說道:“我謝謝您啦。”這個當兒,猛聽見錢作揖喝了一聲好。富家駒抬頭一看,看見晚香玉古裝打扮,唱二簧慢板,走了出台,刻不容緩,趕緊叫了一聲好。晚香玉聽到這句好,眼睛望人叢中一射,早就看見了富家駒。錢作楫在一邊,看得清楚,口裏先叫了一句好呀,接上又鼓了一陣巴掌。
富家駒被晚香玉在台上瞟了一眼,心裏十分痛快,見錢作揖一陣鼓掌,知道他也看見了。笑著對錢作揖道:“又胡搗亂。”其實他嘴裏這樣說,心裏正怕他不知道,故意再說一句,證明這事。後來晚香玉唱完,站在台口上,兩人的視線相距更近。
不知道晚香玉為著什麽事快活,那袖子遮著臉喝茶,偷著和台上戲子笑。富家駒連忙取下眼鏡,昂著頭叫了兩句好。晚香玉聽著台底下無原無故的叫了兩句好,回轉頭來,眼睛瞟了一瞟。富家駒看見,立刻又叫了一聲好。他到這個地方來看晚香玉的戲,前後差不多一個月,晚香玉這樣注意他,從來是沒有的事。這時他真比買彩票的人中了獎還要高興,不住的目視錢作揖,臉帶笑容。這一天晚上,富家駒總叫了一百聲好以外,把嗓子都叫啞了。戲一完,錢作揖和他一路走出戲園子,輕輕的對他說道:“你的資格,已經夠了。你不信,在這兒等她出來。”富家駒原不知什麽捧角,全是錢作揖教的。其初在這裏看戲,富家駒“好”都不好意思叫。錢作揖道:“你要是為聽戲呢,坤伶戲有什麽好聽,用得著天天來嗎?你要是為著認識晚香玉吧?你不叫好,她怎樣知道?”富家駒先還不肯,隻是鼓掌當叫好。後來到了上十天頭上,一點兒影響沒有,他才夾著大家叫好聲中,輕輕叫了幾回好。叫的時候,自己好像是很用力,其實叫了出去,總是不很大響。又過了兩三天,才把這個好字,可以大聲疾呼的叫出來。果然,那晚香玉的目光,有時似乎也望這邊看,大概已經知道他是天天來的。又過了七八天,富家駒的臉皮老了,好是可以隨便叫出來了。就是看戲的錢,也花在一百元開外。不知怎樣。那個看座兒的四狗子,打聽得了富家駒是個有錢的少爺。自這兩天沒來,他正抱怨著,走了一個好主顧。今天富家駒來了,所以他十分表示好感。四狗子歡迎,要拉住他。不料台上的晚香玉也是一樣,富家駒真喜歡極了,恨不得這戲演到天亮。這時錢作揖叫他在門口等一會兒,正合他的意思,便對戲園子門口,在街沿的高坡子上站著。一會兒工夫,隻見晚香玉穿著豆綠雙絲葛長衫,戴著白草帽,男裝出來。臉上的胭脂粉,還沒有洗幹淨。後麵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緊緊的跟著。富家駒麵前,擺著一輛自用人力車,四盞水月電燈,點得雪亮,正是晚香玉坐的。晚香玉走到這裏來上車子,對富家駒瞟了一眼,低頭咬著嘴唇微笑。車子走了,一陣粉香,依然還在衣袂之間。接上那中年婦人,也走到這邊高坡子上來雇車,因為富家駒望著她,索性笑著和富家駒點了一個頭。富家駒趕緊還禮,接上也笑了一笑。那婦人說道:“您昨天好像沒來。”
富家駒道:“有點兒事情。不得空。”那婦人道:“您貴姓?”富家駒道:“我姓富。”那婦人笑了一笑,說道:“四狗子說的富大爺,就是您。剛才走的,就是我的姑娘。”富家駒這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說了一個“嗬”字。心裏想道:“她是晚香玉的母親,可不知道怎樣稱呼”。晚香玉的母親又笑了一笑,說聲“明日會”,雇一輛車子,就走了。錢作揖拿著手上的小藤杖,敲了富家駒一下腿,說道:“傻瓜!剛才人家來將就著你,你不知道粘上去。”富家駒笑道:“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時找不出什麽話來說。你怎樣不替我說兩句?”錢作揖道:“這樁事,我也是少於經驗。而且她又不和我說話,我怎樣插嘴?當時你要釘上她兩句,她就會請你到她家裏去玩玩了。”富家駒道:“可惜!可惜!”錢作揖道:“那有什麽可。借!
明日白天,咱們一塊兒到她家裏去就得了。“富家駒道:”不要亂來,仔細闖禍。“
錢作揖道:“惹什麽禍!你若不去,我一個人去。”富家駒道:“你明天幾點鍾去?”
錢作揖道:“去早了呢,她沒有起來;去遲了呢,恐怕她又出去了,最好是一兩點鍾去,不遲不早。”富家駒道:“很好,明天我們一塊兒去。我們在哪裏會?”錢作揖道:“我來邀你得了。”富家駒道:“不成,不成!我們那老二老三,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你一去邀我,他們就要疑心。不如你在勸業場茶樓上等我。我下了課,不必回家,就和你一路去,你看如何?”錢作揖道:“既要吃魚,又要伯腥,這是何黃。”富家駒道:“要不然,我寧可不去。”錢作揖見他態度堅決,隻得答應。各人雇車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富家駒拿出一件紗馬褂和一件印度綢長衫,用一張紙包好,和書包一塊夾了,帶到學校裏去。到了學校裏,把衣服叫齋夫收了。上了上午三堂課,也不回去吃飯,就在附近小飯館子裏吃了一些東西。然後又到理發店裏刮了一個臉。
這才拿了衣服出來,渾身上下一換。雇了一輛車子,一直到勸業場來。找到茶樓上,果然錢作揖在那裏。便催著他會了茶帳,一路走出來。錢作揖笑道:“我不去了。”
富家駒道:“你這不是難人?到了這時,怎樣不去?”錢作揖偏著頭對他渾身上下一望,取下帽子,和他又一鞠躬。說道:“你扮成這樣一個十足的小白臉,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鋪的掌櫃,人家還睬我嗎?我去作什麽?”富家駒道:“隨便刮一個臉,這也不算什麽,你又何必說這個挖苦話?”錢作揖道:“這也就巧了,你早不刮臉,遲不刮臉,單單是今天上午刮臉。”富家駒笑道:“就算我成心刮臉,我在你麵前認個錯,這也可以吧?”錢作揖笑道:“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富家駒笑道:“這無非逢場作戲,誰又是正角,誰又是陪考的?”說著,馬上就叫了兩輛車子,雇到草廠胡同。錢作揖道:“你怎樣知道她的地點?看你不出,不作聲的老實人,肚子裏可有數呢。”富家駒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才這樣難我嗎?”說著,就坐上車去。錢作揖真怕他一個人去了,也就隨著上車。到了草廠胡同,認明了門牌,兩人下車,便去敲門。富家駒究竟不行,給車錢的時候,故意慢一點,讓錢作揖上前敲門。敲門以後,裏麵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穿一件舊的淡竹布長衫,梳一條大辮子。錢作揖認得,她是一個當跑龍套的。她對著兩個人的情形看了一看,竟先問道:“你們是到田大媽家裏去的吧?”錢作揖知道晚香玉姓田,這田大媽一定是晚香玉的母親了。便說道:“是的,她娘兒倆都在家嗎?你怎樣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那孩子笑道:“誰不認得你,你天天坐在天樂園池子裏第三排。”說著伸手一指富家駒道:“喲,今天還穿了一件馬褂。”富家駒心裏想道:“這女孩子也不算小,怎麽說話這樣粗野?怪不得人家說,唱戲的女孩子,是帶有男性的。”
那女孩子問了話,回轉身,就喊道:“田大媽,你家來了客。”一語未了,晚香玉的母親在屏風後,伸出一個頭來,看見是富家駒,連忙笑著招手道:“請進來,請進來。”他二人走進去,田大媽一直就望北屋子引。一掀門簾子,隻見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紅對襟短褂子,蓬著一把辮子,覆發都披得臉上來。手上拿著一根白線,縛著一隻蟈蟈兒,在藤榻上引小貓。看見人來,喲了一聲,跑進左邊房裏去了。田大媽含著笑容,請他二人坐下,便去張羅茶水。富家駒看見晚香玉出來,渾身綺羅,滿頭珠翠。猜她家裏雖然不是高堂大廈,一定也是陳設楚楚的好房子。這時一看,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簷。坐的屋子裏,上麵一張長畫桌,擺著一個打了補釘的白花磁瓶,插著一根雞毛帚,一架擺式的老鍾,鍾麵上隻有一根短針。此外還有一麵小鏡子,兩隻玻璃花瓶,都是塵土堆滿了的。屋中間一張四方桌子,橫三豎四,羅列一張藤榻,幾張椅子上放著麵板,擀麵棍兒。又有兩個磁盆子擺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麵。地下滿處都是菜葉。房門兩邊,擺著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戲用的東西。這屋裏還有什麽空地?滿牆糊著的圖畫,是賣畫人兒的攤子上買的。什麽耗子聘閨女,五世同堂,怕媳婦兒,紅一圈綠一圈。富家駒在家裏就擬好一篇腹稿,題目是“尋香記”。打算把晚香玉家裏一幾一塌,都要鋪張二下。這個樣子,未免大為掃興。好在晚香玉這時已出來了,穿了一件寶藍色雙絲葛的長衫,又加上一件漏明紗的小坎肩,馬上就漂亮許多了。她出來一手掀著布門簾子,一手理著鬢發,先笑了一笑。然後笑著說道:“今天可不知道有客來,屋子裏糟透了。”說畢。搭訕著向院子外頭叫了一句“媽呀。”田大媽答應著就拿了兩個茶杯,一把茶壺來。田大媽一麵倒茶,一麵對錢作揖道:“您貴姓?”錢作揖等她一問,將姓名住址就全說了。晚香玉眼睛瞧著富家駒,笑了一笑,然後問道:“這位先生呢?”田大媽道:“富大爺你會不知道?”晚香玉笑道:“認是認得,可不知道他的姓呢。”這句話說完,大家一笑。富家駒想不出說什麽話,卻撥著衫袖看了看手表。錢作揖雖然臉比富家駒老些,究竟因為初次來,不好亂說,也是默然。
半晌,田大媽對富家駒笑了一笑,說道:“您喝茶。”富家駒答應道:“喝茶。”
晚香玉笑了一笑,對屋子外麵,花兒花兒的叫貓進來。錢作揖道:“這貓很好玩。
就叫花兒嗎?“晚香玉道:”可不是!“於是大家抓著貓這個題目,就大談特談。
談完了,大家又靜默了一會。富家駒錢作揖又說了幾句閑話,總是不能十分談笑自如,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隻好告辭。晚香玉道:“有什麽事嗎?”富家駒道:“沒什麽事。”晚香玉道:“既然沒有什麽事,忙什麽?就請多坐一會兒。”富家駒錢作揖,原不一定要走,晚香玉既然挽留,就樂得多坐一會兒。所以兩個人站起來了,又複坐下。前後約摸坐了一小時,話也就慢慢的多了。錢作揖偶然問了一句:“《貴妃醉酒》怎麽好久不演了?”田大媽笑道:“不瞞您說,那幾件行頭都壞了,沒有法子穿出去。”錢作揖對富家駒輕輕的說了一句:“你送她一套,好不好?”
富家駒連忙說道:“可以,可以,不過我是外行,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做?”錢作揖笑道:“人家做好了,你會帳還不會嗎?”富家駒又道:“可以可以。”錢作揖對田大媽道:“聽見了嗎?”田大媽連忙站起來,對富家駒道:“大爺,謝謝您啦。”
晚香玉也就笑了一笑,心裏卻不想有這樣容易的事,偶然一竹杠,便敲上了。立時四大媽的笑容,加緊了幾倍。晚香玉不時的用話引著富家駒,比初來的時候,就不同了。又坐了一個鍾頭,方才告辭而去。到了次日下午,又和錢作揖去了一回。及至第三日,他已經很熟了,再和錢作揖同去就有些不高興。不過無原無故一個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盤算了一會,便在綢緞店裏,買了一件衣料,又配了些化妝品,便送到晚香玉家去。她母女二人自然道謝了一陣。坐下來說了幾句話,田大媽去沏茶,趁這個空兒,晚香玉對富家駒一笑。問道:“那錢少爺怎麽沒來?”富家駒道:“他不知道我要來,我打電話邀他,他不在家呢。”晚香玉又一笑道:“你來就你來得了,邀他幹嗎?”富家駒聽了這話,說不出的心裏好過。正想說一句話答應晚香玉時,田大媽已經進來了。空坐了一會,也隻得告辭。
從此富家駒失魂落魄似的,總是惦記晚香玉。又怕去得勤了,田大媽要生疑心,隻好隔一兩天一回,有時也帶一兩個朋友去。可是去會晚香玉,總有田大媽在座,說幾句無聊話而外,一點情意,也不能向晚香玉表示。本來想不去,一來有些情不自禁,雖無聊去坐一會,總要去一遭,心裏才安慰。二來晚香玉眉梢眼角,情致纏綿,令人一望就能感受。偶然田大媽走開,晚香玉必定偷著說一兩句體己話。或者故意,燃著煙卷,隻抽一口,送了過來。或者倒一杯茶,笑著送到麵前。這樣一來,富家駒滿心搔不著癢處,不知怎樣好?總想設一個法子,把田大媽引開,和晚香玉說幾句愛慕的話,卻總想不出來,日子很快,轉眼就是一星期了。這天又是星期日,可以玩個整天。所以星期六晚上,玩到一點多鍾才回家睡覺。反正明天不用起早,盡管睡晏些不妨事的。不過這幾天以來,每到飯後,楊杏園請他到後麵閑談,說些國文組織法。名為閑談,其實不啻上課。楊杏園對於這裏麵的語助詞,講得最詳細,富家駿富家驥都聽得入神,以為很好。富家駒先卻是唯唯否否的聽著,心不在焉,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他耐不住,吃了晚飯就聽戲去了。連星期六算起來,已有兩晚沒有聽講。早上偶然醒了,本要睡早覺的,隻見床麵前小茶幾上,壓著一張字條,伸手拿過來一看,上麵寫道:“叔叔昨晚來此,與楊先生長談半夜而去,臨行囑兄回家一行。”富家駒認得是富家駿的字,嚇了一跳。心想,我的行藏是瞞不了楊杏園的。他若把這事完全說了出來,那就糟糕,我何妨先探一探他的口氣,若是他真有些不客氣,我還是不回去的好。這樣一想,就起來了。一問聽差,知道小兄弟倆都出去了。洗了一把臉,慢慢踱到後院子裏來。走到牽牛花架外,隔著籬笆,看見一個穿裙子的女子,露出半身,站在樹下。他不用猜,就知道是楊杏園的好友李冬青,因為她已經來過三四次了。便退了兩步,喊了一聲楊先生,然後才慢慢走進去。
隻見滿地下擺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瓦盆,和兩大堆菊花秧子。楊杏園穿著短衣服,蹲在樹蔭底下,在那裏栽花,兩隻手又著十個指頭,粘滿了的土。舉起胳膊來,卻用衫袖去揩頭上的汗。他見富家駒進來,伸開兩隻手,笑著站了起來道:“來來來,你也來栽上兩盆。”富家駒笑道:“楊先生還會藝菊,這倒是有趣的事。我哪裏能來,一點兒也不懂。”楊杏園道:“我又何嚐懂,也是試試呢!”富家駒見楊杏園態度和平常一樣,料他昨晚沒有說什麽。他二人在那裏,自己不要太煞風景,便抽身走了。
第四十八回鬻畫分金割愛助膏火讀書補拙勉力答瓊瑤
李冬青見他去遠,便道:“這人倒像一個誠實少年。”楊杏園道:“誠實害了他了。他現在為一個坤伶所迷,捧得昏天黑地,又可笑,又可憐。我看他錢花足了就醒了。”李冬青道:“也許那坤伶待他真好。”楊杏園道:“難道他們還能破了成例,講真愛情嗎?”李冬青道:“你這話顯然偏著男子。以為富君是讀書的人有真愛情,那女戲子就是以金錢為重,決不會有真愛情的。”楊杏園道:“管他真愛情,假愛情,與我們什麽相幹?愛情這樣東西,本來是神秘的東西。也許表麵很接近,骨子裏很疏。也許表麵很冷淡,心裏很熱烈。當事的人,十有九個是糊糊塗塗。
用第三者的眼光來評論旁人,越發不對了。“楊杏園說時,蹲著身子在地下栽花,不住的用手弄土。眼睛隻能望著李冬青的裙子角。李冬青手扶著樹站著,默然不語。
用手牽了牽衣襟。又抽出衣紐上的手絹,揩了一揩臉。過了一會,還沒有作聲。楊杏園在這時,也是沒有什麽話可說,搭汕著,努力的栽花,一刻兒工夫,就栽了三盆花。彎著腰,總不肯伸直來。大家靜默了一會,隻聽見屋子裏的鍾當當當響了十下。李冬青笑道:“怎麽就十點鍾了?家裏快要吃飯,回去了,省得他們等我。”
楊杏園這才站了起來笑道:“你府上不是十二點鍾吃午飯嗎?”李冬青道:“今天禮拜,格外提早一點,吃了飯,好出去玩呢。”楊杏園笑道:“向來沒有聽見說出去玩的人,今天也自動的要出去玩。”李冬青笑了一笑,說道:“再會。”楊杏園伸著兩隻糊滿了泥的手,便跟在身後,送了出來。到了月亮門邊,李冬青回頭說道:“這樣的熟客,還送什麽?”楊杏園道:“也應該送到前院。”說著,依舊望前走。
李冬青真忍不住了,笑著說道:“瞧罷!這個樣兒……”楊杏園一看一雙泥手,渾身泥點,這才笑著止住步。一直望著李冬青走了,然後轉回身,這才覺得兩隻腿有些酸,地下還攤著一大堆菊花秧子,不能栽了。走回房去就著臉盆裏的涼水,洗了一把手,洗得滿盆都是泥土。看看院子裏的花,叫自己也未免笑自己做事有頭無尾。
便叫了聽差車夫進來,一頓把花按著盆子栽了。栽不了的,就叫他們拿了出去。自己先栽一株花,按著歌訣,要多少土,要多少水,這會子亂七八糟,也就不管了。
當新聞記者的人,是沒有星期休息的。每到了星期,就要抱怨自己幹的這種職業不好。楊杏園也是這樣,不過他有一種自慰的法子,把一部分不受時間限製的事,星期五星期六,就預先忙著趕做些起來,星期日,在家裏究竟可以休息半天。這時富氏兄弟不在家,李冬青又走了,一個人不做事,反而不知道怎樣好。回頭一看椅子邊的電話插銷,隨手將耳機插上,便四處打電話,找朋友說話。百無聊賴中,找了這樣一個消遣法,可是這樁事,又宣告失敗。有的地方是電話沒叫通,有的電話叫通了,人又不在家,後來委實無人可找了,心想隻有華伯平沒有去找,他平常都不在的,星期更不必說。管他,且試一試,便又把電話叫到惠民飯店。那邊接了話,卻說是剛剛起來。楊杏園就請華伯平說話。一會兒華伯平接電話了,問道:“你是打聽餘夢霞的住址嗎?”楊杏園笑道:“什麽紅蝦紅鴨?”華伯平道:“他昨天到北京的,你不知道嗎?”楊杏園笑道:“你說是誰,我並不認識這個人。”華伯平在電話裏笑了起來,說道:“你們都是文丐啊,不至於不認識。”楊杏園道:“真不認識,也許我一時記不起來,你說他從前在什麽地方做事,我就可以想起來了。”
華伯平道:“他是個小說家,曾做過一部《翠蘭痕》,風傳全國。早幾年,中學校裏的學生還當作教科書呢。”楊杏園笑道:“哦,是他,難怪說紅蝦紅鴨。我也是隻聞其名,並不認識。但他是上海的洋場才子,到北京來做什麽?”華伯平道:“聽說是招親來了。詳細情形,我不很知道。我怕你是要找他呢,你既不是找他,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楊杏園道:“一個人在家裏問得慌,找你談談。可否到我這裏來吃飯?”華伯平道:“對不住!我這兩天為著老總的老太太過生日,籌辦壽事,簡直沒有閑呢。我正要找你一樁事,哪裏有骨董出讓沒有?我倒要收個三五樣。”楊杏園道:“對窮措大打聽骨董,豈不是問道於盲?”華伯平道:“我不過順問一聲,那就再會罷。”說畢,各自掛上電話。楊杏園找不到人,隻好門在家裏看了半天書。下午依舊到館裏去辦事,星期這一天,還是白過了。
時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謂已涼天氣未寒時。楊杏園偶然受涼,病了兩天。
他因為自己喜歡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當一回事,依舊掙紮著做事。因此一回來,就睡覺,連李冬青家裏,也有三四天沒有去。這日下午,小麟兒拿了一封信來,交給楊杏園。他沒有拆信,心裏就想著,難道怪我不見麵嗎?連忙拆開信來一看。
上麵寫著是:史女士寄人籬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茲彼決計擺脫,入校讀書。
因學膳各費,共需百餘元,乃就商於青。青同懷淪落,有逾骨肉。力所能及,義無可辭。惟阮生之囊,雖不名一錢。而相如之家,亦徒空四壁。愛莫能助,謂當奈何?君於青,似可一商緩急,特此專函奉托,謀以玉成其誌。君素任俠,當必有以慰我也。
青白楊杏園將信看完,盤算了一會,決計不能說是沒有錢。可是這時領薪水的時候沒到,手邊又沒有存款,哪裏去弄一百多塊錢去。心想一兩天內,也許不要用,我答應了再說。便拿了一張信紙,寫道:示悉。此亦朋友應盡之義務,何所謂俠耶?惟連日適患小恙,深居簡出,恐不能於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內,當有以報命。
杏複信寫完了,找了一個信封,將信紙放進去。也沒有封口,標了兩行“請回交令姊冬青女士”幾個字,便交給小麟兒,他拿著信,跑著走了。到了家裏,李冬青將信一看,總算滿意,但是看見楊杏園所說,連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麽病,過了一會兒,便自己來看楊杏園。楊杏園正因為無聊,背著兩隻手,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看見李冬青,便笑著道:“好幾天不見。”李冬青道:“怎樣病了?”楊杏園道:“不相幹,小感冒罷了。”說著便一路和李冬青走進屋來,在兩張沙發上對麵坐下了。楊杏園問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親戚脫離了嗎?”李冬青道:“昨天就搬到我家裏來了。”說著皺了一皺眉毛,又道:“這事,我困難極了。她的親戚餘府上,我都認識的,密斯餘,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裏,她怕我避嫌疑,要搬到公寓裏去住。我想她又沒有個伴,怎樣去得,硬把她留下了。她就如坐針氈一般,哪裏能安穩。我今日忙了一上午,才在民德女子實業學校裏,親自和校長辦交涉,給她弄了一個選科生,立刻可以搬到學堂裏去住,隻是學膳費,一刻兒拿不出。”
說著笑了一笑道:“我的窮,又是不言而喻的。”楊杏園道:“據這樣說來,密斯史在府上借住,實在不便。不知道她為什麽和餘家弄翻了?”李冬青道:“那無非是受兩個姨太太的氣。況且她的姑母早已去世了。現在的餘太太,是續弦的,她雖叫一聲姑母,其實還是由於姑丈的關係。你想,大家並無關係,她老在餘家過活,怎能保餘家不說話?”楊杏園道:“她還有一位祖母在餘家,那怎樣辦呢?”李冬青道:“這就沒有法子了。她要不是她的祖母在餘家,早就搬出來了。”說著皺了一皺眉毛道:“這位小姐,太任性些,說走就走,隻穿了隨身的衣服出來,這就是第一要解決的問題。我的衣服,她又不合身,就眼麵前而論,就要製二三十塊錢的布衣服。”楊杏園知道李冬青最守口德的。她所說史科蓮這種情形,很是含混。由這上頭去推測,一定她的境遇,非人所堪,才搬了出來的。便慨然的答應道:“既然如此,我們要做兩步去辦。第一步,做衣服。免得不能進學校的門。第二步,再籌劃學費。二三十塊錢,我這裏倒也現成。”說著便走進房去,在箱子裏拿出二十八塊錢來,把身上皮夾子裏的三塊錢,抽出兩塊,一共湊成三十塊,交給了李冬青。
李冬青一看,有鈔票,有現洋,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賦。笑道:“我暫拿去二十塊得了。留下十塊錢。”這下麵一句話,雖沒說出來,卻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免得他為此受窘。楊杏園又很了解她的用意。說道:“不要緊,我身上少零錢用,隨時可以到報館裏會計部去拿的。”李冬青見他這樣說,知道他出於至誠,便收下了。
這時候已經電燈亮了。李冬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來,談了幾句話,就走了。
楊杏園心想,答是答應了人家,馬上就要籌款,不要耽誤才好,當晚就分頭去借錢。
偏是事不湊巧,一處也沒有借到。就是人家答應有,也約在三五天以後,不能應急。
他心想約好了一星期內拿出來,不說提早,總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而今看看要失信了,怎樣辦?自己忽然想起一樁事,那華伯平,不是要買骨董嗎?我箱子裏還有一幅《關山夜月圖》,不如賣了它。這樣一想,立刻在箱子裏找了出來,便打電話,約華伯平來看畫,一直打了四通電話,才把華伯平找到。原約定次日下午四點鍾來的,到了晚上十點鍾才來。楊杏園道:“你怎樣如此不顧信用?叫我在家裏老等。”
華伯平道:“老弟台,我這就極講信用了。四點鍾出城,被人拉去捧角,看完了戲,吃小館子。吃了小館子,又去逛胡同,走了兩家,我硬抽身跑來了,他們還在等我呢。”楊杏園道:“國家養你們這班官,不發薪呢,就怨天恨地,說是枵腹不能從公,發薪呢,你們又花天酒地,把辦公做個幌子。”華伯平笑道:“得了得了,不要發議論了,你拿畫給我瞧罷,我還要走呢。”楊杏園看他那種急的樣子,知道他不能久等,便把畫拿給他看。這畫是個小中堂,畫著半勾霜月,一角孤城,城外一片沙漠,兩個遊騎,向城門飛奔而來。紙卻是雪白的。華伯平道:“這並不是古畫。”
楊杏園道:“本不是古畫,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麵的圖章。”華伯平仔細看了一看,乃是“伯秋之章”四個字。華伯平道:“哦!是他畫的,他是我的同鄉,做江西吉安縣知縣,沒到任落水死了。”楊杏園道:“不錯,就是他,他叫趙伯秋,十年前,在江西做官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你看這一軸畫能值多少錢?”華伯平道:“這一軸畫,賣給外省人,他當一軸平常的畫買去,出不了什麽大錢。你賣給我,算是找著主顧了。我出一百塊錢罷。”楊杏園道:“你不把它當骨董,我可把它當骨董哩。老趙的畫,我家裏一共隻有三軸,賣了可沒地方找去。你要買,就出一百三十塊罷。”華伯平笑道:“原來是你的畫,我不能要。明天同鄉知道,說我華伯平掙了幾個錢,把朋友收藏的東西,都搜括了去,豈不是笑話?”楊杏園笑道:“你不要瞞我,你不是收藏家,你哪有閑錢去買這個?你買了去送老頭子的禮,對也不對?
就是你買,那也不要緊,朋友就不能作買賣嗎?“華伯平道:”你的話,猜是猜著了。據我說,我出一百不少,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以所愛之物而論,也說得過去。
何以單單要一百三十元?“楊杏園道:”我有一筆費用,差一百三十元,所以想賣這個數。“華伯平道:”你有什麽費用,結婚費嗎?若是為這個,我借一百三十元給你。要你賣東西,就不夠朋友了。“楊杏園道:”不是,不是。有東西買,豈不很好,我何必負債。“華伯平道:”雖然,你這話還是可疑,設若你東西隻值十塊錢,你因為要一百三十塊錢,也賣那個數嗎?再說你差一千呢,就要賣一幹嗎?“
楊杏園道:“你是做買賣來了,還是論邏輯來了?”華伯平道:“好!我就出一百三十元,不和你爭了。不過我想你不嫖不賭,哪裏會鑽出這一筆費用。”楊杏園笑道:“將來也許可以告訴你,現在因某種關係,要守秘密。”華伯平見楊杏園一定不肯告訴,隻得罷了。便說道:“畫我是不要你的,我明天叫人送一百三十塊錢過來得了。”楊杏園道:“我在客中,這軸畫我留著也沒有地方去掛。掛起來,也沒有相當的骨董來配,我還是賣了的好,省得負債。你就把畫拿去罷。你若不要畫,還說我用手腕來借錢呢。”華伯平道:“笑話,我哪有這種意思?”楊杏園道:“你不要畫,我就不借你的錢。”華伯平沒法,隻得把畫拿走了。他想道:“楊杏園為什麽不肯負債呢?這一定是結婚。大概不願在新夫人麵前露出窮相,所以寧願賣掉這可有可無的畫。”他知道楊杏園等錢用,第二天,居然起了一個早,九點鍾就派專人把錢送了來。楊杏園將錢拿到,也沒有停留,就把錢送到李冬青家裏去。
李冬青恰好這天上午無事,還在家裏。楊杏園來了,便出來在客室裏和他見麵。
楊杏園將錢如數交給李冬青,問道:“夠不夠?”李冬青道:“足夠了。總要多個三十塊錢呢。”楊杏園道:“那就很好。密斯史這時進學校,哪裏不要用錢,就留著她零用罷。”李冬青用手扶著茶幾,輕輕的撫摩著,眼睛又望著手,沉思了一會。
然後微笑了一笑,對楊杏園道:“這個錢,幾時要用?”楊杏園笑道:“還打算還我嗎?我要加一的利呢。”李冬青對這一句話,就不好答了。理由是為什麽借錢不要還?可是在彼此的友誼上,又絕不許計較金錢問題。一定要談有借有還,就太俗了。她的臉太嫩了,這一急,卻急得滿臉通紅。但急中生智,也答應一個不著邊際。
便笑道:“加一的利,也不算重。借來的錢,至少也是三分利,這也不過賺六分罷了。”楊杏園道:“我並不是借來的。”李冬青笑道:“不要相瞞。第一次,尊囊就給我搜括無遺,哪裏還有儲蓄?越是這樣說,我越過意不去”。楊杏園道:“自然不是儲蓄,是我把一軸畫賣來的錢。”李冬青道:“這就對不住了。回頭密斯史又要說許多不安的活。”楊杏園道:“不不!這事我是不出麵的。在史女士麵前,千萬不要說是我的款子。因為……”李冬青知道他的意思,第一,他和史科蓮,沒有很重的友誼,這樣幫助,有些躐等。第二,也決不願意在自己麵前,對女朋友賣這一個大人情,第三,他這個人情,並不是對史科蓮而發的。便笑道:“這是怎麽說呢?難道我乞諸其鄰而與之,就這樣示惠嗎?其實第一次那一筆款子,我就實說了。”楊杏園道:“並不是我矯情,因為史女士現在的環境,是不適用‘嫂溺援之以手’那句話的。”李冬青道:“既然如此,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楊杏園覺得“秘密”這兩個字,又有些刺耳。笑道:“那也無所謂。”自己說了這無所謂三個字,卻也不知何所謂。便搭訕著說:“我家裏還有事,我要回去了。”說著,站起身來便走。李冬青照例送到大門口,然後拿了錢進去。
這幾天史科蓮和李冬青同睡,沒事卻在那間小書房裏看小說。剛才李冬青和楊杏園所談的話,她句句都聽見了。李冬青拿了錢進來,一把就遞給史科蓮,說道:“這全夠了。好了,明天你可以去上學。”史科蓮道:“真難為你,給我搜羅許多錢來。”李冬青道:“我哪裏有許多錢,還不是那位楊先生辦的?”史科蓮道:“他幫我這一個大忙,我心裏真過意不去。”李冬青道:“他不但幫你的忙,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卻叫我不要說出來是他的錢呢。”史科蓮道:“既然如此,我尊重楊先生的意思,隻感謝密斯李。”李冬青道:“楊先生幫你的忙,你何以感謝我?”史科蓮笑道:“若不是你認識楊先生,他又怎樣能幫我的忙呢?我感謝你,你自然要去感謝他,這手續就不錯了。”李冬青道:“這無所謂手續,也無所謂感謝。是楊杏園說的,乃朋友應盡之義務。”史科蓮道:“這樣說,就完全便宜我了。”
李冬青有一句話要說,幾乎要說出來,又忍回去了。隻笑了一笑。
史科蓮得了這筆錢,是滿天愁雲盡散,臉上的笑容,也就止不住顯出來。到了次日,她就離了李家,搬到學校去。學校裏的生活,那都是有秩序的。而且耳所聞,目所見,都離不了功課。和餘家那種繁華家庭的狀況,自己寄人籬下的環境,完全不同。不說別的什麽,第一吃一碗安心飯,不看人家的眼色。這時史科蓮除了掛念祖母是一樁心事外,竟成了個自由之神。好在餘瑞香始終和她不傷友愛,不時寫信給她,報告外祖母平安。史科蓮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課,滿打算畢業而後,學著李冬青自己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到底不能不感謝楊杏園。
很快的工夫,一個星期又過,大家都換了夾衣。史科蓮得了楊杏園第一批款子,綢緞未雨,早把夾衣作好,這時也全身更換起來。她又想,若不是楊杏園,莫說讀書,第一項這衣服問題,就不得了。他雖然不要我感謝他,我究竟受之有愧,因此她就當在她寢室裏的時候,用自來水筆,寫了一封信給楊杏園。那信道:杏園先生:我寫這封信給您,實在冒昧得很。因為您極力的協助我,是不願意我知道的。我這時寫信和您道謝,豈不有傷您的本意嗎?不!這事在您那一方麵,可以這樣設想。在我們受惠的人,良心上,卻不能容許我緘默。所以我於尊重尊意,和安慰我良心的兩方麵,轉來轉去,費了一個禮拜的研究。結果,良心戰勝了友誼,我隻得冒著不是,寫信給您道謝。道謝兩個字,實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我是一個沒有學問,而又窮無所歸的女子。我不信這世上人,除了李冬青之外,還有幾個人能看我一眼。現在我知道不然了,天地之大,不少好人,隻是難以遇著罷了。學校裏的生活很好,由前十天的我,變到現在的我,我簡直得到第二個生命。生平的快事,莫過於此。在這種良好環境裏,我現在除了思念一個寄人籬下的六旬祖母而外,沒有別事,隻是盡力的奮鬥。這是可以報告助我的朋友的。我不長於文字,寫得不成東西,求您原諒。即頌文安。
史科蓮謹啟這一封信,覺得是一種可紀念的東西,楊杏園連信紙信封,一並收起來,放在一個收文件的小匣子裏。又想不能默爾受之,也就拿了一張信紙,回了一封信,無非是自己謙遜一番,又勉勵史科蓮幾句。寫完了。就交給聽差寄去。當聽差將這封信拿走之時,恰好吳碧波前來拜望他。吳碧波的目光,最是銳利,遠遠的看去,已經看見信封上有女士兩個字。一腳踏進門,看見他的書桌,筆還在硯池邊斜擱著,便笑著問道:“來的不巧,又要打斷你的詩興吧?”楊杏園道:“作什麽詩,幾個月也謅不出七個字來哩。”吳碧波道:“你看,筆還擱在硯池上,大概正是工作時間。”楊杏園道:“見麵很少,既然來了,多坐一會兒,暢談暢談。我這時不作事,剛才是寫一封信。”吳碧波就故意問道:“寫信給誰?讓我來做一回福爾摩斯。據我想,這封信,很簡單。你看,那一盒信紙,不是像沒動一樣嗎?大概不過一兩張八行。既然很少,當然是不重要的。可是你寫好了就封,封了就寄,一定又是急於要答複的。因為墨汁還沒有幹,信已不在桌上,當然是寫好就付郵了。這封信,大概是寄給朋友,不是家書。要是家書,發得這樣匆促,你豈能態度還這樣安閑?再說這封信一定是寄給一位極好的朋友。我是知道的,你有一個壞脾氣,把寫信認為最便宜的事,卻往往因此延擱下去。有許多要緊的事,都耽誤了。你若不是寫給好朋友,不能這樣留心。這是我一分鍾內理想和觀察上得來的推測,你看對不對?”
楊杏園笑道:“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一封信罷了,值得這樣研究?來來來,我們下盤圍棋。”吳碧波知道楊杏園有三不高明,下圍棋,猜詩謎,拉胡琴,都是最愛又夠得上打零分的。這時他發起下圍棋,決不能這樣不量力,分明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就笑道:“你那種棋,罷了。”楊杏園聽說他不下棋,也就一笑而罷。問道:“你怎樣有工夫出城?”吳碧波道:“罷了課了。”楊杏園道:“上半年罷課罷了兩個月,你們已經玩夠了。下學期開學,還不到一個星期吧?怎樣又罷課?”吳碧波道:“上半年為教員欠薪罷課,原來沒有解決。下半年,是財政部答應給錢,才開學的。開了學,財政部不給錢,校長受了騙了,教授們一惱,又罷課了。”楊杏園道:“上半年記得罷了兩次課了吧?”吳碧波道:“可不是!第一次是為鬧外交罷課,第二次是為鬧洋錢罷課。倒黴,自從我進大學的那年起,每個學期,都有罷課的事。我讀了四年書,大概罷了十次課。合起寒假暑假一算,說句良心話,頂多讀了一年半的書罷了。這個學期,是第五個年頭,看看又算完了。再過一年半,就要畢業。說起來在大學讀六年的書,弄個學士頭銜,真也不容易。要像這個樣子,六年工夫,能學個什麽?家裏每年匯整千的洋錢到北京來,白養我們住公寓吃小館子,這是何苦?不曉得留著錢,讓我們在家裏當少爺。”楊杏園笑道:“豈僅住公寓吃小館子而已乎?”吳碧波道:“自然還有,那還可以算作例外。至於在北京住公寓吃小館子,卻是貧富一樣。千裏迢迢,到北京幹這個,真冤。”楊杏園笑道:“你現在是一個格議了,總算一個官。中國的父兄給錢子弟們讀書,無非是要他作官。你既然作了官了,算已經達到目的,讀書不讀書,那有什麽關係呢?”吳碧波道:“在北京作官真容易,不料我居然也占些官味。難怪上海鬥方名士,近來整批的往北京跑。”楊杏園道:“你這話有所指,是不是說的餘夢霞?”吳碧波道:“是的。”楊杏園道:“他不是來京作官,是來京娶老婆。”吳碧波道:“你怎樣知道?”楊杏園道:“我聽見華伯平說的,大概不假。”吳碧波道:“劍塵在上海做過洋場才子的,這內容他一定知道。”楊杏園道:“說起劍塵來,他問了你好幾回呢?”吳碧波笑道:“我正要找他,你有什麽事托他沒有?我可以轉告。”楊杏園道:“我和他常常見麵,有事可以當麵說,何必又請你轉告。”吳碧波道:“總有吧?你想想看。”楊杏園道:“你這話我真不懂。”吳碧波道:“既然不懂就算了,以後可不要托我。”楊杏園始終沒有領悟他的意思,答應不托他。吳碧波見他沒有口風,也就算了。談了一會兒,他一人到何劍塵家裏來。
第四十九回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
這時,何劍塵夫婦兩人,圍著書房裏的桌子,在拚七巧圖。何太太看見他來了,笑了一笑,彎著腰,側著身子就走出去了。吳碧波眼快,早看見她胸麵前的衣服,隆然而起。何太太的衣服,雖然不十分時髦,究竟也不肯穿太古套的。今天穿的衣服,卻是長得奇怪,分明是有所掩蓋。便笑著對何劍塵道:“夫人其有……”何劍塵連忙一麵擺手,一麵對玻璃窗子外努嘴,過了一會兒,才笑著說道:“人家還走得不很遠,不怕人家難為情嗎?”吳碧波道:“太太生少爺,這是極普通的事。我不懂,一班太太為什麽總為這個害臊。”何劍塵道。“這個誰答複得上來,就是她們太太本身,也隻覺害臊而已。何以害臊,大概就不能答複呢。你在哪裏來?”吳碧波道:“我在杏園那裏來。我看他搬家以後,越發的和我們少來往了。聽說他搬家,是有所為的,所以其心專在一方麵呢。你知道嗎?”何劍塵道:“早就有此傳說了。不過也是會逢其適。所以杭州月老詞的對聯說,‘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因緣。’”吳碧波道:“這是下聯啦。上聯呢?”何劍塵道:“一副熟對聯,這也不知道!上聯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吳碧波道:“卻又來!照說,兩方都是你的朋友,這個撮合山,就有斯人不出之感。”何劍塵道:“這個意思呢,我早就有了。杏園不消說,是求仁而得仁,還不是一九百允。隻是那位李女士的話是不容易說。”吳碧波道:“難道她對老楊不滿意?”何劍塵道:“那卻不是,要是真不滿意,兩個人的友誼也不會這樣好。”吳碧波道:“那末,你為什麽說難?”
何劍塵道:“內人為這個事,探過她好幾回口氣了。她說:”今生沒有談戀愛和婚姻的希望。‘“吳碧波道:”!女學生對人談起婚姻問題來,總是持著不屑的態度的。她說不談戀愛,她現在和杏園不即不離的樣子,不是戀愛,難道是愛戀?“
何劍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她的家庭問題,很是複雜。恐怕這裏麵有難言之隱。”吳碧波道:“果然如此,那又要杏園半條命。未雨綢纓,我們得先和他想想法子。”何劍塵道:“我也想好了。等他們兩人的關係,極力的接近。杏園歐化些,能夠直接求婚,那是很好。萬一不能,我猜他一定會來托我的。所以我索性不作聲,讓他水到渠成。”吳碧波道:“要說讓他水到渠成,我看還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就是有那一日,總是另外找媒人,和女邊的家庭去說合的。這個媒人,除了你,也沒有別人可當。與其作那樣的順水人情,何妨挺身而出,先和他兩家說合呢。”何劍塵笑道二“你為什麽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你從杏園那裏來的,不要是和他作說客吧?”
吳碧波道:“我倒是真想和他作說客,討了他的口風,他卻裝傻,隻是不知道。你說我作說客,我還沒有作上呢。”何劍塵道:“他們兩人,既然一個不想,一個不懂,我們何必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吳碧波道:“不過我又猜他有些想我說。
今天他先是提到餘夢霞到北京來求婚,其後又叫我到你這兒來,故意把這兩種事聯係到一處,似乎對我取瑟而歌。“
何劍塵道:“這是你心理作用,有此猜想。餘夢霞到北京來求婚,是有這個事,他也知道嗎?”吳碧波道:“他知道不很詳細,說是你知道這事的內幕。”何劍塵道:“我是知道。他原配的夫人,就是他愛人的侄女。”吳碧波道:“他作的那部《翠蘭痕》,就是他的情史。那書上所說,他的夫人,是他情人的小姑子呢。”何劍塵道:“因為侄女晚了一輩,他隻好那樣說。這位夫人,倒也賢淑,過門以後,夫妻感情也還不錯。隻是他的母親,是一個悍婦,最會折磨媳婦兒。所以不到幾年,他那部小說,竟成了讖語,書中的女家人物,死個幹淨,他的夫人,也死了。這又合了他那哀感頑豔文章的腔調,作了許多悼亡詩。在他實在無意出之,不料數千裏之外,竟有一個翰林公黎殿選的小姐,為他的詩所感動,和他心心相印起來。於是他有到北京求婚這一件事。”吳碧波道:“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事,我吳某怎樣遇不到一次?”何劍塵笑道:“我既不作言情小說,又不作香奩體詩,誰來注意你?”
吳碧波道:“這黎小姐有詩給他,他當然有詩回答了。就是這樣發生關係嗎?”何劍塵道:“就是這樣發生關係的。他們第一步是通信,第二步是交換相片,第三步就是求婚。”吳碧波道:“難道求婚,也是在通信裏麵說出來的嗎?”何劍塵道:“那卻不是。聽說餘夢霞到北京來以後,寫信給黎小姐,約她會了幾回麵,現在正在交涉中呢。”吳碧波道:“這小姐叫什麽名字,也是明星之流嗎?”何劍塵道:“聽說叫昔鳳,倒是一個舊式的女子。他們二人要是成了夫婦,那真可以說得是姻緣有定。”吳碧波笑道:“這樣說來,詞章小說家,不可作而可作。你看,餘夢霞是如此,楊杏園又是如彼。”何劍塵道:“你們當學生的人,要老婆的法子,那還少了?何必羨慕人。你不是和幾個同學,組織了什麽星期講學會嗎?裏麵有女同誌沒有?”吳碧波道:“有。”何劍塵道:“這還說什麽呢,佳人才子的勾當,不是盡量的可以做嗎?”吳碧波搖手道:“罷了,罷了!我們這會裏,統共五個女同誌。
都是尊範不堪承教。我們原不是才子,她們到佳人的程度,也隻好望來生。“何劍塵道:”何以一個漂亮的沒有?“吳碧波道:”漂亮的自有人去仰求她,就不屑於人會來俯就了。“何劍生道:”然則你們組織講學會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吳碧波笑道:“他們的目的,大概如是。我是被他們拉入會的,隻到過一次,是沒有目標的。我要找老婆,是不在這裏麵去找的。”何劍塵道:“難道你也要賢妻良母這種人材?”吳碧波煩膩起來,說道:“得了,得了,不談這個了。杏園說你好久就要找我了,找我什麽事?”何劍塵道:“也沒有什麽大事。因為有個通信社,要請一個編輯,叫我物色人才,我想介紹你去。不過又一想,你已做了官了,還幹這個?所以又中止了。”吳碧波道:“報館裏的記者,那還可以幹幹,通信社裏的編輯,要兼任訪員的,這個非我所長。”何劍塵道:“何如?我猜你就不幹。”吳碧波道:“你莫笑我這份差事。這種打嗎啡針的機關,也疲下去了,昨天才拿到上個月的薪水呢。將來還不是一個月壓一個月,越欠越多,這裏麵的人,也就慢慢變成災官。”何劍塵笑道:“昨天發了薪水了嗎?請客請客。”吳碧波道:“發薪水又不是發渾財,請什麽容?”何劍塵道:“你們這種諮議顧問之流,拿國家的錢,不替國家做一點事,還不算發渾財嗎?試問你在學堂裏上課,為貴機關辦了什麽事,要拿這百十塊錢一個月?請客請客!”
吳碧波被他一質問,也無辭可說了。當真就答應請客便問上哪家館子。何劍塵道:“南方館子,吃的太多了,今天換一個特別些的地方如何?”吳碧波道:“吃烤鴨子去,好不好?”何劍塵道:“不肥的鴨,不好吃。肥鴨呢,不說別的,我們兩人也吃不了一隻鴨,而且吃了烤鴨之後,心裏總覺膩得難受。”吳碧波道:“吃河南館子去罷。”何劍塵道:“河南菜,樣樣都甜,也不好。”吳碧波道:“河南菜雖然是甜的,卻甜得有味,倒不很討厭。”何劍塵道:“也好,我們上大柵欄去。
那裏的老德福,倒是真正的河南廚子。“兩人又談了會子,便一路到大柵欄來。到了一個黑胡同口上,掛著一個大紙燈籠,就是老德福門口。走進黑胡同,一陣油香,刀勺聲早隨風而來。走進一重灰沉沉的屋子,一列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一個夥計走過來笑道:”您啦,兩位,雅座沒有了。就是這兒罷。“大家既是吃口味來了,就不能考究座位,隻得坐下。吳碧波開著單子要了菜,正在等著。隻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了進來,東張西望。他穿著毗嘰袍子,玄呢馬褂,胸麵前扣子上吊了一塊琺琅的徽章,分明是個官僚。何劍塵看見了,便站起來招呼道:”那不是衛梅庵先生?“衛梅庵道:”原來是何先生。幾位?“何劍塵道:”兩個人。衛先生是一個人?“衛梅庵道:”唉!為人的事,跑了大半天,回去吃飯都來不及了。“何劍塵道:”難得遇到,請到一處來坐罷。“衛梅庵雖然謙遜了幾句,究竟沒有了座位,隻得坐到一處來。何劍塵便給吳碧波介紹認識了。何劍塵道:”梅庵先生,是怎樣的忙法?“衛梅庵道:”我倒是個閑人哪。這幾天為著夢霞的事,天天和黎家老頭子糾纏,麻煩得很。“何劍塵道:”是婚事問題麽?“衛梅庵道:”是的。這位黎殿選老先生,抱著古禮,絕對反對自由結婚的。如今偏是他的小姐,要以身作則,這真是與他難堪。我現在受著夢霞的重托,正在向黎老先生疏通。不過他公事又很忙,竟不容易會麵。弄得我犧牲工夫不少。“何劍塵道:”有梅庵先生出來作月老,大概這事可以成功了。“衛梅庵搖搖頭道:”難說難說。“這時菜已端上來了,三個人一麵喝酒,一麵談話。衛梅庵道:”要說夢霞的才學呢,盡可以配得上黎小姐。
就是年歲大一點,他今年三十六歲,已是中年人了。再說他的家境,實在貧寒。而且他的令堂大人,聽說治家很嚴。就是為這兩點,我不敢太說死了,免得黎老先生將來埋怨我。要說窮呢,他們小姐的妝奩,大概可值萬金,那還可以補助補助夢霞。
隻是他那位令堂的問題,是將來的累。我雖然做一個現成的媒人,老實說,我都不敢擔這個幹係。“何劍塵道:”夢霞的家庭在吳縣,他在上海辦事,黎小姐嫁過去,就和他在上海過日子就得了。“衛梅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人的眼珠是勢利的,這是北京去的一個千金小姐,或者特別優待,也不可知。“三人說著話,將飯吃完。何劍塵認定衛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吳碧波請,掏出錢來,自會了帳。
衛梅庵因為白天沒有見著黎殿選,這時又二次到他家去,誌在必會。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門裏回來了,便請在客廳裏相見。二人一見麵,黎翰林兩隻手抱著拳頭,拱齊額頂。笑著說道:“躲避躲避,又勞你來一回。”衛梅庵先說了幾句閑話,後頭談到餘夢霞的婚事。黎殿選拿了一根煙卷,用火柴燃著,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軟椅上,左腿架著右腿,搖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話不說。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煙,用指頭夾著煙卷,對痰盂子裏彈了一彈灰,然後歎了一口氣。衛梅庵看他這種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選說道:“這事我實在傷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就出在舍下。這也難怪,我現在為著公事,家裏小孩子的教育,就沒有心過問。”衛梅庵不等他說完,連忙說道:“尊論我雖不敢駁。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誤會。你想,毛詩《關睢》一章,開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也者,自然是現在所說的求婚了。下麵接上說,‘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參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對。左右流之,就是說她的聲音在外,引了君子來。”黎殿選聽了,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接上“噗哧”一笑,噴出一口煙來。衛梅庵笑道:“別忙,等我說完。這下麵不是‘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嗎?你瞧,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麵又解說得清白,他們已經作了朋友了。所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黎殿選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衛梅庵道:“怎樣豈有此理?請往下聽。這就是‘參差荇菜,左右囗之’了。葦這個字,鄭注是擇的意思。我想不然,應當注著獲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鍾鼓樂之’了。鍾鼓樂之,就是奏樂結婚。這一章詩,不是頌美周文王後妃則已,若說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結婚的人。從來言婚姻,誰也是主張合乎《關睢》之樂的。那末,自由結婚,有何不可呢?《關睢》是國風的首章,試問自由結婚,有何傷風化?”衛梅庵這雖是一篇笑話,強詞奪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選一肚子墨水,本來隻要一晃,就會蕩漾起來,現在衛梅庵大談其詩經,不由他開了書庫。說道:“從來談毛詩,都是根據鄭注,和解四書根據朱注一樣,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見解。固然……”衛梅庵一想,不好,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書箱了,這一搬書箱,翰林公幾時歸到原題。他現在說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麵少不得還有一揚,就是議論了。我哪有工夫,聽你先生講經。他這樣一想,不等黎殿選下麵一轉,連忙說道:“我無非是一種笑話,你信我的!我懂的什麽文學經學呢?我們言歸正傳罷。”黎殿選見他追著問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談書,便說道:“這事好在姓餘的隻有文字上的引誘,不是逾東家牆,和鑽穴相窺不同。看在那姓餘的人少不解事,我也隻有犯而不較而已。”說著頭仰在沙發椅子上,咖著煙大噴其氣。兩隻手扶著椅子因,用幾個指頭,彼起此落的彈著。衛梅庵道:“據老兄的意思,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請問要怎樣辦,才能夠結為秦晉之好?”黎殿選昂著頭,搖了幾搖,說道:“其有他哉?惟有經過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
衛梅庵在煙筒裏取了一根煙,慢慢燃了火柴吸著。抽了一口煙,然後微笑了一笑。
說道:“老哥哥若不提出這八個字的範圍,我也無從說起。若是尊意不過如此,我想那位餘君,他都遵著這一個規矩辦的,沒有什麽說不過去。”黎殿選道:“老哥,這話從何說起,我卻費解得很。”衛梅庵道:“你不信,聽我說:餘君這次北上,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麵,已經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對於府上而論,屢次托我來請老哥的示,老哥一答應,令愛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嗎?至於媒的之言,那更不必說,我隻近取諸身,請問小弟高攀來做一個媒人,老哥還能嫌我不夠資格嗎?”黎殿選聽了他這話,竟是理由十分充足,無有可駁的地方。隻得斷章取義的說道:“笑話了。老哥怎樣說起不夠資格的話來?”衛梅庵道:“既然如此,父母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還有什麽不能聯婚的地方?要說餘君的人才,和令愛一比,合了六才上說的話,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聯壁合。”黎殿選和衛梅庵,原是極好的朋友,平常見麵,都是隨便說笑。所以衛梅庵那一篇半莊半諧的話,黎殿選卻是沒有法子去抹煞。不過他總覺他的小姐與男子私自通信,總不是正當的事。因此上他對於婚事,隻是含糊其詞,不肯明白答應。衛梅庵再三的通問,他才答應讓他和太太商量商量。衛梅庵見他的意思,已經有些活動了,心想也不必苦逼他,免得欲速不達,還是再來一次罷。當時就告辭回家,約改日再談。
黎殿選將衛梅庵送到大門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著太太,把這事決斷一下。
一走到裏院的屏風邊,就隱隱的聽見一種哭泣聲,若斷若續,送入耳鼓來。仔細一聽這哭聲,出自廂房內。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鳳。黎殿選對於他的女公子,原是十分疼愛的。不過這回做的事,和三從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興。現在聽見女公子在那裏哭,他早已恍然是為著什麽事,似乎也就覺得太固執些。自己走進屋去,要問太太呢,隻見太太坐在一邊,眼圈兒紅紅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選道:“咦!奇了。太太為什麽哭起來了?”黎太太道:“你還有什麽不明白?”
說著拿出一方手絹,索性揩起眼淚來。黎殿選道:“我剛從外麵進來,我知道你為的什麽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裏去看看。她有兩天整工夫,水米沒沾牙了。從昨天起,她睡在床上,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隻是躺著,口口聲聲,要活活的餓死。我聽見李媽告訴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環子來,還打算吞下去呢。
難得李媽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這孩子要為這婚事,有個三長兩短,那怎樣是好?“說著,放聲哭將起來,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亂叫一陣。黎殿選跌腳道:”什麽話,什麽話!“黎太太越發帶哭帶說道:”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著了。“黎殿選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說著長歎了一口氣,搖著頭出去了。走到書房裏自己拿了一本《資治通鑒》,看了兩三頁,太太倒找著來了。
黎殿選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臉仍舊對著書上,好像看得入神,人來了,都不知道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將書奪了過來,望書架子裏一塞。說道:“看見人來了,裝什麽傻?”黎殿選把眼鏡取下來,望桌上一放,瞪著眼睛,望著他太太。黎太太道:“你作出這個樣子,就嚇得我不敢說嗎?這個時候,自由結婚的就很多,難道人家都沒有娘老子的。況且風兒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還不能說是自由啦。”
黎殿選道:“我們詩禮人家,不能……”黎太太不等說完,把胸一挺,頭望前一伸,一直問到黎殿選臉上。說道:“我問你,什麽不能,怎樣不能?”黎殿選見他太太氣勢來得凶猛,身子望後仰著,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將桌子一拍,說道:“這事我辦定了。誰要不答應,我娘兒倆兩條命,就拚了他。”黎殿選氣的直摸胡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往日,黎殿選不和他太太較量,早走開了。這時他太太攔住書桌坐著,要走也走不了。隻得站在一邊,唉聲歎氣。黎太太道:“你說話呀,這事怎樣辦?”黎殿選道:“你已經作定了主了。我還說什麽呢?我說也是白說啊。”
黎太太見黎殿選有些軟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聲音說道:“這事呢,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隻要沒作無禮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們罷,”說到這裏,笑了一笑。然後又笑道:“我們做女孩子的時候,那種家規,比你們家裏還要重十倍呢。可是姊妹們心裏,誰也願意嫁個狀元郎。當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時候,我聽說你是一個翰林,早就願意了。”黎殿選道:“幾十年前的陳事,還翻出來說些什麽?”
黎太太道:“我這是譬喻呀,你想這還不是前後一樣?這個姓餘的孩子,很有名呢。
詩詞歌賦,樣樣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還不是個翰林?“黎殿選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你太把點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不管。你想,從前我羨慕你,無非是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選忍不住失笑道:”什麽,你是為我文章做得好?隻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你不要瞎打岔了,我們還說正話。現在那個姓餘的孩子,出了許多書,據說遍中國沒有人不知道的。他有這樣的文才,鳳兒在書上看見他的文章,羨慕的話,也是有的,總不能說她是什麽下流。況且她念書作詩,也都是你教的,她不會念書,不會做詩,就會知道姓餘的是個才子嗎?“黎殿選道:”好哇,說來說去,倒是我的不是。“黎太太道:”我不問別的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黎殿選道:”若果應允,吾其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著黎殿選這幾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氣,黎殿選說出名教兩個字來,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夫子,也要得罪這一回。難道孔夫子還親似親生女兒,你忍心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讓她去死嗎?“黎殿選道:”籲!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殿選身邊,問道:”究竟怎麽樣?“黎殿選沒有法子,隻得說道:”好,我也沒奈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軟弱一陣子,強硬一陣子,把黎殿選鬧的七顛八倒。裏麵那位昔鳳小姐如怨如訴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選隻好含糊的答應了。黎太太見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著說道:”隻管和你說話,忘了請你吃飯了。我今天親自做的紅燒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愛吃的,走罷,我們吃飯去。“說時,不由得黎殿選不走,一陣風似的,把黎殿選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軟禁的手段,就不讓他走,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選大辦其交涉。一個談的是個天理人情,一個談的是些三從四德,總是欲即欲離。最後,黎太太說:”你若是不答應,明天我就帶女孩子到南邊去,和你斷絕關係。“黎殿選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鳳已知得了父親允許的消息。因為睡了兩天,睡得膩了,隻好起來梳頭。梳完頭之後,已有十點多鍾,逆料父親已到外麵書房裏去了,便到母親房裏來看母親。不料一腳跨進門,頂頭就碰見父親。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隻得靠住房門,低了頭叫了一聲爸爸。黎殿選臉往下一抹,哼了一聲。黎太太便道:“你有事還不出去?鳳兒這裏來,我有一筆帳忘了,你來替我記上。”黎昔鳳聽了她母親的話,知道是為她解圍的,答應了一聲,趕快走過去了。黎殿選因為太太是護著小姐的,果然要責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掃了威信,一聲不言語,自走了。這裏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選交涉的經過,一頭一尾告訴了黎昔鳳。黎昔鳳坐在桌子邊,借著照鏡子理鬢發,含著笑容,靜靜的聽著。黎太太道:“我雖然看見了他的相片,究竟還沒有看見他的人。你寫一封信,叫他明天過來先見見我。”黎昔鳳望著鏡子道:“現在,人家怎樣好來見媽呢?”黎太太道:“親戚已經算結成了。遲見早見,要什麽緊?若說還沒有決定,你們為什麽也見過幾回麵了。我娘是見不得,你倒見得?”黎昔鳳道:“這不是蠻理?就說來,人家怎樣稱呼?”黎太太道:“將來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聲伯母,還不成嗎?”黎昔風先是不肯寫信,經黎太太再三的說,她隻好寫了一封信給餘夢霞,約他當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來,信上不能寫得那樣明隙,隻說家嚴家慈請過來談一談。
餘夢霞住在旅館裏,正是弄得進退狼狽,每日照例做一封驕散兼用的情書,寄給黎昔鳳。這天在旅館的百葉窗下,正在那裏起信稿,寫了半頁信紙。上麵說:昔鳳女士惠鑒:南園一別,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減清暉。晚來孤燈一盞,苦茗半甌,旅社清淒,中愁如夢。倚枕槌床,凝思搔鬢,嗟我懷人,曷其有極?而乃滿天風雨,落木蕭蕭。
越寫越高興,把他做《翠蘭痕》的本事,剛剛使出幾分之幾,忽然黎昔鳳的信送到。據信上麵說:已是有成功的希望。餘夢霞一想,她父親叫我去見他,莫不是要考我一考?我這個學問,我自己知道,是沒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詩詞,我或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談經史,談考據,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親是個翰林頭兒,我們這樣後生小子,還不是小巫見大巫。隻談詞章,我們這浮豔淺薄的東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說他也未必不談實在的學問,來考詞章。或者是考經史小學之類都沒有準呢。這樣一想,那封情書,也沒有心寫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誠懇,不肯依著黎昔鳳的知會,上午才去。清早起來,吃了一些點心,就打算走。
他因為上海洋場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裝出一個老成的人,綢衣服不敢穿,隻穿灰布夾袍,黑布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將名刺投到門房,讓他進去回稟。門房看他那樣子,斯文一脈,似乎也是個體麵人。據他心想,這或者是我們老爺的門生。
老爺對於門生,向來是歡迎的,當然不能拒絕。便讓餘夢霞在門房外站定,自己拿著名片,便到上房來。
這時黎殿選,用過早點,正也打算上衙門。他看見門房拿了名片進來,要過來一看,連忙往地下一扔。手將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膽的東西!他居然敢先來見我。替我叫警察來,把他抓了去。”黎昔鳳正在房裏和她母親梳頭,聽她父親喝聲,知道是餘夢霞來了。趕忙叫過女仆李媽,教她搶先一步到外院等著。就對聽差說,請那餘先生過一個鍾頭再來。李媽是黎小姐一個親信,聽說,連忙就出去吩咐行事了。這裏門房碰了一個大釘子,也不知道來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爺發這麽大氣,垂手並足,站在一邊,不敢作聲。黎殿選大喝一聲道:“你辦事越發轉去了,不問青紅皂白,你就當他是客。你趕快把這人給我趕出去。”門房答應了一聲,自退出來。路上碰到李媽,李媽問道:“你要出去轟那個客走嗎?”門房道:“我冤透了,挨了一頓罵,為什麽不轟他?”李媽笑道:“你知道那是誰?那是新姑爺呢。老爺和太太鬧別扭,把新姑爺夾著裏麵出氣,咱們為什麽得罪他呀?我已經打發他走了。
回頭老爺上衙門,他還得來,你可別說什麽,引他進來見太太得了。“
大凡聽差的,遇著老爺掌權,就怕老爺,遇著太太掌權,就怕太太。剛才李媽這一番話,分明是太太的暗示。大家都知道老爺怕太太說,太太的話,怎敢不遵辦。
聽差的心理如此,所以餘夢霞第二次來了,門房就很客氣的,替他去回稟。黎太太因為是嬌客到了,也穿了一條裙子,然後請餘夢霞在客廳裏相見。這個時候,黎殿選已經上衙門去了,黎昔鳳要聽她母親和餘夢霞說些什麽話,自己親自走到客廳的外邊,用手指頭沾了一點口水,將窗紙濕成了一個小窟窿,用一個眼睛在小窟窿裏張看。黎太太先到客廳裏,聽差隨後就把餘夢霞引進來了。餘夢霞看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坐在太師椅上,一猜就是他嶽母,走上前彎腰便是一揖。黎太太看見他作揖,彎身就扶。餘夢霞一想,難道他還疑我要行大禮嗎?不行大禮反不好,說不得了,隻得跪了下去,磕了三個大板頭,磕頭之後,起來又作了三個揖。心裏可在為難。對黎太太稱什麽呢?稱為嶽母,似乎冒昧些,稱為黎太太,又太疏遠了。心裏這樣劃算,口裏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黎太太看他雖然是一身布衣,卻是幹淨齊整。明知他三十多歲,看起來卻隻二十來歲,心裏先有三分願意。再看餘夢霞恭恭敬敬,站在那裏,又正合她喜歡人家恭維的脾氣,連忙說道:“餘先生請坐。”餘夢霞這時心裏靈活起來了,便一拱手說道:“伯母這樣稱呼,小侄不敢當。”說畢,才坐下。黎太太道:“餘先生的學問很好,我是早已聽說了。”餘夢霞欠了一欠身子,說道:“不懂什麽。”黎太太道:“是哪天到京的?”餘夢霞道:“到京快一月了。”黎太太這時沒有話說了,停了一會,問道:“府上都好?”餘夢霞道:“都托福。”這兩句話說完,索性緘默起來。李媽在這個當兒,送上茶來。餘夢霞端著茶杯呷了一口,抽空找一個談話的題目,便笑對黎太太道:“小侄今天過來,很願見著黎老伯,請指教指教,可惜老伯公事忙,不容易見到。”黎太太道:“改日我總是要他見的。年紀大一些的人,多少是有些固執的,其實也沒有什麽。”黎昔風小姐在窗子外聽見,不由得著急起來。心想,人家很客氣的,說些冠冕話,你倒往這婚事問題上引著說,這個口氣,不是把我們家庭內幕,都告訴了人家嗎?
黎昔鳳站的這個地方,背正對著進院子來的月亮門。正望得興濃時,聽見身後一聲咳嗽。那聲音極其硬朗,分明是個男子進來了。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她萬不料他父親出其不備的,這時卻會回來,又怕又羞,兩臉逼得通紅,眼皮兒低垂著,看見黎殿選的腳,一步一步走近。兩隻手扶著窗子,站著直發愣。黎殿選見他的小姐在窗戶眼裏張望,大概是偷看客廳的生客。這是女兒家故態,也不足為怪。忽然一見黎昔鳳顏色大變,兩隻白珠翠葉耳環,在衣領之間,搖搖不定,似乎她身體上都有些發顫。黎殿選心知有異,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麽程度。且先板住麵孔,擺出嚴父的態度,為將來教訓的張本。最要緊的,便是打破這門葫蘆,客廳裏究竟來了什麽人,引起他小姐這樣的注意。這樣想著,他毫不猶豫,一直就到客廳裏來。一走進門,便看見一個中年人,由他太太相陪著,在那裏很客氣的談話,自己卻並不認得,也不免為之愕然,停步一站。黎太太正在這裏仔細盤問這位嬌婿,不料黎殿選卻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她心裏一想:“你莫不是成心來撞破這樁事的?
哼,你太不給我麵子了,我豈能怕你?“這樣一設想,馬上把麵孔放得格外莊重起來。便對餘夢霞道:”這就是我們老爺。“餘夢霞看見黎殿選進來,早就猜是自己的泰山,趕快就站了起來。微微拱手,微微彎腰,眼睛可望著黎太太,就是問”這是誰“的意思。等到黎太太一說是我們老爺,餘夢霞早搶上前一步,要行大禮,黎殿選要想攙扶也來不及,隻得由他。黎太太趁著這個當兒,告訴了黎殿選,說這就是那位餘先生,是我派人請他過來談談的。黎殿選見人家行下大禮,沒有向人家發脾氣的理,呆呆站在客廳中間,不知怎樣是好?餘夢霞把頭磕完,爬了起來,又給黎殿選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黎太太見黎殿選始終未見笑容,也搶上前一步讓餘夢霞坐下。餘夢霞看黎殿選這個樣子,凜然不可犯,就猜今天此來,大概是嶽母私召,並沒有通過嶽丈。不然,何以兩下並不接頭?而且嶽母雖然千肯萬肯,嶽丈隻怕還沒有答應,設若這個時候,他發作我幾句,我卻何以為情?走是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背上一陣陣熱氣直透頂心,不期然而然的那汗珠子,有豆子那麽大小,從背上冒出來,裏衣都濕得沾著肉了。黎殿選撅著胡子,眼珠直望著餘夢霞,突然開口問道:”你就是作那部《翠蘭痕》的餘夢霞?“餘夢霞萬不料黎殿選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叫他答複,而他這句問話,顯然表示著不滿意,倘然一口承認了,未免覺得自己態度強硬,毫不讓步。不承認吧?又沒有這個道理。隻得站起來,笑著答應道:”是的,那不過是早年少不解事之作,實在不值一顧。“黎殿選道:”我向來是不看這些吟風弄月的稗官小說,不過我常聽見人說,這部書簧鼓青年少……“下麵一個女字,剛要出口,黎殿選突然止住,便一麵連續著說少少少,一麵想下文,然後才改口道:”少年人何項文章不可作?一定要作小說。就是作小說,也不應當說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餘夢霞被他劈頭劈腦的說了一遍,似有理,似無理,也不好怎樣辯駁。黎太太雖然是個翰林夫人,她肚子裏的經典,不過二度梅,孟薑女,珍珠塔之類。黎殿選批評的話,她不十分了解,也不好插嘴。可是揣想口氣,對於婚事,大概是要拒絕的。心想事已至此,老頭子決對我不滿意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當麵將女兒許配給姓餘的。拚了一場吵,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便笑道:”你們今日翁婿見麵就談起文章來,過日再說。“說著,回頭對餘夢霞道:”趁這會子老爺在當麵,我們就此一言為定,認為親戚罷。以後過來,也方便許多。“餘夢霞正在為難,又不料黎太太會有這一著,真是喜出望外,趕緊站起來,彎腰答道:”那是高攀了。“黎太太以為他又要磕頭,走上前一把按住,說道:”不必多禮,剛才拜過就成了。“黎殿選對於這婚事,本來沒有十分願意,現在太太當麵鑼對麵鼓的鬧起來,極不高興。生米煮成熟飯,又不能反對。一揚脖子走了。他走到屋外麵,看見黎昔鳳還剛剛掀上房的門簾子,由外麵進去,這樣看來,分明剛才她依舊站在客廳外麵,成了書上鑽隙相窺的那句話。這天衙門也懶得上了,走進書房,和衣就在一張軟榻上睡了。依著本性,原要和太太吵一頓。回頭一想,和太太吵嘴,沒有一回占便宜的,犯不著如此,隻有一法,守堅壁清野之策,老不表示出來,你總不能將女兒嫁出去。
誰知自這天起,餘夢霞已經以黎家女婿自居。而黎家這些仆役,也都知道姓餘的是姑少爺。裏外一宣傳,親戚朋友都知道了。還有些人說:“黎小姐是自由結婚。”
黎殿選最怕這個名聲,不過他這樣的人家,自由結婚既所不許,退婚又是決不肯做的事。他於無可奈何之中,想出一個笨法,和他太太提出條件來。他說:“婚事已經有你母女作主,我也沒奈何。可是男女二家不許在北京辦事,免得人家知道。這是第一條。”黎太太算答應了。他又說:“昔鳳不守教訓,我不願她再在眼前。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妝,一齊送到旅館裏去,叫姓餘的即日帶她回江蘇。”黎太太一聽說,就炸了,說道:“這是什麽辦法?”黎殿選不等她說下文,便道:“你們不這樣辦,我也不能勉強。我即日收束行李,遠走高飛,讓你們鬧去。”說畢,板著麵孔,撅著胡子坐在一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眼睛要閉不閉的樣子,也不望著人,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說。這位黎昔風小姐,文學得她乃父的真傳,理學偏沒得父的真傳,很有些名士氣。乃翁出了這個難題,她母親不能交卷,她卻視為平常得很。
黎太太正在考慮黎殿選這第二個條件時,黎昔風便由房裏走了出來,對她母親說道:“父親的意思,既然這樣決定了,就都由父親作主,不要再讓他老人家生氣。”黎殿選聽了,一句話沒有,隻有那頭似搖非搖,似擺非擺的,表示他氣極了的樣子。
黎太太看見老頭子這個樣子,倒有些不過意,怕他鬱了一口氣。就對昔鳳道:“這是你父親氣頭上一句話,哪裏當真這樣,讓我來好好和他商量。況且……”黎殿選猛然站起身來,將大衫袖一甩,說道:“沒有什麽商量,就是這樣辦。”說畢,背著兩隻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步也不停。黎太太知道黎殿選意思已決,真怕把老頭子通走,那可不是玩的,隻得連夜和女兒收拾行裝。黎殿選次日又繼續了一天的假,非眼看女兒出大門不可。
那邊餘夢霞早得了信,一年以來,形諸夢寐的美人,馬上就要到手,也就樂得無話可以形容。到了下午,黎昔鳳坐著汽車,便一直到餘夢霞的惠民飯店裏來。所有箱篋行李,也是一陣風似的,陸陸續續搬到。恍如《聊齋誌異》上說的故事,美人財產,一塊兒從天而降。餘夢霞含著笑容,在屋子裏站一會,又跑到外麵站一會,手足不知所措。同黎昔鳳來的,並沒有別人,隻有一個心腹女仆李媽。她下汽車之後,由茶房引進去,餘夢霞接上前來,李媽先叫了一聲姑少爺。黎昔鳳笑了一笑,卻隻低著頭。餘夢霞早就想了一篇話,預備見麵說的,這時可全忘了。隻說道:“請到裏麵,請到裏麵。”到了屋裏,黎昔鳳先在床上挨住帳子坐著,雖然大家是見過好幾次麵的了,但總是有些害臊。餘夢霞也是沒甚可說的,站了一會,和李媽說了幾句閑話,就搭訕著走出去指點搬嫁妝。東西搬完了,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又借著別的事情出去了。李媽看這樣子,大概因為本人在這裏,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談心,便對黎昔鳳告辭要走。黎昔鳳一把拉住,說道:“你不要走,陪我坐會兒,我心慌得很呢。”李媽道:“我暫且回去,回太太一個信,說不定晚上再和太太過來。就是明天小姐動身,我還送上車呢。”黎昔鳳見她這樣說了,隻得讓她回去。
餘夢霞趁著這個機會,才進房去,陪伴新人。黎昔鳳見他進房,不由得秋波微漾,粉頸低垂,杏臉生春,嬌紅欲滴。餘夢霞到了此時,想起由接到了黎昔鳳第一次通信起便起情愫,實在費了不少心機。今日如願以償,也可見得雖曰天定,豈非人事乎?
第五十回酒食情人擲金留笑去脂粉地獄微服看花來
這時他們之樂,自有甚於畫眉。這飯店裏,也就轟動不少的人羨慕,都說一個千金小姐才貌雙佳,怎樣就如此輕車減從的嫁過來了?這話傳到華伯平的耳朵裏去,也替餘夢霞歡喜一陣,借著道喜為名,便到餘夢霞房間裏來瞻仰新人。這新人見了客,居然於流麗之中顯出端莊,落落大方。華伯平越是欣羨,由欣羨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種感想,餘夢霞的文章,風花雪月,並沒有什麽根底,何以得美人傾許如此?
這些日子,他在胡同裏,結識了一個姑娘,花的錢正不在少處。這姑娘認識幾個字,勉強能看《紅樓夢》《花月痕》一類的小說。她故意在人麵前短歎長籲,表示多愁多病的樣子。華伯平初經此道,老老實實的,把她當了自己的劉秋痕。今天他受了這種感觸,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隻這意念一動,馬上就坐車出城來。因為這時候還早,便到楊杏園家來坐坐。走進後院來,階沿上羅列著幾十盆菊花,楊杏園拿著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菊花枝葉。那菊花綠葉油油,剛剛澆了水,清芬撲人,就沒有開花,也覺可愛,華伯平不由得失聲說了一句“好花”。楊杏園回頭一看,笑道:“又多日沒見,請屋裏坐。”說著二人一路走進屋來,那屋的四個犄角上,已經各擺上兩盆已開的菊花。中間沙發椅子圍著的圓幾上,也有一盆。這一個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紙燈籠,雖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幹淨,菊花隻有兩個頭,一枝斜伸出來,有一尺多長。一枝稍直,綠葉蓬鬆,卻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間的辯子整齊細嫩,四圍卻是疏疏落落,略現零亂。
華伯平對花坐下,叫了兩聲好。說道:“杏園我看你不出,你倒會藝菊。花固然好,枝葉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畫。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個帶病的美人。我替它取個名字,叫‘病西施’罷。”楊杏園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種,所有玉環飛燕西施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來取?”華伯平道:“那末,據你說,這花已經有名字了,請問這叫什麽?”楊杏園笑道:“連我都說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這應該叫‘簾卷西風’。你看它四圍零亂,又應該叫‘一縷雲’。再以白色而細軟論,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內柔軟而論,又可叫‘綿裏針’。其實這都不好。這花是個朋友送的,她同時又送了一個很好的名字。你若是聽了,不能不拍案稱絕。”華伯平道:“很好的名稱,叫什麽呢?”楊杏園道:“你看這兩朵菊花,不是飄飄然其勢欲舞嗎?你就在這上麵著想猜一猜。”華伯平本來於此道是外行,猜了幾個名字,都不對,反引得楊杏園笑了,然後他才說道:“我告訴你罷,這叫‘玉燕雙飛’。”華伯平鼓掌道:“極好。這四個字把花朵的顏色形狀,和全株的姿勢,完全表示出來了。這是誰取的名字?”楊杏園道:“就是送花的這個人取的名字。”華伯平道:“你這句話,豈不是等於沒說。我知道送花的姓張姓李?”
楊杏園聽了,笑了一笑。華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雖然不說,在你這微笑不言中,已經告訴我了。是不是那位李冬青女士?”楊杏園依然微笑一笑。華伯平道:“贈芍投桃,也是極平常的事情,這又值得保守秘密?”楊杏園道:“我又何曾保守秘密?你先已經說過,知道姓張姓李,你已經猜中了,我還說什麽呢?”華伯平道:“好一個文字因緣,大概快發表了吧?”楊杏園道:“我們談不到那一層,不過‘文字因緣’那四個字,你倒說著了,終久文字因緣而已。”華伯平道:“你說的文字因緣是虛看,我卻是著實的。”楊杏園道:“結婚是人生正當的事,為什麽瞞你?不過真談不到那一步,我硬要造這一個謠言,證實你的揣想,那又何必?”
華伯平道:“算了算了,你們這樣酸溜溜的口頭禪,什麽發乎情,止乎禮,我真有些肉麻。不談這個,今天晚上,我們一路玩去,你去不去?我到這裏來,就是來邀你的。”楊杏園道。“你既然專誠邀我,我當然奉陪,上哪裏去玩呢?”華伯平頭靠在沙發椅上,望著天花板笑了一笑。楊杏園道:“要玩就去玩,笑什麽?大概不是好地方。”華伯平道:“有什麽不好的地方,頂多逛胡同而已。這種地方,難道你還去少了。”楊杏園道:“這十個月以來,總算起來,我隻去過三次。一次是引一個朋友參觀,兩次是吃館子之後,被朋友拉去了,這種地方,隻一丟開久了,簡直不想去。”華伯平道:“這話我也相信,今天陪我去一趟,可以不可以?”楊杏園道:“不如聽戲去罷,我不願去,有兩種原因。第一由你作主人,我一個人和姑娘沒甚可說,無聊得很。由我作主,我得找人,恐怕花兩塊錢隻博得人家問一聲貴姓。第二我對於這些地方,早已謝絕了,馮婦重來……”華伯平拿兩隻手的食指,塞著兩隻耳朵眼,不要往下聽。楊杏園沒法,隻好不說了。說道:“你既然一定要去,我就奉陪。”華伯平道:“我還沒有吃晚餐,我們先吃小館子去。”楊杏園道:“幾家江蘇館子,都吃得膩了,調一個口味如何?”華伯平道:“你說上哪兒?”
楊杏園道:“上西車站去吃兩份大菜,好不好?‘華伯平道:”太彎路了,胡同裏有的是大菜館子,何必往西車站跑。我有一家老吃的館子,口味還不錯,我帶你去嚐一嚐。“說著站起身來就要走。楊杏園道:”何必如此忙?“華伯平道:”說起吃大菜,引起我一樁事,我有一件風流案子,趁這個機會,要去偵探偵探。“楊杏園道:”什麽風流案子?“華伯平道:”暫下不要說,你碰上了,自然見著便明白。
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訴你。要走就走,失了機會,就可借了。“
楊杏園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門,自己的車子,跟著華伯平的車跑,到了一家番菜館子門口,便停住了。那門口電燈燦亮,車馬塞途,十分熱鬧。楊杏園下了車,忘了看招牌,跟著華伯平走了進去。所有的雅座,都滿了,隻有一間大些的屋子,一張六折屏風,隔為兩邊,有一邊卻還空著,茶房引他二人在那裏坐。楊杏園看一看菜牌子,大體可以,沒有更換什麽。華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楊杏園笑道:“那末,換一個火腿蛋。”華伯平道:“你怎樣知道我要換火腿蛋?”楊杏園道:“這是我吃大菜,屢試不爽的經驗,大概要換菜,十之八九是換火腿蛋呢。”
楊杏園說話時,華伯平的目光,早已從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麵去。楊杏園道:“你找什麽人,這樣留意?”華伯平將手對窗外一指,也沒有說什麽。楊杏園見他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麽有趣的事,也就偏著頭從窗子裏望去。隻見正當著窗戶,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徒弟,雪白的圓臉蛋兒,一說話,臉上現出兩個酒窩。頭上梳著西式分發,又光又滑。身上一樣的穿件白色製服,就是胸麵前紐扣邊,多插上一支自來水筆。他站在那裏,正和別的夥計說話。楊杏園輕輕的問道:“你所注意的,就是這個小徒弟嗎?”華伯平道:“不是他,不過要從他身上引出一個人來。”楊杏園道:“引出一個怎麽樣的人?”華伯平道:“也許是謠言。因為人家這樣告訴我,我才來偵探的。”說時,茶房就送上冷菜來,兩人且坐著吃東西。在這個當兒,隻聽見屏風那邊,有人咳嗽了一聲,卻是女人的嗓子。華伯平本靠屏風坐著,回過頭去,便在屏風折縫裏張了一眼。楊杏園將手上的叉子,輕輕地敲著盤子,又咳嗽了一聲,華伯平才回過臉來。楊杏園道:“這是做什麽,回頭夥計看見,要說我們不莊重。”華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家大家閨秀,有什麽不莊重?”說時,夥計正捧兩盤子湯進來。華伯平對屏風一努嘴輕輕的問道:“那不是水仙花嗎?”夥計笑了一笑。華伯平道:“她倒是你們這兒一個老主顧,大概每天都在這裏吃晚飯。”
那夥計聽說,又笑了一笑,拿著空盤子自去了。華伯平對楊杏園道:“你明白了沒有?”說完,對屏風又一努嘴。隻聽屏風那邊,唧唧噥噥,有點說話的小聲音。楊杏園和華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兩隻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動,極力的聽去,先是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發起笑來,操著蘇白說道:“阿木林。”
停了一停,又有一個男子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這才有大聲說話,和收器具刀叉的聲音。接上門簾子一響,正是那個白臉小徒弟,從隔壁屋子出來。一會兒工夫,又出來一個女子,頭上杭著卷發,束著細絲辮。身上穿一件鵝黃色蔥綠滾邊的長坎肩,露出兩隻絳色的杉袖,如蝴蝶翅膀一般。電燈一閃,她就過去了,麵孔怎樣,卻沒有看清楚。楊杏園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說。”看華伯平的臉色時,極不自在,好像要發氣似的。華伯平道:“這個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個同事,為她花了錢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說了。近來聽見人說,她愛上了這裏的一個小徒弟,風雨無阻,天天到這裏來吃大菜。吃完之後,總暗下給這小徒弟兩塊錢的小帳。我的朋友,那樣花錢,她還是冷冷的,偏偏醉心這個小徒弟,你說可氣不可氣?”楊杏園笑道:“這水仙花與你有什麽關係嗎?”華伯平道:“沒有什麽關係。”楊杏園又問道:“那小徒弟與你有什麽關係嗎?”華伯平道:“你這話問得奇,他和我能夠發生什麽關係?”楊杏園道:“卻又來,他兩人都和你沒有關係,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罷,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罷,與你有什麽相幹?要你生氣。”華伯平道:“我自然管不著,不過我替我的朋友生氣。”楊杏園道:“為什麽替你的朋友生氣?”華伯平道:“因為她待我的朋友,還不如待這個小徒弟。”
楊杏園道:“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麽可氣?你的朋友,不過是她一個客人,你出金錢,她犧牲色相,不過是一種買賣,無非敷衍而已。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然待他好,客人與情人,怎樣可以相提並論?”華伯平道:“你這話,是強詞奪理,我隻問她為什麽不好好做生意,要出來胡調。”楊杏園正用刀叉切著盤子裏的雞,微笑不做聲。將雞切開,用叉子叉著自吃。華伯平道:“我不要多說,隻這一句,就將你駁倒。”楊杏園將雞吃完,把刀叉放在盤子裏,推到一邊去,然後對華伯平道:“我們索性辯論一下,把這段公案解決。我反問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夠和人談戀愛?”華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麵上總要做出戀愛來哩。”楊杏園道:“妓女和客人戀愛,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可以不可以呢?”華伯平被他這一問,倒不好答應,若說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決無此理。若說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自己馬上宣告失敗。笑道:“你這樣繞著彎子說話,我說你不贏。”
楊杏園道:“你也失敗了。我以為水仙花和小徒弟這樣情形,正是戀愛自由,你為什麽要從中多事?我看你這樣盡心盡意偵探人家,似乎要破壞人家的好事,那倒大可不必呢。”華伯平笑道:“你不愧是個詞章家,很有些詩人敦厚之意。”接上便吟道:“寄語東風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楊杏園道:“你不要瞎說,我一點也不認識她,我要是認識她,像你一樣心懷醋意了。”
華伯平打聽這一樁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為他在衙門裏沒有事的時候多,有的是現成的紙筆,常常把冶遊的經驗,做稿子投到小報館裏去登。而且因為做花稿,還結識了一班朋友。起了一個名字,叫著芳社。每到晚上,大家到八大胡同去亂鑽。鑽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鐵路兩機關的小官僚,事閑錢多,就以做娼門消息,為風流韻事。他們有一個社員,都叫他六少爺,因為自己不能動筆,請了一個書記,專門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塊的津貼,所以大家對於花訊,非常注意。華伯平一麵吃飯,一麵已把水仙花這件事的腹稿擬好了。現在被楊杏園一解釋,也覺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實對你說,我原想把這事在小報上宣布的,現在體諒你護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楊杏園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錢,你鎮日把文字鋪張這些事,太不值得。”華伯平道:“這也是社會問題啊。寫出來好供給許多材料,讓研究社會學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楊杏園笑道:“你們那些‘芙蓉其麵楊柳其腰’的句子,還能讓人家去研究嗎?”華伯平道:“這種字樣,我向來不寫的,我就專門注意史料。”楊杏園道:“果然要研究社會學,倒是值得注重娼門史料的,不過專記小班子裏的娼妓生活,那還不能代表娼門生活萬分之一。”華伯平道:“二等茶室裏,我也去過兩回,簡直坐不住。”楊杏園道:“二等還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調查出來,那才覺得她們這裏麵的黑暗。”華伯平道:“我老是這樣想,這三等裏麵,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隻是沒有人帶我去。”楊杏園用小茶匙,調和著咖啡杯子裏的糖塊,望著那股熱氣,有意無意之間,微笑著說道:“這種地方你也肯去嗎?”
華伯平道:“有什麽不肯去,我還怕失了官體不成嗎?隻是沒有人陪我一陣,我一個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楊杏園笑道:“四等呢,我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若是逛三等,我來探一回險。陪你去。”華伯平高起興來,說道:“好,我們就去,我預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楊杏園一看華伯平身上,穿著霞青色素緞夾袍,套著玄呢馬褂,搖了一搖頭,笑道:“隻怕走遍蓮花河,也找不到這樣的闊嫖客。到了這裏去,不必我們去參觀他們,恐怕她們的視線,都要注射在我們的身上了。”華伯平搔著頭發道:“這一層慮的是,怎樣辦呢?”說時夥計已開上帳來。華伯平給了錢,笑著對楊杏園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楊杏園道:“洗澡就有法子嗎?”
華伯平道:“你不必問,跟著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門,便吩咐各人的車夫,自拉空車回去。兩人便帶走帶說話,到澄清池澡堂子裏來。二人一直上樓,茶房看見華伯平,便叫了一聲“華先生”,連忙開了一個房間。華伯平和楊杏園走進房間,夥計泡好了茶,就問“馬上倒水嗎?”
華伯平笑道:“我現在不洗澡,問你們借兩樣東西。”說著將夥計引到一邊,嘰哩咕嚕說了一遍。夥計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髒嗎?”華伯平道:“不要緊,反正回頭這裏來洗澡。”夥計聽說,笑著去了。一會兒棒了一抱衣服進來,共是兩套短灰布夾襖夾褲,兩件青布夾袍。華伯平分了一件給楊杏園,說道:“穿起來。”楊杏園道:“哦!原來你是仿微服過宋的法子呀。”他將衣服抖了一抖,笑著又扔下了。說道:“真穿起來嗎?見熟人,怪難為情的。”華伯平道:“那怕什麽,低著頭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說著,華伯平將短衣服換了,把長夾袍也穿起來。把自己的呢帽子,歪著戴在頭上,兩隻手在腰上一叉,說道:“你看如何?”
楊杏園笑道:“雖然形勢不錯,神情還是先生的神情。”華伯平道:“這是資質所限,我就沒有法子了。你還不穿起?”楊杏園見他已經穿了,當真也就把衣服換了。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了一陣。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來了。我們衣服算是換了。還有這帽子鞋子絲襪子呢?”華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顯不出華貴,絲襪子倒是要換掉。”於是又掏出五毛錢,叫夥計出去買了兩雙粗襪子穿了。
兩人脫下來的衣服交給了夥計,便低著頭,一陣風似的,走出澡堂子來。
楊杏園將帽子戴得罩在額角上,隻揀著燈暗處走。華伯平趕上一步,將楊杏園的衣服一扯,笑著說道:“你盡管大方些,別讓巡警疑心我們是一對扒手。”楊杏園笑道:“我們實在多此一舉,就穿了原來的衣服,也不見得巡警攔住我們,不許走蓮花河。”華伯平道:“說不換衣服去不得是你,說換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楊杏園笑道。“我這時滿身感覺不舒服呢。”二人一麵說話,一麵走,不覺就到了蓮花河,隻見三個一群,兩個一黨的人,嘻嘻哈哈,在胡同裏自由自在走,隻有楊杏園和華伯平,倒像到了外國,失了主宰一般,二人盡管往前走去。華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樣不進去?”楊杏園笑道:“算了罷,我們就在外麵看看得了。”華伯平道:“胡說,到了這裏來,哪還有不進去的道理?就是這裏罷。”說著把手對北一指。楊杏園一看,是一方白粉牆上,開了一個假的西式門。門裏麵黑洞洞的,倒是門外麵,撐著一個鐵架子,架上掛了盞悶氣玻璃煤油燈,發出一點淡黃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筆寫了“三等來喜下處”六個字。華伯平推著楊杏園,就要他進去,楊杏園一閃,華伯平撲了一個空。華伯平道:“不好,隻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這裏離街上的公用電燈又遠,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
楊杏園略微低了一低頭,笑道:“倒不是尿,你聞,還有一股酸臭氣,這是喝了酒的人,在這裏吐了。”華伯平走到街中心,將腳頓了兩頓,發氣道:“到底怎麽樣?
不去就回去了。“楊杏園笑道:”你瞧,倒發我的氣。你要是進去,我還能不跟著走嗎?“華伯平也笑了起來,說道:”你進去,我又不跟著嗎?“二人說著話,又走過了兩家,這地方亮些,上手是家燒餅鋪,下手是家大酒缸,中間一個小門縮進去,門口掛了一個尿泡燈籠。華伯平道:”就是這一家罷。“楊杏園笑道:”可以,你先進去。“華伯平道:”我的北京話,說得不好,你先進去。“楊杏園道:”這與北京話有什麽關係?“說時,有兩個人挨身而過,走了進去了。華伯平笑道:”我們跟著進去。“楊杏園笑了一笑,站著沒有動。華伯平望著那兩個人進去了,說道:”你看,人家都自自在在的進去了,我們怕什麽?你怕走得,我就走前。“
說著一鼓作氣的,很快的走了兩步便到了門邊。楊杏園心想,這不好半路抽梯的,隻得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進門是一個小胡同,對麵照牆上,掛著一盞鬥大的小玻璃罩子,裏麵也有一盞煤油燈,照得胡同裏,人影憧憧,看不清麵目。走到照牆下,一陣尿臊味,直衝將來。楊杏園連忙將手握著鼻子眼,原來這地方,一拐彎,一扇小屏門。屏門左邊,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擺著三隻泔水桶,屏門右邊,是個小夾道,夾道那邊,一間茅房,正半掩著門呢。兩人剛要過屏門,一個女人的喉嚨,嚷了過來,說道:“孫子呀,別走,乾媽,你把他拉著呀。”原來一個痢痢頭老媽,伸著兩隻手,正攔住兩個短衣的工人,不讓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個小小的四合院子,紙窗戶眼裏,射出燈光來。東南西北,人語嘈雜,鬧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著兩個老頭,一個小腳婦人,一隻手扯住一個,前仰後合,一搖三擺,扭成一團。說道:“站一會兒,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兒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婦人是什麽樣子,隻覺頭發下麵,紅一塊,白一塊,大概那就是人臉了。這時走過來一個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蔥味,又是關東煙味,問道:“你二位有熟人嗎?可沒有屋子了。”楊杏園笑著對華伯平道:“我們兩人,沒有被拉的資格,走過一家罷。”兩人走出門,到大街上笑了一陣。華伯平道:“有趣有趣,隻是走馬看花,有室邇人遐之感。”
楊杏園道:“有的是,我們再找得了。”說著大家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接連走了三家,亂嘈嘈的,都是沒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間,有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煤油燈。兩個穿半截藍長衫的人,就在淡黃的光下唱大鼓書。那個彈三弦子的,有一下沒一下的響。打鼓的站在院子當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裏唱著,“公子當時上了馬啦,轉眼進了大東門呀,”最後一個語助詞,拖得極長,聽得渾身難受。他們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個大個兒走過來,拖了一把大辮子,倒是勝朝遺民的樣子。一件短平膝蓋的藍長衫,全是油膩,人還沒上前,早有一股汗氣衝過來。他一副酒糟臉,又全是紅疙瘩,對著華伯平問道:“您啦,誰是熟人啦?”
華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楊杏園怕露出馬腳,反讓他們見笑,便說道:“沒有熟人。”
那大個兒喝了一聲,各屋子門口,就鑽出一個妓女來。他便指著道。“東邊屋裏排七,西邊屋裏排二,北邊屋子裏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說時,一個妓女提著褲腰,由右邊夾道裏走過來。大個兒便指著她道:“打茅房裏出來的這個排二。”那妓女伸著脖子,對大個兒呸了一聲,說道:“打你媽屋裏出來,打你姥姥屋裏出來。”
華伯平看見,也就忍俊不禁。這個當兒,啪的一聲,背上著了一下,倒嚇了一大跳。
華伯平回頭一看,隻見一張通紅的臉,兩個麻眼珠子直轉,在他身邊,原來是個妓女啦。這妓女一張雷公臉,抹了一層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為止。她的臉色究竟如何,實在看不出,腦袋上又挽了一個腳魚頭,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濕,頭發就像膏藥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塊。她身上穿套綠色印花布的褲褂,褲腳吊的高高的,露出一雙粽子般的小腳,倒穿著水紅線的襪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長的覆發裏一轉,嘴唇皮一掀,露出黃根牙一笑,說道:“別裝孫子,你打算我不認得你哩。”華伯平道:“怪呀,你怎麽認得我?”那妓女仔細一看,說道:“嗬呀,可不是錯了。他不像您說話,這樣怯,您是南邊人吧?”說著又笑了一笑,說道:“給你沏茶,屋子裏坐。”楊杏園成心給華伯平開玩笑,說道:“得,就是那麽說罷。”那妓女聽說,橫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進屋去。楊杏園進得屋內一看,一張大土炕,炕上鋪著一條舊席子,炕頭邊,疊著兩床棉被,用紅布掩蓋了。窗戶邊擺著一張小條桌,桌上有一把茶壺,幾隻茶杯,靠牆有一張方桌,桌上擺了些洋鐵瓶綠瓦盆之類,倒是有一個瓷碟子,用水養著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長。牆上掛著兩張麵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兩邊配著紅紙對聯,寫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楊杏園心裏想,別看舊東舊西,倒也有三分雅趣。
楊杏園在這裏觀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華伯平一推,推在一張有圈無靠的椅子上坐了。回頭就對楊杏園說道:“您也坐下。”楊杏園生怕她也站過來,氣味罷了,若是沾上不幹淨的毛病,豈不是笑話,連忙退一步,在門邊下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走進一個梳蹺尾巴頭的人,拿了茶壺出去,一會子工夫,把那茶壺送進來,塞在桌上的煤油燈下麵。那妓女便斟了兩杯茶,先遞給楊杏園,後遞給華伯平。她很不客氣,隨身一屁股,便坐在華伯平大腿上。坐了還不算,把身子還顛上幾顛,瞅著楊杏園道:“過來過來,坐在一塊兒。”這一下真把華伯平急死了,連忙用手去推。
那妓女笑道:“你別忙動手呀。”華伯平這比大庭廣眾之中,碰了上司的釘子,還要窘十分。楊杏園先是好笑,後來看見他受窘,正要過去拉那妓女,忽然嗚哩嗚啦一聲響,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一對嗩呐,配著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兒戲。
那妓女聽見響,走過去掀開門簾子,探頭張看,華伯平這才脫了危難,接連吐了兩口唾沫。那妓女張望時,一個賣羊頭肉的吆喚著過來,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門檻上買羊頭肉吃。華伯平和楊杏園丟個眼色,知會他要走。楊杏園靠在那張桌子,偏著頭向壁子聽呆了。華伯平聽時,隻聽見有人喊道:“小翠喜兒,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來!給大爺多上點洋勁。”就有個女子道:“你愛花不花!”那人又道:“什麽揍的,你冰老子。”楊杏園一回頭,笑著對華伯平道:“好文章。”
華伯平輕輕說道:“走罷。若再不走,我要死在這裏了。”楊杏園聽了,未免笑起來。一句回答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隻聽見一陣皮鞋得得之聲,接上人的吆喝聲,桌椅打倒聲,瓷器撞擊聲,鬧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裏麵跑,坐在土炕上,口裏說道:“他媽的又出亂子。”楊杏園華伯平聽了這種聲音,還以為是人打架。隻見門簾子一掀,一群穿製服的人,手上托著槍,伸頭進來,對裏麵人仔細看了一看。就在這個時候,對麵屋裏,鑽出許多人,捆綁著兩個短衣漢子,簇擁著走了。所幸那些人掀開門簾,並沒有對人問什麽,依舊放下來。華伯平哪裏看過這種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熱汗,如蒸籠裏的熱氣一般,一陣一陣往外直冒。楊杏園也就不像剛才幸災樂禍的,把華伯平開玩笑,半晌不能作聲。這個時候,蹦蹦兒戲不唱了,賣羊頭肉的不吆喚了,賣硬麵餑餑的,唱話匣子的,唱蓮花落兒討錢的,全都沒有了聲息。院子裏隔壁屋子裏的男女叫罵聲,也都不聽見,立刻耳根清靜起來。華伯平問那妓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兒晚上不幹了,他媽的在這兒拿賊呢。
這一同,誰還來啊?“華伯平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問這裏是什麽規矩,也不問楊杏園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塊現洋放在桌上,一掀簾子就走。楊杏園看見他走了,也跟著出來。那妓女不料華伯平這大的手筆,坐坐就出了一塊錢,心裏想這兩個南邊人,是一對傻瓜,不可輕易放走,飛奔了出來,拉著華伯平一隻手往後就拖。華伯平忘記了他是三等下處逛客,說道:”你拖我做什麽?“
那妓女笑道:“嘿!你瞧,還端起來了啦。忙什麽?還坐一會呀。”楊杏園用手對她一揮道:“今天這個樣子,能久坐嗎?”那妓女將頭一扭,望楊杏園撲了過來。
楊杏園趕緊將身子一閃,她沒有撲住。她於是一隻手扯著華伯平的衫袖,一隻手扯著楊杏園的衣服。笑著說道:“你們明天要來,不來……”楊杏園連忙止住道:“別罵人,我們南方人不信‘打是疼罵是愛’的那句話。”那妓女笑道:“你真矯情,明天可得來,不來我要罵哩。”華伯平楊杏園滿口裏答應來,這才脫身而去。
兩人出得大門,據楊杏園的意思,以為調查所得,材料太少,還要走一兩家。
華伯平吃夠了虧了,死也不肯,一人在頭裏往前便走。楊杏園拉不住,隻得笑著在後跟隨。走了一陣,楊杏園喊道:“走慢些啊。”華伯平道:“我渾身不舒服,急於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兩輛車子,雇了車便到澄清池來。夥計見著是笑吟吟地。
華伯平走進房間,將衣服脫下,連忙叫夥計放水。楊杏園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於急到這一步田地。”華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陣狐騷氣引起了我的惡心,我渾身作起癢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過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罷了。”說時夥計將水放好,華伯平披了圍巾,走進浴室,便跳到澡盆子裏去。這時心裏一塊石頭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間,華伯平忽然記起了一樁事,不覺“噯喲”一聲。要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同謝解囊人還勞白發笑看同命鳥惋惜青春
卻說華伯平“噯喲”一聲,楊杏園在這邊屋子裏問道:“什麽事?這樣大驚小怪的。”華伯平道:“我想起來了,那個醜東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時候,伸手在我衣裳袋裏摸了一把。我因為是人家的衣服,隨她去摸,錢放在小褂子袋裏,她摸不著呢。現在我記起來了,我走的時候,嘴裏還咖著煙卷。煙抽完了,那個煙嘴子,就放在袋裏,現在一定沒有了。那衣服夥計拿去了沒有?”楊杏園道:“還在沙發椅上。”華伯平道:“你摸摸看,裏麵還有沒有?”楊杏園當真拿起來摸了一摸,笑道:“沒有。”華伯平道:“那個煙嘴子,是五塊錢買的呢,丟了可惱得很!”
楊杏園道:“那不值什麽,花幾吊錢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來了。”華伯平道:“罷罷罷!慢說拿不回來,就是拿得回來,寧可丟了,我也不去。”楊杏園道:“你怕得這樣,為什麽先又要去?”華伯平道:“先要去無非是看看而已,誰知會是那個樣子。”楊杏園笑道:“明天告訴熟人,說華伯平還有一個貴相知在蓮花河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風流佳話了。”華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為花錢少,洗澡費煙嘴子完全在內,算一算,也就快十塊啦。我又算學了個乖,到這裏麵去,還得小心扒手呢。”楊杏園笑道:“你出這大的價錢,人家叫什麽名字都沒有問,實在闊得很,這算得是蓮花河的王金龍,可以高比‘見麵銀子三百兩,吃杯香茶就起身’了。”華伯平笑了起來說道:“也不算冤。我們總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說起此事來,也可做於儕輩了。”說著話,華伯平已經披了圍巾,自浴室走出來。楊杏園道:“何以洗得這樣快?”華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並不髒,不過水裏泡一泡,除去穢氣罷了。”楊杏園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恐怕去睡覺也睡不著呢。”說畢,自去洗澡,也是在熱水裏睡一下,就起來了。依著華伯平,一定要到胡同裏去一趟。楊杏園因為許多稿子沒有料理,卻要回家。兩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揚鑣。
楊杏園回得家來,進得自己屋子,扭著電燈,隻見桌上放著一個西式信封,上麵寫著自己收,旁書“史寄”兩個字。心想這是史科蓮來的信,我上星期,曾寫一封信去,答複她的來信,了一段應酬,難道她又答複這封信來了嗎?將信拿起,並未封口,拿出裏麵的信紙來,卻是一封請柬。上麵約的就是次日下午,在英麗番菜館晚餐。在那候光的光字下麵,另有兩行紅墨水鋼筆寫的字。是:“家祖母欲與先生一談,務請駕臨,不必客氣。”楊杏園想道:“我說呢,她哪有錢請客,原來是她祖母拿錢出來。這位史老太太,有什麽話和我談呢,無非是道謝罷了。我若去了,分明是受人家的道謝,那有什麽意思。不過不去呢,史科蓮又特意注上了兩筆,意思是很誠的,太拂人家的情,也不好。”想了一會,將請柬扔在一邊,自去料理稿子。偏是這類不要緊的事,又會老放在心裏,編了一會兒稿子,又把請柬拿起來,將那兩行字看了一看。楊杏園一想,她若是請我,一定也請了冬青的,我不如先問一問冬青,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把那請柬依舊插進信封,便塞在一疊書裏。
次日,下午四點鍾,楊杏園算定李冬青教書已回來了,自己走出大門,沿著胡同,一步步向李冬青門口踱來。走到門口,見小麟兒正夾著一個書包,從外麵回來。
楊杏園笑著道:“這兩天怎麽不到我那邊去玩,我那邊的菊花,全都開了。”小麟兒道:“你的花開了嗎?我的花都開了呢。”楊杏園道:“前天我看見了,隻開了幾朵小的。”小麟兒道:“你哪裏看見了。客廳裏的不好,好的全在上麵屋子裏呢。”
楊杏園笑道:“你這話是瞎說的,我不相信。”小麟兒一伸手拉著楊杏園的衣裳,說道:“你不相信,就進去看一看。”楊杏園道:“不必去看,我知道了,總沒有我的好。”小麟兒聽他這樣說,死拉活扯的,把楊杏園拖了進去,一路嚷道:“不信,非要你看不可。”楊杏園也就一路笑著進來。
李冬青買了一條鱖魚,正自高興的在院子裏收拾,要煮作晚餐。看見楊杏園來了,笑道:“在我們這裏吃晚飯吧?請你吃紅燒鱖魚。”楊杏園一想,這個樣子,分明是準備在家裏吃晚飯,沒有預備出去,大概史科蓮竟沒有請她。隨口答道:“一來就要叨擾。”李冬青一麵洗手,一麵讓楊杏園在小書房裏坐,隨後也進來了。
笑道:“隨口就是戲詞,這都是近來看戲的成績。”楊杏園道:“我快有一個月沒看戲了,這話不對。”李冬青笑道:“我是有證據的,並不是瞎說。其一,在你們那裏,看了兩份小報,我想,大詞章家和大學生,決沒有要看那種什麽‘講演聊齋’,‘土話西江月’之理,一定是看戲單子。其二,我在貴字紙簍裏,發現好幾回天樂園的戲單。那晚香玉的戲,我也看過幾回,也還不錯。”說著,笑了一笑。楊杏園心想,她以為我捧坤角呢,真是黑天的大冤枉。說道:“證據是不錯,可是你誤會了。這是富家那位大少爺,得來的成績,我向來就不很大看坤角戲。晚香玉還是初起來的一個坤角,我更不要看。”李冬青見他辯之甚急,也就不再往下說。便問道:“這個時候,正是撰稿子的時候,今天怎樣有工夫來談談。”楊杏園道:“今天的稿子,因為省事,早已辦好了。隻沒有發。剛才在胡同裏散步,遇到令弟,他拖我來看菊花呢。”李冬青道:“說到菊花,我記起一樁事。中央公園,年年是要開一回菊花會的,不知道今年陳列出來了沒有?”楊杏園道:“聽說就是這一兩日之中,陳列出來的,同去看看如何?”李冬青道:“今天也晏了。”楊杏園約她同去看菊花,原是順口說出,並未指明是今天。李冬青一說今天晏了,知她很願去的,便道:“就是明天罷。這兩天去,正是菊花茂盛之時呢。古人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又說:“人生為樂須及時’,所以機會倒是不可失的東西。”李冬青笑道:“看一回菊花罷了。何必引經據典,這樣鄭重說起來。”楊杏園見她明天的約會,又沒有答複,也不好再說,談了幾句話,說要發稿子,就要走。李冬青道:“剛才不是說了,請在我們這裏吃便飯嗎?”楊杏園道:“實在說,我願意在這裏吃魚。偏是今天五點鍾,有人約了吃飯,我又是先答應了,不能不去。”李冬青笑道:“那邊一定是滿漢全席。”楊杏園道:“何以見得?”李冬青笑道:“這個典故出在《孟子》上,怎樣不知道?孟子說:”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既然舍了這裏的魚,一定是去吃熊掌。現在有熊掌的酒席,隻有滿漢全席,所以我根據三段論法,斷定了是滿漢全席。“楊杏園聽了,臉上不覺紅了起來,心想她難道曉得史科蓮請我。也笑道:”不過是吃西餐,其實西餐是不如中餐好吃,因為這個朋友請這餐飯,是有作用的,若是不去吃,好像存心躲避,也不好。從前有人說,在應酬場上吃飯,是盡義務,不是享權利。我起初不肯信,如今看起來,一點不錯。“說時,看李冬青臉色如常,又笑道:”這一段說法,大可以和尊論見個高下吧?“李冬青覺得幾句無心的笑話,一時高興而出,倒惹起了楊杏園疑心似的,大非本意。便收了笑容說道:”這倒是閱曆之談,我很承認不錯。“說到這裏,便說別的,將這事引了開去。楊杏園分明要走,也就故意安閑起來,多談些閑話。一直快到五點鍾,才告別回家。
一到家,聽差便說,英麗番菜館,已經催請來了,我知道您在隔壁。楊杏園連忙問道:“你怎樣回答的?”聽差道:“說就來,原打算過去告訴您呢。”楊杏園對他這個措詞,很是滿意,點了點頭,急急忙忙換了衣服,就到英麗番菜館來。一進門,夥計點著頭招呼,問是哪一位請?他這裏本是一個小番菜館,一進門,就是個飯廳。這時大小桌上,人都坐滿了。夥計這一問,他要說是一位史小姐請,未免令人聽了注意,便說道:“是位姓史的請。”夥計道:“是位小姐嗎?在樓上呢。”
楊杏園也懶得理那夥計,自上樓來。下麵夥計吆喚了一聲,樓上的夥計,將一個雅座的門簾掀開。史科蓮早伸著頭向外望了一望。看見楊杏園,笑道:“請裏麵坐。”
楊杏園見她沒有梳辮子,頭上挽著雙髻,陡覺得除了幾分稚氣。頭前麵的覆發,她已剪了,露出頭上雪白的頭皮,灰色的製服,短短的領子,整個兒的脖子,都露在外麵。長頭發理的齊齊的,在那黑頭發與白脖子分界的所在,有一圈細若蛛絲的毫毛,疏疏落落的,長可半寸,這越顯出那青年處女的本色,竟不像是從前那個女孩子相了。也就含著笑道:“久候久候。”走進雅座來,上麵坐著一位老太太,約摸有六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扶著桌子,要站起來的樣子。楊杏園一想,這一定是史科蓮的祖母,便取下帽子鞠了一個躬。史科蓮便從旁介紹,說道:“這是家祖母。這是楊先生。”史老太太道:“科蓮屢次對我說,楊先生人好。蒙楊先生的情,幫助她考進學堂去,我實在不過意。”楊杏園道:“因為聽到李老太太說,史小姐有誌求學,很是欽佩,所以幫一點小忙,其實並不費力。”史科蓮將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笑著送到楊杏園麵前,說道:“換一兩樣吧?”史科蓮袖大入時,而又不很長,當她將菜牌子由桌子對麵伸過來的時候,一節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麵,王雪可愛。楊杏園伸手接過菜牌,說道:“不用換了,就是這樣罷。”史老太太道:“楊先生喝什麽酒?”楊杏園道:“不必客氣,向來不會喝酒。”史科蓮對她祖母道:“楊先生倒是真不喝酒,我是知道的。”這話說完了,忽然一想,話有語病,接上又對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過生日嗎?那一天,李小組家裏吃壽酒,男女兩大桌,全擺在她家客廳裏。當時,還行酒令呢!楊先生卻總是不很大喝酒。”
史老太太對於這些話,並沒有注意,史科蓮解釋了一陣子,她也莫名其妙。不過和楊杏園談些起居瑣事,後來慢慢談到江南風景,便問楊杏園道:“老太爺還在堂嗎?”
楊杏園道:“家裏還有一個家母。”史老太太道:“兄弟幾位呢?”楊杏園笑道:“可不少,愚兄弟六個。”史老太太笑道:“楊先生添了幾位少爺了?”楊杏園道:“舍下都是反對早婚的。再說在外麵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家室之累了。”史科蓮這時便沒有作聲,自低頭吃東西。史老太太聽著楊杏園的話前後不接氣,而且所答非所問,不過她年壯之時,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太太,如今老了,心裏雖然盡管慈善起來,那察言觀色的本事,也並不曾讓人,她一看這種情形,心下了然,知道楊杏園並未結婚。笑道:“是的,在外辦事,沒有家室那是輕鬆得多。”楊杏園道:“老太太說得極對。”史老太太道:“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客中有家室也方便許多,一個人顯得孤寂些。”楊杏園道:“久客在外,也就慣了。”史老太太和楊杏園大談家室問題,史科蓮在一邊,卻是一言不發。一直談到上咖啡,詞鋒方始中斷。史科蓮對楊杏園笑道:“家祖母原想親自到楊先生貴寓去奉看的,因為那是富公館,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楊杏園道:“那就不敢當。史小姐這話替我說了,我要去看史老太太,因為是餘公館,又不便去,還是要老太太原諒。”史老太太道:“不瞞楊先生說,我祖孫兩個,在北京住著,衣食雖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說著將手對史科蓮一指,說道:“她又愛使小性兒,在人家家裏做客,哪裏容得?我因為她是無娘無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這回鬧得她一個人決裂了出來。不是楊先生幫助,還不知道怎麽了局呢。”楊杏園道:“這也是人情之常,現在史小姐到餘府上去,彼此一說開了,總是親戚,自然可以恢複感情。”史老太太笑道:“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裏麵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這裏來,是我到她學堂去邀她來的,她並沒有回去呢。”史科蓮對楊杏園一笑,說道:“這事見笑得很。”說話時,史科蓮用著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個蘋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遞給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怎麽主客之分都沒有了?應該先敬容呢。”
恰好楊杏園盤子裏擺著兩個香蕉,一個橘子,並沒有蘋果。楊杏園道:“你老人家不要客氣,這裏有。”他這樣說時,低頭一看自己的碟子裏,正是沒有蘋果。自己也覺這種虛謙,虛謙得沒有道理。史科蓮這時也就很為難。這個蘋果,一定要給祖母,豈不是不給祖母麵子,若是吃了,越發顯得沒禮。要是送給楊杏園,巴巴的削一個蘋果給人,又有些不好意思,況且經祖母說明了,然後再送給人家,在儀節上,也難為情。手上拿著個蘋果,臉上盡管顯出笑容來,卻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茶房送了毛巾來,楊杏園一伸手,先將手巾接去了。史科蓮隨手將蘋果放在碟子裏,也接了手巾。這一個難題,才這樣含糊過去。
這時,一餐飯已完全吃畢,大家自然要走開,不能久占人家的座位。楊杏園將帽鉤上的帽子,取在手裏,和史老太太道了一聲“謝謝”。又和史科蓮道了一聲“再會”。史科蓮卻在身上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說道:“這上麵有電話號碼。密斯李若是有什麽事,請楊先生轉告她,就在電話裏通知我。”楊杏園接了名片,拿出身上的皮夾,將它藏好了。複又點了一個頭,告別回家。一路之上,他坐在車上冥想,究竟不知道這一餐飯是什麽意思。要說是酬謝,不應該請我一個,要說是約我談談,又毫無所謂,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家裏,屋裏業已亮了電燈,隻見桌上放了一個蘇式的紅漆提盒。心想這是哪裏來的?將提盒蓋掀開,裏麵有大小三個盆子。
一個盆子紅燒魚,一盆子肴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盤子,兀自燙手。便一樣一樣拿了出來,放在桌上。他心想這不用說,是李冬青送來的。這大概是因為請我吃晚飯,我沒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樣來了。這時聽差進來,楊杏園一問,果然是李家送來的。楊杏園一看桌上那盆楊妃帶醉的菊花,電燈光一照,白中透出淺紅,越發好看。菊花旁邊,擺著一盆大紅秋海棠,兩相陪襯起來,覺得菊花真非凡豔。在好花盆底下,放了一冊仿宋本的唐詩,湊趣得很。便叫聽差道:“這附近有好酒賣沒有?”聽差道:“您又喝不了多少,買去作什麽?富二爺那裏有大瓶子的白蘭地,給您倒一杯子,夠喝的了。”楊杏園一皺眉頭道:“俗俗!二爺那裏有瓶果子露,前天我喝了半杯,很好,你看還有沒有?”聽差聽了,將提盒帶著走了。
一會兒拿了一個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來,另外一雙牙箸,一個無花仿玉的白磁杯子,全放在桌上。楊杏園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標紙,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還沒有開封呢。楊杏園先就有三分中意,笑問聽差道:“這都是你辦的嗎?”聽差道:“不是。剛才到二爺那裏要酒,他看我手上拿著提盒子,就連嚷明白了,在書格子裏拿下這瓶酒來,又叫我拿這一副杯著。”說著笑了一笑。又道:“他說,楊先生若是做了詩,給他瞧瞧。”楊杏園就中了魔似的,搖頭擺腦的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一高興在身上掏了一塊錢賞給聽差。聽差得這一筆意外財喜,笑著道謝去了。
楊杏園將桌上收拾得清楚了,將瓶子打開了,斟上一杯酒,端起來先抿了一口,味是鮮甜的,竟不十分厲害。於是坐下來,一麵讀詩,一麵喝酒。自己本來吃了個八成飽,因為一高興,就想點酒喝,所以這樣鬧起來。不料菜既好吃,酒又適口,吃得滑了嘴,隻管喝下去。慢慢的喝了半個鍾頭,那一小瓶酒,竟去了三分之一。
他本來沒有酒量,這葡萄酒喝在嘴裏不怎麽樣,到了肚裏去,一樣的翻騰起來,因此就有些醉意。不會喝酒的人,是不會大醉的,自己心裏明白,就不敢喝了。不過人是很高興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記之以詩。想到這裏,在抽屜裏抽出一張玉版箋,麵前現成的筆硯,將筆蘸得墨飽,便寫道:“製出魚羹帶粉香,玉人……”
寫到這裏,連忙將筆塗了。又寫道:“一宵沉醉美人家,”寫了這七個字,又把筆深深的塗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筆,怎樣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罷。”把筆放下,將那張玉版箋,搓成了一個紙團,扔在字紙簍裏。聽差見他在寫字,知道已不喝酒了,就給他泡上一壺濃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楊杏園也覺得口極其渴,而且心裏也有些慌亂似的,便攝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鋼爐裏燃著,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麵屋子裏沙發椅上,慢慢的喝著茶醒酒。閑看電燈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淡秀入畫。不由得想到“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兩句詞。心想今晚詩情纖豔得很,何不填一闋詞試試。對窗子外麵一看,隻見月華如洗,院子裏那棵樹被風吹著,光杆兒隻在空中搖撼,略一思索,已有了兩句,按著格式,恰可以填一闋《臨江仙》。
馬上坐到書桌上,提起筆來,將想成的句子,先寫好了。自己沉吟了一會,又接上三句。因是眼麵前的事,即景生情,寫來並不費力,不多一會兒,已經填好一闋詞。
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闋。填到第三闋,隻寫了兩句,覺得不是章法,左想右思,總接不下去,隻得算了。而且酒沒有醒得好,人也實在要睡,丟了筆墨,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來,因為記起一樁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時候,李冬青因為來履約去看菊花,特意來約他定個時候,聽差沒有留心楊杏園出去,一直引李冬青到後進屋子裏來。一看一連三間屋內,寂焉無人。聽差便道:“楊先生大概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的。李小姐,您坐一會兒罷。”李冬青道:“不坐了,我留一個字條兒罷。”說著,坐到楊杏園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筆,還沒有打開墨盒,隻見一本唐詩底下,露出半張字紙。紙上有“門外即天涯”五個字射入眼簾,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兩闋詞,詞前麵序了幾句,說道:“對花小酌,不覺做醺,觸景生情,偶填《臨江仙》數闋,然未盡我意也。”那詞是:瑟瑟西風簾(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鴉。小窗明月玉鉤斜,閑吟浮綠囗,微笑對黃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拋書雙手頻叉。今宵夜課較寒些,更闌休索夢,門外即天涯。
李冬青將詞看了一遍,把寫字條的事都忘了,念了幾遍,點點頭,心裏想道:“確是意猶未盡。”再看第二闋,依舊是麻韻。那詞是:白糸寧歌殘秋意亂。誰憐憔悴京華,知音一個轉推她,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家。盡有啼痕餘舊恨,淒涼江上琵琶,紅牆不是白雲遮,莫如思婦淚,化作斷腸花。
李冬青看了上闋,臉上紅色一變,心裏尚還有幾分同情,看到下半闋,顏色勃然一變,心想這未免擬於不倫,這若是被他這裏幾位公子哥兒看見,豈不是笑話?
而且無病而呻,很犯不著。這詞下麵,還有三句,依舊是麻韻。那詞是:眉樣初成天際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挽雙丫。
這以下便沒有了。李冬青想道:“這個字下麵,分明有驚喜初見之意,這是誰呢?這樣說來,第二闋詞,竟與我毫不相幹,我何必多什麽心?”想著又把詞從頭念了下來,念到那“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家”十個字,顛倒著念了幾遍,究竟按捺不下,便打開抽屜,將這張稿子放進去了。然後找了一張紙,寫道:“午間無事,如約赴中央公園看菊花。一時至二時,在春明館會晤可也。”紙後麵注了一個“青”
字,把它來壓在那本唐詩底下,便對聽差道:“楊先生回來了,你告訴他桌上有張字條,他就知道了。”說畢,她自走去。
一個鍾頭以後,楊杏園回來了。雖然看見書下半張字紙,以為是昨晚自己填的詞,也就沒有留意。等聽差說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楊杏園看了一遍,便把這字條,放在一個小信件匣子裏。再一看填的那兩闋詞,卻不看見了。心想奇怪,明明壓在書下麵,何以不看見了?這一定是她看見,帶了去了,但是措詞不恭,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見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也未可知,不過剛才從前麵進來,他兄弟三個,都沒有回家,這一猜又不對了,好在這也不是大問題,猜不著也就算了。吃過午飯,快要出去了,因為找手絹,打開抽屜來。隻見那張稿子,擺在浮麵。“江南紅豆子,同裏女兒家”十個字,卻被墨塗了。楊杏園扶著抽屜,呆立了一會,然後點點頭。把那張稿子索性撕成了紙條,扔在字紙簍裏,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點三刻,算一算,由家裏坐車到中央公園,大概是一刻鍾的工夫,馬上坐車出去,到中央公園裏麵,正是一點鍾了。因此馬上就到中央公園來,買票進了門,順著大路,慢慢走去。心裏劃算到春明館泡一壺茶來等著,低著頭在柏樹林裏,數著腳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麵前有人笑了聲,說道:“巧得很。”楊杏園抬頭看時,李冬青從回廊下穿了過來,楊杏園也笑道:“這真算能守時刻的了,雖外國人也無過之。”李冬青道:“這句話有些不合邏輯,外國人就能替守時刻的人作代表嗎?這‘外國人’三字,自然是指歐美人而言,但照字麵上論,決計不能這樣說,馬來人是外國人,黑人也是外國人,”楊杏園不等她說完,笑道:“是我宣告失敗,雖然失敗,我很為榮幸。”李冬青笑道:“這又不是和國手下棋,何以雖敗猶榮?”楊杏園道:“何妨作如是觀?”李冬青笑道:“可謂善頌善禱了。但是當麵恭維人的人,背後……”楊杏園道:“背後就罵人嗎?”
李冬青笑道:“這也是不合邏輯的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啊。”楊杏園一想,她這句話,分明指我那一闋詞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兩人順著腳走來,已到了社稷壇,那上麵大殿上出來幾個青年,有一個人李冬青卻認得,是楊杏園極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楊杏園前一二步,這時停一停倒退到後麵去。說道:“你瞧,你的朋友。”楊杏園看時,原來是吳碧波。便搶上前幾步。
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吳碧波用手扶著帽沿,略為點了一點頭,笑嘻嘻地望著楊杏園。楊杏園道:“不要走,我們一路看菊花去。”吳碧波放低聲音,斜著眼睛笑道:“這可對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說著自向東邊去了。楊杏園停了一停,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來。笑道:“你這位朋友,很調皮的。”楊杏園道:“小孩子淘氣。”李冬青笑道:“閣下也未必是大人。”說著話,已進了擺列菊花的大殿,遊人很多,楊杏園就沒有往下說了。這一個大殿上擺著幾百盆菊花,五光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種子,看了一遍,楊杏園問李冬青愛哪一種。李冬青就一老一實的,批評了一陣子。到了最後,少不得也要問一聲楊杏園,你愛哪一種。楊杏園道:“菊花越淡越好,我愛白的。”李冬青道:“這裏白色的菊花很多,難道你都讚成嗎?”楊杏園道:“自然有個分別。”說時,楊杏園將手往東邊一指,說道:“那邊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愛的菊花。”李冬青笑道:“那自然是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樣一朵菊花,大概伯樂所顧,一定不凡。”走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枝獨幹,上麵開了兩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一指寬,瓣的尖端,略略帶些粉紅。李冬青笑道:“這也未見得十分好呀,那邊不有一盆嗎?不過題名‘六郎麵’,卻是很切。”楊杏園道:“不對,不對。”李冬青一麵說話,一麵彎著腰,將那白蠟杆上夾的標名紙條,看了一看,原來是“並頭蓮”三個字。這一個小紙條,本來卷著半邊的,所以李冬青先沒有看見。這時那紙條掛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見。李冬青臉上一紅,不敢望著楊杏園。楊杏園本想問一聲你讚成嗎?說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搭訕著掉過臉去,故意很詫異的說道:“好花好花。”李冬青也回過臉來問道:“什麽好花?”楊杏園道:“這兩朵葛巾,綠色的花瓣,配著金黃的花心,實在古雅。”李冬青附和著他的話,也讚許了一陣。
剛才的話,雲過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楊杏園道:“今日天氣,沒有風沙,在園裏繞個彎兒再出去,好嗎?”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繞彎,我閑人自然不成問題。”楊杏園讓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後跟隨著。沿著柏樹林裏的大路,走了大半個圈。楊杏園隻是望著前麵人的後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樣談笑自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倒是李冬青時常找出幾個問題來談著。順步走去,不覺到了水榭後身的小石橋上。一彎曲水,這時既清且淺。水麵上還留著幾根荷葉稈兒臨風搖撼。李冬青道:“這殘荷葉,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記得《紅樓夢》上有這一段,賈寶玉要撥去塘裏的荷葉,人家一勸他,說‘留得殘荷聽雨聲’,他就留著,可見人的見解,隨時可變。”楊杏園道:“那是姊妹們勸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換一個賈政門下的清客去勸他,恐怕沒有這樣靈。”李冬青笑道:“這話我也承認。”楊杏園道:“你覺得寶玉這種行為對不對?”李冬青道:“據我說,寶玉一生,沒有一樁事是對的。”楊杏園笑道:“這個批評,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舉出一個例子來?”李冬青道:“這不是一言可盡,我有一本《讀〈紅樓夢〉雜記》,上麵批評得有,我明天送給你看,你就知道了。”一麵說話,一麵走著,又到了水榭前麵。楊杏園卻不往前走,自向水榭外的回廊下走來。李冬青在後麵說:“這裏有什麽意思,我們走罷。”楊杏園靠著欄幹道:“這裏靠水,很清靜。晚上在這裏玩月,三麵是水,最好。”說時,楊杏園呆呆的站著,隻望著對岸,那對岸,一個大鐵絲網罩,從岸上罩到池心,裏麵養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錯,那裏養了兩隻鶴,它要飛舞起來,遠遠是很好看的。但是這種東西,懶得很,它是難得飛舞的。”楊杏園道:“不!我是愛看水裏的那一對鴛鴦,你看它遊來遊去,總不離開,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楊杏園後身,彼此都不看見臉色。楊杏園說了這句話之後,半晌沒有言語。李冬青笑道:“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愛教你怎樣,你便得怎麽樣,有是推不了,沒是強不過來。我們看見鴛鴦,雙雙一對,覺得有趣。也許它自己看起來,極是平常。”楊杏園便套《莊子》說道:“子非鴛鴦,安知鴛鴦之不樂?”李冬青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鴛鴦之不樂?”楊杏園道:“我們不用爭。我請問你一句話,天下事事物物,還是有伴侶快樂些呢?還是沒有伴侶快樂些呢?”李冬青道:“這很難說定,看各個的性情物質如何,才能下斷語,有以得伴侶為樂的,也有以不得伴侶為樂的。”楊杏園原是看著鴛鴦,這時轉過臉來,正對李冬青道:“這話我不敢讚同。要說人有以不得伴侶為樂的,何以沒有人成心學魯賓遜飄流到絕島去的?”李冬青道:“在這種社會裏,我們碰不到罷了,哪裏能說沒有?”楊杏園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決不是自然的。我以為與世落落不合的,像陶淵明嚴子陵這些人,並不是以孤獨生活為樂。不過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所以成了孤高自賞的人。你以為如何?”李冬青笑道:“你根本上錯會了我的意思,你說的是人事,我說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楊杏園道:“世上哪有……”
李冬青不讓他說完,止住他道:“不要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了。走吧,那邊溫室裏麵,還有許多鮮花,到那裏看看去罷。”說畢,她已開步先走。楊杏園見她已走,隻得也就跟在後麵,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園的大門了。楊杏園生怕自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悅,悄悄的在後麵走,不敢再說什麽。
可是看李冬青的顏色,絲毫沒有什麽變動,依然平常一樣,心裏又安慰了一半。不過她這樣矜持,儼若無事的態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兩人各坐了一輛洋車,一路回家,李冬青的車子在前麵走,楊杏園的車子在後麵走。車子是先到楊杏園門口,李冬青的車子過去了,她還回過頭來,笑著說一聲“再會”。
第五十二回一柬結金蘭緣訂來世四言留血淚誓守今生
楊杏園低著頭走進自己屋裏,將帽子一扔,掛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發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隻是傻想。腦筋裏的印象,如演電影一般,哭的形狀一幕,笑的形狀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個持重的人,照今日看來,有幾處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幾處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裝癡裝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這種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來呢,女子經人家用情的試驗,這是不肯輕易容納的,她裝癡裝呆,卻又難怪。她是有意如此嗎?又有些不然,當我看鴛鴦的時候,她照事論事,恐怕還沒有悟到,不見得吧?我說那並蒂菊花的時候,她不是很難為情嗎?”順邊一想,反邊又一想,覺得順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啞謎自己猜,簡直猜不出一個頭緒來。就這樣糊裏糊塗想了幾個鍾頭,在沙發上竟呆過去了。在這個當兒,吳碧波穿著一套漂亮的西裝,笑嘻嘻地進來。吳碧波後麵又來了許多朋友,十個倒有九個穿了西裝。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紅花。他們走上前來,簇擁著楊杏園往外就走。都說道:“快上禮堂去罷,害什麽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楊杏園這時候,喜歡得言語無可形容。隻是嘻嘻地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了禮堂上,那邊站著一個身披水紅紗的新娘子,一群女賓,圍得花團錦簇。楊杏園心裏想道:“好快,她怎麽就來了?”這時人多手雜,一陣忙亂,就把婚禮舉行過去。一刻兒工夫,大家又在新房裏了。壁上掛著許多繡屏喜聯,有一個玻璃框子的絲繡喜聯,上麵落款是“杏園冬青兩先生結婚之喜”。上聯是“水月鬆風清華絕俗。”心裏想道:“這哪像喜聯,而且字樣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聯拿什麽來對?”一回過頭去,看見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紅色的衣裙,低頭一笑,轉過身去了。仔細看時並不是水紅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沒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這件衣服,從前梨雲是最愛穿的,她也愛穿嗎?不想再一看,這人正是梨雲,梳著一條漆黑的辮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壓發。楊杏園忘其所以,手扶著梨雲的肩膀,說道:“你怎樣把臉背著我,你惱我嗎?我真不曉得你還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轉臉來,哪裏牽得動?
那些男女來賓,大家都好笑,說是新郎大沒有用了。頭一天,大庭廣眾之間,就是如此,將來還了得嗎?楊杏園聽了這些話,又羞又急,掙出一身大汗。這時有人喊道:“楊先生!楊先生!”好像是叫他鬆手。楊杏園睜眼一看時,手扶著沙發椅子的靠背,人還躺在沙發椅子上呢。聽差站在一邊,說道:“楊先生醒醒兒罷,快開飯了。”說時,擰著了電燈,斟了一杯熱茶,遞給楊杏園。楊杏園接了茶杯,對那茶上升起來的熱氣出神,半晌也沒有說什麽。聽差道:“楊先生,您不舒服嗎?”
楊杏園道:“沒有什麽病,不該睡午覺,把人睡呆了。”楊杏園這樣說著,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裏勉強將報館裏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紙來,筆蘸得墨飽,不假思索,就寫了三張八行。剛要寫第四張時,自己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看,雖然有兩三百字,全是空話,一句也不切實。一嫌不好,馬上把它掛成一個紙團,扔在字紙簍裏。於是重新寫起,把句法往簡潔一路做去。寫了一張八行,還覺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個紙團,扔到字紙簍裏去了。這時心裏一大篇的話,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於是索性把筆丟了,走到臥房裏去,仰在床上躺著,望著帳子頂,靜靜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個意思。一翻身爬起來,走到桌子邊坐下,提筆便寫了四句詩。那詩是:審卷西風漾鬢絲,黃花相對兩三枝,花寒若有憐人意,可在亭亭不語時?
寫畢,又在詩後草草的寫了幾行字道:“看菊歸來,對案頭盆供,尤為愛惜。
偶有所感,因賦七絕一首。尚乞不吝賜和,以開茅塞也。邵呈冬青學姊正之,杏園再拜。“將信寫好,馬上就叫聽差送到李家去。當對心裏就係了一個疙瘩,不知道李冬青對此,是怎樣的答複?初時預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點,並沒有信來,隻好去睡覺,待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書,回來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誰知次日一早起,剛一下床,就看見書桌上擺著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筆跡,也來不及扣衣服,赤著腳,站在地下,便拆開信來,那信道:杏園吾兄愛鑒;青今突以兄相稱、兄必訝然。而青之於此,固已籌思半年,爛熟在胸。但隱無可隱,至今始發耳。兄於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於兄,則在讀梅花詩十首之時,已心儀其人;蓋詞華藻麗,瀟灑不群,自有令人欽慕者在也。及既見吾兄,則一往情深,人如其詩,竊幸所慕之非虛。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飄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無動於中?故詩文往返之間,花月評章之會,雖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別為嫌。情感之好,夫豈局中人自知,唔儕友朋,固早已紛騰於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擇終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寧複有誰?即以今日而論,並蒂之蓮,同命之鳥,兄所舉以示青者。則白首之約,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兩人之必須結合,各已莫逆於心,奚待黃花之詩,微辭遙托耶?
楊杏園看到這裏,不由得心花怒放。拿著幾張信紙,開了房門,就往外走,打算告訴人。但是走到外麵屋裏一想,又有誰可告訴呢?他醒悟過來,自己也好笑。
複又走回臥室,將那封信,從頭至尾又看一遍。這才知道了,原來信還隻看一半,還有兩張信紙,寫得密密的呢!上麵說:雖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墮地以來,已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緣,與青絕對無分。青言及此,雖為萬言之書,不足以盡其悲苦之萬一。柔腸萬轉,隻向兄道得一聲一有負知己“而已。
楊杏園看到這裏,臉也變了,手也顫了,那一顆心,更是像時鍾的下擺,在胸口亂跳。但是越是這樣,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說: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傷兄心,故始終隱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場所受重創,已為畢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淚未幹,青又將以薄命之故,向兄索之,於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擬一麵求形跡之淡,以冷爾我情意。更一麵物色賢淑,自居於蹇修。顧兄既比鄰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見許,致青為兄情同所縛,無可自拔,結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夢夢耳。
楊杏園看到這裏,已經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聽差在外麵,已經由玻璃窗下,看見了楊杏園,他進來打臉水,說道:“楊先生,早上很涼,怎樣還穿條單褲,仔細中寒。”楊杏園沒有說什麽,隻搖搖頭,再看信末段說:嗟夫,杏園兄,我負君矣。為兄計,視我為梨雲妹,業已死去可,或以為李冬青並無其人,自始即未嚐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為女,十五年之後,猶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說,渺茫無稽,亦空作此想而已,杏園兄,謂將奈何?
楊杏園將信放在桌上,把兩隻胳膊,互相抱住枕著頭,對著那一張剩信,不敢仰視。半晌,抬起頭,長歎了一口氣,將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節信說:青書及此,已不覺腕之酸,淚之下,方寸之亂,而瑣瑣碎碎,以前所作何語,即亦不複自知。但預料兄讀得此書,其煩惱痛苦,當十百倍於青者。
青於無可奈何之間,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愛,移作精神之愛,以同民之愛,移作手足之愛。則庶幾有生之年,猶不失為塵海之良伴也。人而至於終身愛好,彼此無間,則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於婚姻之約哉?且退步想,世之始以友愛,繼之以婚姻,而終乃以計劃柴米油鹽,陷於苦惱之境者,則又比比是。則吾人得終身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滿結果看。且西諺有言曰:“結婚乃人生之墳墓,”由此言之,則吾人何不為活人,而必作塚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隨時俗,青常信能解脫一切者,則其對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態度相對。而青之瑣瑣碎碎,或正淺之乎視兄耳。方寸既亂,不知所雲,咽淚長歎,擲筆們然。惟兄察之。
冬青再拜楊杏園將信看完,也不願再看了,將信疊起,便塞在衣袋裏。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半晌覺得兩條腿像冷水澆了一樣,低頭一看,原來自己還是穿一條單褲子,赤足穿鞋呢。回頭一看,洗臉架子上,不知幾時,已經放了一盆水在那裏,走過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熱。但是也不願意叫聽差再換一盆,就這樣洗了一把。漱洗之後,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這樣一來,就傷了風了。穿好衣服,喝茶看報,不到兩個鍾頭,忽然覺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裏來,慢慢踱來踱去,呼吸空氣。這傷風症偏是不適用這樣治法,越運動越是難過,一陣惡心,便大吐起來。聽差看見,連忙走過來攙扶道:“剛才我還說,您別凍著,您瞧,還是凍著了。您進去歇一會兒罷。”這時楊杏園身不由主,實在也支持不住,由聽差把他攙了進來,摸著床,便睡下去,聽差便替他將被蓋好,這一睡,糊裏糊塗,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鍾才醒過來,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聽差,泡了一壺薑湯,拚命的喝了半壺,索性脫了衣服,將被蓋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覺,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這時已是晚上,日裏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著,睡在枕頭上,先是聽見富氏兄弟吃晚飯,複聽到富老大出門去,聽到老二老三念書,又聽到老大回家,一直聽到萬籟俱寂,自己還是睡不著,前前後後,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來,在衣袋裏將那封信取出,睡在枕頭上,一字一句,仔細研究了一番,總覺得李冬青純是自怨自艾,並無半點對我不滿,那末,何以不能結婚?在這一點上,自己作啞謎自己清,什麽原由也猜遍了,總覺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著。不覺聽得外麵屋子裏的掛鍾,當當當,敲三下。這時,楊杏園兩眼枯澀,才覺得有些昏迷,便閉著眼,立意睡覺。無如心火如焚,一陣一陣的鼓蕩,總是睡不穩。後來便用相傳治失眠的老法,心裏默數著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數。不料數到三千個數目,還是清醒白醒的,於是這一晚上,簡直沒睡,等窗外大亮,聽差起來掃院子,才迷糊了一陣。到了上午十二點鍾,慢慢的起來,打一個電話,向報館裏告了假。便隨便拿了一本書,躺在沙發上看。
下午兩點鍾的時候,隻聽見小麟兒在窗外和聽差說笑,便把他叫了進來。小麟兒問道:“楊先生,你今天沒有出門嗎?”楊杏園道:“沒有出門。”小麟兒道:“楊先生答什麽病?好些了嗎?”楊杏園道:“我不害什麽病。”小麟兒道:“我昨天下午到你這兒來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來了,你還沒有起呢。”楊杏園道:“你沒上學嗎?”小麟兒道:“上學了。”楊杏園道:“你上學,上午哪有工夫到這裏來?”小麟兒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來看你的。”楊杏園便握著他的小手,說道:“謝謝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兒笑道:“是我自己來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媽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們沒有叫我來看你。”楊杏園道:“那末,越發的要謝你。你大姐在家看書嗎?”小麟兒道:“沒有看書。”楊杏園道:“出去了嗎?”小麟兒道:“在家裏待著呢。”楊杏園再要和他說話時,他摔開手就跑,說道:“我不和你說許多話,我要回去呢。”楊杏園道:“回去有什麽事?”小麟兒把一個食指含在嘴裏笑著對楊杏園道:“我不告訴你。”說畢,就跑了。小麟兒去了,楊杏園一想,這大的小孩子,他哪裏懂得來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氣象,兢兢於婚姻之得失,越發讓她難過。我不如放開手去,照她的話行事,看她將來怎麽樣?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舊如往常一般作事。對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燈下無事,詳詳細細答複一番。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和富家兄弟講了兩篇《楚辭》,早一點兒就回書房來。
一掀門簾子,隻見李冬青坐在自己寫字的位上,鋪了一張白紙,低頭寫字玩。前麵兩行寫的是“欲除煩惱須成佛,各有因緣莫羨人。”又兩行“竹葉與人既無分,菊花從此……”寫到“此”字,李冬青一抬頭見楊杏園進來,便笑著站起來說道:“講得好《楚辭》。”楊杏園道:“你怎樣知道?”李冬青道:“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在窗戶外聽了半天呢,我聽見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那幾句,高聲朗誦,我就止住聽住了。”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發牢騷了,我問你一個字。這個‘落’字和上句‘墜’字是平等的嗎?”楊杏園笑道:“你是一個研究詞章的人,難道這個不懂?”李冬青道:“我還真不懂。我想這菊花不比別花,沒有自落的,從小讀《離騷》就引為疑問,後來看王逸的注本,他當作‘取’字解,以為這‘落英’二字,是和‘墜露’相對的。這樣解,終不妥。但是除了這個也無別法可解了。”楊杏園道:“這樣解是不對的。”李冬青道:“還有別解嗎?”
楊杏園道:“你念過《爾雅》沒有?”李冬青道:“隻看過一兩回,這和《說文》一樣,看著一點趣味沒有,沒有念過。”楊杏園道:“那就難怪。這個‘落’字的解法,《爾雅》釋訪第一句,就說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權輿,始也。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開的菊花,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說吃落了的菊花,恐怕自盤古到如今,也沒有這回事。”李冬青笑道:“這種念了頭痛的書虧你記得。”楊杏園道:“這也因為它是《爾雅》第一句罷了。”李冬青道:“如此說來,北京這些飯館子裏的廚子,都是會讀《離騷》,會讀《爾雅》的。”楊杏園笑道:“匪夷所思了,這話從何說起?”李冬青道:“到了秋季,這些飯館子,不都新添菊花魚鍋嗎?說一句笑話,我初次在北京上館子,看見夥計送上兩碟白菊花的花瓣來,擺成一隻螃蟹的樣子。我想這倒別致,但是也不過猜著擺樣罷了。後來桌上的人把兩碟新鮮菊花瓣全倒進火鍋裏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說來,不是北京廚子,得了屈大夫的衣缽,知道餐落英吧?”楊杏園道:“這種吃法,南方也有,不見得就是北方廚子發明的。而且這些廚子弄這項菊花鍋,焉知又不是得之於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見楊杏園談得很高興,索性引了許多問題來問他。楊杏園心裏納悶,為什麽她今天這樣高興?自己本來有一封長信要寄給她,現在二人當麵,正好談一談了。可是李冬青盡管引著許多有趣的事說,想要問話,無縫可入。而且自己所要問的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盡的,總要慢慢談起。所以說了半天的話,楊杏園隻是嘴裏隨便答應。說了之後,自己便不記得了。
楊杏園正想之間,在桌子邊,和李冬青對麵坐下,見那張字紙,“菊花從此”四字以下,便沒有字。因成心問道:“這是兩句熟詩,我竟忘了,這下麵還有幾個什麽字。”李冬青笑道:“何至於忘了。”提筆便補上“不須開”三字。楊杏園道:“這兩句詩,固然是活對法。但竹葉於人無分,隻管竹葉於人無分,何必菊花也不讓它開?”李冬青低著頭,手撫著那張紙,很淒慘的說道:“這叫無福人連累有福人。”楊杏園聽了她這話,不知要怎樣說才好,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個圈子。然後說道:“我自信是個厭世派,不料你厭世的觀念,比我還深。”說了這一句話,再要往下說,又覺太逼近了,轉不好出口。因為這一年以來,和李冬青雖成了極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談到戀愛問題,李冬青必極力加回避。若是談些文藝上的話,反可以盡興發揮,無話不談。起先楊杏園還以為李冬青不脫舊式女子的故態,有些害臊。後來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談愛情,實在無法透露口風。有時勉強一試,她雖然不正色拒絕,可是就像人家揭發了她的隱私一樣,十分難受。
看那情形,實在是吞聲飲恨,並不是無語害羞。楊杏園和她談得高興的時候,既不能說出愛慕,掃了她的興頭。無原無故,這愛慕二字,又不能衝口而出。他這一腔心思,也就極抑鬱之能事。愛情是個消磨勇氣的東西,到了此時,楊杏園一見李冬青冷冷的樣子,自己先軟化了,哪裏敢再提到愛好字樣。楊杏園不作聲,李冬青也不作聲,一時屋子裏便十分沉寂了。
楊杏園坐在一張小的沙發上,兩隻足交叉起來,搖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氣。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寫字,這時便把筆一放,對楊杏園道:“我昨天就聽見小麟兒說,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嗎?”楊杏園道:“那是一時的感冒,過一兩天,自然好了。不過……”說到這裏,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個聰明人,難道看不破?”楊杏園抬頭看李冬青時,臉上板得一絲笑容沒有,正襟危坐在那裏。
楊杏園微笑道:“有什麽看不破?”說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著避嫌疑說話了。我前天給大哥的一封信,實在是出於不得已。我本想當麵來說的,但是當麵說起來,恐怕還是不能暢所欲言,所以寫了一封信來。”楊杏園初聽李冬青叫一聲“大哥”,心裏突然一動,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勉強笑道:“這封信,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以外,這樣的稱呼,我有些不敢當。”李冬青道:“大哥對我那信不滿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諒解我的苦衷。若說以兄相稱就不敢當……”
李冬青微微歎了一口氣。她的臉掉過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塊雪白的幹淨手絹鋪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銅尺壓住了兩端。楊杏園以為她把話說的造次了,所以搭訕著撫摸手絹。這時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邊那把削鉛筆的小刀,拿在手裏,將右手的中指伸開,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頭上,極力劃了一下。一刻兒工夫,指頭上就湧出血來。李冬青當那血湧得最盛的時候,左手按著手帕,右手便把中指頭在手絹上寫字。楊杏園坐在一邊,看她拿小刀子,還以為是削手指甲,絕對沒有留意。忽然看見她用手指頭在手絹上亂塗,連忙跑過來看,隻見鮮紅的指血,已經在手絹上寫了三個鬥方字。楊杏園一伸手過去,搶著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來。
連說道:“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楊杏園一推,說道:“你讓我寫完這幾個字,不必幹涉。”說著,飛快的又寫了一個字,連起上麵三個字,乃是一句“我不負君。”
楊杏園見了這四個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這字後麵用血寫了幾個小字,乃是“杏園吾兄惠存。冬青血書。”寫畢,走到楊杏園臥室裏去,在洗臉架上,打開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將血按住。然後走過來對楊杏園道:“那條手絹,奉送大哥,作個紀念。”楊杏園到了這時,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隻覺滿腔熱氣,望上直湧,要透出頂門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著一把牙粉,將右手中指頭握住,笑著說道:“這事請你保守秘密,不要對人說。大哥少年朋友多,他們都是喜歡研究婦女問題的。被他們知道了,又要生出許多是非。”楊杏園道:“那是自然。”李冬青看見楊杏園淡淡的樣子,說道:“大哥心裏,還不能放開嗎?”楊杏園右手捏著拳頭,在左手掌心裏槌了一下說道:“好!我就依從你的話,我想這事,索性不要瞞伯母,請你去對她說了。以後我以一日之長,勉做兄長,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許多客套,就可以刪去了。”李冬青笑道:“這樣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歡的呢。”楊杏園見事已如此,也就隻好往這條路上走。
光陰易過,轉眼又是半個月,楊杏園屋子裏養的一些菊花,現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楊杏園坐在位上,背往後靠著椅子,籠著衫袖,望著菊花出神。一抬頭,隻見小麟兒手上拿著一個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拋,便隔著窗子喊道:“小麟兒進來,怎麽今天又不上學?”小麟兒很高興的跳了進來,說道:“我不上學了。”說時,把皮球向地下一丟一拍,又在房裏鬧起來,楊杏園道:“你為什麽不上學?好兄弟,不要學那些壞孩子逃學。”小麟兒把頭一偏,又一跳,說道:“你別瞎說,誰逃學?”
楊杏園道:“是你母親不讓你上學嗎?”小麟兒道:“是的。母親說反正也隻讀得了一個禮拜書,大清早起來上學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楊杏園道:“怎麽隻讀得了一個禮拜書?”小麟兒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們就在這幾天裏頭要回南去呢。”
楊杏園聽了這話,嚇了一大跳,將手拉住小麟兒的小手,問道:“沒有這回事。你母親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樣沒有聽見說過?”小麟兒道:“真去,誰冤你。母親說要坐好幾天的火車呢?”楊杏園道:“上哪兒去?”小麟兒道:“回南邊去呀。”
楊杏園知道小麟兒向來不撒謊的,而且他也不會撒這個大謊,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著小麟兒的手,呆呆的想著,是何緣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兒見他不作聲,摔開他的手,自往外走。楊杏園追出來,又問道:“你大姐呢?”小麟兒道:“大姐在家裏。”楊杏園笑道:“知道她在家裏,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兒道:“她不回南吧?”楊杏園道:“你怎麽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兒道:“我不知道,我這樣猜想呢。”楊杏園一點摸不著頭腦,到了黃昏時候,逆料李冬青已回來了,便踱到李家來。
一走到院子裏,就看見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鏡,在燈下縫衣服,便一直走來。說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儉了。衣眼就不把裁縫去做,交給女工去縫,也不花什麽,何至於戴上眼鏡,還要慢慢的摸著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鏡,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裏還有那個本事呢?”說著把手上的布料一舉,笑道:“這是一隻行李口袋,縫好了,將棉被褥子全裝在裏頭,還可以擱不少別的東西,出門的人,這樣東西,是不可少的。”楊杏園聽了這話,真抽了一口涼氣。
隨便在李老太太對麵椅子上坐下,眼睛對著壁上懸的日曆,很隨意的樣子,問道:“伯母好好的縫這個東西,也要出門嗎?”李老太太笑道:“冬青還沒有告訴你嗎?
我要回九江去了。“楊杏園本想問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開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漢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楊杏園道:”三等車亂得很,我勸伯母坐二等車去。小麟兒兄弟,也許可以打半票,隻有伯母和冬青兩張整票,花錢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聽得清楚,特別快車,沒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還可坐。平常通車,不花錢的人,專門在二等裏,不如三等車,人還稀少呢。“楊杏園見她沒有駁自己的話,知道李冬青去定了。這個時候,恰好李冬青回來。手上提著一大包東西,先送進屋子去,然後再出來。楊杏園正要問她今日回來為何這樣晚?李老太太卻先問了,說道:”勸業場去了嗎?“李冬青隨便答應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將那些紙花,骨頭簪,水鑽的首飾,都買了嗎?“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楊杏園,答道:”都買了。“李老太太道:”還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藥,和同仁堂的小兒回春丹,紫金錠,這都是家鄉人愛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寫信來托買,好寄了去。而今我們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還和我們討呢,所以總要多買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話來扯開,已是來不及,隻是聽一句,答應一句。楊杏園知道她的意思,無非是想隱瞞這南下的話,不讓自己知道。
便笑著對李冬青道:“還有幾樣漂亮些的土儀,也不能不買一點,像琺琅銅器,銅墨盒子之類,都是送人的好東西。”李冬青聽他這話,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曉得了。
一時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回答,也不過承認他這話不錯而已。當時李老太太便問楊杏園吃了晚飯沒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飯。楊杏園回說,吃過了,坐了一會兒,自回去。
到了家裏,倒真是在開飯,聽差問他吃晚飯不吃,他一擺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床上。聽差以為楊杏園又不舒服,進進出出,倒是躡手躡腳的,怕驚動了他。
其實楊杏園絲毫沒有睡著,隻是側著身子,閉著眼睛,一味的悶睡。約摸也睡了一個鍾頭,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外麵走了進來。腳步到了房門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麵前,又停了一停。楊杏園以為是聽差,也就由他,並不理會。一會兒那腳步向外移動,有人說道:“睡了,明天再來吧?”楊杏園聽得是李冬青的聲音,一翻身坐起來,笑道:“哪個睡著了呢?”李冬青已經走出房門,複又回來。笑道:“不敢驚動,所以回去,原來是醒的。”楊杏園道:“我正在納悶,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讓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來解釋這一個問題。”說時,兩個人都在外麵客房裏坐下。楊杏園叫聽差沏一壺新茶,又給了他些錢,叫他去買瓜子點心。李冬青笑道:“天天來的客,何必這樣招待。”楊杏園道:“我想留你多談幾句話,趁著這幾日,多客氣一點,幾日之後,勞燕東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會了。”李冬青聽了他這話,心裏轉覺淒然。但是表麵上依舊笑道:“這是大哥疑心錯了。我送母親回南去,不過勾留一兩個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來的。”楊杏園道:“這話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著你侍奉的。你既要來,現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這話果然問得有理。但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兩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們逃不了鄉族的公論,已經願意分出一些產業,作為家母的養老費,和舍弟的教育費。可是訂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楊杏園道:“你所以在外飄泊,無非是為著令堂和令弟。現在令堂和令弟的問題,都解決了。正可以承歡膝下,終老江南了。明年正月,為什麽還要來?”李冬青道:“我這幾年為了家庭問題,不能求學,正是一樁大恨事,他們的問題,既然都解決了,我樂得抽出身子來北京讀書,為什麽終老江南?”楊杏園聽她的話,也有相當的理由,卻也相信,說道:“縱然你有此意,一來伯母肯讓你遠離與否,就不可知。
二來人事變幻,少不得隨環境為轉移,到那時候,也不敢說一定沒有阻力,讓你如期北上。有這兩種看法,所以我願意這兩天在一處多盤桓一會兒。“李冬青笑道:”凡事這樣想,人生可慮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說時聽差將點心買來了,用碟子盛著,都放在茶幾上。楊杏園將新沏的熱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麵前,笑道:”勸君更盡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著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說一句唐詩,笑道:”與爾同銷萬古愁。說畢,一口喝了。將杯放在茶幾上,問道:“我解釋得好嗎?”楊杏園道:“自然好。”說完這句話之後,兩人對嗑著瓜子,半晌沒有說話。
無意中,楊杏園微笑了一笑,李冬青兩個指頭,夾著一粒瓜子,放在四顆雪白的門牙中間要咬不咬的樣子,一抬眼皮,見楊杏園笑了,也吟吟一笑。這樣一笑,總是他們認識以來,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永夜離懷心悲將滿月斜陽古道腸斷獨歸人
楊杏園悵悵的呆立了一會子,才笑道:“我覺有好多話要說,一時偏是毫無頭緒,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這樣。其實仔細一想,本來也沒有什麽話說。”楊杏園道:“讓我來想想看,可有什麽可說的。”說著昂起頭來,想了一會。然後說道:“你的大作,沒有專門送過我,作幾首詩送我,為臨別紀念罷。”李冬青笑道:“這仍舊是不相幹的話,不切實際。”楊杏園道:“要切實際的話,我隻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總疑我一去不來嗎?”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無論遇什麽事,都是抱悲觀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鬱之氣,也無法安慰,腳微微的踢著地板,低頭無語。楊杏園斟了一杯茶自喝著,一雙眼睛,隻望壁上懸的風景畫片。屋子裏頓時沉寂了,一點聲息沒有。半晌楊杏園歎了一口氣,將茶杯放在茶幾上,自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李冬青也站起來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楊杏園道:“多坐一會,多坐一會。”李冬青經他挽留,隻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對,沒有什麽話。坐了一會,李冬青笑道:“竟是沒有什麽話可說,我走罷。”楊杏園道:“家裏沒有什麽事嗎?”李冬青道:“沒什麽事。”楊杏園道:“回家也是坐,在這裏也是坐,何不多坐一會?”李冬青道:“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頓了一頓再說道:“依舊這樣挽留。你找出一個事做,我就還坐一會。”楊杏園道:“我這裏有圍棋子,下一盤圍棋罷。”李冬青笑著點點頭。楊杏園忙著在桌上擺棋盤,移電燈,便和李冬青下起棋來。下了一個角,已死了。第二個角,形勢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補一子嗎?又輸了。”楊杏園將棋子一摸,棋局亂了,笑道:“算我輸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無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於望風而逃?”楊杏園道:“不知道什麽緣故,我今天連補眼都不會,慢說一盤棋隻四隻角,就是八隻角,我也占不住一隻,與其一敗塗地,莫如先遞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問。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說道:“明天會罷。”楊杏園道:“還早呢。”這句話雖說出來了,請她再坐的話,究竟也不能出口,隻好跟著後麵送出來。送到大門口,隻見電燈通亮,照得胡同兩頭,空蕩蕩的。楊杏園道:“好冷靜,我送你到家罷。”李冬青道:“這一點兒路,怕什麽?”但是楊杏園說了,果然送了出來。到了門口,李冬青敲門,王媽出來開了。
李冬青站在門外,對楊杏園道:“你可以回去了。”說了一聲“明天會”,楊杏園一步一步回來。到了自己門口時,回頭看著李冬青還站在那裏。便將手揮了一揮,讓她進去。等那邊進去了,他才進來。
從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這邊來,就是楊杏園到她那邊去。轉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動身的日子了。到了這日下午,楊杏園在附近的館子裏,專為他母子三人餞行。吃完飯之後,李老太太和小麟兒回去,李冬青到楊杏園家來,為最後的辭行。這幾日以來,有什麽話也就可以說盡了。況且就是這幾天,雖然互見較密,其實也是閑談。這時匆促之間,自然也就無有甚話可說。李冬青隻在外麵屋子裏坐一坐,說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來,走到院子裏,隻見一輪八分圓的月亮。正在樹梢,照得樹影橫臥地下,很是明亮。楊杏園走了出來,抬頭一望月亮,便吟道:“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李冬青聽他吟了這一串《水調歌頭》,默然無語,低著頭自去了。楊杏園道:“明天我一早過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應一聲,已轉過屏風去。楊杏園倚著門,在月亮影裏沉吟不已,忽然心裏默著得了一首七絕。
那詩是:斷盡柔腸奈別何,臨歧言語轉無多,低頭月下蕭然去,淒絕數聲水調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進房去,拿起一張紙來錄下了。看看紙後還有一小幅空白,又題了二十個字是:送人寂不語,臨風立夜闌,一輪將滿月,明夜隔河看。
錄完了,把個信封來封了,便叫聽差達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題了“候玉”兩個字。聽差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張素紙回來,也沒有信封封著。楊杏園接過來看時,上麵歪歪斜斜,寫了幾行字道:“兩詩皆令當事人不忍卒讀。倚裝匆匆,心思如秋山亂草。此時此地,實無法奉和也。知白。”楊杏園將字紙疊著,塞在袋裏。便早早的上床睡了,預備早些起來,和李冬青照應一切,幫助上車。可是心中有事,哪裏睡得著。由十點鍾睡到隔壁屋子裏的鍾打兩點,還是醒的。索性不睡,找了一本書,靠在枕頭上看,這樣一來,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來,深恐不早,在枕頭下摸出手表來一看,卻還是六點多鍾,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衣起床。這時聽差沒有起來,廚子也沒有起來,他都不驚動,自己到廚房裏去舀水洗臉。煤灶上現成的開水,沏上一壺茶,慢慢的喝著。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點鍾。聽差聽得響動,也起來了,楊杏園便叫他開了門,自上李家來。
一敲門,王媽出來了。楊杏園一眼便看見她眼睛上有兩個紅暈暈兒。王媽道:“楊先生真早。你瞧,大家過得像一家人一樣,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楊杏園點點頭,自望裏走,隻見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裏收拾網籃。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來了。”楊杏園道:“在家裏也是白閑著,過來多少可以幫一點忙。”
李冬青道:“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什麽事了。”楊杏園道:“我還忘記問,這些書算存在我那裏,這些木器家具呢?”李老太太道:“我本來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們三張車票。其餘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媽了。”楊杏園一想,怎樣送得幹幹淨淨,一點兒不留,將來李冬青再到北京來,就沒有可用的嗎?
心裏這樣想著,愈覺眼前的李冬青,也從此一別,後會無期,十分傷感。一會拉著小麟兒的手道:“小兄弟,以後我們什麽時候再會呢?也許那個時候,你成了大人了。和我不認識吧?”小麟兒道:“不,我有了錢,我一定搭火車到北京來,看我那些同學。”楊杏園笑道:“你能言而有信嗎?不要冤你那些同學。”小麟兒道:“我為什麽冤他們?我不來就說不來得了。難道不冤他們,他們不放我走嗎?”李老太太聽見都笑了。楊杏園道:“好幹脆的話。”李冬青抿嘴一笑。李老太太把東西料理清楚,還隻有八點鍾,大家反而靜靜的坐著,說些閑話。李老太太道:“人是個鳥雀性,這時我們還在一塊兒說笑,明天這時,要隔開一千多裏了。”楊杏園聽說,望著李冬青。李冬青回頭一看網籃,低頭拾落網繩去了。楊杏園道:“自從搬到這裏來,沒有事便和伯母來談談。來得慣了,過這門口,就想進來。今天伯母走了,明天走這門口過,才是有些感觸呢。”李冬青這時索性不理網籃,低頭到屋裏去了。李老太太道:“外麵坐著談談罷,將來不知道哪一年才相會哩。”李冬青先沒說話,半晌,才隔著屋子說道:“我有零碎小東西,得找一找呢。”好半天,李冬青才出來。對著天上望望道:“不早了,我們先上車罷。”楊杏園道:“早些上車好,免得找不到座位。”於是回去,叫了一個聽差來,將東西先解運上車站,一麵打了一個電話,叫一輛大號汽車來。不到十分鍾的工夫,汽車的喇叭,已在門外響了。王媽舉著一點袖口,擦著眼睛,說道:“太太,汽車來了。”李老太太母子,和著楊杏園一路走出大門。王媽要看守房子,隻送到大門口,手扶著門框,眼圈兒紅紅的,好象要流出眼淚的樣子。說道:“太太大小姐,路上保重點兒。”李冬青也是眼圈透著紅暈,先上車了。李老太太和王媽說了幾句互相慰勉的話,也帶著小麟兒上了車。
他們三人坐了一排,楊杏園坐著倒座兒,卻見李冬青抽出手絹來擦眼睛。李老太太道:“王媽跟我多年,象一家人一樣,一說分手,我也怪舍不得的。”李冬青聽了這話,越發難受。李老太太又對楊杏園道:“冬青也和我一樣,最心慈不過,看見人家哭,是免不了流淚的。”李冬青對她母親一笑,說道:“誰和你老人家一樣呢?”李老太太沒有回答什麽,大家靜坐了一會,汽車跑得快,一會兒就到了西車站。四人下得車來,走進車站,隻見迎麵花枝招展,一大群女賓笑著迎上前來,楊杏園看時,裏麵都是李冬青的女朋友。史科蓮何太太也都在內。她們看見李冬青,早是繞了一個大圈圈,將她圍在中間。有幾個親熱些的,索性走上前和她牽著手,絮絮的談起別況來。那些人看見楊杏園代李冬青提著一個皮包,大家都不免看他一眼。其中何太太和史小姐還與他微笑著,點了一個頭。楊杏園見人家都望著他,大窘之下,執著小麟兒的手道:“我們買月台票去。”說著,自離開了這一班女賓。
他心裏想道:“許多男子喜歡看女子,女子總是害臊而走。而今許多女子看起我來,我是一個男子,一樣的害臊而走。由此說來,一個人被許多異性的人所注意,大概總要起一種奇異的觀念的,這在心理學上,倒是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自己一麵想,一麵低頭走著。抬頭一看,已走過了賣票處。一轉身,看見一大群女賓,又說笑著走了過來。心又想,不要讓她們看見我這種傻樣,因自站在一邊,看那牆上的布告,讓女賓都和李冬青進了鐵柵欄門,才去買月台票。
楊杏園將月台票買好時,那一班女賓們已不見了。他生怕李冬青找不到好座位,又不願以一個男子夾雜到女賓裏去,心裏十分為難。隻得牽著小麟兒的手,在月台上走著,隻向火車的窗子裏探望,看她們在哪裏。恰好李冬青的臉,在窗戶邊一閃,楊杏園將提包在窗眼裏送進去,又扶著小麟兒上車。因為離這窗子不遠的地方,有一張露椅,便在那裏坐了。伸出手腕來,一看手上的手表,還隻有九點鍾。這裏的車是十一點多鍾開,差不多還差三個鍾頭呢。自己覺得久坐在這裏,也很無意思,順步走到西車站食堂,要了一份早茶。原先在月台上買了兩份日報,這時一麵喝茶吃點心,一麵看報。心想這一份早茶吃完,也就可以消磨一個鍾頭了。打開報來,正看了幾行,隻聽有人說道:“怎麽不上車去?”楊杏園抬頭看時,卻見李冬青站在桌子邊,一隻手拿著手絹擦臉。楊杏園道:“那裏女賓大多,我在那裏,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李冬青道:“我也不知道你在這裏,我是打算來喝一杯咖啡的,和你不期而遇哩。”楊杏園把左手邊的椅子一移,也沒有說什麽,李冬青便坐下了。楊杏園道:“也來一份早茶,好嗎?”李冬青道:“不,我隻喝一杯咖啡得了。車上有一大班送行的人在那裏,我倒離開人家,在這裏快活嗎?”楊杏園果然叫茶房來一杯咖啡,李冬青隻呷了兩口,起身便要走。楊杏園道:“這算什麽?巴巴的來喝咖啡,沒有喝又要走。”李冬青笑道:“隻是丟了一班送行的人在那裏,心中老覺不安。”楊杏園道:“喝了這一杯咖啡去,也不見得她們就全走了。”
李冬青隻得又坐下,將一個茶匙,不住的在杯子裏攪,好讓它涼些。楊杏園笑道:“我們所談的時候不多了,應該找一點話說才好。”李冬青呷了一口咖啡,笑道:“你不是說了嗎?臨別言語轉無多。不如以後通信多說些罷。”楊杏園道:“也隻好如此。”李冬青道:“我要去了,你不必再送罷。”楊杏園聽到她說:“我要去了”四個字,不覺為之黯然。說道:“你且去,我一會兒再來車上看看。”李冬青道:“有一句極俗的言語,‘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還不知道嗎?”楊杏園道:“送得老伯母到車站來,我還沒有說一句話,怎能不辭而去?”李冬青道:“既然這樣,我先去了。”說完,她放下咖啡杯子,就走出食堂去了。楊杏園又坐了一會,看看手表,已是十點多,心想女賓不全去,總也不多了,會了賬,走出食堂來。
帳到月台上,頂頭就碰見何太太,何太太笑道:“我說呢,楊先生怎樣倒先走了?”楊杏園心裏想要駁她怎樣兩個字,又駁不出來,卻說道:“嫂嫂為什麽就走?”
何太太道:“家裏有事,趕緊要回去料理。現在你可以到車上去,沒有女客了。”
說著道了一聲“再見”,自去了。楊杏園心想,這人太心直口快些,越發不像以前了。心裏雖是這樣想,可是毫不考慮,一直就上車來。李氏母女,她們坐在一節茶房車上,三個人占了兩把椅子。女賓走了九停九,隻有史科蓮在這裏。楊杏園上車來,史科蓮李冬青一同讓坐。楊杏園見這地方,是這節火車盡頭的一端,不至兩麵受擠,說道:“這地方很好,何以揀得的?”史科蓮道:“在密斯李未來之先,我們就和茶房接洽好了。”楊杏園道:“如此說來,倒要謝謝諸位了。”史科蓮想道:“這是人家的事,怎樣要你來謝謝,這也奇怪了。”但是楊杏園和李冬青,都未留意此層。李老太太道:“正是這樣。在北京住著,冬青許多朋友,就像姊妹一樣。
這一走起來,連我都舍不得。“史科蓮道:”你老人家府上搬走了,最是我心裏難受。除了密斯李待我許多好意不說,我有什麽為難的事,都可以來請教,現在找不到這樣第二個人了。“李冬青對楊杏園將眼皮一撩,又對史科蓮一笑道:”我有什麽幫助你的呢?說起來,也慚愧得很。“說畢,又正色對楊杏園道:”有一樁要緊的事,我幾乎忘記了。就是密斯史環境困難,大哥也是知道的。前次蒙大哥幫忙,我是不啻身受,以後還要大哥多多幫助。“楊杏園道:”都是朋友,這個我自在心裏。“史科蓮聽到這裏,要想找一句話來敷衍,先感謝李冬青好呢,先感謝楊杏園好呢?肚裏一劃算,先沉默了一會,等她想得話時,李冬青又談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她見無機會可以插嘴,也隻得緘默到底。李冬青和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楊杏園和李老太太又坐在一張椅子上,正是麵相對。史科蓮坐的地方,正挨著窗子,便搭訕著對窗外看去,李冬青都看在眼裏。這時上車的人越來越多,亂轟轟的,大家也沒有心思細談。李冬青便道:“二位都回去罷。”楊杏園道:“不要緊,我上午沒事。”
李冬青便對史科蓮道:“你是要上課的人,何必在亂嘈嘈的地方坐著。”史科蓮心裏一活動,便笑道:“那末,我先回去了。”說著站起對李老太太一鞠躬,說道:“你老人家保重。”李冬青也站起來,便握著她的手,說道:“你要不時寫信給我。
據我說,你忍耐些,還是北京好。“史科蓮句句答應了,說不出所以然來。那一雙淚珠,在眼中活動,隻差吊下來。她回過頭對楊杏園微微點了個頭,便低頭走去。
李冬青握著她的手,並沒有放,跟著後麵,反送她下車去。走到月台上,兩人對立了一陣。史科蓮的眼淚,究竟忍不住了,便在衣袋裏掏出手絹來擦眼睛。李冬青避著人,低下頭去,也把手絹偷著擦眼淚。史科蓮道:“隻有你是我一個知己,現在你又走了。”李冬青道:“你好好的罷。我雖不在北京,我也不忘記你的,或者還在老遠的和你想法。北京我是丟不了的,我們將來總可以見麵。”說著,握了她的手,又撫摩撫摩她的肩膀。看見她有幾根頭發亂了垂下來,又一根一根給她清理著,扶到耳朵後去,又呆呆地對立一會。史科蓮道:“你上車去罷,仔細位子被人占了。”
說畢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停腳回頭一望,李冬青還站在那裏。又叫道:“車上去罷。”李冬青隻點頭,史科蓮乃揮淚而別。李冬青上得車來,猶自不住的用手絹擦眼睛。楊杏園想要拿一兩句話來安慰,又不知怎樣說好,隻得默默的坐著,坐了一會,便對李冬青道:“到了漢口,就請你寫一封信來。今天是星期五,星期日你們可以到漢口,下個星期三四,我可以接到你的信了。”李冬青忍不住笑道:“人還沒有走呢,怎樣就算到來信這件事上去了。”楊杏園被她一指破,又沒有話說了。
李冬青道:“大哥以前曾說過,將來要在報館裏添晚間的工作。我想冬天來了,風雪霏霏的半夜三更回家,未免太苦,不就也罷。”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唉!我也希望這樣,但是恐怕環境不允許我。”李冬青道:“大哥自己也不必太刻苦了。
上次曬冬衣,我看那兩件皮袍子,都有六七分舊了,應該換一件。“楊杏園道:”豈但是皮袍子!“李冬青又道:”我又想起來了。大哥床上那兩條棉被,大概也有年數了。“楊杏園道:”要添補的,多著呢!不但我自身,三幹裏外,我還有一個家呀。惟其如此,所以不能不奮鬥。“李冬青笑道:”還有一件,大喝濃茶,看夜書的毛病,應該改了。以後要注重體育才好,填詞做詩,總是發牢騷,我想也大可丟了。“楊杏園道:”你所說的,我都認為正當,我決不當作閑話。“李冬青道:”我也說不了許多,作客的人,自保重些。“楊杏園到了這時,心裏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回去了罷。“說著站起身來。李冬青道:”離開車的時候還早,何妨再坐一會兒。“楊杏園聽說,複又坐下。隻見一對青年男女,各穿著嶄新的衣服,由前麵過去。這兩個人看見楊杏園,都笑著點了一個頭,滿麵春風的,一同過去了。李老太太道:”這倒很像小夫婦兩口兒。“楊杏園笑道:”你老人家眼力不錯。他們結婚還沒有到一個禮拜,這是出門去度蜜月哩。那一個男的,是我的同鄉,所以我認得。他們都是新近畢業的大學生,早就約好了,畢業之後,等天氣涼了結婚。結婚之後,遊曆一個月。遊曆之後,再各人分頭去作事。“說時,楊杏園把臉往前一看,對李老太太道:”你老人家看看,他們不就坐在那前排?“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回轉頭去看,隻見他兩人坐在一排,含著笑容,牽牽連連的在那裏低聲說話。李老太太回頭來一笑,輕輕說道:”看他那樣子,高興是高興,可借美中不足,像我們一樣,都坐三等車。要是坐頭二等車,那就舒服了。“楊杏園道:”他們精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無足,有了精神上的舒服,還要圖身體上的舒服。“小麟兒正在椅子邊的路頭上,李冬青一手將他牽了過來,說道:”這裏比不得在家裏,你斯文一點。“說話時,她低著頭,裝著和小麟兒牽扯衣服。
楊杏園到這時,實在不願坐了,執著小麟兒的手道:“小兄弟,我們再見罷。”說畢,便站起身,李冬青知道他要走,實不能再留,也站了起身,垂下眼睛皮,可不敢仰視。楊杏園又和李老太太謙遜了幾句,回轉身來,要想和李冬青告別時,隻見她伏在窗戶上,一陣咳嗽,簡直不能間斷。自己不便問她怎麽樣了,又不忍當她咳嗽未完,便先告辭。半晌,李冬青才回過臉來。一麵揉眼睛,一麵微笑道:“這一陣咳嗽,真難受,不要在車上害起病來。”楊杏園站在這裏,已經癡了一樣,沒有說話,忽然“轟通”一聲,車子望後一閃,站立不住,一跤便跌得椅子上。抬頭一看窗外,那月台上的人,一個個直挺挺的往後移動,原來車子開了,說道:“糟了,我怎麽沒有聽到搖鈴,也沒有聽到放汽笛。”站起身來,正打主意,李冬青早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說道:“車子已開得很快了,怎樣下去呢?”楊杏園笑道:“也好,我多送你們一程,到長辛店,再下車回來罷。”李冬青也笑道:“不料我們還又多出一兩個鍾頭的盤桓,人生聚散,真是說不定呢。”於是索性從從容容的談起話來。
一會兒查票的來了,楊杏園搶先說明,補了票,一陣紛亂過去,又略談了幾句閑話,隻聽見嗚嗚地一聲汽笛,楊杏園一驚道:“怎麽樣?就到了長辛店。”說時,火車已經停住。一望這邊窗外,鐵軌交叉,密得像蛛絲網一般,正是像長辛店的情形,趕快低頭由這麵一看,月台上立著的木牌,可不是寫明了長辛店?楊杏園生怕車開得快,便又向大家告辭了一番,立刻走下車去,自己站在月台上,李冬青和李老太太都從窗戶裏伸出臉來,和他說話。李冬青道:“這要累得大哥一個人回京了。”
楊杏園道:“不要緊,到京隻有幾十裏路,一會就到了。”李老太太和楊杏園說了幾句話,自坐進去了,李冬青伏在窗戶上,和楊杏園對望著,彼此無言。相對了一會兒,李冬青在裏麵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楊杏園,楊杏園接過茶,眼睛一看她那一隻白手,心裏想道:“現在為什麽兄妹名義所限,一握別之緣都沒有了。”他一麵呷著茶,卻不住對李冬青扶著窗格的那隻手出神。喝完了茶,仍將茶杯遞回,又對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忽然垂眸一想,便把手指上那個小金戒指取出來,交給楊杏園說道:“這是一個女朋友送我的,我轉送大哥,作個紀念罷。”楊杏園接了戒指,真是喜出望外,連忙走進前一步,說道:“謝謝,我把什麽送你哩?”李冬青還沒有答言,隻聽那火車頭上的汽笛,嗚嗚的響起來了。楊杏園道:“哎呀!怎樣就要開了?”當時心裏撲通撲通,不由得亂跳起來。李冬青伏在窗戶上依然未動,半晌,說道:“你早些回去罷。”李老太太,也伸出頭來,和他告別了兩句,馬上汽笛二次響,車身慢慢的往前移。楊杏園在月台上跟著走,口裏雖和李冬青說話,可不知說些什麽。一轉眼,火車一快,李冬青已在四五丈以外,楊杏園跑著追了幾步,火車已去得遠了,便取下帽子來搖動。先還看見李冬青在窗戶上,後來隻見一條手絹,在窗外招展。他呆呆的站在月台上,直望著那火車越縮越小,小到沒有了,才回過臉來。
這時,月台上已空蕩蕩的沒有人了,無精打彩,走出車站,在街上吃了一頓飲食,已是下午三點多鍾。順腳走去,隻見空場邊,一群趕腳的牽著許多的驢子在那裏。楊杏園想道:“一個人在這裏等火車,實在無聊的很,不如騎驢子到西便門罷。”
自己一沉吟,幾個趕腳的便圍了上來。楊杏園也無心說價錢,揀了一匹健壯些的驢子,便一腳跨上,趕腳的隻在驢子後腿一拍,四蹄掀開,便離了長辛店。這裏到京,正是一條寬闊的馬路,是將古來驛路加修的,兩麵一望無際,隻有些村莊上墳墓上的小樹林,點綴在莽莽平原裏。秋末冬初的天氣,日子很短,太陽已斜到驢子後邊去。兩邊道旁,有些樹木,大半都黃了。照著黃黃的日頭,在西北風裏麵,瑟瑟篩著葉子響,一派蕭條景象。回頭一看,短叢楊柳樹外,一條長堤似的鐵路,穿破了平原,正是剛才和那人同車經過之處。如今呢,隻落得斜陽古道,蒼茫獨歸,怎不腸斷?心想,你看這野曠天低,眼界空空,人生不是這樣無收拾嗎?我還回什麽北京,不如技發佯狂,逃之大荒罷。想到這裏,不覺滾鞍下驢,路邊一堆青草,六尺黃土,便成了他暫時棲息之所。這也真可說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了。
第五十四回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論交關盛饌按日傳餐
卻說楊杏園在長辛店送客回來,騎著一匹驢子,不住的在驢背思前想後。一個不留心,由驢背上滾了下來,摔在草地上。那驢夫連忙跑上前,要來扶他。楊杏園隻覺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便索性閉著眼睛,睡在地下。對驢夫搖搖手,叫他不要動。那驢夫也呆了,不知怎麽一回事,兩隻手不住的抓著大腿,睜開兩隻眼睛望著。
楊杏園在地下休息了一會,神誌已經定了,慢慢的站了起來,撣了一撣身上的塵土。
又走了幾步,覺得並不怎樣。驢夫道:“先生,你沒有摔著嗎?”楊杏園道:“沒有摔著。你看,天上的鳥,一陣一陣的,從頭上背太陽飛了過去‘天不早了,我們快點趕路罷。”楊杏園重新騎上驢子,加緊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說話,隻有驢脖子上的銅鈴,和四蹄得得的聲音。驢子趕進城,天還算沒有十分黑,楊杏園雇了一輛膠皮車,就回家去了。到了家裏,人也疲倦極了,隻洗了一把臉,連茶也沒喝一杯,就脫衣睡了。
這天晚上,半夜裏醒過來,身上竟有些發燒。次日清早,竟爬不起來。但是睡到十一點的時候,聽見窗外聽差喁喁私議,心裏想道:“莫非他們是笑我的?無論如何,我今日必得掙紮起來,真是要病,也到明後日再病。”這樣想著,自己又起了床。下午也沒有起床,隻是捧了一本書,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點鍾的時候,人休息得久了,精神象好些,丟了書,正要到院子裏去走走。隻聽得一陣腳步聲,有兩個人說話,走了進來。就有一個人道:“楊先生出去了,沒有人。”聽那聲音,正是富家駒的聲音。說話時,那兩個人已經走進外麵屋裏。楊杏園要出去,又怕人家是什麽秘密事,特意躲到後麵來說話,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索性睡下去,扯著被服,將半截身子蓋了。那隔壁兩個說話的人,除了一個是富家駒而外,其餘一個人的聲音,也很熟悉,好像是會過幾麵的人。隻聽見富家駒說道:“這是怎麽好?我這一個月,用得錢太多了,這時又要拿出四五百來,我哪裏有?
你能不能給我想個法子?“那一個人道:”太多了,我哪裏有法子。“富家駒道:”既然大家都沒有法子,就此散場罷,我不幹了。“那個道:”咦!你這是什麽話?
人家為你受了多大的犧牲。這時你說不幹,不但你心太忍,連我都無臉見人。“富家駒道:”他為我有什麽犧牲?“那人道:”你想呀。設若他不是為你捧他,他不掉戲園子。不掉戲園子,就不會和後台決裂,在家待這樣久。現在人家要上台了,隻等你的行頭,你倒說得好,不幹了,這個跟頭,還叫人家栽得小哇!“說畢,外麵靜悄悄的並沒有聲音。停了一會兒,那人又道:”你說呀,不作聲就解決了嗎?“
富家駒道:“我並不是不理會。你替我想想,我哪裏弄這一筆錢去?”說到這裏,那聲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說了一陣子,富家駒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裏把這事發現出來,那我怎樣辦?”那人道:“你這樣顧前顧後,那就沒法子往下說了。”
隻聽啪的一聲,好像是用手拍衣裳響。接上富家駒大聲說道:“罷!我就照你這話做了去。”說畢兩個人都出去了。
楊杏園本來心緒很惡,這事又聽得沒頭沒腦,哪裏知道他們為什麽事,因此也不去管他。慢慢的起來,依舊靠窗戶看書,不多大一會兒工夫,隻聽前麵院子裏有人大聲唱道:“恨楊廣斬忠良讒臣當道呀哇。”於是想起來了。富家駒有一個朋友叫錢作揖,他是最喜歡唱《南陽關》這一出戲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後有“呀哇”兩個字的口音,那是別人學不會的。聽這唱聲就是錢作揖,剛才在這屋子裏說話,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駒兩個人最交好,富家駒所有的戲劇知識,也都是他傳授的。他兩人在一塊兒,自然是戲劇問題了。怪不得剛才所說有捧戲子,置行頭一派的話呢。這時錢作揖和富家駒又在對唱《武家坡》,大聲疾呼,唱得人一點心思沒有,隻得丟了書靜坐。一直靜坐到開晚飯才到前麵去吃飯,富氏兄弟和那個姓錢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楊杏園雖然滿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們弟兄知道,依舊談笑自若。吃完了飯,回房來洗臉,富家駒也跟了來。在袋裏,掏出一張稿子,合手和楊杏園作了一個揖,笑道:“楊先生,就隻這一次了,下不為例。”楊杏園笑道:“你又要登戲頌,是不是?”富家駒道:“什麽叫戲頌,不是不是!”楊杏園道:“你的戲評,是專門恭維不加批評的,這不是戲頌嗎?”富家駒笑道:“隻登這一次了,以後絕對不來麻煩。”楊杏園道:“我報上副張的戲評一欄,幾乎是你們香社裏的人包辦了。前幾天我們的經理,特為這事和我提出抗議,認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你說冤不冤?羊肉沒吃,惹了一身的膻,我這是《西廂記》裏的紅娘,圖著什麽來?”富家駒笑道:“我介紹楊先生和他見一見,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們香社,我們是歡迎的。不過這裏麵的人,學問都罷了,楊先生未必肯來。”楊杏園笑道:“他是誰?你也不要給我這些好處,我也不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不配做這些風月場中的事情。你既聲明隻有這一次,我再和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駒聽說,連忙將稿子遞給楊杏園,一連和他作了幾個揖。又問道:“明天能見報嗎?”楊杏園道:“明天是來不及,後天罷。”富家駒連聲道謝,然後走出。
錢作揖在外麵探頭探腦,已經是幾次。這時便問富家駒道:“答應了登嗎?”
富家駒道:“答是答應了,不過已經說明,下不為例。”錢作揖道:“我這裏還有兩首詩,我抄出來,你索性送給他去登一登。”富家駒道:“算了罷,你那個詩,也是六月天學的,在肚子裏擱久了,再拿出來,未免有些氣味。”錢作揖紅著臉道:“你批評人家,總是極嚴酷的。其實無論如何,比你家二爺的新詩總好些。”富家駒笑道:“你也不要攻擊他了。頭次我曾把你作的詩,送給楊先生去登。他說寧可多登一回戲評,這詩是罷了。你想,這也是我老二說的嗎?”錢作揖道:“這是你捏造出來的話,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戲評和詩,那不算什麽,我一樣找得到一家大報去登。”富家駒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錢作揖道:“我找大評劇家陳黃孽去。
憑他一鼓吹,比別家報上,怕不要強十倍哩。“富家駒道:”你哪裏認得他?“錢作揖道:”我原不認得他。我有一個朋友,常在他那裏投稿,和他認識。我的朋友說了,隻要我請他吃一餐飯,這事就好辦。“富家駒笑道:”那就很好,若是能運動的話,我情願出來請客。隻是有一層,就怕他不到。“錢作揖道:”有我朋友在裏麵運動,不至於不來。況且我聽見我的朋友說,說陳黃孽,最愛占人家一點小便宜。請他白吃,白喝,白聽戲,白瞧電影,總沒有不到的。不過你的戲評,楊先生礙著麵子,沒有不登的,你又何必另找他方?“富家駒道:”不成不成!在他那裏投稿,稍微鼓吹一點子的話,他就要改去的,隻當白做。而且送三篇登一篇,就是天大人情。這是其一。其二呢,他報上登戲評,總是罵的時候多,你恭維一頓,過兩天有罵的投稿,他一樣登出來,一來一去還不是扯直。現在我們若是能運動陳黃孽,就徹底運動一下。要和他約好,他的報上,隻許捧,不許罵。“錢作揖道:”這個怕不容易。“富家駒道:”隻要有熟人介紹,總可以運動。除我請客而外,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禮就得了。“錢作揖道:”若是那樣辦或者有些希望。要不然,就叫晚香玉拜他做幹老子,一定他會捧起來。“富家駒道:”這個我反對。“
錢作揖笑道:“瞧你這份醋勁兒。”富家駒道:“並不是我吃醋,非親非故,叫人家做老子,這事誰肯做?我們將心比心,也不應該讓晚香玉做這種事。”錢作揖見他如此,也不堅持他的主張。當時告別回去,約了明日去會那個朋友,晚上回信。
錢作揖的朋友,是個旗人明秋穀,並沒有什麽職務,是吃瓦片兒的。這天錢作揖來找他,隻見他站在大門口,靠著電燈杆,右手捉著一隻鴿子,左手伸開巴掌,舉平眉毛,擋著陽光,向半空裏,張望著不了。天上一群帶響鈴的鴿子,汪汪的繞著圈子飛呢。錢作揖走上前,正要和他答話,隻見他把右手望上一揚,啪啪啪一陣響,他手上那隻鴿子,已經飛入半空裏,也加入那個團體去了。猛然間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飛了過去,倒嚇了錢作揖一大跳,看那明秋穀時,籠著衫袖,昂頭望著天上,嘴裏不住的微笑。錢作揖道:“秋穀兄,真有個樂兒呀。”明秋穀回頭一看是錢作揖,連忙拱手作揖道:“請家裏坐,請家裏坐。”錢作揖道:“我聽說你每月養鴿子,要花幾十塊錢,就為的這一扔一瞧嗎?”明秋穀笑道:“我這算什麽,家裏養了四五十對,也值不了人家一對的錢。”說時,把他讓進家裏客廳裏去坐。錢作揖先說了一些閑話,後就談到陳黃孽的戲評。明秋穀笑道:“他的戲評,還不就是那麽一回事。我們懂一點戲的人,那還值得一瞧?”錢作揖是來運動人家的,當然不能加以攻擊。便笑道:“他的戲評自成一家,意在雅俗共賞,那倒怪不得那樣做。
我知道你和他很好,我也有戲評的稿子,請你介紹去登登,行不行?“明秋穀道:”可以,不成問題,你交來得了。“錢作揖道:”並不是說一回的事。希望以後,有稿子送去都登。“明秋穀道:”那可不成。你想,人家又不是傻子,他辦的報,為什麽幹替你捧角。“錢作揖道:”我自然對他要表示一點好感,不能讓白登,我請他吃飯,也請你作陪。“明秋穀道:”我沒關係,介紹一下,不算什麽。可是你要希望他大捧一下,光是吃一餐飯,那是不成的。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我很知道他的脾氣。凡是請他吃一餐飯,照例他送登一篇戲評,一條菊訊。若是不登戲評,光登菊訊,就可以奉送登三回。過了這個定章而外,他就不管。“錢作揖道:”若是要他老棒,又要什麽條件哩?“明秋穀笑了一笑說道:”這個又何須於問?“錢作揖道:”若是要送點禮,那也辦得到,總要他合作才好。“明秋穀道:”送什麽禮,你幹脆送他的錢得了。“錢作揖道:”你看要送多少錢?“明秋穀道:”錢出在你身上,這個話我就不便於說了。“錢作揖道:”我也是人家的事呢,怎好作主?
我看這事索性公開的辦起來,請你去問一問他看,他要多少錢才願意辦?“明秋穀道:”問倒是可以問。最好你先拿一點現款來,讓我帶去和他說話。“錢作揖道:”我又不知道說人情要帶現錢的,身上哪裏預備有款子呢?“明秋穀道:”可惜你沒有現款。若是有現款,我可少說許多話。“錢作揖道:”那是什麽意思?“明秋穀道:”你有所不知。陳黃孽的五官,沒有一處不害饞病的。隻要把東西引出他的饞蟲來,然後要求他的條件,就很容易合拍。“錢作揖道:”若是照你的法子,果然有效力時,你不妨明天去說,我今天弄些錢來,讓你帶去。“明秋穀道:”那樣最好。“錢作揖道:”你看要帶多少錢?“明秋穀想了一想,說道:”鈔票都不成,你拿個三十塊現洋來,我包和你辦成一個極圓滿的結果。“錢作揖道:”一出手就拿三十,以後還要不要呢?“明秋穀道:”既然現錢交易,當然是一回交代清楚,不能拖泥帶水。少了這個數目,也辦不動。“錢作揖見明秋穀說得很有把握似的,也就一口答應了。
當日晚上,找著了富家駒,一五一十說了。說是最好一把拿出五十塊現洋來,一下就把他砸倒。富家駒道:“真是陳黃孽能和我們合作,這個數目,卻也不算多。
但是明天就要拿出來,我實辦不及。“錢作揖道:”難道你忘記了嗎?下個星期就是他們竹社葉社和金竹君秋葉香題贈封號的日子,我們香社不出風頭則已,要出風頭,應該於這個星期,大事鋪張一下。到了下個星期,我們也可以和晚香玉題贈封號,和他們比一比。那末,運動報館,豈非刻不容緩?“富家駒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不過我一時拿不出許多,怎樣辦?“錢作揖道:”昨天我看見你那件灰鼠皮袍子很好。現在灰鼠是最值錢,你何不拿去當一下。過個幾天,有了錢把它再取來,也不妨事。“富家駒道:”這個使不得。要我自己去當,我是沒有進過當鋪門。叫聽差去當,我又不好意思說。“錢作揖道:”這樣辦罷。你把皮袍子交給我去替你當。明天我交當票子給你,你自己去贖。你看如何?“富家駒道:”不能當,我又怎能贖?“錢作揖道:”那也好,隻要你出錢,我替你包當包贖就是了。“富家駒一想,除此也沒有第二個法子,隻得照辦。他馬上在箱子裏取出那件嶄新的灰鼠皮袍子來,交給錢作揖笑道:”我還沒有上過身呢,倒要先進當鋪子了。“錢作揖道:”那要什麽緊,手頭不方便的時候,我就常當當。“富家駒拿了幾張報紙,將皮袍子包了。又栽了一張紙條,寫了一行字,是”請順文李梅軒兄“。粘了漿糊,貼在報上。錢作揖道:”你交給我去當,怎麽又叫我交給李梅軒。“富家駒道:”我哪裏是要你交給他,我怕他們看見了要問。你就說李梅軒要借我這件皮袍子去做樣。
這上麵貼有現存的字條,證據確鑿,人家就不疑心我是隨口撒謊了。“錢作揖笑道:”你真也想的周到,別瞧你老實,例會辦事。“說著,夾了那包袱出門去了。次日上午,就在當鋪裏當了五十二塊錢。要了二十塊現洋,其餘的是鈔票,鈔票揣在裏衣口袋裏。現洋用一張紙包了,捏在手裏,然後來見明秋穀。他一見麵就作了一個揖,說道:”事情是辦得了。不湊巧,遇到一個朋友,拉去上小館子,我身上又沒帶錢,就把整款花去了兩塊。我真不是存心,要存心我就是個畜類。“說時,把二十八塊錢,手裏托著問道:”你瞧成不成?成就請你帶去。不成我好帶回去,補上再送來。“明秋穀見他把錢已拿在手上,而且又說出這種話。那末,他用了兩塊錢,也許是真的。便道:”既然如此,你且交給我,這三十塊錢,又不是定價,有什麽少不得。不過要一個整數給人家,才好看些。到那時再說,果然要添我就給你添上罷。“說著,便將錢接了過去。錢作揖道:”我也就走了,明天聽你的回信。“明秋穀道:”這個時候,陳黃孽也還沒有上報館,我正好趕到他家裏去。我們一路出門罷。“他也找了一件馬褂套上,和錢作揖一路走了出去。錢作揖自去聽戲,明秋穀卻到陳黃孽家來。
這陳黃孽雖然是一個平常的新聞記者,但是排場是有的。門口掛了一塊“正陽日報記者住宅”的牌子。接上門房門口,就掛了一塊“傳達處”的牌子。小小一個四合院子,也不過一丈多見方,可是東西南北房,他一律都用牌子標起來。什麽客廳,書室,內室,分別得很清楚。明秋穀一進門,正要往裏閉,門房裏跑出來一個小聽差將他攔住。說道:“明先生你給我一張名片,讓我先進去回一聲罷。”明秋穀道:“得了,這一趟我沒帶名片,不要過虛套了。”小聽差道:“沒帶名片也不要緊,您先在此待一待。您不知道,我要不進去先說一聲,回頭老爺是要罵我的。”
明秋穀見他如此說,怕他真個挨罵,隻得站在門洞子裏,讓他進去回稟。去了一會,他出來請明秋穀到小客廳去坐,然後陳黃孽才出來。他一見麵,早是深深一點頭說道:“請坐請坐。”接上便操著他大八成的官話喊道:“來呀,倒茶來呀。”明秋穀和他多年的朋友了,知道他沾染官場的氣習很深,越客氣越禮節多。便道:“我隻能坐一會兒,我就要走。我現在有一樁事和你來商量。”陳黃孽道:“什麽事?
總要我能辦得到罷。“明秋穀道:”那自然,辦不到的,我也不必來說。“說著又笑了一笑。然後說道:”現在有兩個朋友,要捧晚香玉,請你多幫一點忙。“陳黃孽風車般的搖著頭,說道:”不成不成!我一些朋友,無論是誰,也說她海派。虧你還玩過票的,怎樣來捧她。“明秋穀道:”也是沒奈人情何啦。我那朋友說,一兩天之內,就要請你吃飯。“陳黃孽道:”那倒不必。“明秋穀道:”不但請你吃飯,還要送東西給你呢。“陳黃孽笑道:”那就不敢當了。怎麽著,他想登一張相片嗎?“明秋穀道:”他倒不在乎此。希望你常常幫他的忙,他送了稿子來,都給他原文登上。“陳黃孽搖著頭道:”這就難了。報館裏犯一個捧角的名義,那都不去管它,我和晚香玉什麽關係,那樣捧她,又不是發了瘋。況且她那種角色,剛剛是半紅半黑的時候,也受不起人家大捧特捧。我要捧她,人家真要罵我陳黃孽瞎了眼哩。“明秋穀見他口風如此之緊,便在身上掏出二十塊現洋,疊起來作一注放在桌上。陳黃孽見他擺出一疊現洋,眼睛望著,便問道:”這是做什麽?“明秋穀道:”我原來知道你是一個清高的人,不敢用這一點小款來送你。可是我那個朋友,一定要我拿來,說是送給你買點茶葉喝。我受那方麵重托,又沒有你的話,所以不敢代為拒絕。帶來了,聽憑你怎樣辦。“陳黃孽穿的是短小的西裝,兩隻手全露在外麵。於是兩隻巴掌,互相搓個不住,笑著對明秋穀道:”你這朋友太……太什麽了。“
明秋穀道:“他也知道直接送錢來,欠雅一點。可是他有他的想頭,以為送錢來,由你自買東西,可以挑合意的。”陳黃孽道:“那絕對沒有關係,送東西錢都是一樣。隻是我……”說著,把手又不住的互相搓著。明秋穀道:“他既出於誠意,你落得收下。隻當他請你吃飯,你就不去,他酒席錢,不也是花了嗎?”陳黃孽道:“我憑了你老哥的麵子,還能拒人於千裏之外嗎?隻是他那條件也特苛些。你想,來了稿子就登,這不太沒有限製嗎?”明秋穀道:“那當然隻以捧晚香玉為限,除此以外,登不登仍在你。”陳黃孽用手抓一抓頭,又笑道:“真就這樣賤賣。”明秋穀聽他那口音,已有九分願意了。自己是二十八塊包辦下來的,多出一塊,就少賺一塊,萬萬鬆不得口。便將手扶著洋錢,捏著上麵幾塊,隻是轉動。口裏說道:“這又不是我的款子,隻要前途肯出,我還有什麽不答應的。”說到這裏,明秋穀摸著那一把錢,就要往身上揣,陳黃孽大吃一驚,連忙將他的手按住,很親熱的樣子說話。說道:“你老哥這番盛意,我豈有不感激的。”說時,握住明秋穀的手,搖了幾搖,說道:“就是這樣辦罷。我還不知令友貴姓。”明秋穀道:“說起來,這人你也應該知道。他是在各報常常投稿的富家駒先生。署名是‘醉玉少年’。”
陳黃孽道:“知道知道!他的文字做得很好,若是到我們這報上來發表,我們是極端的歡迎的。”口裏說著,眼睛可不住的看那堆洋錢,心想如何才能到手?明秋穀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厲害,卻又不住的偷看他的眼神,恰好聽差端上茶來,陳黃孽將明秋穀麵前的洋錢移了一移,然後將茶杯放在一堆洋錢裏麵。說道:“你這錢收起來吧?我若先收了錢,仿佛對富先生不客氣一點。”明秋穀道:“那倒不要緊,這是他願意的。”明秋穀說著,那錢依舊擺在桌上。陳黃孽便把錢又移了一移,笑著說道:“既然如此,我隻好收下了。”便順手將洋錢又一移,移到自己這邊來。
明秋穀道:“錢先生說,日內他一定請你吃飯,請你聽戲。有時候他來篇把稿子,你也要幫忙才好。”陳黃孽道:“隻要是熟人,那都不成問題,何必一定要請我吃飯。”明秋穀道:“這也無非是大家敘敘的意思。不能說是奉請。”陳黃孽道:“既然這樣說,我一定是到的。你一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和你打聽一件事,聽說他們竹社明日請客,運動選舉票,你知道不知道?”明秋穀道:“有這個話吧?
我倒是沒有留心。“陳黃孽道:”可惡極了,他們沒有請你嗎?“明秋穀道:”他們的首領是袁友竹,和我們的意見不同,因為我們是反對金竹君捧秋葉香的呢。“
陳黃孽拍一下桌子,一巴掌撲在洋錢上說道:“好,我幫你的忙,捧秋葉香,反對金竹君。”明秋穀笑道:“那樣就好,明天請你坐包廂。”陳黃孽手握著洋錢,望回一縮,順便望衣袋裏一揣。然後伸出手來,捏著拳頭捶著桌子道:“金竹君的戲,平常得很,他們捧她,太沒有道理,我必定要出來罵罵。”二人正說得高興,聽差送上四五封信來,一把交給陳黃孽。他一看那信封,有兩個是西式的,都未曾封口,似乎是一封請柬。先抽出一封來看,果然是請柬,乃是竹社全體社員出的名字,日期就是明日。再打開那一封,更好了,是金竹君自己出名請的。請的是後日,而且還是西餐。陳黃孽看了這個,又看了信,都放在一邊。明秋穀仍繼續的反對竹社。
說道:“你要大罵,我可以供給你的材料。”陳黃孽道:“剛才我不過是一句笑話。
你們一個捧竹,一個捧葉,我們何必幫一個打一個。況且金竹君……“明秋穀見陳黃孽立刻變了態度,也不知是何緣故。便道:”葉社的人,我認得一大半。就在這兩三天之內,他們有一種聚餐,我介紹你去客串。“陳黃孽道:”我哪裏登過台,你這不是和我開玩笑?“明秋穀道:”不是要你登台。他們聚餐,是專請捧秋葉香的黨人,不帶外客的。我叫他們下你一封帖子,請你去吃飯,豈不是客串?“陳黃孽聽了,摸著胡子笑道:”我對秋葉香,向來很讚成的。他們就不請我,我也不會罵的。“明秋穀聽他口風有些轉了,索性說明白,便道:”日期就是後天,你務必到。回頭我打電話通知他們。“陳黃孽想後天已經有一餐了,兩餐並在一天吃,很不經濟。一個上午,一個下午,那還罷了。若又同是一個時候,隻好算一飽,越發不是算盤了。便道:”我有一個約會,你們遲一天,成不成?“明秋穀道:”他們原打算今天晚上決定日子,這樣說時,就展期一天罷。“陳黃孽收了二十塊錢,各方麵又請他吃飯,很是歡喜。明秋穀起身要走,又留著他坐了十分鍾,然後才送出來。
自次日起,他便接連大吃了三天。也是他的口福好,作到了第四天頭上,又是夕陽廬詩社雅敘的日子。陳黃孽原不是遺老名流,可是他作得來七絕五絕兩種詩,毛遂自薦也加入了這個詩社。他雖不出社費,好在社裏的人,都是名公巨卿,出得起錢的,讓他一人白來,也就沒有什麽影響。這社裏共有二三十位詩友,每會不見得盡來,也不至於不來,大概總到個上十位。這天是林雪樓太史作東,到的有趙春水,周秋舫,楊夏峰,葛冬雪,周西坡,孟嘯廬,梁蕉夢一十幾位。陳黃孽也在其中。大家先是把報上的新聞搜羅出來,談了一陣。後來慢慢的就談到聽戲,葛冬雪便笑著對林雪樓道:“聽說你有好些時,沒上天橋落子館了。‘自有人間金翠喜,不妨日日上天橋,’風情大減了。”林雪樓笑道:“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那邊趙春水笑道:“我得一聯詩鍾了,是‘蓮花落後金歸翠,秋葉香時客上樓’。”
於是乎大家哈哈大笑。座中也有一二位不懂的。便道:“上一聯即景生情,那是知道的。下一聯是什麽意思?”林雪樓笑道:“這也是給我開玩笑呢。因為這些時候,我總去看秋葉香的戲。當她要出台的時候,我就到樓上包廂裏去。這不是秋葉香時客上樓嗎?”大家見他直認不諱,於是又第二次大笑起來。林雪樓一麵笑著,一麵用左手扯著右手的衫袖去擦眼淚。說道:“這孩子的戲真不能說壞,在現時這些坤伶花衫裏麵,沒有人蓋得過她的。”周秋舫道:“這話當真嗎?”林雪樓道:“你也看過她的戲,你平心說,誰還能比她好?”周秋舫道:“我以為金竹君比她好。”
林雪樓道:“空說比她好不行,你得從色藝上仔細評判出來,那才能算數。”周秋舫道:“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兒的說給你聽。”林雪樓閉著眼睛,搖著頭道:“吾斯之未能信,姑妄言之。”周秋舫道:“論作工秋葉香跌宕有餘,而端莊不足。論唱工用力過剛,而圓轉欠周。金竹君就不然了。演青衣是青衣,演花衫是花衫。”
林雪樓不等他再望下說,已經是撅著胡子,搖頭不已。正好陳黃孽在下手,回過頭便問陳黃孽道:“你是一個評劇大家,你說說看,秋葉香和金竹君的戲,是哪個的好?”陳黃孽一想,秋葉香金竹君都請我吃過飯,總算熟人。這裏林雪樓幫著秋葉香,他是一個太史。那邊周秋舫幫著金竹君,又是一個總裁,也都不能不幫忙。便笑道:“各有各的好處。”趙春水道:“雖然各有各的好處,不能兩個人的色藝,就一五一十,分得那樣平準,總有一個好些,一個差些。”陳黃孽吃了金竹君兩餐飯,比較是要袒竹的。可是他明知道,今日的東道主林太史,乃是一個捧葉最熱心的,要說秋葉香不如金竹君,又怕東家不快活。便笑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是無法下定評的。”趙春水道:“怪不得你們評劇家,有許多白戲看。原來你連一個也不肯得罪。”林雪樓道:“你們不要吵,我有一個最公正辦法,來評判甲乙了。”大家聽了這話,就中止爭論,來聽他的辦法。要知他說出什麽辦法,下回交代。
第五十五回限刻奪詩魁風流前輩連宵製菊選筆墨閑人
卻說林雪樓因大家對於秋葉香金竹君的藝術,爭論不一,他就用一個辦法,訂出甲乙來。他說:“現在我們在座,共有十六個人。我現在要請在座的人,用投票辦法來表決,大家以為如何?”陳黃孽聽說,早就笑著鼓起掌來,說道:“妙極,妙極。我們這一舉,鼓吹風雅,很可以引起許多人注意的。我就來做票。”說時,他把桌上放著現成的紙,拿了兩張,裁成幾十小片,便將在座的人,一個散了一張。
周秋防心裏一想,在座的人,恐怕是秋葉香一方麵的人多,投起票來,我有九成失敗。這種形勢,還是不投票的好。便說道:“投票固然是很公平的法子。但是我們在座的人,又不是看戲的人選舉出來的,我們怎能代表社會上一般人的公論?我們既不能代表社會上一般人的公論,我們私下定的高下,那不足為定論。”在座的人聽他這話,很是有理。便問道:“依你的意見,要怎樣辦才行呢?”周秋舫道:“依我的辦法,我們要把這事登在報上,請看報的人自由投票。到了最後一天,誰得的票多,誰就是第一。”趙春水道:“這是舉行菊選啦。但是辦菊選,隻有指定一些人當候選人的。沒有專指定兩個人叫人家投票的。”周西坡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就辦起來?”陳黃孽頭一縮,手一指,笑道:“周先生,也要借這個機會,替你幹姑娘運動嗎?”周秋舫道:“既然要公開的幹,決不能就一兩個人說話。再說這事要辦,自然借重你的報。誰要運動還瞞的了你嗎?隻要你不受運動就得了。”
陳黃孽就怕攬不到這種生意,周秋舫一說,連忙說道:“受運動是這個東西。”說時把五個手指頭,罩在桌上,亂爬起來。大家一見陳黃孽這種樣子,不由都笑起來,都說陳君既然起了這樣的誓,這菊選在他手上辦,一定是很公正的,我們何不就辦起來。林雪樓今日正得了一個月的高等顧問薪水,也在興頭上。他左腿架在右腿上的坐著,左手捧著一管水煙袋,煙袋下壓著一根紙煤,右手卻伸出拇指食指兩個指頭,將紙煤從根上撚起,撚到紙煤捎上去。眼睛卻望著空間,出了一會神。停了一會,他笑起來道:“這事我也讚成。不過若叫人漫無限製的投票,那就什麽竹頭木屑一流的東西,都要發現出來。到了那個時候,若是居然有一兩個不成樣子的中了選,我們要不要一律發表出來?發表出來吧?魚龍混雜,有失菊選的價值。而且自己愛惜羽毛的,一定也羞與為伍。不發表出來吧?這菊選又不公正,也是要受人攻擊的。最好我們現在指定一些人出來做候選人,票上寫的,要以我們指定的人為限,那末就不會發生那些毛病了。”周西坡聽說,首先伸出右手三個指頭,拍著左手的掌心,搖著頭笑道:“誠然誠然!我介紹一個罷。”周秋舫道:“是不是吳芝芬。”
周西坡笑道:“我是內舉不避親啦。”林雪樓放下水煙袋,早挨著桌子坐下,鋪好了紙,提起筆來就寫了“秋葉香”三個字。然後手裏捏著筆,臉望著大家道:“不要懷寶迷邦呀。有薦賢的就快說。”林雪樓說完這句話之後,在座的人,你薦一個,我薦一個,立刻就薦出十幾位,那名字是秋葉香,金竹君,吳芝芬,晚香玉,小珊瑚,綠無痕,玉琴香,琴碧豔,趙吟鸞,何素芬,月中桂,梅又芳。林雪樓把筆一放,笑道:“夠了夠了,共是十二金釵之數,這是大觀園正冊。再要選出,就要打入副冊了。”趙春水道:“那末,誰是林黛玉?”林雪樓笑道:“葉香還不夠資格嗎?”那個梁蕉夢是個白發皤皤的老頭子,大家鬧時,他隻睡在一張軟椅上,笑而不言。這時一翻身坐了起來,問林雪樓道:“哪裏找恰紅公子去?”林雪樓把一隻手摸著胡子,一麵點頭,一麵微笑。梁蕉夢笑道:“那句話我替你說罷。舍我其誰?”
林雪樓嗬嗬大笑。梁蕉夢也是很得意,頭望反一仰,碰著壁子,把頭上那頂瓜皮小帽吊了下來,露出一根筆管兒粗的辮子,用紅絲繩綁著,也從頭上垂了下來。大家看見,又笑起來,說道:“這才是冠纓索絕哩。”梁蕉夢從從容容一隻手把小白辮子按在頭頂心上,一隻手將瓜皮帽戴起。那白小辮子,便藏在小帽裏頭了。陳黃孽向來和遺老們往來,他有一樁事很奇怪,為什麽他們一年到頭離不開一頂小帽。今天在座隻有幾個人不夠遺老資格,仔細數一數,又是在遺老之數的,都戴了小帽。
這時梁蕉夢做了落帽的孟嘉,這才知道他們戴小帽,原來是為藏小辮子而設的。
大家哈哈大笑之時,周秋舫一手將那名單接過去一看,馬上就放到桌上,說道:“這菊選不用辦了。選還未曾選,已經有弊了。”大家都說,這有什麽弊?周秋舫道:“這名單是林雪翁開的。單上的第一名,偏偏就是林雪翁的幹姑娘,能說不是弊嗎?”林雪樓道:“這是我要薦這個人,提筆一開單子,不覺得就先寫了,並沒有別的緣故。”周秋舫道:“林雪翁要保薦的當然不止一個,何以單把秋葉香寫在第一呢?”林雪樓道:“總有個名字在先呀。我寫秋葉香的名字在第一名,你就說我袒護秋葉香。我若是寫金竹君的名字在第一呢,你又不要疑我袒護金竹君嗎?”
周秋舫笑道:“你哪能夠那樣寫?要是能那樣寫,我也無話可說了。”林雪樓把臉周圍一望,說道:“大家聽聽這話多麽有趣。把我的幹姑娘寫在第一,他就說有弊。
把他的幹姑娘寫在第一,就公正無私。“說著,伸出右手食指,對周秋舫點了幾點。
周西坡用手將八字胡子,兩邊一抹,然後說道:“二位既然爭執不下,我來擬個折衷辦法罷。”林雪樓道:“願聞其詳。”周西坡道:“秋葉香金竹君二位,都不占第一,這第一給別人得了。”大家說:“也隻有如此,可以息爭。可是把哪個當第一呢。”周西坡道:“不必另擬,隻照現在的名單,依次提起來就得了。秋葉香現在寫為第一,好比是總長,金竹君寫在第二,好比是次長。總次長,既不能任事,就要以第三位的首席參事遞補了。”周秋舫聽到周西坡說金竹君是次長,說道:“你這話也不公平,何以秋葉香就是總長,金竹君就是次長?”周西坡道:“我是照著單子上次序,這樣比方說呀,我哪裏會幫一個打一個呢?”趙春水道:“你說要以名單上的第三個人遞補,這人不太占便宜嗎?”周西坡道:“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天下事就是這樣。我們要不以第三名來補上,還把第四第五名來補上嗎?”
大家對於周西坡這話,倒也相當讚成。林雪樓笑道:“這個騷老頭子,最是滑稽。
你們且慢讚同,先看一看那第三名是誰?“大家聽這話,將名單拿起來一看時,卻是吳芝芬。大嘩起來。都說道:”我們都把他的話,當作正經公道之論,原來他是和他的幹姑娘打算盤呢。“周西坡笑道:”不怕你們鬼,喝了你老娘的洗腳水。“
說畢,哈哈大笑,張開一張扁嘴,又沒有上下門牙,兩排紅牙肉中間,露出一個窟窿,越發的有趣。大家猛笑了一陣,梁蕉夢林雪樓周西坡三人,又接上一陣大咳嗽。
周西坡在衫袖裏抽出卷著一團的一條毛絨手巾,隻擦眼淚。停了一會,捶著胸笑道:“林周二位,你看以為如何,就用我的法子解圍罷。”周秋舫明知爭林雪樓不贏,自己不過是不輸這一口氣,果然用第三名來做第一,大家不想,又未嚐不可。誰知林雪樓絕對不肯,說道:“我本是無心的。現在你們說我是袒護秋葉香,我若讓步,倒弄假成真了。”梁蕉夢笑道:“我倒有個法子。我現在出個詩鍾題目,哪個奪了元,這名單上的名字,就由哪個分配。你二位以為如何?”大家聽了,都讚成起來,說這個獎品有趣啦,便爭問什麽題目。梁蕉夢道:“題目也不用我擬。我又想了一個法子,在座的人,每人用紙塊寫一個字,撚成紙團,都放在筆筒裏。回頭用抽彩的法子,抽出兩個什麽字,就是什麽字,覺得格外別致些。”大家又道一聲“好”。
林雪樓笑道:“此老興複不淺,但是這個法子,倒是能用。”於是在座的人,各用紙寫了一個字,把桌上的筆筒倒空,將紙團全放在裏麵。梁蕉夢自己也寫了一個扔在一處,然後將兩支筆在裏麵攬了一陣,夾出兩個紙團來。梁蕉夢打開來看時,一個是“香”字,一個是“流”字。他將兩紙塊展開,放在桌上,說道:“這兩個都是平聲,隻能用一唱和三唱。一唱未免太容易一點,就是三唱罷。”說時,望著壁上掛鍾道:“現在是兩點五十五分,聽到鍾響三下交卷,鍾響以後不算。‘等到他說完了這句,便都思索起來。
座中十有八九,都是此中能手。但是他們都要看林周二人誰奪元,都隨便胡謅上兩句。有的說“山頭香雪翻成海,渡口流霞幻作花。”有的說“十家香譜洪芻記,一幅流民鄭俠圖。”梁蕉夢聽了,隻是搖著一顆白頭。周秋舫一看那鍾,已過了五十八分。一說話間,時刻就快要完了。他便對梁蕉夢道:“我的得了,是‘口脂香氣吹寒竹,眉史流風問細君。’”林雪樓道:“我的也有了,是集句呢。”便高聲朗誦道:“柴門流水依然在,油壁香車不再逢。”他一念完,大家齊齊的叫了一聲“好”。說道:“‘流香’二字都在第三唱,這還不難,難得一起一結,天造地設,沒有集句的痕跡。”周秋舫雖然和林雪樓是敵人,也點頭道:“確是好,算我輸了。”
梁蕉夢道:“元算是雪樓奪了。可是秋舫這兩句也不錯,他還把‘竹君’兩個字,嵌做了七唱呢。”說到那裏,鍾已當當敲下三下。大家先是沒留意,再一念“口脂香氣吹寒竹,眉史流風問細君,”可不是把“竹君”二字嵌在內嗎?總隻有三分多鍾,一聯詩鍾,已嵌“流香”、“竹君”四字在內,不能算不敏捷。因之大家對於周秋舫的詩鍾,也相當的讚許,舉他第二。周秋舫道:“不必推了,本來金竹君的名字,就在第二。不是我這一考,還可以替她打抱不平。這一考起來,把事反指實了。”大家聽他說,都笑起來。林雪摟既然爭得最後勝利,也不說什麽,隻是傻笑。
原來開的那張名單,也不修改了,在眾人當麵,就遞給陳黃孽。說道:“請你明日起,就在報上登出來。”陳黃孽道:“好好,我辦過多回了,手續是很清楚的。給我包辦,準沒有錯的。”林雪樓笑道:“你不受賄賂嗎?”陳黃孽把他的右手的五指,又在桌上爬起來,說道:“我不是起了誓嗎?受賄就是這個東西呢。”大家見他又把做烏龜來發誓,都忍不住發笑。周秋舫便笑著對他道:“黃孽兄,你是最恨這個東西吧?怎麽老是把它起誓呢。”陳黃孽道:“還有不恨這東西的嗎?”大家聽說,又都笑起來。但是都想著陳黃孽一定把菊選辦得幹幹淨淨,不肯含糊一點兒的。這天的詩會,到下午七點鍾才散,陳黃孽吃了一飽,自上他的報館來編稿子。
到了編輯室裏,陳黃孽揀了一封厚厚的信先把它剪開。抽出裏麵的稿子,共有三篇,全是捧晚香玉之作,正是富家駒的。其中有一篇是詩,題目是《贈晚香玉》。
陳黃孽一想,直呼其名,未免太不客氣。按著張先生李先生的辦法,就在晚字下麵,添了“女士”兩個字。其餘兩篇,一是戲評,題目是《晚香玉昨演新排名劇(恨海鴛鴦)誌盛》。一篇是《晚香玉不愧為坤伶之王》的題目。似乎是傳記,又似乎是戲評。陳黃孽匆匆看了一遍,裏麵除了有兩三個典不懂而外,隻有兩個字不認得。
至於文字的措詞,無非是恭維的話,倒沒有什麽可改的。於是並不加以考慮,就發交了排字房。把稿子發完之後,陳黃孽照例也要做一篇小評的。今天他卻沒有做短評,就把舉辦菊選的啟事,登在小評的地方,替代一天。他那啟事是:日昨為夕陽廬詩社,十七次詩會之期,由林大史作東。是日,天氣晴和,青年白發,老少鹹集。濟濟一堂,可喜可賀。一時許,於匆匆到社,當與在社諸名流,一一拱手。且談且笑,種種高論,頗不悶人。旋周秋舫總裁,發起菊選,與林雪樓大史,各有意見發表,飛短流長,趣話蓬興,在生諸公,無不鼓掌。就中梁蕉夢中丞,須眉皆白,其樂陶陶。語無倫次,破笑為涕。子之詩學,頗為平庸。亦加入笑謔,賓主盡歡而聚。當由林太史擬定北京坤伶名單一紙,作為菊選候選人,征求社會上對此之公論,對此十二人自由投票,選舉坤伶之王。予以此事鼓吹風雅,提倡劇學,且讚且同。指天誓日,殊願公正。下午七時散會,予遂將名單蒼遑攜回。現特擬定菊選規則五條,征求投票。予敬告讀者,此事獎掖坤伶,促進歌舞,關係梨園,殊非淺鮮。一同努力,予有厚望焉。
自己將這啟事看了一遍,覺得做的有頭有尾,清清楚楚,是一篇好文字。於是提起紅水筆一頓大圈,也發交排字房去了。在袋裏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盒煙卷來。
這煙匣子雖是次等貨哈德門。但是這裏麵的煙,可不是哈德門牌子。是剛才在夕陽廬詩社裏,將那筒子裏的三炮台,實實在在的裝了一匣子。這時抽出一根來放在嘴裏,擦著火柴,慢慢的吸將起來。吸煙的時候,皺著眉毛,抿著嘴,去研究那股好煙味。陳黃孽一麵抽煙,一麵訂菊選章程的腹稿。那一根三炮台,幫他的忙不少,不多一會,他已將章程擬好,便展開紙來,一一寫出。
(一)本屆菊選,選坤伶皇後一人,公侯伯子男爵各一人。
(二)本欄下方,印有列號菊選票。投票者須將此票剪下,如格填好,寄交本社菊選外。隨便以稿紙書寫者,無效。
(三)此項菊選,以獲票最多數者為皇後,次多數者為公爵,以下類推。
(四)自本報宣布之日起,至十日後為止,接收菊選票,逾期無效。
(五)截止投票五日後,在本報宣布結果。票存本社,投票人可於五日內,同時來本社查驗,以昭大公。
這五條規劃以後,便附著那個候選人名單。自己將稿子字句校對一遍,便發交排字房。看一看手表,還隻有十點多種,心想趕出城,還可以趕上潤音樓的壓軸大軸兩出戲,馬上坐了車子,便到潤音樓來。
一進戲場,兩廊過來,那聽蹭戲的,烏壓壓的擠了一堆。看坐兒的直嚷:“道口上,站不住,諸位退後一點罷。”又有人說:“真是不顧麵子,聽蹭戲就別再往前擠了。”陳黃孽在這吆喝聲中,已經擠了進去,和看坐的笑著點了一個頭。看坐兒知道他是個專看白戲的人,是沒有好處的。但是他和這些唱戲的名角兒都是朋友,也不能得罪他。便道:“陳先生您來第二排坐吧?”陳黃孽連點頭道:“成!成。”
那看坐的將他一引到上場門一邊,第二排椅子上坐下。和他共坐一凳的,有兩個青年,另外一個是三十多歲的人,嘴上養了一小撮短短的小胡子,都昂著頭望著台上,有一句沒有一句的叫好。陳黃孽一看,花旦梅又芳,正在演《胭脂虎》,這幾個人正在對著她叫好。有時叫好之外,夾著四五下很單調的巴掌,十分刺耳。陳黃孽是個老走戲園的人,他一望就知道這幾個人是捧梅又芳的。這梅又芳原是天橋舞台上的一個小坤角,名叫小菱花的,因為有一個捧角家和她認識了,和她置了幾件行頭,改了個名字,便調到這潤音樓來。陳黃孽隻是在她登台的第一日,看了一次,並沒有注意。後來常常接到恭維梅又芳的戲評稿子,別家報上,也登得有。就是這一樣,她已成為名角了。陳黃孽雖不懂得戲,但是白戲看得太多了。每出戲的戲詞上下場,都記得爛熟。看過好的,再看不好的,自然也有一個比較。當時他覺梅又芳的本領,也不過爾爾,何以有許多人捧。自己胳膊捧著胳膊,仰在椅子上,懶洋洋的看。他這個樣子,偏是有人注意。那兩個青年,不住的用眼睛向這邊打量,對陳黃孽那一把毛刷胡子,尤其是再三注意。看了一會,兩人交頭接耳,又說一會。說了一會,又望望這邊。好像想打招呼,苦於沒有機會似的。陳黃孽原沒有留心旁人,所以人家看他,他也不知道。這時他手上拿著半截沒燃著的煙卷,正昂著頭找看坐的,要根取燈兒使使。有一個青年看見,便將他手胳膊一碰。陳黃孽回頭看時,那青年早笑臉相迎,問道:“你先生是要取燈兒嗎?我這裏有。”說著便將麵前一盒火柴,送了過來。陳黃孽欠了一欠身子,將火柴接到手裏。那青年看他手上的煙卷,隻有小半截,還沒扔掉,一定是煙已抽盡了。連忙在身上抽出一個皮頁,在裏麵取了一根呂宋煙,送到陳黃孽麵前,說道:“這裏有煙。”陳黃孽一看那煙上,圍著一道小金箍,正是上等的雪茄,便將煙一推道:“我有煙,不客氣。”那青年道:“不要緊的,茶煙不分家呀。”說著又把煙送了過來。陳黃孽覺得盛意難卻,隻好微微點了一個頭,將煙接過。一麵抽,一麵便問人家貴姓。那少年聽說,早遞過一張名片。陳黃孽接過來一看,這人的名字叫任黃華。左麵署著“錢塘蘇小是同鄉,字做霜,一字菊仙,外號西湖釣客”。名字右麵,也有上銜,乃是“梅玉聯吟社幹事,藤花雜誌總編輯”。陳黃孽見人家也是文藝界中的人,不敢怠慢,也在衣服袋裏掏一張名片還人家。那青年還沒有接名片,先就笑著問道:“閣下是黃孽先生吧?”
陳黃孽答道:“是的。”任黃華道:“久仰得很!在報上天天讀閣下的大作。”陳黃孽道:“見笑見笑。”任黃華同坐的兩個人,看見他們已經攀談起來。也就和陳黃孽點頭,彼此交換名片。陳黃孽接了名片一看,有胡子的是李星搓,沒胡子的是孟北海,頭銜和任黃華相同,不過編輯上麵少了一個總字。李星搓麵前,正擺著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便整把的抓起,放到陳黃孽麵前來。大家一麵看戲,一麵談話,就像很熟似的。任黃華問陳黃孽,梅又芳的戲怎麽樣?陳黃孽受了人家的招待,自然不便說不好,也就隨聲附和了幾句。這時梅又芳戲已完了,台上在換桌圍椅墊,任黃華三個人,一見這桌圍椅墊,好像是下逐客令的李斯一般,馬上站了起來,就對陳黃孽道:“明天到府上去奉看。”陳黃孽知道這是捧梅又芳的嫡派。捧角家有規矩的,成心要捧哪一個人,等那個人下了場,馬上就要走。若是不走,那就是不專一的捧,受捧的人,是不領情的。所以任黃華看見換下一出戲主角的桌墊,他們趕快就走。
第二天晚上,任黃華三人依舊到潤音樓。梅又芳的戲一完,三個人便到戲院子門口,一排的站著。不到五分鍾的工夫,梅又芳出來了,頭上戴一塊瓦黑的呢帽,身上披著黑呢的鬥篷,正是漆黑一團。但是這樣一來,她那一張粉臉,格外就白了。
腦後辮發,蓬鬆一大把,在鬥篷上露著,可見她卸裝得匆忙。任黃華早笑著迎上前,說道:“你餓了嗎?請你吃點心去。”梅又芳道:“這個時候,哪裏有地方去吃點心?”任黃華道:“有的是。石頭胡同韓家潭裏麵,江蘇館子也有,廣東消夜館子也有,你要上哪家?”梅又芳把臉一揚,說道:“誰到那種地方去?”任黃華道:“那要什麽緊,多少朋友,還帶了家眷去吃呢。你還怕什麽嗎?”梅又芳道:“我怕誰?去就去。”她和任黃華一行三人,便到石頭胡同廣東館子來吃消夜。他們四個人,到了一個小小房間裏,夥計順手就放下簾子來。任黃華帽子還未摘下,看見梅又芳解胸前鬥篷的紐扣,連忙搶上前,提著鬥篷的披肩,慢慢提起,給她掛在壁間衣鉤上。梅又芳自己,也除下帽子,現出身上鵝黃色花緞駝絨袍子,外罩青素緞,周身滾白牙條的緊身小坎肩。燈光下映著,真是鮮豔奪目。李星握正在對麵坐著,不由得笑著喝了一聲彩。說道:“嘿!好漂亮。”梅又芳對李星搓一望道:“你在台下還沒有看足嗎?”李星搓笑道:“哪有看得足的道理?再說,我們也隻有看的福氣,怎不要多看?”梅又芳問道:“除了看,你還打算怎麽著?你說!”李星援吐了一吐舌頭。笑道:“梅老板好厲害。這句話真要退出我的命來。我敢怎麽著呢?
象黃華給你提鬥篷那種差事,都不敢呢。“梅又芳笑道:”怎麽著?你要和我親熱親熱嗎?成!“說著,便拖了坐著的椅子,坐到李星搓身邊來。她這樣一來,李星搓倒有些不好意思。避開不好,不避開也不好。說道:”我們這是唱《烏龍院》吧?
這樣擠著坐。“梅又芳道:”你不要占那個便宜,你再說,可別怪我罵你啊。“李星搓道:”這話真難說。要和我親熱親熱是你,不許占便宜,也是你,這不為難死人嗎?“梅又芳聽了隻是一笑。大大方方的,依舊坐著不動。李星搓究竟沒有那樣災直,卻慢慢移開了。
他們一麵吃東西。一麵說笑,隔壁屋子裏一陣喧嘩,也有好幾個人的聲音。有一個人說道:“你看今天晚上的戲怎樣?”一個人答道:“看坤伶的戲,隻當打茶圍,談不到好不好!”孟北海聽見這話,對李星搓望一望。李星搓連忙回過臉去,望著任黃華。任黃華也覺得臉上下不下去,隻是低頭吃麵。梅又芳卻絲毫不在乎,還帶著笑容,靜靜的往下聽。那邊又一個人道:“那個花旦梅又芳的戲,還不錯。”
梅又芳聽了這話,眉毛一揚,眼珠對任黃華三人一轉,滿臉都是得意之色。任黃華三人,都不言語,也就報之以笑。但是這個當兒,那邊又有人說道:“你不會聽戲。
那種無名小卒,談得到什麽好不好?“那個人道:”你不要說她是無名小卒。你不看看報上菊選候補人,她也在內嗎?“這個人道:”她的名字是湊數的,算什麽,你沒見是倒數第一嗎?要是我,情願不做候補人,免得背榜。你想有幾個背榜的,能轉過來考第一呢?“梅又芳聽到這裏,臉上勃然變色。隨口就罵了一句,”他媽的。“任黃華二人,見人家這樣挖苦梅又芳,也是忿形於色。梅又芳便對任黃華道:”上午聽見你道什麽菊選,我倒沒有留意。現在人家料定我不能考上第一,我倒要爭口硬氣,一定要辦到。上一次,聽說有人花了二百多塊錢,就弄了一個什麽香豔親王。現在我也拿出那些錢來,你和我去辦。“任黃華道:”這菊選和人家送香豔親王的匾額不同。那種匾額,隻有一班人送來就行。報上呢,不過托人鼓吹罷了。
菊選卻不是這樣,是要投票的。這票印在正陽報上,由我們剪下來,填上名字。每份報,隻有一張票。這要多多投票,就要多多買報。“梅又芳道:”那更好辦了,我們就買幾百份正陽報得了。“任黃華道:”你好呆,你知道這個法子,別人就不知道這個法子嗎?所以這樣投票,不是靠各人的本事,也不是靠各人的人緣,就是靠各人去買報。誰的報買得多,誰的票就多了。“梅又芳道:”反正一分報多也不過十個銅子,我豁出去了,買一萬份報罷。“孟北海是在不相幹的報館裏當過小編輯的,笑道:”這又是不容易辦的。他這個票,在報上隻印七天。頭一天是過去了。
第二天是明日,就要辦,也來不及了。一共還有五天,每天我們就要買他二幹份報,才夠一萬之數。設若旁人也像我們這一樣辦,他報館裏,恐怕每天要多印兩三萬報呢,來得及嗎?“梅又芳道:”除了這個,還有別的法子沒有?“任黃華道:”有是有個法子,隻要運動運動正陽報的陳黃孽,這事就成了。“梅又芳道:”好,你替我去辦。辦妥了的話,我重重謝你。“任黃華斜著眼睛問梅又芳道:”怎樣謝呢?“
梅又芳拿著筷子,樹了起來,遙遙的要作打他的樣子。眉毛一揚,笑著罵道:“瞧你這塊骨頭,好好的說話,又要找罵挨了。”於是任李孟三個人一陣大笑。大家吃完了點心,李孟二人自走,任黃華一直送到梅又芳大門口,然後才回家。
第五十六回大典繁陳攫金勝竹葉新章急就揮汗頌梅花
次日上午,任黃華便特地找到陳黃孽家裏來,和他商量這一件事。剛到大門口,隻見有兩個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樹下背靠著樹幹,眼睛不住的對陳黃孽大門裏張望,好像等什麽人出來似的。那兩個少年,一個穿著一件寶藍色華絲葛棉袍,脖子上圍了一條縐紗圍巾。戴著一頂旗子布一塊瓦的帽子,架著克羅克斯眼鏡。
一個穿一件藍布長衫,戴著黑呢一塊瓦帽,手扶樹,卻現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外足上都穿著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來水筆。這不用清,一定是兩個學生了。正在這時,他兩人臉上,忽然都現出笑容,搶上前一步。任黃華看時,裏麵出來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一樣的藍布長衫,黑布馬褂,戴一頂小瓜皮帽。帽子後麵,鴨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發。任黃華認得,這是科班裏兩個小花旦。一個是鄭蓉卿,一個是汪蓮卿。鄭蓉卿在前,汪蓮卿在後,一路走出大門來。那個穿藍袍子的,早跑了上前,攜著鄭蓉卿的手,說道:“怎樣進去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我們上哪個飯館子?你願意吃羊肉涮鍋子嗎?”鄭蓉卿道:“就在城裏罷,別上前門了,碰著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蓮卿也走了上來,扯著那個穿藍布長衫的學生道:“賣糖葫蘆的來了,給我買兩串罷。”那學生連忙對著胡同口上招手,叫賣糖葫蘆的。任黃華站在那裏呆看,不覺和他打了一個照麵。自己覺得釘住人家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轉身,走進陳黃孽家去。
他是初來,自然照著拜訪的規矩,將名片先交給門房,叫他進去通報。那陳黃孽對戲子,票友,捧角家,評劇家,向來是一律歡迎的。對於捧角家,尤其願意接近。因為這種人,和戲子一樣,來了多少有些好處的。他見名片是任黃華,連忙請在客廳裏坐。任黃華先是談了一些不相幹的話,後來談到菊選的事,便探著他的口風道:“據陳先生看,這皇後是誰的呢?”陳黃孽道:“這很難說。因為選舉這樁事,無論大小,雖看各人的聲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競爭。專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黃華道:“但不知怎樣競爭?”陳黃孽道:“那有什麽不明白,還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黃華道:“這個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樣去運動呢?”任黃華這一問,正問到陳黃孽心窩裏來了。但是他要告訴任黃華,票要怎樣運動,那就不啻自畫口供,他怎能做這樣的呆事?於是用手指畫著桌子,發出微笑,有五六分鍾,沒有作聲。任黃華知道這話說出來,與他有些關係,也不便逼著問。兩個人都不好作聲,反而沉寂起來。陳黃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訴你一個主意,多多的買些正陽報。”任黃華道:“這一層,我早知道。但是隻怕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陳黃孽道:“任先生打聽這事做什麽,有意和梅又芳辦菊選嗎?”任黃華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幫忙。但是據我想,競爭的人很多,要辦也不容易。這事非陳先生幫忙,那是沒有希望的。”陳黃孽笑道:“我也不過是照票宣布,能幫什麽忙?”任黃華笑道:“總不能想一點法子嗎?”陳黃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訴你了。”任黃華道:“買票的法子,秋葉香金竹君當然行之在先,我們來辦,已經退了。”陳黃孽道:“那倒是真話,他們兩方,每天在報館裏坐買有好幾千份報。
報館裏為他們這樣亂七八糟競爭,每天要添上一萬多份報。再也多印不出來,因為再要多印,就趕不上發行時間了。“任黃華道:”我說不是?法子已經被人家搶著用去了。真要競爭,非別開生麵的幹不可。“說時,臉望著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有沒有別開生麵的法子?“陳黃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辦的。“任黃華見陳黃孽說話,已經有些鬆動。便道:”不能辦,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商量。“陳黃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話,當真有什麽法子呢。“任黃華伸頭望了一望窗子外麵,然後坐到陳黃孽並排的一張椅子上來。一隻手執著陳黃孽的胳膊,低低的說道:”當然不能讓陳先生白幫忙。“陳黃孽笑道:”你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並不為此。“任黃華道:”陳先生當然不為此。但是在當選的一方麵,怎樣能夠不酬謝酬謝?多呢,我不敢承擔。一百之數,包在我處。“陳黃孽將身向任黃華這邊就了一就,也低著聲音說道:”他們憑著買報競爭,誰也要買幾千份報。一千份報,就是三十多塊錢。你若是這樣辦,豈不太便宜了?“說著合著眼睛縫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點,《毛詩》一部如何?“任黃華見他已經開了價錢,這就不是什麽難題了。便道:”陳先生有所不知。這都是我和幾個朋友湊著辦的。梅又芳她哪管這些帳?我隻好特別要求,《毛詩》折半罷。“陳黃孽再三的說,這事責任重大,社長曉得了,是要丟飯碗的。而且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給他們,少了實在辦不過來。任黃華隻得又添了五十,共湊成二百元。
陳黃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應照辦。任黃華便問,到底用什麽法子,可以讓梅又芳當選呢。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對人說。”任黃華道:“陳先生既然幫我的忙,我當然不會和人說。”陳黃孽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印完了報之後,將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來,用我們的報紙,專門印他幾千張。但是光印這麵,不印那麵,又不象是報上剪下來的。所以照著報上的樣子,也挖了一塊廣告版下了,把反麵完全印好。這樣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來,就真假難辨了。用這樣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許多信封分別寄了來,我們看也不看,扔在票匭裏。等到將來開匭,豈不是十拿九穩的當選嗎?人家要查弊病,哪裏去查?”任黃華點頭稱讚不已,連說是好主意。便約定了當天晚上票款兩交。這日下午,任黃華果然七湊八湊,湊了二百塊錢,就在晚上送到陳黃孽家裏。陳黃孽卻搬了四五卷紙票子給他。任黃華道:“這是多少票?”陳黃孽道:“我老實告訴你罷,這些忙菊選的人,哪裏會運動幾千票,都是虛張聲勢罷了。據我今日切實打聽,他們每人不過幾百票罷了。都是靠著托朋友們,你買幾份報,我買幾份報,每日湊合個幾十票。誰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沒有把握,至於拿錢出來買幾千份報,哪有這種魄力?你這裏是一千五百票,比他們至少要多出一半來,你還怕不當選嗎?”任黃華一想,這倒上了他一個當。若是買一千五百份報,那也不過花五六十塊錢,如今要貪便宜,倒多弄出好幾倍來了。但事已做了,後悔也不成,隻得拿了票回去照辦。
轉眼五天,已經過去,這菊榜就快發表了。任黃華家裏,本來還有幾個錢,中學畢業以後,沒幹別的什麽,專門在外麵玩,所以有的是閑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後一定是梅又芳的。趁著還沒有發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議論一陣,定了幾個辦法,一,發表後的第三天,宣告就職。這天煩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讓她去那個皇後。二,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幾個包廂。三,送花籃匾額。四,晚上在梅又芳家裏吃酒打牌。任黃華認為都可行。隻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戲,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喪氣。於是把第一條改了。改為《貴妃醉酒》,《麻姑獻壽》,《嫦娥奔月》三出戲,讓梅又芳自挑一出。議論已定,大家分途去辦。他們這一班人裏麵,差不多都是大少爺班子,花錢的事,自然不算什麽。任黃華還怕那天不能十分熱鬧,又寫了兩封信到天津去,過兩個同誌來。一個是前故督軍殷石榮的兒子殷小石。一個是前海關監督金道平的兒子金大鶴。這兩個人真是逸少班頭公子領袖,都因為父親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遊玩,每人帶了萬把塊錢,到上海去住幾時。不料沒到兩個月,錢就花光。倒是一個人帶了一個妓女北上。一來在服中,不便討姨少奶。二來在南方,錢花光了,也沒有討論到嫁娶一層。不過彼此相好,把她們帶著北上玩玩罷了。到了天津,住下來了,已是一月,這時任黃華想起他來了,所以特意寫信去請。一麵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時好全體出發。
又過了兩天,正陽報上的菊榜,已發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後。
秋葉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隻有四百二十票,隻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吳芝芬。這張榜一發,輿論大嘩。以為晚香玉得了侯爵,那還有可說。梅又芳居然當選皇後,這實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
但是捧梅又芳的人,這天卻是個個歡喜。任黃華向來是十二點鍾才起來的,這天八點多鍾就醒了。一睜開眼睛,便叫著聽差問道:“報來了沒有?”聽差的將報送上,他坐在棉被頭上,趕快就把正陽報第二張打開。那心裏正是有些搖搖不定,生怕落了選。等到一眼看見,菊榜下麵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裏才把一塊石頭落下,而這時朋友的電話,也是不斷的來,都是報告梅又芳當選的。任黃華索性不睡了,便在九點多鍾,起了一個早,把所有幾個親信的朋友,都請到家裏來。李星援孟北海而外,還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們都是起床洗臉梳頭以後,不久就來的。所以任黃華的小小一間屋裏,被雪花膏生發油的兩股氣味,彌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紀最小,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綠嗶嘰的駝絨袍,海絨緊身坎肩,最是漂亮。
麻一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走上前,攔腰一把將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皮日新臉上,亂碰亂嗅。皮日新兩手一推,說道:“老麻,你總是這樣動手動腳的,下流極了。下次你倘再要動手動腳,我就惱了。”路尚仁道:“也難怪老麻捉你開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據我猜,今天穿得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寶那裏去露一露。帶我襄個邊兒,行不行?”一提到翠寶,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說道:“現在還是早上,怎樣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寶那東西全是一張嘴好,早就許我一雙毛繩鞋,到如今還沒有送我。”皮日新道:“憑什麽許送你毛繩鞋?”
孔菊屏道:“捧下車,我沒輸兩百多塊嗎?”皮日新道:“這是過節的事,你一輩子還記得呢。”孟北海道:“喂!這是主人翁請你們來談菊選的,不是請你們來談嫖經的。把這話暫且放下,行不行?”大家這才停止爭論,聽孟北海說話,孟北海道:“現在對梅又芳那天就職的事,樣樣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職的通電,還沒有預備,怎麽辦呢?這種通電,要做得好一點,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麵說。在我們芳社裏,還應該上個勸進表呢。這個在報上發表了,她就好根據我們的勸進表,發表通電。”大家聽說,一致讚成。任黃華道:“這個今天下午就要才好。因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陽報去。”李星槎道:“黃華這話不錯,是要特別加快。而且這篇東西,總要做得堂皇富麗才好。”大家都認很是。任黃華道:“這個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這一問不打緊,大家都默默無言,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孟北海道:“我有一個熟人,從前做過書啟師爺,四六例很在行。現在沒有做事情,隻是當一名窮錄事。隻要我們給個塊把兩塊錢,他就肯做了。這個時候,他還沒上衙門,可以去找他。”任黃華道:“既然有這個人,好極了,你就去找他罷。”說著馬上在身上掏出兩塊錢,交給孟北海道:“煩你就去一趟,我們在這裏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應了。
這個錄事,姓單名習虛,住在觀音庵後門的偏屋裏。這時正彎著腰,兩隻手捧著一口小鐵鍋,在煤爐子上烤飯。一抬頭見孟北海進來,連忙將鍋放在一邊,說道:“請坐請坐。”孟北海一看這樣子,主人翁自己燒飯,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煙獻茶了。
簡簡單單,就把來意說了。同時掏出那兩塊錢放在桌上,說道:“小小一點潤筆,看在朋友麵上,莫嫌少罷。”單習虛笑道:“做這一點事還要錢。”孟北海道:“你的境況,我深知,這倒不必客氣。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這篇東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馬上就動手?”單習虛想道:“我從來做東西,也沒有逢到這限時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時怎樣抓得起來。但是說不行吧?又舍不得那兩塊錢。”孟北海看見他躊躇的樣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來。便道:“我現在還有事,不能在這裏等。下午三點鍾,我再來罷。”說了,孟北海自走去。這裏單習虛急急忙忙,把飯吃完,將茶杯子裏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硯池裏,一麵磨墨,一麵坐著出神。不知不覺之間,磨了一硯池濃墨。將墨放下,便把破網籃裏的書,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樣書,一種是《驕體文選》,一種是《驕體尺犢》,一種是《留青新集》。
把這三種書,前後翻了幾本,肚子裏便有了些詞藻,於是一麵擬稿,一麵塗稿,自己又深怕做遲了,趕不上鍾點,做了幾十個字,便站在門口,看一看對過小油鹽店裏的鍾。所幸自己在十一點多鍾就動了手,還不妨多多參考一下書。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謄出來。那文是:誠惶誠恐,謹奏者:橙黃桔綠,已盡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堯天舜日,人人誦太平之歌。墨雨歐風,處處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點綴維新,草草勞人,鋪張莫舊。花天酒地,京都為首善之區。西皮二簧,一域居全國之上。鼓吹風雅,良有以也。舉行菊選,不其然乎。伏維我梅又芳女士是幾生修到,姓同林處士之妻。一字不同,名步梅大王之後。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臉桃腮,豈不如佛?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原來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容。
單習虛渾身搖搖擺擺,抖起文來,口裏哼著,覺得很是得意。最後兩句“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他以為這是進一步的筆法,禁不住心裏自誇,便提起筆來,圈了兩路密圈。這一段謄好,單習虛接上又撰後段。添減塗改,勉強做得兩百字,便又走到門口去看一看對過小油鹽鋪裏的鍾。這一看不打緊,嚇他一跳,原來兩點鍾,已經打過去了。掉轉身跑回屋裏,抓筆在手,往紙上便寫。寫了一句便用筆管戳著頭發一陣,口裏哼哼,搜索枯腸,拚命的構思。看看一張紙,快要塗完,大概字數不少,便又謄寫出來。那文是: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間。羯鼓三撾,恍如天上。言來嘖嘖,誰不拜石榴之裙。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鍾期許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顧誤。與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本其色也,兒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畢,四美具,二難並。懿歟盛哉!然而雞群鶴立,灘上龍眼,未得良機,曷臻極位?凡屬半麵之交,都作一歎之憾。於是博徵眾意,鹹道不平。小開會議,共襄盛舉。何如斯可矣,莫讓戲界之狀元。必也正名乎,請為坤伶之皇後。
謄到這裏,已經把稿謄完了,雖然覺得字數不多,還該望下續。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盡,實在沒有法子續下去。正在這裏為難之時,孟北海又來了。單習虛越發著急,心想人都來了,我的稿子還沒有作起來,豈不難為情。便把謄清的兩張稿子紙,放在麵前,原來塗改的底稿,卻一把抓在手掌心裏,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內。
便對孟北海道:“對不起得很。上午本來就要動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後,就來了一個朋友,拖去和他辦一點私事,一直糾纏了幾個鍾頭,剛才不多大會兒,才回來呢。到了家以後,我連茶都沒有喝,趕著做起來,好在這樣東西,我倒是作慣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麵做,一麵寫,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來,就是這說話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兩張謄清的稿子,遞給孟北海。孟北海從頭到尾一看,雖然也懂得一些,但對於四六一道,向來外行,不敢說不好。便道:“很好,這樣措詞,恰到好處。若是要我做,我也無非是這樣說哩。”因那文中有“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兩句。便道:“這兩句典用得好。幹家詩上有雲:‘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把這十四字,縮成”魂斷紛紛“四字,渾成極了。最妙的是底下緊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的好,‘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這樣一來,和上麵四字,便有一氣嗬成之勢。就是說大家顛倒梅又芳的顏色,都紛紛斷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單習虛見孟北海所解,句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學問,也很不錯,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說的很對。有不妥當的地方嗎?還要請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還客氣什麽呢?但是還有多少,請你就作起來,因為我等著要拿回去呢。”單習虛心裏雖著急,口裏卻不示怯。說道:“現成現成。請你坐一會兒,我還要到隔壁煤鋪子裏去,借一個電話打一打。”說著單習虛將桌上那幾本查考的書一夾,說道:“廟裏的和尚,他要和我借書看,順便帶了去罷。”單習虛走出來,便對和尚說,屋子裏來了幾個客,吵不過,借你屋裏,抄幾頁書。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應了。
單習虛躲到和尚屋子裏去,將書一頓亂翻。七拚八湊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個字,用筆寫在手掌心裏,然後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記住,急急忙忙,便回房來。孟北海道:“一個電話,怎樣打了許久,快有一個鍾頭了。”單習虛道:“可不是,無奈電話局搗亂,老打不通呢。不要緊,我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來。”說著,找了一張紙,眼睛瞧著手心,文不加點,不到十分鍾的工夫,便寫完了。孟北海接過一看,那文是:因之椒花獻頌,海鶴添籌,菊票尚矣,輿論嘩然。水落石出,何曾名落孫山。地老天荒,卻已仙登瑤島。萬壽三呼,賀德配之孟母。千秋一日,喜才駕乎文君。敬請就職,萬勿因辭。諸維明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裏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獻頌,海鶴添籌”,好像都在對聯書上看過,似乎和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卻沒有十分把握,不敢說出來。
不過“輿論嘩然”這四個字,絕對不是好話,不應該寫進去。便道:“習虛兄,你這篇東西,做得實在是好。不過‘輿論嘩然’,向來都是大家不滿意這樣說去。現在這上麵用了,人家不要誤會這菊選不公,所以大家嘩然起來嗎?”單習虛紅著臉道:“這‘嘩然’兩個字有時作壞字眼看,有時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嗚呼’兩個字,寫成‘嗚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壞字眼。可是‘嗚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
孟北海一想這話也有理,便將原稿拿到任黃華家來。任黃華肚子裏的貨,並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認為可以,便寫了一個信封,將三張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陳黃孽家裏去。
陳黃孽看了,加上一個題目,是《芳社公進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頭,又加了一段按語。那文是:此次本報菊選,坤伶梅又芳,竟得為皇後,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方二八,麵貌秀雅。唱工種種可聽,做派維妙維肖。今已獲選,點綴菊界,可謂佳話。現芳社諸公,鼓吹風雅,草表功進,子欣然受之,揭之本報。於切告該伶,以後愈宜努力,以答顧曲諸公,予有厚望焉。
寫到這裏,身後忽有人哈哈大笑。陳黃孽不料身後有人,急忙回頭一看,卻是明秋穀。便道:“你怎樣冒冒失失的進來了?嚇我一跳。”明秋穀道:“你貴宅的聽差,不在門房裏,我衝了進來,看你在做什麽呢。”陳黃孽道:“你笑什麽?”
明秋穀想道:“我笑什麽呢,還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這話不能說出來,便道:“我笑你的豔福大好,又算收了一個幹閨女了。”陳黃孽道:“又收了誰作幹女?”
明秋穀道:“你對於梅又芳,這樣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幹爸爸,有什麽法子感謝你呢?”陳黃孽笑道:“我現在不象以前了。這些拜門拜幹老子的事,一概拒絕。
至於以朋友的資格來往,那倒可以的。“明秋穀道:”你為什麽變了態度?“陳黃孽道:”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現在外麵許多小報,極力的攻擊我。說我收了許多幹女幹兒子,別有野心。你想,她們除了過年過節,來和我磕一個頭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家裏來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麽野心?我白受這樣一個名聲,很犯不著,所以我不要她們做那些虛套了。“明秋穀道:”你這話也是。這個樣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謝你嗎?“陳黃孽道:”這回她獲得坤伶皇後,是許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捧起來的,謝我作什麽?“明秋穀道:”雖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辦理。在她一方麵,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陳黃孽道:”不錯,她果然是這樣想。後天是她就職的日子,在得興堂辦酒也請我去呢。“明秋穀笑道:”你是藥中的甘草。他們有什麽聚會,若是沒有你在內,那就不熱鬧了。“陳黃孽道:”這也沒有別的原故,無非多認識幾個熟人而已。“明秋穀道:”你認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現在又有個人托我來疏通你,請你登這一張相片。“說著把手上一個紙包打開,在裏麵取出一張照片,交給陳黃孽。在那遞照片子的時候,把雙手拱了一拱。
陳黃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個古裝花旦,提著錦囊,背著花鋤,似乎是《黛玉葬花》裏的一段。相片子旁邊,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歲,江蘇上海人。曾在某中學肄業,研究皮簧多年,於青衣一門,大有心得,近更拜石頭之門,親傳衣缽,其所能之戲,已達四五十出。秋風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聲四動。此為其化裝相片之一,高髻宮裝,飄飄欲仙。綜觀君之戲學,可謂色藝俱佳。
追美前賢,後來居上,意中事也。“陳黃孽道:”登一張相片子罷了,何必還要加上許多讚語,未免大肉麻了,這個實在不便登。“明秋穀笑道:”並不白登呀。但是你不願意登,我也不必勉強,隻好去找別人了。“說著,伸手便來拿照片子回去。
陳黃孽一按照片道:“別忙。看老哥的麵子,照片子可以登。至於題的字……”說著,望著明秋穀的臉,緊待他接下麵一句。明秋穀道:“你若願意,就請你把這上麵題的字一齊登上去。這虞媚君,人是極漂亮的,對於新聞界,尤其是肯聯絡。隻要你和他幫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陳黃孽見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話,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這樣和他許條件。我倒要問問,他是怎樣的感激法?”明秋穀心想,這個人真是厲害,非有好處,是不能登的。便道:“我叫他請客如何?”陳黃孽道:“是為了我才請客呢,還是原來要請客,順便帶上我一個呢?”明秋穀道:“自然是為了你才請客。要是順便帶你一個,那就太不恭敬了。”陳黃孽正色說道:“那倒不必。你想,這個日子的酒席,沒有十塊錢以上的,哪能請客?再加上茶酒車飯,一桌酒,總在二十元上下。為了我幫他一點忙,花上許多錢,我心裏過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樁事,我是怎樣的幫忙。也不過花了二十多塊錢呢。雖然在我一方,錢有虛收實收之分,究竟人家花錢的,花出去了,總是一樣。況且……”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道:“我們是好朋友,彼此還有什麽隔閡,要說的話,都可以說。”接上又笑了一笑,才道:“況且他雖花許多錢,我一點兒不實受。何必呢?”明秋穀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要錢。卻故意裝著不很了解的樣子,便道:“難道讓你白盡義務?那以後我也不敢相煩了。”陳黃孽道:“我就實說了罷。叫他不用請客,把請客花的錢,送一半給我,就是很好的謝禮了。”明秋穀道:“據你說請一回客,要二十塊錢,那末,送一半給你,就是要十塊錢,登一張相片子,要這樣重的代價,未免太多一點。”陳黃孽道:“那要請我吃酒哩,花錢不更多嗎?”明秋穀道:“那花錢雖然更多,可是並非請你一個人。”陳黃孽道:“這樣說來還不是順便帶我一個?”明秋穀覺得自己的話,前後矛盾大甚了,一時找不到話轉圜。便道:“他請你是專請你,可以順便了了別處的人情啦。而且這種事,本來是好玩。叫人請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錢,就成為買賣性質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說。”陳黃孽見他表示得這樣堅決,簡直沒有回旋的餘地。麵孔立刻板得鐵緊,將那張相片,便隨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說道:“象虞媚君這樣的票友,車載鬥量,哪裏值得鼓吹。況且他的出身很壞,什麽中學肄業生!聽說是某部一個茶房呢,不過兩個司長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幾件行頭抖起來了。”明秋穀笑道:“票友還都不是那一回事,鼓吹總是鼓吹的啊。多少還請你幫一點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資格,硬和他出個主意。送你兩塊錢買包茶葉喝。他若不管,這錢出在我身上得了。”陳黃孽道:“並不是我計較錢,和他鼓吹,實在不值得。”明秋穀道:“戲子也罷,票友也罷,哪個能一出台就紅起來哩?總要人慢慢的從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現在雖然不紅,隻要大家來幫忙,將來一定可以紅起來的。若是大家以為不紅,就不棒,那怎樣紅得起來呢?”陳黃孽道:“我並不是嫌他沒有本領,就說不值得棒。隻是他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個茶房出身。”明秋穀笑道:“你說是說,不要報上也登出來了。這樣罷,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數,諸事都請你幫些忙。至於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問,也許他手頭寬些,多送你一點,也未可知。”說時,在身上摸了一會,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拱一拱手,遞給陳黃孽道:“千裏送鵝毛,物輕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陳黃孽接著鈔票笑道:“什麽話,要你花錢,我不能受。至於對虞媚君的批評,這是我們口頭上的話。何至於登到報上去,你太多心了。本來呢,票友有幾個出身好的。況且俗言道得好,好漢不怕出身低。他將來唱好了,下海也罷,不下海也罷,出身如何,成什麽問題。外麵所說虞媚君陪酒,和人家替他做行頭的話,我也知道是謠言。不過止謗莫如自修,趁著這個時候,他應該謹慎一點才好。我在你麵前對他下嚴刻的批評,正是要你轉告他,極力的學好。至於報上呢,我向來不主張罵人,你當然是知道的。你就不來疏通,我也不會把這些話寫上去的呢。”明秋穀道:“這樣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這裏打攪,再見罷。”出門來,抬頭一看天色,青隱隱的中間,已經有了幾顆亮星星,心想隨便出來一趟,天色又不早了,這時要回去吃晚飯,也來不及,到前門也近,一個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這個念頭,便雇車到前門來。
第五十七回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一堂椅案不是讀書天
卻說明秋穀想起吃炸三角,坐車到煤市橋來,找了一個小館子,便在樓上散座裏坐下。散座的東頭,隔了有一方板壁,放下了一方白布門簾子,那就算是雅座。
明秋穀挨著板壁坐下,要了一碟炸刃子,一碟炒肉片,又一壺白幹,慢慢的受用。
那雅座裏,有幾個人在裏麵等人,說說笑笑,又把筷子敲著桌沿,唱些二簧西皮。
明秋穀以為這也是酒館子裏常有的事,沒有注意。一會工夫,隻見上來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對四圍望了一望。一個道:“還沒來嗎?”一言未了,那白布簾子裏,鑽出兩三顆人頭來,說道:“這兒,這兒,快來罷,真把我們等急了。”那兩個孩子便含笑進去了。這一進去不打緊,那屋子裏就如倒了鴨子籠一般,亂笑亂嚷起來。
明秋穀先一見就覺得那兩個孩子,有些可疑,他一個人身上,各穿了一件灰棉袍,戴著一塊瓦式的便帽。帽上那一塊護目的帽照,和戴的一副茶青眼鏡,幾乎要連到一塊。心想這分明是藏著他臉子,十成之九,就猜定這是兩個科班學生,被老鬥約來吃飯,怕人看見呢。這時,那兩個孩子在裏麵說話,明秋穀聽那聲音,原來是鄭蓉卿汪蓮卿兩個人。明秋穀生平最喜歡打聽這些事,而今親眼看見,豈能放過,便留心往下聽去。隻聽見有個人說道:“不要緊,我明天請你師傅吃飯。他要錢花,我就送他幾個錢花。”明秋穀一聽那聲音,卻是熟人貝抱和的聲音。這人的父親,也是吃瓦片兒的,和明秋穀正是朋友。他本人又喜歡聽戲捧角,所以和明秋穀也認識。明秋穀聽那聲音很熟,決沒有錯,便隔著板壁叫道:“抱和,你也在這兒嗎?”
那貝抱和把一頂紅頂瓜皮小帽,戴在腦後,藍綢駝絨袍子外麵,係了根白綾子腰帶,垂著帶子的兩頭。一掀門簾子出來,便道:“啊喲,是明先生,咱們一塊兒坐。”
明秋穀道:“不,你那兒有客,各便罷。”貝抱和道:“沒有外人,兩個是我的同學。”說到這裏,四圍望了一望,又低著聲笑道:“還有汪蓮卿鄭蓉卿兩個人,我介紹介紹,將來還仰仗您的大名鼓吹鼓吹呢。”明秋穀道。“也好,大家坐在一處熱鬧些。”他兩個一步進房,那四個人都站起來。貝抱和就先介紹兩個同學,一個是文勤學,一個是程祖頤。彼此笑著點了一點頭。然後指著瓜子臉的孩子道:“這是鄭蓉卿。”又指著鴨蛋臉的孩子道:“這是汪蓮卿。”接上對他二人說道:“這是明秋穀先生,又是名票友,又是評劇大家,又是老爺。”鄭蓉卿,汪蓮卿都含羞答答的,站在桌子邊。貝抱和一說,兩人都紅著臉和明秋穀行了個鞠躬禮。明秋穀走上前,一隻手握著鄭蓉卿,一隻手握著汪蓮卿,笑著說道:“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哩。坐下坐下。”說著,老實不客氣,他坐在中間,卻讓鄭汪坐在兩邊。一看汪蓮卿隔座是貝抱和,鄭蓉卿隔座是文勤學,便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程祖頤坐著遠一點,卻把桌上的菜,接連不斷的夾著放到鄭汪二人麵前。他兩人每逢夾了一筷子菜來,隻是略微把身於扭一扭,不說要,也不說不要。明秋穀摸著汪蓮卿的頭道:“真是一個大姑娘的樣子。難道說來了我一個生人,你弟兄倆就害臊嗎?
那末,我還是走開。“說著站起來,做要走的樣子。鄭蓉卿年紀大一點,到底懂些事情。連忙回轉身來,兩隻手按住明秋穀說道:”我們年紀小,不懂事,不會招待,您別見怪。“在座的人,立刻口裏叫著好,又帶著鼓起掌來。鄭蓉卿把眼睛瞅著眾人道:”你們這是怎麽了?“貝抱和道:”不怎麽啦。我們說你會說話,給你叫好,你還不樂意嗎?“汪蓮卿見大家誇讚鄭蓉卿,他也不肯落後,就拿著錫酒瓶,對明秋穀麵前的酒杯,滿滿斟上一杯酒。說道:”明先生,您喝這一杯。“這一下子,大家又叫好鼓起掌來。都對明秋穀道:”這杯酒得喝,不喝瞧不起人。“明秋穀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隨後叫了一聲”幹“,對大家照了一照杯。程祖頤這時發起議論來了。說道:”小江兒,都是朋友,你怎麽隻敬一個的酒哇?“文勤學道:”對了。要敬酒就普遍。不能專敬一個人。“貝抱和道:”人家隨便敬一杯酒,也不算什麽,為什麽大家要一樣?“文勤學道:”不成,你幫著他也不成,總得大家喝一杯。“貝抱和道:”也成,小寅子敬一回,小龍兒也得敬一回。“原來小寅子是汪蓮卿的小名,小龍兒是鄭蓉卿的小名。他們這些小老鬥,叫小花旦的小名,表示親愛的意思。鄭蓉卿道:”你們別嚷,我就給你斟上,還不成嗎?“於是大家一陣大笑,搶著喝了一陣酒。
貝抱和喝了有幾分醉意,說話有些絮絮叨叨的。便用手拍著汪蓮卿的肩膀,斜著眼睛對明秋穀道:“我這小兄弟,你得做點文章登在報上,捧他一捧。我叫他拜在你名下做幹兒子,你瞧好嗎?”程祖頤手上拿著筷子,對他點了幾點,笑道:“你這人上當是不揀日子的。”貝抱和歪著腦袋,眯著雙眼問道:“老程你說,我上什麽當?”程祖頤道:“你的小兄弟,拜在人家名下做於兒子,你算什麽呢?”
貝抱和笑道:“錯不了。告訴你說,明先生和咱們老爺子就是好兄弟。捧起角來用錢真不分彼此,哪像咱們?照輩分說,我就是他的侄兒。小寅子要拜在他名下,真不含糊。”明秋穀見他說話夾七夾八,實在不受聽,便道:“你喝得不少了。得了,我們不喝了。”貝抱和道:“哪個喝醉了?夥計!再來兩壺白幹。”說著舉起酒杯子,刷的一聲響,喝幹了。但是桌上的人,都不敢讓他喝,也沒有添酒,模模糊糊的,就這樣收了場。大家吃完飯之下,貝抱和在身上拿出皮夾子來,將手向桌上一按,說道:“今天吃我,誰要會了賬,我是孫子。”說話時,那脖子就像鋼絲扭的一般,腦袋幾乎放到肩膀上來。眾人見他說話,舌尖都團了,料他是十分的醉,沒有敢攔阻他,由他去會賬。他是拿一張十元的鈔票,交給夥計的。一會兒夥計找上零頭來,貝抱和除給了小賬之外,還有兩塊現洋,便給一塊汪蓮卿,給一塊鄭蓉卿。
說道:“給你倆坐車回去罷。”鄭蓉卿接了錢,對貝抱和一鞠躬。貝抱和搖頭道:“不成,不不不成。那是小子行的禮,姑娘們不應該那樣行禮。”說時,把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胸脯之下,肚皮之上,擦了幾擦,說道:“要這樣的才對呢。”鄭蓉卿見貝抱和要他學女子作揖,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不會。”貝抱和道:“你不會,在台上怎麽會的?”鄭蓉卿道:“你這是成心。”貝抱和道:“我是成心啦。
你不要那樣,以後見了麵,誰也別理誰,咱們就不算朋友了。“鄭蓉卿撅著嘴道:”你怎樣單跟我一個人搗亂?“貝抱和對汪蓮卿道:”他這是說你啦,你就先做一個樣子給他看一看。“汪蓮卿比鄭蓉卿更是臉嫩,臊得低著頭,扭轉身子去。貝抱和道:”得!你們都不給我麵子,我走了。“說著,在壁上帽釘子上取下帽子,就裝出要走的樣子。汪蓮卿以為他真要走呢,一把將他扯住。說道:”你別生氣呀,我這裏先給你謝謝。“說時,把頭偏到一邊,不望著人,學著女子行禮的樣子,對貝抱和作了一個揖,說道:”這還不成嗎?“貝抱和笑著對鄭蓉卿道:”怎麽樣?
人家做在你頭裏了。“鄭蓉卿執拗不過,隻得照樣給他行了個女子禮。這一下,樂得貝抱和要飛起來。大家都落了魂一般,哄堂大笑。因為貝抱和實在醉了,不能走了,讓他一人雇車回家。文勤學程祖頤,分頭送鄭汪二人回去。明秋穀今天晚上,總算福氣好,白吃白喝白樂了一陣。自己也覺著這樣幹幹淨淨的走了,有些不客氣,便對文勤學道:”明後天我到水平園去找你。“回頭又拍著鄭蓉卿的肩膀道:”你是什麽戲拿手?我明天煩你一出戲。“接上又問汪蓮卿道:”你呢?“程祖頤道:”小寅子是《汾河灣》好,小龍兒是《玉堂春》好。“明秋穀道:”好,我就煩這兩出戲。“程祖頤道:”明先生說定,是哪一天。若是約好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到的。“明秋穀道:”明天後天我有一點兒事,過了這兩天,哪一天都成。“程祖頤道:”今天禮拜一,幹脆是禮拜四罷。“明秋穀毫不考慮,一口氣便答應了。
其實他隨口一句話,作一個順水人情,人家真把他這話當一樁事,卻出於他意料以外。
到了禮拜二,正是梅又芳宣告就職之期,這些捧梅的人,衣冠齊楚,大家齊到潤音樓去,參與盛會。所有下場門,樓上三個包廂,都是任黃華包了。他朋友裏麵的殷小石金大鶴卻說道:“我們和梅又芳都有交情。小任既然這樣大捧,我們多少也要撐撐場麵。若坐到他的包廂裏去,未免不好意思。”於是殷小石包了一個廂,金大鶴也包了一個廂。那池座裏的前兩排,不必說,也是任黃華所包辦。北京人最好趕熱鬧的,看見報上登著一寸見方大的字,說梅又芳今天在洞音樓,行加冕典禮,新排《麻姑上壽》,內加仙女騰空,八仙鬥寶許多新布景,不能不看。於是要看戲的來看戲,不要看戲的,也來看看梅又芳是怎樣一個人。所以這天潤音樓的生意很好,竟賣了一個滿座。到了《麻姑上壽》這出戲將要開演的時候,台上正中擺了三張桌子,上麵堆著銀盾銀鼎,和一塊大匾,上書“坤伶之後”四個大字。桌子下麵,羅列了一二十隻花籃。東西擺得停當了,梅又芳梳著高髻,穿著黃色的古裝,滿麵含笑的出來。於是滿戲園子裏,轟雷也似的鼓起掌來。梅又芳走到花籃邊,先對正中池座裏一鞠躬,然後對左右兩邊包廂,各一鞠躬。在她這鞠躬的當兒,不免將眼睛向前一看,今天來了多少人。本來鼓掌聲音,剛剛停住,見她眼睛一睃,重新又鼓動起來。直待梅又芳轉進後台,聲音才算停止。一會兒戲上場了,左一陣,右一陣巴掌,都是歡迎梅又芳的。俗言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又芳經大家這樣熱烈的歡迎,唱戲也就格外有神氣。任黃華坐在包廂裏,左右一望,一排五個包廂,全是自己人,麵上很有得色。就對同包廂的麻一振道:“老麻,我們捧小梅,總算捧出一點顏色來了。你看她今天在台上多高興,能不感謝我們嗎?”麻一振笑道:“要論起功勞來。我這一雙巴掌,可是賣力不少,不知道將來可以得著什麽好處。”
任黃華笑道:“我可以下個命令叫她和你握一握手。”隔壁包廂裏殷小石聽見了,笑道:“黃華兄,你指望以後的梅又芳,還是以前的梅又芳嗎?”任黃華道:“無論她身價怎樣高起來,隻能在戲園子裏抬身價,和我們這些熟人,總不能不敷衍。”
明秋穀和殷小石,也是熟人,他就坐在殷小石那個包廂裏。說道:“三爺在這裏麵,是很費了一番功夫,所說的話,自然是閱曆之談,不過梅又芳的脾氣,我卻很知道。
她為人極其豪爽,肯交朋友,得意忘形的話,或者不至於。“殷小石笑道:”你是這裏麵一個老油子,怎麽也說這樣的話?“回頭又對隔廂的金大鶴道:”老金,你也是個過來人。“金大鶴不讓他說完,便道:”三爺說話,是想到便說,不加考慮的。各有各人的緣分,各有各人的交情,哪能一概而論呢!黃華的命令,梅又芳那是絕對服從的。“任黃華和金大鶴隔得遠,沒聽見他說什麽,但是看他那神情,是表示同意的。便對殷小石道:”今天早上我還碰見她媽,她媽對我是千恩萬謝。我就問:“今天你們姑娘大喜的日子,請她在永平飯店打幾圈牌,成不成?‘她媽接二連三的答應說成成成。我已經在永平飯店,開了兩間大房間,回頭我們一塊去樂一陣。”明秋穀道:“同興堂的飯局呢?”殷小石道:“誰要吃那種飯?就是到,也無非是敷衍一下麵子,湊湊熱鬧。今天他請的人很多,個把幾個人不到,那並沒有關係的。”麻一振道:“我是兩邊都到。”說著和任黃華做一個鬼臉,把舌頭一伸,接上說:“不帶我玩嗎?”皮日新也在這包廂裏,便道:“你這樣不漂亮的人,說出這種話,人家就不願意你去。”麻一振道:“知道你穿了一件綠嗶嘰的袍子,很是漂亮。”皮日新還要說時,殷小石一皺眉說:“聽戲罷。”他們這班人,最是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願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靜起來,都不談話。一直到戲完了,已是六點多鍾。任黃華當時就在包廂背後,暗暗的約好了殷小石金大鶴李星搓孟北海明秋穀五個人先到德福樓去吃晚飯。吃完了飯,就上水平飯店。明秋穀道:“現成的有人請不去,自己反要請客,這是什麽意思?’任黃華望著殷小石和金大鶴微笑了一笑說:”請問此二公。“殷小石道:”不要問,去就是了,回頭又惹許多麻煩。“於是一個暗號,走出戲園門,就到德福樓來。
走進一個黑暗的長弄,李星搓在前,望著正對麵一盞門燈的地方,就往前闖。
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著他的衣襟道:“哪裏去?你要上帽莊上去吃帽子嗎?這裏呢。”回頭一看,側邊果然有扇門,裏麵油腥之味撲人。大家進門,由廚房裏鑽過去,一條長弄,一順擺著幾張桌子,人都坐滿了。早有一個操山東膠州口音的夥計迎接上來。滿麵是笑的說道:“您啦。係黃先生停的座抹?向樓向樓。”大家扶著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樓來,果然留了一個雅座。這雅座裏擺了一張圓桌麵,餘外便是壁子。抬頭一看天花板,和人頭相離不到一尺。李星控道:“這家館子,是很有名的,何以小到這種樣子?”孟北海道:“隻要他菜弄得好,館子大小,有什麽關係。”說時,走進來一個夥計,見著殷小石便請了一個安。笑著說:“三爺有好久沒來了。”殷小石指著瓜皮帽上的白帽頂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這一個。
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來呢。“夥計道:”三爺現在來了,大概要玩一兩個月,不能就走。多照顧我們一點。“殷小石道:”那也瞧高興罷。“一麵說話,一麵就要了紙筆,開了一張字條給夥計道:”你叫趙老板快來,金大爺在這裏等著呢。“金大鶴一把將字條搶回來便道:”又惹她做什麽?我來了就沒有讓她知道。“殷小石皺眉道:”這又算什麽呢?來了沒有別的,無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說從此以後,就不和她會麵嗎?若是要和她會麵,這種要求,她總是有的。“金大鶴道:”我就讓她來,你呢?“殷小石道:”當然我不能一個人在這裏,你等一會兒,自然有人來就是了。“金大鶴見他這樣說,隻得把條子交給夥計,讓他去打電話。
不多一會兒,果然聽見門外有女子的聲說道:“是這兒嗎?”說時,門簾子掀起一角,一個女孩子,伸進半截身子來望了一望,口裏說,“哪兒呀?”一眼看見段小石彎著腰伏在人身後,她便微微一跳,跳進門來。說道:“我瞧見了,你那衣服我認得哩。”殷小石這才笑著坐起來,將身子問了一閃,拖出一個小方凳子來,用手拍著道:“在這裏坐。”那女孩子當真就由人叢中擠了過去。殷小石給大家介紹道:“這是謝老板,小珊瑚就是她。”然後又將桌上的人,一一介紹。這些人因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認得她。小珊瑚對於座上這些人,卻隻認得一個金大鶴。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見她梳著一條溜光的辮子,額頂覆發之上,插著一朵珠花。
身上穿一件印度紅的袍子,大襟掛著朵湖色綢花,脖子上懸了把金鎖。她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圓圓的臉,略微撲了一點淺色的胭脂在兩腮之上,憨態可掬。覺得她和別個坤伶,又別具一種風味。心想,要捧角,就該捧這種人,她才是天真爛漫,沒有習氣的呢。小珊瑚望著孟北海道:“你幹嗎老瞧著我呀?”殷小石便替他說道:“因為你長得好看。”小珊瑚身子微微往上一升,笑道:“要看,敞開來讓你們看。”
殷小石道:“如此,我便看上幾看。”說時,將頭偏著,對小珊瑚凝視,於是滿座的人都鼓掌叫起好來。李星搓道:“好,唱得好《美龍鎮》。”小珊瑚把眼睛對滿座一睃,說道:“瞧你們這班耍骨頭。”“喲!誰是耍骨頭呀?”就在這聲音中,走進來兩個女子,一個是梅又芳,一個是殷小石捧的坤角趙吟鸞。殷小石道:“我發起歡迎皇後,讚成的鼓掌。”一聲未了,劈劈啪啪,又鼓起掌來。殷小石道:“光是鼓掌,那還不恭敬,我們要每人敬一鍾下馬杯。”說畢他斟滿一杯酒,就要送到梅又芳麵前來。梅又芳知道殷小石是個公子班頭兒,是不能得罪的。笑道:“三爺,我還沒有坐下來呢,你就和我開玩笑”。殷小石道:“這叫下馬杯,是要進門就喝的。坐下來了,那就不能說是下馬杯了。”梅又芳笑道:“那末,我要求諸位先生一樁事,諸位幾杯,就由三爺這一杯代表罷。我一喝酒,嗓子就不夠用的,我實在不敢喝。”大家雖知道梅又芳是推辭的話,但是人家幹的是賣嗓子臉子的行當,就不敢相逼太甚。說道:“那也好,不過要有相當的條件。”梅又芳道:“什麽條件,諸位請說。”李星搓道:“對我們每人叫一聲哥哥。”金大鶴連忙道:“不!這個條件,我不同意。”殷小石指著小珊瑚道:“你怕小妹妹不樂嗎?”金大鶴道:“不是別的,這個條件,太容易了,她一定辦得到的。回頭到那兒去了,我要她恭恭敬敬,給我燒幾口煙。”明秋穀道:“何必呢,就讓人家給我們唱兩個小調兒,大家都聽聽,好多了。”他們在這裏商議條件,梅又芳卻不耐煩去細聽。
將殷小石手上的酒杯子,拿了過來,咕嘟一下喝幹,對大家一照酒杯,說道:“幹!
你們不論有什麽條件,我都承認了;反正不能拿我吃下去。“說時,走到任黃華身邊,扶著他的肩膀說:”借光,讓我坐下去。咱們總算要好的,我應當讓你靠著。“
殷小石豎起一個大拇指對梅又芳道:“好的!我佩服你真幹脆。”梅又芳道:“不幹脆,你們也是要這樣辦的呀。”說著便對趙吟鸞道:“你也幹脆一點,就在三爺那裏坐下。”趙吟鸞沒有梅又芳那樣爽直,不說呢,她還可以含糊在段小石身邊坐下。這一說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別拿我開心罷。”殷小石扯著她旗袍的衫袖,說道:“你就坐下罷,要什麽緊呢。”趙吟鸞抽出手絹捂著嘴,將身子扭了一扭說:“別鬧了。”說完這一聲,也就隨身坐下。
這一席上,加入了三位女賓,立刻熱鬧了。說是說,笑是笑,鬧成一片。明秋穀對梅又芳道:“你倒在這兒樂,同興堂還有許多客在那裏等著你呢。”梅又芳笑道:“不要緊,我有媽在那裏代表。”殷小石笑道:“這孩子說話,真不留心。你媽怎能當你的代表?”梅又芳把嘴一撇道:“這可是你,是別人我可要罵了。”金大鶴笑道:“要是我呢,也要罵的嗎?”梅又芳道:“沒準,也許罵呢。”金大鶴道:“若是他說了呢?”說著,把手一指任黃華。梅又芳道:“你這種人,真是死心眼兒。我不和你說了。”正說到這裏,恰好梅又芳的媽打電話來催,她借著機會,就往同興堂去了。這裏大家一麵吃酒,就談到上永平飯店的話。小珊瑚並沒有喝酒,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便對金大鶴道:“我出來的時候,我媽不在家,我出來許久,我要回去了。”金大鶴手裏拿起酒杯子喝酒,沒有作聲。殷小石道:“回去?
在座的人,一個也不許散。“小珊瑚鼓著嘴,用手撥弄筷子頭,低低聲音說道:”回去晚了,人家可是要挨罵的。“殷小石道:”不要緊,你媽要說什麽話,有我負責。大不了,叫金大爺和你打一場牌,什麽事也解決了。“小珊瑚本人心裏,何嚐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處玩。不過自己媽有條約的,出門是可以出門,不許上飯店上旅館。金大鶴上次在飯店裏打電話來叫去,沒有去成,反挨了兩耳巴子,彼此感情也弄決裂了。因為金大鶴,是有錢的少爺,弄決裂了,倒怪可借的。所以今天一接電話,她媽就叫來,好恢複感情。來了說是吃飯,而今又說是上永平飯店,分明成心冤人。這一去,回家怎能沒有問題?但是不去吧,一來怕得罪人,二來想去玩玩也好。心裏計劃不定,就沒敢十分說什麽,心想等吃完了飯再說,何必先走呢。一會兒,飯吃完了,大家紛紛的就走。金大鶴執著小珊瑚的手道:”你是坐自己車來的,還是雇車來的?“小珊瑚道:”車夫病了,雇車來的。“金大鶴道:”好極了,坐我的車,一塊兒去罷。“任黃華笑道:”大爺,她的車夫不來,為什麽好到這樣?“
金大鶴道:“這是隨口說的一句話罷了,你又挑眼。”大家一麵說話,一麵走出大門。金大鶴的汽車正開在門口等著。小珊瑚跟在後麵,幾次三番,要說回去,這話老不能開口。走到汽車邊,小汽車夫站在那裏,已將汽車門打開,金大鶴便倒退了一步,將手微微的扶著小珊瑚後身,意思是要她上車。小珊瑚身不由主,糊裏糊塗的就坐上車去。自己一坐下,金大鶴跟著上來。大汽車夫將喇叭一捺,嗚的一響,車子就開走了。
小珊瑚道:“我們這上哪兒?”金大鶴笑道:“你說上哪兒呢?”小珊瑚低著頭,斜著眼珠瞧了金大鶴一下,然後微微一笑,說道:“你怎麽盡說瞎話?為什麽說是請我吃飯?”金大鶴道:“你沒有吃飯嗎?”小珊瑚道:“吃了飯,怎樣不放我回去呢?我到了坐一會兒,你就把汽車送我回去罷。要是回去得早,我媽還不會知道。”金大鶴道:“那樣怕你媽做什麽?你不瞧別人,你就看梅又芳趙吟鸞她們是怎樣自由。趙吟鸞不但有媽,還有爹呢。”小珊瑚道:“我怎樣能和人家比,人家都是紅角兒呢。”金大鶴道:“你還不算紅嗎?而且要做紅角,不出來應酬應酬,也不行呢。”小珊瑚笑道:“什麽叫應酬應酬?”金大鶴道:“我這是老實話,你以為我和你開玩笑嗎?你想,一個紅角,要許多人來棒,你不應酬人家,人家為什麽捧你?”小珊瑚道:“你這話,我也承認不錯。不過我媽頑固得很,她不許我出來。就是出來,還要在後麵跟著我呢。”金大鶴道:“我聽說有個蔣旅長跟你媽很說得來,給你做了五百多塊錢的行頭。”小珊瑚不讓他說完,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說道:“什麽呀,你又把這些話來賴人家。”說著,和身一擠,幾乎倒在金大鶴懷裏。鼓著嘴道:“你要說這些話,我就不去了,送我回去罷。”金大鶴道:“送你回去?到了呢。”說話間,汽車停住,已到了永平飯店門口。金大鶴扶著小珊瑚下了車,一路進門。那殷小石和趙吟鸞已經先到了房間裏了,隨後任黃華明秋穀李星搓孟北海也來了。他們住的是一連兩間的房子。外麵屋子裏打牌,裏麵屋子裏燒鴉片煙。明秋穀和金大鶴燒煙,小珊瑚坐在床頭邊,三個人閑談。明秋穀和金大鶴丟了一個眼色,說道:“這地方吵極了,我們再開一間屋子燒煙罷。”金大鶴口裏答應“也好”,便按鈴叫茶房進來,另外找一個房間。明秋穀道:“你兩人先走,我看兩牌,就來。”金大鶴點了點頭,便牽著小珊瑚的手,一路到那房間裏來。
小珊瑚一進門,看見窗戶是開的,便伏在窗戶上望街。金大鶴道:“來來,給我燒兩口。”小珊瑚道:“你自己燒罷,我不會燒。”金大鶴道:“你就不會燒,也可以來躺躺煙燈。”說時,便站起來牽著小珊瑚的手,讓她坐到一處來。小珊瑚用牙齒咬著指甲,隻是憨笑。金大鶴知道她是真不會燒煙,自己一麵燒煙,一麵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笑話。小珊瑚見他是很高興,便道:“我自己還沒有問你要過東西,我現在能和你開口嗎?”金大鶴笑道:“你盡管說。可是我要聲明在先,我這回由天津來,帶的錢不多,你要多了,我可拿不出來。”小珊瑚道:“不要你花一個錢,馬上你就可以拿出來的。”金大鶴道:“馬上就可以拿出來的,那是什麽呢?我倒想不出來。”小珊瑚就指著他手上一個鑽石戒指道:“你把這個送我罷。”金大鶴笑道:“你還說不花我一個錢呢,這還少了嗎?我這是七百多塊錢買的,許多人想,我都沒有給。並不是要的人都夠不上交情,無奈我自己就隻有這一個。你要別的東西,我可以送你,這個戒指可不能從命。”小珊瑚道:“你不給就算了,別的我也不要。”金大鶴道:“這樣罷。我幹脆開兩百塊錢支票給你。你愛買什麽你自己就去買什麽。而且還可瞞著你媽,不讓她知道呢。”小珊瑚道:“那也好,你就開三百塊錢罷。什麽時候給我?”金大鶴道:“你明天還到這裏來,我就給你。”小珊瑚道:“你明天不給,我有什麽法子呢?你得先把這戒指給我帶一天。明天我有了支票,就把戒指還你。”金大鶴笑道:“我沒有開支票,你要我的戒指作押品,不信任我到了極點。我把戒指交給你,我就應該信任你嗎?”小珊瑚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是貴人多忘事,今天雖然說得好好的,到了明日你就忘了。現在有個戒指在我這裏,你就自然記得了。”金大鶴想了一想,笑道:“我大大方方的給你,看你怎麽樣?”說著,在手上取下那隻鑽石戒指,握著小珊瑚的左手,親自給她帶在食指上。於是小珊瑚歡歡喜喜燒了一會兒煙。金大鶴癮過足了,明秋穀也沒有來。
便道:“我們也看看牌去,不要在這裏老待著。”於是小珊瑚對著壁上的鏡子,理了理鬢發,拿出身上的粉紙來,從新抹了一點兒粉,同到這邊房間裏來看牌。
一進門,見是滿屋子的人,梅又芳來了,自己母親也來了。母親板著臉,坐在一邊。這一嚇非同小可,臉色都變青了。搭訕著在煙卷筒子裏抽出一支煙,遞到她媽麵前。在這個當兒,那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射入她的眼簾。她握著小珊瑚的手看了看。問道:“咦!這是誰的?”小珊瑚道:“是金大爺的。我和他要來帶兩天呢。”
她一看這兩間屋裏人,熱鬧轟天,本來也就沒什麽疑心,現在看見這樣一個鑽石戒指,不由得臉上就放出笑容來。說道:“不然,我也不來找你。因為李老七要到家裏來給你說戲呢。”殷小石道:“謝奶奶,我說他們上屋頂去玩了不是,沒有人把你姑娘拐去吧?”謝奶奶得了這大的好處,人又是好好兒的在這裏,當然沒甚可說的。殷小石雖然挖苦幾句,也隻好忍受著。但是謝奶奶之外,卻另有一個人難堪,這人就是皮日新。因為他在同興堂吃飯,聽到梅又芳說,小珊瑚也在水平飯店,就未免有三分醋意。原來他和這一班朋友,都是捧小珊瑚的。而且捧的日子很長,自從小珊瑚演中軸子捧起,一直捧到小珊瑚成了名角,他們都沒有間斷。而且還為她起了一個珊社,專門做文章在各報上捧她。當她還沒有走紅的時候,皮日新偶然到小珊瑚家裏去一兩回,謝奶奶倒也很客氣的招待。後來小珊瑚有了名了,皮日新前去,就不大歡迎。去十回,也看不著小珊瑚三回。這在皮日新一班朋友,已很不高興了。因為小珊瑚本人,對於皮日新,依舊如前,而且日子越久越熱,好像有許多地方,彼此都能心照。所以皮日新反而原諒小珊瑚,不肯決裂。前次,金大鶴雖也是捧的一分子,不久就回南去了,皮日新也沒放在心上。現在聽到小珊瑚和金大鶴在永平飯店,忿火中燒,不可遏止,便邀著麻一振一路找了來。到了旅館裏,謝奶奶早跟著梅又芳來了。看看殷小石一黨的人多,又不能說什麽,隻氣得背上像蒸饅頭的籠屜一般,不住的望外出熱氣。恰好小珊瑚做賊心虛,見了她媽,說不出話來。
對於皮日新麻一振兩人,並沒有打招呼,不過望著微笑了一笑。皮日新對麻一振道:“老麻,我們是窮小子,在這裏待著做什麽?”麻一振也是恨極了這種形狀的,說道:“好,走罷,我們別在這裏礙眼了。”兩個人同時瞪了小珊瑚一眼,就走了。
走到外麵,皮日新對麻一振道:“我告訴你罷。我們的勢力,我們的金錢,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姓金的競爭。我也看破了,捧角還不如逛窯子呢,真花了一番工夫,窯姐兒她總不能不敷衍我。捧角就不然,你越捧得她高,她越不睬你,費許多時間和金錢,好容易捧成一個小珊瑚。你看見嗎?這好讓她去騙鑽石戒指,陪闊老坐汽車,冤也不冤?得了,從明日起,我要上課了,逛的事我一概不幹了。”麻一振笑道:“你的態度,決定了嗎?”皮日新道:“為什麽不能決定。我有逛的工夫,買兩部小說看看,也是好的。好,咱們再會。”說畢,雇了一輛車子,就回家去。
到了家裏,什麽也不問,一直就走進書房去清理講義。誰知找了半天,七零八落,一份也不齊全。心想講義找不全也隨它去,先把英文看一遍罷。找了一本英文在手上一翻,許久沒有上學,又不知已經講到了哪裏。便改了主意,先上課再說。
今天且早些睡覺,明天好早些起來。自己又怕到時不能夠醒,吩咐家裏老媽子,明天一早就要叫他。到了次日早上並沒有叫,他先醒了。漱洗以後,催著老媽子煮了一點兒麵吃,雇了車子,就到學校裏來。一到學校門口,卻不見什麽人,心想我也來得太早了些,上課的都沒來呢。及至走進大門,依舊是寂焉無人。心想這是怎麽一回事,難道早上各班全沒有課,無論如何,沒有這個道理。於是走到課堂外,推門而入。隻見各桌上堆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好像昨天就沒有上課。自己在地下找了一張字紙,將桌子擦了一擦,便坐下等一會兒。這時進來一個校投,他便問道:“先生,今天早上你還跑來做什麽?”皮日新道:“今天早上沒有課嗎?”校役道:“今天早上,哪裏來的課?”皮日新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放假嗎?”校役聽說,不由得笑起來。說道:“先生怎麽把日子都忘了?今日是禮拜呀。”皮日新一想,不錯,前天聽見有人說,是禮拜五。那末,今天是禮拜了。也笑著說道:“哦!我也忘了,以為今日是禮拜六呢。”一麵說著一麵走出課堂會,心裏不住的罵自己該打。兩個月沒來上課,一高興跑來上課,又是禮拜。自己想了一想,也就自笑著望家裏跑了。
第五十八回大好少年身轉同脂粉可憐舊舞地來閱滄桑
卻說皮日新跑到學校裏來上課,又碰到是禮拜,就笑了回去。走到半路上一想,且慢,不容易起一個早,到學校裏來,來了又要跑回去,家裏人知道了,也要笑話。
有了,今天是禮拜,一定有早場電影,且去鬼混兩個鍾頭,到了上午再說。主意想定,立刻就到電影院來。裏麵早是人聲嗡嗡地,座位上擠滿了男男女女,找了兩個圈子,也沒有找到座位。看見椅子上,放了一頂帽子,便問隔座的人道:“勞駕,有人嗎?”那人眼望別處,隨口答應道:“有人。”及至回過頭來一看,笑道:“哦,密斯脫皮,坐下罷。”皮日新一看,卻是同班的文勤學。說道:“久違久違,一個人嗎?”文勤學道:“剛才沒有看見你,所以說有人,其實我是隨便把帽子扔在這兒呢。”皮日新低聲說道:“哦!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故意將自己的帽子,占了一個位子。是男性的來了哩,就說有人。異性的來了哩,也不說什麽,將帽子拿在手上,讓人家坐下,你說對不對?”文勤學道:“你既然知道,當然也幹過的,還問做什麽。”皮日新笑道:“你這種試驗法,有點成績沒有?”文勤學道:“老實說,看電影,我是難碰的,不是換片子就來,哪有這個機會?”皮日新道:“你們也有一班逛的朋友,不看電影,幹什麽?”文勤學道:“和你一樣,天天聽戲。”
皮日新歎了一口氣道:“唉!我不聽戲了。”文勤學道:“為什麽?你這話裏有話。
能不能告訴我?“皮日新道:”現在瞧電影,回頭把電影瞧完了,我再告訴你。“
這文勤學也是個好事的,電影場完了,就把皮日新找到公寓裏去,繼續地問他為什麽不聽戲了。皮日新一肚皮憤恨,哪禁得人家一問,當時就把捧小珊瑚一段故事,從頭至尾說了。文勤學道:“哪是你要捧坤伶,落得如此。你若是捧童伶,花錢不多,也就有得玩了。不說別的,第一種製行頭的錢,可以不必花。捧童伶的,學生居多,也沒有金大鶴那樣大闊佬,你加入我們的團體,包你高興。”皮日新道:“不幹不幹,我已經覺悟了,以後我要開始讀書,不鬼混了。”文勤學道:“讀書為什麽?為畢業。畢業為什麽?為謀事,解決飯碗問題。但是你看看,多少不識字的人,做大官,發大財。如此說來,可見得讀書不讀書,簡直沒有關係,就是把畢業來說,我們運動了查堂的人,點名簿上,是不會缺席的。到了考期,反正有範圍,把範圍以內的講義,下工夫看它兩天,總可以打它一個搶手急。況且同學正在這裏進行廢考運動,說不定以後簡直不考。那麽,你憑什麽還要急於上課?”皮日新道:“多少總要求一點知識。”文勤學道:“你不要瞎鬧了,求什麽知識,你還打算得博士的學位嗎?我剛才已經說了,不認識字的人,一樣發大財。求知識和不求知識,還不是二五等於一十。”皮日新還要說時,文勤學道:“不用說了,你覺悟了,你要讀書了。以後是努力奮鬥犧牲,三句口號,一齊同進。不過今天是禮拜,你就要上課,也沒有課可上。不如在我這裏午飯,吃過飯,然後一道出城去看戲,你看好不好?”皮日新道:“可以可以,不過我已不聽戲了,沒法子回禮。”文勤學道:“誰要你還禮?你隻要多叫幾個好兒,義務就和權利相等了。”皮日新笑道:“看在朋友麵子上,我去一趟。”兩人在公寓裏吃了飯,一直便上水平戲園來。
這天正是明秋穀履行條約煩汪蓮卿鄭蓉卿兩人唱戲的日子。那天在飯館子裏,他在貝抱和當麵,許下此事,本來是信口開河,作個順水人情,不料到了次日,貝抱和帶著汪蓮卿自上門來拜訪,汪蓮卿恭恭敬敬,給明秋穀磕了三個頭。明秋穀看見,未免有些過意不去,拿出一塊錢,給汪蓮卿買餑餑吃,一口承認,星期日必到。
所以這天皮日新和文勤學到時,他們早就來了。明秋穀一見皮日新,笑道:“怎麽?
你也加入這邊的團體嗎?“皮日新道:”我今天是清客串,明天就不來了。我問你,昨天他們在飯店裏鬧,什麽時候回去的?“明秋穀笑了一笑,說道:”管他呢!“
皮日新道:“我知道,他們都沒有回去。我一定要把這事做一篇稿子,寄到報館裏去登。”明秋穀道:“那何必?也太損些。”於是極力的勸了他一頓,又說:“我是一個老捧角家,什麽氣沒有受過,我們隻抱定取樂的宗旨,不樂就丟開,自然不生氣了。”說話時,台上正演《打花鼓》。皮日新看那個花鼓婆,身段十分伶俐,便問文勤學這人叫什麽名字。文勤學道:“他叫黃秀卿,出台還沒有多少日子,正用得著人去捧。怎麽?你很喜歡他嗎?”皮日新道:“我看他倒還不錯。”文勤學對貝抱和一指道:“隻要這位貝仁兄和你幫忙,托他們師兄弟從中一介紹,他就可以和你相識了。要不然的話,讓汪蓮卿戲唱完了,我們先上後台去看看。”皮日新道:“這後台可以去嗎?”貝抱和道:“可以去,敞開來讓你去。”皮日新道:“那末,你就帶我後台去看看。”文勤學道:“別忙呀,我們要聽的戲,還沒上台呢。”皮日新也會意,忍耐著把《玉堂春》、《汾河灣》兩出戲看完。文勤學道:“你還等一等,讓我打一個無線電,問一問去得去不得?”一會兒工夫,隻見鄭蓉卿在下場門簾子底下,探出半截身子來。他的臉雖然望著台上,卻不時的把眼睛向這邊包廂裏睃將過來。文勤學看見,伸出右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臉。那鄭蓉卿立刻也摸著臉。文勤學又用手搔了一搔頭發,鄭蓉卿也就跟著攝了一搔頭發,隨後他也就進去了。文勤學便問貝抱和去不去,貝抱和道:“我怕受包圍,不去也罷。”程祖頤坐在後一排,今天卻安安靜靜,一句好也沒叫。文勤學剛把臉望著他,他把身子擋著前排包廂,用手擺了兩擺,又努了一努嘴。文勤學一看隔壁包廂裏,有十幾個學生裝束的人,不時冷眼瞧著這邊。他恍然大悟,程祖頤的敵黨,今天來得不少,大概成心要和捧鄭蓉卿的搗亂。程祖頤隻要有舉動,一定有反響的。便和皮日新丟了一個眼色,故意高聲道:“我們回去罷。”皮日新也猜得了些,便說:“我還有事,早些回去也好。”於是離了包廂,便下樓來。他先問道:“剛才你摸摸臉,抓頭發,那就是打無線電嗎?在臉上是什麽意思?在頭發上又是什麽意思?”文勤學道:“這個是我們的無線電密碼。我們摸臉,是問你師傅在後台嗎?他說不在,就摸臉,他說在呢,就摸嘴。我摸頭,是問歡迎我來嗎?能來他也摸頭,不能來就摸耳朵。剛才我打兩個無線電去問,結果都得了複電,成績很好,所以我帶你來。”
皮日新道:“剛才你和我丟一個眼色,是不是說隔壁包廂裏那班人?”文勤學道:“正是這樣。他們捧的那個青衣劉菊卿,本來戲碼在例第三的,因為我們把鄭蓉卿捧起來了,劉菊卿就壓下去了。他們一黨,老是為了這個事不服氣,無論如何,要把劉菊卿還捧起來。我們隻要捧得稍過點火,馬上就有反響。今天我們煩了戲,不敢叫好,就是為這個原故。你不信,明天來瞧瞧,他們一定也要煩演的。大概煩演什麽戲,都定了,隻我沒注意罷了。”
說時,兩個人已來到後台的外院。這地方,遠外一所茅廁,近處兩隻尿缸,西北風吹著,兀自有些臭味。院子裏一地的大小頑皮孩子,有踢毽子的,有比賽煙卷畫片的,有打架的。太陽底下一個老頭兒,放了一破筐子大餅油條在地上,三四個孩子,圍著油條大餅,和老頭兒說話,亂哄哄地。文勤學一走進院子,一個唱小醜的孩子便問道:“找誰?”旁邊一個孩子道:“他,你也不認得嗎?”唱小醜的孩子對那孩子眨了一眼,又問道:“你找小寅子的麽?你捧我不捧”?那個孩子,對他把頭一伸,笑道:“就憑你那個臉子。”他們這一對小孩子,不知高低的開起玩笑來,弄得文勤學皮日新當著許多人的麵,真有些不好意思。文勤學笑著低低的說道:“別同,我請你吃油條。”那小醜也輕輕的說道:“文先生,你給我一吊錢,讓我買別的吃罷。”皮日新道:“他不是說不認得你嗎?怎樣又知道你姓文?”文勤學道:“他怎樣不認識?這些小孩子,壞透了,他是成心搗亂呢。要不給錢的話,他真叫起來,說是某人啊,你的相好朋友來了。你看,那時我們是見麵說話好,還是不說話好?所以我幹脆讓他敲個竹杠,給他兩個錢,讓他走開。”說時鄭蓉卿已經走出來了,對文勤學微微點了個頭,笑了一笑。文勤學便給他介紹道:“這是皮先生,他是專門在報上做戲評的,我引你認識認識。”鄭蓉卿又點了一個頭。文勤學道:“我問你,你和黃秀卿要好不要好?”鄭蓉卿道:“我們很好的。”文勤學對皮日新把嘴一努,低低說道:“他要捧他呢,你能不能介紹一下?”鄭蓉卿對皮日新一望,笑道:哪有什麽不可以?不過今天他的師傅在這裏,我引他來見一見,你們別說話得了。“文勤學皮日新站在院子靠牆一邊,離那些小孩離得遠,所以他們說話,還不曾被人聽見。鄭蓉卿走到對麵屋子裏去,引著一個小孩出來,交頭接耳,對著這邊說話。那黃秀卿遙遙望見皮日新是個翩翩佳公子,早就有三分願意。
跟著鄭蓉卿慢慢走過來了,卻把一個手指伸到嘴裏去,用四個雪白的門牙,咬著指甲。頓著眼睛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皮日新便對他先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十幾歲了?”黃秀卿輕輕的吐出三個字,“十四歲”。文勤學笑道:“你真是個好孩子,人家看你來了,你也不問問人貴姓。”黃秀卿這才指著鄭蓉卿道:“他已告訴我了。”皮日新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塊手絹來,說道:“今天我沒預備,沒有帶什麽送你,明天再補送罷。”說畢,塞了一塊錢在手絹裏,一把交給黃秀卿。
他接了手絹,早就摸著一塊錢,歡喜著說了一聲“謝謝”。說道:“請你明天來罷,我師傅買東西去了,就要來的。”說畢,便離開了。皮日新對後台又望了一望,這才回去。
到了家裏一想,哎呀!我不是立了誓要上課嗎?怎麽又玩起來?無論如何,我明天還是繼續著上課。但是黃秀卿約了我明天去,第一次我就失信,似乎對不住人。
這樣罷,明天是上半天上課,下半天聽戲,以後有工夫才去,就不要緊了。好在池子裏,他們每天有幾個固定的座位在那兒,隨時去,總可以有座位的。這樣想著,自以為讀書和玩,兩不偏倚。不料這晚睡覺又睡晚了,次日醒來,已是紅日滿窗,拿出枕頭下的手表一看,已到十點。皮日新一想,早半天是來不及上課了,吃了午飯再去罷。於是索性睡到十一點,慢慢的起來去吃午飯。吃過午飯,一看天上那輪太陽,四圍一點雲彩也沒有,雖然十月天氣,很是暖和。加上又沒有刮風吹土,空氣也很潔靜。心裏就想著這好的天氣,至少也要在公園裏走走,跑去上課,豈不冤枉?今天還是玩一天,明天再上課罷。主意決定,逕直就到永平園來。原來程祖頤他們在這裏捧角,和看座兒的已經勾結好了。下場門一排定了六個座,他們無論來不來,或者來了坐包廂,這六個座位的錢,他們是按日照出。一定之後,看座兒的茶錢,越是加倍的給,所以這些看座兒的,對他們是極力奉承。現在皮日新既要捧黃秀卿,也就加入了這一個團體。當天黃秀卿出台,皮日新首先叫好,黃秀卿在台上把眼睛對他一望,便算知道他來了。
從這日起,皮日新是天天到這兒來捧角,那要實行讀書的念頭,早已丟之九霄雲外。一日正從前門大街路邊走著,由永平園回去。忽然有一個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老皮,我們好久不會了,你這一程子,怎樣老不到四喜去?”皮日新一看,原來是富家駒,他在四喜捧晚香玉的時候,自己也在那裏捧小珊瑚。因此天天相會,居然認識了。因為兩個人所捧之角,並不衝突,兩人慢慢的又變成朋友。
皮日新道:“原來是你。別談四喜了,我是傷心極了。”富家駒道:“為什麽傷心,你且說出來聽聽。”皮日新道:“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改天再談罷。”
富家駒道:“我也知道點,你和小珊瑚鬧翻了。這很不算一回事,我出麵給你轉圜,你看如何?”皮日新道:“我有錢,哪裏也好捧角,何必一定要捧她。”富家駒笑道:“你就不捧她,也應該去看看。你且先莫理她,看她怎樣對付你呢。她依然對你好,那自然是你誤會了。她對你不好,你也可以證明她實在無情無義。”皮日新道:“你這話也是,讓我過一兩天再來相約。今天是不成,我剛剛聽戲回來呢。”
富家駒本來也是聽戲回來,皮日新既推改日,也就讚同,於是自回家來。走到家裏,老二老三屋子裏,都還靜悄悄的。今天是新星社開遊藝會的日子,老三大概是趕熱鬧去了。老二何以不在家,且去看看。便輕輕的走到門簾邊,掀起門簾子一角,看他在做什麽?隻見富家駿伏在桌上,右手提起筆,左手用指頭指著紙上數道:“一五,一十,一十五。一雙,兩雙,三雙……”富家駒便走了進來說道:“你還做算式嗎?”富家駿回頭一看,連忙將手按住了紙,不讓他看。富家駒道:“又在做什麽香豔文字?不給別人看。”富家駿聽他這樣說,便道:“你拿去看,是什麽香豔文字。”富家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首排句詩,那詩是:悲風吹落蕭蕭的黃葉墜入黑夜之深沉,唧唧之蟋蟀在古牆之下而作斷續之吟。
富家駒笑道:“頭一句,費解得很。第二句,倒是清順些,可是一句又有三個之字,不太多了些嗎?”富家駿道:“這是求其語調和諧,不得不如此。”富家駒對他臉上望了一望,笑道:“怎麽樣?你還以為語調很和諧嗎?”富家駿道:“無論如何,總比你贈晚香玉那種‘碧玉年華二八春’的詩,要強些。”富家駒道:“我看完了再說,先不和你爭。”再看那詩是:秋之神帶來的肅殺之氣如何的猙獰呀,我心房充滿了抑鬱與悲憤而聽此哀聲。
拋棄了的四弦琴彈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鳴,我要蹂躪菊花之嬌嫩與美術之神離婚。
富家駒道:“慢來慢來,你這本卷子,做得再好,我也不能取錄。因為你犯了規矩了。”富家駿道:“新詩擺除一切束縛,要什麽規矩?”富家駒道:“不能吧?
你這首詩,似乎有韻,而且句子很齊整。“富家駿道:”你也知道念得有韻,句子很齊整,這就是節調的和諧呀。“富家駒道:”那末,把一句多一個字,或少一個字,行不行?“富家駿道:”既不要受拘束,那當然可以。不過我一派為求行列上好看起見,是主張字數要一律的。“富家駒道:”你的話,一會兒不要規矩,一會兒又要規矩,太為矛盾。這個我且不說,既是你的詩,主張每句字數一樣多,為什麽第五句多了一個字?“富家駿道:”不能吧?“於是拿著稿子,用拇指食指,比著數起來。富家駿道:”哎呀?真的,怎麽這一句,多出一個字來?這是我沒有算準,把‘拋棄了的’四個字,去了一個‘拋’字就行了。“富家駒道:”這樣的詩,多了就減少一個字,少了就加上一個字,豈不是硬湊成功的。我不敢恭維你這種排句體。還不如老詩七言五言,嘴裏一念就是,省了這一五一十數字的工夫呢。“富家駿道:”老詩要平仄,要押韻,多麽拘束。“富家駒道:”你這樣一雙一雙的數著字望下做,你以為還不拘束嗎?“
兩個人,正在爭論不下,隻聽窗子外麵,有人噗哧笑了一聲。富家駿伸頭一望,隻見楊杏園背手立在走廊下,便不作聲。富家駒道:“好了,我們這是非曲直,自己是解決不下來,請楊先生評一評這個理。”便把楊杏園叫進來,將詩給他看了,問究竟是舊詩好呢?還是這種排句詩好呢?楊杏園笑道:“你這個官司打不得,打到原告一家來了,我是個學舊詩,填舊詞的人,你還不知道嗎?叫我評這個理,你以為我應該怎樣說呢?不要談了,來來來,我新學了一套月琴,自己還不討厭,我來彈給你們聽聽。”說時,一定要他倆到後麵來,便端坐一旁,彈了一套《風入鬆》。
他倆人被清越的弦聲一激動,不由聽了下去,便把新舊詩的爭論,丟開了。楊杏園將月琴一放,說道:“好是不好,比拉胡琴,容易受聽多了。”富家駒道:“我就很喜歡音樂,凡是浮躁或頑固的人,都應該用音樂來感動他。”富家駿笑道:“你這話是對的,不過你所喜歡的那個音樂,鑼鼓喧天,耳朵都要吵聾,恐怕不足以調養人的性情。”富家駒道:“你說皮簧戲,都是鑼鼓喧天,沒有感動人心的嗎?”
富家駿道:“我敢下句斷語,決計沒有。”富家駒道:“好,我空口和你爭論,決計是爭你不過的。明天空一天,後天我煩出戲請你去聽聽。我好久要請楊先生去聽戲,總沒有實行,後天請你也去一趟。”楊杏園知道他捧了一個坤角,這個坤角是什麽樣子,他捧到了一種什麽程度,還沒有看見,藉此去看一看,也是好的,便含笑答應了。
到了第三日,富家駒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樂戲園包了一個廂請他兩人去聽戲。
這天富家駒煩演的,乃是《孝感天》。晚香玉反串小生,小珊瑚演青衣,戲台上二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外麵又加上小銅鈴九音鑼。當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調的時候,富家駿聽到絲竹之音,悠揚婉轉,激楚淒涼,不覺也微微的搖著頭,領略那種韻味。
富家駒不說什麽,眼睛望著乃弟笑了一笑。大家聽得出神的時候,隻見隔座包廂裏一個中年婦人,淚珠象斷線一般的流了下來。手上一方白綢手絹,左一片右一片濕了許多,她兀自擦著眼淚。富家駒看了,大為驚訝,心想這個婦人的心,也不知有多麽靈敏,讓這音樂一感動就掉下淚來。看楊杏園時,好象他已知道這其中的內幕,把頭點了幾點。當時因為要聽戲,座兒又離得近,就沒有問他。不一會兒工夫,那婦人已先走了。富家駒道:“楊先生,剛才隔壁的事,你看見了沒有?”楊杏園道:“我看見了。這裏麵的大文章,回家去,我可以告訴你。”富氏兄弟,都是好事的,便記在心裏。一會戲散回家,一直跟到楊杏園屋子裏來,問他這事的原由。楊杏園笑道:“你看那婦人,象哪種人?”富家駒道:“她穿著短短小襖,周身滾著水鑽的辮子,珍珠環子有三四寸長,自然是個南式小吃的時髦姨太太。”富家駿道:“也不盡然。她衣飾雖然時髦,看她和她同來的那個老太太說話,一口純粹的京音,走的時候,又是行旗禮,決計不是蘇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勝朝的風流格格之流哩。”
楊杏園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錯,可是也隻猜中一半。她現在是‘宮鶯(口卸)出上陽花’了。我原不認識她,因為我那個朋友華伯平,又是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豔史告訴我,又把她的相片給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廂裏的原因,我能猜一個透徹呢。”富家駿用手搔著頭發道:“這這這是一篇好小說材料,這次周刊的小說,我不恐慌了。”富家駒道:“你不要打岔,讓楊先生說罷。”楊杏園道:“她婆家是個漢軍旗人,革命以後,她家歸了宗,複姓朱。她的伯父,是做過兩三任製台的人,就以她娘家而論,而是極有名的人家,那也就不必細說了。
因為她自幼兒就是風流俊秀的人物,這邊朱製台的第三個侄少爺,想盡了法子,才把她討過來。但是討過來以後,滿清就亡了。所以朱家帶著幾百萬金銀珠寶,就避在天津,過她的快活日子去了。那個朱製台呢,這時已死在南方了。他的兄弟朱藩台,也死了多年了。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兒,不但象以前一般的吃喝快樂,而且趁著無人管束,愛玩什麽就玩什麽。少爺要快活,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著,也是一般的樂。就是這朱三爺興的主意,自己玩兒票不足,在家裏又組織了一個票社,小姐少奶奶一齊加入。這朱三少奶奶,最愛的是皮簧,而今家裏組織起票社來,她是二十四分歡喜,就專門學青衣。隻兩個月的成績,一家人的戲,要算她唱得最好。他們雖在家裏玩票,百事都是照著外麵一樣辦,各人都起了一個別號。朱三侄少爺,是‘玉禪居士’,朱三少奶奶是‘鸞笙女史’。這朱玉禪常在義務的堂會戲裏票過的,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緣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個名票,‘朱鸞笙’三字,漸漸就在社會上馳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禪說:“三爺,聽說少奶奶的戲很好,真的嗎?‘朱玉禪以為人家這幾句話是好話,很是得意,毫不猶豫的說,不錯。她還可對付幾句。大家聽了他的話,便慫恿朱玉禪,也引他夫人到外麵來票戲,說了許多次,朱玉禪不免被人家引誘動了。果然就帶他夫人出來票戲。這天是人家的堂會,朱玉禪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龜》。他夫人朱鸞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
這個配小旦的,卻是一個有名的青衣一樹青。象他這樣的名伶,本來不能當配角。
一來因這出戲,也可說是生旦並重。二來他知道朱家是個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個有體麵的人,不能不讓她一點。朱鸞笙初次在外出台,就有一個名伶和她配戲,她是多麽有麵子,心裏就有一分歡喜他了。到了後台,有人介紹,一樹青笑吟吟的請了一個安。二人一對詞,一樹青又說著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悅耳,朱鸞笙又有兩分喜歡他。“富家駒微笑著對富家駿道:”你不是說要小說材料嗎?楊先生現在就用小說上的章法,和你談話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筆來速記下來就行。
水滸上有個‘十分光’,大概這朱鸞笙也有個十分歡喜,你若是記下來,很夠用的了。“楊杏園果然是套著水濟‘十分光’,說著好玩的,富家駒一說破了,再往下說,就沒意思了。於是也笑了一笑,說道:”我不用得繞著彎說了。從這天起,她就把一樹青印在腦筋裏。這一樹青,本來是在北京演戲。上天津去,乃是趕堂會,哪裏能夠久待。因此朱鸞笙就和朱玉禪商量,說是天津住得膩了,可否上北京去玩玩?朱玉禪哪知道這裏麵的緣故,可就聽了她的話,一同到北京來。他們在北京,本來也就有房屋的,所以到京裏來,也就無異在天津家裏。這個時候,一樹青正在天樂園唱戲,朱鸞笙就成了天樂園的老主顧,每天一個包廂。先時朱玉禪還同來,以後朱玉禪不來,朱鸞笙仍是繼續的到。朱玉禪慢慢有點覺悟了,心想他的夫人,決不是光為看戲要上天樂,必定是於看戲之外,另有所圖,便提議要回天津去。朱鸞笙說:“天津一大家人,有老有小,要講那些舊禮節,討厭得很。不如兩個人在北京住的好,事事可以自由。‘朱玉禪見她不肯回天津,越是要她去,兩人吵了幾次,朱鸞笙一賭氣,便躲得親戚家裏去了。朱家要顧全體麵,不敢聲張,隻得暫時由她。朱鸞笙本是個風流人物,有家庭的管束。她還不免有些蕩檢逾閑。現在沒有人管她,益發是任性所為。除上天樂園聽戲之外,凡是公眾娛樂的地方,都要去玩玩,在這裏麵日子一久,和那班常逛的姨太太都認識了。由此長了許多見識,不敢去的敢去,不敢作的也敢作。一樹青又不是個呆子,朱鸞笙這樣優待他,他豈有個不知道的。所以不久的時候,和朱鸞笙就認識了。朱鸞笙在那個時候,手上很有些錢,沒有受過經濟壓迫的人,哪裏知道什麽節儉,她在興頭上,便充量的往外花,其先錢花完了,還可東拉西扯,借貸一點。但是她所交的這些人,除了浮浪子弟而外,便是姨太太和風流少奶奶,那些浮浪子弟,隻有和婦女要錢的,叫他借錢給婦女們,哪裏辦得到。至於姨太太少奶奶呢,十個之中,有九個是扯了一身虧空的。
麵子上是非常快活,一談起心事來,都是皺著眉說,沒有辦法。所以朱鸞笙自己的錢花完了,借錢的路子,也慢慢塞死了,沒有法子,就把些珠寶首飾拿去變賣。而且錢來得這樣艱難,但是麵子上依然不肯露出一絲一毫窮相,照常大闊特闊。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她隻好自己和自己轉圜,打算回天津去,和朱玉禪言歸於好。要動身的前一天,她怕人家說她錢花完了回天津的,在天樂園一定十個包廂,把她所有的好朋友,一齊請來聽戲。一樹青因她明天回天津,何時再來京,不得而知。於是特為加演一出《孝感天》,作為臨別紀念。朱鸞笙的知己女朋友,知道他兩人一段姻緣,就出在這出戲上。朱鸞笙要出京,一樹青演這出戲,是大有用意的,無不欣羨,朱鸞笙也十分得意。旁人都說:“這種舉動,除了朱少奶奶,別人也辦不到。‘一傳揚開去,把社會上都轟動了。次日,朱鸞笙回到天津家裏去,正想和朱玉禪言歸於好。不料一進門,家裏人看見她,都板著一副麵孔,在她背後,嘰嘰咕咕,不住的說閑話。朱玉禪劈頭一句,就是你還姓朱嗎?到我家裏來作什麽?朱鸞笙又是向不輸氣的,就說:”我還有許多東西在這裏,怎樣不來拿?’朱玉禪說:“你自然可以拿去,以後你可不能再姓朱。‘於是兩人一頓吵,馬上提起離婚。離了婚,朱鸞笙依舊到北京來住。可是有一層,那些老親戚朋友,都不理她了。她住在一家公寓裏,就要和一樹青辦交涉,實行嫁他。那一樹青是有妻室的,一來不敢惹事,二來見她也沒有什麽可圖了,竟是躲個不見麵。她要維持體麵,又不肯問人借錢,不到半年工夫,住在公寓裏,窮得精光。這個時候,她不但不去看戲,連公寓的大門,也不敢出去,因為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也沒有了。公寓裏的房飯錢,也差不多欠兩三個月。掌櫃的知道她的曆史,說道:”你這種情形,不想法子是不行的。現在一樹青還在天樂園唱夜戲,你何不去找一找他?他現在大紅起來了,一次堂會要掙好幾百呢。’朱鸞笙一想也是,到了晚上十點鍾的時候,便步行到天樂園來了。一看大門口,紮著彩排樓,電燈燦亮,汽車馬車,把戲園子門口的街道,都塞滿了。
自己要打算在汽車裏麵走,免得受碰。兩三個汽車夫出來喝住了,倒嚇了一跳。朱鸞笙一想,早幾個月,自己也是坐汽車來聽戲的人,不想今天走汽車邊過一過,都要受人家的呼喝,一陣傷心,幾乎要落下淚來。隻好繞著汽車轉一個大彎子,到了門口,忽然一想,若是遇見熟人,多難為情,上前幾點,又退了出來。但是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打算來弄個辦法的,這樣回去,把什麽話去對公寓掌櫃的說。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子,自己向自己告奮勇,一直就望裏閉。偏是前台這些人,又換了一半,在門口的人,都不認得她。她順著扶梯上樓,想找一個熟人,好讓他向後台去通個信。劈頭來了一個看座兒的,便問找誰。朱鸞笙說:“找這裏的女茶房張二娘。‘那人向朱鸞笙渾身上下看了一看,笑著說:”她為引人家白聽戲,丟了事情了,你還找她。’揮著手說:“去罷去罷。‘朱鸞笙一看前麵包廂裏,正坐著幾個熟朋友,自己不敢說話,怕人聽見聲音,低著頭,趕快就下樓。想起當日坐包廂看戲那種情形,曾幾何時,簡直就換一副局麵了,從前上樓,人家歡迎之不暇,而今倒讓人家趕起走。幸而沒遇見熟人,若是遇見熟人,看起我這種情形,若也是一樣趕我走,那不比打著還難受嗎?寧可窮死,也不能在這裏找人了。這樣一想,她馬上就回家。
又是合了鼓兒詞上那句話,‘禍不單行’。陡然刮了一陣大風,天下起暴雨來,她冒雨而歸,落得水淋雞似的。你想,她重來天樂舞台,還不該哭嗎?“富家駒笑道:”楊先生說的,和今天的事,全不對題。今天在包廂裏落淚的人,是個闊太太啊。“
楊杏園笑了一笑,說是自然有原因。要知道楊杏園說出什麽原因,下回交代。
第五十九回裏巷荒蕪蓬門驚枉駕風塵落拓粉墨愧登場
卻說楊杏園將朱鸞笙的曆史,說了一遍,結果還是文不對題,他說自有一個原因。富家駒便問原因安在?楊杏園道:“那是第一回的事,今天是第二回的事呢。”
因就把兩個月前自己曾和朱鸞笙同過一回席的話說了一遍,富氏弟兄聽了,都歎息了一會。
原來那天晚上,朱鸞笙遇雨而歸,就抱頭痛哭了一頓,那個公寓裏掌櫃的,知道她是沒有借著錢,也替她發愁。不過他看朱鸞笙是二十來歲的青春少婦,人物俊秀,一定要把她趕出公寓去,又有些不忍,加上她是大戶人家一位少奶奶,也不敢輕待以非禮,又隻好容納她住了幾天。一天上午,天氣很好,趁著公寓裏的人都出門了,便踱到朱鸞笙屋子門口來,說道:“朱太太,你這款子怎麽樣,總得想個法子呀。”說著就踱了進來。朱鸞笙道:“自然我要想法子,不能一輩子住在這裏。”
掌櫃的道:“我問你一句話,你還是要老顧著你那個身分呢,還可以模模糊糊的,找一條路子呢?”朱鸞笙被他問了這一句話,臉上就象喝醉了酒一般。勉強放出莊重的樣子,鎮靜著自己。說道:“你這話我不很明白。怎樣是模模糊糊的找條路子?”
掌櫃的斜著眼睛望她,脖子一扭,說道:“得了,你不明白。”朱鸞笙看著這人嬉皮涎臉的樣子,早知道了,心想我隨便怎樣下三濫,不能為你這幾個錢欠帳來求你,便道:“你不用廢話,欠你的錢給錢。”掌櫃的被她這一句話一頂,也就無辭可對了。說道:“很好,隻要你能給錢,我們還說什麽呢。日子有這久了,我們不能老等,請你告訴我們一個日期。”朱鸞笙道:“給你一個日子就給你一個日子,準在一個禮拜裏頭給你,你看怎麽樣?”掌櫃料定她在這幾天之內,也沒有法子可想,便道:“就許你一個禮拜的日期。到了日子不給,再和你算賬。”說畢,一拍腿就走了。朱鸞笙雖然說了這個硬話,其實她一點把握沒有,關起房門來,將一個枕頭,擱在疊的被條上,便在床上橫躺下來慢慢想心事,心裏計劃著,要怎樣才能夠弄得一批錢。從前常常聽見人說,什麽女子經濟獨立,如今看起來,這倒是實話呢。自己在床上躺了一會,又坐了起來,兩手撐著下頦,臉朝著窗子外,呆呆的望著天,好象天上寫了字,替她想出了法子似的。望了一會子天覺得不舒服,複身又到床上去躺著。這樣爬起睡倒,鬧了半天,忽然止不住眼淚往外流,將枕頭哭濕了一片,就這樣過去了一天。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格外的要想,由晚上一直想到大天亮,反而睡著了。
次日起來,已是上午,對著鏡上散開頭發來梳頭,隻見兩個眼眶子,已落下去一個圈圈,臉上憔停了許多。自己埋怨自己道:“我這不是發呆,這樣的想一陣子,錢就來了嗎?說到歸根,我還是應該早去找錢去,別挨到了日子沒有錢,給掌櫃的笑話。”這樣一想,實在保不住麵子了,便寫了兩封信,給他兩個稍微知心女朋友。
這兩個人,一個是趙姨太太,一個是錢少奶奶,都是常在一處看戲,一塊打小牌的人,信上原寫得很簡單,隻請她們來談談,所以都來了。錢少奶奶先來,見朱鸞笙這種樣子,知道請她來,不是好意,先就說了一番後悔的話,以為從前在外麵胡鬧胡逛,都是錯了。為了這個事,和家裏人大吵幾頓,幾乎脫了關係。現在我是明白了,也就遲了,銀錢不要提,那是十分不方便,一家人也都把我當了眼中釘,處處看人家的眼色,我有什麽法子呢,隻好忍受著罷了。我勸你還是忍住一口氣,回天津去罷。憑咱們一個娘兒們,要去的不能去,要做的不能做,哪裏撐得住這一口氣呢。朱鸞笙聽了這一派話,全是不入耳之言。既不好駁她的話,又不能不說出一段原由來,好問她借錢。便歎了一口長氣,說道:“唉!你這話,我怎樣不知道。可是各人家裏,有各人家裏的一本賬,不能一個樣兒看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我這話,對誰說呢。”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然後又笑了一笑,說道:“您是知道我的脾氣的,就是要這個麵子,現在落到這般光景,朱家就是要我回去,我哪有臉進他的門呢?”說著,又對錢少奶奶笑了一笑,接著道:“我現在想自己找個安身立命的法子,不要用去求人。可是,可是……可是還得請人幫一點小忙呢。”錢少奶奶道:“隻要可以幫忙的地方,我一定也是幫忙的。就怕力量小,幫不上忙呀。”朱鸞笙道:“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就隻要籌個二三百元的款子,事情就好著手了。”
錢少奶奶道:“早幾個月,這一點款子,憑我一個人,就能幫忙,現在可不行,我要籌這些款子,還沒有法湊起來呢。不過您既在困難中,無論如何,我總要替你想點法子。”說時,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慢慢解開,伸手在裏麵掏了半天,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含著笑容,交給朱鸞笙道:“這一點小款子,原拿不出手,你暫收著零花,過一兩天,我手邊下活動了些,再送一點子來。”朱鸞笙窮雖窮,這幾個錢,她還是不看在眼裏。便對錢少奶奶道:“我不過這樣說,不是馬上就要。現在我手上零花的錢還有,不等著使。蒙你的好意,我是很感激,讓你手邊下活動一些的時候,再給我設法子罷。”錢少奶奶看她不要,倒反有些難為情。一定讓朱鸞笙收下來是不好,收回錢口袋裏去也不好,隻得將鈔票拿在手心裏,對朱鸞笙道:“你嫌少嗎?”朱鸞笙道:“我的大姐,現在是什麽年頭兒,我還敢把五六塊錢,當作小錢看嗎。我是要等著求您的時候,再求您呢。因為怕是早到了手,我又散花了,不是怪可借的嗎?”錢少奶奶料她一定不肯收的,隻得說道:“那也好,過一兩天,我再和你想法子。”又談了幾句,她就走了。朱鸞笙經過這一番教訓,知道向人借錢,是沒有希望的事了,又打消這一番計劃。
第二天,趙姨太太來了,看見朱鸞笙行李蕭條,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問道:“你幾時搬到這裏來住的,怎樣我一點不知道?”朱鸞笙道:“趙太太,你看我這種情形,還不應該躲著一點嗎?”趙姨太太點點頭,說道:“您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現在我已經知道,無論如何,我得給您想點法子。”說時,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慢慢解開,伸手在裏麵一掏,就掏出一卷鈔票,數也沒有數,便交給朱鸞笙道:“這一點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暫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個長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話,你就搬到我家裏去住,諸事也方便些。”朱鸞笙手上接著鈔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裏一動鼻子一聳,眼淚幾乎就要搶著滾出來。但是自己總要顧著體麵,極力的忍住眼淚,對著趙姨太太道:“您這番好心,實在難得,我也不必說多謝了。不瞞您說,我就為欠多了這公寓的債,沒法子抽身。現在有了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
趙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樣哩?”朱鸞笙道:“唉!我哪裏還有什麽打算,做到哪裏算到哪裏罷了。”趙姨太太道:“您總不能一點計劃都沒有呀!”朱鸞笙躊躇了一會子,說道:“象趙太太這樣待我,總算是個知心人,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不過我這是個傻主意,悶著心裏有好幾天了,我總怕不成,還不能說就是這樣做呢。”
趙姨太太道:“什麽傻主意,您說出來我聽聽。”朱鸞笙紅著臉,忽然笑了一笑。
說道:“這可是個笑話哩。我不是還能唱兩句戲嗎?我想靠著這個本事搭一個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來了,也是一行事業,這輩子也就有飯吃了。就是一樣,真要做這一行,請客做行頭,還是先墊上一筆本錢哩。”趙姨太太道:“依說呢,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幹這行,一定人家瞧不起的。以後親戚朋友,都不來往了。
你樂意嗎?“朱鸞笙冷笑了一笑,說道:”親戚?有親戚顧我,我也不會落得這一般光景。要說到朋友,老姐姐,不是當麵奉承您的話,象您這樣的人,一千個裏頭,也挑不出一個啦。也是十有九個不來往了。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我敞開來不顧麵子,也不過是這樣。“趙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讓出台嗎?“朱鸞笙道:”我們脫離關係了,各幹各的,他管得著嗎?“趙姨太太道:”這個樣子說,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鸞笙道:”推車抵了壁,沒法兒辦啦。您想想,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麽好的法子嗎?“趙姨太太道:”要進這一行,也得人介紹,您有熟人嗎?“朱鸞笙道:”那倒是有的,從前給我說戲的那個王駝子,現在北京,他就和戲園子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來說,沒有不成的。“趙姨太太道:”製行頭要多少呢?“朱鸞笙道:”那可沒準兒,多的,整千整萬,也花的了。少呢,也要個三四百塊錢。真是沒奈何,籌不出來的話,二三百塊錢,那是少不了的。“趙姨太太道:”我現在不敢全辦的到,多少我還可以給您想法子,五天之內,您聽我的信兒。“朱鸞笙見她這樣說,便謝了又謝。又聲明無論多少錢,決不是憑著口說借了,就算借了,另外也得寫個借字。趙姨太太倒謙遜了一陣,認為不必。
自這日起,朱鸞笙就正式籌劃下海的辦法,把公寓裏的債還了,還剩了一些錢,在當鋪裏取出兩件衣服,便去找王駝子。這王駝子,住在天壇外麵,一個小矮屋子裏,朱鸞笙找了半天,才能夠找到。那裏是亂石頭砌的半截矮牆,牆露著一個缺口,那就算大門,門裏小小一個院子,四五根木棍,絆著十來根爛繩子,繞著兩條倭瓜藤兒。那下麵是個雞案,拉了滿地的雞屎,這邊一輛破洋車,隻剩一個車輪子,倒在一邊。橫七豎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車旁邊一隻泔水桶,一大片濕地,髒水漏成一條溝,直流到門口來。門邊下,恰又是個小茅坑。大毒日頭底下,曬著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腦子裏鑽。朱鸞笙要在往日,看見一點髒水,還要作一陣惡心,這種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這次無奈是解決生活問題,不能不進去。隻得吞下一口水,鼓著勇氣,問了一聲道:“這兒有人嗎?”就在這個當兒,上麵矮屋裏,挑起了半截破竹簾子,伸出一個腦袋來。毛蓬蓬的披著頭發,一張又黃又黑的臉,翻著兩隻麻眼珠子望人。朱鸞笙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婦人,敞著半邊胸襟,站在那裏。
她便答應道:“勞駕,這裏有個姓王的嗎?”那婦人道:“不錯,你是哪兒?”朱鸞笙見她這樣不會說話,又好氣,又好笑,便道:“這是王駝子家裏不是?”一語未了,隻聽見有人,從裏麵答應出來說道:“嗬喲,這是朱家少奶奶,請裏麵坐,請裏麵坐。”一麵說著,一麵就跑出來一個人。他穿了一條藍布短褲,赤了雙腳,踏著鞋子。上麵露著脊梁,搭著一條灰黑色的毛絨手巾,正是王駝子。他看見朱鸞笙站在牆邊,忙說道:“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樣有工夫到這兒來。屋子裏髒得很,怎麽辦?”朱鸞笙一看這個樣子,不必要他往屋裏讓了,便將現在的住址告訴了他,說是有要緊的事商量,請你今天去一趟。王駝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請到屋裏歇一會兒。”朱鸞笙道:“我還有事,不必了,回頭再談罷。”說畢,便走了。王駝子以為朱鸞笙還如往日一樣的闊,又是介紹他去說戲,所以當天就找到朱鸞笙公寓裏來。朱鸞笙也怕他不能輕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戲,便把自己脫離了家庭,生活困難的話,對王駝子一一說了。然後就說,憑著自己會唱兩句戲,打算實行下海,請王駝子找個地方,好出台。王駝子萬不料朱鸞笙有這樣一著,一時竟找不到相當的答複,躊躇了一會子,才說道:“真是要唱戲,倒不愁沒地方去露。
可是能拿多少錢,可沒準兒。憑著您朱府上少奶奶那個字號,總也能叫幾成坐。“
朱鸞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家脫離了關係的,若是還掛朱家的字號,他們家裏是不會答應我的。我這要出台,隻有隱姓埋名的幹。“王駝子笑道:”那可難了,別說就是您啦,多少學了五六年戲的,上台吃的住吃不住,還沒有準兒哩,就憑您……“
王駝子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朱鸞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戲嗎?”王駝子道:“能是能,可是什麽事情,都講究個字號兒,唱戲也是這樣。這字號一是有名,別提貨怎麽樣,就真有人說好愛買,若是不成個字號兒,哪怕貨是十足挺好,先沒有法引動人。您這初上台,好象賣煙卷似的。創牌子,價錢得賤,貨又要好,能銷不能銷,還得碰運氣哩。”朱鸞笙聽了王駝子的話,一團高興,就冰消瓦解。問道:“依你看怎麽辦呢?”王駝子道:“現在我也不能說定,先讓我給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來回信。”朱鸞笙這時反沒了主意,隻好答應著。
過了兩天,王駝子忽然高高興興的,走了來就對朱鸞笙道:“這真是您的好運氣,也許就這樣發財。現在長辛店的妙舞台,派人到北京來邀角,講了好幾個,都沒有說妥,昨天我遇見他,說了有您這樣一個女票友,願意去客串幾天,問他歡迎不歡迎?他也是在旗的,很知道您府上的名聲,說是您若願意去,那就好極了。隻要您樂意的話,回頭我就帶他來。”朱鸞笙道:“你怎麽說我是票友呢?”王駝子道:“那沒關係,咱們外麵說是客串,好讓人家看得起咱們,其實和那邊承辦的人說好了,還是照股拿戲份。”朱鸞笙道:“那倒使得。不過聽你的口氣,我還是用著真名姓上台,這個我還不敢。”王駝子道:“長辛店是個小地方,北京城裏的人,沒事誰到那裏去,您唱三年五載,恐怕也沒人知道呢。您要在北京唱的話,不上天橋,要想搭別個班子,戲碼設法往後挪,戲份是更別提。這要出京去,就是矮子隊裏出長子,準是您的大軸子,這就是個麵子,將來唱紅了,上保定,上張家口,哪兒不許您去。”朱鸞笙聽王駝子所說,倒也有理,便問一個月能拿多少錢?王駝子道:“少了您一定不去的。我和他去說說看,大概一兩百塊錢,那總有的。”這些錢,往日朱鸞笙是看得很平常的。現在慢說有一二百塊錢一月,就是一二十塊錢,也是好的。當時就依允了王駝子的辦法。王駝子又問朱鸞笙有行頭沒有?日子很急要全做,那是來不及了,隻有去買現成的一個法子,若是湊得出兩百塊錢來,六七成新的差不多很可以買一點了。朱鸞笙因為趙姨太太已經答應和她籌一筆款子,諒來一二百塊錢,總是有的。便道:“那我倒是早已想好法子了,總不會誤事的。”
王駝子見她如此說,也就不必去追問,由她去辦。
又過了兩天,王駝子和她接洽得很有些頭緒,可是趙姨太太許的那筆款子,始終沒有送來。朱鸞笙實不能等了,便親自到趙宅去見趙姨太太。偏是事不湊巧,趙姨太太又病了。朱鸞笙便借問病為由,一直到趙姨太太屋子裏來,坐在她床麵前和她談話。先不過說了一些閑事,後來屋子裏沒有人了,趙姨太太便握著朱鸞笙的手,輕輕的問道:“你辦的事,現在怎麽樣了?快成功了嗎?”朱鸞笙道:“事是快辦好了。”說到這裏,眉毛一皺,又苦笑了一笑。趙姨太太將頭在枕頭上點了兩點,若有所悟,依舊握著朱鸞笙的手,搖了兩下,說道:“我對不住你,我所說的那個話,因為害了這場病,擱下來了。你等著要那個錢用嗎?”這句話,正問在朱鸞笙心坎上,便點了一點頭道:“不瞞你說,我並不知道你病了,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現在……“趙姨太太道:”我的款子,並不在手邊,非我自己去拿,那是不成的,怎麽辦呢?有是有個法子,還可以想,不過我很不願那樣辦。“朱鸞笙笑道:”真是您有些為難,那就算了,您幫我的忙,還算小嗎?“趙姨太太道:”也不是什麽大為難。就是給我梳頭的那個老媽子,她手邊倒有幾百塊錢,出兩個利錢,叫她借個十天半月,那是可以的。不過我不好向她開口。“朱鸞笙道:”那是自然,怎好叫您去和她借錢呢。說出來,她也不會信呀!這麽辦吧,您就老實說是我借,請您作個保人。您看怎麽樣。“趙姨太太道:”對了,我也是這樣想。將來我的病好了,我就在銀行裏取出錢來,替你還她,這不就解決了嗎?“趙姨太太一麵說,一麵就叫人把那個梳頭的老媽袁媽叫來。趙姨太太告訴她說:”我原答應移挪兩百塊錢給這位朱少奶奶,現在我不能起床,要失信了。你有錢嗎?你若是拿得出來,就給你五分利,由我作保,準沒有錯。“袁媽笑了一笑,說道:”我哪裏有這些錢。“趙姨太太在枕頭上哼著說道:”不是和你說笑話,是真的。“袁媽道:”有可是有,可不在手邊,還得去拿呢。“趙姨太太道:”那倒不要緊,你今天去拿,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兒個早上,送到朱少奶奶公寓裏去就成了。“朱鸞笙見她這樣設想周到,很是感謝。和她客氣了幾句,告辭回公寓去。到了次日,那袁媽果然帶著二百塊錢,送到朱鸞笙公寓裏來。她的原意,以為朱鸞笙雖然借錢,空牌子一定還在,現在一看行李很是簡單,倒有些後悔起來。好在這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心想果然有什麽不穩的話,可以和趙姨太太去要錢,那我倒也不怕她。因這樣轉念一想,所以就把錢拿出來了。卻對朱鸞笙道:”朱少奶奶,您要不用了,請早點交還我,這錢是轉借來的呢。“朱鸞笙說:”沒有錯,二十天之後,你到這裏來拿錢罷。“朱鸞笙這原是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在她心裏想,二十天之內,趙姨太太還不會替她還清嗎?袁媽見她說得很自然的樣子,也就信了。
朱鸞笙把錢到了手,留下二十塊錢零用,其餘的便一把交給王駝子去辦行頭。
恰好那邊妙舞台的經理,也就和王駝子訂好了條件,一路來見朱鸞笙。那人穿一件寶藍夏布長衫,手上帶了一隻玉鐲子,又拿一把雕毛扇,竟是個二十年前的人物。
看他樣子,不過五十來歲年紀,一張馬臉,卻是胖胖的,見人一笑,露著滿嘴的麻牙齒。腦袋上雖然沒留辮子,可是前半截剃頭,後半截蓄發,還是光複初年流行的鴨屁股式。朱鸞笙一想,就憑他這個樣子,能拿出整萬的本錢來開戲院子嗎?當時王駝子也怕朱鸞笙瞧不起,走來就和她吹上一起。說這位趙德三先生,本來也在政界上作點事,因為他府上在長辛店,所以在那裏蓋了一個園子。朱鸞笙雖然不能十分相信,但是看趙德三那種正正經經的神氣,又不是滑頭的樣子,也就和他實行開起談判來。說來說去,約定了五塊錢一出戲。唱一出,算一出。照一個月算起來,日夜合演,有三百塊錢一個月。就是演日不演夜,也有一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朱鸞笙算一算,除了開銷而外,總還能落下幾個錢,而且也免得流落在北京。算計一定,也就答應了。因為彼此不是按月定包銀,趙德三隻留下三十塊錢,給朱鸞笙作為定錢,約好兩天後,一路到長辛店去。那王駝子就自己承攬了朱鸞笙的場麵,由他拉胡琴,薦了他把兄弟快手張做打鼓老,跟包的,也是王駝子代找,就把他的侄兒王得發,薦給朱鸞笙用,朱鸞笙本來不知道世道艱難,對於梨園規矩,越發是一竅不通。所以王駝子怎麽說,怎麽好。托王駝子買的行頭,也是由他一人報賬,價錢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花了一百六七十塊錢。買了二十多件衣服,總也不算少。可是這些衣服,隻有兩三件六七成新的,其餘都很舊。有兩件水紅綢的古裝衫子,背脊上還有兩大塊黑跡,大概是頭發拖的。朱鸞笙皺著眉,手裏拿著那幾件行頭,撥過來看看,又撥過去看看,說道:“這個樣子穿得出去嗎?先曉得這個樣子,不如少作兩件,還可以有一分很新的。”王駝子笑道:“您這還當著在家裏玩兒票呢,可以花錢百十塊做一種行頭,那都不在乎,現在哪能夠那樣打比呢。”朱鸞笙道:“打比是不能打比,總要穿得出去才好。”王駝子道:“沒事,那種小鄉鎮上,有這樣的衣服,穿給他看,他就看得很好了。”朱鸞笙見木已成舟,海也是沒法,隻得罷了。便和王駝子商量了一陣,就著行頭擇定了三出打泡戲。也是王駝子的主意,說是現在演《貴妃醉酒》,有不用鳳冠霞帔,改穿古裝的。這裏有兩件古裝,還算不壞,讓那裏人瞧個新鮮,第一天就是《醉酒》罷,朱鸞笙也覺得理由充足,決定第一天演《醉酒》。
到了次日,和王駝子一班人,便到長辛店來了。這種地方,雖說離北京很近,並不是商埠,在朱鸞笙看去,自然很簡陋,偏是住的地方,又是一家老客店。屋子極小,裏麵一大半地方是土炕,上麵鋪著一床蘆席,四周都花了邊了。土炕是靠著窗戶的,窗戶也不過人樣高,用些報紙糊著,紙都變成黃色了。那裏一塊玻璃也沒有,屋子裏陰沉沉地。靠牆擺了一張小桌子,什麽顏色已經看不出來了,上麵有許多刀傷,和煙卷燒的痕跡。此外就一點什麽也沒有了。朱鸞笙仔細聞了一聞,覺得這屋裏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味。再看一看那蘆席,比北京城裏人家的地席還不如,髒也就髒極了。她在公寓裏雖然受了幾個月的委屈,但是那公寓,還是上中等的。
第一,屋子裏就裱糊得雪白。現在看看這裏,是生平所沒有看見,所沒想到的地方,早就是渾身不舒服。王駝子他們,也在前麵一間屋子裏住了,引著許多亂七八糟的人,在那裏談話。一會子,那個妙舞台經理趙德三也來了。說是朱老板將來上台,總得也要人配戲的,有幾個人得先介紹介紹。有一個唱小醜兒的胡金寶,她在這裏多年了,也上了幾歲年紀。朱老板見麵的時候,倒要格外客氣些才好。後台那些人,都叫她大姨兒呢。他說這話,分明是告訴朱鸞笙不要姊妹相稱。他約好了,明天帶她到後台去先看一看,便到前麵王駝子屋裏去了。朱鸞笙一想,我也受過一半輩子榮華富貴,今天落到這般田地,還要叫大姨,去巴結一些不相幹的人,未免不值得。
聽著前麵屋裏,有談有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屋子裏,好不寂寞,因此在這客店裏的第一夜,對著那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先就哭了一宿。
次日下午,趙德三王駝子帶她同到妙舞台後台去。她在外麵看這戲院子,就全是木頭板子架搭成功的,這一看,就有些不妙,才到後麵,推開一扇木壁門,裏麵是小院子,一些大小女孩子,在那裏紛鬧,裏麵就是後台。朱鸞笙是票過一次戲的。
後台不幹淨,她也知道。這個後台,就更糟了,香瓜皮,桃子核,和著鼻涕濃痰,鋪了滿地,那一大盆,眾人共用的洗臉水,正放在中間,遍地透濕。別的還罷了,不曉得哪裏來的一股汗臭氣昧,十分難聞。因為這個緣故,那逐臭的蒼蠅就成群結隊的在人叢中飛舞。那些後台的人,見來了一個新台柱,都不免用視線注射在朱鸞笙一人身上。先是王駝子介紹她和後台管事見麵,隨後又把唱小醜的胡金寶,唱者生的杜元洪,唱小生的柳碧仙,次第給朱鸞笙介紹了。朱鸞笙一看那些人,都帶著三分流像,先就不願意,那個小醜胡金寶,有四十上下年紀,梳著一個小辮子髻,穿一件對襟水紅褂子,拿著一柄大芭蕉扇,趿著鞋,挺著胸,一招一招的走來走去。
朱鸞笙到了這種地方,形單影隻,沒法子,也隻得敷衍各人幾句。別人還罷了,那胡金寶口裏嘿嘿的一臉假笑,令人討厭極了。自己不願在後台久待,馬上就走了。
那些人見她一來就走,臉上的色氣又不好,大家就笑著說,這個人大概本事不壞,你看她搭著多麽大的架子呀。胡金寶道:“別忙,咱們明兒個台上見。”大家也就存著這個心事,到明日看她的戲怎麽樣。可是那趙德三為著賺錢起見,和朱鸞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陣,雖然海報上沒有說出她的曆史,可是外邊早傳遍了,說是這個姓朱的,乃是一個製台的少奶奶,和男伶中的德囗如一般,來頭非常的大,聽的人不在乎聽戲不聽戲,也就願意來看這個人,究竟是怎麽一個樣子。所以朱鸞笙登台這一日,竟賣了一個滿座。至於她的本事,在她自己看,以為很好,人家也不肯說一個不字。其實那時玩票,是把錢往外花的,不好也沒關係。而且都是票友,人才總不能象內行怎樣齊整,比起來,總可以對付。現在真上了台,就不能當著好玩。朱鸞笙自己一想,也不敢十分認為有把握。所以到後台化裝以前,就找著配戲的胡金寶柳碧仙。對一對戲詞,胡金寶說:“不用對吧?象這樣的戲,還錯得了嗎?”朱鸞笙也是大意,料著這高裴力士的說白,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錯,不對也就算了。出台之時,她在門簾裏叫了一聲“擺駕”。那些為著看她而來的人,早就震天也似的一聲響,叫了一個門簾彩。及至門簾一掀開,楊貴妃一出台,大家一見,不是平常那種戲裝,梳著高髻穿的是水紅色的古裝,心裏還想著,她或者是很時髦的古裝青衣花衫,所以穿這種衣服,也就不甚為奇。後來朱鸞笙唱了一大段,不見有好處。
她初穿古裝,做的身段,又不能合轍,台底下就紛紛議論起來了。所幸她的扮像,還不失為秀麗,看戲的人,為了這點,原諒她沒有叫倒好。那配戲的胡金寶,見她不過如此,卻憑著她小醜的地位,在台上冷嘲熱諷。她借著戲為題,對朱鸞笙說:“啟奏娘娘:金絲鯉魚看見娘娘穿了美麗的新古裝,朝見娘娘。”這“新古裝”三個字,正是譏諷行頭是舊的。後來高力士進酒,楊貴妃問什麽叫做同宵酒。她又說:“改良的年頭兒,這個酒是用新法子製造的。從前的規矩,同取消了,這就叫同銷酒。”台下有些人,明瞭胡金寶命意的,知道她是挖苦朱鸞笙,都說這家夥真損。
台口上的人所說的話,朱鸞笙都聽見了。她對於這事,真是又羞又氣,雖然哭不出來,脖子都變成紫色了。她勉強把這出戲唱完,心都碎了。匆匆卸裝,回得客店去,往炕上一爬,兩隻手抱著頭,伏在枕頭上,痛哭了一頓。
第六十回事不由人衝寒謀去路饑來驅我墜涵誤前程
當朱鸞笙在屋中偷哭之時,恰好王駝子在窗戶外麵經過,聽見裏麵窸窸窣窣的聲音,便隔著窗戶問道:“朱老板,您怎麽啦?”朱鸞笙說不出話來,抬頭望了一望窗戶,依舊伏在枕頭上流淚。王駝子知道一定有事故,走進房來,就說:“您有什麽事為難嗎?”朱鸞笙坐起來道二“我不唱戲了,今晚上就搭夜車回北京去。”
王駝子不料,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一驚非小。便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今天戲園子裏,上座足夠十成,他們戲院子裏的人,很是樂意呢。怎麽著?您一見買賣好,就要……”王駝子說到這裏,覺得言重一點,頓了一頓,才接著道:“就要不幹。難道買賣不好,您才願意幹嗎?”朱鸞笙道:“買賣好不好,我管不著,幹脆,我不願意唱戲了。”王駝子道:“怪呀!好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著這一個地方上台。剛唱了一天,就說不幹,這是什麽緣故呢?”朱鸞笙道:“你不看見那個胡金寶,在台上和我搗亂嗎?”王駝子笑道:“我說為的什麽,就為的這個。那要什麽緊,拖人下水,先打濕腳,她要和您配戲的話,能不按著規矩,在台上胡扯,和您為難嗎?”朱鸞笙道:“怎麽不能?今天我受她的氣,就受夠了。”
王駝子道:“她是個小醜,在說白上麵,多說一兩句笑話,隨她說去。就憑她,能把咱們砸下來嗎?”朱鸞笙道:“我不為這個,我就是不願受人家的閑氣。”王駝子道:“唉!朱老板,混飯吃,哪兒免得了這個呀。湊付著能帶得過去,那就行了。
就依著您,今晚上就走,請問您使了人家幾十塊錢呢,能說不還給人家嗎?真還人家的話,我想也花去好些個了,未必拿得出吧?不還人家,您可以走,我可走不脫呢。“朱鸞笙一時為了氣不過,所以說出要走的話,現在被王駝子幾句話提醒,竟是無話可說,默默的坐在一邊。王駝子又道:”您別受氣,您聽我說,什麽地方,來了一個新人,總免不了人家欺侮的。隻要咱們真有能力叫座,一走,戲園子裏就沒生意。那末,誰也得巴結咱們。胡金寶她若還是和咱們搗亂,咱們真有本事叫她滾蛋。要出氣,咱們要那樣出氣。咱們因為她搗亂,就退包銀不演,倒好像怕她似的,那不成了笑話嗎?“王駝子帶冤帶勸,鬧了半天,才把朱鸞笙心事說活動,將要走的話,暫時丟開。
可是從第二日起,上座就一天差一天。朱鸞笙的戲既然平常,行頭又不漂亮,實在振作不起來,不過因為她生得很清秀,有一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觀眾,見她出台,還是提高著嗓子,睜著眼睛向台上叫好,台風總不算沉悶。不過唱了半個月了,朱鸞笙總沒見著一個錢。王駝子先是告訴她,您既然是這裏的台柱,要拿出一點身分來,別五塊十塊的和戲園子裏要錢,到那個時候,我自然會和您去要。朱鸞笙也就信了。可是王駝子口裏這樣說,事實上一個錢也沒討來。其初,朱鸞笙總也沒有催過。後來一日挨一日,竟沒有拿錢的指望,她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著趙德三,問他要用五十塊錢。趙德三說:“朱老板,您到長辛店來,也不過十七八天,用了六七十塊啦。”朱鸞笙道:“這是哪來的話?六七十塊,六七十個銅子,我也沒拿著。”趙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錢,都是由我親手交給王駝子的,決沒有錯。
難道他一個錢也沒給你嗎?我這裏有賬的,不信我查給你看。“說著趙德三便捧出賬簿子來,一筆一筆查給朱鸞笙看,果然不錯,已經支用六七十元,朱鸞笙這一氣非同小可,馬上走回客店來,質問王駝子,是什麽理由,吞沒這些款子。王駝子見她走進門來,腳步走得很快,臉皮兒繃得鐵緊,顏色是黃黃的,眼皮下垂。先是不說什麽,坐在王駝子對麵,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會兒,然後才問王駝子道:”請你問一問趙先生,他到底是給錢不給錢?若是不給錢的話,就說明了不給錢,我有我的打算。“王駝子知道她來意不善,說道:”他怎樣能說不給錢呢?不過日子有點兒移動罷了。而且前幾天我因為場麵上他們要錢花,在趙先生那裏也支動了二三十元錢。“朱鸞笙道:”二三十塊錢恐怕還不止吧?“王駝子道:”另外我和趙先生借了幾十元錢,那是我一個人的事。和朱老板的款子沒有關係。“朱鸞笙道:”這樣說,趙先生是肯給錢的了。怎樣我回回問起來,你總說是不忙呢?“王駝子被她這樣一問,倒逼得沒有話說,用手搔了一搔頭,嘴裏又吸了一口氣。朱鸞笙道:”別怪我當麵說,你是以為我初次唱戲,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後我的錢,我自己去拿,不勞你的駕。你用了我多少錢,咱們有賬算賬,照算。“王駝子道:”朱老板,你太什麽了……就是為這幾十塊錢的話,您就生這麽大的氣,至於嗎?“
朱鸞笙究竟是個大家出身的人,見王駝子並沒有熱烈的抵抗,坐在那裏局促不安,兩隻手老是渾身上下的摸癢。朱鸞笙一翻身,走出門去,一麵說道:“我不管那些,用我多少錢,我扣多少錢。”說畢,走回自己屋子裏去了。那王駝子見她柔懦無能,越發的不放心上,好在場麵上的人,都是一黨,朱鸞笙一舉一動,都在他們包圍中。
從那天決裂起,朱鸞笙天天逼著他們要錢,最後才交十塊錢出來,要和他們吵吧?
唱起戲來,又要場麵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說和王駝子講理吧?自己舉目無親,他們人多,講他不贏。有一日是大風天,戲園子裏,也不過上座百十來個人,有一小半,還是看白戲的。趙德三這天正到戲園裏來,在後台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一陣子總是賠,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象今天這樣子,大家別混了,褲子都要當掉啦。”胡金寶道:“趙先生,你這話,別對我們說啦。叫座不叫座,是台柱子的事,和我們什麽相幹?嘿!我早就說這一個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兩天風,自己唱給自己聽得了。長辛店的人,誰也到過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鸞笙聽到這話,好不後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現在還是安然的做著少奶奶,何至於跑到長辛店來,住這樣和鬼窟一樣的客店,再說受苦能賺錢也罷了,自己身邊,又是王駝子一黨包圍著,弄幾個錢,也是好這幾個坐地分贓的。聽趙德三那種聲音,對我已經不客氣了,我還待在這裏,看他的顏色嗎?好在我的賬還沒有用過頭,這時我走了,他也不能說我拐款,那些半新不舊的行頭,也是廢物,不唱戲要它也沒有用。行李帶來不多,丟了就丟了,算什麽?朱鸞笙心裏一起要走的念頭,立刻就要走。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個小包袱,其餘零用的東西,一齊丟了不要。一看手表,現在是八點鍾,九點鍾正有一班車,由這裏到北京去。趁著天刮大風,大家都縮在屋子裏,便提了那個包袱,輕輕悄悄的走出客店來。這時天已漆黑了,一陣一陣飛沙由拐彎的冷胡同裏,隨著風向人身上撲了來。人家的黃土牆上,安著一個破玻璃罩子,裏麵放了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放出來的不是光,隻是一片黃黃的顏色,映在這寂寞的空氣裏。人在這慘淡的境況中走,不但不看見自己的影子,仿仿佛佛,連自己都成了一個影子。這時心裏也來不及害怕,隻是低著頭,用眼睛望著地下,極力的向前走。到了車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樣擁擠,稀稀落落三四個人,坐在屋子一個犄角上打瞌睡,朱鸞笙買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著。一會工夫,火車到了,朱鸞笙提著那個包袱,自走上火車去,坐在窗子邊,一看車站附近,倒是電燈通亮,可是燈光以外,越發是黑氣沉沉的。隻聽那些電線,被那掀天的大風一吹,嗚嗚的叫著,發出一種淒慘的聲音。外麵這樣大的風,站台上除了火車站上幾個執事人員,在慘白色的燈光下,晃晃蕩蕩而外,不見什麽生物,隻是一派荒涼景象。朱鸞笙對著窗子外歎了一口氣,心裏想到,長辛店呀長辛店,我們再見罷。火車開了,她心裏轉覺又有些戀戀。心想我在長辛店,雖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門職業留住了我。
這回到北京去,白犧牲了許多東西,依然還是飄泊無依,不見得就有好機會哩。自己不高興,說走就走,似乎少考慮一點。但是轉身一想,不走的話,在長辛店站得住腳嗎?站不住,將來又往哪裏跑?真和王駝子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頭年。
丟了一二百塊錢東西,那算什麽,當年在朱家的時候,一場小麻雀牌,還不止輸這些個錢呢。想到這一層,心裏又坦然起來。
當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點鍾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風旅館去投宿,身上還帶有二十多塊錢,一兩天內,也不必急於解決生活問題。心想在長辛店也吃苦夠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開了一個中等房間。又叫茶房徹了一壺龍井茶,買了一些南式點心,坐在鐵床上,慢慢地吃。隻這時候,卻有一陣嬉笑之聲,送入耳鼓。朱鸞笙也是住過飯店和旅館的人,知道這種現象,很不足為奇,所以並不留意,可是那種笑語之聲,自從聽得以後,有兩三個鍾頭,還沒有間斷過。自己睡在床上,對著一盞孤燈,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來,已是將近十點。梳頭鏡盒,本來帶著的,關著門梳了一個頭。因為聽見樓下有賣報人叫喚的聲音,打開門來,打算買份小報看看,一伸頭,恰好隔壁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婦人,和她打了一個照麵。朱鸞笙認得她,也是從前在一處遊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她實在的名字卻是程元貞。朱鸞笙一時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聲“程小姐”。程元貞一見她,早就想背過臉去的,現在人家已經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
便欣然改著笑容,搶上前一步,執著朱鸞笙的手道:“嗬喲,原來是朱少奶奶,久違啦。”說時,她的一雙目光,早射在朱鸞笙屋子裏。一見裏麵,放下一個衣裳包袱,還有一個小提箱,好像是從哪裏出門來,決計不是特意到此來開房間的。朱鸞笙道:“可不是好久沒見,坐著談談罷。沒事嗎?”程元貞道:“沒事,很願意和你談談呢。”於是朱鸞笙讓進來坐,一麵按鈴叫茶房沏茶。茶房進門,見這一位生女客,卻認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對朱鸞笙渾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
程元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貞朱鸞笙談了一陣,才知道她現在和朱家已經脫離了關係,看那樣子,也是飄泊無依。心裏暗算了一會,倒以為是個合作的好伴侶。便探著她的口氣問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來嗎?”朱鸞笙隨口答應了一個“是”字。程元貞道:“這旅館裏價錢倒是不貴,不過長住是不大合適。”朱鸞笙道:“我在這裏也是暫住一兩天。讓我想定了以後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貞道:“要不然的話,你就搬到我那裏去住,我是歡迎的。我那裏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間房子,空的多著呢。”朱鸞笙不很知道程元貞的曆史,原先仿佛聽見人說她和家庭脫離了關係,全靠她的姐丈供給她的費用。這樣說來,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問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許多屋子空呢。”程元貞道:“沒有什麽人,就隻有一個老媽子,一個車夫。另外還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遠親,給我看屋子的。哪有什麽人呢?”說到這裏,朱鸞笙立刻醒悟過來。心想她既有家,為什麽昨晚到旅館裏來住?昨晚上,我聽隔壁屋子裏有人說話,說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內了。這樣看起來,她的行動,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後悔不該和她打招呼。雖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礙,但是這旅館裏的人,看見我和她認識,而且又和她住在緊隔壁,難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樣鬼頭鬼腦,他還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經讓程元貞談話,也不能驅逐人家走去,隻得裝著不知。
這天朱鸞笙在外麵找了幾處朋友,心裏雖然抱著求人的心事,決不能夠和人見麵就說起這事來,而且自己又要保存著體麵,也不肯隨便就說出求人的話,所以跑了一天,依舊還是回旅館來住。偏是一進門,又遇見了程元貞。這時,程元貞不是一個人了,另外和一個男子漢在一處,看那人穿著一套白紡綢做的西裝,戴著平頂草帽,架著大框眼鏡,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極其時髦。朱鸞笙一看,心裏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裏一點主意沒有。那程元貞和西裝少年並排而走,她卻毫不在意,老遠就笑著點了一個頭說,你剛回來。朱鸞笙隨便答應了一句,三人前後走上樓。到了房門口,大家都站在樓口的欄杆邊,讓茶房拿鑰匙去開裏。這時朱鸞笙好奇心重,要仔細看看那西裝少年,究竟是怎麽一等人,不免複看了一眼。那西裝少年,也不知道朱鸞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樣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時,打了一個照麵,那西裝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帶著笑容,和她點了一個頭,朱鸞笙覺得這人,也並不是那樣可以討厭的浮滑子弟,禮尚往來,不能藐視人家,因此也微微的點了一個頭。茶房剛將兩處房間打開,隨後從樓下走上來一人。這人穿著一件藍印度紗的長衫,手上拿著一頂巴拿馬草帽,當著扇子搖了上來。
程元貞回頭一看見,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來。‘哪人對西裝少年拱了一拱手,說道:”對不住。但是還不算晚,你們也是剛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緊,主人翁沒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樣。“說著話,三人一同進那邊的房間去了。
朱鸞笙這才知道那西裝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貞沒有關係。
進得屋裏,剛坐下一會兒,茶房捧著一本油紙糊麵的菜單進來,說道:“晚飯給您預備一點什麽菜?”朱鸞笙將菜單子接過來,翻了一翻,還沒有說要什麽菜呢,程元貞進來了,便對朱鸞笙道:“晚上沒事嗎?”朱鸞笙道:“沒事。”程元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頭咱們出去吃一點東西,一塊兒聽戲去。”說時,將那菜單子一把接了過來,順手遞給茶房道:“拿去罷,我們不吃你們旅館裏的飯。”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攔住我們的生意。”程元貞道:“不吃你們的飯,給你們省些米,讓你們多掙幾個錢,那還不好嗎?”茶房道:“您是明白人,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咱們的飯不算錢,那是一個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點光呢。”程元貞笑道:“你倒肯說老實話,你們當茶房的,管那些個呢,多給你們幾個錢小費就得了。去罷,別囉嗦了。”茶房笑著出去,將房門隨手帶著掩上。朱鸞笙道:“北京的旅館吃飯不包菜,這個毛病很大,住一塊錢的房間,恐怕倒要吃上兩塊錢的菜。”程元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罷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鸞笙道:“住旅館的人,和住飯店的,又有分別。住飯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館的不然,都是京外來的遠客。出門的人,哪裏過得許多講究,在旅館裏隨便吃飽了就算了。”程元貞道:“你這話很有理,但是我們住旅館,卻是當飯店一樣住,當然可以過些講究了。我請你去吃頓河南館子,回頭一塊兒去聽戲。春明舞台,我們已經定了一個包廂。”朱鸞笙暗想,她請客必定有那兩個男子漢在內。雖然清自清,濁自濁,不怕什麽,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為什麽這樣客氣?我倒不敢當。過一天大家有空再說罷。”程元貞聽她的口氣,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兩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紹你會一會,他們一定很客氣的。”朱鸞笙不肯自認是頑固分子,又不願意和這種人來往,便道:“不是那樣。
因為我和人家初次見麵,似乎……“自己說到這裏,也不知道怎樣措詞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話,來替代”似乎不便“四個字,隻說”似乎什麽呢“。程元貞道:”是我請,又不是讓他二位請,你有什麽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樣,都是我請的客嗎?“朱鸞笙一想,一個人住在旅館裏怪悶的,跟著出去混個半夜也好,自己這個時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罷,我陪你吃餐飯,戲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應,程元貞立刻逼著到隔壁屋子裏去坐,介紹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貞一層關係,不過如此。秦士狂卻對朱鸞笙十分客氣。談了一會兒,先是到飯館於裏去吃飯。吃過飯之後,卻由秦士狂會了賬,朱鸞笙一見,讓位生客會了賬,心裏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進一步,還要她去聽戲。程元貞道:”我們反正包了一個廂的,你不去,我們不少花錢,你去,我們也不多花錢,你又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對了,況且這時候回旅館會枯坐,也沒意思,除非嫌我們粗魯,我們就不敢勉強。”朱鸞笙笑道:“這話太客氣,我隻好奉陪了。”於是乎他們一路又去看戲。
這是大家第一次集會,那童秀夫雖然對程元貞說說笑笑,程元貞還是躲躲閃閃。
到了次日,就不很大忌諱,當著朱鸞笙的麵,放著膽子又鬧又笑。好在那秦士狂,知道朱鸞笙的來曆,不敢象童秀夫一樣放肆,不過極力的借著緣故來接近。一日之間,他就到這春風旅館來了五六回。朱鸞笙又不是呆子,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論起外表來,這秦士狂西裝革履,不見得討厭。不過他用對付程元貞的手腕,來對付自己,這是不能默認的。心想若要自己尊重自己,惟有早早的跳出是非固,搬出這旅館去。這樣一想,心裏就沒有了主張,算來算去,隻有趙姨太太是個好人,她或者還能替我想點法子。雖然自己借了袁媽二百塊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但是日期已久,料她已墊著還了。這個時候會見她,她見我這種狼狽情形,未必還會向我要錢。主意已定,便到趙家去。
不料一到大門口,那裏的門房認識她,便道:“您不是朱家少奶奶嗎?”朱鸞笙道:“是的。”門房道:“您大概這一陣子,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我們姨太太前半個月,就去世了。”朱鸞笙聽了這話,正是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婦人的心腸,是容易受感動的,心裏就像被什麽東西震動了一下一般,立刻要流下淚來。
呆呆的站在門口,進來是不好,立時走去又覺有什麽事情丟不下似的。正在這個當兒,老遠的有人喊了一聲“朱少奶奶”。朱鸞笙回頭看時,正是那個借錢的袁媽。
心裏不免說一聲“慚愧,怎樣正遇著她”。那袁媽看見朱鸞笙如蒼蠅見血一般,一陣風似的走了過來。說道:“朱少奶奶,這是哪裏說起呀,我們姨太太去世兩個禮拜了。”說時,眼眶子一紅,她手上掀起一片衣襟角,便向臉上去擦眼淚。朱鸞笙道:“我也是剛剛聽見說。我到天津去了一趟,昨天才回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呀。
這裏太太,我又不認識,我不便進去。不知道你姨太太設了靈位沒有?“袁媽道:”沒有設靈位呢。朱少奶奶還住在那公寓裏嗎?“朱鸞笙知道她這句話,是有意的。
一定她借的那筆款子,趙姨太太沒還她,現在是要來討債了。對於住址一層,是否可以告訴人,應當考慮一下的。袁媽不等她答應出來,又道:“我還有幾句話和您說,這就一路和您去談談。”朱鸞笙見她這樣說,料著是摔不下手的。便道:“很好,你雇兩輛車,我們一塊兒去罷。”袁媽巴不得一聲,馬上雇好兩輛車,一路到春風旅館來。袁媽見朱鸞笙行李越發簡單了,已經成了一個沒把葫蘆,要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到哪裏向她要錢去。於是老老實實的對朱鸞笙說,那筆款子,請朱少奶奶就還我,已經過期不少日子了。朱鸞笙道:“你們姨太太,沒有把款還你嗎?”
袁媽笑道:“這是朱少奶奶借的錢,她怎樣會代你還哩?”朱鸞笙不好說我猜她一定會還的,隻說道:“她原對我這樣說過的。”袁媽道:“這是您錯了。當時朱少奶奶拿錢的時候,怎樣不當著姨太太的麵,交代一聲呢?”朱鸞笙一想,這話對了,現在既沒有當麵交代,就是趙姨太太替我還了,她要不承認,我也沒法子指實呀。
說道:“既然趙姨太太並沒有付還,自然我要拿出來,請你兩三天後,再到這裏來,我自然有一個切實的辦法。”袁媽想道:“好呀,兩三天後,你還不打算給錢呢?”
便裝著笑答道:“並不是我小氣,見著朱少奶奶就要錢,可是您也忙,我又不得閑兒,不容易見著麵呢。現在朱少奶奶就給我罷,省得過兩天我又來。”朱鸞笙道:“今天身邊沒存著錢,三天後,你到這裏來,我給你就是了。”袁媽道:“少奶奶手上,還短著錢使呢,您這是客氣話了。”朱鸞笙道:“今天我身上實在沒帶著錢,過兩天還你就是了。世界上哪有當時討錢,就當時問人要的。”她說這話時,把臉就板下來,表示對袁媽不高興的樣子。袁媽對朱鸞笙的狀況,早就知道了,要在她麵前擺少奶奶的架子,她是不受的。便道:“您說這話,那是很有理的。可是您也得替我想想。您到北京來,是一個客位,住一半天也能走,住十天半個月也能走,若是見麵不問您要,知道哪天再來呢?再說您住在北京,又沒一定的地方,叫人家怎麽樣子找您呢?”朱鸞笙道:“你說這話,是疑心我要騙你的債嗎?”袁媽道:“這可是您說的話,我們當下人的,不敢這樣胡說八道。您先別著急,有法子,您慢慢的去想,聽便你怎麽說,今天您不給我錢,我是不能走的。”說畢,左腿架著右腿,兩隻手向前一抄,抱著大腿的膝蓋,把脖子一揚,一句話不說,靜等著朱鸞笙答複。朱鸞笙好說了一陣子,又歹說一陣子,那袁媽非要錢不可,總是不走。朱鸞笙顧著麵子,既不能和她吵,又沒錢拿出來讓她走,這簡直為難死了。她們先回來的時候,隔壁屋子裏的人,都沒有回來,這時重秀夫和程元貞都來了。她聽見這邊屋子裏,有兩個人的聲音,嘰嘰喳喳,好像拌嘴似的。後來靜聽了許久,知道是為討債的事,程元貞一想,秦士狂托我的事。這倒是個機會。於是就隔著壁子,叫了一聲“朱姐,請過來,我有話和你說:”朱鸞笙正在為難,聽程元貞的口音,似乎有意幫忙,心想請她調停一下也好。便對袁媽道:“你等一等,我到隔壁去就來。”
說著上這邊來,那童秀夫卻笑著出去了,似乎閃開來,讓她們談話呢。程元貞拉了她的手,一同在床上坐了。低低的道:“你們那邊誰來了?”朱鸞笙也不隱瞞,就把事情一老一實說了。皺著眉道:“你看我怎麽辦呢,不逼死人嗎?”說著兩手伸開一撒。程元貞含著微笑,想了一想,然後正色說道:“法子是有一個,不知道你肯不肯辦。”朱鸞笙聽她這話,心裏就明白了。還問道:“什麽法子呢?”程元貞道:“我的事,不能瞞你你也知道。我哪裏願這樣,也是為勢所迫呀。你若是……”
說著,她凝視著朱鸞笙的臉,見她並沒有怒色,因道:“你若是肯出來交際,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這一點兒小債,不算什麽,馬上可以了結。以後也就不會這樣困難了。”朱鸞笙紅著臉,搖了一搖頭道:“這哪裏使得?”程元貞道:“你說使不得,為著什麽使不得,還是為自己呢,還是為家庭呢?自己,不必說了,落到這一步田地,還談什麽身分?有身分又怎麽樣,誰說你一聲好?為家庭呢,你是沒家庭的了,你吃家庭的虧還小呀。趁著這個時候,找一條出路是正經。不然漂流到什麽時候為止呢?好象現在吧,你這樣為難,白受人家的逼,你隻管有身分,誰管你?”
這一篇話,說得朱鸞笙低頭無語。程元貞又道:“就是那位秦先生,對你的意思很好,隻要你將就一點,我看他一定幫助你的。就是你的意思,大概也不會討厭他。”
朱鸞笙到了這時,臉色沉了一沉,握著程元貞的手,停了一會兒,然後發出很低微的聲音,問道:“不會有人知道嗎?”程元貞道:“那有誰知道。”朱鸞笙道:“到了現在,我也沒有法子,隻好聽你的話。不過也不能專以金錢為目的,亂七八糟的人,我是不能理的。”程元貞道:“那聽便你呀,別人哪裏能幹涉呢?”朱鸞笙道:“我還要請你幫我一個忙,想法子把那個老媽子打發走了。”程元貞笑道:“兩百塊錢,那算什麽,歸我和你了罷。”
她二人有這一番交涉,當日晚上,就由秦士狂帶著朱鸞笙去看電影,非常的親密。過了幾天,秦士狂和童秀夫回天津去,朱鸞笙就搬到程元貞家裏去住。她家在個上海式的胡同裏,是一座半中半西的小房子。不但陳設很好,而且電燈電話,一切都有。朱鸞笙先是很奇怪,為什麽程元貞有這好的房子,還喜歡住旅館?後來才知道她的意思。她在外麵,還是掛著少奶奶的招牌,不是極熟的人,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的內幕。因為要這樣,才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多弄人家幾個錢。這一來朱鸞笙把朱老板的字號取消,又恢複朱少奶奶的大號。約摸有兩個月,認識了好些朋友。
那個秦士狂,是常來往京津兩地的,來了,一定找她,兩人又比較熟些。到了這種程度,朱鸞笙的身世和景況,對於秦士狂,自然沒有法子秘密。所以一到了後來,秦士狂也常到程元貞家裏去。有一天華伯平在五洲飯店請客,有秦士狂楊杏園在座。
當秦士狂沒來以前,華伯平親自去催請,叫他把朱鸞笙帶來。同時又叫在座的人,另外找了兩個時髦女子。因此一會,楊杏園再由華伯平口裏,知道朱鸞笙的為人。
三個月後當那天晚上,楊杏園和富氏兄弟談到她的時候,所以很是詳細。富家駿道:“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所以那閥間門第,要講些什麽禮儀虛套,我想對症下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楊杏園笑道:“這是女性一方麵,逍遙浪蕩的下場頭。
那末,反過來說呢?“富家駿對富家駒望著一笑,然後問道:”聽見沒有?這是你的當頭一棒呢。“
第六十一回擁絮聽嬌音惺忪溫夢煨爐消永夜婉轉談情
富家駒聽了這幾句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一頓,便笑道:“我想楊先生不是說我,我也不夠資格。”楊杏園道:“夜深了,談得都忘了睡覺呢,我是倦了。”
說著自走回房去睡覺。剛一扭著電燈,隻見桌上擺著兩封信,有一個西式信封,是鋼筆寫的字。拆開一看,那信是:杏園先生;我沒說什麽話以前,我要先對先生表示一番慚愧。先生是一個博愛者,隻有求你原諒了。現在,我幾筆錢,萬萬是不能少的,想了幾天的法子,都沒有一點頭緒。不得已,隻好向先生開口。一個人,希望人家老來盡義務的幫助他,那是很可恥的。不過我的身世,先生已經知道,我就求佛求一尊,免得到處去出乖露醜了。信到之後,請先就回我一信,我可以自己來拜訪。特此敬請刻安!
後學科蓮敬啟楊杏園一看信,想道,真是我大意了。差不多有兩個月了,我沒有送錢去。但是也很奇怪,怎麽她親戚家裏,一直到現在還不救濟她。心想我寫信叫她來拿錢,那自然是沒有道理。就是我親自送錢去,讓她當麵對我道謝,也是不對。於是寫了一封信,拿兩張十元的鈔票,放在裏麵,叫人專送到史科蓮學校裏去。史科蓮接到信,不料錢就來了,而且如此之多,心裏自然覺得可感。
原來她入學校以後,沒有到餘家去,自己的舊衣服,全沒拿來。這時已是十月寒天了,身上還穿得是夾襖。幸是一個姓汪的同學,送了她一件舊的絨緊身衣。不然簡直不能上課了。無論如何,非做一身棉衣不可。自己計算著,買棉花自己做,有個六七塊錢就夠了。此外零星花費,還差個一二元,若是楊杏園能接濟十塊錢,那是很足很足的了,現在收到二十塊錢,超出預算一倍。而且他信上又說,若是錢不夠,還可以寫信去問他要,覺得他對於李冬青的托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由此看來,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可以無憾了。但是姓楊的雖然是受人之托接濟的,在我個人,卻不可以這樣想。要這樣想,也就算是忘恩負義了。現在自己沒有棉衣,不能出門,隻好把衣服趕著做起來了,然後再去謝他。當日他就托了一個同寢室的同學,叫蔣淑英的,去買了布料棉花回來。六點鍾的時候,吃過晚飯,她就在寢室裏,把衣服裁了。那蔣淑英正洗了臉進屋子裏來,伸手到窗戶台上,去拿雪花膏,見史科蓮把線毯鋪在窗子邊,那張條桌上。將剪的衣料鋪好,撕著棉絮,一張一張向上麵鋪,便笑道:“你的性子太急,丟了飯就趕這個。”史科蓮用手摸著蔣淑英的棉襖衣裳角笑道:“你穿得這樣厚厚的,是飽人不知餓人饑啦。你瞧我。”說時,將右手翻著左手的袖口給她瞧。蔣淑英道:“你既然怕冷,為什麽上次我送一件襖子給你,你不要呢?”史科蓮道:“阿彌陀佛,你一共隻有兩件大襖子,我再要穿你一件,你不和我一樣嗎?”蔣淑英道:“我要沒有衣服穿,我還可以回家去要,你和我不同呀。”蔣淑英一麵說話,一麵將雪花膏敷在掌心裏搓了一搓,然後蹲著身子,對著鏡子往臉上摸。接上問道:“小鬼,今天你哪來了許多錢?”史科蓮早見身後有個人,便對蔣淑英瞟了一眼,說道:“哪裏的錢?天上會掉下來嗎?還不是家裏送來的。”蔣淑英會意,就沒有作聲。等那人走了,撲通一下,關著門響,史科蓮笑著對蔣淑英道:“你真是個冒失鬼,也不看看有人沒人,你就問起來。”蔣淑英笑道:“嗬!我明白了,你這個錢,是要守秘密,不能告訴人的呢。”史科蓮臉色一沉,然後又笑道:“胡說。我對你說真話,你倒瞎扯呢。”蔣淑英道:“那末,你為什麽不能公開?”史科蓮道:“我不是對你說了嗎?我到這裏來,是一位密斯李幫助的。密斯李自己也是沒錢,是她一個男朋友姓楊的拿出來的。臨走的時候,密斯李又拜托那位楊君,請他格外接濟,所以他又特送這一筆款子來。”蔣淑英道:“你說過,姓楊的和密斯李非常的好,這樣看起來,果然不錯。你想,他對於密斯李的朋友,都是這樣,對於本人,更不必說了。他們兩人訂了婚嗎?”史科蓮道:“這話說起來,恐怕你也不肯信。他兩個人訂有密約,是終身作為朋友的。”
蔣淑英道:“我不信,世上哪裏有這樣的事。一男一女,既然能約為終身的朋友,為什麽不幹幹脆脆的結婚呢。”史科蓮道:“我也是這樣想。但是好幾次探密斯李的口風,她自己很堅決的說是要守獨身主義的,你想,這不很奇怪嗎?”蔣淑英道:“她既不和姓楊的結婚,姓楊的算是絕望了,為什麽還這樣和她好呢?”史科蓮低著頭在鋪棉花,於是下頦一伸嘴一撇,笑道:“什麽!絕了望!絕了什麽望?你準知道嗎?”蔣淑英紅著臉道:“呸!你成心找岔兒了。你要強嘴,我就把你這事宣布出來。”史科蓮又瞟了她一眼,依舊低著頭鋪棉絮。口裏說道:“你自己呢?”
蔣淑英沒有作聲,走過一邊,自去疊床上的被窩,疊好了棉被,就開門要走。史科蓮道:“你去上自修室嗎?若是點名,你就說我病了。”蔣淑英笑道:“好好的人,說什麽病了。”一麵說著,一麵開門,忽然把身子往裏一縮,連說幾聲“好冷”,又將門來關上。史科蓮道:“怎麽了,刮風了嗎?”蔣淑英道:“風倒是不大,你來看看,下了這一院子大雪。”史科蓮道:“你別嚇我,今天一天,到了後天,我就有棉衣服上身,我怕什麽?”蔣淑英道:“你說我冤你,你來看。”史科蓮丟了衣服,走過來一看。隻見院子裏地上,果然銷了一層仿仿佛佛的白影子。走出房門,剛到廊簷下,忽然兩點雪花撲到脖子上,著實有些冰人。說道:“這天,真也有些和窮人為難,十月半邊下,會下起這大的雪來,奇怪不奇怪?”於是趕緊走進屋來,將房門關上。蔣淑英道:“屋子裏還不安好爐子,今夜裏恐怕有些冷了。我今天蓋的是一床新被,你和我一床睡,好不好?”史科蓮笑道:“你早就說著有一床新被,我看看是什麽好東西。”走過來看時,卻是一條黃綾子的被麵,滾著墨綠花辮。被裏是白色絨布的,又軟又厚。蔣淑英早鋪好了,竟是蓋掩了滿床。史科蓮道:“你一個人為什麽蓋這大的被?”蔣淑英道:“這原不是我的被。”史科蓮笑道:“你這倒好,還沒有結婚,先同蓋著一床被了。”蔣淑英捏著拳頭,豎起手來,就要打她。這裏手還沒有伸出去,房門撲通一下,十幾隻皮底鞋,頓著地板直響,一窩蜂似的進來四五個同學,口裏都嚷著“好冷”。她們兩個人,隻好把剛才說的話,一齊丟下。大家談了一會,外麵已經打了就寢的鈴。蔣淑英笑著趕快就脫衣服,往被服裏一鑽。口裏喊道:“密斯史你還不來睡嗎?一會要滅電燈了。”史科蓮道:“我趕著要縫幾針呢。網籃裏我還有一枝洋燭,電燈滅了,我不會點蠟嗎?”一句話沒說完,同寢室的人,眼前一黑,電燈滅了。史科蓮摸索著把洋燭點了,放在窗台上,依舊縫那件襖子。蔣淑英就喊道:“死鬼!今天天氣冷,要你一床睡,你倒搭起架子來。”史科蓮道:“你等一等,我一會就來。”蔣淑英在被窩裏滾著翻了一個身,口裏說道:“你不來就罷。”也就不作聲了。先是同寢室的,你一言,我一語,還有人說話,後來慢慢的都沉靜了。
史科蓮在燭影之下,低頭做事,漸漸聽到微細的鼻息聲。偶然一抬頭一看,玻璃窗外的屋瓦上,有濃厚的月色。把臉湊著玻璃上看時,又不是天色漆黑,又沒有月亮,正是落下來的雪,積成一片白了。仿仿佛佛聽到院子裏,有一種瑟瑟之聲,如細風吹著樹葉響一般。她想道:“這雪大概下得不小,不然,怎麽會響起來呢?”
這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冷氣,隻覺撲在人身上,有些寒颼颼的。洋蠟的光焰,搖搖不定。一個大屋子,隻有這一點火光,未免昏沉沉的。手上拿著的針,竟會捏不緊,掉得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史科蓮一來是冷,二來一個人坐在這裏,也很孤寂,便也丟了事,鑽到蔣淑英腳頭來睡,自己坐得渾身如冷水洗了一般,這時睡在這柔軟溫厚的被窩裏,非常的舒適。自己隻微微一轉身,被服裏仿佛有一陣粉香,襲進鼻子來。史科蓮便用腳敲著蔣淑英道:“這床被真過於考究,裏麵還灑了香水哩。”蔣淑英睡得熟了,哪裏知道,嘴裏卻哼了一陣。史科蓮惦記著天下雪,明天身上沒有棉衣服,怎麽出房門。心想著我祖母,一定也很念著我的。別人罷了,瑞香姐姐,和我是極要好的,決不因為我窮,就不理我。我脫離你家,和你並沒有翻臉,你怎樣也不來看我一看?如此說來,親者自親,疏者自疏,久後見人心,一點不錯了。我幸得有個楊杏園接濟我,若是不然,我豈不要冷死嗎?蔣淑英她常常自悲身世,她還有叔叔,有情人可以幫助她,我呢?正想到蔣淑英的事,隻聽見她一個人在被窩裏,忽然格格的笑將起來。文科蓮道:“原來你沒有睡著呀。你笑什麽?”
但是蔣淑英並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她又格格的笑,說道:“別鬧,再要鬧我可惱了。”史科蓮道:“你見鬼,我身也沒翻,誰和你鬧了?”蔣淑英道:“你把那一枝花,折下來,讓我帶回去。”史科蓮這才明白,原來她是說夢話呢。今天這東西也不知在什麽地方和她的情人玩瘋了,所以到了晚上,還是說夢話。我看她雖受家庭的壓迫,但是她愛情的生活,卻很是甜蜜,兩下比將起來,也足可以補償她的損失。我真不想好到什麽程度,隻要能有她那樣的景況,也就心滿意足了。自己越想越睡不著,抬起頭來,看一看,窗子外麵,越發的白了,大概雪還沒有止住,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可是她左一翻身,右一翻身,倒把蔣淑英驚醒了。問道:“你幾時到我床上來的,我一點不知道。”史科蓮道:“我睡了兩個鍾頭了。”蔣淑英道:“你想什麽心事麽,怎樣還沒睡著?”史科蓮道:“我有什麽心事,你才有心事哩。”
說時,一個翻身,便由被服裏鑽到這頭來。蔣淑英笑道:“死鬼,你胡鬧,半夜三更,在被窩裏搗亂。”史科蓮一頭伸出被窩,一頭睡在蔣淑英枕頭上。笑道:“我不是和你搗亂,我要審問審問你。”蔣淑英道:“你審問我什麽?”於是史科蓮摸著她的鬢發,對她耳朵邊道:“我問你,今天上午你在哪兒來?”蔣淑英道:“不是替你買東西去嗎?”史科蓮道:“買東西以前,你還出去了一次呀。”蔣淑英道:“就在街口上買些東西,哪兒也沒去。”史科蓮輕輕的說道:“你還不肯招認呢。
你在夢地裏,早是不打自招了。“於是把她說的話,學了一遍,少不得還加重些語氣。蔣淑英縮在被窩裏笑道:”這是真的嗎?“史科蓮道:”不是真的,我怎樣會說到你心眼裏去?“蔣淑英道:”該死,她們聽見沒有?“史科蓮道:”她們都睡著了,大概沒有聽見。你到底到哪裏去了?“蔣淑英道:”哪裏去了呢?是他打了電話來,一定要我到中央公園去。“史科蓮道:”這個冷天,跑到中央公園去喝西北風嗎?“蔣淑英道:”今天上午,不是很好的晴天嗎?他要我到社稷壇去曬太陽。
說這在科學上有名詞的,叫‘日光浴’哩。“史科蓮道:”學校裏有的是大院子,那兒也可以曬太陽,一定跑到中央公園去作什麽?“蔣淑英道:”他一定要我去,我有什麽法子呢?“史科蓮道:”說了半天的他,我還沒有問你,這個他究竟是誰?“
蔣淑英一翻身,將背對著史科蓮,說道:“明天早上不上課嗎?夜靜更深,越說越有精神,是什麽道理?”史科蓮笑道:“也好,明天我當著同學的麵,再來問你罷。”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睡著了。
次日是蔣淑英先醒,一看窗子外麵的雪,堆得有上尺厚。再一看那頭,還放著史科蓮一件夾襖。心想這要不給她一件棉衣服穿,今天真要把她凍僵了。於是自己下床來開了箱子,取了一件舊小毛皮襖,放在床上,自己卻另換了一件旗袍。史科蓮也被她驚醒了。蔣淑英怕她不肯穿,先就對著她耳朵邊說了一陣,然後說道:“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得陪著,你暫且穿一穿,到了晚上,你脫還我,你看怎麽樣?”史科蓮道:“陪你到哪兒去,你先說出來。”蔣淑英伏在床沿上,笑著對她耳邊道:“你不是早就笑我,要辦這樣,要辦那樣嗎?現在有幾樣東西,我倒真是要辦,你好意思不和我去嗎?”史科蓮聽說,一頭往上一爬,笑著問道:“喜信到了,什麽日子?”蔣淑英伸出一隻手,連忙捂著她的嘴道:“冒失鬼,不能對你說,對你說了,你就嚷起來。”史科蓮分開她的手,笑道:“去我是跟你去。你必得把實話先告訴我。”蔣淑英道:“那是自然。起來吧,快要吃稀飯了。”史科蓮當真披上皮襖,走下床來。不過身上穿了人家一件衣服,同學雖然不知道,自己總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讓人看出來了。於是又穿上一件藍布褂子,將皮襖包上。其實天氣冷,換一件衣服,這是很平常的事,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吃稀飯之後,緊接著上課。
一直把一天的課上完了,蔣淑英也沒有說出買東西的話。到了下午,寢室裏的爐子,學校當局,已經趕著安好了,爐子煽著火,滿室生春,已經不冷了。史科蓮又問蔣淑英道:“你不是說上街嗎?現在怎麽樣?”蔣淑英道:“地下這樣深的雪,怎麽上街,明天會罷。”史科蓮道:“早上說的時候,沒有下雪嗎?”蔣淑英笑道:“傻子呀,早上說的話,我冤你的哩。”史科蓮道:“你冤我,那不成,那我不穿你的衣服。”說著,就解鈕扣。蔣淑英走上前,將她按住,說道:“你好意思嗎?
你明天脫還我也遲嗎?“隻見房門外,老媽子叫道:”蔣小姐,您的信。“蔣淑英接過信來,老媽子道:”送信的還在大門口站著,等您的回信哩。“史科蓮聽說,連忙跑上前來,問道:”什麽事,又約著上中央公園會踏月嗎?“蔣淑英道:”別胡說了,是我姐姐來的信。“史科蓮道:”這大雪,你姐姐巴巴的專人送封信來作什麽?“蔣淑英道:”我也不知道,隻說叫我連夜就去,前幾天她倒是害了病,我打算後天禮拜瞧她去呢,難道她的病更沉重了嗎?“史科蓮道:”這信是誰的筆跡呢?“蔣淑英道:”是我姐夫的筆跡哩,我就為這個疑心啦。“史科蓮道:”這大的雪,你打算就去嗎?“蔣淑英道:”他這信上,又沒寫明,我很著急,非去看看不可。“因對老媽子道:”你對送信的人說我就去,他先回去罷。“蔣淑英說畢,帶上手套,披了一條圍巾,匆匆的就往外走,到了大門口,自有許多人力車,停在那裏。雇了車坐上,一直就向她姐夫洪慕修家裏來。這時天上雖不下雪,可是風倒大了。風把屋上積雪,刮了下來,如微細鹽一般,吹得人滿身。蔣淑英在車上打了兩個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個促狹鬼,別是成心冤我來的吧?這樣的風雪寒天,他要和我開玩笑,我對他雖不能怎樣,我一定要嘰咕我姐姐幾句的,洪慕修這東西嬉皮笑臉,最不是好東西,他冤過我好幾回了。
她坐在車上,一路這樣想著,究竟猜不透是什麽事。說是姐姐病重得連信都不會寫的話,究竟不敢信。他家裏有電話,為什麽不打個電話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宅門口,才不想了。但是那個地方,先有一輛半新不舊的汽車停在那裏。進門之後,那門房認得她是老爺的小姨子,便叫了一聲“蔣小姐。”蔣淑英道:“這門口是誰坐來的汽車?”門房道:“一個日本鬆井大夫,剛進門呢。”蔣淑英聽了這話,不由嚇了一跳。問道:“是太太病了嗎?”門房道:“是,病重著……”蔣淑英不等他說第二句,一直就往裏走。這時雖然天還沒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門口的兩盞電燈,都上火了。隔著玻璃窗子,隻見她姐姐臥室裏,人影憧憧,卻是靜悄悄兒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身不由主的,腳步也放輕起來了。走進房去,隻見洪慕修哭喪著臉,坐在一邊。一個日本大夫,穿著白色的套衣,站在床麵前,耳朵裏插著聽脈器的橡皮條。手上按著聽脈器,伏著身子,在那裏聽脈。她姐姐蔣靜英,解開了上衣,敞著胸脯,躺在床上,那頭發象抖亂了的麻團一般,散了滿枕頭,臉上自然又黃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個圈,而且陷下去許多。蔣淑英見大夫瞧病,隱在身後,就沒有上前。洪慕修看見她進門,站起來,含著苦笑,點了一點頭。一會兒,那日本大夫將脈聽完了,回轉頭來,和洪慕修說話。洪慕修這才對蔣淑英道:“難得二妹妹冒著大雪就來了,你姐姐實在的盼望你呢。”蔣淑英先且不答應他,便走到床麵前執著蔣靜英的手道:“姐姐,你怎麽病得這樣厲害?”蔣靜英點了一點頭,慢慢的說道:“先原當是小病,不料……唉!就這樣……一天沉重一天。你來了,請兩天假罷。”說著又哼了兩聲。這時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麵屋子裏談話,蔣淑英要去聽大夫說她姐姐的病怎麽樣,也到外麵屋子裏來。隻見那日本大夫,一隻手夾著一根煙卷,在嘴裏吸著。一隻手伸出一個食指,指著洪慕修的胸麵前道:“她這個病,很久很久就……”說到這裏,拍著腹道:“就在肚子裏了!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說著伸出五個手爪,向上一托道:“不過是,不過是,沒有……沒有什麽……沒有發表出來。現在……她把病發大了。”這時,兩隻手向二麵一分,又道:“所以現在很不好辦,明白不明白?”蔣淑英聽那日本大夫的口音,她姐姐的病,竟是沒有什麽希望了,心裏不免著了一驚。正想插嘴問一句話,隻見她姐姐五歲的男孩子小南兒,牽著乳媽的手,從外麵進來,他見了蔣淑英,就跑了過來牽著她的手叫“小姨”。蔣淑英蹲下身子去,兩手抱著他,問道:“南兒!你從哪裏來?今天我來急了,忘了帶東西給你吃,你生氣嗎?”南兒道:“媽不好過,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氣。”蔣淑英見他那個小圓臉兒,又胖又白又紅,把兩個指頭撅了他一下,又對臉上親了一個吻。笑道:“你這小東西,嘴是會說,不知道這兩天真真乖了沒有?”乳媽道:“哪兒呀?我就不敢讓他進來。”蔣靜英在裏麵聽見南兒說話,便道:“乳媽,把南兒帶進來我瞧瞧。”蔣淑英聽說,便抱著南兒坐在床沿上。蔣靜英撫摩著他的小手,說道:“我死了倒不要緊,丟下這小東西,誰來管你?”又問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著誰?”南兒用手摸著蔣淑英的臉道:“我願意跟小姨。”洪慕修正走進房來,聽見了他們所說的幾句話,笑道:“小姨她哪裏要你這樣的髒孩子。”蔣靜英歎了一口氣,說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將來被後娘打得太厲害的時候,請小姨出來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蔣淑英道:“姐姐說這樣的喪氣話作什麽?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麽呢?”蔣靜英慢慢的說道:“你以為我是說玩話呢,瞧著罷。”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姨,坐在一邊默然無語。蔣淑英坐在床沿上,給她姐姐理著鬢發,露出雪白的胳膊。
胳膊受了凍,白中帶一點紅色。骨肉挺勻,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這位小姨,和她姐姐處處都是一般,惟有這體格上,比她姐姐更是豐潤,很合新美人的條件。
聽說她有了情人,不知哪個有福的少年,能得著她呢。“蔣靜英看他呆坐便問道:”你連累了兩晚上,應該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讓妹妹陪著我罷。“蔣淑英道:”不,我還是在外麵廂房裏睡。“洪慕修道:”你床上弄得亂七八糟的怎樣要人家睡?“
蔣淑英怕她姐姐也會誤會了,說道:“我不為的是這個。”說著,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用手去整理床上墊毯,又拂了一拂灰。蔣靜英道:“你還是在我這裏睡罷,你晚上睡得著,定比他清醒些。”她也不願違拗病人的話,隻得依著她。這屋子裏獨煽了一個爐子,很是暖和,爐子上放了一把琺琅瓷壺,燒著開水,噗突噗突的響。
到了十二點鍾以後,老媽子和乳媽,都睡覺去了,隻剩蔣淑英一個人。她便在靜英枕頭邊,抽了一本書看。這書是一本《紅樓夢》,正是她在病裏解悶的,蔣淑英就著電燈,躺在一張軟椅上看,約摸有兩小時,房門輕輕的向裏閃開,洪慕修先探進一個腦袋,然後側著身子,緩緩而進。蔣淑英一個翻身,連忙坐了起來。洪慕修向床上指了一指,問道:“她醒過沒有?”蔣淑英將書放在椅子上,站起來對床上望了一望,說道:“大概沒有醒呢。”洪慕修順便就在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下,望著書道:“二妹,你真用功。這一會子工夫,你還在學堂裏帶書來看呢。”蔣淑英道:“哪裏呀,這是姐姐看的一本《紅樓夢》呢。”洪慕修笑道:“現在的青年,總說受家庭束縛,我以為比起老前輩就解放得多了。譬如看小說,什麽《聊齋》、《西廂》,從前男子都不許看的,不要說這樣明白的淺顯的《紅樓夢》了。現在不但男子可以自由的看,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這不算是解放嗎?”蔣淑英笑說:“其實人學好學歹,還是看他性情如何,一兩部小說,決不會把一個人教壞的。”洪慕修道:“你不要說這話。”說到這裏,昂頭望著天花板,咬著嘴唇皮,笑了一笑。然後說道:“不瞞你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老實孩子,自從看了這些愛情小說以後,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後來遇見她,”說著,手望床上一指道:“就把小說上所得的教訓,慢慢地試驗起來了。”蔣淑英聽他所說的話,太露骨了些,隻是對著微笑而已,沒有說什麽。洪慕修又問道:“二妹,你看這《紅樓夢》,是一部好小說呢,是一部壞小說呢?”蔣淑英笑道:“在好人眼裏看了,是好小說,在壞人眼裏看了,也就是壞小說。”洪慕修將手一拍道:“二妹說的話真對,你真有文學和藝術的眼光。”蔣淑英心裏想,你又是這樣胡恭維人。學一句話,何至於有文學眼光,又何至於有藝術眼光。洪慕修見蔣淑英含著微笑,以為自己的話,恭維上了。又道:“二妹,你的文學天才很好,為什麽要進職業學校,去學那些手工?”蔣淑英道:“我有什麽文學天才,連給朋友的信,都不敢寫呢。姐夫你這話不是罵我嗎?象我們學了一種職業,將來多少有點自立的本能,可以弄一碗飯吃。學了文學,又不能作一點事,反而把一個人,弄成柔懦無能的女子,那是害了自己了。”洪慕修笑道:“二妹,你還要怕沒有現成的飯吃。要自食其力嗎?”洪慕修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蔣淑英已經是懂了。卻故意不解,笑道:“不自食其力,天上還會掉飯下來吃嗎?”
洪慕修道:“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一定要和你找一個很合意的終身……”。
蔣淑英聽他說到這裏,便站起身來,走到床麵前,對床上問道:“姐姐,你要茶喝嗎?”蔣靜英睡得糊裏糊塗的,搖了幾搖頭,口裏隨便的答應道:“不喝。”洪慕修這算碰了一個橡皮釘子,自然不好接著往下說,但是就此停住,一個字不提,也有些不好意思。當時抬頭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掛鍾,說道:“呀!一點鍾了。二妹要睡了吧?在學校裏應該是已睡一覺醒了。”蔣淑英道:“不忙,我還等她醒清楚了,要給藥水她喝呢。”洪慕修笑著拱拱手道:“那就偏勞了。那桌上玻璃缸裏,有餅幹,也有雞蛋糕,你餓了,可以自己拿著吃。”蔣淑英嫌他糾纏,便道:“你請便罷,不要客氣。”洪慕修隻得走出去了。
自這天起,蔣淑英便住在洪家。無奈蔣靜英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洪慕修不能讓她走。洪慕修雖在部裏當了一個秘書,不算窮,但是他的家庭組織,很是簡單。
就是一個車夫,一個聽差,一個乳媽,一個老媽子。平常小南兒跟乳媽在一邊,就是他夫妻兩人吃飯。一大半的菜,還是由太太自己下廚。現在蔣淑英來了,是她每天和洪慕修同餐。她是一個愛幹淨的人,因此每餐的菜,也由她手弄,不願經老媽子一手做成。一天蔣淑英將做的菜端上桌來,洪慕修看見笑道:“我真不過意,要二妹這樣受累。”蔣淑英道:“姐夫怎樣陡然客氣起來了?我們又不是外人,怎樣提得到受累兩個字?”洪慕修道:“怎樣不是受累,你在學校裏,還要幹這個嗎?”
蔣淑英道:“我這是幫姐姐的忙呢。設若你府上沒有用人,我能看著廚房裏不煽火嗎?”洪慕修道:“二妹說得有理,但是我也不能靜坐在這裏看著你作事。”於是也拿著兩隻碗,在飯孟子裏盛了兩碗飯。先把一碗放在蔣淑英的席上,然後才盛了自己的一碗飯。蔣淑英笑道:“越說姐夫越客氣起來了。”洪慕修道:“你能做菜,我就能盛飯,這就叫合作啦。”說著索性將碗裏的蒸鹹鴨,挑了兩塊肥厚的,夾著放到蔣淑英的飯碗上。笑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歡吃這個。這是特意在稻香村買的南京鴨子哩。”蔣淑英笑道:“這樣說,我就不敢當。”洪慕修道:“這樣就不敢當,那末,你在這裏,不分晝夜的伺候病人,我更不敢當了。”蔣淑英道:“我希望我們以後都不要客氣,大家隨隨便便,你以為如何?”洪慕修道:“這個就很好,正是我盼望的事。”說時,洪慕修在盛飯,恰好蔣淑英的飯,也吃完了,洪慕修伸著手,就要去接碗。蔣淑英把碗望懷裏一藏,卻不肯要他盛。洪慕修道:“二妹,這就是你不對了,剛才你還說,大家隨隨便便,怎樣你首先就不隨便起來呢?”
蔣淑英道:“這是你和我客氣,我怎樣也隨便呢?”洪慕修笑道:“我哪是客氣,我是自己在盛飯,順便和你盛一碗啦,反過來說,你若是在盛飯,隨便和我盛,我也是不辭的。”蔣淑英笑道:“為了一碗飯,倒辦了許久的交涉。你真要盛,我就讓你盛罷。”說畢,當真笑著將碗遞給洪慕修,讓他盛了一碗飯。因為有了這種隨便的約束,以後誰要不隨便誰就沒理,蔣淑英也隻得隨便了。
第六十二回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
又過了三天,天氣越發的冷了。蔣淑英的小毛皮襖,已經借給史科蓮穿了。自己身上,還穿著一件小棉襖,一件旗袍。因為大家坐在病人麵前閑談,蔣靜英看見妹妹沒有穿皮襖,問道:“你怎樣不把皮襖穿了來?不冷嗎?”蔣淑英道:“來的那天,忘了穿來。我又懶得巴巴的回學校去,專門穿皮襖。”蔣靜莫道。“在我箱子裏,你拿一件穿罷。去年我就說送你一件皮襖,到如今還沒有履行呢。”洪慕修道:“這次二妹操勞得很,我們是越發的要謝她了。你的衣服,一來不是新的,二來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貨莊,去替她挑一件罷。”蔣靜英道:“那也是應該的,可是人家哪等得及呢?”於是用手在枕頭底下摸索了一會。因為人實在太疲倦了,翻不轉身來,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摸到什麽東西。洪慕修會意,連忙上前,在枕頭下抽出一把鑰匙來。於是將鑰匙交給蔣淑英道:“你姐姐的冬衣,都在那兩隻大紅皮箱裏,你自己去拿罷。”蔣淑英搖搖頭道:“在屋子裏我不冷,不用費事。”蔣靜英在床上,隻把一雙眼睛望著她,哼著道:“你客氣什麽呢?”蔣淑英見她這樣,不便違拗,隻得打開箱子挑了一件嗶嘰麵的小毛襖子穿了。到了吃飯的時候,洪慕修又開了話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發象你姐姐了。不過你姐姐年老些,也沒有你這樣……”說到這裏,便頓住了,隻管吃飯,蔣淑英笑道:“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哩。”洪慕修見她並不著惱,就笑著問她道:“二妹,明天我去買一件襖子送你,你願意要灘皮呢,願意要羔皮呢?”
蔣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說罷。”洪慕修道:“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麽關係?
我看要漂亮,還是灘皮的好。麵子呢,新出的印度緞,好嗎?“蔣淑英道:”我們當學生的人,哪裏要穿那好的料子。現在最時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綢,印度緞,我最不讚成。中國出的是絲織品,我們為什麽不要自己的出產,反要穿外國綢子呢。“
洪慕修笑道:“如此說來,足見你愛國心熱。我就送你一件綠色素級的麵子如何?”
蔣淑英道:“那樣料子,價錢更貴,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選人的禮,就不能不送好的。”蔣淑英聽他這一句話,也就置之一笑,沒有深於注意。不料當天下午,洪慕修就和她買著來了。買來了不算,立刻打了電話,叫了蘇州裁縫來,給她裁料子。年輕的人,沒有不愛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這樣熱心地要給她做衣服,她自然不能拒絕。
可是洪慕修雖然這樣高興,他夫人的病,越發是沉重了。本來蔣淑英來了以後,蔣靜英的病,仿佛輕鬆了些。藥吃下去,可以維持原狀,不見變卦。不料這幾天,又不對起來,熱度有增無減,緩緩的呼吸不靈。那個鬆井大夫,早也就說過,恐怕發生肺炎。若是變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裏想,總也不至於,因為他夫人,向來是沒有肺病的呢。這時他夫人發生了呼吸不良的現象,那鬆井大夫,仔細檢察了一番,然後將洪慕修找到一邊說道:“你這夫人實實在在有肺炎了。不過發炎的地方很小,現在還不要緊。”洪慕修聽了這話,嚇了一大跳,鬆井大夫看見洪慕修驚慌的樣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點兒好!還是搬到醫院裏去住好!在醫院裏好,醫院裏招待周到一點。”洪慕修道:“好罷,讓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思怎樣?”鬆井大夫又吩咐了兩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著去拿藥。這裏洪慕修既不便對他太太說,自己一個人又拿不定主意,便問蔣淑英意思如何。蔣淑英道:“這個日本醫生斷的病症,未必就絲毫沒有錯處。我看換一個大夫瞧瞧,姐夫以為如何?”
洪慕修道:“我並不是省錢,不過因為鬆井在中國時間很久,診治又很仔細,所以讓他一直看到現在。既然他沒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請一個大夫瞧瞧,據你看,是請哪個大夫瞧好?”蔣淑英道:“聽說有個德國大夫克勞科,對於肺病,是很有研究的,請他來看看也好。”洪慕修本來也就相信克勞科的本領,經了聰明的小姨子一保薦,越發非請不可,立時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克勞科主任的普祿斯醫院去。
醫院裏回電話,三點鍾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聽了,複又一個電話,打到克勞科家裏去。電話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說道:“今天是禮拜六,克先生到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麽時候回來?”那邊道:“禮拜一上午回來。”說完了這句,就把電話掛上了。洪慕修對蔣淑英道:“你看,這位克大夫,是這樣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沒法治了。”蔣淑英道:“既然是克勞科不在城裏,還有別的好大夫可請沒有?”洪慕修道:“這鬆井的本領,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他本事好的。據我所知,除了克勞科,實在沒有第二個。”蔣淑英道:“既然這樣,明天還請鬆井一次,到了後日再請克勞科來,似乎也不遲。”洪慕修道:“怎樣等得了兩天?這附近有個中國西醫,叫李濟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幾個錢,叫他來看看。”蔣淑英也以為很是,立刻就把那個李濟世大夫請來。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裝,嘴上養些短胡子,倒很象一個外交界的人物。他聽了一聽脈,一路搖著頭出來,說這沒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讓我來看兩三天,或者還有些辦法,現在是不成了。於是中文夾英文的說了幾句病理,就叫回頭派人到他醫院裏去取藥,逕自走了。洪慕修白花了五塊錢的馬金。四毛錢的車錢,就隻得了這一句話,沒有什麽希望了。洪慕修的聽差老周,也算是個老用人,他在外麵嚷了起來說:“怎麽請這樣一個大夫來看病!他是專管打六零六的,什麽也不懂,別看他們門口電燈那麽大,招牌那麽大,他知道什麽?”洪慕修聽了,大為掃興。這時自己越發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把蔣靜英的叔父嬸母請來。又把自己幾個親戚也請了來。蔣淑英的叔叔蔣國柱,他見洪慕修始終請的是西醫,很表示不滿意。他便對洪慕修道:“姑爺,不是我說你。
你們這維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國人了。這種內科的病症,西醫是不成的,應該請中國大夫看看。“洪基修道:”現在她已變成肺炎了,恐怕中國藥吃不好。“蔣國柱道:”哪來的話?就憑我親眼看見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癆症,一點小肺炎,有什麽要緊?“其餘的親戚,也都附和著說:”西醫治不好,我們自然不能老指望著西醫來治。“洪慕修一個人,拗不過眾人的意思,隻得請了一個中醫來治。那中醫一看病人形勢嚴重,用不相幹的藥,四平八穩的開了一個方子。但是怕藥價便宜了,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麵加了兩樣貴重藥品。洪慕修對於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藥給病人吃,又受不了眾人的包圍,隻得照辦了。這樣混了一天,病勢越發的沉重了。上午又換了一個中醫,他雖然說沒有生命的危險,也說不是一兩天治得好的。
洪慕修看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隻得又把鬆井大夫請了來。鬆井說,藥水是來不及了,隻有打針。而且以打針論,每天一次,恐怕還不行。洪慕修覺得還是他說得在理點,就用了他的辦法,用打針來治療。這針打下去,總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疲倦已極,話都懶於說。又這樣過了一天,已是禮拜一了。洪慕修打了兩三次電話,有把那個克勞科大夫請來,他又不大會說中國話,將病看了以後,他就問以前請中醫看的,是請西醫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訴請了中醫的話。隻說是請鬆井大夫一手治的,又把治的法子說了一遍,克勞科認為鬆井診斷不錯,一樣的打了一針,也就走了。這時,蔣國柱和一班來探病的親友,對西醫一致攻擊。說什麽叫肺炎,中國就向來沒有這樣一種病症。若說腿爛了,眼睛壞了,外國那些挖挖補補的法子,是比中國外科強些。這種內科,外國藥,哪裏吃得好?蔣國柱聽了這話,又解釋著道:“諸位哪裏知道:就是這些外科,也是中國人發明的。你們要看過《三國誌》,華陀給關公刮骨療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國的外科,古來實在好。因為失了傳,所以現在沒有人精。我想外國人的外科,總也是在那時候,從中國學了去的。外國人在中國幾十年,一定會把我們的內科,也偷了去的。”洪慕修聽了這話,又好笑,又好氣,但是一張口難敵眾辭,隻得默然。結果,還是依著叔嶽丈,把昨天那個中醫請了來。那中醫也說自己沒有辦法,最好是趕快另請高明,方子也不肯開,他就走了。
這個時候,那些主張請中醫的,又轉過論調來,說是讓日本大夫打針維護現狀再說。
到了這時,洪慕修越發是沒有主意了,隻是哭喪著臉從裏跑到外,從外跑到裏。
到了下午,鬆井又來了一次,便實實在在告訴洪慕修,說是人已沒有了希望,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長到晚上十二點鍾。洪慕修一聽這話,兩行眼淚,不禁就直流下來。這天下午,也不忙著找醫生了,隻是呆著坐在病人的對麵,一張椅子上。
蔣靜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窩外麵,那兩隻枯蠟似的胳膊,壓在被窩上,連移動著都沒有氣力。她的臉,兩個顴骨高張,眼睛越發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攏,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在外,一個粉裝玉琢的美人,現在簡直成人體標本。洪慕修也覺得實在可慘。蔣靜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閉不閉,除了她胸脯麵前,一起一落,作那很艱難的呼吸而外,人是一點沒有動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從中來,斷斷續續地流著眼淚。到了晚上,她忽然睜開眼來,對屋子裏周圍一望,見叔叔嬸嬸丈夫妹妹都在這裏。便將手略微抬起來一點,指著房門外道:“小南兒哩?”洪慕修道:“在外麵,你要看他嗎?”自己便出去,叫乳媽把小南兒抱了進來。蔣靜英把手連招了幾招,歎了一口氣,又說了一個“來”字。小南兒既想他媽,看他媽這個樣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蔣靜英的腳頭,兩隻小手扶著床沿,慢慢地往他母親頭邊走來。小眼珠望著他母親的臉,不敢作聲。蔣靜英握著小南兒的小手,半晌,沒有言語,隻是呆望著他,大家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有千言萬語不能說出來一樣,也都悄悄地不作聲。蔣靜英眼淚汪汪的喊著小南兒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
好好的跟著爸爸。“說時,她的聲浪,極其低微,眼睛複又轉望著洪慕修。洪慕修會意,便坐在床沿上,接過蔣靜英的兩隻手,說道:”靜英,你知道嗎?我在這裏。“
蔣靜英微微的點了一點頭,表示知道。洪慕修把頭低下去,靠著蔣靜英的臉,說道:“我們相處八年,你幫助我不少,我很對不住你。”蔣靜英用她瘦小的手,將洪慕修的頭撫摸幾下,露著牙,作了一番苦笑,於是她又把眼睛望著蔣淑英,意思要和她說兩句話。於是洪慕修走開,讓蔣淑英站到床麵前來。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點兒也矜持不住。蔣淑英這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兩個眼圈通紅,鼻子裏隻管窸窸窣窣作聲。蔣靜英對她搖了一搖頭,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蔣淑英也怕引著病人傷心,極力的忍住著哭。蔣靜英將小南兒的手牽著,交在蔣淑英手上,然後望著她的臉,現著很懇切的樣子說道:“小南兒明天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北京城裏,隻有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隻有……你……可以替我分憂。我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照應一點……”以後她自己湧泉也似的流著眼淚,不能再說了。蔣國柱夫婦,看見這個樣子,也都走到床麵前來。蔣靜英見麵前圍著許多人,隻把眼睛望著他們,那呼吸是一陣急促一陣,喉嚨管裏,一陣痰響,可憐一個青春少婦,就香銷玉碎了。
到了這時,大家都不免失聲而哭。小南兒見著許多人,圍住他母親哭,他也跳著兩隻小腳,哭著叫媽媽。大人見了這種樣子,越發的忍不住哭聲了。
從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門裏請了兩個禮拜假,辦理喪事,料理善後。蔣國柱夫婦,第一二兩天,也在這裏幫著辦些事,他們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擱,第三天就走了。蔣淑英便留在這裏,替他照應家務。過了一七,蔣淑英一算,自己離學校有半個月了。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沒有什麽事嗎?我想回學校去看看。”洪慕修道:“這回我家不幸,遭了這樣的事,連累二妹荒廢學業,我實在過意不去。
二妹要回學校,我怎敢攔阻。不過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憐我那孩子。“說到這裏,洪慕修就用手絹去擦眼淚,哽咽著說不下去。蔣淑英見他這個樣子,姐姐的靈柩,骨肉還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還在眼前,怎樣能硬著心一定要走,隻得暫且按下不提,過了一兩天再說。又過了兩天,自己覺得非回學校去看看不可。
但是隻要一對洪慕修說,他就哭喪著臉,叫人不好啟齒。這一天下午,外麵很大的風,蔣淑英正圍著爐子向火。電話機鈴鈴的響起來,出於不意,倒嚇了一跳,因見屋子裏沒有人,便走上前接話。誰知打電話來的,正是史科蓮。她說:“你不回學校來嗎?我知道你那邊有事,本不願打電話來的。可是我看見前麵號房裏,存著你的許多信,而且有雙掛號的,恐怕有要緊的信在內,我不能不告訴你了。”蔣淑英聽她那種口氣,都有氣似的。便道:“你沒有看我那些信,是哪裏來的嗎?”史科蓮道:“我怎樣能看你的信呢?”蔣淑英道:“不是說你拆我的信看,你沒有看看那信封上寫著是哪裏來的嗎?”史科蓮道:“我隻看見那信封上寫了一個‘張’字,都是自本京發的。”蔣淑英道:“好好!我這就回來。”說畢,將電話掛上,便告訴洪慕修,馬上要回學校去。洪慕修道:“外麵這樣大的風,你怎樣出門,明天再去罷。”蔣淑英道:“我有一個同學,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說畢,走進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圍巾,兩手把圍巾往前麵向懷裏一抄,就要出門。洪慕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還攔得住你嗎?你看!這大的風就這樣走了去嗎?我到衣櫥裏,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讓你穿了去罷。我又不出門,車夫在家裏也是閑著,我就讓他送你去。”說畢,一迭連聲,嚷著車夫拉車。自己又忙著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來,雙手捧著,交給蔣淑英。蔣淑英以為人家的感意不可卻,隻得穿上大衣,坐了他的包車,兜著風向學校裏來。
原來她的情人叫張敏生,早有白頭之約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見麵,一定也有一個電話相通。現在二人有半個月沒有見麵,也沒有通過電話,兩方麵都有些著急。
在張敏生一方麵,是不知蔣淑英為了什麽事,老是不見麵。蔣淑英也就怕張敏生疑心,急於要見麵解釋一番。她聽到說學校裏來了許多信,有姓張的寄來的,她就料到全是張敏生的信。隻有他的來信,沒有我的回信,他豈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在車上盤算著,要怎樣去解釋才好。偏是事有湊巧,在半路上,就碰見了張敏生,他穿著大衣,夾了一包書在肋下,在馬路邊上走。蔣淑英連忙就“敏生敏生”。張敏生一抬頭,蔣淑英早是跳下車來,迎上前去。張敏生看見她先是一喜,後來一見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銀光漆嶄新的包車,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蔣淑英道:“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這半個多月,我都在姐夫家裏,沒有回學校去,你知道嗎?”張敏生淡淡的答道:“我仿佛聽見說。”蔣淑英笑道:“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早就回學校,今天是同學打電話給我,說是我來了好多信,我猜這裏麵就有你的信在內,所以急於要回來。”張敏生笑道:“急於要回來,是半個月後才回校。若是不急於要回來呢?”蔣淑英道:“你說這話,太不原諒了,你想我的姐姐死了,我在那裏和她照料一些家事,這也是應該的。”張敏生道:“你很對得住你令親,你令親也很對得住你。你看,你穿這皮大衣,坐著包車,簡直不象一個學生了。”蔣淑英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張敏生道:“這樣大的風頭上,別把你吹凍了,你回學校去罷。我的意思,全在我寫的信上,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說畢,轉身便走。蔣淑英看他那個樣子,似乎已經氣極了,不過張敏生說的話,太不客氣,不好意思去叫他,自己也就轉身登車。到了學校門口,叫車夫自回去,一進門就見號房笑著迎了出來,說道:“蔣小姐你有好些個信在這兒。”說著,捧了一大捧信封,交給蔣淑英。她分了一半信,插在大衣袋裏,左手依舊疊了一大半拿著,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開來看。從頭看到尾,倒有三分之二是張敏生寫的。
自己一麵查信,一麵走著,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咦!好漂亮。”
蔣淑英回頭看時,正是史科蓮。她先笑著道:“難為你,還記得回來。”蔣淑英道:“你別提,早就要回來,我那個親戚死命的留著,也是沒法。”說著,將眉毛皺了幾皺,微微的歎一口氣道:“你以為我願意在那裏待著呢,真膩死我了。”兩人手搭著肩膀,一路說話,走進寢室去。史科蓮一看屋裏沒有人,笑道:“你再要不回來,不定要惹出什麽麻煩,你看那個朋友來的信那樣勤,他有多麽著急?”蔣淑英眼睛在看信,鼻子裏隻哼了一聲。史科蓮因為人家看情書,不願在人家麵前待著,自走開了。由五點鍾走開,直到七點鍾回來,隻見蔣淑英還在看信。她人躺在床上,把那些拆開的信封,鋪了一片。手上拿著一張信紙,竟自發了呆。史科蓮道:“寫信的實在耐寫,看信的實在也耐看,怎麽你還在看信?”蔣淑英眼圈紅紅的,歎了一口氣。史科蓮伏在床上,用手摸著她的臉,低聲笑道:“你兩個人不是很好的嗎?
這個樣子,似乎是鬧別扭了。“蔣淑英道:”男子的心……“隻說了一個”心“字,下麵就說不出來了。史科蓮猜想著那些信上,一定有許多不客氣的話,越說是越引動她的心事的。便笑道:”記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和你一床睡,聽到你說了一晚上的夢話。今天我又要和你睡,看你說些什麽,也許又可以探聽你一些秘密出來。“
蔣淑英聽了這話,錯會了意思,以為不但情人疑心,連朋友都疑心起來了,心裏倒是有一陣難過。勉強笑道:“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看我又會說什麽話。”史科蓮笑道:“我管得著你這些閑事呢。”史科蓮說了這話,便拖著她起來,說道:“走!上自習室去罷,你也和那間屋子,太疏遠了。”蔣淑英道:“你先去,我洗把臉就來。”史科蓮信以為真,先走了。誰知一直下了自習室,那蔣淑英還沒有來,回到寢室裏,也沒有看見她。史科蓮心裏一驚,便在前前後後各寢室裏去找,始終也沒有看見蔣淑英的影子,心想莫非她出門去了。於是一直追到大門口來,問號房道:“你見蔣小姐出去了嗎?”號房道:“不是今天下午回來的嗎?沒有出去。”
史科蓮道:“她出去了,也許你沒有看見。”號房道:“我今天下午,沒有離開過這兒,出去了人我怎樣不知道?”史科蓮聽他這樣說,複身又轉回來。重新在樓上樓下,跑了一周。可是這時候教室裏的電燈,都已滅了,自己膽又小,不敢闖進去開燈,便一麵走著,一麵輕輕的叫“密斯蔣”。一直到下樓的地方,仿佛聽見一陣哼聲。不聽這個聲音,也還罷了。一聽這個聲音,史科蓮不覺毛骨悚然起來。恰好有一個老媽子走樓下過,史科蓮膽壯起來,便將老媽子叫住。問道:“你看看,那樓梯下是誰在那裏。”老媽子過去一看,不覺叫起來道:“這不是蔣小姐,這是怎麽了?”史科蓮聽說,心益發慌了,扶著樓梯的扶手,連跑帶滾的滾了下來。在電燈影裏,隻見老媽子扶著蔣淑英上半截身子,讓她坐在地上。蔣淑英的棉袍,滾滿了塵土,就是臉上,也有半邊灰跡。頭靠著老媽子的腿,雙目緊閉,麵前吐了許多粘痰和髒東西,袖子上還拖了一截。史科蓮搖了她兩搖,不見她作聲,哇的一聲叫了起來。這時,驚動了大眾,都跑近前來看。舍監也來了,看看這樣子,先叫人把她抬回房去。安頓好了,校醫也被學校裏請來了。他將蔣淑英的病一看,說道:“這是不要緊的,無非受了一點刺激,加上寒風一吹,就暈倒了。但是她腿上,有一處傷痕,又似乎是在樓上摔下來的一樣,好好的照應照應她,就會好的。”校醫看著去了,一會兒就送了一瓶藥水來。這可把史科蓮忙個不了,給她洗換衣服,足足鬧了兩三個鍾頭。蔣淑英醒過來的時候,夜已深了。史科蓮伏在床上,對著她的耳朵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我可嚇了一跳呢。”蔣淑英還沒有說話,先就流出兩行眼淚。史科蓮抽出手絹,緩緩給她揩臉上的眼淚。因對她道:“我很知道,但是這也很容易解釋的,為什麽要急得這個樣子?”蔣淑英道:“我實在憤極了。我除非死了,人家才相信呢。”史科蓮逆料張敏生來的信,一定有什麽過分的話,隻是自己不好問,便默然的坐著。蔣淑英道:“你以為我真是病得這個樣子嗎?老實告訴你,是我上自習室的時候,站在欄杆邊,越想越氣,我也不知道怎麽著,似乎要極力鬧一下,才能痛快。想到那裏,我糊裏糊塗就向樓下一跳,不料那一下,就跳得我昏天黑地。”史科蓮聽了,不覺笑起來。說道:“你這不是發傻,憑你在樓上往樓下一跳,就會跳著跌死嗎?既然不會死,跌得這樣七死八活,這算什麽意思?”
蔣淑英一想,這事實在做得極其幼稚無聊,也微笑起來。史科蓮見她精神好些,才放心去睡。
不料學校裏得了些風聲,小題大做起來,派人到蔣國柱家裏去報告,說他侄女病得重,請他領回去醫治。當報信人到蔣家的時候,恰好洪慕修在那裏。他就說:“小南兒念他媽,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裏去調養,孩子有個伴,二妹在我那裏,也有人伺候。”蔣國柱就不大喜歡這侄女,因為得了哥哥一筆遺產,對於這侄女的教育費,不能不擔任。心裏巴不得蔣淑英早一天畢業,早一天出閣,減輕負擔。這種特別開支的醫藥費,當然是不願出的。洪慕修是個有錢的侄女婿,他既願戴上這一頂帽子,樂得讚同。因此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車,到蔣淑英學校裏來,和學校當局說:接她回家去。蔣淑英雖然不願意洪慕修來接,她猜著是叔叔差他來的,就跟著上了汽車。不料車子一開,一直開到洪慕修家門口。蔣淑英人雖疲倦,可是她還能夠生氣的。臉色一變,在車子上就對洪慕修道:“姐夫,怎樣把我接到你家來,你送我到叔叔家去,或者醫院裏也可以。”洪慕修道:“我並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家來。因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幹了,我實在不忍。我特意把車子繞到門口來,讓他來看一看你,也許以後就不念了。你身體不好,請不必下車,我去抱他出來。請你看在他母親麵上,你哄他兩句話,回頭我就送你到醫院裏去。”
這幾句話,說得蔣淑英心平氣和。一會兒工夫,洪慕修在屋裏把小南兒抱出來。他一出大門,就嚷著。“小姨小姨。”洪慕修將他送進汽車來,說道:“你念了兩天兩夜的小姨,現在小姨來了,你去親熱親熱罷。”蔣淑英撫摩著他的小臉,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說話,又把小南兒抱下車來,說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兒兩隻手抱著汽車門。又哭又嚷道:“不!不!我要小姨。”帶小南兒的那個乳娘,也走了出來,對蔣淑英道:“蔣小姐,這孩子真惦記著,你到家裏來坐一坐罷。”蔣淑英看見這樣,心裏也是老大不忍,隻得下車,由乳娘攙了進去。這裏洪慕修告訴汽車夫,讓他把汽車開走。可是學校裏的史科蓮,她還以為蔣淑英是到醫院裏去了,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個電話到蔣家,問是什麽醫院。那邊是老媽子回電話,說是不知道。史科蓮不得要領,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決定親自到蔣淑英叔叔家去探問。
這一天過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氣和暖,便到蔣國柱家來訪問。後來一問到蔣淑英在洪慕修家裏養病,不覺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家去看看,轉身一想,一來自己不認得洪慕修,二來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萬萬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人的念頭打消。自己一麵走路,一麵替蔣淑英想想,以為她這種行為不對。前晚既然有跳樓之舉,當然對於自己的行動要洗刷一番,怎樣昨日又重到洪家去?自己這樣一麵想一麵走路,信腳所之,自己沒留心到了什麽地方。及至自己醒悟過來,糟了,這並不是回學校的路。到學校去,應該是往北,現在卻是往南,正來個反麵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楊杏園那裏去不遠,自從得了人家的幫助,並沒有向人家道謝一聲。今天走得順路,何不去作個順水人情?有了這個主意,雇了車子,一直就到楊杏園家門口來。這拜訪男客,自己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走進門,渾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並沒有人,又不好意思高聲問人,便故意將腳步放重,又輕輕的咳嗽了兩聲。但是她雖有這樣使之聞之的意思,始終沒有見人出來。躊躇了一會子,又退出大門去。一看門框上有電鈴的紐子,便按了一下電鈴。一會走出一個人來,上下打量一番,便問找誰?史科蓮道:“這兒是楊宅嗎?”那人道:“這兒姓富,不姓楊。”史科蓮問頭一句話,就碰了釘子,臉上紅將起來,回頭就要走。還是那人道:“我們雖不是楊宅,這裏可住著有個楊先生,你這位小姐是找他的嗎?”史科蓮道:“對了,他在家嗎?”說到這裏,看那人有些驚訝的樣子似的,便又道:“從前這裏不是有個李太太嗎?我就是……我就是她的親戚。”那人道:“您貴姓?”史科蓮道:“我姓史。楊先生若是不在家,他回來的時候,就請你告訴他一聲罷。”說畢,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請你等一等,我給你進去看一看,也許在家裏。”史科蓮聽說,便站在門外。一會兒,楊杏園親自出來說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來?請裏麵坐。”楊杏園把她讓到後進那一間客房裏來,對麵坐下,先寒暄了兩句,便問史小姐喝咖啡的嗎?史科蓮道:“不必客氣了,我們總也算很熟的人哩!”楊杏園笑道:“是一個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國點心,我是很酸澀的,自己沒有把它吃了,留著待客呢。”於是楊杏園一麵叫聽差去煮咖啡,一麵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檸檬餅幹之類,放在茶幾上。
史科蓮正愛吃這些東西,也就不客氣,隨便的吃。一會聽差將咖啡煮熟了,楊杏園又親自取出一碟糖塊來,放在史科蓮麵前。笑道:“鄉下人學外國排場,是學不來的,這糖隻好用手來拿了。”說著拿了一塊,放在自己杯子裏。又道:“請你多放上一點糖罷,也沒有牛乳哩!史小姐在令親府上,沒有看見這樣喝咖啡的樣子吧?”
說著,將手上的大茶杯舉了一舉,又把那個大白鋼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蓮見他談論風生,不覺把進門時的拘束狀態,解釋了許多。便問密斯李沒有來信嗎?楊杏園道:“兩個禮拜前來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樣子她是很惦記的。”
史科蓮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楊先生種種協助,我也非常的感激。”說時,低頭用茶匙攪咖啡。楊杏園道:“這事若是老說起來,讓人家聽見,未免寒磣。萬望以後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話,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見麵了。”
史科蓮見他說得這樣懇切,笑道:“天下哪有協助了人,還不要人領情的。”楊杏園道:“這是極小的事,也值不得領情呢。不要提罷,不要提罷。”史科蓮不能說,也就隻笑了一笑。她從前在李冬青一處,和楊杏園見麵,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說話,和楊杏園交情尚淺,就無甚可說。現在少了一個李冬青,越發找不到什麽話談。所幸楊杏園的態度,極其自然,先問問學校裏的組織,後又談談李冬青的身世,史科蓮隻是吃著糖,喝著咖啡,臉上帶著笑,跟著話音,附和一二句,坐談了一個多鍾頭,總算談得還不寂寞。史科蓮因不願久坐,便告辭要走。楊杏園看她很受拘束的樣子,也不再留,便進屋子去,將幾盒已經開封了的糖,疊在一處,交給史科蓮道:“請不要嫌吃殘了,帶回學校去,留著看書的時候解渴罷。”史科蓮笑道:“吃了不算,還要帶了走嗎?”楊杏園道:“我原不客氣,我才把這東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殘的東西了。”史科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不客氣了。”於是將幾隻糖盒疊在一處,夾在肋下,和楊杏園鞠了一個躬,說聲“再會”。楊杏園道:“有工夫的時候,也許親到貴校來奉看,今天算是很怠慢了。”一麵說著,一麵送她出了大門去了。
第六十三回氣味別薰蕕訂交落落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
楊杏園送著史科蓮出門而後,走回正屋,隻見富家駒帶著笑臉,相迎上前。楊杏園誤會了他的意思了,先說道:“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到我這裏來問她的消息呢。”富家駒卻隨便答應了一聲,又道:“今天晚上有人請客,楊先生去聽戲嗎?”
楊杏園道:“我這幾天心緒很不好,不去罷。”富家駒道:“今天的戲好,可以去一趟,有一個人托我介紹和楊先生見一麵。”楊杏園道:“誰?要和我在戲園裏麵見麵。”富家駒道:“這人楊先生也許認得,他的老子,是個小財閥。他是有名的公子哥兒金大鶴。”楊杏園道:“哦!是他,倒也聽見說過的。他要會我作什麽?”
富家駒笑道:“他現在捧那個天津新來的角兒宋桂芳。”楊杏園道:“這個人唱什麽的?”富家駒道:“早幾年原是唱老生。現在是生旦淨醜,無所不來。”楊杏園道:“這是一個戲包袱罷了,夠得上捧嗎?”富家駒道:“她原是因為唱老生紅不起來,所以改了行,什麽都來。表示她多藝多才,是個出眾的角色。一些好奇的人,也相信她有本事,就把她捧起來了。”楊杏園道:“金大鶴這個人的性情,我聽見人說過,專門做人不做的事。人家愛的,他說不好,人家不要的,他故意去提倡。
其實這也無甚意思,不過賣弄他有錢罷了。“富家駒道:”這回不是他捧角,是代表他一個親戚捧角。“楊杏園道:”他的親戚呢?“富家駒道:”他的親戚,也是天天到,不過坐在包廂裏,不作聲的看戲罷了。“楊杏園道:”這也很奇怪了。他這個親戚捧角,為什麽還要人代表?有人代表,為什麽自己天天又到?“富家駒道:”因為她這個是位姨太太,不便出麵,就請金大鶴代表。金大鶴每日在池子裏,替她包兩排椅子,那姨太太就獨坐在包廂裏。“楊杏園道:”這宋桂芳,不是坤角嗎?
一個姨太太這樣排命的捧一個坤伶,這是什麽意思?“富家駒道:”我們也是很為奇怪的。據許多人傳說,這姨太太和宋桂芳發生了同性愛呢。“楊杏園笑道:”女子同性愛的這件事,我始終認為含有神秘的意味,不敢十分相信。再說,是兩個常在一處的女子,因為友誼濃厚,發生同性愛,那猶可說。一個姨太太,和一個坤伶,素不相識,無緣無故,發生同性愛,這話有些不可解。因為姨太太愛那坤伶,或者一部分為著藝術關係,坤伶愛姨太太,為著什麽呢?“富家駒道:”當然是為著金錢。“楊杏園道:”既然為的是金錢。那姨太太花了許多錢,買她這一段虛偽的同性愛,那不太冤嗎?照現在講戀愛的學說而論,或者從靈到肉,或者從肉到靈,或者靈肉一致。要說同性愛,當然完全屬於靈的方麵,然而現在她兩人,有一個專門是為錢的了,靈也是落空的。這愛字從何而起呢?“楊杏園和富家駒,正站在當中屋子裏,大談戀愛,富家駿笑了出來道:”這事果然有些奇怪,我要看看去。“富家駒道:”你總以為我是造謠的。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你同我到榮喜園去看一看,就可以證實我這話是有根據的了。“富家駿少年好事,就慫恿著楊杏園務必去看看。
好在富家駒棒的晚香玉,正和宋桂芳同在一個班子裏,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吃過晚飯,從從容容,三人同到榮喜園來。
那些看座兒的,見富家駒進來,一陣風似的擁著招待。那些在座的人,都站起來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剛來?”富家駒隨聲答應一聲“剛來。”看座的就引他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富家駒輕輕的對楊杏園說道:“那個姨太太已經來了。
靠台邊第三個包廂裏,不就是的?“楊杏園抬頭看時,隻見那個包廂裏,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婦人,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袍子,衫袖及袍子四周,都繡著蔥綠色的花朵。
右手舉起來,夾著一根煙卷在那兒抽,露出亮晶晶地一個鑽石戒指,光線四射。遠望那人,雖然十分豔麗,但是她兩頰很瘦削的,身體也極單弱,好像有病似的。那一個包廂裏,果然並沒有別人,隻有一件絳色的灰鼠鬥篷,放在身邊一張椅子靠背上。他一隻手夾著煙卷,一隻手卻曲肱放在欄杆上,側身而坐,態度極其自然,一點也不受拘束。楊杏園問道:“這姨太太抽鴉片嗎?”富家駒道:“那我倒不知道。
不過她向來是這一副害癆病的樣子。“正說時,隻見三四個人,簇擁著一個華服少年,走近前來。那後麵三四個人,有提著茶壺桶的,有捧著狐皮大衣的,有胳膊上搭著俄國絨毯的。早有人搶先一步,把那條絨毯,鋪在椅子上。那少年圓圓的臉,黃黃的顏色,一張大嘴,露出兩顆金牙。對於在座的人,照例的含笑點了一點頭。
富家駒起身,迎上前去,對大家說了兩句話,他便走過來,對楊杏園拱一拱手道:“嗬喲!這就是楊先生,久仰久仰。”富家駒道:“這就是金大鶴先生。”楊杏園道:“兄弟也是久仰得很。”金大鶴道:“早就想去拜訪楊先生,因為沒有人介紹,不敢冒昧從事,今天難得楊先生到此,過兩天一定到貴寓去奉看。”楊杏園謙虛了兩句便和他各人歸座。
富家駿在一邊,聽戲卻不在乎,一方麵看看包廂裏,一方麵看看金大鶴。不多一會兒,隻見一個人,頭上戴著獺皮帽,瘦小的身材,尖尖的臉,滿麵孔都抹上了白粉。身上披著一件玄色的長袍,套著琵琶襟的青緞馬褂。男不男,女不女,倒帶著一團妖氣。她走進那姨太太坐的包廂裏,隨隨便便,就在那姨太太身邊坐下。富家駿問他哥哥道:“那包廂裏剛來的是誰?”富家駒道:“那就是宋桂芳,你不認得嗎?”楊杏園聽說,也連忙抬頭去望。但是一看那宋桂芳,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動人之處。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處,談了一會,便走開了。不多時候,她又變成了戲裝,出台唱戲。當她出台的時候,前兩排的座容,果然是拚命的叫好。這天她正唱的是《女起解》,反串旦角。你看她那棗核的臉,又是配上一張闊嘴,一唱起來,露出一粒金牙,隻覺俗不可耐。富家駿輕輕的說道:“據書上說,從前有人喜歡吃狗糞,論理實在說不過去。如今看起來,這事竟是真的了。”富家駒道:“小一點聲音罷。你就知道她在唱戲以外,沒有別的本事嗎?”他兄弟倆是無心說話,楊杏園倒是有心聽著了。一會兒戲完了,故意慢慢的走,看那姨太太究竟怎麽樣?見她果然也起身很快,一轉身就由包廂側麵,轉到後台去了。楊杏園問富家駒道:“她上後台去作什麽?”富家駒道:“她常常在散戲之後,帶宋桂芳回家去呢。”楊杏園笑著點點頭,也沒有再問。
回得家去,富家駒道:“楊先生,你看金大鶴為人怎樣”?楊杏園笑道:《紅樓夢》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罷了。“富家駒見楊杏園下這樣刻毒的批評,頓了一頓,似乎有一句話要說,又不敢說似的。楊杏園笑道:”你以為我這個譬喻不對嗎?“
富家駒道:“這個譬喻,是很對的。他本是個人物不漂亮、性格不風流的紈絝子弟。
隻是楊先生這樣一說,一定不屑與為伍,他有一句話托我轉達,我就不敢說。“楊杏園笑道:”你且姑妄言之。“富家駒道:”他想請楊先生吃飯,恐不肯去,特意叫我先征求同意。“楊杏園道:”請我吃飯,下一封請柬就是了。我去就請我,不去就拉倒,這也用不著先要派人征求同意。“富家駒道:”他是專為請楊先生的。
楊先生若是沒有去的意思,他就不必請客了。“楊杏園道:”這樣說來,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我不去了。“富家駒道:”不是我替他分辯,其實他們沒有什麽壞意思,不過仰慕楊先生的大名,要聯絡聯絡。“楊杏園笑道:”胡說!我有什麽大名,讓他們去仰慕。就算我有大名,有大名的人,多著呢,他為什麽不去聯絡,單單要聯絡我?“富家駒笑道:”這樣一說,我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所以要聯絡的意思,無非是想請楊先生在報上替宋桂芳鼓吹鼓吹。“楊杏園道:”那還不是實行賄賂?
我怎樣能去。“富家駒道:”我就知道楊先生不能去。不過他這回請客,我想宋桂芳和那姨太太都要到的,倒可以去看看。“楊杏園道:”說了一天,究竟這位姨太太姓什麽,至今還不知道。“富家駒道:”金大鶴對於生人,他是不承認代表別人捧角的。就是對於熟人,他也隻肯承認一半。我實說了罷,這姨太太是金大鶴姑丈的如夫人,以輩分論,當然算是姑母。金大鶴的姑丈姑母,都回南去了,隻留下姨太太在北京。因為金大鶴家是內親,諸事都托金家照管。金大鶴帶著她捧角,是很有愧的。我們見了那姨太太隻含糊叫一聲馮太太,從來不和她談什麽家世的,她人極其開通,說話也很知大體。不信,楊先生隻要去吃飯,就可以會見她了。“楊杏園道:”馮太太也到嗎?那我越發的不便去了。“富家駒道:”嗐!怕什麽。她比男子還要大方些呢。“說到這裏,楊杏園也不往下說,自去睡覺。
到了次日,那金大鶴果然來了一封請柬,請次日在菁華番菜館吃西餐。楊杏園看了一看,就隨手扔在一邊,沒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鶴又親身來拜訪,他先是在前進和富家駒談話,隨後更由富家駒引進來。楊杏園就是要躲,也沒有地方可躲了,隻得相見。金大鶴抱著拳頭,一麵作揖,一麵笑道:“冒昧得很,冒昧得很。”楊杏園笑道:“正是不容易來的貴客,怎麽說冒昧的話。”金大鶴一麵對屋子周圍一望,笑道:“這地方雅致得很,應該是文學家住的。”楊杏園道:“這都是富府上的布置,兄弟不過借居呢。”金大鶴道:“這兩天天氣都很好。”
楊杏園道:“對了,比前幾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鶴道:“貴新聞界有什麽時局好消息?”楊杏園道:“時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給,新聞界哪有什麽消息呢?”
金大鶴且不用茶幾上敬客的煙,自在身上掏出一隻很長的扁皮匣子裏取出一根雪茄在嘴裏咬著,然後又掏出銅製的自來火匣,啪的一聲,放出火頭,將雪茄燃著。一歪身躺在沙發上,咬著雪茄,上下亂動,有意無意的道:“是,時局很沉悶!”說了這句話,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說完了。各自默然。還是金大鶴很不受拘束,笑道:“杏園兄,昨天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楊杏園道:“一直看完了才回來,要想找金先生談兩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鶴笑道:“實不相瞞,我天天哪裏是去聽戲?不過是履行一種債務罷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樣?”楊杏園知道絕不能在捧角家麵前,說一句他所律的戲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鶴笑道:“本事是有,可是她並不照規矩行事,據內行的眼光看來,那簡直是胡鬧。不過她交際的手腕,很是不錯,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和她幫忙呢。這一層或者杏園兄已經聽見說了。”說時,臉朝著楊杏園發笑,咬著雪茄一上一下的動,表示他很不在乎的樣子。楊杏園道:“評章風月,我是一個外行,所以個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
金大鶴道:“今天一早,我專人送了一張帖子過來,看見嗎?”楊杏園道:“看見了,金先生太客氣。”金大鶴拱了一拱手,笑著說道:“我很怕楊先生不賞臉,所以親自前來敦勸,我還有一句話要表明,這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的,一來是我打算請幾個朋友,在一處敘敘。二來有幾位朋友,很願和楊先生見一見麵,我借此好介紹介紹。我想經了這番說明,楊先生不會再推辭的了。”這一席話,說得令人無辭可推,他也隻好依允了。金大鶴道:“楊先生平常的時候,怎樣消遣?”楊杏園道:“我是終年窮忙,沒有什麽機會去逛。”金大鶴笑道:“我們正是相反,每天逛得昏天黑地,簡直不知道怎麽樣是好?先父本去世的時候,給我找了許多差事。一天要把十個身子去上衙門,恐怕都有些忙不過來。所以找是讓他老人家找,衙門我是不到的,隻是在家裏靜候著他的停職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穩固,我一個差事也沒丟。這我們又說句老實話,都還不是看著先父的麵子。”楊杏園笑道:“這是賢者多勞。”金大鶴道:“我勞什麽,一天到晚逛呢。有幾個衙門,我掛名都在一年以上了,我還不知道他那大門是朝南朝北,到了發薪的日子,那邊聽差打來一個電話,我就叫聽差去取,取來了,隻當是撿來的錢,足這麽一胡花,逛得越有勁了。”楊杏園笑道:“這都是資格問題。有金先生這樣的聲望,自然樂得快活,況且府上是富有之家,還希望用金先生的薪棒嗎?金先生若是領了薪水不用,反顯得小氣了。”金大鶴最愛聽這種話,便道:“杏園見這話,句句都說到我心眼裏去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願和老哥談談。今天上午有空沒有?我們一路吃小館子去。”
楊杏園道:“不必,明天再叨擾罷。”金大鶴哪裏肯,一定逼著楊杏園去吃午飯,又邀了富家駒作陪。楊杏園這才看透了他,人家越說他能花錢,他是越愛花的。論起他前來一番結交的誠意,不能說壞。無奈他一張嘴說話,不是聽戲逛窯子,就是那部那衙,談久了,真有些刺耳,這一餐飯,楊杏園領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華番菜館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遲。一進門,就有三個異性的人,射入他的眼簾,一個是馮太太,一個是宋桂芳,一個卻是富家駒捧的晚香玉。楊杏園對於富家駒,很是自然。富家駒以楊杏園雖是年紀相差不多,可是父親的朋友。在他麵前,帶著所捧的坤角同坐,究意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卻認得他,早站起來,將身了蹲了一蹲,叫一聲:“楊先生。”因為富家駒不喜歡坤伶那種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蒞會,挽了一個雙髻,穿著豆綠印度緞的旗袍,在電燈下麵,青光炯炯射人。楊杏園和她點了一個頭。金大鶴早含著笑將在座的人,一一介紹。介紹到馮太太麵前,馮太太竟不是鞠躬,老遠的就伸出一隻手來,這個樣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禮的了,楊杏園隻得搶前一步,將她的手握著。馮太太先笑道:“楊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來,榮幸得很。常常在報上看見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楊杏園道:“可笑得很。不足掛齒吧?”這時,兩人站得很近,見她臉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層粉。眼睛下,隱隱似有一道青紋,兩顴上,還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隱在粉裏。楊杏園和這樣一個粉裝玉琢的女子,站在一處,不但感覺不到一點美趣,而且見她那樣憔悴,隻是可憐。回頭再看那宋桂芳,馬褂脫了,又套上一件錦雲緞的坎肩,若不是在她帽子下,露出兩截鬢發,竟要認她是個男子了。大家坐了下來,宋桂芳和馮太太,正坐在一處,其餘的賓客,隨便坐了。馮太太拿起那塊菜牌,和宋桂芳同看,指著說道:“這牛排,怪膩的,咱們掉個什麽?”宋桂芳道:“龍須菜,好不好?”
馮太太皺了眉,望著她道:“昨天你吃涼的,差一點兒壞了事,又吃這個,咱們都換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著身子撅了嘴道:“我是愛吃龍須菜的。”馮太太拍著她的肩膀道:“得了,別嘴饞了,跟著你姐姐學沒錯。”宋桂芳把頭偏著,靠在馮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罷,就那麽辦。”楊杏園正坐在她二人對麵,見了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愛,難道真有這回事,不然,她兩人何以這樣親密?再轉過頭去看看富家駒和晚香玉,卻反而和平常人一樣,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絹,露出一排白白的齒,咬著手絹一點兒巾角,隻是把眼睛斜著微笑。一會兒西崽端上菜來,那馮太太自己加上醬油,問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問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椒,也問她要不要,簡直真不怕麻煩。馮太太對楊杏園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戲不壞,反串《惡虎村》的黃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嗎?”楊杏園道:“宋老板真是多才多藝,又能夠演短靠武生,我很願意瞻仰的,不過今天晚上,還有一處約會,恐怕不能來,第二次再演這個戲,我一定要到的。”馮太太笑道:“楊先生來不來,我們倒不敢勉強,總得請您幫忙,多多的鼓吹幾回呢。”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兒,過一兩天,我過去請安。”楊杏園道:“那就不敢當。”說時對富家駒望著,說道:“我和富大爺住在一處。”馮太太笑道:“那更好了,將來你要會楊先生,倒有一個伴兒呢。”說時,眼睛斜視著晚香玉。
在她斜視的時候,隻見金大鶴舉著一隻大玻璃杯子,正在喝酒。她就用勺子,敲著盤子沿,當當作聲,在座的人,以為還有誰演說呢,立刻都鎮靜起來。馮太太對著金大鶴道:“我的大少爺,你喝什麽酒,這樣敞開來喝。”她說了這句話,大家才知道她是說金大鶴的,都爽然若失。金大鶴正仰著脖子喝酒,聽了盤子響,將杯子已然放下。聽見馮太太說他,便笑道:“不要緊,這是葡萄酒,你怕是白蘭地嗎?”
宋桂芳道:“不提起酒,我都忘了。姐姐,我也喝一點兒葡萄酒,成不成?”馮太太伸出手將她麵前玻璃杯子按住,說道:“瞎說,該挨罵了。”金大鶴笑道:“我看她怪饞的,在我這杯子裏,分一點兒去喝罷。嫌髒不嫌髒?”宋桂芳道:“人口相同,嫌什麽髒,你就把那杯送過來罷。”馮太太道:“誰敢,送過來,杯子也是要砸掉的。”宋桂芳笑道:“得了,讓我喝一口罷。”馮太太道:“一口也不許喝。”
宋桂芳道:“一口不成,喝一點點罷。”馮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講麵子,就給你喝一點點罷。“於是拿著湯匙,在金大鶴酒杯上蘸了一蘸,笑道:”這是一點點,就給你喝罷。“說時,將湯匙送到宋桂芳嘴內。宋桂芳喝了之後,將右手胳膊支撐在桌上,扶著腦袋,放出很慢很低的聲音說道:”哎喲!我醉了。“金大鶴笑道:”別使那股子勁了,這不是台上呢。“楊杏園見他們開起玩笑來,一點兒也沒有顧忌,倒覺得有趣。不過宋桂芳那個樣子,越是撒嬌,越是酸溜溜的。自己坐在她對麵,隻是報以微笑。一會工夫,咖啡送上來了。楊杏園便對金大鶴道:”多謝多謝,我要先行一步。“大家點了一個頭,馮太太又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手。楊杏園走後,晚香玉也站起來,說道:”我要去扮戲了,別誤了事。“宋桂芳道:”我也要去的,一塊兒走罷。“馮太太道:”“我今天不去了,散了戲,你就來嗎?”宋桂芳道:“回去早了,你也沒事,何妨到包廂裏去坐坐,回頭我坐了你的車子去,不好嗎?”馮太太道:“散了戲,你到我家裏來是了,戲園子裏我去不去,再說。”
宋桂芳晚香玉去了,來客也陸續的去了,隻有馮太太和金大鶴在這裏。馮太太便問道:“我昨天約你給桂芳邀一場牌,你辦得怎麽樣了。”金大鶴道:“我為一件事耽誤了,遲個一兩天準辦到。”馮太太冷笑道:“什麽耽誤了,幹脆,你不願辦就是了。你求我沒有不給你辦到的,我求你的事,你就是這樣推三阻四的。”金大鶴道:“我明天準辦到,我要辦不到,就是你的孫子。”馮太太又笑道:“別這樣昏天黑地的發誓了,做事誠實一點,那就成了。”金大鶴道:“聽戲去不去?我們一塊兒走。”馮太太道:“我要回去過癮了,今天大半天沒有扶槍呢。”
馮太太別了金大鶴,自回家去。走進房,隻見火酒爐上的鍋子,咕嘟咕嘟直響,水蒸汽騰雲似的往外麵噴。馮太太便喊道:“陳媽,這屋子裏燉的是什麽?沒有事,就把我的爐子作玩意嗎?燒了火酒,不算什麽,著了屋子怎麽辦?”陳媽由外麵笑進來道:“我剛離開,太太就進來了。誰敢在這爐子上燉什麽呢,這是燉的那碗牛肉湯。”馮太太道:“怎麽不在廚房裏燉去?”陳媽輕輕的說道:“那廚子真討厭,我晚上到那裏去取這碗牛肉湯,他總要問,並且打破沙鍋問到底,鬧個不了。我想這裏有的是爐子,就在這裏燉吧,恐怕比煤爐子上燉的,火工還要到些呢。”馮太太一麵脫衣服,一麵說道:“嘿!你可別和他們亂說,他們這些東西,門房裏一坐,什麽也要說出來。”陳媽道:“我沒說什麽。我就說這牛肉湯是太太自己吃著補身子的。”馮太太笑道:“你又懂了,這是補身子的。”陳媽笑道:“這有什麽不懂?
猜也猜得出一點來啦。“馮太太道:”別說了,給我點上燈罷。“陳媽在床底下一摸,掏出一隻光漆漆的書式匣子,放在床中間。隻將匣子的活機一按,蓋子自開,裏麵卻是一套煙家夥,煙燈放在中間。陳媽將燈點了,把壁上掛的一個四弦琴匣子取下來,打開來,裏麵並沒有琴,卻是兩根煙槍。也把它放在床上,煙家夥兩邊,一邊擺了一根。馮太太穿著猩猩大紅緊身襖,斜躺在床上。陳媽端了一張小軟椅過來,便伏在床沿上燒煙。馮太太在左右兩邊,各吸了七八日,便捧著一本小說,就著煙燈看,慢慢的便迷糊過去了。忽然有人搖著身體道:”嘿!今天晚上睡得真早啊。“馮太太睜眼一看,卻是宋桂芳進房來了。馮太太道:”這就散戲了嗎?“宋桂芳且不理她,搬了那張椅子,坐到火爐邊去。馮太太道:”我這屋裏很暖和的,你還怕冷嗎?“宋桂芳道:”外麵又下雪了。我那洋車,棉布篷子又壞了。到你這兒來,迎麵的吹著老北風,真夠瞧的。“馮太太聽說,連忙就在暖壺裏,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一看火酒爐子,是滅了,鍋還在上麵。揭開鍋蓋,半鍋水,猶自熱氣騰騰的,水中間,放了一隻白玉細瓷碗,裏麵大半碗牛肉汁,濃厚異常,看去有如黃油一般。馮太太取了碗出來,在條桌抽裏,尋出一雙象牙筷,將這濃汁裏麵的牛肉塊渣,一齊挑撥在一個小碟子裏,隻剩一碗濃熱的湯汁,便端來給宋桂芳喝。宋桂芳端著碗,皺著眉道:”今天這湯,格外的油膩了。你喝一點,好不好?“馮太太道:”我早喝了,你喝罷。“宋桂芳將牛肉汁喝了。馮太太遞了一玻璃杯溫水,給她嗽口,又就著爐子,銅旋子裏的水,擰了一把毛巾,給宋桂芳揩臉。宋桂芳笑道:”你的老媽子,倒也享福,這時候就都睡了。我一來,倒把你忙壞了。“馮太太道:”是我吩咐了他們,我不按鈴,叫她們別進來。“宋桂芳道:”我說呢,剛才我進來,還是陳媽掀簾子的,怎麽一會兒她就睡了,幹嗎不讓她們進來?“馮太太道:”她在這裏,我說一句什麽也不方便。“宋桂芳笑道:”你越是這樣鬼頭鬼腦的,她們越是疑心。她們不要說我是一個男子改扮的吧?“馮太太笑道:”你若是個男子,那也好辦,我就跟你跑了。“宋桂芳道:”你也別太高興了。你們老爺一回京,還能讓你這樣天天往外麵逛嗎?“馮太太道:”因為這樣,所以我樂一天是一天。你別瞧我是一個太太,我不如你唱戲,自由自在。“宋桂芳道:”又要發牢騷了。咱們躺著燒煙罷。“說時,宋桂芳也脫了長袍子,和馮太太對躺在床上燒煙。宋桂芳道:”你說唱戲好嗎?人家的扇子不停手。我們要穿幾層衣服在台上跳。
人家冷的在屋子裏守著火,我們還得脫衣服上台。那個苦,也就夠受了。象我呢,是一個名角兒了,一個月也不過掙個幾百塊。象那些當零碎和跑龍套的,一天拿幾十個銅子,吃飯都不夠,那也有意思嗎?你們當太太整萬的家私,一點事兒不用作,還是茶送到口,飯送到手,那不好嗎?“馮太太道:”有錢算什麽?我們在這青春年少的時候,不能趁心趁意樂一樂,給人家老頭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個人坐了牢,有錢又有什麽用處?人家總喜歡上遊藝場,上公園,我就怕去得。為什麽呢?看了紅男綠女成雙作對,自己也要慚愧。就是從前,戲我也不去聽的。老頭子約我幾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後來老頭子走了,我聽了你幾回戲,就和你認識了。“說到這裏,笑了一笑。放下煙簽子,將手指頭在宋桂芳額角上一戳,說道:”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難,怪可憐的。也不知什麽緣故,我癡心妄想,就真把你當了那個公子。嗐!可惜你也是個女子,不然!我們兩人倒對勁兒,難得你看得我的心事出,常到我這裏來陪我談談。又蒙你費了許多的事,引我到你家裏去了幾回。但是這種事,我實在提心吊膽,生怕讓人家知道。“說畢,又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看見我極力拍金大爺的馬屁嗎?他就是我們老頭子托了的,叫他管著我呢。他是一個花花公子,這些路子,他沒有不熟的,到你家裏去一兩回,不要緊,去得多了,是瞞不過他的,以後還是不去好。反正你是一個女孩子,你一個人和我來往,他們隨便怎麽疑心,也疑心不出什麽來,還是你到我這兒來罷。“宋桂芳道:”你們老爺回來了,我還能來嗎?“馮太太道:”隻要他不把那一位帶來,你就能來。“宋桂芳笑道:”你不要瞎說了,你們老爺來了,我一個姑娘家常跑來,算什麽一回事?“馮太太道:”那也不要緊,有男子的家裏,姑娘就不能來嗎?你別在我這裏住下就是了。“兩人正在說話,仿佛聽到隔壁屋子裏,一陣電話鈴響。馮太太道:”咦!這時候,誰有電話來?我們談了這久,老媽子大概都睡了,讓我自已接去。“說畢,丟了煙簽子,順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鬥篷,披在身上,趿著棉鞋,便去接電話。那邊說,”你是馮宅嗎?請馮太太說話。“馮太太道:”你貴姓,我就姓馮。“那邊說,”您就是馮太太嗎?我姓宋。我家姑娘,現在還在您公館裏嗎?
要是在這裏,叫她來說話。“馮太太將耳機擱下,便叫宋桂芳來接電話。宋桂芳道:”我躺著呢,我媽有什麽話,就叫她對你說罷。又刮風,又下雪,反正這個時候,我也不能回去。“馮太太信以為真,便又拿著耳機向道:”你是宋大媽嗎?桂芳說她躺著懶得起來,有什麽話就對我說罷。“那邊說:”她睡了嗎?那可不成,她今晚上務必回來。“馮太太道:”有什麽要緊的事嗎?“那邊說:”有三百多塊錢的行頭錢,她約了明天一早就給人家呢。她倒好,沒事似的,一睡睡到十二點回來,要錢的來了,我怎麽辦?勞您駕,催她回來罷。“馮太太覺得這問題太大了,便叫了宋桂芳自己來接話。宋桂芳先和她媽歪纏了一會,隨後又說:”聽便怎麽樣為難,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要錢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們家來嗎?明天早上,我就回來見他們,這也沒有什麽了不得吧?“說畢,一撅嘴把耳機掛上,二人重到房裏來燒煙,宋桂芳卻是一言不發,呆在床上。馮太太看著,忍不住要問。便道:”是哪裏的行頭錢?“宋桂芳道:”別提了,越說叫人心裏越著急,今天晚上,還是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回家,和他們擠去。“馮太太道:”一下就要拿出三百塊錢來嗎?“
宋桂芳道:“可不是?恐怕還不夠呢,我原不敢做這些行頭,因為你對我說了,金大爺準給我邀一場牌,我想金大爺決不推辭的,以為這個錢總有指望,所以把想做的東西就做下了。現在金大爺不肯幫忙,我想你也是沒有法子,我隻忍在肚裏,不肯對你說,省得你為難。”馮太太在床上坐了起來,在煙卷筒子裏,取了一根煙卷,就煙燈上點了。兩個指頭夾著煙卷,放在嘴邊,深深的吹了兩口。然後噴出煙來,一支箭似的,射了出去。眼睛看著煙慢慢散了,複又吸起來。這樣兩三口之後,她突然對宋桂芳道:“錢呢,我手邊下倒有幾個。不過這個月,花得太多了,已經過了三千了。我現在若不收束一點子,將來老頭子一回京來查賬,我是不得了。但是多的也花了,省個三四百塊錢,也無濟於事,這個忙,我一定可以幫你的。隻是愁著這筆總賬,不容易算。”宋桂芳道:“你們老爺很喜歡你的,他回來了,你多灌他幾回米湯,他就可以不算賬。”馮太太笑道:“我也喜歡你,你怎麽不灌我的米湯哩?”宋桂芳道:“女子對女子,有什麽米湯可灌?”馮太太道:“怎麽沒有?”
於是輕輕的對宋桂芳耳朵裏說了一遍。至於她究竟說些什麽,下回交代。
第六十四回已盡黃金曲終人忽渺莫誇白壁夜靜客何來
卻說宋桂芳問馮太太,要怎樣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湯。馮太太便對宋桂芳耳朵裏,輕輕說了兩句。宋桂芳對馮太太笑道:“這有什麽不成?媽,我這裏給你磕頭了。”宋桂芳說畢,果然磕了頭去。馮太太叫了一聲,“喲”,連忙將宋桂芳扶起,笑著說道:“你真做得出來。我給你說著玩,你真拜起來了。”宋桂芳笑道:“認幹兒子幹姑娘,先都是說著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認是認了,可是認姑娘沒有白認的,你得給點兒賞錢啦。”馮太太笑道:“沒有什麽賞錢,晚上帶著小姑娘睡,給點乳水小孩子吃,解解餓罷。”宋桂芳笑道:“成,我也隻要吃一點兒乳水就成了。”宋桂芳這一陣恭維,恭維得馮太太真個喜歡起來。讓馮太太將大煙抽完,宋桂芳索性裝作了女兒的樣子,和馮太太一頭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盡法子,把馮太太弄醒,說道:“幹媽,我要走了,你說的那話,怎麽辦?”馮太太笑道:“我既然答應了你,還能冤你嗎?”於是將散著蓬蓬的頭發,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來,就打開箱子,取了三疊鈔票,交給宋桂芳。宋桂芳遠遠的對箱裏碰了一眼。說道:“媽,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疊上,還分一半給我罷。”說時,用手對那箱子裏一指,馮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有點不知足吧?”宋桂芳道:“你老人家再給我幾十塊,若是金大爺給我打牌,那個錢我就不要了。”說時,宋桂芳頓著腳,扭著身子,撅著嘴,隻是發出哼哼的聲音。
馮太太對於她老爺,也是這樣撒嬌慣了的,可是宋桂芳對她一撒嬌,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裏,拿了幾十塊錢給她,共總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塊。宋桂芳接了錢,給馮太太請了一個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後,馮太太倦得很,往被服裏一鑽,又睡著了,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鍾,方才起床。冬日天短,梳梳頭,洗洗臉,天已黑了。於是又抽了兩口煙,便在電燈底下吃早飯,正吃飯,金大鶴來了。馮太太依舊吃飯,沒有起身。金大鶴自己在她對麵坐了,笑道:“今天的飯很早,吃了飯,打算上哪兒去?”馮太太笑道:“這是早飯,不是晚飯。”金大鶴道:“什麽,今天鬧到這時候吃早飯,昨晚上沒有睡嗎?”馮太太笑道:“和我幹女兒鬧到四點多鍾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來?”金大鶴道:“哪個幹女兒?”馮太太道:“你說還有誰?”金大鶴笑道:“是宋桂芳嗎?那倒巧,她有一個年青的幹爸爸,現在又有一個年青的幹媽了。”馮太太正用筷子夾了一片風雞,要送到嘴裏去,聽了這話,筷子夾著菜懸在半空,連忙就問道:“誰是她的幹爸爸?我怎樣不知道?”金大鶴看了一看馮太太的臉色,搖搖頭,笑道:“你兩個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訴你,傷了你兩人的感情。”馮太太這才吃著菜,扒著飯,隨隨便便一笑。說道:“我們有什麽感情?叫幹媽也是好玩罷了。慢說她不是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幹老子啦。”金大鶴點著腦袋笑道:“你兩人僅是幹親,那倒罷了。”馮太太便又停著了碗筷,對金大鶴一望,問道:“不是幹親就是濕親了。我問你怎樣的濕法?”金大鶴笑道:“你別著急,我也沒說你是濕親啦。我的意思,以為你們不應該稱為幹兒幹母,應該稱為幹夫幹妻才對哩。”馮太太鼻子裏呼了一聲,冷笑道:“幹夫妻就是幹夫妻,怕什麽?你不服氣嗎?”金大鶴道:“笑話!我為什麽不服?因為這樣,所以你問她的幹老子,我不能告訴你。”馮太太道:“一個坤伶決計不止一個人捧她,別人在她頭上花錢,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說她拜了別人作於老子,我可沒有聽見說。”金大鶴且不作聲,在皮匣子裏取出一根雪茄,一個人斜坐著抽煙。馮太太道:“你說那人是誰?”金大鶴道:“你已經表示不相信了,我還說什麽?”馮太太道:“你果然說出真名實姓,有憑有據來,我當然相信。”金大鶴慢慢的噴出一口煙,笑道:“自然有名有姓,難道憑空指出一個人,說是她的幹爸爸不成?”馮太太道:“你說是誰。你說!你說!”說時用兩隻胳膊搖撼著桌子。金大鶴互抱著兩隻胳膊,昂著頭,(口卸)著雪茄,隻是發微笑。馮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夾了一塊殘剩的雞骨,往金大鵬臉上一扔。說道:“說呀!耍什麽滑頭?你再要不說,我就疑心你是造謠言了。”金大鶴道:“你真要我說,就說了,你可別生氣了。”馮太太道:“你說得了,繞這些個彎子作什麽?”金大鶴道:“你在包廂裏,天天對池子裏望著,不見第二排有個小胡子嗎?”馮太太道:“不錯,是有那樣一個人。他是誰?”金大鶴道:“他叫熊壽仁。可是因為他老子的關係,那樣的漂亮人物,卻得了一個極不好聽的綽號。因為他父親綽號狗熊,他就綽號小狗熊。
父子一對,都是嫖賭吃喝的專家。此外他還有一門長處,就是能花錢捧角。捧起角來,整千的往外花。宋桂芳是一個剛剛紅起來的角兒,添這樣,添那樣,哪裏不要花錢。現在有這樣一個肯花錢的人棒她,她哪有不歡迎之理?在一個月前,她就常和熊壽仁在一處盤桓了。其名說是拜小熊為幹爸爸,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叫過一句。“
馮太太聽了,雖然有些不高興,可也不肯擺在麵子上。便笑道:“她靠唱戲,能弄幾個錢,有人這樣替她幫忙,我也替她歡喜。”金大鶴道:“我沒有說完啦,說完你就不歡喜了。小熊這個人員肯花錢,可是大爺的脾氣,很厲害。他要在誰頭上花錢,誰就要聽他的指揮,受了他的捧,又要受別人的捧,那是不成的。他早知道宋桂芳和你很好,因為你是位太太,他沒掛在心上。可是他因宋桂芳常在你這裏住下,總不放心。聽說他已經和宋桂芳說過,不許她再在你這裏住。宋桂芳不能不答應,因為一刻兒和你就斷絕關係,不好意思,叫小熊給她一個限期,她要慢慢丟開你哩。”
馮太太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麵前玩戲法了,你大概碰了她的釘子,就在這中間挑撥是非,對不對?”金大鶴道:“我說了不必告訴你,你一定要我告訴你。現在告訴了你,你倒說我挑撥是非。我反問你一句話,你就明白了。這幾天,她和你要錢沒有?”馮太太見他問得很中關節,倒是心裏一跳。卻依然放出鎮靜的樣子,笑道:“問我要錢了,怎麽樣?”金大鶴道:“大概開口不少吧,給了沒給?”
馮太太不願意往下說了,便道:“你怎樣知道她和我要錢,而且開口很大?”金大鶴道:“她要了這回,就要不到第二回了,怎樣不大大的開口?”馮太太不能再吃飯了,將碗筷推在一邊,拿一隻手撐著頭,望金大鶴呆了一會。金大鶴道:“我這話說得對不對?我看你這樣子,錢都給她了。不給她呢,她還要敷衍敷衍你。你這一給了錢,我剛才說慢慢丟開你的話,恐怕都辦不到,簡直就要斷絕關係了。”馮太太道:“你說的這樣厲害,你是聽見誰說的?”金大鶴道:“和那小熊跑腿的人,有一個也常常跟著我一處混。因為他和小熊借兩次錢沒有借到,昨晚上在戲園子裏遇見我,將我拉在一邊,他告訴我說,小熊是天津一家戲園子裏的股東,已經和宋桂芳約好了,叫她到天津去唱戲。宋桂芳掙的包銀,是宋桂芳的,小熊跟著她到天津去,供著她的吃喝穿。宋桂芳的母親,走是讓她走,要她先拿出一筆安家費。她因為要大大的敲小熊一筆錢呢,這安家費不願和小熊要,打算出在你頭上,那個人要見好於我,所以把這話對我說了,好讓我們防備著呢。”馮太太道:“據你這樣說,這事竟是千真萬確的了。”金大鶴笑道:“那我不敢說,你瞧罷。”馮太太一想昨晚上宋桂芳要錢那種樣子,實在可疑。把金大鶴這話,合並起來一看,竟有幾分真了。便道:“你說她要到天津去,這話倒有些象。在一個禮拜以前,她曾說過,天津有人請她去作台柱。不過後來我問她,她又含糊其辭了。”金大鶴道:“那個時候,大概就打算和你要錢了。說明了,怕你不給錢呢。”馮太太越想越疑,便進房修飾了一番,和金大鶴同到榮喜園去聽戲。
馮太太且不進包廂,一直便上後台。天天宋桂芳來的挺早的,今天隻剩一出戲,就要上台了,還是沒來。一直等了十幾分鍾,才見她擁著鬥篷,推開門匆匆往裏一闖。她一見馮太太在後台,笑著說:“今天你倒比我早。”說畢,一麵脫下長衣,就去扮戲。馮太太本想問她一兩句話,一來因為此處人多,怕人聽見了。二來又怕她並無上天津去的意思,糊裏糊塗一問,未免有傷感情。依舊還是忍住了。她對鏡子在擦粉,馮太太站在身後,對著鏡子裏問道:“今天晚上散了戲,還到我那裏去嗎?”宋桂芳剛要對鏡子裏點點頭,又變作想搖搖頭。頭剛搖了一下,於是說了三個字:“再說罷。”馮太太是有心的人,看她這種情形,果然認為她變心了。也就坦然置之,不再追問。戲畢也不上後台了,就叫金大鶴把汽車送回家,要看宋桂芳究竟怎樣。不料這天晚上,宋桂芳果然就沒來陪她燒煙。馮太太一想,拿了我的錢去,馬上就不來,其情可惱。我們雖同為女子,但是我愛你的程度,在愛男子以上,你這樣待我,那完全是騙我的錢了。想到這裏,便將自己的存款折,仔細算了一算。
自從結合金大鶴捧宋桂芳以來,前後不到兩個月,足花了二千五六百元。當時用錢隻顧痛快,沒有計算到一切利害,而今一想,那些錢花了,買不到人家一點好感,算是白花了。若是換過來說,將這些錢用在一個男子頭上,那男子對我,當如何感激呢?常言道得好,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點也不錯。轉身一想:“金大鶴說的話,也不能有一句信一句,也許宋桂芳拿了錢去,碰巧有事不能來。”因此又慢慢想開,到了次日下午,接到金大鶴的電話,說是榮喜園,今天回戲了。我在電話裏打聽了一下,說是宋桂芳走了呢。馮太太聽了這話,氣得身上發抖。呆了一會兒,還不放心,又親自打一個電話到榮喜園去問。那裏前台的人,票房以至看座兒的,沒有不認識馮太太的。聽說是馮太太來的電話,便把實話說了。說是宋桂芳脫離了這裏的班子,又帶了幾個人走,今天不能開演了。馮太太這才死心塌地,將原諒宋桂芳的意思,完全拋去。走回臥室,點了煙燈,倒上床去燒煙。除了吃兩餐飯,連房門也不出,隻是睡在床上。一睡兩天,什麽事也沒問。
金大鶴見她兩天沒出頭,又親來訪她。走進房,隻見她披著一把頭發,梳的發譬都拖到背上來了。再看她穿了一件小毛皮襖,隻是披著,沒有扣住紐扣,露出裏麵的對襟紅鍛小緊身兒。金大鶴笑道:“怎麽著?這時候,還是剛起來嗎?”馮太太道:“我這兩天睡也睡得早,起也起得早,哪是這時候起來,不過沒有出房門罷了。”金大鶴道:“宋桂芳到天津去的事,你打聽清楚了嗎?”馮太太道:“打聽什麽?我無非花幾個錢,可是這樣一來,我倒看破了,世上人除了自己,是沒有可靠的。以後我也不出去了,也不要交朋友了。”金大鶴笑道:“你所說的不交朋友,是單指不交女朋友?還是男女朋友都不交?”馮太太道:“女朋友都不要,還要男朋友作什麽?”金大鶴道:“你這話,在男子口裏說出來,還可以。在女子口裏說出來,恰好是相反。”馮太太道:“怎麽樣相反,我不懂。”金大鶴看床上點著煙燈,伸了一個懶腰,歪身倒在床上燒煙。笑道:“若把宋桂芳換個男子,你花了這些錢,就不至於是這樣的結果。”馮太太道:“呸!不要我罵你。”金大鶴一躍站起身來,扶著她的胳膊,笑道:“快梳頭去罷。梳了頭,我們一塊兒瞧電影去。”
馮太太將金大鶴的手一推道:“為什麽這樣拉拉扯扯的。以後無論有人沒人,你少和我鬧。”金大鶴道:“喲!宋桂芳不來了,你也講起規矩來了,你不願我在這裏,我就走。”說時一伸手就要去掀簾子。馮太太道:“你瞧,燒了我挺大一個泡子,又扔在那裏了,你好好把那個泡子抽了,我才讓你出去。”金大鶴道:“我不要抽,我燒給你抽罷。”這句話剛說完,陳媽進來說,有人打電話找金大爺。金大鶴道:“怪呀,誰知道我在這裏,就打電話來找我。”陳媽道:“他說姓胡。”金大鶴這就知道是富家駒打來的電話,便去接話,問有什麽事?富家駒道:“我請你打牌,你來不來?”金大鶴道:“是替晚香玉打牌嗎?你在哪個地方開房間?”富家駒道:“不開房間,就是她家裏。”金大鶴道:“她家裏嗎?那個小屋子擠的實在難受,我不能來了。”富家駒道:“我們這是打小牌,抽不了幾個頭錢,再一在旅館裏開房間,人家落什麽呀?”金大鶴笑道:“你真會替晚香玉打算盤,我看她又怎樣的報答你。”富家駒一再的在電話裏要求,說是臨時找人,東不成,西不就,無論如何,你得來一趟。金大鶴推辭不掉,掛上電話,也不進馮太太的房,隻隔著門簾子說了一聲“明兒見”,就坐了汽車到晚香玉家來。
這個地方,本來是一所冷靜的胡同,街燈非常稀少,恰好這天晚上電線又出了毛病,黑黝黝的,隻是在星光之下,看見一路矮屋子。金大鶴隻和富家駒白天裏來過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記不起來。便叫汽車夫停住車子,敲門去問一問。
汽車夫更有主意,將喇叭一按,嗚嗚響了幾聲。一會兒工夫路南呀的一聲門開了,由門裏射出一道黃光來。隻見一個人手上捧著一盞玻璃煤油燈,探出半截身子來。
那人將一隻手掩著燈光,對汽車望了一望。自言自語的道:“是的吧?”這邊汽車夫就問道:“勞駕,哪兒是田家?”那人聽說,捧著燈,直走到胡同外麵來,說道:“這裏就是,這是金大爺的車子嗎?”金大鶴眼尖,早望見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下汽車。那人道:“您啦,今天這胡同裏黑,我照著一點罷。”於是側著身子舉著燈往前引導,金大鶴就跟著一盞燈走。走進院子,隻見左右擺著兩個白爐子,上麵放著拔火罐子,那濃煙標槍似的,直往上衝。下手廚房裏燈火燦亮,兩三個人,在那裏忙得亂竄。上麵那間房子裏,一片笑語聲,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爺來了。”
晚香玉的娘田大媽,早已將風門打開,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我說怎麽樣?
我說是大爺來了不是?我們這窮胡同,還有什麽人在這兒按喇叭。哎喲!大爺,您仔細點兒,這屋子可沒你們家茅房那樣平整。又沒個電燈汽燈,漆黑漆黑的,您瞧不見吧?“金大鶴道:”不要緊,不要緊。“一句未了,隻聽見當郎撲通兩聲響,倒嚇了一跳,連忙停住腳,問道:”怎麽了?“屋子裏早有人接著笑道:”你可仔細一點,她這裏滿地下都安下了機關,你別象白玉堂一般,走進銅網陣去。“田大媽笑道:”我的大爺,你進來罷,沒甚麽,這又是他們剛才搬爐子添煤球,把簸箕水壺,扔在路頭上,沒有收好。“金大鶴一麵走進屋裏一麵笑道:”富大哥太不會辦事了,怎麽不送田大媽幾盞電燈點點。“富家駒道:”我不知道金大爺賞光,肯到這地方來,若是知道,我早就在這裏安上‘電燈了。“金大鶴走進屋子,隻見富家駒殷小石任黃華三人,圍著鐵爐子向火。屋子中間,斜擺著桌子,配著椅凳,正是等人打牌的樣子。金大鶴笑道:”瞧這個樣子,竟是局麵都成了,隻差我來呢。“
正說話時,忽然有一樣東西,往嘴裏一觸,回過頭一看,卻是晚香玉含著笑斜站在身畔,拿了一根煙卷在嘴上一碰,說道:“大爺,請抽煙。”說畢,擦了一根火柴,給他點上。金大鶴俯著身子,就著火將煙吸了,笑道“勞駕,田老板。”說時見她穿了一件棗紅色的旗袍,細條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領子,頭分左右,挽了雙髻,在後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發和毫毛,亂蓬蓬地,有一種自然美。金大鶴喝了一聲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們同行,穿著男子的長衣,帶上男子闊邊呢帽,把一種曲線美,完全丟了,我就反對。象你這種打扮,多麽好。”晚香玉啐了金大鶴一聲,說道:“什麽曲線直線,別讓我罵你。”金大鶴對著富家駒道:“你問問你大哥,有這句話沒有?這‘曲線美’三個字,是不是罵人的話?”富家駒笑道:“你那張嘴,真是不能惹,又罵到我頭上來了。”金大鶴本是站在晚香玉麵前,於是執著她的手問道:“有這個好妹妹,你還不要嗎?據我看她未必願要你作她的哥哥呢。”晚香玉道:“你們說話,幹嗎拿我開心?”說著將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個指頭兒一彈,彈到金大鶴臉上來,說道:“我燒你的眉毛。”金大鶴身子一閃,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媽卻捧了一杯熱茶,送到金大鶴麵前,說道:“您喝茶罷,別小孩子似的鬧了。富大爺他們等您半天了。”她一麵說著,一麵笑著,周旋得金大鶴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氈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嘩啦啦向桌上一倒,於是用手將牌攪動了一番,說道:“快動手罷,別挨了,恐怕又要鬧到夜深散場。”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駒身邊,將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金大爺不來,這會子人家來了,你又坐著不動,是怎麽一回事?”富家駒便道:“來罷,來罷,我們來罷。”於是和著任黃華殷小石金大鶴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就端了一個凳子,坐在富家駒身後。任黃華正坐在對麵,偏著頭,用眼光自桌麵上向這邊看來笑道:“好意思嗎?我們都是單的,就是你那邊是雙的。”晚香玉道:“你們一樣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個人,我們可以請來。”田大媽在一邊笑道:‘你這孩子不會說話,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過來給他看牌得了。“她說了這句話,聽廚房裏刀勺碰著響便出去了。金大鶴在桌子犄角邊和任黃華頭就頭的說道:”怎麽回事,今天這種情形,竟是開了禁了。“任黃華對富家駒一努嘴,笑道:”要不然,為什麽這樣竭誠報效。“金大鶴道:”報效後的程度,到了什麽地步,你知道嗎?“富家駒將手上的牌,敲著桌子道:”打牌,你們說什麽,要公開說的,不許這樣私下瞞著說鬼話。“任黃華和金大鶴,彼此都對著富家駒一笑。也不往下說什麽。任黃華問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爺家裏去過沒有?“晚香玉道:”沒有。“
任黃華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爺那間住房。據他們老太爺說:娶第一個兒媳,總得大大的熱鬧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許多人來看,自然也要辦的十分美麗,我想你雖沒有看過,大爺一定也對你說了的。”晚香玉道:“他沒有對我說過。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著嗎?”任黃華道:“你管不著,誰管得著?”晚香玉挺著脖子道:“別拿我開心了。我們是什麽東西,配嗎?”又扭頭一笑。任黃華道:“你別生氣,我有證據的。”便對富家駒道:“老富,我問你,你托我作媒沒有?”富家駒皺眉道:“哪裏來的事?你還是打牌,還是說笑話?”大家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一麵打牌一麵鬧著玩,非常的熱鬧。
這個打牌的意思,並非是論輸贏,也不是消遣,第一個目的,就是給晚香玉抽頭,因此四圈牌打下來,就有二百多塊錢頭錢了。田大媽不時的在桌子前後繞來繞去。便說道:“先吃飯罷,吃完飯再打,就有精神了。”金大鶴道:“我不能再打了,還有事呢。”大媽道:“早著呢,忙什麽?”金大鶴掏出金表來一看,說道:“咦!這就十二點了。”田大媽道:“您那表一定不準,我看還不過十一點吧?你要有事,吃飯後隻打四圈罷。”金大鶴道:“照你這樣說,打四圈還是最少的數目啦。”田大媽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諸位老爺請了來,總要大大的熱鬧一番,您給我們菊子多做兩件漂亮行頭,才有麵子。”殷小石便拍著晚香玉的肩膀道:“菊子,這是你的小名嗎?”於是學著戲腔,唱著韻白道:“好一個響亮的名字喲。”晚香玉舉起拳頭來,作要打的樣子,說道:“我揍你。”任黃華金大鶴不約而同的叫好,說道:“這可真是演《美龍鎮》啦。”大家正鬧之際,酒菜已經擺上,雖然是晚香玉家裏辦的菜,可是叫了山東廚子在家裏做的,所以酒席是很豐盛。席上有一碗燴割初,又多又鮮又嫩。金大鶴拿著勺子舀著往嘴裏送,便將嘴唇皮拍著板,研究那湯的後味。笑道:“這廚子不錯,我們得叫他到家裏去做兩回吃吃。”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們上山東館子去吃這樣菜,若是有七八個人,一個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過癮。”任黃華道:“這是殺雞的時候,脖子裏流出來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給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殺多少雞呢?”金大鶴將勺子在燴割初的碗裏攪了一攪,說道:“這一碗割初不少,似乎不是一隻雞的。”田大媽正站在桌子一邊點洋燭,說道:“我知道您幾位都喜歡這個,所以叫廚子多做一點,這是五隻雞做的呢。”金大鶴道:“您太花費了。”
說畢,又對富家駒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駒見田大媽如此款待,心裏越發是得意。
覺得頭錢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後四圈牌,頭錢越發多,竟抽有三百多元。富家駒本來也贏了幾十塊,益發湊在裏麵,於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頭錢。這樣一來,田大媽自然是樂不可支。
金大鶴殷小石都有汽車,停在胡同口上,打完了牌,讓車子開進來,各人坐了車子要走。任黃華殷小石卻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車去了,這裏隻剩下富家駒一個人。
富家駒道:“我這車夫,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田大媽給我雇一輛車罷。”晚香玉正站在他身邊,聽見他說,暗暗的將他的衣服,牽了一牽。富家駒會意便不作聲了。
田大媽到廚房裏去,看著廚子收拾碗碟,他們的老媽子也在外麵屋子裏收拾東西。
晚香玉沏了一壺好茶,便陪著富家駒在裏麵屋子裏喝。富家駒道:“剛才你為什麽不讓我雇車走。”晚香玉道:“沏了這一壺好茶,您喝一碗。”富家駒道:“就是這個嗎?”晚香玉道:“今天因為你們來,把我父親都趕起走了。他預備了一點好煙膏,我給你燒兩口玩玩,好不好?”富家駒道:“我不會那個,算了罷,我倒是要洗澡去。”晚香玉道:“什麽時候了?哪裏去洗澡。”富家駒道:“到飯店裏開一個房間去,就可以洗澡了。”晚香玉道:“為洗澡去開房間,那不花錢太多了嗎?”
富家駒道:“這種辦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麽。”晚香玉笑道:“有錢的大爺,不在乎嗎?”富家駒笑道:“你也去洗個澡,好不好?”晚香玉紅了臉道:“胡說!”
富家駒見她所答的話,那樣幹脆,與自己原來預想的情形,大相徑庭,不免大為失望。於是取出一支煙卷來,擦了火柴吸煙,默然坐在那裏。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麵前,笑道:“幹嗎?想什麽心事?”富家駒笑道:“我不想什麽心事,我也想不出什麽心事。”晚香玉將一個指頭對富家駒的額角,戳了一下,笑道:“你怎麽這樣死心眼兒,你想,就在今天這一場牌之後,說出這句話來,不是太……”晚香玉說到一個“太”字,就不能往下說了。富家駒正要追問時,田大媽已經進門來了。富家駒道:“我的車夫來了沒有,我等著要回去了。”田大媽道:“倒是有兩點鍾了,車夫還沒來呢。”富家駒不願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門來了。胡同口上,停了一輛汽車,卻也沒留意。富家駒一想這個時候回家,捶門打壁,驚醒家裏許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飯店很近,就在那裏開一個房間睡一晚罷。
就此倒真可以洗個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飯店來。這飯店裏茶房迎上前來,笑道:“大爺,您就隻一個人嗎?”富家駒道:“一個人,天晚了回不了家,隻好來照顧你們了。”富家駒正在夾道上走著,隻聽見有一個人叫了一聲茶房,這聲音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駒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著來了嗎?我且別讓她找著,先躲一躲,看她怎麽辦。”於是將身子一閃,藏在一扇木屏風後。那裏正是茶房的休息所,聽候叫喚的。隻聽晚香玉問道:“今天掉到哪間屋子去了?”一言未了,有一個人答應道:“這兒這兒,怎麽這時候才來?”又聽見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說了,今天許來得很晚嗎?”說了那話,接上聽見砰的一聲,關了一扇門。這茶房看見富家駒突然藏起來,也莫名其妙,不便作聲。這時富家駒走到屏風外來,自言自語的笑道:“我還以為是熟人,躲著嚇她一嚇,原來不相幹。”茶房笑道:“這人大大有名,提起來,富大爺就知道了。”富家駒道:“提起來就知道?這是誰?”茶房道:“唱戲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嗎?”富家駒聽了這話,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難過。但是在表麵上,依然持著鎮靜。笑問道:“這夜半更深,到這兒來作什麽?”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聲。富家駒因要偵察他們的情形,就叫茶房緊間壁開了一個房間。輕輕的問道:“間壁住的這個人,是作什麽的,你知道嗎?”茶房輕輕的答道:“是一個鎮守使呢。打湖南來,還不到兩個月,在晚香玉頭上,恐怕花了好幾千了。”富家駒道:“他叫什麽?”茶房道:“名字我可不很清楚,隻知道他姓馬。”富家駒道:“他叫晚香玉來,今天是初次嗎?”茶房道:“不,好幾天了。”說畢,昂頭想一想,笑道:“大概是第四天了。”
富家駒聽了這一套話,心裏真是叫不出來的連珠苦,在浴室裏先洗了一個澡,然後上床才睡。但是心裏有事,哪裏睡得著?睡了半天,又爬起來打開房門。在夾道裏張望張望。見茶房都已安歇了,走近隔壁的房間,便用耳朵貼門,聽了一陣。那裏雖然還有一點嘰嘰咕咕的聲音,但是隔著一扇門,哪裏聽得清楚,空立了一會子,無精打彩的回房,清醒自醒的睡在床上,自己恨晚香玉一會,又罵自己一會,一直聽到夾道裏的鍾打過四點才睡著了。
第六十五回空起押衙心終乖鶼鰈不須京兆筆且訪屠沽
富家駒次日醒來,已是十一點鍾,洗了一個臉,茶也沒吃,慢慢的就走出大門。
隻見田大媽坐了一輛人力車迎麵而來,富家駒見了她,她卻沒有看見富家駒。車子到了飯店門口,就停住了。田大媽給了車錢,開步就要向裏走。富家駒忙叫住道:“田大媽,這樣早到飯店裏來找誰呀!”田大媽一回頭,看見富家駒,臉上立刻變了色,紅一陣,白一陣,張口結舌的說道:“大爺你早呀,在哪兒來?”富家駒微笑道:“昨晚上我沒回去,住在這飯店裏,剛才起來呢。”田大媽道:“我說呢。
昨天晚上太晚了,回不了家,這可真對不住。“富家駒笑道:”是我懶得回去,不是不能回去,也沒有什麽對不住。田大媽這時候來了,到飯店裏找誰?“田大媽道:”上海來了一個人,要請我們姑娘到上海去,我去回斷他呢。“富家駒道:”這是好事呀,回斷他作什麽?“田大媽道:”咳!話長,再談罷。“田大媽說完這話,匆匆忙忙,就進飯店去了。富家駒在街上雇了一輛車,垂頭喪氣的回家。一進房門,就見錢作揖留了一個字條在桌上。拿起來一看,上麵寫道:”老富,昨晚上樂呀,這時候還沒回來。錢留字。“富家駒也不知道心中火從何處而起,一把就將它撕了,扔在地下,便倒在床上,搖著兩隻腿想心事。聽差走進房來說道:”後麵楊先生說了,您回來了,請您到後麵去坐坐。“富家駒正也沒了主意,和楊杏園談談解悶也好,便走到後麵來。隻見楊杏園捧著一本英文書,躺在沙發椅上看。富家駒道:”楊先生還是這樣用功。“楊杏園將書一扔,笑道:”我很有到美國去玩一趟的野心,所以幾句似通非通的英文,總不時的溫習一兩回,以備將來出洋應用。其實這倒是妄想了。我要是能和賢昆仲掉一個地位,我這個希望,就不成問題。可是天下事就是這樣,想不到的難於登天,想得到的,反而看作平常。“富家駒心虛,生怕楊杏園繞著彎子說他,未免臉上紅了起來,笑道:”這些日子,我實在荒謬極了,學校是沒有去,錢倒花得不少。從今日起,我要改過自新了。“楊杏園笑道:”你怎樣忽然覺悟起來了?“富家駒歎了一口氣道:”咳!我到今日,才覺得娟優並稱,實在是至理。把愛情建築在金錢上,那完全是靠不住的。“楊杏園道:”我看你這樣子,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何妨說出來聽聽。“富家駒道:”我真不好意思說。因為楊先生勸我多次了,我總是不覺悟。“楊杏園笑道:”這樣說,大概是晚香玉的事了。她有什麽事對你不住嗎?“富家駒也不隱瞞,就將自己昨夜在晚香玉家打牌,和在飯店裏碰到晚香玉的事,一一說了。楊杏園笑道:”你這弄成了偷韓壽下風頭香了。“富家駒道:”說出來,楊先生或者不肯信,連這個偷字,我都是不能承認的。我想,我昨晚倒住在上風,可是晚香玉的香味,倒在下風頭了。“楊杏園不覺觸起他的舊恨,長歎一聲道:”都道千金能買笑,我偏買得淚痕來。老弟,你能覺悟,花了幾個錢,那不算什麽?以後還是下帷讀書罷。象你這樣年輕,前途大有可為。在花天酒地裏,把這大好光陰混了過去,豈不可惜?不是你自己說破,我也打算勸你一番。現在你已在情場上翻過筋鬥,這話,我就不用得說了。“富家駒道:”楊先生常常看佛書,要怎樣入手。一定知道。象我們從來沒有研究過佛學的人,也能看佛書嗎?“楊杏園笑道:”何至於此,受這一點刺激,你就看破紅塵了嗎?
老實說,佛家這種學說,把世事看得太透徹了,少年人看了,是要喪元氣的。“富家駒道:”那末,楊先生為什麽看佛書呢?“楊杏園道:”我是老少年了。你我何可並論?況且就是我許多地方,也未能免俗,這佛書算是白看了。我以為倒不必看佛書,就是把你所研究的功課,設法研究出一些趣味來,那些牢騷,自然也就會丟掉的。“富家駒道:”從今天起,我要把功課理一理了。況且不久就要年考,真要鬧個不及格,那倒是笑話。“楊杏園笑了一笑,也沒有說什麽。
在這一天下午,楊杏園接到李冬青一個包裹,裏麵是幾件衣服,要楊杏園轉交給史科蓮的。楊杏園便打了一個電話給史科蓮,問道:“衣服是送過去,還是自己來取?”史科蓮說:“自己來取,請明天上午在家候一候。”到了次日,史科蓮果然來了。楊杏園道:“年考近了,密斯史,還有工夫出門?”史科蓮道:“嗐!不要提,為著一個同學的事,忙了四五六天,還是沒有頭緒。”楊杏園笑道:“大概也是一個奮鬥的青年。”史科蓮道:“從前也許是奮鬥的青年,現在要做太太了。”
楊杏園道:“這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可以宣布嗎?”史科蓮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必我宣布,楊先生也許知道,因為這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楊杏園道:“是了,仿佛聽見人說,貴校有個學生,好好的跳樓,就是這個人嗎?”史科蓮道:“正是她。”於是把蔣淑英和洪慕修一番交涉,略略說了一遍。又說:“蔣淑英為洪慕修的交涉跳樓,她跳樓之後,還是到洪家去養病。她的情人張敏生,因為和我見過兩次麵,麻煩極了,天天來找我,叫我給他邀密斯蔣見一回麵。我本想不理他,但是我看他實在受屈,所以曾去見了密斯蔣兩次。真是奇怪,那密斯蔣住在洪家,竟象受了監禁,一切都失卻自由,我真替她不平。”說時,臉也紅了,眉毛也豎了,好像很生氣似的。楊杏園笑道:“早就聽見密斯李說,密斯史為人豪爽,喜歡打抱不平,據這件事看起來,真是不錯。”史科蓮道:“並不是我多事。密斯蔣和我相處很好,差不多成了姊妹了。我見她被那個姓洪的軟禁,非常的奇怪。我們既沒有寫賣身字紙給人,這個身體總是我自己的。為什麽讓人困住家裏,不能出大門一步呢?”楊杏園道:“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那姓洪的把密斯蔣關在家裏,那和強盜差不多,是擄人綁票。可以叫那姓張的,以密斯蔣朋友的資格,告姓洪的一狀。”
史科蓮道:“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密斯蔣不承認姓洪的關住她,那又怎麽辦呢?”
楊杏園道:“她不至於不承認。”史科蓮道:“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生氣呀!昨日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訴她:”姓張的天天找你,你應該去見他一麵。‘她說:’我姐夫不讓我出門,我也沒辦法。‘我說:“行動自由,你姐夫還能幹涉嗎?’她說:”並不是他幹涉我,他總勸靜養,我不能拂他的情麵。‘楊先生,你想這人說話怪不怪?為顧全情麵,鬧得行動都不能自由了。“楊杏園聽了她的話,仔細一揣想,不覺笑了起來。說道:”她的話,說的並不可怪,不過密斯史沒有聽懂,覺得倒可怪了。你想,一個天天要她來,她不來,一個隨便一留,她就不去。這哪裏是人家軟禁她?分明是自己願要受軟禁。我看她和姓張的要絕交了,你不管也罷……“
楊杏園說時,望著史科蓮,似乎下麵還有話,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蓮道:“我看也是如此。不過我很替她發愁,她若是不回來,學業固然是荒廢了,恐怕還不能得著什麽好結果。我今天還去看她一次,作為最後的敦勸。她真是不覺悟,那也就算了。”楊杏園笑道:“不必了。天氣很冷的,在路上跑來跑去,為別人喝飽了西北風,人家也不見情。不如在我這裏便飯,然後將我的車子送密斯史回校去。”
史科蓮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見那個姓洪的。我看見他那種殷勤招待,一臉的假笑,就覺有氣。”楊杏園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這兒來,我很隨便的。
不然,密斯史倒要厭我一派虛情假意。“史科蓮笑道:”我說話是不加考慮的,楊先生不要疑心。“楊杏園笑道:”我也用不著疑心,岡為我招待得很冷淡呢。“正說到這裏,隻見聽差托了一個托盤,端著一壺咖啡,兩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幾上來。
聽差將咖啡斟了兩杯,自走出去了。楊杏園搭訕著將糖罐子裏的糖塊,一塊一塊,望著咖啡杯子裏放。史科蓮見他一直放下五塊糖,還要向下放。不覺笑道:“你既喝咖啡,為什麽又這樣怕苦?”楊杏園道:“我並不怕苦。”史科蓮道:“既不怕苦,為什麽要放下許多糖呢?”楊杏園這才省悟過來了,一看手上,兩個指頭,還鉗著一塊糖呢。史科蓮一說破,越是難堪。便笑道:“我聽了密斯史所說密斯蔣的事情,我正想得出了神,我不知所雲了。”史科蓮也略略看出他的意思,並不客氣,一麵喝咖啡,一麵吃蛋糕。因為這樣,楊杏園也不便再說請她吃飯,又談了一會,史科蓮告辭要走,約了年考考完,再來暢談。楊杏園和她提著東西,送到門口,看她雇好了車子,上了車,才轉身進去。
史科蓮到了洪家,一直進去,隻見蔣淑英圍著爐子,在那裏結紅頭繩的衣服。
她見史科蓮進來,連忙將那衣服,交給旁邊的老媽子,讓她帶去。笑問史科蓮道:“學堂裏問了我嗎?我現在身體全好了,決計明後天回學校去。”史科蓮見屋子裏並沒有人,便問道:“你這話是真的嗎?”蔣淑英臉一紅,說道:“我前前後後想了幾夜,覺得還是回學校去的好。況且年假到了,我總要去考一考。”史科蓮見她已這樣說了,當然用不著勸她,而且談了沒有多久,洪慕修就回來了。自己不願多坐,便回學校去。
洪慕修笑問蔣淑英道:“你這位同學,年紀很輕,衣服又很樸素,倒覺得淡雅宜人。”蔣淑英道:“你不要看她年紀輕,她很能奮鬥,她現在念書是她一個人的舉動哩。”洪慕修道:“這過渡的時代,青年男女,真是危險,據我看,十人就有九個發生了婚姻問題的。”蔣淑英道:“你不要瞎說,她自己念書,是因為她寄住在親戚家裏,不願看人家的眼色,因之離開那些人,自己幹自己的,並不是為了婚姻脫離家庭。她自己的婚姻,我想她一定能完全作主,誰也幹涉不了,誰也破壞不了。”洪慕修覺得話中有刺,笑道:“那是自然,誰也不能幹涉誰。”蔣淑英趁著這種說話的機會,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我在這裏叨擾許多天,我實在不過意,我要回學校去了。”洪慕修聽她這話,臉上並不表示詫異,很自然的答應道:“二妹怎樣客氣起來了?我怕你是把話反說,覺得有什麽事不安適了。”蔣淑英道:“笑話了。姐夫這樣招待,還有什麽不安適?我到姐夫這裏來,原是養病。現在病既好了,我怎樣還在這裏叨擾?況且馬上要考年考,我當然要回學校去考的。不然,我豈不要留級?”洪慕修道:“那是當然。今天晚上,二妹不必去,明天去罷,用功也不在這一天。今天晚上,我請二妹吃小館子,吃完飯,一同去看跳舞,這算我是歡送你。”蔣淑英道:“我又不出京,歡送什麽?”洪慕修道:“實在因為令姊去世以後,你幫我不少的忙,這算是我酬謝你。”蔣淑英道:“這樣說,我越發不敢當了。”洪慕修笑道:“其實都是笑話。不過因為留洋學生會,今天晚上開紀念會,我有兩張票,順便請一請你。”蔣淑英向來就羨慕這種文明的集會,聽了洪慕修這樣說,便欣然的答應去。
一到了六點鍾,洪慕修先換上了一套極漂亮的西服。便問蔣淑英要穿長衣,穿短衣,或是穿西服?你姐姐箱子裏都有。蔣淑英道:“不必費事了,我就是隨身的衣服去。”洪慕修笑道:“二妹到底是老實人,你說外行話了。象這種會裏太太小姐們,是越穿得華麗,越是有身分。若穿著隨隨便便的衣服去,人家是要笑的。”
蔣淑英道:“若是非穿華麗的衣服不可,我就不去了。”洪慕修道:“你姐姐箱子裏有的是,你隨便就可以挑一件穿,為什麽不去?”於是找了一把鑰匙交給蔣淑英,讓她去開箱子。洪慕修把兩隻手插在褲子袋裏,站在一邊,含笑看著。蔣淑英正搬弄著衣服,隻見金光燦燦,一件顏色鮮明的衣服,閃入眼簾。提起來一看,乃是一件鵝黃電印緞的灰鼠旗袍。周身滾著綠色的花珠辮,越是閃映生光。洪慕修在一邊看見說道:“就是這件好。這件衣服,差不多做了二百塊錢啦。那個時候,我正在得到一筆意外的財喜,有一千多塊錢,所以給你姐姐做了一件上等衣眼。這是去冬做的,她隻穿了一回,所以還象新的一樣。你穿著試試看,一定很合身的。”蔣淑英一看,也是很愛這件衣裳,果然穿上。索性在衣櫥抽屜裏,找了姐姐的一雙鞋子換了。立時,便一洗寒素之態。洪慕修因為天氣冷,坐人力車是不好,叫一輛汽車來,和蔣淑英同坐,並把他夫人的皮外套,親自給蔣淑英套在上身,然後才一路出去。到了留洋學生會,一看那朱漆的大門,四柱落地,一盞大月球電燈,照得通亮,氣象已然非凡,門口汽車馬車,擺了滿地,赴會的人,紛紛進去。這地方真是能表現出中國人確能步武西方文明,所有進門的人,無一個男的不是西服,無一個女的不是綺羅遍體,脂粉流香。而且很多是一對一對去。蔣淑英心裏想道:“幸而我換了衣服來,不然,我真不好意思下車了。”洪慕修把她扶下車來,二人進去。裏麵果然是欽光鬢影,履舄交錯。東邊大飯廳裏,坐著許多男男女女,在這休息吃東西。
洪慕修和蔣淑英揀了副坐頭,叫著西崽過來,要了兩份大菜。蔣淑英一麵吃飯,一麵看那吃飯的人,都是男女並肩,談笑風生。那赴會的人,紛紛而來,越發的多了些。喝過咖啡,也就跟著洪慕修上跳舞廳去。這時,那院子裏的鬆架掛著五彩絹燈,和那迎風飄蕩的萬國旗,互相映輝。跳舞廳裏,燈光如晝,一對一對的男女含著滿臉的笑容,在人堆裏找著朋友說話。西邊音樂隊裏頃刻奏起樂來,這裏男女各自成雙,就擁抱著跳舞。洪慕修低著聲音,輕輕的問蔣淑英道:“二妹,你也會跳舞嗎?”
蔣淑英搖搖頭。洪慕修道:“可惜你不會這個。你若是知道,我們也就可以加入了。”
說話時,隻見一個豔裝女子,坐在一邊,來了一個穿漂亮西服的男人,和她行一個禮,說了幾句話,兩人就挽著胳膊,加入跳舞隊裏去了。蔣淑英道:“這跳舞也可以和生人來的嗎?”洪慕修笑著輕輕的說道:“別說外行話了,讓人聽見好笑呢。”
蔣淑英道:“那末,你怎樣不去找一個人跳舞?”洪慕修道:“我是可以去的,丟下你怎麽辦呢?我們看一會子,也就行了。”這樣的跳舞,足足鬧有兩點多鍾,蔣淑英看得樂而忘倦,一直等會也散了,方才坐車回家。
洪慕修在汽車上問道:“你覺得有趣嗎?”蔣淑英道:“有趣是有趣,但是這種的交際地方,我們當學生的人,不宜常來。洪慕修道:”那為什麽?“蔣淑英道:”太繁華了。“洪慕修道:”你這話就不對。人生不過幾十年光陰,不找些樂趣,老老實實的過著,那是何苦?尤其是人生的青春時代,是平生最美的一段歲月,若不在這個時候找一些快樂,到了年老,自己就有那種豪興,處處不得歡迎,也找不到一相當的伴侶,回想今日,可惜不可惜?“蔣淑英笑道:”照你這樣,青年人不應該做事,是應該玩的。“洪慕修道:”做事也要做事,玩也要玩,那些刻苦耐勞的人,我以為是沒有看透世事,究竟是個傻子。“蔣淑英到了這繁華場中,本來就受了一種衝動。加上洪慕修拚命鼓吹取樂主義,仿佛也覺得人生在世一場,為什麽不快活快活?那些到會的男女,一對一對,既得了精神上的愉快,物質上也是享受不盡。要說青年人,實在要這樣尋快樂,才算美滿。她心裏這樣想著,自己依傍著洪慕修坐在車裏,隻是出神,她的手被洪慕修握住,也不覺得。
到了家裏,已然是夜深,老媽子伺候著茶水已畢,便已走開。蔣淑英喝了一盞茶,便要回房睡去,洪慕修道:“二妹,你別忙著睡,我有一句話問你。”蔣淑英道:“什麽事?”洪慕修道:“你明天果然要回學校去嗎?”蔣淑英道:“年考快到,我不能不去了。”洪慕修沉吟了一會,問道:“那是留不住的了。”蔣淑英笑道:“你雖留客,也不能讓客把正事都丟了呀。”洪慕修道:“二妹要是走了,小南兒就要鬧了。因為他丟不下你。”蔣淑英道:“沒有的話,至親莫過於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把他丟下,也就算把他丟下了。我和他有什麽深切的關係,哪有丟不下之理?“洪慕修道:”正因為他沒有母親,才要你呢。“說到這裏,洪慕修一看窗戶外麵,夜色沉沉,萬籟無聲。於是又走近一步,放著很低的聲音麵對蔣淑英說道:”二妹,我的一番心事,你還不能諒解嗎?我覺得我們要圖這一生的幸福,最好是合作。“蔣淑英自和他看跳舞以來,已經心神不定。及至他表示很懇切的樣子,要有話說,自己心裏就亂跳起來。便掉著身去,背對著洪慕修坐下。洪慕修搶著上前,握住了蔣淑英的手道:”淑英,我一顆心早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記著你姐姐的話,可憐小南兒無靠,允許我的要求。“蔣淑英道:”姐夫,你放手,我有話和你說。
我老實告訴你,我是早與人有婚約的了。“洪慕修道:”我也知道一點。但是據我想,決沒有人象我這樣愛你。而且叫你嫁給那漂泊無依的青年,去吃辛苦,我也很是不忍。你今天晚上,沒有看到跳舞會裏的那些人嗎?他們是多麽快活?你我二人,若是能合作起來,也就一樣的可以快活起來。你若是願意吃辛苦,不要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若得不著你,我這幾個月的心事,付諸流水,我今生沒有一點希望了。我就死在你麵前罷。“說著就跪了下來。蔣淑英道:”你這是做什麽,有話盡管站起來說。“洪慕修道:”你不答應我的婚事,我就不起來。我不但無麵見別人,而且無麵見你。我這一生的幸福就靠你這一句話了,淑英!你忍心不答應我嗎?
你一點都不能憐借我嗎?你這一走,我隻有兩條路,一是出家,一是自殺了。“說著,那聲音越短促越淒慘,竟會掉下淚來,於是舉起衫袖,在臉上擦淚。蔣淑英道:”這也不是什麽悲慘的事呀,你怎會哭起來?“洪慕修見她一說,越發的大哭起來。
嗚嗚咽咽,鬧個不止。蔣淑英坐在椅子上,他就伏在椅角上哭。蔣淑英本想詳詳細細解說幾句,無奈他哭得抬不起頭來,無詞可進,真鬧得蔣淑英沒奈何。隻得說道:“你這也不是盡哭的事呀,有話你起來再說。”洪慕修道:“淑英,你答應了我的要求嗎?”蔣淑英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讓我慢慢的對你說,你隻管起來坐著。
你這樣子,倘若老媽子撞了進來看見,怪難為情的。“洪慕修道:”那我不管。你不答應,我是不起來的。“蔣淑英皺著眉頓著腳道:”你這樣子,叫我怎說話呢?“
洪慕修看她的樣子,差不多算是鬆了口了,這才站起來。蔣淑英道:“你對我這一番心意,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洪慕修一聽她說到但是兩個字,趕快的攔住說道:“你的事,我都知道。”隻要你願意答應我的婚事,決沒有人有權幹涉你。“
蔣淑英道:“雖然沒有人幹涉我,但是我自己的良心可以幹涉我。”洪慕修道:“我對你這樣表示誠意,難道還不能得你一分同情嗎?不然,為什麽答應了我的婚事,你良心就要幹涉你?”蔣淑英道:“我不是那樣說。你不知道我還認識一個姓張的嗎?”洪慕修道:“認識他要什麽緊呢?無論男女,一個人總有幾個朋友。就是朋友關係密切,卻也不能幹涉朋友的婚姻大事。”蔣淑英道:“你可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洪慕修道:“我全知道,你不用說了。你若不能允許我的要求,幹脆你就說個‘不’字,隻要你說了這話,斷絕我的妄念,我自然有我一番打算。”
蔣淑英在洪家住了這久,受了洪慕修種種優待,心已軟了一半,這是不能堅決拒絕者一。加之,洪慕修是部裏一個秘書,對於物質上的供給,很是令人滿意。張敏生呢,隻是一個窮學生。這其間,當然洪慕修可取,這是不能堅決拒絕者二。若談到感情,洪慕修目前的情形,簡直以性命相爭,這又是斷斷不能堅決拒絕者三。
惟其如此,所以總想洪慕修諒解,不要求婚。如要自己說出一個“不”字,卻沒有這種勇氣。但是要說答應呢,自己和張敏生雖沒有正式訂婚,但是兩人必然成為夫婦,都已默認。就是朋友方麵,大家常常說笑,也成了公開的秘密。這時要拋棄姓張的,一來不忍,二來怕生枝節,三來怕外人議論。因此在允與扳兩上字上,自己都不能決定。當蔣淑英盡量猶豫的時候,洪慕修握著她的手,做很懇切或焦急的樣子,望她答應。洪慕修越是這樣,她越是沒有了主意。洪慕修道:“你到底怎麽樣?
你若是不做聲,我就算你默認了。“說時,將正屋門一關把背撐著門,靜靜的立著,聽蔣淑英的吩咐。到了這時,蔣淑英不依允,也隻有依允的一法了。
到了次日,蔣淑英已不談上學的事,據洪慕修的意見,家裏正缺少人主持蒙政,蔣淑英嫁過來了,就不必到學校去,年考不年考,就不成問題了。她這天既然沒有到學校去,史科蓮料定了她已實行要嫁姓洪,也就不去再多她的事。可是此日下午,張敏生又到學校門房裏來,請史科蓮問話。史科蓮也不讓他上接待室,就在學校門口擋著張敏生,正色說道:“張先生我們並不是朋友。我不過因為密司蔣的關係,給你帶了幾回口信,並非我喜歡多這種事。你們的事還是請你們自己去解決。張先生常常到我們學校裏來,很不合適。我要說句很爽快的話,彼此都應該避嫌疑才是!”
張敏生拿著帽子在手上,微微的鞠了一個躬。說道:“我原因為密斯史非常任俠,所以敢來問一兩句話。而且我除了這裏,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密斯蔣的消息,隻好來麻煩。既然密斯史認為不便,以後決不敢來煩擾。”說畢,抽身就走。自己正是滿懷悲忿,現在又被史科蓮說了幾句,越發的難受。他自己一人,一麵走著,一麵低頭想心事,抬頭一看,路旁有一家大酒缸,忽然想起喝酒來。於是走進酒店,就在那大缸邊坐下。
這種酒店,是極其簡陋,一個一丈來見寬的鋪麵,東西橫列著兩口極大的酒缸,倒有一小半埋在上裏。缸麵上,鋪著缸蓋,也象桌麵似的。上麵擺著幾小碟東西,什麽油炸麻花,花生豆,鹹鴨蛋之類。另外有一張一尺見方的桌子,橫擺在小櫃台麵前,上麵也擺了幾個小碟子。隻見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一杯酒放在小杭凳上架著,一隻手抱扶著膝蓋,一隻手扶著酒杯子出神。看他嘴上也有幾根稀稀的長胡子,他不時的把手去慢慢理著。張敏生正和他對麵,他也偷看了幾眼。這酒店裏,就是掌櫃一個人,沒有夥計,他正靠著櫃台上幾隻小瓦壇,在那裏看小報,口中念念有詞。
隻見張敏生進來坐下,連忙丟了報,笑著問道:“您來啦,喝酒?”張敏生道:“喝酒,來一壺白幹。有什麽下酒的?”掌櫃的一看他穿西式大衣,不是主顧,大概還是初次到大酒缸,笑道:“我們這裏,可沒有什麽下酒的。待一會兒,有一個賣燒肉的來,你可以切些燒肉吃。”張敏生道:“好!你先把酒拿來。”掌櫃在那瓦壇裏打了羊角壺一壺酒,放在他麵前,又送了一份杯筷過來。這時張敏生又看喝酒的那人,穿了一件羊皮黑布大馬褂,反卷著一層衫袖。手腕上帶著一隻綠玉鐲子,完全是個舊式的人物。可是看他的胳膊,筋肉結實,那手指頭黃黑圓粗一個,並不像斯文人。他一雙眼睛,卻是垂下眼皮來看人,好像不肯露他的眼神一般。一張馬臉有幾個白麻子,臉上被酒氣一托,黃裏透紅,精神極是飽滿。張敏生一看,這人雖沒穿長衣,氣概非凡,恐怕不是下賤之輩,一時又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這一來,倒把自己一腔心事,扔在一邊,不住的偷看他。自己悶悶的喝了半壺酒,賣燒豬頭肉的,背著一隻小木盆,走了進來,把盆放在地下,自己也蹲著抬起頭來問道:“先生,要肉嗎?”張敏生笑道:“我不是先生。有幾個先生上大酒缸來喝酒的?”
這句話說了,連那個喝酒的胡子也笑起來了。便搭腔道:“你老哥這話很對,可是象您這個樣子,到哪兒也有人叫先生。”張敏生拍著衣服道:“大概是這件舊大氅的原故吧?”一麵說笑,一麵買了一大塊豬頭肉。賣肉的切好,張敏生分了一半,送到那胡子麵前,說道:“老人家,這個送你下酒。”那人道:“咱們並不認識,你請我嗎?”張敏生笑道:“我請了您以後,就認識了。”那人道:“你這大哥說話痛快,我交你這個朋友,咱們坐到一處喝兩盅,好不好?”張敏生聽說,就把酒菜搬了過來,對麵喝酒。後來一談,才知道這人叫袁衛道,前清是開鏢行的。現在沒有事,靠他兒子養活。他隻說他兒子是一個學校裏的技術教師。張敏生道:“令郎就是袁經武先生嗎?老先生,失敬!失敬!”袁衛道笑道:“剛才你自己說了,這大酒缸沒有叫先生的人來,怎麽您也叫起先生來?”張敏生見他說話,極為痛快,便有些高興,和他喝酒吃肉鬧了一下午,問明了袁經武的地點,約著明日去拜會,會了酒賬便走出酒店來。
這時,淡淡的黃色日光,照在人家西邊牆上,空氣裏一點陽氣也沒有。那挾著塵土高飛的西北風,向人撲麵而來,令人走路都抬不起頭。衫袖及脊梁上,隻覺得一陣陣寒氣襲人。張敏生本想挾著酒興,到洪慕修家去,當麵質問蔣淑英去的。這時酒被風一吹,在胸中蕩漾起來,人有些支持不住。便叫了一輛人力車坐上,逕直回家去。正走到王府井大街,有一輛馬車,追上前來,偶然一看馬車裏麵,坐著一男一女,笑嘻嘻地。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蔣淑英。張敏生也不知什麽緣故,隻覺一股熱氣,由胸中勃發出來,直透心頂,一時天旋地轉,人幾乎要從人力車上跌將下來。馬車快一點,不多一會,已走到人力車子前麵去了。正好馬車後那片玻璃窗,並沒有放下窗簾,在後麵看那馬車裏麵,蔣淑英和那男子並肩而坐,時時交頭接耳,很親密的說話。張敏生隻是發冷笑,鼻子裏不住的發出來一個哼字的聲音。那馬車到了東安市場後門停了,蔣淑英扶著那男子下車,並排的走進東安市場去了。
第六十六回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禪關擁雪僻地更逢僧
卻說張敏生遇到了蔣淑英,心裏非常難過,一路走著,一路揣想。心想,那男子一定是洪慕修。這時他二人精神上物質上都感受著愉快,自然舒服。我用冷眼看你吧!現在我且不理你們。張敏生坐在車上呆想,車子已到了市場北門。忽然一想,我何妨也到市場裏去走走,看她在裏麵,究竟作些什麽。這麽一想,立刻叫車子停住,給了車錢,自己進去。先在市場兜了一個圈子,沒有碰到。回頭重又走回來,隻見他兩人在一家洋貨鋪裏買東西。洪慕修低聲下氣含笑問蔣淑英,要這樣還是要那樣。這洋貨鋪門口,正有個賣紙筆的攤子,張敏生一麵買筆,一麵對洋貨鋪裏望著。蔣淑英起先並沒有向外望,也沒有看見張敏生。後來起身要往外走,見張敏生正站在門口,四目相視,立刻漲得滿臉通紅,心裏也就情不自禁的,撲突撲突跳將起來。在洪慕修他並不認得張敏生,自然也不覺得蔣淑英有什麽特別情形。便挽著她一隻胳膊,說道:“走罷,我們吃麵去。”蔣淑英既不能拒絕他攙扶,又不好意思和張敏生招呼,隻得退在洪慕修身後,低著頭走路,和張敏生挨身而過。賣筆的問道:“先生,你倒是要筆不要?”張敏生這才不呆望著這一雙比翼之影,付了筆錢,就隨後跟來。看見他們進了一家小鋪子,也就跟著進去。聽見他二人在一間屋子裏說話,便在隔壁一間屋子裏坐了。隻聽蔣淑英說道:“剛才真嚇我一跳,我遇見那個人了。”洪慕修道:“是那個姓張的嗎?你在哪裏看見他,怎樣不作聲?”
蔣淑英道:“就是在那洋貨鋪門口。那個穿破西裝,傻子也似的站在攤子邊,那人就是。你正攙著我呢,我怎樣好作聲?”洪慕修笑道:“你從前不是說,他的學問很好嗎?這會子也說他是傻子了。”蔣淑英道:“傻他是不傻,不過讀書讀成了一個書呆子,沒有活潑的精神。”張敏生聽到這種批評,爽然若失。自己本打算當麵去見蔣淑英,去質問她幾句的。現在一想,就是去質問她幾句,她也未必自己認為無理。由此看來,天下人除了自己,是靠不住的。胡亂吃了一碗麵,也不再往下聽了,會了賬,一個人快快不快,走回寄宿舍去。天氣既冷,酒意也沒有散盡,打開被眼便睡了。到了次日,在寄宿舍裏悶坐了半天,懶去上課,也懶去會朋友,隨手拿了一本拜倫的詩,坐在火爐邊看,看不了幾頁,就發生厭倦。忽然一想,昨日和袁衛道有約,要去拜會他父子兩個,我何不去和他談談。他那人非常痛快,請教些武術,也可以一破胸中的積問。於是立刻披了大衣,到袁衛道家來。
因為袁經武是個技術教師,家裏也有個小小客廳,聽差把他一引,引到小客廳裏來。正中橫著一張紅木炕,上懸信武將軍親筆畫的一叢墨竹。旁邊是彭剛直一副對聯,“威武不能屈,力行近乎仁”。左壁懸了一張前任總統畫的一筆虎,也有一副老對聯配著,是“緩帶輕裘羊叔子,綸巾羽扇武鄉侯”。右壁四副故事畫,乃是圯橋進展之類。對麵對,一列八把太師椅。炕幾和方桌上,也陳列一些古玩,卻有兩樣特別的。一是一柄古劍,一是一隻磁器的五色斑斕神虎。張敏生一看,這屋子裏,倒是別有風趣,一望而知袁氏父子,雖是武人,卻也很解事。不多大一會,走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穿了一套獵裝,黑黑的皮膚,身體魁梧,精神飽滿。一腳跨進門,對張敏生注視了一番,然後笑道:“你老哥,莫非是來會家父的?”張敏生道:“閣下是經武先生?”袁經武笑道:“草字經武。昨天家父說了,今天有位張先生到這裏來,我想就是張先生。”張敏生道:“兄弟姓張,老先生在家嗎?”
袁經武道:“在佛堂裏,可以引張先生去。”於是他在前引導,轉了幾個彎,進了一個小院子。
院子上麵三間正屋,全打通了,正中懸著一副如來入定的大聖像,下麵一張琴台,隻陳設了一隻墨石古鼎,一磁盤香椽,一隻大木魚,並沒有信香紙燭之類。屋子四周,都是經書的架子,和百葉梅花的小盆景。不但沒有古玩陳設,連桌椅都沒有。地下幹淨無塵,一列排著五個高矮蒲團。袁衛道和一個頭發蒼白的老和尚,相對在蒲團上坐著。老和尚手裏念著一把佛珠,用指頭一個一個的掐著,眼睛似閉不閉,臉上似笑不笑的和袁衛道談話。張敏生一進門,他兩人都站起來,袁衛道便給兩個人介紹,那是張先生,這是清水方丈。張敏生見老和尚慈祥的麵目,和藹可親,便對他一鞠躬。清水合掌笑道:“我們有緣,請坐。”袁經武退出去,他們三人都在蒲團上坐下。張敏生和袁衛道談了幾句話,那和尚卻是手上掐著珠子,一聲不響。
袁衛道道:“昨天我在酒店裏看見你,心神不安,拚命的喝酒,我就料你精神上很不自然。今天你又變了一個樣子,好象心裏有一樁事,極想丟開,又丟不開似的。
我聽你說話之中,不斷的想心事,常常丟了下旬,你心裏一定很亂呢。“清水笑道:”何必管人家的心事?“袁衛道道:”我問明白了,好替他幫忙。“清水搖搖頭笑道:”這個事,你不能幫忙。“袁衛道道:”怎麽不能幫忙?“清水笑道:”生米煮成了熟飯,應當怎樣?“袁衛道分明知道是一句機鋒,可以參禪,但是自己是個豪爽人,哪裏能這個,卻是默然無語。張敏生本來喜歡研究哲學,佛書也看過一點,這時聽了清水的話,忽然大悟。便道:”生米煮成熟飯,就吃了它。“清水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拍著張敏生的肩膀道:”你有緣。“說畢,掀門簾笑著去了。張敏生呆了半天,便問袁衛道道:”這老和尚在哪個廟裏?“袁衛道道:”他是個有德性的和尚,和北京城裏這些開和尚店的和尚,是不通往來的。他現在住在後門一個小廟裏,隻有一個粗和尚給他燒飯。許多大廟大寺請他去,他都不去。據他說在北京城裏稍微耽擱一兩個月,就要上五台山去。我向來不喜歡和尚老道,因為他們全是些混帳東西,惟有這個老和尚,真是幹淨人,我自從認識他以後,非常佩服他,也慢慢的信佛了。“張敏生聽了袁衛道的話,自己默然了一會,說道:”老先生的話不錯,這個和尚,是個有本事的和尚,和他多談幾句話,也要開智慧的。“
張敏生談了一會,自回寄宿舍來。一個人間坐了一會,忽然一笑,連忙打開抽屜,取出信紙信封,寫了三封信,這三封信,一封是呈給校長的,說是本人要到一個遠地方去,呈請退學。一封是留別各位同學的,說是本人要到一個幽靜地方,去研究哲學,恐怕以後不容易見麵了。一封是寫給他叔叔的,說是自己看破了世事,要去出家,家裏不必找了。張敏生將信發出去,一直便來找那清水方丈。清水捧著一本經,正盤坐在蒲團上,並沒有注意身外,張敏生走上前,恭恭敬敬,雙膝一屈,就對清水跪了下去。清水一抬頭笑道:“你不是在袁家相會的那位張先生嗎?到這裏來做什麽?對老僧行這個大禮,卻是不敢當。”一麵說著,一麵立起身來。張敏生道:“師父曾說和我有緣,我是來結緣的,希望師父慈悲慈悲,收留我做一個弟子。”清水道:“什麽?你想做和尚?做和尚並沒有什麽快活。”張敏生道:“沒有什麽可以快活,那才是真快活。”清水笑道:“好,我收留下了。我們廚房裏,你們大師兄正在煮飯,你幫著他煮飯去。”張敏生欣諾,就做飯去。自這天起,高高興興,做他的和尚。可是他的同學,接了他的信,見他不知去向,有知道失戀這段故事的,都疑他自殺了。
張敏生除了幾個同鄉而外,要以吳碧波最是他的好友。他告別的信,就是要吳碧波轉告各同學的。吳碧波看了,心裏很是難過,就在他書架子和箱子裏,和幾個同學,公開的翻了幾遍,沒有找到可以尋他的線索。又過了一天,來替他收拾東西,在一個信紙盒裏,發現了一個信封,上麵寫明德女子學校,蔣淑英女士收,忽然之間,觸動了靈機,心想那學校裏,不是有楊杏園一個女友嗎?何不托楊杏園去打聽,準有些蛛絲馬跡,可以明白。這樣想著,先打好了一個電話,約他在家裏等。見了楊杏園,便將張敏生失蹤的話,說了一遍。楊杏園道:“這事你怎麽一點不知道?
你沒有聽見女學生跳樓一段新聞嗎?“吳碧波道:”仿佛聽見過一回,可是不料這事就和張敏生有關。“楊杏園道:”這個蔣女士,已經另行嫁人了。就是那位張君退學出走,她也未必知道。而且張君是失戀的人,他要出走,若把出走的地方,告訴蔣女士,顯然是要蔣女士去挽回他,更覺無聊了。他不走則已,既要走,對於蔣女士,是絕對不提一字的。這要到哪方麵去打聽張君的下落,真是問道於盲了。“
吳碧波道:“你這話很有理。難道這人的下落,就一點探聽的法子都沒有嗎?”楊杏園笑道:“怎麽沒有?現在讓我來當一回福爾摩斯試試看,也許可以查出來。你願意當我的華生嗎?”吳碧波道:“我可以跟著你去查。我看你是怎樣的查法?”
楊杏園道:“你今日且先回去,明天十二點鍾,你可以在張君的寄宿舍裏等我。我先到他房間裏檢查一下。他屋子裏的東西,想必你們已經翻過了一次,希望你們不要再翻,讓我到了再說。”吳碧波笑道:“說做福爾摩斯,你就真擺出大偵探的架子來了。”楊杏園道:“你別管,姑妄試之。”吳碧波點一點頭,笑著去了。
這天楊杏園打一個電話,給史科蓮,將張敏生失蹤的事略說了一說,問張敏生有幾天沒來了。據史科蓮說,照日子算,在張敏生失蹤的前三日,就不見他的麵了。
楊杏園記著了,到了次日,正是星期,按著時間,便到張敏生的寄宿舍來,吳碧波果然在這裏等候。楊杏園將張敏生的箱子書桌,都檢查了一次,沒有什麽奇異的地方。後來在抽屜裏尋到了一個袖珍日記本子,楊杏園連忙搶在手裏,對吳碧波一揚,笑道:“哈哈!線索在這裏了。”可是一翻呢,記到他失蹤的前三天為止,以後就沒有。空歡喜一場,一點影子沒有。楊杏園將日記本交給吳碧波道:“這裏麵,大概有不少的情支在內,我不便看,你給他保存起來罷。”再在抽屜裏一翻,都是些不相幹的稿紙抄本之類,抽屜角上,倒有幾張名片,和一個郵票本子,一個上海朋友的通信地點,大概是夾在日記本子裏麵,一塊兒落了出來的。楊杏園全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吳碧波道:“怎麽樣?你以為這個通信地點的字條,是個關鍵嗎?”楊杏園道:“這個也許是關鍵之一,不過不能說定。隻是這裏幾張名片,都是嶄新的,並且全夾在日記本子裏,一定是新得來的。你看看這名片上的人名字,有熟的沒有?”
吳碧波接過來一看,共是四張名片,有兩張認得,兩張不認得。說道:“這裏麵兩個是他的同鄉,一定不知道他的去處,若是知道,他早已說出來了。這兩張一個姓賀的,一個姓袁的,我卻不認識,也許是他的生朋友。”楊杏園道:“在泰出走前幾日,和生朋友往來,這是值得注意的。我們向這生朋友去打聽打聽,也許有些線索。”一麵說著,一麵檢查零碎東西。抬頭一看,帽架上懸著一頂呢帽,遠看去帽匝的圍帶上,夾了一張小紅紙條兒。連忙去取下來一看,卻是一張電車票,那電車票上記的站名,在百花深處一站,紅鉛筆畫了一條線,是表示在那裏上車的。楊杏園道:“你們這兒到西北城,路很遠啦,他到那兒去作什麽?”吳碧波道:“這電車票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月的,有什麽關係?”楊杏園道:“要是很久的,不會還插在帽子上。就是插在帽上,露出來的半截,和這藏在帽帶裏的半截,應該是兩種顏色。現在看那顏色,卻是一樣,一定沒有好久的日子啦。我們再查一查他的日記,在十天半月之內,提到上了西北城會朋友沒有?”吳碧波聽說,當真查了一查,在一個禮拜之前,倒有一筆,提到了那個姓賀的。至於姓袁的這張名片,和百花深處那張電車票,卻一點沒有交代。楊杏園笑道:“碧波,我對這事漸有線索了。我猜這張電車票和這張名片,就是他失蹤的前一兩日得到的。這個姓袁的,我仿佛聽說他是一個技擊家。這位張君去找他,難保不是請他作黃衫客古押衙哩。”吳碧波一拍手道:“對了,準是這樣。我現在想起來了,這袁經武是個有名的技擊家,他在西北城住家,他家必有電話。我們查一查電話簿,百花深處一帶,有沒有姓袁的,若有,這電車票就是訪他而得的。”楊杏園笑道:“你這個提議不錯,真是我的華生了。”連忙叫聽差,拿了電話簿來。一查,果然袁經武家有電話,號碼下注的地點,離百花深處不遠。兩個人偶然學做偵探,所要的線索,居然迎刃而解,真是大喜若狂,連忙就到袁經武家來拜會,由吳碧波委婉的說出來意。袁經武道:“不錯,他是到舍下來了一次。昨天聽到家父說,他已跟著清水師父出家了。這兩天以來,家父還隻是歎息呢。”於是便把清水和尚住的廟址告訴他們,請他們自己去尋訪。
他兩人也歎息一番,道擾而出。吳碧波道:“趁著今天禮拜,我索性到廟裏去找他。
你一個人回去罷。“楊杏園道:”這位張君忽然出家,我又是憐惜,又是欽佩,我也跟著你去看看。“吳碧波道:”那就好極了。我們都沒吃午飯,先在小館子裏,吃一點東西再去罷。“於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門館子裏吃了午飯,約摸耽擱了一小時的工夫。出得店門,隻見半天裏飄飄蕩蕩,下起雪來。這雪片又大又密,半空中白漾漆的,由馬路這邊看馬路那邊,竟模糊不清。吳碧波道:”好大的雪,回去罷。“楊杏園道:”要什麽緊,下在身上,一拍就落了。這時去訪人,是冒雪,回家去,也是冒雪。我們正在興頭上,不要掃興而返。“吳碧波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去罷。“兩個人冒著大雪,坐著人力車,就向袁經武指的那個地方來。
到了那裏,原來是靠城牆腳下,半邊人家的冷街市。這時,經過一場大雪,地下已是一片白色。一帶矮屋,麵著城牆,都閉上了大門。雪地裏,除了杈杈椏椏,三四棵無葉枯樹而外,沒有見一個人影。楊杏園道:“好荒僻的地方,這個地方,倒是宜於建設廟宇。”於是兩個人跳下車來,在雪地裏走著,挨著人家,一家一家找去。不多遠,有兩棵老樹,立在雪裏,樹底下,有兩堵紅牆,被這高樹一比,越發見小。牆上爬著扒壁虎的枯藤,零零碎碎,撒上一些雪,風吹著,沙沙地響。紅牆中間,有兩扇紅門,也是緊閉著。門上橫著一塊匾,乃是寶樹寺三字。吳碧波道:“就是這裏了,讓我上前敲門。”敲了好久,才有人出來開門。吳碧波一看,是個五十多歲的瘦黑和尚。穿著一件黑布棉袖,又是滿臉的落腮短胡子,他身上也撲了幾點白雪,他將手撲著,不在意的問道:“我們這裏是廟,二位走錯了吧?”楊杏園便搶著說道:“知道是廟,因為這雪下得太大,車夫望不見走路,想在貴刹暫避避,討一口熱水給車夫喝。”那和尚道:“熱水倒是現成,就都請進來罷。”吳碧波會意,和楊杏園闖進佛殿,見一青年和尚,穿著灰布僧袍,正籠著衫袖,站在屋簷下,看瓦上的積雪。吳碧波一看,正是張敏生,不覺失聲喊道:“敏生兄。”張敏生回轉頭一看,見是吳碧波,臉色一變。但是立刻他就鎮靜著,放出笑容來,和吳碧波合掌為禮,笑道:“阿彌陀佛,這大的雪,你怎樣到我這裏來了?你是特意來尋我呢,還是無意中碰見呢?”吳碧波道:“自然是特意來的。而且有一位朋友,非常的欽佩你,和我一路來拜訪。”於是便介紹楊杏園和他相見。張敏生道:“二位冒雪而來,真是不敢當,請到裏麵坐罷。”於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邊,一間小屋子裏來。上麵也供著一個神龕,雖然還潔淨,黃色帷膜,都變成灰色了。上首擺了一張小齋飯桌,和著三條板凳,已經都分不出什麽顏色。下首一列放著幾個蒲團,和一個白灰煤爐子。此外,這裏別無所有。吳碧波看見蕭條如此,廟裏的清苦,就不必說了。大家圍著那張小齋飯桌坐下。張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壺,三隻白瓷粗茶杯來。看他揭開壺蓋,在籠下掏出一個黃紙包茶葉,放了下去,就將白爐子上的開水壺來沏上,斟出三杯茶來,放在桌上。吳碧波道:“我還沒有請問你的法號呢。”
張敏生笑道:“我現在叫悟石。可是我這個和尚,倒是很隨便,你願意叫我敏生,依舊叫我敏生,都未嚐不可。”楊杏園道:“我看法師說話,極是解脫,在這蕭寺之中,安之若素,沒有大智慧的讀書人,決計辦不到。法師的前途,未可限量。”
張敏生笑道:“這不敢說,隻是看各人的緣法。”楊杏園道:“我見了法師,也引起了我出塵之想,我也很願意出家了。”張敏生沒有作聲,對他微笑。吳碧波見楊杏園隻談一些沒要緊的話,實在忍不住了。便對張敏生道:“你這回出家,實在出於我們意料以外。究竟為著什麽原因?”張敏生道:“碧波,我聽說你也抄過佛經,至少懂得一點淺近的佛學。佛家不是有綺語一戒嗎?”吳碧波笑道:“我怎樣不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麽出家,又不是教你說些風流佳話,破壞清規。”張敏生道:“我正是為著犯了佛家十戒,所以趕快出家。到了現在,從前那些煩惱事情,還提它作什麽?”吳碧波道:“你對於以前的事,能不能略說一點,好讓我告訴一班好友,讓他們放心。”張敏生道:“進了佛門,就是極樂世界,你致意他們,都放心罷。”吳碧波道:“唉!我不料你一入空門,變了一個人了,竟是這樣冷淡。愛情這樣東西……”楊杏園見吳碧波不識時務,以目示意,搖頭學著佛語道:“不可說,不可說。”張敏生哈哈大笑,說道:“楊先生真是解人。”吳碧波道:“我是一個俗人,實在不懂佛家的奧旨。不過我們好容易找著了你,以後躲避不躲避我們,我不敢說定。你有什麽未了的事,盡管告訴我,我可以替你去辦。”張敏生道:“我沒有什麽來了的事。有了未了的事還出什麽家?”吳碧波道:“據我看,你未了的事,太多了。就依學校裏,你丟下來的那些書籍行李而論,也不能不有一個交代。”
張敏生笑道:“那些東西,管它怎麽樣呢?我看見就算是我的。我現在看不見,與我就無幹了。東西是這樣,其他一切,也是這樣。阿彌陀佛,象這一類的話,你不要談罷。”吳碧波明知道他這些話,是把一切世事看空,全不掛在心上了。可是眼睜睜一個至好的朋友,就這樣斬斷情緣,和這個世界,絕無關係,另外成了一種人,究竟心裏也覺著黯然,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說了。我們朋友還是朋友,我希望你以後常常去會我。”張敏生道:“那自然可以。”說時,抬頭望窗外一看,說道:“雪已經住了,你二位快走罷。再過一會,又下起來,天色一晚,就不好走了。”楊杏園很知趣,立刻逼著吳碧波告辭。吳碧波道:“我聽說老方丈,道德很高,能不能引我們見一見。”張敏生道:“見了也無甚可說。出家人是不講應酬的,不必見罷。”吳碧波沒法留戀,隻得告別出來,一走出大門,那兩扇廟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吳碧波道:“咳!這個人竟是鐵打的心腸,一點情義都沒有了。”楊杏園道:“他大概因為是初出家,怕道力不堅,就容易搖動,所以不得不如此。”說著,各人又歎了一口氣。倒是楊杏園十分欽慕,回得家去,做了一篇《雪寺訪僧記》,登在報上。
這一篇記,恰好被蔣淑英看見了,她這才知道張敏生做了和尚。她仔細一想,張敏生本是一個有血性的青年,從來都說要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並沒有這虛無寂滅的意思,現在突然改變了態度,不用說,一定是為著我和他脫離關係,受了刺激,所以把世事看破了。好好一個青年,為了我拋棄一切,跑到破廟裏去吃苦,學業也丟了,家庭也丟了,一生的幸福也丟了,實在可惜。由可惜這一點,又慢慢想到張敏生許多好處,自己無故的拋棄他,實在沒有理由。這樣一想,心裏非常難過。她是早上看的報,由早到晚,人就象髒腑裏有病似的,說餓不是餓,說渴不是渴,隻是一陣一陣心裏放著一團熱氣,鬱結一般。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晚飯也沒有吃,便倒到床上去睡了。睡也睡不著,那無情的眼淚,隻在心裏一刻悔恨之間,便湧泉似的流了出來,把一隻白綾蘆花枕頭,染濕了大半邊。再又回想到洪慕修,雖然有幾個錢,又是個外交官,究竟年歲比張敏生大多了,論起學問人品來,也不如張敏生。
自己圖了物質上的享受,犧牲了真愛情,犧牲了學業。甚至於許多的朋友,都以為我無情無義,看不起我,於是又犧牲了人格。越想越不對,越想越悔,再想張敏生對我很平淡,也還罷了。偏是他又出了家,不說我良心上過不去,我還有什麽臉見人啦?想到這裏,就萌了死念。看見桌上,有一把剪刀,猛然間爬起來,便拿在手上打算自殺。當她伸手拿著剪刀之時,恰好洪慕修從外麵走進房來。說道:“你不是不舒服要睡嗎?怎樣又爬起來了?”蔣淑英道:“我睡不著,起來要茶喝呢。”
洪慕修和她說話之時,一看她臉上淚痕狼藉,很是詫異。又見她手上拿著一柄剪刀,隻向身後藏掩。連忙上前,將剪刀奪了下來,握著她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麽,瘋了嗎?”他不問猶可,洪慕修一問,蔣淑英哇的一聲,哭將出來。洪慕修摸不著頭腦,說道:“好好的,怎麽樣鬧起來了?真怪呀。”蔣淑英倒在床去,便伏在枕頭上,隻管息率息率的哭。洪慕修坐在床沿上,側著身子,一隻手握住她的手,一隻手給她理鬢發。低著頭,輕輕的問道:“你倒是說,為什麽事受了委屈。隻要是我錯了,我都可以認錯。”蔣淑英這一團委屈,怎樣說的出來?說出來了,又顯然是不滿意於洪慕修。所以問的他盡管問,哭的還是盡管哭。洪慕修頓腳道:“這真是急死人了。你一句話也不說,倒盡管是哭,這樣拚命的哭,就哭出道理來嗎?”蔣淑英道:“你不要誤會了,我並不是埋怨哪一個,也沒有受哪一個的委屈。我想我的事做錯了,心裏難受。”洪慕修聽她的話音,已經明白了一半,故意問道:“你有什麽事做錯了?我很不明白。”蔣淑英道:“你不明白就算了,也不必問。”洪慕修道:“你鬧到這個樣子,我怎能不問哩?你設身處地和我想一想,能夠不問嗎?”
蔣淑英道:“你把桌上那個報紙的副張,仔細看一看,你就明白了。事到如今,叫我說什麽呢?”洪慕修聽了她的話,當真捧著報仔細看了一看。當他看到那篇《雪寺訪僧記》,上麵有幾句說:據友好相傳,上人之所以皈依我佛,情海歸搓,實亦有托而逃。但言及於此,上人合十稱佛,作拈花微笑狀,不及一字耳。是真大解脫歟?
抑其蘊悲苦於中,以減口率歟?不可知也。雖然,上人愈如此,愈令旁觀者歎息痛恨情場多不平事。塵海茫茫,使果有其人。一問上人身居蕭寺,閉門於深雪之中,亦有所動於中否?色即是空,我悟矣。
洪慕修看了這幾句話,知道蔣淑英受的刺激太深,便對她笑道:“你理他呢。
據我看,這一定是人家弄詭計的,來破壞我們的幸福。這出家是迷信的事,那姓張的是個學科學的人,和這些迷信,冰炭不相投,他怎樣會去出家。這一篇記,一定是他化名做的,正要你看見,好憐惜他呢。這種欺騙女子的手段,十分卑汙,虧你還相信他呢。“蔣淑英聽他所說,也有些道理。便道:”他怎樣知道我們就看了這份報,特意登在這上麵。況且那篇記署名的人,就是那報館裏的記者。他化名冒充別人可以,在那家報館投稿,就冒充那家報館的記者,人家肯替他登出來嗎?“洪慕修道:”也許那報館裏的人和他認識,他托人家做的,也未可知吧?你這個傻子,不要上人家的當了。“蔣淑英經他這樣一再相勸,也就罷了。洪慕修總怕她還把這事擱在心上,又再三的對她說:”這種事,在愛情場中,是很平常的。慢說姓張的並沒有出家,就是真個出了家,這也隻好由他。無論是誰,到了演成三角戀愛的時候,總是兩個成功,一個失敗。設若這回我要得不著你,不是一樣的失敗嗎?據我想,豈但出家,恐怕性命都難保呢?“蔣淑英聽了,一撇嘴道:”得了,你說人冤我,你才真是冤我哩。“於是他倆說笑一陣,把這事就丟開了。
第六十七回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
卻說蔣淑英聽了洪慕修的話,把事丟開了。可是洪慕修總怕報館裏再幫張敏生的忙,於是次日在部裏公事房裏,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報館去,將張敏生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哪知道編稿子的就是作訪僧記的楊杏園。楊杏園看了,倒不覺大笑一陣。
過了兩天,已經快到陽曆的年尾,史科蓮在學校裏已放年假,便帶了一包東西,來看楊杏園。這時,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筆作文,偶然一抬頭,見史科蓮進來,隔著玻璃窗點頭道:“請進請進。”史科蓮一直走進他寫字的房間來,將手上那個紙包,放在他寫字桌上,笑道:“這是送楊先生的一點東西,請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開來看,我在這裏打開來,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楊杏園見紙包的漏縫裏,露出一小塊毛繩,便笑道:“不用打開,我也看見了。你這何必?一件毛繩衣眼,價值要幾塊錢。老實說,在你這種經濟狀況之下,還不能送人家這一種禮。”
史科蓮道:“就為這個,才不讓你打開看哩。褂子都不能辦,隻湊了一件小坎肩。”
楊杏園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厭毛繩衣服那兩隻衫袖太小,綁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蓮道:“這樣一說,倒是花錢少,禮倒進得好了。”楊杏園道:“送禮原是一種人情,不應該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買賣了。好象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去看張敏生君,他在白爐子上作開水,把瓦瓷壺沏茶敬客。我們一樣的感謝他招待,並不覺得怠慢。”史科蓮道:“我正要問這件事情。聽說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嗎?”楊杏園道:“怎樣不真?”便把那天到廟裏尋張敏生的事說了一遍。史科蓮道:“這人太無出息。為和一個女友絕交,何至於就去做和尚。”楊杏園笑道:“象這樣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還有為這種事自殺的哩。”史科蓮道:“這種辦法,我不同情。青年人應該奮鬥,為什麽弄出這種醜態來。”楊杏園道:“愛情上失敗,和事業上失敗,那完全是兩種事,沒法子奮鬥的。譬如張君是失敗了,要說奮鬥,怎樣奮鬥呢?一死勁的還去找那密斯蔣嗎?或者和那個姓洪的拚命嗎?但是密斯蔣總不睬他,他也沒有辦法呀。”史科蓮道:“那有什麽難?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這事不就結了?自己已經受了欺,再要自殺或者是出家,不但一點礙不著別人的事,自己越發委屈了。”楊杏園笑道:“要那樣說就沒有事了。這愛情是一樣神秘的東西,情場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別樣的人不同,他也含種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動,你要用常理去推測,那會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史科蓮笑道:“這話我就一點也不懂。談愛情怎樣會含神秘的意味?”楊杏園道:“要說所以然,我就說不出來。若是說得出所以然來,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蓮想了一想,笑道:“楊先生既說這話,我想總是對的。因為楊先生這兩年環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楊先生又喜歡做詩,做詩的人,是喜歡談情的,當然很在行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報上的新詩,總是談著甜蜜的愛,所以認為我們做舊詩的人,也是這樣。”史科蓮皺著眉道:“新詩,我向來就怕看得。我覺得他們那些話,沒有一句不帶幾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愛人譬作小鳥兒,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當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總長,我就要請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這些無賴的文人做愛情詩。”楊杏園笑道:“這樣說,要禁止的詩,我也在內了。”史科蓮道:“噯喲!你可別多心,我沒有說你。我說話就是這樣不留神,你千萬別多心。”楊杏園笑道:“老實說,文人十有八九是無賴的,是新是舊,那倒沒有關係。密斯史這話,雖然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我倒很讚成,覺得罵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幾句詩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問人家對他怎樣,他總要在刊物上輕薄一陣的。果然兩相愛好,那還沒有什麽。公開的給社會上看了,不過說你對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會你這樣鬧,簡直是公然侮辱。況且既然兩相愛好,對於對方的人格,就應該設法去抬高。若形容對方成了一種玩物,也就不算懂愛情了。”史科蓮聽了這話,情不自禁的,將手輕輕拍了幾下。笑道:“楊先生這話對了,正是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幾句話。”楊杏園笑道:“冬青常對我說,密斯史為人,極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聽了密斯史的話,越發可以證明了。”史科蓮笑道:“並不是爽快,我就是這樣心裏擱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別以為這是好事,我就吃虧在這上頭,現在弄得飄泊無依,前路茫茫啦。”楊杏園道:“你的祖老太太,沒到學堂裏來看望過你嗎?”史科蓮道:“來過幾回。我因為她老人家年紀大,怕有什麽差錯,再三的說,不讓她出來呢。好在我那姑丈,對老人家倒還不錯,我是很放心的。”
楊杏園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沒來看看嗎?”史科蓮知道他說的是餘瑞香,笑道:“這又要算是我的脾氣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學校裏來看我,是我進了學校兩個月了。我因為她來遲了,見麵說了她幾句,她很不好意思。後來她叫聽差送十塊錢來了,我因為還不短錢使,又沒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為這件事,就和我惱了。”楊杏園道:“令祖母既然還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絕太甚,還得她照應一二呢。”史科蓮道:“我也是這樣想,本來要寫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們呢。”
楊杏園隻管和她談話,不覺已有很久的時候。冬日天短,已經是黃昏時候了。
史科蓮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楊杏園道:“快吃晚飯了,在我這裏吃便飯去。”史科蓮道:“冬夜裏,街上冷靜靜地。加上我們那學校,又在一個僻靜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楊杏園道:“不要緊,我沒有什麽事,可以送到貴校去。”史科蓮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嗎?”說著,起身便走,楊杏園也不能強留,便一路送將出來。一到大門口,恰好胡同裏的電燈壞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蓮道:“咦!好黑。你們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樣也是這樣黑?”楊杏園道:“怎麽樣?密斯史有些怕嗎?我送你出這胡同口罷。”史科蓮道:“離大街不遠,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車罷。”可是一看這附近,並沒有停著人力車,楊杏園聽她那口氣,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後麵送著。送到大街,正好是電車到了,送著她上了電車。電車上人多,史科蓮不便問他是到哪裏去。電車到了站,一同下車,史科蓮道:“你這一送我,回去要趕不上晚飯了。這南頭有一家小江蘇館子,我請你吃點心再走罷。”楊杏園道:“哪有要你請的道理?當然是我作東。”於是二人又在那館子裏吃了晚飯,這時天更黑了。楊杏園笑道:“我這人情要做到底,還是送到貴校罷。”史科蓮道:“路不多了,我雇車回去,不怕的。”
楊杏園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舊是一麵說話,一麵慢慢走。就是這樣著,已經走到史科蓮的學校這條胡同裏來,史科蓮也就無須推辭了,就讓他一直送到學校門口。
楊杏園望著所送的人,進了學校門,這才回家。一進房門,看見電燈依然亮著,那件毛繩坎肩透開了,鋪在桌上。上麵有一張白紙,寫著十幾個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製,且帶脂粉香,決非購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認此為一重公案矣。
其有以語我來。“這下麵又有幾個瘦小的字,乃是”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
最後署著“劍蓮”兩個字。這正是何劍塵夫婦的筆跡,便知道他兩人來了。一會兒聽差也進來說,是何先生何太太來了,請楊先生明天去吃午飯。說時,他又送上一張條子,接過來一看,上麵寫著:“客有自南方來者,攜來安徽冬筍,南京板鴨,鎮江肴肉,皆雋品也。愚等不敢獨有,願分子一杯羹。明午無事,至舍共享此物,如何?”旁邊又批道:“條由尊紀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傳,則我危矣。”楊杏園看了,也不覺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對美滿的姻緣,吃吃喝喝逛逛,我卻十年人海,還是一個孤獨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劍塵家去。何太太穿著輕便的青緞駝絨袍子,兩隻手插在衣袋裏,靠著廊柱曬太陽。一個奶媽,抱著白胖的小孩,在她麵前引笑。她看見楊杏園,笑道:“果然來了。我們還沒有催請啦。”楊杏園笑而不答,一直走進何劍塵的書房,便歎了一口氣。何劍塵正在作文稿呢,放筆而起,笑道:“進門一聲長歎,必有所謂。”楊杏園道:“還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隸。”何劍塵道:“怎麽突然提出這一句話來了,有觸而發嗎?”楊杏園笑道:“我說了這話,你夫人一定不答應我的。”何劍塵笑道:“你所說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個人出來打什麽抱不平?”楊杏園道:“我正看見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歎啦。你瞧,你現在屋子裏嘔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裝輕服,閑著沒事,看奶媽帶少爺。是多麽自在?我想天下的動物,隻要是陰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義務,不然,乳何以長在母親的身上?現在一般貴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來的錢,盡量的花,不但一點兒事不做,連自己本分應當盡的職務,乳孩子這一類,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筆錢,去請了人來,代領這項職務。也不必談男女平等。
這樣一來,女子實在太受優待了。“何劍塵笑道:”我未嚐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男子到了那個時候,不能不這樣辦。每月花錢也有限,若是不辦,她一帶孩子煩膩了,就不嘮叨我們,對孩子一罵二打,我們心裏也不安。“楊杏園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親的,都應該請奶媽替她帶孩子,自己享福,請問誰又來作奶媽呢?“何劍生道:”發空議論,誰都會喲。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會走上請奶媽的一條路。“他二人正在這裏談論,何太太隔著窗戶說道:”好哇,你們討論起我來了。“何劍塵道:”我正在替你辯護呢。“何太太道:”你不用替我辯護。我問楊先生一句話,婦女出外找職業好呢,還是帶孩子好呢?“楊杏園笑道:”我也要問一句,設若天下的婦女,和男子一樣,都找職業,不帶孩子,孩子該歸誰帶?“何太太被楊杏園反問得沒有話說了。笑道:”我不過說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並不是天下婦女都不要帶孩子呀。“何劍塵道:”得了得了。這種無聊的討論,不要說了。
你不是說吃了午飯,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會嗎?快些催老媽子預備飯罷。“何太太這才走了。何劍塵笑道:”的確的,應該你出來打一個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帶罷了,還是要趕熱鬧花錢去。“楊杏園笑道:”前言戲之耳,其然豈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錯,她到你這裏來了,把一切的繁華習氣,完全去掉,頭一件就不容易。現在字也認識了,相當的女工,也會做了,那是旁人辦不到的。至於持家,不很大在行,這也難怪。一來她從前沒有習過這個。和你結婚以後,又是一個小家庭,沒有一個有家務的經驗人來引導她,她自然是不會了。至於偶然出去聽戲逛公園,花錢有限,那不算短處。“何劍塵笑道:”我現在新發明了一個結婚的定論了。
要主持家務,是舊式的女子好。要我們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識,又能耐勞處理家務。那末,一出門,不致為孤獨者,回家來,又不至於一團糟,那就是十足美滿的婚姻了。“楊杏園笑道:”這不但是你的主張,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張。這其間還有一個必備的條件,女子須要性格溫和,不能解放過度,你不見征婚廣告裏,都提到這一層嗎?“忽然何太太在外麵接著道:”這樣說,不是求婚,是收買奴隸了。“楊杏園笑道:”何太太還沒走嗎?幸而沒有罵你。不然,這南京板鴨,安徽冬筍,我都絕望了。“何太太進來,笑道:”不要說了,就去吃飯罷。吃了飯,我們一塊兒去看溜冰。“楊杏園跟著她到正屋子裏來,果然擺著有所說的那幾樣菜。楊杏園吃著飯笑道:”南邊風味,必定要南邊廚子做才對勁。你看這肴肉,切著橢圓形的片子,上麵加著頭發似的薑絲,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何太太笑道:”不要誇獎了,少說幾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隸,就得了。“楊杏園笑道:”別人夫婦間的事,我不能管。若論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何劍塵道:”我真抱愧,我許了和你做一個月老回禮的,偏是這位梨雲女士,黃土隴中,女兒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紗窗下,學士無緣。“何太太道:”也不見得就是無緣,我們何不寫一封信給李老太太,問她一問。就是不答應,大家不見麵,也沒有什麽難為情。‘啊劍塵拿著筷子頭,對何太太點了幾點,笑道:“你真是一個傻子。杏園和李女士這樣濃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結秦晉之好,還用得著人作媒嗎?”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無話不談了,何以提到婚姻兩個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楊先生你今天說一句實話,和她談到婚姻的問題上去了沒有?”何劍塵笑道:“你這話越問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兩下相逢,成為密友,請問,這應該往哪一條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談到婚姻問題上去了,何以又沒有一點頭緒哩?”何劍塵道:“這就要問杏園自己了。”楊杏園憑他兩人怎樣說,總是不作聲。何太太道:“楊先生為什麽不說,不好意思嗎?”楊杏園笑道:“正正經經的事,有什麽不好意思?我隻知道冬青對婚姻二字,有難言之隱。是怎樣的難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樣說?劍塵剛說的,茜紗窗下,學士無緣。這話很對。我也隻知道她是無緣罷了。不要談罷,提到這話,就叫我覺得人生無味,要發牢騷了。”何太太笑道:“楊先生用情,倒很專一。”何劍塵道:“我覺得他用情十分濫呢。你說他專一,奇怪不奇怪?”楊杏園道:“我用情很濫,你有什麽證據?”何劍塵道:“你還要我指明嗎?我聽見碧波說,你和一位很年輕的女士,過從甚密呢。”楊杏園道:“你一說,我就明白了。
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質上接濟她,沒有別的關係。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裏也會過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會發生愛情?“何劍塵笑道:”據你這樣說,那三角戀愛,竟是沒有的事了。“楊杏園道:”你要那樣說,我就沒法子辯白了。“何劍塵見他不認,也隻是微笑。三人吃完飯,何太太首先不見了,過了一會出來,隻見她已換了絳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臉上擦著粉,肩上披著圍巾,手上提著錢袋。楊杏園笑道:”我說催著去看溜冰大會,怎樣倒不見了,原來換衣裳去了。“何太太笑道:”別笑我,你們出門不換衣服嗎?何劍塵笑道:“別的我都不反對,惟有手提錢袋,我覺得有些畫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裏也可以放錢,為什麽一定要手裏另外提著這一個呢?”何太太道:“裏麵放些銅子,也是便當的吧?”何劍塵笑道:“從前大家不提錢口袋出門,就不帶鋼子嗎?”楊杏園笑道:“你不要追問什麽理由了。譬如日本婦人衣服上背著那個小包袱,既不美觀,也沒意思,可是日本婦人非背這個不可。而且很貴的包袱,有值幾百塊錢的,有什麽理由呢?經楊杏園這一調停,他夫妻騎虎之勢的辯論,才算終結,然後三人坐車到北海來。
楊杏園的車子到的早,就先上櫃上買票。當他正在買票時,有三個時裝女子,也在買票。其中有一個看去不過十六七歲,梳著鬆辮,穿著電光烏絨的旗袍。由著衣服和頭發的黑色映著手臉白色的皮膚,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種極濃厚的香粉,馥鬱撲鼻。因為這樣,楊杏園就不免對她看了一眼。誰知她毫不避人,對楊杏園反而注視起來。她好象有句話要說似的,見楊杏園不打招呼,卻回頭對她的同伴一笑,這才走了。楊杏園心想很怪,這人我並不認識她,她怎樣會認識我?
看她的樣子,不象學界中人,又不是交際場中的人,何以這樣爽直不避呢?買了票過去,和何氏夫婦一路進門,遙遙見著那女子,還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劍塵道:“前麵那個穿黑衣服的,你認識嗎?”楊杏園道:“我不認識。”何劍塵道:“你不認識,何以剛才在票房門口,她向你打招呼?”楊杏園道:“她並沒有打招呼。不過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說話。我也不解,這為什麽原由?”何劍塵笑道:“可見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認識你,你反不認識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楊杏園道:“我沒有法子和你辯白,但是我斷定,在今天以前,決沒有會過她。”
說時,已到了漪瀾堂。隻見北海的水麵,全部結成了冰,真像一麵大鏡子一般。
靠石欄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兩三百人,在冰上溜來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裝溜冰的,有的扮著戲子,有的扮著清朝的老爺,有的扮著西洋小醜,有的穿一身黑皮襖,扮著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還有一棵大白菜,和一個大火鍋子,都是紙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鍋子有圓桌麵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裏麵,在岸上看去,隻見一棵白菜,和一隻大火鍋,在冰上跑來跑去。那個裝狗熊的,跟著白菜後麵追。後麵扮戲子的,紮著長靠,手上挺著大門杠,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讓一個人,向旁邊一閃,屁股觸在門杠上,跌了個狗吃屎。於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來。何太太扯著何劍塵的大衣,閃在他身後,笑的前仰後合。何劍塵微微的笑著說道:“這有什麽可樂的,樂成這個樣子。”回頭一看楊杏園,他靠著石欄,已是看出了神。原來其中有十幾個穿長袍的女子,在人堆裏溜。剛才那個穿黑絨長袍的女子,也在裏麵,她的溜法最好,隻管向前直衝。對麵遇著人,將身一閃,那長袍波動的形勢,和她手上攜著白絨繩的圍巾,搖曳生姿,風流已極。何劍塵走到楊杏園身後,輕輕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線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楊杏園指著那穿黑絨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兩隻腳,走著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搖右擺,真個如風前之柳一般。不過在許多人裏麵,這樣賣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閨秀所為。”何劍塵道:“女子在交際場中不賣弄風流,怎樣能出風頭?
你說這話,真是奇怪。一個女子,加入了溜冰大會,還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嗎?“正說時,那些溜冰的女子,漸漸走到一處。人越多,勢子越溜得快,迎麵的微風,將衣袂掀動起來,態度翩翩,真個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隻大火鍋,它最是滑稽,看見四五個女子擠在一處,它便老遠的撞將過來。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陣笑,便門將開去。最好的是那個穿黑絨的女子,繞額至鬢,有一叢蓬鬆的卷發。
人一跑,卷發被風吹得顛之倒之,越發增了不少的嫵媚。楊杏園不覺笑道:“此交際叢中之尤物也。”何劍塵道:“你怎麽連聲讚好,真個未免有情嗎?”楊杏園道:“我不過看她太妖冶了,白說一聲,有情二字,從何談起?”說時,溜冰隊中,忽然鑽出一個穿西裝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胡子,態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麵,那個穿黑絨袍子的女子,就滿麵春風的對他一笑。何劍塵失聲道:“啊,吾知之矣。”楊杏園看見何劍塵這樣驚呼,便問道:“怎麽著?你知道這人的來曆嗎?”何劍塵連道:“知道知道,我們坐下再說罷。”於是在避風之處,找了一個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場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見。再看和那穿黑絨衣服同來的女子,都與那矮人點頭。楊杏園笑道:“看這矮子不出,倒是一個交際家啦。”何劍塵道:“那幾個女子都很願意交朋友的,你願認識她們嗎?我可以請那矮子介紹,我想他也一定樂於介紹的。你答應請我,我可以替你辦到。”楊杏園道:“笑話,我為什麽要認識她?她不是交際女明星,我沒有理由要認識她。她若是交際女明星,我認識她,我也要自慚形穢。”何劍塵見他這樣說,也不再提。可是楊杏園看那幾個女人衣袂飄搖,腰肢婀娜,在冰上種種的姿勢,真有古人所說羅襪淩波之概。至於那個穿黑衣服的,又是雲鬟霧鬢,愈見風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後來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來。他一到漪瀾堂,看見何劍塵,早是取下帽子彎腰一鞠躬。
楊杏園看他鞠躬那種度數,幾乎成了個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劍塵和他招呼之後,從中一介紹,果然不錯,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員,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劍塵有同學之誼,乃是至友。何劍塵讓他一同坐下,請他喝茶吃點心,因對他道:“你會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並道:“自從到貴國來,不很溜冰,現在很生疏了。”說到這裏,何劍塵望了一望太太,嘰哩咕嚕,和板井說了一遍日本語。板井一麵點頭,一麵笑著答應。楊杏園是一句日本話也不懂的,看他兩人說了許久的話,都含著一點笑容,而且板並不住的對楊杏園望著,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幾個女子。隻苦於不知道他們意思何在,也就沒法子過問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會兒,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過了幾天,楊杏園把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腦後了。
這天正是陽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報館裏,何劍塵問道:“明天你哪裏去玩?”楊杏園道:“沒有定,大概是聽戲吧!我是個孤獨者,叫我一個人到哪裏去玩呢?”何劍塵笑道:“我有一個極好玩的地方帶你去玩。
而且也是你極願意去的地方。“楊杏園道:”我極願意去的地方,什麽地方呢?據我自己想,沒有這樣的地方了。“何劍塵道:”暫時不必宣布,讓你到了那個地方才讓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楊杏園道:”你不說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帶我到一種什麽地方去呢?“何劍塵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總也能去。難道我還害你不成?“
楊杏園道:“你何妨先告訴我呢?”何劍塵道:“告訴你就沒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聽戲嗎?我請你。聽了戲之後,我們一路去吃烤鴨。吃過烤鴨,然後從從容容到這地方去玩。”楊杏園道:“你何必這樣客氣,大大的請我?”何劍塵道:“我不是請你,另外請了一個客,不過請你陪客罷了。”楊杏園聽他所說,全是疑陣,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卻引動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應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著何劍塵的約,到他家裏去相會。大門口卻早有一輛汽車,停在那裏。走到客廳裏,隻見前次會的那個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經先在那裏。他這才明白,何劍塵所請的客,就是這個日本人。何劍塵道:“我們等你好久了,走罷,時候不早了。”於是三人一同出來,坐了門口停的汽車,一路到華樂園看戲之後,就到鮮魚口一家烤鴨店去吃晚飯,走上樓,便在一間雅座裏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來了這久,樣樣都試過了,隻有這烤鴨子店,還沒有到過,今天還是初次呢。”
楊杏園道:“一個吃羊肉,一個吃烤鴨,這是非常的吃法。外國人到敝國來,那是值得研究的。”說時,進來一個穿半截長衫的矮胖夥計,肩膀上搭著一條手巾,操著山東口音對板並問道:“您就是三位?拿一隻鴨子來看看?”板井摸不著頭腦,不知怎樣回答。何劍塵道:“你拿一隻來看看罷,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們還要吃一點別的東西呢。”那夥計答應去了。板井正耍問,拿一隻鴨子來看作什麽?要審查審查,鴨子身上是否有毒嗎?中國人對於衛生是不很講究的,何以對於吃烤鴨卻格外考究呢?不一會兒工夫,隻見那夥計老遠提著一塊雪白的東西前來。及至他進屋,方才看清楚,原來是一隻鉗了毛的死鴨,最奇怪的,鴨子身上的毛雖沒有了,那一層皮,卻絲毫沒有損傷,光滑如油。板井看著,倒是有些趣味。那夥計手上有一隻鉤,鉤著鴨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給三人看。何劍塵看了一看,說道:“就是它罷。多少錢?”夥計道:“這個是兩塊四。”何劍塵點了一點頭,夥計就拿著去了。
板井笑著問道:“這是什麽意思?”何劍塵笑道:“這是一個規矩,吃烤鴨子,主顧是有審查權利的。其實主顧倒不一定要審查,不過他們有這樣一個例子,必經客人看了答應以後才去做出來。猶如貴公司訂合同,必經兩方簽字一道手續一般。”
板井笑道:“要館於裏適用這個例子,吃魚要拿魚出來看,吃雞要拿雞出來看,這不太麻煩嗎?”何劍塵笑道:“板井先生將來要作中國遊記,少不得對吃烤鴨子大記一筆。這件事,我還有幾句貢獻給你。論起吃烤鴨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裏是一所兩進的樓房,當我們主顧落座之後,夥計照例問是否吃鴨子?拿一隻來看看?若是主顧答應是,夥計站在後麵,向前麵櫃房極力的叫著說,拿鴨子呀!在這‘拿鴨子呀!’四個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筆交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何先生有小說家的手筆,形容得出。”楊杏園道:“這卻是真事,並非形容過甚。
剛才這裏的夥計也叫過,不過不是那樣大叫罷了。“說時,何劍主又開了一張菜單交給夥計,讓他在烤鴨以外,又添幾樣菜。過了一會,隻見夥計端上兩隻碟子來,一碟子盛著醬,一碟子盛著青白分明,齊齊整整的生蔥段子。板井想道,這也算兩樣菜嗎?怎樣吃法呢?接上,另外一個夥計,用一隻木托盆,托著一隻完全的烤鴨,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裏向外望,見那鴨子,瓦自熱氣騰騰的。隨後又來了一個夥計,同先前送鴨子的那個人,各自拿著一把刀,將那鴨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來,放在碟子裏,放滿了一碟子,然後才送進來。板井這才明白原來是當麵割下,表示整個兒的鴨子,都已送來了之意。他就笑著對何劍塵道:”這實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後我真要把吃法記下來,告訴敝國的人了。“三個人將一隻鴨子還沒有吃完,別的東西,就不能再吃了。楊杏園對何劍塵道:”你不是說,我們一塊出去玩嗎?上哪裏去?“何劍塵道:”自然不能失信。“於是又對板井說了幾句日本話,板井笑著點點頭。三個人出了飯館,坐上汽車,進了前門,直向東城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