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春明外史 上1 作者:張恨水

(2009-06-05 20:01:19) 下一個
目錄
是野史(重版代序)笑鴻
第一回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
第二回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
第四回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
第六回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寂靜禪關奇逢訝姹女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
第八回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
第十回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
第十二回出穀佩蛾眉藏珠自贖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設筵開場歌台真燦爛典衣終曲舞袖太郎當
第十四回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
第十六回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墜歡難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
第十八回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
第二十回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二十一回鬥室迎仙頻來四海客瓣香卻病聊贈一枝梅
第二十二回滿麵啼痕擁疽倚繡榻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
第二十三回拈韻迎春詩情消小恙放懷守歲旅感寄微醺
第二十四回新句碧紗籠可憐往事錦弦紅袖拂如此良宵
第二十五回破屋疏龕空名傳勝跡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
第二十六回奇句寫情懷攫羊似虎錦屏漏消息打鴨驚鴛
第二十七回夢感前塵填詞傷舊雨書還故主鑄錯得新詩
第二十八回惜王笑量珠舞衫撲朔獻花同染指捷徑迷離
第二十九回臨水對殘花低徊無限倚鬆鄰瘦竹寄托遙深
第三十回不辨雌雄混戰娘子隊都無倫次同結女兒盟
第三十一回稚子無家依人儕鄭婢名殊雅集顧曲學周郎
第三十二回顧影自憐漫吟金縷曲拈花微笑醉看玉鉤斜
第三十三回猜得之子蹤名藏字裏勘破美人計金盡床頭
第三十四回鬥酒隻雞淒涼祭綠野閑花野草惆悵語青衫
第三十五回流盼屬新知似曾相識聽歌懷故國無可奈何
第三十六回金屋深藏銀燈搖豔影魔城自陷錦字惜華年
第三十七回玉臂親援豔詩疑槁木珠簾不卷綺席落衣香
第三十八回消恨上紅氈人胡不醉斷恩盟白水郎太無情
第三十九回深巷逐芳蹤投書寄愛華筵趁餘興擊鼓催花
第四十回等到酸心頻吟梅子令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
第四十一回指點畫中人神傳阿堵紛騰詩外事典出何家
第四十二回徹夜搜枯腸文章有價因時辟利藪名士無虛
第四十三回促膝快談灰心悲獨活臨風品茗冷眼羨雙修
第四十四回對影三人夕陽無限好依山一笛高處不勝寒
第四十五回遠道供山珍百朋相錫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
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鄰喜環碧樹迎秋有樂事約種黃花
第四十七回學尚塗鴉短訂空摘句功成喝彩旦夕自尋香
第四十八回鬻畫分金割愛助膏火讀書補拙勉力答瓊瑤
第四十九回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
第五十回酒食情人擲金留笑去脂粉地獄微服看花來
第五十一回同謝解囊人還勞白發笑看同命鳥惋惜青春
第五十二回一柬結金蘭緣訂來世四言留血淚誓守今生
第五十三回永夜離懷心悲將滿月斜陽古道腸斷獨歸人
第五十四回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論交關盛饌按日傳餐
第五十五回限刻奪詩魁風流前輩連宵製菊選筆墨閑人
第五十六回大典繁陳攫金勝竹葉新章急就揮汗頌梅花
第五十七回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一堂椅案不是讀書天
第五十八回大好少年身轉同脂粉可憐舊舞地來閱滄桑
第五十九回裏巷荒蕪蓬門驚枉駕風塵落拓粉墨愧登場
第六十回事不由人衝寒謀去路饑來驅我墜涵誤前程
第六十一回擁絮聽嬌音惺忪溫夢煨爐消永夜婉轉談情
第六十二回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
第六十三回氣味別薰蕕訂交落落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
第六十四回已盡黃金曲終人忽渺莫誇白壁夜靜客何來
第六十五回空起押衙心終乖鶼鰈不須京兆筆且訪屠沽
第六十六回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禪關擁雪僻地更逢僧
第六十七回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
第六十八回心隔蠻弦還留芳影在目空螳臂起舞劍光寒
第六十九回寬大見軍威官如拾芥風流關國運女漫傾城
第七十回聲色相傳兒原跨灶物錙銖計較翁是惜財人
第七十一回妙手說賢郎囊成席卷壯顏仗勇士狐假虎威
第七十二回漂泊為聰明花嫌解語繁華成幻夢詩托無題
第七十三回慷慨結交遊群花繞座荒唐作夫婦一月傾家
第七十四回描寫情思填詞嘲豔跡犧牲色相勸學走風塵
第七十五回辛苦補情天移星替月殷勤餘恨史拊掌焚琴
第七十六回入戶拾遺金終慚浙臉開囊飛質券故泄春光
第七十七回頰有遺芳半宵增酒渴言無餘隱三字失佳期
第七十八回一局詩謎衙容騷客集三椽老屋酒藉古人傳
第七十九回妙語如環人情同弱柳此心匪石境地遜浮鷗
第八十回滿座酒興豪錦標奪美一場鴛夢斷蠟淚迎人
第八十一回藥石難醫積勞心上病淵泉有自夙慧佛邊緣
第八十二回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
第八十三回柳暗花明數言鑄大錯天空地闊一別走飄蓬
第八十四回爽氣溢西山恰成美眷罡風變夜色難返沉屙
第八十五回落木警秋心吟詩絕命撫棺傷薤露慟哭輕生
第八十六回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
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



 
 



 
是野史(重版代序)笑鴻
                 
  還記得十年前我用轆轤體寫了三首七絕贈友鸞,中有“五十年前兩少年”之句。
  現在《春明外史》重版了,想當初在報上連載時,友寫和我都在《世界日報》做編輯工作,都是《春明外史》的愛好者,崇敬者。那時,我們確是“兩少年”。
  說來已是半個世紀以上的事了。《春明外史》在《世界晚報》連載不久,就引起轟動。我們親眼見到每天下午報社門口擠著許多人,等著買報。他們是想通過報紙的新聞來關心國家大事麽?不!那時報上的新聞受到極大的鉗製,許多新聞是無中生有,濤張為幻,而副刊有時倒可能替老百姓說幾句話,喊叫喊叫。尤其是小說,有人物,有故事,往往能從中推測出不少政局內幕來。有時上層人物幹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社會上都傳遍了,可是從不見諸新聞。而小說卻能影影綽綽地把這些人和事都透露出來,使人一看,便心領神會。於是小說便成了“野史”,所謂“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讀著帶勁,細按起來更是其味無窮。當然,並非所有報上的小說都是如此,不過恨水的《春明外史》確是這樣。
  小說情節是虛構的,可並非完全出於幻想,作為“野史”的小說更不是毫無根據的胡謅。有人把《春明外史》當作“鴛鴦蝴蝶”之流,其實這是誤會二我曾與恨水談過,所謂楊杏園、梨雲、李冬青等,不過是把許多故事穿在一起的一根線,沒線就提不起這一串故事的珠子。所以,讀《春明外史》時,不能把注意力隻放在楊杏園與梨雲、李冬青等人的戀愛經曆上。我對恨水說笑話:“你拿戀愛故事繞人,這個法子很不錯。”恨水哈哈大笑。
  《春明外史》中的很多故事,夠上年紀的人一讀就能聯想到當時的社會。不過,考證也考不完,索隱也索不了,時間久了,連我這當年最年輕的“小兄弟”都過了八十歲了,如果按圖索驥,“春明舊夢已模糊,今日惟存此一珠”,那可無法一一交待。不管怎麽說,這部小說的確是“野史”,而並非隻談男女關係等等。其所以能夠流傳久遠,道理即在此。
  快六十年了,我為老友的著作重印而感到高興,同時也像曹丕與吳質書中所雲,“行自念也”。
  一九八五年二月
                 
  前序
                 
  餘少也不羈,好讀稗官家言,積之既久,浸淫成癖,小齋如舟,床頭屋角,累累然皆小說也。既長,間治詞章經典之書,為文亦稍稍進益,試複取小說讀之,則恍然所謂街談巷議之言,固亦自具風格,彼一切文詞所具之體律與意境,小說中未嚐未有也。明窗淨幾之間,花晨月夕之際,胸懷曠達,情有不能自己者,竊嚐拈毫伸紙,試效為之,亦複悠然神會,輒中繩墨焉。於是又感小說如詩,亦足為慰情陶性之作,不必計字賣文,強迫而出此,更不必以此濟於著作之林,作為不世之業以為之也。年來湖海消沉,學業之事,百凡都已頹廢,惟於小說一道,尚愛好如恒。
  吾友舍我知其然也,當其主辦世界晚報之始,乃以撰述長篇相托,餘因之遂有春明外史之作,餘初非計字賣文,亦未敢自濟於著作之林也。夫大玄之篇,且覆醬瓿,左思之賦,幾蓋酒甕,而此雕蟲小技,又烏足以自鳴耶?金聖歎批西廂,自謂為人生消遣法之一,餘竊引以自況焉。容亦讀者所許歟?
                 
  民國十四年十月張恨水序後序
                 
  漸之意義大矣哉!從來防患者杜於漸,創業者起於漸,漸者,人生所必注意之一事乎?吾何以知之?吾嚐來往揚子江口,觀於崇明島有以發其省也。舟出揚子江,至吳淞已與黃海相接,碧天隱隱中,有綠岸一線,橫於江口者,是為崇明島。島長百五十裏,寬三十裏,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其上無不具有,儼然一世外桃源也。
  然千百年前,初無此島。蓋江水挾泥沙以俱下,偶有所阻,積而為灘,灘能不為風水卷去,則日積月聚,一變為洲渚,再變為島嶼,降而至於今日,遂有此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卓然江蘇一大縣治矣。夫泥沙之在江中,與水混合,奔流而下,其體積之細,目不能視,猶細於芥子十百倍也。乃時時積之,日日積之,以至月月年年積之,居然於浩浩蕩蕩,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處,成此大島。是則漸之為功,真可驚可喜可懼之至矣。於此,乃可以論予之作《春明外史》矣。予之為此書也,初非有意問世,顧事業逼迫之,友朋敦促之,乃日為數百言,發表於世界晚報之“夜光”。
  自十三年以至於今日,除一集結束間,停頓經月外,餘則非萬不得已,或有要務之羈絆,與夫愁病之延擱,未嚐一日而輟筆不書。蓋以數百言,書之甚便,初不以為苦也。乃日日積之,月月積之,浸假得十萬言,成若幹回矣。浸假得二十六萬言,成第一集矣。浸假得六十萬言,成第二集矣。而吾每於殘星滿天,老屋紙窗之下,猶為夕夕為第三集也,今亦成書六回矣,合之可得七八十萬言也。今率爾命人曰:爾須為文八十萬言,未有不驚其負任之重且大者。然予卒優為之,蓋成於漸而不覺也。古人有惜寸陰者,有借分明者,良有以欽?因予之書之成於漸也,或曰:其書係信手拈來,湊雜成篇。或曰:不然。譬諸畫山水,先有大意,然後興到一揮,合之自然成章。予曰:唯唯否否。謂毫無布置,日日為之,各不相顧,則此七八十萬言,將成何話說?謂固有規矩,按意命文。然為文如擲骰趕盆,一時有一時之興致,即一時有一時之手法。為文且千餘日,謂仍不失初意,又欺人之談也。夫江中之泥沙,漸漸成島,未必不改原來之形勢,而其卒能成島則一也。又奚問焉?然此實非子所計及、予書既成,凡予同世之人,得讀予書而悅之,無論識與不識,皆引予為友,予已慰矣。即予身死之後,予墓木已拱,予髑髏已泥,而予之書,或幸而不亡,乃更令後世之人,取予書讀而悅之,進而友此陳死人,則以百年以上之我,與百年以下之諸男女老少,得而為友,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其他又奚問焉?人生至暫,漸漸焉而壯,漸漸焉而老,漸漸焉而死而朽,不有以慰之,則良辰美景,明窗淨幾,都負之於漸漸之中,不亦大可惜哉?悟此者,乃《春明外史》之友也,亦予之友也。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彤雲覆樹,雪意滿天。書於老屋紙窗,青爐紅火之畔。
                 
  張恨水序
                 
  續序
                 
  《春明外史》今蕆事矣,吾之初作是書也,未敢斷其必蕆事也,今竟蕆事,是在吾一生過程中所言行百千萬億之事,而又了卻其一矣。使吾而為吾自身作傳,所可大書特書者也。夫人生作事,大抵創其始易而享其終難,吾於此書創其始而亦睹其終,快何如之?而讀春明外史者,於其第一日在報端發表時讀之,於其第一集發印單行本時又讀之,於其複印第二集單行本時,更讀之。今於吾書卒業時,於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且全讀之,又得不以為快乎?作者快,讀者亦快,吾願與愛讀《春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更或獲萬一之幸,吾書於覆瓿之餘,得留若幹部存於百年之後,則後世之人,取書於故紙堆中,欣《春明外史》之底於成,而讀《春明外史》者之得觀其成,則讀吾文至此,見吾與吾友之同浮一大白,當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樂也。
  雖然,吾因之有感焉。吾書之初發表也,在民國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而其在報端完畢也,在民國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其間幾五十七越月矣。此五十七越月中,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慶焉,或曾戚戚然有若死囚待決之悲焉,亦有若釋家所謂無聲色嗅味觸法,木然無動,而不知身所在焉。若就此而為文以紀之,則十百倍於《春明外史》之多可也。然而,今何在者?皆已悠悠忽忽,僅留千萬分之一作為回憶而已。不亦哀哉?吾如是,吾知讀《春明外史》者亦莫不如是也。不但如是而已,則在此五十七月中,愛讀《春明外史》者,生離者或當有人,死別者或當有人,即遠涉窮荒,逃此濁世,或幽居國地,永不見天日者,或亦莫不有人。是皆吾之友也,吾竟不能以吾友愛讀者,獻與得卒讀之,使其生平,多亦未了之緣,此又吾耿耿於心,揪然不樂者矣。
  由前言之,可樂也。由後言之,乃不勝其戚矣。一下裏巴人之小說成功,其情形且如此,況世事有百千萬億倍重於此者乎?信夫,天下之事有相對的而無絕對的也。
  吾書至此,人或疑而問曰:然則子書之成也,樂與威乃各半焉,果將何所取義乎?吾又欣然曰:與其戚也,寧悅焉。夫人生百年,實一彈指耳。以吾書逐日隨寫五六百言,費時至五十七月而書成,似其為時甚永也,然吾於書成後之半歲,始為此序,略一回憶,則當年磨墨伸紙,把筆命題,直如昨日事耳。時光之易過如此,人生之歲月有涯,於此一彈指,棄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聽其如電光火石,一瞬即滅,不亦大可惜耶?今吾在此若幹年中,將本來勢將盡去之腦之目之手,於其將去未去以成此書,造化雖善弄人,而吾亦稍稍獲得微跡,而終於少去須臾,是終可慶也。且讀吾書者,因而喜焉,因而悲焉,因而相與討議焉,亦將其將去未去之腦之口之目之手,以盡一時之適意,亦未始非好事也。不寧惟是,而最大之效用,且又可於若幹時候忘卻日日追逐之死焉。夫人生之於死,拒之有所不能,急而覓死,人情又有所不忍,坐以待死,亦適覺其無聊者也。然則人生真莫如死何矣。茲有一法焉,則盡心努力,謀一事之成,或一念之快,於是不知老之將至,直至死而後已,遂不必為死拒,為死不忍,為死而無聊矣。識得此法,則垂釣海濱,與垂拱白宮,其意無不同。而吾之作小說,與讀者之讀小說,亦無不同也。容有悟此者乎?則請於把盞臨風,高枕燈下,一讀吾書。更不必遠涉山島,而求赤鬆子其人矣。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沈陽還北平,獨客孤征,鬥室枯坐,見窗外綠野半黃,饒有秋意。夕陽亂山,蕭疏如人,客意多暇,忽思及吾書,乃削鉛筆就日記本為此。
  文成時,過榆關三百裏外之石山站也。
  張恨水序

 
 



 
第一回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
                 
  春來總是負啼鵑,披發逃名一惘然!
  除死已無銷恨術,此生可有送窮年?
  丈夫不顧嗟來食,養母何須造孽錢。
  遮莫聞雞中夜起,前程終讓祖生鞭。
  這首詩,是個羈旅下士所作,雖然說不出什麽好處來,你看他滿腹牢騷,卻立誌甚佳,在作書的這部小說裏,他卻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呢。這人是皖中一個世家子弟,姓楊名杏園。號卻很多,什麽綠柳詞人啦,什麽滄海客啦,什麽寄廠啦,困廬啦,朝三暮四,日新月異,簡直沒有一個準號;因此上人家都不稱他的號,都叫他一聲楊杏園。
  在我這部小說開幕的時候,楊杏園已經在北京五年了。他本來孤身作客慣的,所以這五年來,他都住在皖中會館裏。這皖中會館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擁擠不堪,隻有他正屋東邊,剩下一個小院子,三間小屋,從來沒有人過問。原因這屋子裏,從前住過一個考三次落第的文官,發瘋病死了,以後誰住這屋子,誰就倒黴。
  一班盼望升官發財的寓公,因此連這院子都不進來,誰還搬來住。楊杏園到京的這年,恰好會館裏有人滿之患,他看見這小院子裏三間屋,空堆著木器家夥,就叫長班騰出來,打掃裱糊,搬了進去。會館裏也有人告訴他,說住不得的。楊杏園笑道:“我本來倒黴,不搬進去,不見得走運;搬進去倒落得清閑自在,住一個獨院子了。”
  人家見他如此說,也就由他。其實這個小院子,倒實在幽雅。外邊進來,是個月亮門,月亮門裏頭的院子,倒有三四丈來見方,隔牆老槐樹的樹枝,伸過牆來,把院子速了大半邊。其餘半邊院子,栽一株梨樹,掩住半邊屋角,樹底下一排三間屋子,兩明一暗。楊杏園把它收拾起來,一間作臥室,一間作書房,一間作為好友來煮茗清談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願和人同住,也沒有人搬進來。
  說到這裏,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氣。北地春遲,這院子裏的梨花,正開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幾淨,空院無人,對著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楊杏園隨手拿了一本詩集,翻了幾頁,正看到那“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之處。忽聽見有人喊道:“杏園在家嗎?”楊杏園丟了書本望外一看,卻是他影報館裏的同事何劍塵。連忙招呼道:“請進來坐,請進來坐。”何劍塵看見他桌上放了一本詩集,笑道:“你倒興複不淺,其實我們難得有這一天假期,應該出去逛逛才是。”
  楊杏園道:“何嚐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個消遣的地方來,二來我這院子裏的梨花,正開到好處,多多賞玩一會,我覺比逛那龍蛇混雜的遊藝場,卻好得多。”
  何劍塵道:“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你消遣之所嗎?這未免矯情太過了。這樣罷,我來做個小東,請你吃小館子,吃完了,我們去看中國電影戲兒,好不好?”楊杏園道:“吃小館子我倒讚成,哪家好呢?這卻是個問題。”於是彼此討論半天,後來是何劍塵硬行主張,要到九華樓去。楊杏園道:“九華樓的揚州菜,倒有幾樣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沒有座位。”何劍塵道:“去早一點,總可以不至於等座位的。”楊杏園道:“吃館子要等座位,那也是個虐政。不過我常見一班吃學專家,越是窄小而又擁擠的地方,越是愛去,好像有什麽學問似的。於是開館子的人,他有展開局麵的機會,也不展開了。”何劍塵笑道:“你能看到此層,也就於吃學三折肱了。”說說笑笑,不覺已是七點鍾,二人便坐著車子向九華樓而來。
  楊杏園一進門,便覺油香酒氣,狂熱撲人。那雅座裏麵,固然是烏壓壓的坐了一屋子人,就是雅坐外麵,櫃台旁邊,三三兩兩的包月車夫,有的拿著氈條,有的披著洋毯,排班也似的站著。楊杏園回頭對何劍塵道:“如何?我不說是無望嗎?”
  那櫃上掌櫃的,不待何劍塵回話,便道:“樓上有座位,二位請上樓罷。”何劍塵對楊杏園道:“且上樓看看。”二人上得樓來,見這三間單間,早放下了簾子,裏麵杯盤爭響,人語喧嘩,鬧成一片。外麵散座,四張桌子,也全坐滿了人,二人大失所望。正想下樓,一個夥計正從一個單間裏出來,見了何劍塵,滿麵堆下笑來道:“三爺,你好久不來了啊。”說時,順手搬兩張凳子過來,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來,就是一頓亂擦。口裏說道:“您二位請坐,這單間已經在算賬,說話就得。”
  說到這裏,何劍塵正要問話,隻聽見左邊屋子裏,一陣筷子敲盤子聲,當當的直響,意思是叫夥計,或者催菜。那右邊屋子裏又喊道:“夥計!拿花卷來。”這夥計接連答應了兩個喂字,轉身就走。楊杏園笑道:“這夥計的職務,要是叫我幹一天,我必然肝腦塗地。虧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樂此不疲。”何劍塵道:“什麽樂此不疲,也是為吃飯二字所迫罷了!好像夜靜更深,人家都睡的甜蜜蜜,我們還是睜著兩隻大眼睛,在那電燈底下,什麽內閣問題,什麽國會風潮,把人家瞎賬,正研究得個不了。擴而充之,彼此境況,都是一樣啊。”楊杏園道:“言歸正傳,你看還是等一等座位呢,還是另走一家。”何劍塵道:“我是幾天想吃這裏的鬆鼠魚和燒鴨炒芽菜。還是等一會罷。”楊杏園沒法,也隻好坐下來等,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隻見西角席上,坐了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穿了一身的嗶嘰衣服,胖胖的臉兒,嘴唇上養一撮短胡子,神氣很足。一個年紀輕些的,穿了一身西裝,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羅克斯眼鏡,頭上分發,梳得光溜溜的一絲不亂,雪白的一張臉,一根胡樁子也沒有。楊杏園正在打量他們,那個穿西裝的也回頭向這邊看來,他見了何劍塵,忽然站起來道:“何劍翁好久不見了。”何劍塵一看,原來是內務日報的主任淩鬆廬。便也站起來道:“久違!久違!”淩鬆廬道:“你是兩位嗎?
  我這席上正有兩個位子,這麵坐罷。“何劍塵道:”不必,不必,各便罷。“淩鬆廬哪裏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楊二人坐下,何劍塵沒法,隻得坐上這邊來。大家介紹之後,才知道那位小胡子係樟腦局局長,他的職務係在福建地方專辦樟腦事宜,姓江,名大化,是把南洋華僑資格來作官的。這時添了杯筷,淩鬆廬點的菜,一碗一碗送上來。淩鬆廬對何劍塵道:”我雖然是福建人,就愛吃江蘇館子,北京空有幾家閩菜館,全不是那一回事。劍翁對於江蘇館子,自然是內行了,請你點幾樣罷。“
  又對楊杏園道:“我們雖然初次見麵,卻不必客氣,請楊先生也點一兩樣。”何楊頭裏少不得謙遜一番,後來點了幾樣燉鯽魚紅燒鴿子之類。不一時,飯畢,淩鬆廬在皮夾裏拿出一支雪茄,一麵擦洋火,一麵吸著。吸了兩口,仰在椅子上,將右手大指食指,夾著雪茄,卻用中指不住的彈煙灰。抬頭望著江大化道:“吃過飯,哪裏去玩?”江大化道:“還是胡同裏走走罷。”淩鬆廬對何劍塵笑道:“你看如何?”
  何劍塵道:“我卻是一家相識的沒有。”江大化道:“過於客氣,這裏拐彎就是韓家潭,何不走走?”楊杏園看見何劍塵那個樣子,是有點動心了。因對他們三人道:“他處無不奉陪,逛胡同我卻是個十足門外漢,那是要除外的。”淩鬆廬道:“要去自然大家同去,一個也不能少。”何劍塵道:“杏園!你就去罷。你不是說過,北京各級社會,連車夫聚會的小茶館,都得實地調查一下嗎?那麽,像這南北馳名的八大胡同,怎樣能不去一廣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還想第二次呢。”楊杏園心裏想道:“果然這八大胡同,隻徒聞其名,究不知裏麵是怎樣一回事,不如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實地去調查看看。”他這樣一猶豫,何劍塵笑道:“沒有什麽問題,去罷去罷!”這時,夥計算上賬來,淩鬆廬搶著會了賬。楊杏園覺得決然而去,對不起人,隻得隨著他們下樓。一行四人,出了九華樓,淩鬆廬的馬車,何楊的包月車,早都攏了過來。江大化對淩鬆廬道:“這一點路,我不要坐你的車子了,我們走了去罷。叫車夫在鬆竹班門口等如何?”何劍塵不覺失聲道:“呀!鬆竹班嗎?”淩鬆廬道:“這個呀字,下得可怪,我們非到鬆竹班玩不可!
  看是怎麽一回事?“何劍塵隻是微笑,一聲不響。楊杏園對他們這些話,卻完全莫名其妙,隻得低頭跟著他們走。
  不一會,來到鬆竹班門口,江大化早一腳跨進大門。楊杏園見那院子拐角上,幾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幾條板凳上,見他們進門,都站了起來,內中有一個人,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個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貫耳的響了出來,不由得嚇了一跳。看何劍塵他們,卻絲毫不為介意,楊杏園也就裝做沒事似的,跟了他們進院子。楊杏園一看,那些屋子,都是電光燦爛,素簾低垂。有幾間屋子,玻璃窗裏的窗紗,掀起了一隻角,有幾張雪白的麵孔,在那裏向院子裏張望。這時跑過來一個穿黑袍子的,低聲下氣的對江大化道:“諸位老爺有熟人嗎?”江大化正要答話,楊杏園隻見南屋子裏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罵那穿黑袍子的道:“飯桶!
  人也勿認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對何劍塵道:”今天是哪一陣風,把你何老爺吹來了?“淩鬆廬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來的,哪裏是什麽風。“那姑娘便笑著對淩鬆廬點點頭道:”謝謝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門口一邊,把一隻手高高的將簾子掀起。那姑娘就讓著大家進屋子。楊杏園在這個所在,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進得屋來,少不得四圍觀察一番。這屋子是兩間打通的,那邊放了一張銅床,上麵掛著湖水色湖縐帳子,帳子頂篷底下,安了一盞垂纓絡的電燈,錦被卷得齊齊整整,卻又用一幅白紗把它蓋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擺了幾樣骨董。窗子下,一張小梳頭桌,完全是白漆漆的,電燈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麵,一軸海棠春睡圖,旁邊一副集唐對聯,上寫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君問歸期未有期。“上銜寫著”花君校書一粲“,下銜是”書劍飄零客戲題“。楊杏園想道:”原來這位姑娘叫花君。這副對聯,卻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邊,三麵三張沙發椅,中間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邊一張小條桌,上麵也有筆硯文玩之類,一個小鐵絲盤,裏麵亂堆著上海流行的幾本雜誌。右角上一架穿衣鏡,鏡子邊一架玻璃櫥,桌後頭斜疊著一架繡屏。壁上除掛了四條繡花屏外,還有一副集唐的對聯,是”卻嫌脂粉汙顏色,遙指紅樓是妾家。“楊杏園正在這裏觀察,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姨,遞了一枝煙卷過來。他本不抽煙,但是拒絕不抽,一來不好意思,二來又恐怕犯了規矩,隻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楊杏園燃煙,一麵含笑問道:”貴姓?“
  楊杏園卻老老實實說了一聲“姓楊”。便一麵偷眼看他們三人怎樣。他們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們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問到江大化、淩鬆廬時,他二人卻隨便說了一個假姓。楊杏園心裏卻很奇怪,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說謊。這時花君和何劍塵坐在一張沙發上,耳鬢廝磨,正在那裏低聲軟語。淩鬆廬道:“好!
  你們那裏情話喁喁,把客都扔在一邊。“何劍塵笑道:”哪裏是什麽情話。我們是在這裏辦秘密交涉。“花君將何劍塵的大腿輕輕一拍,笑道:”啥個秘密交涉!亻奈又瞎三話四。“因指著楊杏園道:”你看人家多規矩!“何劍塵道:”人家是個十足清倌人,自然規矩了。“說到這裏,忽然門簾子掀起了半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倌人,探了半邊身子進來,叫了一聲”五阿姐“,看見有人又縮轉去了。何劍塵問道:”是誰?“花君道:”是梨雲老七。“何劍塵道:”你叫她進來坐坐。“花君道:”好,我去叫她來。“說著一掀簾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將梨雲推了進來。
  楊杏園一看,隻看她一張鴨蛋臉兒,漆黑一條辮子,前麵的劉海,梳到眉毛上,越顯得這張臉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華絲葛夾襖夾褲,真是潔白無瑕,玲瓏可愛,不愧梨雲二字。楊杏園在那裏賞鑒梨雲,梨雲也打量楊杏園一番,二人是不覺打了一個照麵。何劍塵對楊杏園笑道:“我見猶憐,誰能遣此?”梨雲對何劍塵道:“亻奈說啥末事?”何劍塵指著楊杏園道:“這位老爺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個紅媒。”梨雲低頭一笑,順手在桌上碟子裏,抓了幾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劍塵身上拋來。說道:“亻奈格個人,總歸嘸不好閑話格。”何劍塵隻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雲如此一鬧,要不然,楊杏園倒是真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忽然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進來,對淩鬆廬說道:“我在外邊剛剛出條子回來。
  在房門外頭,就聽見你的聲音,你怎麽不上我房間裏去?“淩鬆廬道:”一進門,就被老五拉進來,反正遲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說到這裏,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陣大風,隻吹得富扇格格的響。楊杏園一看手表,已經九點三刻了。因對淩鬆廬道:”我看你們三位,還有得周旋。我是辦事的時候到了,不能奉陪。“淩鬆廬哪裏肯依。何劍塵原知道楊杏園今日沒事,但是看見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罷。因對淩鬆廬使個眼色,淩鬆廬隻得放了。楊杏園一出房間,恰好梨雲在過廳裏打電話,她見楊杏園出來,手上拿著耳機在那裏報號頭,眼睛卻望著楊杏園,對他點頭,微微的一笑。楊杏園被梨雲對他這一笑,心裏不免一動,也就一笑。出了鬆竹班,自己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候。坐上車子,不多的路,就到了會館。
  進得院子來,隻見滿地雪白,都是梨花片。這時風已息了,天上的半輪新月,微雲淡抹,照著院子裏,卻是昏暗不明。楊杏園不覺歎息道:“咳!這花還沒開到三日,就被幾陣風刮得這樣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裏不免徘徊了半天。進得屋子來,長班跟著進來泡茶,順手遞了一封信給他。他拆開來一看,是同鄉會的知單,上寫著“明日為清明佳節,凡我旅京鄉人,例應往永定門外皖中義地,祭掃同鄉前輩,事關義舉,即懇台駕於上午八時前,駕臨會館,以便齊集前往為盼!皖中旅京同鄉會啟。”楊杏園想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掃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罷。”想到這裏頗有點詩興,便坐下來,拿一張八行來起草詩稿。卻隻寫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樣春風兩鬢華”十四個字,老接不下去,便丟了筆,走到院子裏來散步。那半輪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樹枝裏,射在白粉牆上,隻覺得淒涼動人。那樹上的梨花,一片兩片的,隻是飄飄蕩蕩,在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來。楊杏園看見這種夜景,又不覺得了兩句詩,共十個字,是“殘枝篩碎月,微露滴寒雲。”下麵正想描寫這落花的情形,隻是背著手,在梨花底下踱來踱去。這時大風雖然息了,不時尚有一陣一陣的微風吹過,偶然間風大一點,吹得那將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撲了楊杏園一身。覺得身上很有些冷,便進了屋子,喝一杯熱茶。自己不覺自笑道:“偶然閑一點,不自在一會子,做個什麽詩,這不是自討苦吃麽?”又想道:“要是早兩年,在家裏閉戶讀書的時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幾首詩。這幾年幹這新聞事業,風情完全是減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點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轉念道:“人家說妓女都是下賤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個梨雲,就覺得小鳥依人,很是可愛。要在早兩年,我又要做幾首紀事詩了。”一個人坐在燈下,隻是想,不覺已是十二點多鍾。想道:“這是何苦?睡罷。”便鋪床去睡。誰知上床之後,老睡不著,那梨花片,被風吹著,打在窗戶紙上,一陣一陣,聽得清清楚楚。忽然間何劍塵跑了進來,叫道:“杏園!杏園!貴客來了。”楊杏園一看,隻見梨雲跟在何劍塵後麵,走了進來,低了頭,隻是笑。楊杏園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雲很熟,便牽著她的手道:“我這裏已經有個梨雲,你來了,卻是兩個了。”梨雲道:“還有一個在哪裏?”
  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個麽?”梨雲道:“你有了它,還要我作什麽?”撒開手就走。楊杏園趕緊就追,追到一個海邊上,梨雲就望海裏一跳。楊杏園這一急非同小可,滿身汗如雨下,口裏隻叫“救人”,叫了好久,無人答應。忽然睜開眼睛一看,原來還睡在床上,心裏還隻是跳個不住。睡在枕頭上,閉目一想夢景,曆曆還在目前。再要睡時,又睡不著,看一看窗外,已經紅日滿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畢,早聽見那邊正廳上,人聲嚷成一片。就中有個嗓子最大的,一直嚷進楊杏園院子裏來,說道:“楊先生起來沒有,今天我們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楊杏園往窗子外一看,原來是同會館住的徐二先生。這人歡喜趕熱鬧,遇著館裏的合作事情,像撇蘭啦,湊份子唱話匣子啦,邀角打撲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領袖。他雖然是在眾議院當個小書記,館裏的長班也叫他一聲老爺。他又專喜歡和闊人往來,很傳染了些闊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館的人,都和他起了個徽號,叫做徐二總統。會館裏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動,若沒徐二總統在場,那就大大的減色。今日同鄉出城去祭掃義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滿會館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來了。楊杏園一見是他,隻得答應道:“早起來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嗎?”徐二先生一麵說著,一麵走進來,說道:“我自然去,但是這遠的道,車夫伯拉不動。我昨日晚上,打了一個電話給王都統,問他借了一匹馬騎。這是阿拉伯種,又高又大,是王都統的坐騎,他的馬車,都舍不得這匹馬拉。他肯借給我,總算是十二分的情麵。”徐二先生如數家珍的說了下去,很是有味。長班氣籲籲的跑進來說:“徐老爺,快些去,那王都統的馬夫說,小馬夫出來還馬,私自給你把馬拉來了,他並不知道。倘若都統知道了,他的飯碗靠不住,硬要牽回馬去。我說是徐老爺和王都統借來的,他說沒有這回事,都統不認得你,已經把馬牽去了。”徐二先生聽了,罵道:“混賬東西,胡說!”便罵著走了。楊杏園看了不覺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處鬼混。不如找黃別山兩個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纏。”因便走向黃別山屋子裏來。黃別山正把一個大燒餅,分作兩片,夾著一根油條,作一小卷,隻望口裏塞。左手提著一把泥金壺,斟了一大杯黃茶放在麵前。楊杏園道:“你這人飲食上太不講究,這樣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賺的幾十塊錢,作什麽用了?”黃別山笑道:“罷罷罷!我們不能和你們闊少比,清早起來,什麽牛乳點心,鬧個不清。”說著,把未吃完的燒餅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個子兩套,也是一樣充饑。我是有名的黃癟三,越窮越名副其實。我們在上海鬧革命的時候,三個銅板,在湖北老館子裏吃碗清湯麵算一餐,也過去了。”
  楊杏園笑道:“一招上你的窮話,就是一大堆,討厭已極。今天上義地裏去,我懶和他們一陣,我們兩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黃別山道:“我本不願和他們一陣去,既然你來邀我,那我們就先走,但是我要實行不坐車主義。”楊杏園道:“來去三四十裏,路太多一點,我陪你走到永定門,再雇驢子如何?”黃別山隻得勉強答應,便吩咐了長班,鎖住房門,二人出了會館,向永定門而來。到了城門口,兩人各雇了一頭驢子出城。
  這時,鄉村的柳樹,都已重青匝翠,村莊子上土牆裏麵,一簇一簇的紅桃白杏,湧了出來,十分動人。村莊口上,有口井,井上有個打水轆轤,轆轤旁邊,一棵淺紅的杏花,開得非常的茂盛。一個鄉下婦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楊杏園把鞭子指著那婦人道:“我看他們真是圖畫中人,可惜她一點兒不知道。”黃別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婦之所以為村婦。若這班人都風流自賞起來,我們不必穿衣吃飯了。”他們騎在驢子上,說說笑笑,早抄上小道。見前麵柳林裏,現出一道白粉短牆。轉進柳樹林子,一個八字大門,便是義地的大門口。下了驢子,那大門裏的狗,聽得生客說話聲音,汪汪的吠了出來,隨後就走出一個莊稼人。他看見客來,料是來祭墓的,轉身就望裏麵報告去了。楊杏園看這大門口,也掛了兩塊牌,一邊是“義園重地”,一邊是“閑人免入”,他心裏已覺得多此一舉了。走進門,看這個廳的牆上,橫七豎八,貼了許多布告。楊杏園一看,上麵寫道: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本義地,均係狀元,翰林,進士,員外郎,欽加一品街,巴圖魯,耀武將軍,大同府知府,直隸州,一切名人安埋之處,自應細心照應,本管理員接事以來,更慎重其事。隔村頑童,雞豬牲口,均須禁止入內,特諭爾園丁知之。此諭!
  中華民國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義地管理員王印楊杏園看那管理員字樣之下,還有一塊四方的朱印,一塊小的長印。仔細一看,方印是“皖中義地管理員”七個字,長印是“皖中義地”四個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時,裏麵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身穿青夾袍,外套天青大團龍舊緞子馬褂。雖然不知這馬褂係同治年間的,還是鹹豐年間的,可是兩袖郎當,寬大入時。他頭上戴了一頂瓜皮小帽,雖然不知是絲織品,還是棉織品,卻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兩年的成績。他一張漆黑的臉,畫滿了皺紋,嘴上留了兩撒胡子。他看見黃楊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楊杏園一想,大概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稱的管理員,便和他點點頭。
  那管理員道:“今天怎麽就隻您二位來,還有那財政部的劉老爺,眾議院的徐老爺呢?”楊杏園道:“我們先走一步,他們隨後也就到了。”那管理員就將他二人往裏讓。楊杏園進來一看,這四周的短牆,倒是圍了很大一個圈子。進門是一片菜地,後邊全是高高低低的亂家。菜地和墳地交界地方,種了一排柏樹,一排榆樹和柳樹。
  柏樹不大很高,柳樹榆樹,卻已成林,那榆錢柳絮,在太陽光裏頭,正被風吹得亂飛。北邊牆下,一連有五間黃壁矮屋。中間有一個屋子,掛了一個蘆席簾子,旁邊還有一副半紅半白的春聯,大書“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依著楊杏園的意思,便要過去祭墓。黃別山失聲道:“噯呀!我們真是大意了,怎麽一點兒香紙也沒帶呢?”楊杏園道:“香紙沒有也罷。反正我們對著死者磕一個頭就得了,我們不過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東西?”黃別山道:“不是那樣說,要有那清漿一勺,紙錢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隨隨便便磕一個頭,我覺得對於今天的來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墳本就是個迷信事,不用香紙,那就不合了。”楊杏園笑道:“這倒是你說得有理,但是這地方,哪裏去買香紙呢?”黃別山道:“那隻好等他們來了。”那管理員道:“您二位不嫌髒,就請到屋子裏坐著等罷。”楊杏園道:“不必,我們到柳樹底下去坐最好。我們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請你給我們點茶喝。”那管理員道:“有,有。”便叫園丁,搬了一張三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桌子,和兩條搖動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樹底下。又親自拿了兩隻粗瓷茶杯,一隻瓦瓷壺放在桌上。轉身又忙著張羅開水去了。
  楊杏園輕輕的對黃別山道:“像這一員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能比他再苦了。”黃別山道:“這種挖苦的話,留得報上批評總理總長罷,何必對他發這些議論。”楊杏園笑著望樹上一指道:“你看!”黃別山抬頭一看,隻見樹上釘著一塊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麵寫道:“照得栽種樹木,所以保護森林。禁止他人攀折,一再告爾園丁。以後格外留神,莫負本員苦心。”楊杏園笑道:“這一位,關起大門來,大做其本員,卻不知道有多少員丁,還要他常常鬧告示。”黃別山笑道:“這和學生會的學生,在會場上自稱本席,都是一樣的意味。”說時,園丁提著一壺開水來泡茶。楊杏園問道:“你們有幾個同事?”那園丁翻著大眼睛,莫名其妙。黃別山道:“他問你有幾個夥伴兒。”那園丁道:“咱們這外麵,還有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時候可真忙,總要七八個人,才忙的過來。閑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也是白閑著。”楊杏園道:“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問,忽聽見外麵人聲喧嘩,會館裏的人,已經全來了。一群人的後麵,挑著兩挑子祭品。那管理員左一揖,右一揖,大有應接不暇之勢。這時,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團。
  楊杏園要避開他們,便拉著黃別山向墳堆裏走來。隻見那裏西北犄角上,白楊樹底下,火光熊熊,有一個人在那裏鞠躬。楊杏園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同鄉學生,叫吳碧波的。因問他道:“為什麽你一個人在這裏鞠躬?”吳碧波歎了一口氣,指著祭的墳道:“這裏麵死的,是我一個同學。他家裏,隻有一對白發雙親,一個未婚妻,他因不願意和他未婚妻結婚,賭氣跑到北京來讀書。誰知他父親越發氣了,斷絕他的經濟,他沒有法,一麵讀書,一麵賣文為活。隻因用心太過,患了腦充血的病,就於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憐他千裏孤魂,今天特地來祭吊一番。”楊杏園道:“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像你這樣,才算得朋友。”吳碧波道:“這墳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來這墳,全用蓬鬆的細草蓋住,很是齊整。墳麵前,有一丈見方的一塊草地,有一株榆葉梅,一棵桃花。墳的左邊,還有一棵白楊樹。墳麵前豎著一塊碑,上書“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楊杏園道:“布置得好。”吳碧波道:“這兩棵花,是我早幾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
  楊杏園道:“好!這比隻雞鬥酒,慟哭故人之墓,用意還要深一層了。”吳碧波道:“咳!犀草!記得去年今日,我們還同在萬牲園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卻是我來祭你的墓。你常告訴我,倘若死了,那現成的挽聯:”生為誰忙?學業未成家已破。
  死虧君忍,高堂垂老子猶啼。‘隻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無字,就可自挽,誰知道這話真對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說罷,不覺泫然泣下。這時,一陣風起,把那紙錢灰,吹得一丈來高,隻是打胡旋,白楊樹葉子,瑟瑟的響個不了,楊杏園不免一驚。欲知他為什麽著嚇,請看下回。

 
 



 
第二回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卻說吳碧波看楊杏園驚慌的樣子,便問他怎麽樣了。楊杏園道:“剛才這一陣旋風,我隻覺得鬼氣撲人,所以嚇了一跳。走罷!這位張君,大概不願我們在這裏囉嗦哩。”黃別山站在那邊,正等的不耐煩,見他們來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來。
  楊杏園見草地上擺著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麵擺著一大堆紙錢。還有許多紙剪的招魂標,分插在各墳頂上。楊杏園對黃別山道:“這完全是我們南方的規矩。看見這些東西,好教人想起故園風景。”吳碧波道:“隻是少了一樣,婦人們的哭聲。”楊杏園道:“果然,這種清明野哭,最是教人聽著斷腸。若是這地方,要有婦人哭聲,我真要替這些死者剪紙招魂了。”吳碧波道:“我的路遠,我要先走了。”楊杏園道:“你是在城門口騎驢子來的嗎?”吳碧波說,“是。”楊杏園道:“那麽,我們三人一陣走好了。”說著,三人離了義地,騎驢進城。那位管理員,因為要招待眾議院的徐老爺,財政部的劉老爺,也沒有出來歡送。三人騎著驢子,到了永定門,吳碧波便回學校去了。楊杏園和黃別山,也緩緩的走回會館。
  走到香廠,已經是燈火萬家,隻見對麵一輛嶄新的包月車,點了四盞水月電燈,飛也似的走了過來。上麵坐著一個麗人,穿一件蔥綠印度綢的旗袍,越覺得顏色鮮明。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梨雲。梨雲看見楊杏園,對他笑了一笑,微微的點了一個頭。楊杏園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隻一猶疑,來不及點頭,那車子早拉得去遠了。楊杏園想道:“我剛才這麽本雞也似的,人家招呼過來,也不理她一理,入家豈不要罵我搭架子嗎?”心裏想著,口裏卻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黃別山說話。二人沿著馬路邊上走,不一時,到了家裏。吃過晚飯,已經到上報館的時候,便坐著車子上影報館來。編輯部裏的人,都已開始工作。何劍塵麵前擺著一大堆信件和通信社的稿子,他拿著一把洋剪子,敲著大餐桌子,正在那裏出神。一抬頭看見楊杏園,說道:“你怎麽這時候才來?”楊杏園道:“今天到郊外去了來的,晚飯未免遲一點,我剛才走香廠過,還碰見梨雲。”何劍塵見他想說不說的樣子,知道內中有文章。便對他笑道:“做事要緊,我們回頭再說。”便低了頭去剪通信社的稿子。楊杏園也在何劍塵對麵坐下。何劍塵忽然失聲道:“咦!淩鬆廬被捕了。”
  楊杏園道:“就是我們在九華樓同餐的那個淩鬆廬嗎?”何劍塵道:“可不是他。
  究竟不知什麽原故被捕?若說他那個報會出亂子,我是有點不相信。“他們同事的一個翻譯,叫史誠然的,坐在那邊,不由的笑了起來,說道:”這事我很知其詳,是一篇好的社會小說。要在早十年,有這一樁事,那就了不得了。“何劍塵聽了這話,拿出一根雪茄,把嘴銜著,燃著吸了一口,靠在椅子上,銜著煙問史誠然道:”我願聞其詳。“史誠然笑道:”我先問你,淩鬆廬是哪裏人?“何劍塵道:”他是一個南洋華僑罷了。“史誠然搖著頭道:”不對。“何劍塵道:”他原籍是福建人。“史誠然道:”也不對。“何劍塵道:”你說,他是哪裏人?“史誠然道:”他不是內地人,他是台灣人,因為在南洋跑過兩回,就冒充華僑的招牌。他這回案子,有點拆白的意味,正合了鼓兒詞上的那句話,‘偷韓壽下風頭香。’“何劍塵蹺起一隻腳來,把身子搖了一搖,說道:”這事慢慢有點趣味了,你且仔細的說。“
  楊杏園道:“你這個樣子,倒好像演文明戲。”正要往下說,排字房徒弟,卻已連來兩次,催他們發稿子。楊杏園道:“快點發稿子罷,要像這樣談笑風生的鬧下去,明天隻好停刊了。”這才大家止住了說話,各人發各人的稿子。稿子發完,大家到客廳裏吃稀飯。何劍塵對史誠然道:“現在沒事了,你且把這段風流史說出來。”
  史誠然道:“京津一帶,有一個張四,外號駙馬爺,你們是知道的了。”何劍塵道:“他和淩鬆廬有什麽關係?”史誠然道:“關係深得很啦,他們正是情敵啊!這話很長,容我慢慢的說。張四的二妻舅方子建,向來有名士迷的外號,這幾年睡在南邊玩骨董抽大煙,老頭子手上分下來幾個錢,已經是花完了。近來因為他的族兄,和極峰方麵有點關係,他找了這點機會,就來京打算弄點事混混。靠著他老頭子那一世之雄,今天到舊國舊都來,諒也不至於沒有飯吃。果然,極峰顧念舊交,給了他一個高等顧問。方子建雖然做了個出山泉水,也還值得。他先來的時候,本住在族兄家裏,後來因為種種的不便,就搬到內務日報館裏去住。這內務日報的房子,正是他族兄的產業,十分的寬大,他也很願意住,不料就從此生出風波來了。原來辦內務日報的淩鬆廬,也是一個廣結廣交的朋友,別的不說,就依他辦的鴉片而論,便非他人所可及。聽說他有幾個聽差,都燒得一口好鴉片。他燒的法子,也和人不同,預備一百個煙鬥,一個一個先把煙裝上。吃的時候,不必臨時燒煙,吃完了一口煙,就換一個鬥,又沒有煙灰,又手續靈便。凡是在他那裏抽過煙的,都稱讚抽得淋漓盡致,至於煙上的香甜純淨,猶其餘事。他報館裏,有這一種特別的珍品,於是一班達官貴人,趨之若騖,都要一嚐異味。淩鬆廬也就趁此機會認識許多權貴。
  這位方子建公子,搬到內務日報館來住,頭裏也和淩鬆廬氣味相投,淩鬆廬還把方子建作的詩,大批的在報上發表。也是冤家路窄,方子建的妹妹方鏡花,一天從天津到北京來,找她的二哥。一進門,就看見淩鬆廬。在男的方麵,看見人家哥哥在這裏,當然要慎重一點。哪知道這女公子倒毫不客氣,眉開眼笑的,開口就說:‘喲!老五呀!你也在這裏嗎?’方子建說:“這倒奇怪了,我和他還是初交,你怎麽會認識他?‘方鏡花說:”我們在上海早就認識啦,你不知道嗎?’方子建看見這種情形,已看破了五分,隻好擱在肚裏。原來方子建和他大哥為著政見的差別,雖然有點不合,他這個妹妹,卻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焉能作那煮豆燃囗的事情,所以也沒有教訓他的妹妹。哪知道這位女公子,她反而自由自在的,也在內務日報館住下了。又有一天,淩鬆廬請客,除請大批達官貴人之外,還請了方氏兄妹。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搗亂,借著酒蓋了臉,在大庭廣眾之中,便和她阿哥開起談判來。說道:“二哥!張四這個負心的,他已經有了吳玉秋了。我們老爺子沒了,他沒有希望了,哪裏還要我呢?好哥哥,你就作個主,把我嫁給淩五罷。‘回頭就對淩鬆廬說:”老五!你說好不好?’方子建聽了這話,把臉都氣黃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說什麽,而且這女公子,也是幼年嬌養慣了的,自己也駕馭不了。隻氣的說:“這是什麽話?這是什麽話?‘在席的人,隻得敷衍方子建的麵子。連忙說:”令妹喝醉了,你隨她去罷。’誰知方鏡花一不作二不休,站了起來,大演其說。說道:“誰醉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現在是戀愛自由的時代,張四既然要了吳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肚皮的,不問我的事。二哥要答應就答應,不答應呢,我也能夠和張四離婚。這個年頭,就是老爺子在世,作了當今的萬歲,也管不了我。‘說罷,氣勃勃的走進別屋子裏去了。隻聽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著得得的亂響。大家都鬧得不歡而散。演過這幕戲以後,方子建已經是氣極了。這時,一班抽大煙的來賓,還沒有全散,方鏡花偏偏愈激愈厲,帶著三分酒意,問淩鬆廬道:”熱得很,我要洗澡,你們這裏的浴室沒有壞嗎?’原來這內務日報館,是方子建族兄自蓋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鏡花正是明知故問。當時淩鬆廬一選連聲答應著說‘預備好的’。便教人引著那位小姐去洗澡。誰知她一進浴室,又嚷鬧起來。說是水管放不開,要人替她放水。淩鬆廬帶笑帶說道:“說不得了,我來伺候你罷。‘淩鬆廬剛進去,方鏡花砰的一聲就將門關上了。這門是有暗鎖的,一關就鎖上了,一直過了兩三小時,這門才開。
  那一班抽大煙的朋友,一樁一件,眼見耳聞,口裏雖說不出來,卻很不以為然。方子建雖有海樣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裏去,一五一十的說了。
  他族兄說:“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對子建說了一遍,於是昨日下午,淩鬆廬就被捕了。”他把這一段話說完了,稀飯也吃完了。楊杏園和何劍塵都歎息一番,認為古人說,“生生世世不願生帝王家”這一句話,大可研究。談談說說不覺已是兩點鍾,大家便各自出了報館回家。何劍塵等楊杏園走到門口的時候,笑道:“我還有一句緊要的話對你說,剛才倒為談天忘了。”楊杏園站住腳,便問什麽事。何劍塵想了一想,說道:“明天再說罷,也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完的。”楊杏園沒再問,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們在編輯部裏見麵以後,何劍塵卻一字不提,隻是低著頭編稿子。楊杏園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說,有話同我說嗎?”何劍塵道:“你不要問,趕快編稿子,回頭再說。”說畢,對楊杏園使了一個眼色,楊杏園知道這裏麵有用意,也就不再問。一會兒稿子編完,何劍塵道:“天天晚上,這餐照例的稀飯,教人也吃厭了。杏園,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楊杏園道:“這時候哪裏去吃東西呢?”何劍塵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廣東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那一項。”楊杏園笑道:“照你這樣說,除非是那上海馬路化的韓家潭陝西巷。但是漏靜更深,在這些地方走來走去,很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劍塵道:“我們又不想兩廡的冷肉,哪裏能做到行不由徑的地位上去?走罷。”說著拉了楊杏園就走。他們出了報館,何劍塵的車子在前麵,楊杏園的車子在後麵,兩三個拐彎,已經進了韓家潭。這時,胡同裏的人,三三五五,嘻嘻哈哈的在路上走著,都有說有笑。楊杏園想道:“在這裏走來走去的人,每天晚上,總有許多。要一個一個質問他們這究為何事,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人生在世,有許多地方,很可教他自己揭破假麵孔。就像這路上走的人,都不是有一種墜落的表示嗎?”他坐在車子上這樣一想,不知不覺已停在一家門口,抬頭一看,正是鬆竹班。楊杏園還沒說話,何劍塵笑著道:“我帶你來作個前度劉郎,正是你昨晚要說的事。”楊杏園到了這時,知道跑不了,隻得跟著他進去。花君屋子裏,恰好無客,他們一直就到花君屋子裏去坐。
  楊杏園總算是來過一次的人,比較也能說兩句話了。這時花君拿一把小牙梳,站在穿衣鏡麵前,梳她的劉海,卻對著鏡子裏的何劍塵,秋波微送,楚黛輕舒,笑了一笑。何劍塵對著鏡子,也隻是一笑。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未免欣羨起來,對何劍塵道:“你這真是鏡中比目了,就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人嗎?”何劍塵說道:“看你這樣子,也是小鬼頭,春心動也。來,老五,你把梨雲請來。”花君道:“你又叫她做什麽,你不怕人家叫你揩油公司的老板。”何劍塵對花君使個眼色,又對著楊杏園撇撇嘴。花君正色道:“那麽,大家都是麵子,勿好拆爛汙個。”何劍塵笑道:“戇得來!你去請來得了,何必多說。”花君笑著去了。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也猜透了一半,礙著花君的麵子,又不好說什麽。花君去了,楊杏園才向何劍塵說:“你們鬼鬼祟祟,鬧些什麽?”何劍塵笑道:“我替你作一個月下老人,好不好?”
  楊杏園說道:“你不要胡鬧,我是不幹這種事的。”何劍塵板著麵孔說道:“人家來了,你可不能拒絕。寧可你下回不來,不能把花君梨雲開玩笑。”楊杏園隻得笑著說:“你這人真是軟硬都來,教我沒有你的法子。”說時,花君早引著梨雲進來。
  梨雲穿了一身淺灰嗶嘰的衣服,前麵頭發都燙著卷起來,穿了一雙緞子的平底鞋子,愈顯出一種淡雅宜人的樣子。梨雲進來先叫了一聲何老爺,回頭又對著楊杏園叫了一聲楊老爺。何劍塵拍著手對楊杏園道:“好哇!你們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用不著我介紹了。”楊杏園道:“我們原來並不認識,你不要胡說。”何劍塵道:“那末,怎樣梨雲知道你姓楊?”梨雲笑道:“前兩天,你不是和楊老爺來過的麽,所以我認得。”何劍塵道:“就照你這樣說,你也是有心人啊。好了,現在我索性介紹楊老爺招呼你。”梨雲笑道:“謝謝你!阿好?”說到這裏,梨雲的娘姨阿毛,加送兩碟瓜子水果過來,算是妓女已經受客人相識的一種表示。楊杏園糊裏糊塗的,自然沒有話說,就從此作了批把門巷的一個遊客。自這天起,楊杏園常常邀著朋友到鬆竹班來,有時沒有相當的朋友,他一人來過一兩次。因為要是不去,好像這天就有一件事沒有辦似的。
  有一天下午,他赴友的約會,在杏花樓晚餐。飯畢之後,還隻有六點多鍾,心想:“這時候就到報館去未免太早,到哪裏去混一下子才好。”心裏想著,就走出門來,要上車的時候,未免躊躇不定。偏是這車夫知趣,一直就拉到鬆竹班門口。
  楊杏園想道:“了不得!我每天一次鬆竹班,竟成了慣例,連車夫都知道了。”但是他心裏雖然猶豫,腳步早已進去,走到那過廳裏,看見一個長漢子,操著一口福建官話,在那裏打電話。彼此打了一個照麵,仿佛好像認得,但是也沒有招呼。梨雲看見楊杏園,早接了出來,說:“今天怎麽來得這樣早?”楊杏園說道:“早到早了一樁公事,省到夜深再來,那不好嗎?”梨雲笑道:“你早來了很好,我有一樁事求求你。”楊杏園一想,“來了,這隻怕是要開始做花頭了。”因問梨雲什麽事。梨雲笑道:“這事在你是容易極了。”說著在玻璃櫥內去拿出一本書來。楊杏園一看,卻原來是一本平民幹字課,問道:“你拿出這個作什麽?”梨雲笑道:“我看見姊妹淘裏,認得字的,又看書,又看報,又能自家寫信,我是羨慕得很。
  不過這讀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時常想著,這樁事我隻好望來生罷了。我昨天到大森裏去,看我一個阿姐,她本來不識字的,誰知一個多月沒有見麵,她就能記帳了。我問她怎樣會識字的,她說,有一個大學堂裏的教員,和她很要好,勸她讀書。頭裏她也說,這不是容易事。那教員又說,隻要她肯讀書,包她三個月會寫信,也不問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書呀,筆呀,墨盒呀,買了一大堆來,她一想人家是好意,總不好意思不理會,就學著讀書白相白相。那位教員,看見她肯讀書,高興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課,四點鍾,就到她那裏去教書,一次還貼掉兩塊錢盤子錢。
  人心都是肉作的,我阿姐看見人家這樣熱心,不用心讀書,也對不起他,隻好真個讀起書來,還預備著一些點心給他教員吃。誰知那教員,索性板起麵孔來做先生了,要我阿姐每天讀多少書,寫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現在被那教員教得改過一個人了。她見著我,就勸我讀書,這本書就是她送的。謝謝你,你也一天來教我一回,若是比這早一點來,這裏是很清爽的。“楊杏園笑道:”差事倒是一個好差事,不過我那些朋友,因為我天天來,早造了許多謠言,如今索性教起書來,那不是給人家笑話嗎?“梨雲冷笑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肯,不過白說一聲。但是人家怎麽天天去教書的呢?他就不怕給人家笑話嗎!“楊杏園道:”人家教書有好處。我呢?“梨雲臉一紅,把鞋子輕輕的踢著楊杏園的腳,低低的笑著說道:”你又是瞎說。“
  他們正在這裏軟語纏綿,隻聽見花啦啦一陣響,好像打翻了許多東西。接上又是一陣叫罵的聲浪,院子裏外就鬧成一片。梨雲臉都嚇變了色,兩隻手緊緊的握著楊杏園的手,把她一句蘇白急出來了,隻是說“駭得來”。楊杏園生怕出了什麽緣故,也是呆呆的望著。卻是阿毛進來說:“不要緊,客人鬧房間,一會子就好了。
  楊老爺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戲。“楊杏園聽了這話,當真站在院子裏看。隻見對麵房間裏,門簾子也撕下了,窗戶也打掉了,有三四個穿軍衣的馬弁,正把剛才看見的那個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這旁邊站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華服少年,臉子倒生的白淨,他操著一口天津話,在那裏亂罵,說道:”好兔崽子!我把你這死三八羔子當個人,你反割起九爺的靴腰子來。你也不給我打聽打聽,九爺是誰?可是你好欺負的!我不給你家夥瞧,你也不知道九爺的利害。“說著,就對班子裏的人說:”我收拾了他,再來收拾你們這班龜爪子。你先去給我買一筒蠟來,我要給這兔崽子嚐嚐洋蠟的味。“這時,這個福建人,被三四個馬弁按在地下,又哭又喊。聽見說要給他洋蠟嚐嚐,心想無論是否打口裏吃下去,總有點不好。這一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來。正在這難解難分之際,外麵跑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來,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滿頭的頭發燙著刺猥似的,毛蓬蓬的一團。她聽見那福建人叫救命的聲音,不由分說,走上前來,就將那華服少年抓住,說:”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罷。“這華服少年,雖然是個男子,身子本來淘得虛了,加上這個婦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個不提防,被那婦人推在地下。那婦人趁勢想過去將少年按住,那少年來一個鯉魚跌子勢,抓著婦人的衣服一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婦人兩隻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兩個人又糾住一團。那幾個馬弁,隻得放了那福建人,前來解圍。那福建人又過來和那個人助陣。這六七個人,走馬燈似的,在滿屋子裏打得落花流水。這班子裏的龜奴鴇母,哪裏敢過來勸。約莫有十分鍾的工夫,一陣皮鞋響,有七八個護兵,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搶了進來。那漢子喝護兵,把打架的人勸開,對著那少年喝道:”好東西!你又在這兒闖禍。“就將那少年痛罵了一頓。這時那婦人披了頭發,坐在地上,帶哭帶罵,隻是說:”臉也丟盡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鬧到老帥那裏去,拚他一拚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張沙發上,喘息著一團,對那婦人道:”不要緊,現在八爺來了,我們夫婦專請八爺發落。“便對那漢子道:”我對你們令弟,沒有什麽錯處。他今天在這種地方,這樣羞辱我們,叫我們怎樣混?“說著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漢子道:“你別哭,都是咱們老九不好。咱們是好朋友,決不能夠叫你吃虧。我設法子替你找個缺,情虧理補就得了。”那福建人聽了,給他找個缺,心裏一喜,和那漢子請了一個安。揩著眼淚笑道:“那末,要請八爺快點發表才好啊。”楊杏園看見這個情形,料著沒有事了,仍就回到梨雲屋子裏去,因問阿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阿毛道:“這也是玉鳳不好。那個年紀輕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爺,是秦八爺的兄弟。他在玉鳳身上實在是花錢不少。”楊杏園道:“哪個八爺?”阿毛道:“就是你們常說的秦彥禮。”楊杏園道:“啊,這九爺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樣打起來了?”阿毛道:“那個長子福建人程武貴,他原是個老邊務,從前總是他陪著九爺來。近來幾天,這福建人忽然和玉鳳發生關係起來,就不和秦九在一處走了。偏是事要發作,今天程武貴來的時候,小秦打電話到他家裏去找他,他太太親自接的電話,說是這裏來了。小秦就打電話與玉鳳說話。玉鳳要是說在這裏,以他老邊務的資格而論,一個人來走走,也不算什麽,她又偏說不在這裏。誰知這小秦放心不下,過了一會,他又叫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電話來問。恰好是程武貴親自接的電話。小秦看見這個情形,以為玉鳳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當免桶。年紀輕的人,這一股子酸勁,怎樣捺得住,所以他就跑著來打架了。那個婦人就是程武貴的太太,說是她還有外號,叫什麽‘一塊錢’。後來帶許多護兵來的那是九爺的哥哥,天字第一號的紅人秦八爺。”楊杏園道:“他怎樣知道這裏打架?”阿毛道:“也都是班子裏私自打電話找來的救兵。要不是他們來得快,這福建人還有得吃苦呢!”楊杏園道:“我說這福建人好像見過哩,原來是他啊。這一出戲,叫我倒足足看了一個鍾頭。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雲聽見說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楊杏園的帽子搶在手裏,背著手拿在身子後頭,笑著說道:“你辦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請假!”楊杏園操著那半生半熟的蘇白說道:“慢慢交喲!”再要說第二句,已經說不上來。梨雲笑道:“你這個蘇州話,謝謝罷。我看見許多北邊人,沒有遊到三天胡同,就要說蘇州話,僵著一塊舌頭,說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學這個怪樣子。”楊杏園笑道:“那末,以後免除了罷。可是我辦事的時候到了,我要走,望你準我請一天假。”梨雲拉著楊杏園的手道:“我今天許你走,你明天可不許失信。”楊杏園連答應幾個“是”,便伸手去接帽子。梨雲道:“你別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來。”楊杏園隻得坐下,梨雲便緊緊的靠著楊杏園站著,取下頭上的小牙梳,和楊杏園理頭上的分發。楊杏園的鼻尖,正擦著梨雲胸麵前的衣服,隻覺得柔情蕩魄,暗香襲人,未免心涉遐思。
  梨雲把他的頭發理好,他還是呆呆的坐著。梨雲笑道:“你在想什麽?早就急著要走,這會子又不忙了。”楊杏園省悟過來,不覺一笑,便四處找帽子。梨雲問找什麽,他說找帽子。梨雲對他的娘姨笑道:“你看,這人難道瘋了,頭上戴著帽子,倒四處去找。”楊杏園一摸,可不是帽子在頭上嗎?不覺哈哈大笑,也沒有工夫再去和梨雲糾纏,匆匆的就到報館裏來。

 
 



 
第三回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
                 
  這時,何劍塵看見他滿麵春色,心想這位先生有點情魔了,我且蒙他一下。因問道:“我剛才打電話催你,你上哪裏去了?”楊杏園隨口答道:“朋友家裏去了。”
  何劍塵道:“有點不對罷?”楊杏園笑道:“我實告訴你,我到梨雲那裏去了來的,我還聽見許多新聞呢。”他便把所見所聞,略略說了一說。何劍塵道:“秦九爺的事罷了,這位上大森裏教書的教員,倒是有趣。怪不得如今大學校的教員,都是一班情種子,這風流案恐怕是層出不窮了。”楊杏園道:“這路人對肉欲兩字,當然極力發揮,不過風流二字,我看他們還未必盡然。”何劍塵道:“你指望陶情風月,就是我們這班鬥方名士幹的嗎?其實他們造的口孽,比我們是有過之無不及,我且給你看兩首詩。”楊杏園看罷道:“你這詩是哪兒來的?怕是花報上的材料吧?”
  何劍塵道:“花報雖然滿幅淫詞,也不敢做得這樣顯。這是研究報副刊上登的,經文學家的特別介紹呢。”楊杏園道:“天下豈有這樣下流的美人,這詩也許有點過分吧?”何劍塵道:“什麽美人?他所詠的這個女子,我是很知道,就在大森裏,論起價值來,也不過三等人物罷了。所以文人的一枝筆,也是最無平準的東西,每一樁事,揚之可使升天,抑之就可入地。好像這時你眼睛裏的梨雲,在你看來,是完全無缺的美女子,其實……”說到這裏,何劍塵忍住不說。楊杏園道:“其實怎麽樣?”何劍塵微笑道:“我不說,說了你一定不高興。”楊杏園道:“笑話了,她又不是我什麽人,她好也罷,不好也罷,和我什麽相幹。”何劍塵道:“你真要我說嗎?我告訴你罷,她的眉淡而失秀,臉瘦而失潤,身小而不苗條,腰木而不婀娜。”楊杏園笑道:“得了,得了,某之不善也不如是之甚。”何劍塵道:“我說怎麽樣呢,你不是不高興嗎?老弟!我今天要忠告你一句話,這玩笑場中,我們偶然高興,逢場作戲,走走倒也無妨,若認真和窯姐兒談起愛情來,那末,你前途的危險,那就無可言喻。說重一點,就是有性命之虞,也不可知。花錢受氣,那還是件極小的事。梨雲呢,我知道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她的鴇母可是十分厲害。近來因為家庭發生了問題,所以回上海去了一個多月。梨雲屋子裏的阿毛,就是她的死黨,是受了她重托的。明裏招呼梨雲,暗中實在是監視她,我看那種情形,對你已下戒嚴令。若是梨雲鴇母來了,那格外更加緊一步,保不定三百五百的,和你要求。我們窮措大,哪裏有這樣的大手筆?你要是不去,她正求之不得。這班鴇母的心腸,固然是要錢,但此還是第二著,第一著就是不許妓女和客人發生真戀戀。你對梨雲,這樣溫存體貼,正犯了她的大忌。她們眼中,隻有達官貴人,得罪了你我這樣窮文人,不算什麽。你要不趕快省悟,煩惱馬上就要來了。”
  楊杏園被何劍塵一番話,說得默然無語。仔細一想,自己本來向不涉足花柳的人,這回為什麽這樣迷惑,況且自己收入無多,要是這樣鬧下去,也非鬧虧空不可,迷途未遠,趕快回頭罷。他這樣一想,果然就把梨雲拋下,就是她打電話來找,無論是報館裏或會館裏,他叫人回話,總給她一個不在家。這樣毅力堅持,也不過一禮拜之久。他忽接著一封本京的掛號信,厚厚的一大包,拆開來一看,一個字沒有,隻有一條湖色紡綢手絹,一張四寸相片。這相片上的小影,不是他人,正是棄之未久的梨雲。他看了這兩樣東西,未免就轉過念頭來,心想:“她那種小鳥依人的樣子,已經是我見猶憐,加之落花無主,飄泊風塵,用那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例子而論,對她似乎不應這樣決絕。況且她對我並沒有用過什麽手段呢!”再看那張小照,嬌小動人,那條手絹,餘芳猶在,心想:“她對我尚這樣戀愛,我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於是把這個問題,擱在心上,整整想了一夜,不能解決,晚上到報館裏去,私私的把這事告訴何劍塵。他笑著說:“你要是禪心已作沾泥絮,就可把這些東西,看作邪魔外道,一概不理,自然心地幹淨。情如流水,有孔即人。你要是這樣解決不下,正是與人以隙了”。他們正在這裏談話,找楊杏園的電話來了。
  楊杏園接了話筒一聽,好像女人的聲音,說是找楊先生說話。楊杏園道:“我就姓楊。”說到這裏,那邊停了一停,又換了一個女人說話。問道:“你是楊老爺嗎?”
  答道:“是,我姓楊。”那邊又說:“公事很忙啊,你不是天天不在家嗎,怎麽今天沒有出去呢?”楊杏園聽了那個聲音,知道是梨雲,故意問是誰。那邊說:“你問我是誰呀?你忘了誰,我就是誰。哼!真會裝糊塗啊。”楊杏園聽了這幾句話,不覺笑了起來。梨雲說:“我送給你的東西,收到了沒有?”楊杏園說:“收到了。
  謝謝你。“梨雲說:”謝是不用謝,要是我沒有什麽事得罪你,就請你過來坐坐。
  要是你公事忙呢,或者不願意到我們這種髒地方來呢,那也不敢相強,隻好聽你的便了。“這幾句不軟不硬的話,說得楊杏園竟沒有法子回答。想了一想,答道:”好罷,我停會再來罷。“梨雲格格的在電話裏笑了一陣,說道:”那末,我就等候你了,再見罷。“楊杏園把電話掛上,何劍塵已經全聽在肚裏,隻是對楊杏園微笑。楊杏園很躊躇的說:”沒有法子,再去敷衍一回罷。“稿子編完,還隻十一點鍾,楊杏園就要拉何劍塵同去。何劍塵說:”我要等一條重要的命令,這會子不能走,你且先去,我隨後就到。“
  楊杏園也未便相強,隻得先走出門來。隻覺一陣寒風拂麵,吹了滿身濛濛密密的小雨點,街上的電燈寒光燦燦,照見滿地都是泥漿。街上行人稀少,隻有幾輛破膠皮車,梯踏梯踏,在泥地裏拖著。不一會到了鬆竹班,裏麵很是冷清清的,梨雲早從屋子裏接了出來,笑著說道:“楊老爺居然來了,這是想不到的事情哩。”楊杏園也不和她分辯,不過笑笑,攜著她手走進屋子。那種墜歡重拾的情況,酸甜苦辣,各味俱備。這時阿毛斟了一杯茶,遞給楊杏園,笑著說道:“七小姐年紀輕,不懂事,還得楊老爺照應點。”梨雲笑道:“是哇,照應點,不要太搭架子啊!”
  楊杏園笑道:“天理良心,這樣爛漿也似的路,我都跑了來,還是搭架子嗎?”娘姨道:“這話也是真,我們這裏,今天清得來。”梨雲道:“一到有風有雨的天氣,教人就不願意在北京住。我想北京這個地方,要是沒有大總統,誰也不會來的。我是做鬼,將來也要回到蘇州去的。”楊杏園道:“你是不是蕩口人?”梨雲道:“你怎樣會知道?”楊杏園道:“這也是劍塵告訴我的。他說問過許多姑娘,她們是哪裏人,她們必定說是蘇州;問她是蘇州什麽地方,她又必定說是蕩口。好像成了一個定例,姑娘的籍貫,是非蘇州蕩口不可。其實蕩口地方,我也到過的,不過鄉下一個賣絲賣米的小鎮市,沒有什麽特別的好處。難道說這也像開點心店,是非冒稻香村的招牌不可嗎?”梨雲道:“你這話我不信,我就沒有對人說過是蕩口人。”
  楊杏園道:“你哪裏人呢?”梨雲道:“我是蘇州城裏人。”楊杏園問得口滑了,隻顧著追問道:“住在哪一門呢?”梨雲正想往下說,那阿毛對她使個眼色,梨雲會意,笑著說道:“我小時候就到上海去的,這可記不起來了。”楊杏園看見梨雲欲言又止的情形,想起何劍塵所說,娘姨暗中監視梨雲的話,很覺一點不錯。便道:“這也難怪。我七八年前,在蘇州讀過書的,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幾處名勝地方,我都不很記得了。”梨雲道:“你說蘇州哪裏頂好玩?”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天平山了。虎丘這地方,不過奇在平原中間,突起一座小山來,遠看是有點趣,真是跑到山上去,不過看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石頭。好像北京陶然亭,不過一個土墩,空負虛名。我們在南方的時候,心裏以為這個亭,必定有些景致,到後來逛過一回,就不想第二次了。”梨雲道:“照你這樣說,你在蘇州,也是住過很久的了。”
  楊杏園道:“我是十五歲以前,差不多都在南昌,十五歲以後,南北各省就跑得不亦樂乎,比較上蘇州多住一點。”梨雲道:“提起南昌,我問你一個人,你認得不認得?”楊杏園問:“是誰?”梨雲道:“她的名字叫林燕兮,差不多在北京的江西人,都是知道的。”楊杏園道:“你說的是她嗎,這正被你問著了,她還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哩。在京的江西人,因為同鄉上的關係,很捧她,其實她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梨雲道:“怎麽不可救藥呢?”楊杏園道:“這要從根本上說起來。當年我在南昌的時候,在小學裏讀書,不遠的路,有個女學堂,林燕兮就是那女學堂裏的女學生,我上學的時候,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見她。”梨雲笑道:“那末,你兩個人,有點關係吧?”楊杏園道:“那個時候我還小呢,關係兩個字說不上。不過她的曆史我是知道的。她姓李,單名一個萍字,是江西萍鄉人。十一二歲上就有了婆婆家,丈夫是個布店小徒弟,兩小無猜,還常常見麵呢。後來燕兮的父親死了,她就寄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看見她怪可憐的,就把她送去上學讀書,後來她讀了三年書,就到了調皮的時候了。鄰近法政學校裏的學生,她很認識幾個,心裏覺得幼年訂婚,受了一種很大的束縛,十分不爽快。後來不知誰把她的婚事,傳到同學的耳朵裏去了,說李萍的黑斯班得,是個小徒弟。”梨雲笑道:“這裏又怎麽鑽出來一個黑絲板凳來了呢?”楊杏園道:“這是一句外國話,就是丈夫的意思,不是什麽板凳。女學生和同學說起丈夫來,都是這樣稱呼,因為大家都是女孩子,說起丈夫或者老公兩個字,不大好意思,所以找個外國字來替代。”梨雲道:“我明白了。後來呢?”楊杏園道:“在學堂裏讀書的女學生,大家都叫一聲小姐,有丈夫的,固然不是少爺,也是學生。沒有丈夫的,那更不必說,誰不願意嫁一個東西洋留學生。而今李萍的丈夫,單單是個小徒弟,心裏的難受,也可以想見。偏偏有幾個尖刻的同學,在她麵前,故意說‘密斯李,將來衣服,有得穿哩,家裏開的是布莊啊。’李萍聽了這幾句話,就像刀挖心一樣,晚上睡覺,常是一夜哭到天亮,清早起來,眼睛老是通紅的。她舅舅緩緩的也看出來了,就埋怨他的母親說:”不該把甥女送進女學堂。說起來字是認不了幾個,開口就是什麽家庭專製啦,野蠻時代啦,不自由,毋寧死啦!我想,給她吃,給她穿,給她讀書,這樣的家庭,還說專製野蠻。再要讀兩年書,保不定我這個家成了她的,她還要把我轟走哩。‘他母親聽了這話,一賭氣,不給李萍讀書了,把她關在家裏,她如何受得了這個罪,不到三個月,就跟著一個法政學生偷跑到九江來了。頭裏那個學生,還有幾個錢,帶她住在客棧裏,後來錢用完了,那個學生也跑了,隻剩得她一個人,住在九江。她想回去吧,哪裏有臉見人!不回去吧,一個年輕的婦人到哪裏去呢?況且棧房裏的夥食錢,又追得厲害,真是有苦無處說。也是命不該絕,這個時候,南昌來了一個舊日的鄰居,也住在這客棧裏,一見了她,就說她可憐,把她的棧房錢還了,還說:他有個親戚在漢口,可以到那裏去暫住幾天,再想法子寫信給她舅舅,接她回去。
  她信以為真,果然和他上漢口,從此就落在火坑裏去了。她到了漢口以後的事,我不很知道,仿佛聽見說,隻做一年生意,就到北京來了。常言道得好:“物稀為貴‘,北京城裏的江西姑娘,那總算稀物,況且林燕兮又認識幾個字,掛一個學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會很壞。後來又有些無聊的文人,吃了飯沒事,替她做了許多詩,送到花報上去登,郎郎姐姐,鬧得肉麻不堪。有些好奇的人,聽說她會做詩,還有許多去瞻仰豐采的。這樣一來,林燕兮的生意,不過如常,身價倒抬高了,開銷也鬧大了,不上兩年的光景,虧空得一塌糊塗。而今要想休手,也不能夠,將來年紀一年大一年,那就更不得了哩。”
  梨雲笑道:“你不說就不說,一說就像開了話匣子似的,也虧你調查得這樣清楚。”說到這裏,阿毛到房間外頭去了c梨雲歎了一口氣道:“這種人那也是自作孽,像我那才真是命不好。我有什麽看不出,當姑娘的不是虧空得不能抽身,就是為了虧空,把身子賣給人家做姨太太,總是虧空二字送終。”楊杏園笑道:“那末,這兩樣,你願意哪一樣呢?”梨雲道:“走到哪裏,說到哪裏罷了,這是說不定的啊。”
  楊杏園正要答話,隻聽見外麵如潮湧一般,下了一陣大雨。一陣電光,照得窗子外頭通亮,就著電光看那瓦上的雨點,牽繩似的往下落。接上隆隆的一個大霹靂,好像就落在院子外頭,震得窗戶都搖動不定。梨雲“哎喲”一聲,抓住楊杏園的衣服,緊緊的靠著,楊杏園也嚇了一跳。偏偏這時電燈又滅了,眼前一黑,聽見窗外的雨聲,嘩啦嘩啦,一陣一陣的過去。梨雲越發害伯,緊緊的貼著楊杏園坐下,哪裏敢動。大約有五分鍾的工夫,電燈才亮,娘姨不聲不響,已走進來多時了。楊杏園覺著不好意思,把梨雲一推,笑道:“也沒有看見這大的人,還怕打雷,真是你們江蘇人說的話,小囡脾氣。”梨雲羞得桃腮紅潤,粉頸低垂,便對鏡子,用手去理那鬢發。一麵笑著說道:“雷又大,雨又大,短命的電燈,偏偏的滅了,黑洞洞的,好像坐海船,遇見大風大浪一樣!叫人怎樣不怕?我說人要怕雷才好,因為怕它,就不敢做害人的事情。”說到這裏,回過頭來問阿毛道:“我格句閑話阿對?”姨娘操著蘇白答道:“蠻正!”楊杏園隻裝糊塗,東拉西扯,說了許多話,把這一場事混過去。因說道:“雨小了,我走罷。”娘姨道:“還早啊,忙什麽呢?”這分明是一句平常的話,楊杏園聽了就好像言中有刺,也不理她,對梨雲道:“過天見罷。”說畢,也不停留,就冒雨坐車回來了。進得屋來,燈下擺著四五封信,拆開一看,都不關什麽緊要。內中有一封信,是吳碧波從學校裏寄來的,上麵寫道:杏園吾兄:踏青一別,又春事闌珊矣。午課、暇,把唐詩就窗下讀之,每至杏花飄雪小桃紅等句,輒悠然神往。則蝴蝶一雙,翩翩從牆外飛來,掠窗而過,一若以其來自花間,而故驕示吾儕者。適聞道泉寺丁香盛開,今尚未謝,擬明午過兄寓,偕往作半日之遊。望備仗頭錢小候,勿令蜂蝶笑人也。
  碧波頓首楊杏園把信讀完,想道:“倒是住在後城的人,有這樣的閑情逸致,我離著道泉寺隻有一點兒路,反忘懷了,說不得,明天且陪他玩半天。”一宿無話。
  次日楊杏園沒有出去,就在家裏等候吳碧波。到了一點鍾,果然來了。楊杏園道:“道泉寺的丁香花,我是兩年沒有看過了。去年他那裏開什麽如來千秋會,我也一天換一天沒有去,如今想起來,很覺得可惜。”吳碧波道:“這有什麽可惜!
  這會全是那法坡和尚弄錢的把戲,不看也罷。他因為熊鳳凰那點關係,慢慢認得許多政界人物,又加之那時候,黎菩薩張瘋子,都是好佛的人,他就把幾年結交的成績,借這個機會,籠統的敲他一個大竹杠。真是政客的手段,也沒有他這樣處心積慮的周密。不說別的,他那寺前寺後的房租,每年就有一千塊錢的收入。他收齊了,一個大也不用,馬上零零碎碎的借給窮人,取那二分息的利錢,你說可惡不可惡?“
  楊杏園道:“我不信,出家人,哪裏能做這樣的事情?況且那法坡,也是有名的大和尚,我就聽見說,他詩做得很好,似乎不至於這樣不堪?”吳碧波道:“他是一個出家人,我與他無仇無恨,我造他的謠言作什麽?我有個親戚,租過他寺裏的房子,所以很知道。這和尚還有一樣怪脾氣,他拿銀元去換銅子,總要走幾家錢店,才肯換,生怕吃了虧。銅子用了,他那個包鋼子的爛報紙,還理得齊齊的,揣在衣袋裏,帶回家收起來,集得多了,四五個子一斤,賣給收碎紙的。他決不肯拿整堆的碎紙,去換取燈,說是太吃虧了。我想這個和尚,清不清,濁不濁,也不知道他湖南哪處山川戾氣所鍾,生出這樣一個怪物?”楊杏園笑道:“和尚是這樣愛錢,又何必出家?我想你的話,總有點言之過甚。”吳碧波道:“我不和你爭論,作興我們可以遇見他。你一見其人,就可恍然了。”
  他們這才停止辯論,往道泉寺而來。剛到門口,早有個四十多歲的和尚迎了出來,笑嘻嘻的對二人打招呼。他們一進二門,仿佛聞著一一陣清香,再一看院子裏,翠蓋重張,白雲碎剪,丁香花已經半謝了。楊杏園道:“呀!我們來的不是時候了。”
  那和尚聽了這話,以為他們要走,連忙招呼著說:“二位請喝一杯茶去,這花雖然謝了,這一股沒有散的香氣,比花開得正盛的時候,還要好聞呢。”楊杏園還沒有答話,有兩個人挨著身子出去,有一個小和尚跟著過來,手上拿了幾十個銅子,給大和尚看,卻把一個手,指著那前麵走的兩個人。那大和尚問道:“這是多少?”
  那小和尚道:“三吊錢的銅子。”那大和尚板起臉來,對走的兩人後影子罵道:“陡!好不要臉!”那小和尚道:“他喝了茶不算,還吃了我們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兒,這個錢隻好算茶水錢,我們不是賠本了嗎?看他那副神氣,大模大樣,好像能花三五塊似的,誰知道他喝了吃了,給這幾個銅子。‘大和尚對小和尚道:”以後遇著這班流氓,還是不招呼他的好。“楊杏園聽在肚裏,也不理他,指著一棵樹對吳碧波道:”這是一棵老樹,你知道嗎?“吳碧波還未答話,那和尚轉過臉來,陪著笑道:”這是明朝種的,叫做揪樹,三百年以來,有許多大官,題詩詠它,兩位大概也知道的吧?’他帶說帶笑,就把楊吳二人引進小客堂裏去了。這客堂是三開間打開的屋子,壁上也掛些字畫之類,倒是一列擺了三副桌椅,很有飯莊的形式。他們進了客堂,小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擺果碟,泡茶,忙得個小禿腦袋,隻是鑽進鑽出。楊杏園輕輕的對吳碧波道:“看這樣子,很有點強迫的性質,我們大概跑不了。”吳碧波笑道:“我是早知道有這一著。”那和尚生怕他們不喝茶,就把椅子移了一移,滿麵堆下笑來,躬著身子,把手一支,對楊吳二人說道:“請坐請坐!”他們隻得坐下。楊杏園就與和尚攀談起來,因問和尚法號怎樣稱呼。和尚站在一邊,躬著身子答道:“不敢,是慈泉兩個字。”楊杏園道:“你們法坡方丈在家嗎?”慈泉道:“到錢總理府上去了,大概不久就回來。”楊杏園道:“出了家的人,怎麽還是這樣忙?”慈泉道:“阿彌陀佛,廟裏的收入太少,僧人又多,為著佛菩薩,隻好忙一點了。”吳碧波道:“我聽見說,你們廟裏,很能收點房租,這話真的嗎?”慈泉道:“出家人不說謊,有是有一點,不過每月收幾十塊錢,何濟於事?”說著就指桌上的果碟道:“這都是幹淨的,請用一點。”楊杏園被他逼不過,隻得抓了幾個瓜子嗑著,便走到院子裏去看花。吳碧波也跟了出來。隻見丁香花下麵,已經落了許多花瓣,枝上的殘花,被日光照著,時時一片一片的,從樹葉子裏,落在地上。這時,後麵忽有一個人喊道:“密斯脫吳。”要知此人是誰,下回交代。

 
 



 
第四回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卻說吳碧波聽有人喊了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湖南人席後顏,便和他點了一個頭。那席後顏對楊杏園打量一番,便問吳碧波道:“這位好像會過。”吳碧波道:“是我同鄉楊杏園。”席後顏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楊杏園。楊杏園先看他這人約有四十歲的年紀,穿一件竹布長衫,藍色變白,白色變灰,滿身都是墨跡油點,光著一個腦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個下等聽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點姓名電話號碼而外,還有許多字句,什麽“二十世紀奮鬥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鋒”,“涼報的社外編輯”,銜名一大堆。名片背後,還有兩行字,是“敝著新詩專集,每冊定價八角。各大書坊,均有出售。”杏園這才知道是到處投稿的席唇顏,不免敷衍幾句。席後顏道:“楊先生看見過我做的那部專集嗎?”楊杏園道:“倒是沒有看見過。”吳碧波冷冷的說道:“楊君他是向來不看新詩的。”楊杏園覺得話太重了,笑道:“這是沒有的話,新詩有很好的,我也愛看,不過我對這樣東西是門外漢,看不懂罷了。”席後顏道:“楊君這話才對,新詩哪能說沒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專集而論,梁任公先生,也曾親自指出幾首,做得不壞。不過我脫稿太快,許多朋友告訴我,我新詩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煉上還要下點功夫。我剛才在這寺裏看花,就做了一首,現在已寫在日記簿上,可以拿出來請教。”說罷,就在衣袋裏掏出一本小日記來,翻了一翻,遞給楊杏園,上麵是鉛筆寫的,加上標點符號,寫得一塌糊塗。席後顏道:“我字太草了,怕楊君看不出,等我念給你聽罷。”便拿著日記,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裏?我在道泉寺裏。我為什麽來的?我為良伴來的。我的良伴是誰?院子裏的丁香,殿上的佛爺,齋堂裏的老和尚,他們都是我敬愛的。佛爺不言,丁香不語,齋堂裏的齋飯鍾響了,我的心弦也動了。”吳碧波笑道:“好詩好詩!不過也有點小疵。閣下的良伴,是齋堂裏的老和尚,那還有可說,何以齋堂裏的飯鍾響了,就心弦動起來呢?”席後顏正色而言道:“密斯脫吳,你枉說是個大學生,這一點意思都不懂,我這詩完全是寫實的作品啊!我老實告訴你,我雖住在會館裏,卻等於出家,我的吃飯問題,是隨遇而安的。我和這裏的法坡方丈,本是同鄉,我來了,他總留我吃飯,因此上飯鍾一響,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飯了,我的心弦,怎樣不動呢?
  古人有飯後鍾之說,他如今打的鍾,並不移到飯後去打,正是不拒絕我來的意思,這齋堂裏的和尚,還不能說是良伴嗎?“楊杏園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惑,經先生這樣一注解,真是教人頓開茅塞。這詩不但寫實,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學在裏頭,席先生要是這樣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後顏聽了這一番話,樂得眉開眼笑,拍著手道:”楊先生的話,和蔡子民胡適之兩先生的話如出一轍,真是英雄所見,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願收我做一個校外的學生咱從看了我那本專集之後,他就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以後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師生的字樣,‘弄得我現在遇見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楊杏園道:“我想蔡先生愛才如命,他讀了閣下的詩,無可獎譽,隻好把師生之份犧牲了,來和你作個朋友。我看閣下,倒不必客氣。”席後顏道:“著著!蔡先生此番心事,也隻有楊君能體貼出來。”
  楊杏園心裏想道:“再說下去,恐怕沒有了時。”便對他說道:“請屋裏坐坐如何?”
  他答道:“一見如故,我正要和楊君談談。”一言未了,他一腳早跨進客堂,氣得個吳碧波隻對楊杏園皺眉。
  說時遲,那時快,席後顏早坐在桌子邊,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裏大嚼。楊杏園究未便置之不理,隻得陪他坐著,東拉西扯,說上幾句。吳碧波在院子裏看花,也懶得進來。隻見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邊發愁,看見席後顏一麵說,一麵吃,桌上六個碟子,眼見得都要幹淨,心裏十分難受。席後顏理也不理,麵對著楊杏園說話,手卻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點心吃。他伸手摸著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麵前幾碟已經完結了,便把手伸長一點,伸到那邊去抓。他抓著兩根煙卷,當是寸金糖,眼睛望著楊杏園說話,裝著沒事似的,依舊往口裏一扔,牙齒趕緊一咬,就預備大嚼。這一來,可難為了他的舌頭,又麻又辣,幹燥無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兩枝煙卷,隻臊得兩臉通紅。楊杏園死命的忍住笑,回過頭去和慈泉和尚說話。
  席後顏哈哈大笑道:“我們真是有點談詩入魔了!說得高興,抓著煙卷當點心吃,這和古人走入醋甕,同是一樣的藝林佳話呢。楊君可不要在報上登起一段來嗎?”
  楊杏園道:“那倒可不必。”席後顏道:“你貴報的經濟我聽說很充足,外來的稿子,報酬如何?”楊杏園道:“那卻微薄得很。”席後顏道:“我有一篇親族婦人再嫁記,卻是一篇寫實的作品,在涼報上登過,現在我不願送給他,想改送貴報登載。”說到這裏,撕開一張嘴,笑嘻嘻的說道:“這潤金能夠多送一點子嗎?”楊杏園道:“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涼報上登過一半,我們不便截留,免得傷了同業的感情。”席後顏覺得這話自己說錯了,便道:“那末,還有許多新詩,沒有刊入專集,倒可送到貴報去登,潤金一層,就隨便罷。”楊杏園隻得含糊答應著。
  這時,院子裏走進來一個老和尚,年紀約在五十多歲,他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走起路來,隻是搖擺不定。吳碧波這才走進來,告訴楊杏園道:“這就是法坡和尚。”楊杏園看他時,隻見他在衣服裏摸索了好久,掏出兩個銅子,交給小和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餓得要命,你替我去買三個燒餅來。可別忘了,應該找還五個鏰子。”小和尚答應著去了。法坡又叫他轉來,說道:“我告訴你,這胡同口上燒餅店,他的做得個兒太小,而且麵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買,揀大的拿三個回來。”小和尚答應了幾個“是”,法坡又道:“可別忘了,找回五個鏰子。”
  說完,他這才一搖一擺往後殿去了。楊杏園想道:“本是來看花,花已謝了,沒有什麽可看,在這客堂裏老喝茶,有什麽意思。”便對吳碧波道:“走罷!”慈泉和尚聽見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兩人,是誰給茶錢,一麵就提著茶壺,和他兩人再斟上一杯茶。席後顏隻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吳碧波拿出一元錢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趕緊合掌道謝。這個當兒,席後顏看見桌上還有半碟瓜子,拿起碟子來,就往衫袖口裏一倒。吳楊二人卻沒有注意,隻把那慈泉和尚,氣得兩眼逼直,口裏隻念阿彌陀佛。
  吳楊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見時候還早,便約著到聯合公寓,來會他一個同鄉。
  這人姓陸名無涯,是一個未曾畢業的日本留學生,現在平等大學和江南公學兩處教書,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楊吳這天來訪他,恰好他在家裏,陸無涯道:“嗬喲!楊君是個忙人,今天怎麽也有工夫來坐坐。”楊杏園笑道:“我是什麽忙人,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學的教員,又是大學的教授,又要擔任什麽生理研究會的幹事,什麽戀愛雜誌的總編輯,這不比我忙嗎?”吳碧波道:“我不怕當麵得罪人,無涯的職務,可以說都是不成問題,他那個江南公學,尤其是上海人說的話,呀呀烏!”陸無涯聽了這話,隻是微笑。楊杏園道:“我聽見說,江南公學,上課的時候,搖鈴不算數,必得齋夫到各寢室去把學生一個個請來。這話有的嗎?”吳碧波道:“你這是少所見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學的三十四個學生,隻算三十四位太爺,齋夫去請上課,那算什麽?隻要他們不把教員當老狗熊耍,那就夠了。有一天,教員在黑板上列算式,來了一對大滑稽家,一個站在右邊,故意問道:”這裏為什麽得正?那裏為什麽得負?‘一個站在左邊,像在那裏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實他在背後,伸過一隻手去,拿一點粉筆頭,在這位算學先生黑呢馬褂上,畫了臉盆那樣大的一隻烏龜,惹得學生哄堂大笑。那教員脫下馬褂來一看,把臉都氣黃了,正待發作,這兩位滑稽家站得齊齊整整,和教員行個三鞠躬禮。鬧得這位教員,笑又不是,哭又不是,隻得歎了一口氣罷了。“陸無涯道:”得了,得了,隔牆有耳,你隻顧說得痛快,將來吹到新聞記者耳朵裏去了,這一登報,江南人都沒有什麽麵子,這又何必呢?“楊杏園笑道:”我們為親者諱,這江南公學的事,暫且不提。那末,你貴大學的趣史,可得而聞麽?“陸無涯道:”我們平等大學,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學堂,有什麽可說的呢?“吳碧波道:”我聽見說,你們貴校的女生,標致的最多,這話有的嗎?“陸無涯道:”這也不見得。“楊杏園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脫陸這樣風流倜儻的人物,在裏麵教書,也難免不發生問題啊。“陸無涯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好像說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著支吾過去。
  原來這陸無涯,他在平等大學,教的是英文一門,正是吃緊的功課,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預科生,教室小,學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都擠在講台的左角上,衣香鬢影,倒是很為接近。這陸無涯起初教書,心裏存著一個師生之分,卻也不敢胡思亂想。到了後來,遇著相當的機會,對於女生方麵,未免也偷覷一眼兩眼。誰知不看猶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課的時候,索性就想出一個偷看的法子來。他這法子,是把講義放在桌子上,鋪在一邊,自己把一隻有手,彎過肘子去,撐在桌上,他伏著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講義,其實他趁這低頭功夫,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這群女生,都是標致的人兒,自不必說。其中有一位陳國英女士,尤其漂亮,論起她的年紀,不過十八九歲,本在妙齡。加上衣服既俏皮,人又很活潑,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這樣一個人物,這一班男同學,誰不是烏眼雞似的,羨慕得饞涎欲滴。無如這位陳女士,一個也不理,不過到了陸無涯上課的時候,老看見他把眼睛偷著來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總不能對他發作,所以陸無涯偷著瞧的時候,隻紅著臉把頭低著,隻當全然沒有這回事。日子久了,倒把這個問題,擱在心裏,放不下去,好像對於陸無涯這個人,也有研究意味似的。心想這個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罷了,樣子是很清俊的,說話也很和藹的,學問很好,那是更不必說。那末,對於他偷看一層,是不好以惡意相對的了。這樣慢慢的下來,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動。有時也把英文上的疑問,去問陸無涯,他卻平心靜氣的答覆得十分圓滿,一點先生的架子也沒有。陳國英就越發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不過兩個人沒有接近的機會罷了。
  時光容易,不久到了寒假時期,同校的學生,自不免一番忙亂。惟有這陳國英女士,是個最好勝的人,自己拿著往日讀書還用功的把握,卻滿希望在本班裏麵考個第一。在考的前幾天,就不分日夜,死命的用起功來。同班的都說:“密斯陳,這個樣子,你是要考第一的了。‘陳國英道:”那也不見得吧?“可是她心裏卻想道:”人家都說我要考第一,我要考不到,那多寒磣啊。“這樣一來,她要考第一的趨勢,越發是堅定不移。到了考的時候,她一樣一樣功課考下去,都覺很好,隻有英文一門,自己沒有把握。再一問同班的,自己的考卷,原來還有幾處錯誤,頂多的分數,恐怕也不過是及格而已。這一急,她非同小可,眼見得這十拿九穩的第一,為英文一樣不好,就要讓給人家了。但是自己仔細想想考卷,”哪個錯誤似乎也可以原諒,好在英文教員陸無涯,是個很圓通的人,況且他又很看得起我,或者他多給些分數,也未可知。“想到這裏,又轉一個念頭道:”我那卷子真錯了,他也沒法子多給分數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打算偷著去問陸無涯,到底自己的成績怎樣。不過有一層,陸無涯那人他是喜歡偷看我的,我一個人去,倒怪不好意思。想到這裏,臉上一紅,心裏跳個不了。後又想道:”反正是自己先生,怕什麽呢?“便攏了一攏頭,擦上一點雪花膏,又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然後才雇了輛車子,往陸無涯公寓裏來。
  也是緣分湊巧,陸無涯正在家裏,他一見陳國英來了,也喜歡得心裏亂跳,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說道:“哎呀!密斯陳來了。”陳國英倒是總有點臉嫩,紅著兩個腮,行了半個鞠躬禮,輕輕的叫了一聲先生。陸無涯笑嘻嘻的道:“請坐!你是一個用功的人,怎樣有工夫到我這裏來呢?”陳國英道:“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我不過來問問,我這回卷子考得怎麽樣。”陸無涯聽了這話,早明白了她的來意,鄭重的答道:“論起密斯陳的卷子,也沒有什麽大錯,不過同班裏麵,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陳國英聽了這話,不免露出失意的樣子,因問道:“不知道哪幾處答錯了,陸先生能告訴我嗎?”陸無涯笑著說道:“照規矩論起來,在成績沒有發表以前,我不能把這句話告訴你的。好在我們不是外人,告訴你也不要緊。”
  說著,就在書架上,把陳國英的那本卷子揀出來,因指給她看道:哪處文法不對,哪處翻譯錯了。陳國英一看打的分數,卻隻有五十分,心裏十分不快,以為這個第一是完全絕望了。這時,陸無涯又揀了幾本頂好的卷子給她看,說要這樣做才對。
  陳國英聽了這話,隻是歎惜。說道:“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麽考的時候,就全忘了呢?”說著,靠在桌子邊,一隻手扶著桌子,一隻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書頁,隻是發愣。陸無涯笑道:“卷子已經錯了,你發愁也是無益啊。”陳國英道:“不瞞先生說,我這回門門功課,都在九十分以上,滿想考個第一。現在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無望了。”陸無涯道:“那末,密斯陳要不要想補救的法子呢?”陳國英一聽這話,知道他言出有因,說道:“能想出補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裏有補救的法子呢?”陸無涯微微一笑,說道:“法子是有,不過我為了你,要對不起全班的學生,良心上很覺說不過去。”陳國英道:“照先生這樣說,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請先生說出來罷。倘若對於同學沒有什麽妨礙,先生也是落得作個人情。”
  陸無涯又在許多卷子底下,抽出兩本白卷子來,遞給陳國英道:“這是剩下來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陳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錯處都改正過來,重新謄在這上麵,那不是頂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嗎?”陳國英道:“那麽,謝謝陸先生,就讓我拿去謄過罷。”陸無涯笑道:“可是可以,這與我們兩個人的名譽,都有關係,要保守極端秘密的。”陳國英微笑道:“那自然。”陸無涯道:“這樁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犧牲,你把什麽來謝我呢?”陳國英紅著臉道:“我有什麽東西可謝呢,我打一雙毛繩鞋子送先生罷。”陸無涯搖頭道:“不要。”陳國英道:“那末,請先生到真光看電影罷?”陸無涯依舊搖頭道:“不去,不去。”陳國英道:“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我們這窮學生就謝不起你了。”陸無涯笑道:“日子長哩,我們都沒有那樣急,緩緩再說罷。”說到這裏,故意的沉重說道:“這個卷子,可不便帶到寄宿舍裏去寫,一等人家知道,傳揚出去,我是不要緊,拚了不當平等大學的教員,你這個犧牲就大了。我們就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啦!”陳國英聽見他夾七夾人說上了一陣,心裏怎樣不明白,卻又不好意思駁他的話。便道:“依先生的意見,怎麽樣辦呢?”陸無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說,你那個原卷,完全不要,我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這裏謄好。你交給我,當麵給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秘密。你說好不好?”陳國英聽了這話,很為躊躇,不好答應。一來恐怕在這裏久了,碰著人,怪不好意思。二來一男一女,藏在一個屋子裏,辦秘密交涉,到底有點不方便,很不願意。但是照表麵說來,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絕,倒覺得很為難。陸無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緊,這時候,我這裏沒有人來。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這裏的夥計,有客來了,說我不在家。把他擋了回去,那就完了。”說著就喊了一個夥計進來,把這話交代他。夥計望了一望陳國英,答應著去了。這時,陸無涯把房門一關,笑嘻嘻的對陳國英道:“你等著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槍(口虐)。”這時的陳國英,隻好由陸無涯擺布,就照他的計劃,如法炮製。
  等到把卷子謄好,冬日天短,早是燈火滿街了。依著陸無涯,還要留陳國英晚飯,陳國英道:“天已不早,揀日再來罷。”陸無涯笑道:“你這揀日再來一句話,還是口頭語,還是真話?要是真話,我才讓你走。”陳國英隻得說道:“實在是真話。”
  陸無涯聽了這話,也不能再逼,隻得叫夥計替她雇了車子,送她回去。臨走的時候,陳國英紅著臉輕輕的對陸無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這裏來的這句話,也不能告訴人的。”陸無涯笑道:“這是自然的道理,請你放心得了。”陳國英這才放心回去,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陳國英滿想這個問題過去了,誰知不到上午十二點鍾,陸無涯就來了一封快信,拆開一看,不說字多少,數一數,有十二張八行。劈頭劈腦一句,就是國英學姊愛鑒。陳國英看了這封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裏就像小鹿撞鍾一樣。心想,“這些男子,真惹不得,給他一點顏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這封信有千言萬語,歸總一句話,是要我陪他到公園裏去。照理說,他幫了我這一個大忙,我不能拒絕他,但是仿佛聽見人說,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園的程度,那是很有問題的。難道他也想把這個手段對付我嗎?倘若到了那時候,他真向我開口,我又怎樣答複他呢?”陳國英這樣一想,倒弄得沒有了主意,翻來覆去,把十二張八行,看了好幾遍,心裏還是跳個不了。心想這一封信,要是被同學看見了,那還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燒了,卻又轉回來一個念頭,這也是平生一樁奇遇,何不留著做個紀念。便把十二張信紙和一個信封,在一處疊了,放在床上枕頭邊,墊褥子底下。一個人坐著發了一會呆,好像有個什麽問題,沒有解決似的。心慌意亂,連午飯也吃不下去。她在這邊芳心撩亂,那邊的陸無涯,更是不堪言狀。
  他自從信發出去了,也不知是禍是福,像熱石上的螞蟻一般,在家裏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這封信,寫得也婉轉,並沒有什麽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對於我的態度,當然不會拒絕的。但是有一層,我是約她在遊藝園裏踏月,這踏月的程度,似乎還沒有到,她未必肯去吧?況且我信上,友愛的字樣,好像寫的不少,這不太露骨了嗎?倘若她一翻臉,把信送到報上去公布起來,那我還能在北京混飯吃嗎?”越想越覺得這封信寫得太魯莽了,隻埋怨自己性急,便橫睡在床上,把信的詞句,從頭到尾,默想一遍。“還好,大概的意思,都還記得,覺得有幾句話,很能動人,她未必至於翻臉。又想起她昨日臨走的時候,低著頭,紅著臉說話,叫我保守秘密。
  那種神情,過後思想,好像吃橄欖,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這裏,不由得跳了起來。這一跳不打緊,隻聽見噗咚咚一聲,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嚇了他一身的冷汗,原來是他在床上跳下來,用勁過猛,把床上的藤繃子,搖動得坍下來了。出其不意,所以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夥計進來,把床鋪理好。順便吩咐夥計,說是外麵要來了我的信,你招呼賬房先生,趕緊送進來,不要擱在外邊。夥計答應了幾個”是“。陸無涯又問道:”怎麽這時候,還不開飯?“
  夥計道:“剛才我不是請陸先生吃飯,您說不吃嗎?”陸無涯道:“你來請過我嗎?”
  夥計道:“唉!怎麽這一刻兒工夫的事情,就會忘了。我來請您的時候,您躺在床上。我說陸先生請吃飯,您把頭搖著說,不吃了。”陸無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著說道:“我倒忘了,你去罷!”夥計笑著去了。陸無涯覺得心亂的很,便在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書,坐在桌子邊來看,誰知看了半天,還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卻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隨手在桌上一摸,摸著一把茶壺,眼睛望著書出了神,也沒有理會,隻抓著茶壺,就壺嘴於喝茶,卻是越喝越沒有,隻覺得衫袖裏麵,一陣滾熱。睜眼一看,原來茶壺嘴高高的望上翹起,自己喝的是茶壺把,茶從壺蓋上流出來,由他的大衫袖裏,直奔脅窩。陸無涯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今天我老是這樣神魂顛倒的,再要這樣過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著腳道:“管他呢,我再寫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犧牲名譽,當一個誘惑的罪名罷了,還有什麽大不了呢?”想畢,便又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末了,卻用英文簽著名,是“你誠實的朋友某某。”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犧牲了,好來談愛情。信寫畢,找了一個粉紅色的信套封了,上麵寫著“即送平等大學女生寄宿舍,陳國英女士台啟。”左邊上麵寫了四個字“敬候回示”,在這四個字底下,加了一個感歎式加重語氣的標點,每個字旁邊,又畫上一個三層的墨圈,底下未署名,隻寫“要言內洋”四個字。信已寫好,便叫一個夥計進來,給他三吊錢坐車,叫他送去,並且要帶回信回來。
  夥計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裏來。這時,陳國英正好沒有出去,拿著一本新式標點的《紅樓夢》,在那裏解悶呢。她接了這封信,倒愣了半天,沒有法子擺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卻老寫信來,倘若給同學們知道,那真是一樁笑話。幹不該,萬不該,不該想這個第一,和他辦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鬧得受了他的挾製,不敢聲張。要不然,我卻把這兩封信,送給校長看,教他吃不了,兜著走呢。現在是沒有法子,隻有當麵去交涉,叫他不要寫信來。他既要我到遊藝園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決這個問題。到了那時,看他怎樣?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麽手段的。”想罷,便在鈕扣邊,取下自來水筆,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紙,寫了一封回信。她這封信,正和陸無涯的來信,成了一個反比例。內容極其簡單,隻說今晚六點鍾,在遊藝園電影場候駕。夥計將這封信拿回,陸無涯已經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煩,心想,“這個公寓裏的夥計,實在可惡,我要是做了警察當局,對這班東西,必要從嚴處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養局,關他個周年半載。”等到夥計進來,一眼看見他手上拿著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顆心幾乎從口裏跳將出來。這時也不要送夥計到教養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過那封信來。拆開一看,這陣歡喜,那是不必說。一看手表,已經三點鍾了,便打開箱子,把藏著的十塊錢拿出來。
  這十塊錢,原是他一點孝心,想留著買一點洋參寄給他母親的。因為事耽擱了,洋參沒有買,不料倒留著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從人願。又在箱子裏,取出幹淨的一套小衣,忙著換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鍾,事情完畢,對著鏡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覺的精神煥發,隻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長上一層,很覺討厭。心想,“我也該理發了,現在還隻三點多鍾,不如先到香廠去洗個澡,帶著理發,然後到遊藝園去,正是六點鍾,豈不甚好。”主意想畢,便雇了車子往香廠來。誰知他雇車子的時候,貪圖一個快,一說價錢,就往上一坐。
  這個車夫,正是一個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階級,他拉起車來,還忘不了公子哥兒的氣派,走起路來,一是一,二是二,大開其四方步。陸無涯踢著車子道:“他也趕快一點呀!”車夫聽了這話,躬起腰來,拉著車把,把腦袋衝也衝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數著腳步走了。陸無涯罵道:“渾蛋!像你這樣子拉車,什麽時候把我拉到香廠?”那車夫聽了,索性把車把放下來,在腰裏掏出一塊破布,隻揩他頭上那油漿也似的汗。氣籲籲的說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陸無涯一看這車夫,臉上長的雞皮鶴皺,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愛情的衝動,大發慈悲,給了他一吊錢,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輛車向香廠清華園而來。
  他洗了澡,刮了臉,已經五點多鍾。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一樁事,便在洋貨鋪裏,買了一條水紅色的綢手絹,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裏,這才到遊藝園來。他怕陳國英先到了,老戲場,新戲場,雜耍場,影戲場,統統找了一遍,都還沒有。他雖然沒找著陳女士,卻體貼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進門的總口上,找個椅子坐了等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他一個也不放鬆,都要看他一遍。
  他坐的地方,正是憲兵駐紮的所在,有一兩個憲兵,對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們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來,裝著看牆上掛的相片,搭訕著走了。但是他等候陳女士,卻是至誠,決不肯輕易自誤的。所以他走不了幾步,仍舊走了回來。
  約摸等了三十分鍾,好容易陳女士來了。陸無涯看見,早是笑容滿麵,對她鞠了一躬,便對她道:“這裏人雜得很,倒是電影場裏清靜一點,我們到那裏去坐罷。”
  陳國英微微向他笑道:“隨便。”陸無涯看見她這一笑,真如醍醐灌頂,說不出來的這一種愉快。便引著陳國英到電影場來,揀了一張桌子,請陳國英坐下,自己也脫下大衣,坐在一邊。茶房泡上茶來,陸無涯拿了一隻杯子,先用手絹擦了一擦,然後斟了一杯茶,放在陳國英麵前,臉含著笑道:“這遠的道,要密斯陳走了來,我很不過意。”陳國英道:“我本來要謝謝陸先生的,先生這樣說,反叫我過意不去了。”陸無涯笑道:“你太客氣了!我還有一句話,你一聲一聲的叫我做先生,我實在不安。我們在課堂上,是教員學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況區我除了懂得幾句英文,哪一樣比得上陳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還怕你不肯呢,哪裏敢以先生自居哩。”說到這裏,陳國英斟了一懷茶,放在陸無涯麵前,陸無涯趕緊站起來接著,就他接茶的時候,看見陳國英那隻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凍,微微的帶一點紅色,真是像新詩人拿來就用的一句話,“如玫瑰般的嬌豔。”加上陳國英臉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這個逼近芳澤的陸無涯,怎樣不神魂顛倒?在陸無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愛陳國英的話,從肺腑裏都倒將出來,並且陳國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訂婚,尤其是好。但是“我愛你”這一句話,怎樣說得出口呢?又想說,又不能說,隻好找些閑話來敷衍了。在陳國英一方,對於陸無涯這樣的勾引她,本來很不高興,但是一見麵,又不願給人家下不去,也隻好隨著敷衍了。他們坐在一處,閑談許久,還是沒有提到正文。而且電影場這個地方,耳目眾多,也不好怎樣談愛情。陸無涯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對陳國英道:“密斯陳來得早,大概還沒有吃晚飯吧。這裏觀英的大菜還不錯,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陳國英道:“不必,我已經吃過晚飯了。”陸無涯笑道:“你吃過,我還沒有吃過,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順便請密斯陳坐坐,也不要緊啊!”他這樣一說,倒弄得陳國英沒有話說了,隻得隨他到番菜館裏來。這遊藝園的茶房,都是乖巧不過的,看見一男一女進來,早把一個小單間的簾子卷起,讓他們進去。這時,自然陸無涯坐了主席,把菜排子一看,便遞給陳國英,問她要掉什麽不要。陳國英道:“這個爛水鴨,掉個火腿雞蛋罷,先生看好不好?”陸無涯道:“好極好極,密斯陳的脾氣,竟和我一樣。大菜裏麵,這些什麽雞,什麽鴨,我總覺得切它不動,反而弄得刀叉盤子亂響,要是遇著什麽大宴會,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這時陸無涯的話匣子開了,說是歐洲的宴會怎樣,日本的宴會怎樣。又說歐美男女社交公開,宴會多係女子作主體,中國恰成一個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開談到兩性戀愛,說是戀愛分兩種:一種是形式上的戀愛,一種是精神上的戀愛,而精神上的戀愛,又有一致的,或片麵的。說到這裏,把眼睛望著陳國英,歎了一口氣道:“像我現在的情形,就是片麵的……”陳國英不等他這句話說完,臉上早是一紅,便低著頭,隻把刀叉去分盤子裏的燒牛肉。陸無涯轉過臉,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陳,我聽見說,同班的學生吳國良是你的同鄉,這話對嗎?”陳國英道:“不錯,是同鄉,但是同班裏的同鄉,也很多啊。”陸無涯道:“但是我聽見說,他和你,還有其他的關係呢。”陳國英把嘴一撇道:“這都是同學造的謠言,像他那樣的學問,我是不放在眼睛裏的。”
  陸無涯道:“那麽,就照密斯陳的眼光而論,同班裏的學生,你對哪個表示讚同呢?”
  陳國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們都未必好似我,我對誰也不欽佩!”
  陸無涯斜乜著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進一步問你了。學生裏麵,都不如你,那麽,教員裏麵,你也一個都看不起嗎?”陳國英聽了這話,一時倒不好答複,便在鈕扣上,取下一條手絹,捂著嘴笑。陸無涯道:“你說呀!難道你默認了都好嗎?”
  陳國英把眼睛望著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說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陸無涯道:“不用說,像我這樣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陳國英笑道:“陸先生正是把話來倒說,要是連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學。那就沒有好教員了。”
  陸無涯眯著眼睛笑道:“這話真的嗎?”陳國英道:“真的。”陸無涯道:“蒙你抬愛,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欽佩的是誰呢?”陳國英一麵抿著嘴笑,一麵搖搖頭。陸無涯道:“你是個絕頂的聰明人,不要裝呆,你總應該知道的。”陳國英道:“這話奇了,你心裏的事,我怎麽猜得著呢?”陸無涯道:“你就隨便說一個,看對不對。”陳國英道:“應該是俄國的列寧吧?”無涯道:“啊喲!太遠!
  太遠!“陳國英道:”那麽當是孫中山,或者是……“陸無涯道:”還是太遠。我老實告訴你,這個人就在平等大學裏,而且還是女性。這算說穿了,你應該知道吧?“
  陳國英道:“難道我們女同學裏麵,還有你欽佩的嗎?是密斯劉呢?還是密斯王呢?”
  陸無涯把刀輕輕的敲著盤子道:“你這個人,真會作曲筆文章,我想把大觀園伶牙俐齒的林妹妹請來,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誰會說話?像我們這一張笨嘴,隻好宣告失敗了。”陳國英道:“你把這個難題,教我猜,還說我會作曲筆,這不是冤枉嗎?”陸無涯道:“你真猜不著嗎?我就告訴你吧,我最欽佩的這個人,她的姓是東南西北的東字,加上一個耳朵旁,說得這樣清楚,你當然明白了吧?”陳國英笑道:“難道說,先生還欽佩的是我嗎?這就奇了,我這個人,哪樣可教人家欽佩呢?”陸無涯道:“這是你太客氣了。你的學問性情,在同學裏,已經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陸無涯說到這裏覺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曉得,就我個人而論,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密斯陳,我要說句魯莽的話了,將來也不知哪個有福的,得著你作內助哩。”陳國英聽了這句話,臉上不免一紅。陸無涯道:“我這是真話,並不是和你開玩笑。我卻有點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陳作一個討論學問的朋友,常常找個地方談談,不知道密斯陳賞光不賞光?”
  陳國英先聽他說有點非分的希望,心裏不免一跳,後來聽見他說,不過要常在一處談談,卻又是沒有料到的事。心裏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處,不能沒有下文,是不可答應的。況且今天到遊藝園來的本意,原是想把兩個人的交涉解決,從此擺脫關係。照他這樣說,不但不能脫離關係,反多一層接近的機會了。但是人家說得冠冕堂皇,也沒有什麽理由,好拒絕人家呀。隻得說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陸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討論兩個字,我還不配說呢!”陸無涯道:“這些客氣話,我都不必說,密斯陳答應了我這個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麽,我們要不要訂一個時間呢?”陳國英想道:“好啊,又進了一步了。”便說道:“那倒不必,我隨時可以到陸先生那裏去請教。”陸無涯想了一想,說道:“也好。”說著話,茶房已經是端上咖啡來了,陸無涯便拿錢會了賬。陳國英道:“我本來要謝謝先生,反而叫陸先生請了我,這話怎麽說?”陸無涯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我們既然是至好,還拘形式嗎?”說著便在大衣袋裏麵把一瓶香水,和一塊紅綢手絹拿了出來,笑嘻嘻的遞給陳國英道:“這東西,不過聊表寸心,作一個紀念,密斯陳可不要嫌少?”陳國英又沒有料到他有這一著。受下呢,這個東西,送得太尷尬;不受呢,又給人家下不去。隻得說“多謝多謝”,倒說不出別的什麽來。陸無涯道:“我剛才不是說過嗎?我們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東西望陳國英身上亂塞,一定要她收下。她沒有法子再推卻,隻得收了。陸無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我們在場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陳國英道:“可以的。”陸無涯聽了這話,便在衣架上,將陳國英的大紅毛繩圍巾,取在手裏。這時茶房正送過手巾來,陳國英當著人家的麵,又不好攔住他,隻得罷了。陸無涯卻親親熱熱的替她把圍巾圍上,然後自己穿上大衣,帶著陳國英到外麵場地上來。
  這時,一輪寒月,照著滿地雪白,由這邊朝東南望去,看見先農壇裏麵,一片曠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著,都是老柏樹。那座鍾樓,在這荒涼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畫意。陸無涯道:“密斯陳,你看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這個地方,一個冬天,像這樣的良夜,可沒有幾回呢。”說著話,兩個人並排走著,已經走到荷花池的那邊,隻有些枯樹遠遠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椏椏的立著,一個人影子也沒有。路旁草亭子裏的玻璃燈,掛在亭子柱上,一搖一蕩,發出些似黃不白的亮光,照得亭子裏,暗一陣,亮一陣。陸無涯指著老戲場那邊道:“你看!那裏電光燦爛,鑼鼓喧天,卻越顯得這裏冷靜的了。我想遊藝園裏的遊人,能拋了那種熱鬧,來領略這種冷靜,也不過你我。你看對不對?”這時,陳國英坐在路旁一張露椅上,陸無涯也不知不覺的坐下來。陸無涯又道:“我和你,有許多性情相同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們今晚坐在這裏談天,更是沒有想到的事情。人說有緣,我們也總算得有緣了。”陳國英聽了這話,並不做聲,陸無涯笑道:“和美人在月下談天,是人間第一種豔福,今天密斯陳能和我在一處談天,我不知幾生修到,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陳國英聽了這話還是不做聲,扭轉身去,低著頭弄圍巾上的穗子。陸無涯道:“你們穿這個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來,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得有一點難受哩!”說著,便伸手過去,握著陳國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的嗎?”陳國英把手一縮,把陸無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鬧。”陸無涯笑道:“這就算胡鬧嗎?還有比這更胡鬧的呢。‘脫著話,又伸手把陳國英的手,緊緊的握著,隻是格格的笑。陳國英一點兒也不推動,她索性扭轉身子來,朝著陸無涯道:”你為什麽忽然不老實起來?那末,我以後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陳國英嘴裏雖然還強硬,可是心裏亂的了不得,臉上熱得像火燒一樣。陸無涯道:”我老實告訴你罷。“正要往下說,遠遠的一個黑影子一閃,慢慢的就走了過來。聽見他走的腳步聲,得得的響,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說,這是那最愛多事的警察。陳國英機伶不過,早離開陸無涯,坐在椅子的那一頭。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對他們看了一看,沒有說什麽,也就走了。陸無涯倒嚇了一跳,其實這樣的事,遊藝園裏麵哪天不有十幾起。尤其是夏天,滿花園的露椅上觸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許多咧。陳國英和陸無涯,在遊藝園裏麵,又犯了幾個圈子,各處的玩藝兒,都已散場,已經十二點以外了。陸無涯道:”糟了,我隻管和你說話,卻沒有留心時候。
  密斯陳回到寄宿舍裏去,裏麵還能開門嗎?“陳國英道:”寄宿舍裏哪裏得進去,我隻有到姑母家裏去寄宿了。“陸無涯笑道:”半夜三更,到親戚家裏做客,也不像樣吧?“陳國英道:”沒有法子啊!“陸無涯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回到東城去再說。“兩個人就雇了車子,同路回到東城去了。他們回東城之後,一宿無話。

 
 



 
第五回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
                 
  從這一天起,他們就發生了密切的關係。當楊杏園吳碧波二人,在他公寓裏說話的時候,他們倆,已經用他倆的成分,製造了一件小東西。陸無涯正在這裏想,要如何解決。明知道現在的新夫婦,結婚兩三個月添出了小孩子,滿不算回事,不妨馬上補行結婚的。可是有一層,一個是有婦之夫,一個又是有夫之婦,這個婚姻如何可以成就呢?當他為難的時候,朋友去問他,他怎麽不紅臉呢?好在吳楊二人,對於他這一樁事,早有所聞的了,也不去深究。在這公寓裏,南天北地的,談了一陣子,也就各自回去了。
  楊杏園到了家裏,長班給了他一張名片,說有個人來拜望他,楊杏園把名片一看,是幸福報的編輯陳若狂。因問那長班道:“他沒有說什麽就走了嗎?”長班道:“他說有事和您談,約在今天晚上九點鍾通電話。”楊杏園心想:“他和我有什麽可談的呢?我們還是生朋友啊,不過在胡同裏同逛一兩回罷了。人家說嫖界的朋友,最容易熟,照這樣看來,真有點不錯。”到了晚上,楊杏園到了報館裏,又和何劍塵提起此事。何劍塵笑道:“這人卻是嫖學專家,你要願意逛,要向他多多領教才是。”這時,史誠然也在那邊翻譯稿子,聽見他們說起嫖經,他又禁不住插嘴了,說道:“這人的嫖學,實在不錯,他還很懂經濟學的原則啦。他應酬朋友的時候,是在班子裏混,要是一個人呢,他就降級到二等茶室裏去了。二等叫作柳城,不看花而折柳,比較是經濟的。”何劍塵笑道:“你怎樣會知道的?靠不住,你和他,也是同誌吧?”史誠然紅著臉道:“沒有的話。”楊杏園道:“這事說來,有點影子,我很疑心了。有一次早起,我走觀音寺過,我碰見你和陳若狂兩人冒冒失失,從朱茅胡同鑽了出來,這不能說是並無其事吧?”說到這裏,那位陳若狂先生,正由外麵闖了進來。說道:“好哇,你們背後論我的是非。”楊杏園道:“並非是罵你。”就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陳若狂笑嘻嘻的說道:“事是有的,我們窮一點,隻好不得已而思其次了。”楊杏園對史誠然道:“人家畫供了,你還賴什麽。這裏麵的風味,我還沒有嚐過,你今日帶我去瞻仰瞻仰,好不好?”何劍塵皺著眉道:“這裏麵一言難盡,我看你不去也罷。”楊杏園笑道:“越是糟,我倒越要去看看,作興很可以給我們一點描寫的材料。”陳若狂笑道:“這裏麵,何嚐沒有好的。劍塵也未免一筆抹煞了。不過房間裏點綴,卻是差一點,然而這和我們逛的目的,並沒有關係啊!”楊杏園笑道:“既然如此,很好,回頭我們把事辦完,可以就去拜訪你的貴相知。不過一層,我還不懂這裏麵的規矩,你要隨時指點給我,免得我出醜才好啊。”陳若狂道:“這分明是你挖苦我們了,豈有個花國的老手,還會到柳城裏去翻筋鬥嗎?”楊杏園笑道:“請你稍等一會,我們就走。”說著,當真低起頭來,趕快發稿。到了十一點鍾,稿子差不多發齊,楊杏園隔著桌子,和何劍塵一拱手道:“偏勞偏勞:”便對史陳二人笑道:“請你們履行條約。”陳若狂笑道:“當真去嗎?”史誠然道:“去是去的,卻有一件,我請你不要坐包車去。這班車夫,最喜歡向人家報告主人行動。我們逛二等窯子,要讓他們在門房裏大談幾天了。”
  楊杏園道:“反正路不多,走去也行。”說畢,三人便走出報館,往胡同裏而來。
  一到了留守衛,隻見三個一群,五個一堆,人卻擁擠得很。楊杏園道:“你們到底上哪一家呀?這個地方,要碰到熟人,怪寒磅的。”陳史二人,彼此商量了一陣,議定了先到小朱茅胡同芝蘭院。楊杏園這又要長見識了。一進門,照班子裏一樣,門口也有幾個粗人坐著,見客進來,也使勁喊了一句來嘿嗬的聲音。走進院子,有幾個作小生意買賣的,把提籃放在地下,操著不南不北的聲音,吆喚著道:“口香糖,牛奶糖,鴨肫肝。”這邊有一個人,背著一個大喇叭,口裏吆喚著道:“唱話匣子。”轉角的房門口,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手上敲著竹片,拍拍的直響,口裏唱著梆子腔,“那邊廂,又來了,王氏寶釧”,敢情是向嫖客討錢。這種聲音,就鬧成了一片。對著院子,有一間屋子門口,站著一個梳元寶頭的老媽,把一隻手撐起白布門簾子,口裏嚷道:“都來見見呀!”聲音又大又尖,十分刺耳。這時院裏的姑娘,便一個一個的,走到那房門口,好像軍人立正似的,站一下就走。那老媽子便來一個報一個,說道:“排三,排五,排七。”楊杏園想道:“常常看見花報上,載的什麽排幾排幾,原來就是她們的台甫。”他正在這裏看熱鬧,旁邊來了一個姑娘,笑著喊道:“老陳呀。”一言未了,走到陳若狂麵前,把頭上的帽子搶了下來,拿在手裏,一選連聲的叫找屋子。一麵又拉著史誠然的手道:“不要走。”
  史誠然笑道:“不走不走!”姑娘又伸手過來,牽著楊杏園的衣服道:“這位朋友,對不住,請你照應點。”楊杏園聽了這話,大窘之下不知道怎樣答應好。隻得鼻子裏哼了一下。這時,陳若狂發言了,說道:“沒有屋子,我們回頭再來罷。”那姑娘道:“不許!老也不來,來了就走,沒有這樣的道理!請你在院子裏站一下也不要緊,我們正在騰屋子呢。”說畢,又喊道:“你們替我找屋子呀。”好容易,這時有一個屋子走了一幫嫖客。這姑娘帶說帶拉,便把他們拉了進去。
  楊杏園一看,這屋子上麵擺一張木床,已經把房間占去一大半。右邊一張梳頭桌,上麵放一盞煤油燈,左邊一張方桌,放了一把茶壺,一隻茶盤,七八個茶杯,桌子旁邊,一共放了五張椅子。牆上掛了幾張畫,不過是紙煙公司,麵粉公司,印刷的月份牌之類。他看了一遍,心想這個藏嬌的所在,未免太不堪了,便隨身坐在一張椅子上。陳史二人,更毫不客氣,四腳撩天的,坐在床上。那姑娘在史誠然身邊,一歪身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隨手一抱,摟住那姑娘的腰。姑娘把嘴挨近史誠然的耳朵,唧唧的說了幾句。史誠然點頭笑道:“好!好!我一定替你辦到。”楊杏園這幾個月來,雖然在風月場中,不無留戀,這樣的行為,他還真是少見,不免對史誠然笑笑。史誠然把姑娘一推道:“這位朋友,都替老陳吃醋了,你還不過去。”
  那姑娘便站了起來,走到楊杏園身邊,問楊杏園貴姓。楊杏園答應了“姓楊”,就近看她的臉,雖然擦了許多粉,兩腮削瘦,十分憔悴,眼睛底下,有一個弧形的青紋,隱隱可見。也隻得握著她的手道:“你芳名叫什麽?”那姑娘道:“我叫林小香。”楊杏園道:“你多大年紀?”林小香還沒有答話,外邊一疊連聲的叫七姑娘,她一撒手走了。史誠然道:“你不要問她的年紀。十四十五,她說是十七歲。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她也說是十七歲。總是十七歲。”楊杏園道:“年紀大的說小,那是自然之理。年紀小的報大,卻是什麽緣故呢?”史誠然道:“因為警廳定的章程,不上十六歲,不許妓女賣淫。這些龜鴇恨不得他們手底下的妓女,早點出手,可以多混幾年,哪裏能守這個條件。隻要女孩子身體發育差不多,對客能說幾句話,哪怕十四歲呢,她就冒稱十七,到警廳去報名上捐了。”楊杏園道:“難道說他們報多少歲,就是多少歲,警廳就不調查一下子嗎?”史誠然道:“怎麽不調查!他們妓女上捐的時候,還要遞上一張相片咧。不過總是準的多,駁的少。”說著,把手一指壁上道:“你瞧,這不是警廳出的布告嗎?明明限定清吟小班妓女,押櫃不許拿過一百,二等茶室妓女,押櫃不許拿過五十,下處妓女,押櫃不許拿過二十。其實於事實上差的多,旁的不說,你要認識五福家的小紅,她就拿過押櫃兩幹多啦。”
  史誠然說得高興,正要望下說,林小香一掀簾子進來,對陳若狂道:“對不住,這屋子來了客,請你們再掉一間屋子坐坐罷。”說畢,又把他們三人,引到一間屋子裏來。楊杏園一看,比較頭裏一間屋於,收拾好一點。桌子邊坐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妓女,倒也生得清秀,一個人坐在那裏抹骨牌,看見他們進來,把牌一推,打算就要走。陳若狂道:“哎喲!我們進來,倒把人家主人翁轟了出去,這事要不得。來來來!我們還是到院子裏去站著罷。”引得那妓女也笑了,隻得坐下,仍舊低著頭去抹骨牌。楊杏園覺得這個人倒很溫柔可親,正要借事和她說兩句話,隻聽見外麵叫道:“七姑娘,客人要走了。”林小香便對陳若狂道:“客人走了,請上我屋子裏去坐罷。”她自己便出去送那幫客,另外有個老媽子,把他們帶進林小香屋子裏去。楊杏園問史誠然道:“你們為何不憚煩,這樣一掉再掉?”史誠然道:“你哪裏知道,茶室的規矩不同小班,客人不進本人屋子,是不給盤子錢的。所以紅一點的妓女,每晚她的客人,必定把旁人的屋於占上幾間,然後她一班一班的讓進自己屋子裏來。那些倒黴的妓女,隻好把屋子作她的預備接待室了。”這時,林小香送客進來,隨後有一個漢子,所謂當“龜爪子”的,手上拿著兩塊圓的洋鐵板,也有點像碟子的形式,裏麵平平的鋪了一層瓜子,放在桌上,回身走了。林小香就把那瓜子向一隻玻璃碟子裏一倒,然後把那碟子,先向楊杏園麵前一送,楊杏園隨手抓了幾粒,她就轉送給史誠然,最後才送到陳若狂麵前。這房間裏的娘姨,也倒三杯茶,放在他們麵前。楊杏園一看那茶,黃得像馬尿一樣,他也不敢喝。看一看陳史二人,早和林小香在床上扭作一團。楊杏園一個人搭訕著便看牆上的字畫,也有寫的對聯和吊屏,倒是沒有什麽月份牌。牆上還掛著一個銅牌,上麵寫著“林小香”
  三個字。他想:“小班裏妓女的名字,都掛在門口。茶室的牌子,卻掛在房裏,這也有什麽限製嗎?”因就把這個疑問,去問史誠然。史誠然道:“這有什麽限製!
  不過這裏麵,很有表示姑娘們的虛榮心罷了。凡是二等裏的姑娘,多是小班裏降級下來的,要是沒有虧空的,還可保留一點木器家夥,不然,就隻剩這塊銅牌。她們因為要表示從小班裏來過,所以還把這銅牌,掛在屋子裏裝裝麵子。“說著困問林小香道:”我這話對不對?“林小香笑笑說道:”你不要瞎三話四。“楊杏園聽了史誠然的話,看這屋子裏桌椅之外,還有一架衣櫥,一張沙發,料定林小香也是降級來的。不過梳頭桌上,卻也照別個房間裏一樣,也放著一盞煤油燈,卻是不可解。
  因問史誠然道:“間間屋子裏,既都有電燈,各人又都點上一盞煤油燈,這是何意義呢?”史誠然道:“說起來好笑,這茶室裏的電燈,都隻點半夜的。打過十二點鍾,毛夥就把總電門關上,改點煤油燈了。”他們兩人在這裏,大談其茶室的規矩。
  林小香和陳若狂,也在那裏大辦交涉,正鬧得難解難分,外麵又有人大叫“七姑娘”,林小香出去,一會兒進來,對陳若狂道:“對不住,和你們另外找個屋子坐,好不好?”陳若狂道:“不必!我們還要到好幾處去呢。”林小香道:“那末,回頭來罷。”陳若狂沒有理她,拿出幾張銅子票,疊好了往玻璃碟內一扔。林小香道:“我剛才和你說的話,你不答應嗎?”陳若狂微笑道:“你今天忙得很,改天再談罷。”林小香就把嘴一撇道:“哦,我明白了。人家還有兩幫客,沒有進房間,你也要原諒一點啊。”陳若狂不等她說完,已經走出了房門。林小香挽著他的手道:“明天來!”陳若狂鼻子裏答應了一個“哼”字,便和楊史二人,走了出來。楊杏園笑道:“算了,我算已經長了見識了,你們二位自己去逛罷,我不奉陪了。”史誠然笑道:“這是南式的。還有北式的,你沒見過,不去嗎?”楊杏園搖搖頭道:“不去!不去!”便雇了一輛車子,自回會館,陳若狂等他上了車子,叫住道:“楊先生,楊先生。”楊杏園便叫車子停住,問“什麽事”?陳若狂想了一想,笑道:“明早奉訪,再談罷。”楊杏園見他不說,也不再問,坐車走了。
  到了次日,一早陳若狂就來了。楊杏園知道他是來借錢的,故意裝作不知道,看他怎樣開口。陳若狂道:“楊先生,昨天的事,對你不住,隔日再奉請。”楊杏園道:“我這幾天很忙,胡同裏倒沒有工夫去。我們這些吃筆管兒的,這些化錢爐的地方,哪裏能常去呢。”陳若狂道:“你這話真對。不瞞你說,我就為這個,鬧了一身虧空。我門部裏那班同事,逛起來,都不知死活的,盤子錢,一給總是五塊十塊的鈔票。我跟著他們一處鬧,哪裏能不照樣呢?前天晚上,和我門一個參事去捧場,偏偏我不走運,一輸就是七十多塊,這兩天就鬧得山窮水盡了。昨天那一趟,笑話極了,實在是不得已。”說到這裏,現出很躊躇的樣子,笑著說道:“我還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呢。前兒晚上,遇著部裏幾個混小差事的。硬要拉去逛二等,也偏偏湊巧,遇著他們打鼓,我打了一場賒帳的牌,約著今天給人家錢呢。”楊杏園笑道:“什麽叫作打鼓?”陳若狂道:“就是北班子裏所謂開市,不過借故向客人敲竹杠罷了。因為他們這一天,要叫一般唱大鼓書的在窯子裏唱大鼓,意思是請客人去聽,所以就簡稱為打鼓。”楊杏園笑道:“這名詞真有點俗不可耐,但是你剛才說,前天晚上和你們貴參事捧場,怎樣又逛二等去了呢?”陳若狂紅著臉道:“捧場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我正為了這個為難。但是數目太少了,不是極熟的朋友,又不好開口,所以我托史誠兄轉懇你老哥,想通融個十元以內的數目。”楊杏園笑道:“這點事,我還可以幫忙,但是閣下似乎不至於困難得這樣。”陳若狂道:“不瞞你說,報館裏雖然一個月給我一百元的薪水,其實這位王天白經理,是有名的光棍,口惠而實不至的。部裏的薪水,上月份早用光了,這一個月,還沒有消息呢。我現在維持現狀,全靠上海方麵特約小說的一筆款子,每月有一百多元的收入,這款子不久也就要匯來了。那時候,我一定奉壁。”楊杏園道:“像我們這班人,都不在洋場才子之列,想加入賣小說的這一黨很不容易的。你居然能拿一百多元一月,自然也值四元一千字,這個資格你如何混到的呢?”陳若狂含糊答道:“這算什麽!我有一位朋友,他一部小說,隻做了十二回回目,就得了五百塊錢,這比四元一千字,不更值錢嗎?”楊杏園道:“我仿佛也聽見有這一種傳說,當真的嗎?
  這到底是哪家書局出的呢?“陳若狂笑道:”中國哪有這大資本的書局!這是某部一個參事出的。原來這參事有三個兒子,都和他姨太太發生關係,大兒子逼得跑了,二兒子娶了媳婦,被這位姨母霸占不能進新房,鬧出許多婚姻問題的笑話。我那位朋友,也不知在什麽地方,打聽了一個詳詳細細,隨便和他經理談起來。他的經理說:“這種官場五曆史,著實可以替他鋪張一下子,痛痛快快罵他一頓。你的筆底下很俏皮,可以作一篇小說,在我們報上發表。‘我那朋友,自然奉命維謹的做起來,因先擬了十二回回目,請他的經理斟酌一下子。他的經理說’很好,今天就可以先把回目發表。‘這一來不打緊,可把那活烏龜急壞了。他想上次通信社發了一篇新聞稿,已經夠瞧的了,再要做出小說來,這一個小小前程,恐怕靠不住。隻得托人向我那朋友的經理商量,情願出點代價,收買他的版權,由三千塊講價,直講到五百塊錢成交,這一部小說就此無影無蹤。這不是十二回回目賣了五百元嗎?”
  楊杏園笑道:“你這話告訴我是不要緊,若是告訴了別人,在報上索性來個新聞界之新聞,又要生出許多是非呢。”陳若狂道:“我原知道你是一個不管閑事的人,我才告訴你。”說著又把許多的話,來恭維楊杏園。楊杏園等他恭維夠了,才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交給他,說道:“我這兩天也鬧饑荒,對不住,隻有這個數目,你帶著使罷。”陳若狂接著鈔票道:“是是!我很能原諒的。”說了幾句話,他就走了。
  原來他在二等窯子裏留宿過多,身上已經染了許多毛病,這個時候,他正在害淋症。頭裏兩天,他並不知道,每天晚上,依舊到二等茶室裏去胡纏,後來覺得坐久怪不方便,又很痛,在小解的時候,低頭一看,噯呀,下身全不成個樣子了。那一股腥氣,觸著鼻子,不由得人要作嘔。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常聽人說什麽淋症,就是這個東西嗎?這如何是好呢?這是平生破題兒第一遭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問人怎樣醫治,仿佛記得報上不要緊的地方,那賣藥的廣告裏麵,有什麽五淋白濁丸之類,從來沒有注意過,現在何不查它一查。想著,就把所看之報紙,翻了幾種。這一查,長了許多見識,才知道這個症候,有許多名目,和許多關係。不過賣藥的廣告,都說他的藥好,不是一個禮拜斷根,就是不靈還洋,或者是一用就好。
  到底買哪一樣好呢?揀來揀去,就從中揀了一樣定的價錢最賤,說得最有效驗的丸藥,買了一瓶。誰知這種藥,報上的廣告,盡管說得靈驗,吃了下去,卻不見得好在哪兒。他既不好意思問人,更不願意到醫院裏去診治,就依舊在報上廣告欄裏胡亂再去找丹方。甚至胡同犄角上,禁止小便地方,所貼那些花柳專科的廣告,也偷著瞧它一下。於是今天換一樣丸藥,明天換一樣丹方,鬧了整個禮拜。到底後來打聽了一種西藥,叫做什麽“三代愛美”的,都說很有效力,他就去買了一瓶試試,吃下去覺得毛病好些。可是這樣東西,貴得厲害,一瓶隻能用一晝夜,價錢卻是兩元五角。他為醫病起見,沒有法於,隻好咬著牙齒去買,不上十天,已經花了不少的錢。他問楊杏園借錢,正是為醫治淋症。昨天晚上,極力敷衍楊杏園,無非是想多借幾個錢,把病診好。
  誰知他淋症好了,別的病又發了,從這天起,精神疲倦得很,四肢常常作寒作熱。心想這是小病,不要緊的,也就沒有理會。他報館裏除了那位王天白而外,還有一位編輯,這人就是楊杏園同鄉黃別山。他看見陳若狂一天疲倦一天,便道:“若狂,我看你臉上一點兒血沒有,你表麵上雖能支持,你內症可是很重,我勸你還是找個大夫瞧瞧罷。你不信,你把鏡子照照你已經不像個人樣了。”陳若狂聽了這話,當真把鏡子一照,果然眼睛陷下去許多,臉上白裏轉青,像蠟人一樣,不覺吃了一驚。心想:“我不過是一點小小感冒,怎樣病得這般厲害,再要不醫治,恐怕真要成大病了。”他決定的主意,就到他一位同鄉陳大夫那裏去診病。這人認識的闊人很多,是由十多名同鄉議員,公函警廳,保準了的免考醫生。手段雖不能十分高明,門診費卻走二元,出診也是五元起碼。北京闊人有個最怪的脾氣,是愛貴不愛賤,所以他的生意,居然很好。這天陳若狂到他那裏去瞧病,因為同鄉的闊人都信任他,以為總不會錯的,所以並沒有考慮,一直就來。他到了醫生家裏,照例出了兩塊錢掛號,那門房把他引進一門診病室裏來。這屋子裏,也有些字畫文玩之類,卻一大半是同鄉官員的下款。一張橫桌裏邊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在那裏看群強報。見他進來,很客氣的,請他坐下。陳若狂見他那樣子不像是醫生,也不像是仆役,倒看不出所以然來。那人等陳若狂坐了,問了他的姓名籍貫住址,拿出一張診病單來,給他一一用筆填上,然後再去請醫生出來。陳若狂這才知道他是醫生的助手,心想到底大名家的氣派不同。一會兒醫生由外麵進來,有五十來歲年紀,嘴上略略有點胡子,穿了一件舊羅長衫,斯文一脈的,態度很為從容。他對陳若狂微微點了一個頭,請他在一張橫桌邊坐下,自己對麵坐下,先把那單子看了一看,然後問道:“陳先生是什麽病?”陳若狂道:“身上時寒時熱,四肢無力,隻覺疲倦得很,胃口也壞,一點兒東西不想吃。”那陳大夫點點頭,頭裏那個開單子的人,取過一個小小的布枕頭放在桌上,陳若狂知道這是按脈的,便把手放在上頭。那陳大夫伸出一隻手來,按住他的脈。他那指甲,都有一寸來長,他隻管歪著一個腦袋,凝住神數脈息,用手極力的按脈,那指甲直陷入陳若狂的肉裏,戳著生痛。一會兒,陳大夫把兩隻手的脈按完了,便對陳若狂道:“不要緊,這是受了一點風寒,吃一兩劑藥就好了。”說畢,翻開桌上雪亮的銅墨盒,拿起筆來,在那診病單上,開了幾句脈象和病由,後麵就狂草一頓,開了十幾味藥。陳若狂所認得的,有什麽荊芥一錢,防風一錢五,紫蘇一錢,厚樸一錢,柴胡一錢五,薑製生附子一錢,幹薑一錢,其它各樣,還有他不認得的。陳大夫開完了藥方,在抽屜裏麵,又拿出一顆象牙圖章,在單子上蓋了一方鮮紅的印。然後交給陳若狂,說道:“先吃兩劑,好一點就不用來瞧了。”陳若狂應了幾個“是”,就出了陳大夫家裏,轉回幸福報館。
  誰知來的時候,還能走幾步路,這回去的時候,心裏十分難過,身子有點支持不住,恨不能馬上就在街上躺下。也沒問車錢多少,雇了一輛車子就坐回來。到了家裏,自己便倒在床上,將藥單交給一個聽差,教他買藥就煎,也沒有給第三個人知道。
  誰知這個藥,雖然不上二兩,吃下去,效驗很大,這天晚上,陳若狂大燒大吐,渾身骨頭,酸痛難言,不住的隻是哼。他這樣子,病是已經很重了,應該要好好的靜養,這幸福報館內,又極嘈雜不堪。那位王天白社長,是一位大交際家,報館裏辦事的人,不過兩三位,住閑的人,倒有七八位。這班人多半是來京找事的,住在報館裏,除了白吃白喝,還可以掛個新聞記者的名義,比住公寓會館就強的多。這閑客裏麵,雖然是吃白食的,也很有人才。有一位德國留學生,他學的是螺絲釘專門學,有一位是前清候補道,還有一位是張勳部下的副官長。就把以上三位來論,可見幸福報的座上客,也是應有盡有。這些賓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除了出去找朋友而外,到了報館裏,就是坐在一處,高談闊論,研究時局。他們研究時局的屋子,正在陳若狂房的隔壁,在平常的時候,陳若狂聽他們說話,也不過認為無聊,現在在枕頭上聽著,隻覺吵得頭痛,但是也沒有權可以幹涉人家,隻是心裏頭罵,恨不得把這些人,一個一個都給他轟出報館去。
  他一病三日,那陳大夫開的藥方,已經吃了兩劑,不但是沒有治好一點病,簡直火上加油,把病越發引了上來。在陳若狂以為自己的病,不過是風寒小症,也知道陳大夫藥方,大半是發散的,吃下去,病不好,也不至於壞事。到了第四天,陳若狂便昏昏沉沉的睡著,有時候清醒過來,隻覺得渾身酸痛,兩隻大腿,一點兒也移動不得。除了黃別山晚上到報館裏來的時候,去慰問他外,誰也不理他。至於王天白社長,因為欠著紙行裏印刷費,正在外麵設法,更沒有工夫問他的病了。陳若狂的收入,本來有限,他對人說,那裏幾百,那裏幾十,那都不是實帳。在他這病的時候,部裏固然已經欠薪幾月,報館又正在鬧窮,他分文莫進,正所謂貧病交迫。
  不但沒有人為他醫病,就是有人為他醫病,這筆醫藥費也是無所出啊。陳若狂病到第四天以後,已經沒有吃藥,病也不見得加重,隻是昏昏沉沉的要睡,就是有一兩個人來看看他,也以為他的病要好了,不很注意。說起來很快,一過就是一星期。
  這天晚上,黃別山將事辦完,特地到他屋子來看他,隻見他蓋著被服,歪著頭朝裏睡。在電燈底下,看見他耳朵背後,發起一塊一塊的紅疤,因便上前來細看。這時陳若狂知道有人來,便將被服一掀,翻了一個身。他這一掀被服的時候,一股熱氣往外一衝,黃別山便聞著一陣又腥又臭的氣味,不覺倒退幾步,一陣惡心,不由得人要吐。黃別山定了一定神,走到陳若狂床前,一眼便瞧見額角上,脖子底下,一朵一朵全是紅疤。不覺失聲道:“噯呀!若狂,你這是什麽病啊:”陳若狂有氣無力的說道:“我隻覺心上難過,也說不出是什麽症候。”黃別山道:“你下部不覺得怎麽樣嗎?”陳若狂躊躇一會子,答道:“不見得怎麽樣。”黃別山道:“老弟,你的性命要緊,你還害臊嗎?有什麽病,隻管直說,或者我還可以替你想點法子啊!”
  陳若狂道:“有是有點症候,前幾天,破了一塊皮,隻流清水,現在已經收口了。”
  黃別山跌腳道:“你怎麽不早說,這是最重的病症哩。”陳若狂看見黃別山說得這樣鄭重,也便慌了,問究竟是什麽病?黃別山道:“你解開衣服來,等我瞧瞧。”
  陳若狂便撐起半截身體,靠著床頭,有氣無力的把鈕子解開,露出胸脯來。黃別山一眼看去,隻見那雪白皮膚上,有許多銅錢大的紅點,越發覺得格外鮮豔。黃別山看了,點點頭,叫陳若狂把衣服扣上,便對他說道:“這是梅毒無疑,大概已經到了第三期了。這是要趕緊醫治的。”陳若狂聽了這話,好像一盆冷水,兜頭一淋,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黃別山看見他這個樣子,又寬慰他道:“事到如今,也沒有法於。好在這個病,並非不可挽救,今天夜深了,也來不及想法子,明天一早我來送你進醫院罷。”陳若狂道:“我現在一個錢也沒有,怎麽能進醫院呢?”黃別山道:“好在醫院裏,不必先付錢,進去再說。就是有什麽小費,我可以替你想點法子。”陳若狂這人,是最愛結交揮霍人物的,對於這個寒酸透頂的黃別山,向來看不起他。不料這次害病,他所結交的好朋友,一個也沒有來瞧他。反是黃別山這樣血性待人,越發覺得難得。心裏一感激,不免流下淚來。黃別山以為他是焦慮病不得好,說道:“你這病,不過延遲一點日子,並不要緊的。作客的人,一有不測,誰來管你,還是自己保重一點的好。”黃別山一說這話,兜動了陳若狂的心事,他越發嗚嗚咽咽哭起來了。黃別山安慰了他半天,又叫聽差給他泡一壺茶,放在床麵前,他才出報館回家。這裏陳若狂一人睡在床上,想起黃別山說的話,梅毒己經害到了第三期,十分害怕。自己埋怨自己,不該在胡同裏亂跑,便覺得他所認識的那些妓女,一個一個都是毒如蛇蠍。又想到真要死了,家裏丟下一個寡婦老娘,一個沒有兒子的孀妻,怎樣了局?想到此地,一陣傷心,眼淚湧泉似的流了出來,從眼角邊,一直流到枕頭上,枕頭哭濕了大半邊。這時,已兩點多鍾了,滿院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隻聽見隔屋子裏的鍾,的答的答的響,屋子裏地下,也有些窸窣窸窣的響聲,伸頭一望,有三四隻耗子,在桌子下鑽來鑽去,把它的小鼻子,在地席上四處去嗅,打算找些零碎東西吃。這時屋子裏越發覺得沉寂。陳若狂睡在床上,思前想後,哪裏睡得著!偶然閉著眼睛,一會兒好像在家裏,被他母親痛罵了一頓。
  一會兒又好像在醫院裏,醫生正在和他醫病,施行手術。就此糊裏糊塗,鬧了一晚。
  到了天亮,反而睡著了,一覺醒來,黃別山已經站在床麵前,教他自己慢慢穿好衣服,替他雇了車子,親自送他到醫院裏去。陳若狂對於黃別山,這一番感激,自不必言。其實黃別山所作的事,也是朋友應盡的義務,黃別山送陳若狂進了醫院,卻覺得完了一樁心事,依舊遵守他步行的宗旨,走路回來。誰知為時過遲,會館裏的午飯,已經吃過了。他一摸口袋裏,早上當了一件棉袍子,不過四塊錢,完全為陳若狂花了。身上隻剩了一二十個銅子,要上小飯館子裏吃飯,恐怕不夠,便拿了十個銅子,叫長班買七個燒餅,三個子醬菜,對付一餐。他的意思,是要留著餘下的十幾個銅子,做今天一天的散花。後來有人知道了這事,埋怨他太冤,說陳若狂這人,平常法螺吹得亂響,隻愛交闊朋友,有了錢,家也不問,身也不顧,就到胡同裏去胡花,要到如今,也是活該。你當了衣服,飯也舍不得吃,替他去醫院,那又何必!黃別山聽了,不過笑笑,這也是合著古人一句話,“各行其心之所安”罷了。
  從此以後,黃別山就每日到醫院裏去一次,看望陳若狂。過了幾天,醫生背地裏對黃別山說,“先生和害病的是什麽關係?”黃別山說:“是同事的。”醫生說:“這個人中毒太深,恐怕無法醫治,最好是通知他家裏一聲。”黃別山聽了這話,嚇了一跳,就找他們的經理王天白商量。王天白道:“這個人既然是你送進醫院去的,那末,人情做到底,你就拍個電報到他家裏去罷。我這幾天很忙,沒有工夫問他。”黃別山道:“拍電報到他家裏去,那是自然。不過據醫生說,這人恐怕在旦夕之間,等不及他家裏人來,這後事總得先籌畫。我是一個窮光蛋,你是知道的,除非出點力,款子是挪不動的。到底他和我們同事一場,你要替他設一點法子才好。”
  王天白沉吟著道:“我多少可以籌一點款子,但是他家裏人來了,要不問這筆帳,那如何是好?難道說,還要我墊出來嗎?”黃別山聽了這話,心裏已經是很氣,心想騙他墊出再說。便道:“聽說他家裏很富有的,決不能連累朋友,這可以不必過慮。但不知道你能等多少?”王天白道:“我籌十塊錢。”黃別山見他這樣不講交情,把臉都氣黃了。正想發作王天白幾句,忽然醫院來了一個電話,說是陳若狂忽然病重,已經於十二點鍾死了,請報館裏人前去收屍。黃別山、王天白都不料他死得這樣快,大家為之愕然。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卻說王天白黃別山正在討論陳若狂身後,不料就得了他的死信。黃別山對王天白道:“現在沒有別的話說,第一要定一口棺木。隻要把死人裝殮了,其餘都不妨待他家裏人來了再說,這事就望你擔任一下子罷。”王天白忽然一驚道:“一口棺木,這還了得,至少也要一百塊錢啦!我現在這幾天,正鬧饑荒,哪裏去籌這筆款子?”黃別山道:“我也知道錢數過多,你現在或者拿不出來,但是隻要你肯出麵子,我盡有熟識的壽材鋪,可以賒他一口。然後緩緩的籌款子還他。”王天白道:“你既有熟識壽材鋪,很好,你就去賒一口得了,何必又要我出麵於?”黃別山道:“我這個窮鬼,是出了名的,越是熟人,越發和我斷絕銀錢的往來。你究竟是幸福報的社長,就把這社長兩個字去賒口棺木,盡可沒有問題。再說北京的壽材鋪,都是有眼睛的,他不打聽別的,隻要看見你報館門口常常停著一輛社長的馬車,他就可以把棺木賒給你了。”王天白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倘若他家裏人來了,不認這筆賬,我不免要墊出來,倒教我做了陳若狂的孝子慈孫,那不是冤枉嗎?”黃別山聽了這話,隻冷笑一陣。談到這裏,隻聽見門外軋軋的汽車聲響,接上門房就拿進一張名片進來,說道:“有人要見社長和黃先生。”王天白接過名片一看,上頭印著“惠工銀行經理陳竹平”兩行字。王天白忽然臉上一現笑容道:“他找我做什麽?我們並沒有交情啊。”因問黃別山道:“別山,你認識嗎?”黃別山道:“我並不認識。”門房道:“那麽,我就去回他,說都不在家罷?”王天白道:“胡說,人家銀行裏的經理,親自來見我,把人回掉了,這是什麽話。你做事,簡直越做越回去了,還不快請客廳裏坐。”門房答應著去了。王天白和黃別山,也隨後到客廳裏來。
  這時,門房已經把那位惠工銀行的經理陳竹平,請進來了。彼此見麵,少不得寒暄一番。陳竹平先說道:“兄弟這回來,不是別的事,因為朋友傳說,舍侄已生重病,蒙二位送到醫院裏去,特來送點款子來接濟他。但不知病得怎樣了?”王天白心裏一驚道:“難道陳若狂還有這樣一個叔叔?這真是我一時過於大意了。”便問道:“若狂先生,就是令任嗎?”陳竹平歎了一口氣道:“不瞞二位說,我和他是嫡親的叔侄,隻因先兄去世以後,他母子吵著要我分家,就此分開了。不到十年,先兄的遺業,他們就花得幹幹淨淨。前年舍侄到北京來找我,我念他係骨肉至親,把他安置在銀行裏,他反終日花天酒地鬧個不休。隻幾個月工夫,虧空銀行裏一萬多。是我氣他不過,和他斷絕往來。後來聽見說他在貴報,又在部裏有點事情,我也很喜歡,以為浪於回頭,尚非不可救藥。不料這兩日,又聽見人說,他害了很重的花柳病,諒他是胡鬧來的,我也不好意思去見他,所以帶點款於來,請二位交給他去用。”說著就在身上掏出一遝鈔票來,交給王天白說道:“這是二百元,大概醫藥費也就夠了。”黃別山接嘴就道:“陳先生這一來,正是雪中送炭了。剛才接著醫院裏的電話,令侄已經於今日早上去世了,我正在這裏籌劃,怎樣料理他的身後呢?”王天白生怕他將“出十塊錢,不肯代賒棺材”的話說出來,便搶著說道:“兄弟和令任同事一場,他中途相棄而去,我好像少了一條臂膀,十分傷感哆呢,我也不敢說,我正預備三百元辦理他的身後。陳先生既來了,這越發好了。”陳竹平聽說侄兒已死的話,早是含著一包眼淚,不過在生朋友前未便哭出來。隻歎了幾口氣道:“這個孽障就這樣去了,叫我怎樣對得起他的父親?王先生這番盛意,我很感激,我要不來,他少不得連累朋友了。”王天白說道:“若是陳先生不來,若狂兄身後的事,自然是我們應當盡力的。就是現在,兄弟還可以幫同料理料理。”
  陳竹平道:“那倒不敢當,盛意很為感激,兄弟現在就要到醫院裏去先看看,擇日再談罷。”說著就站起身來。王天白隻好把剛才接收過來的那一遝鈔票,依舊交還了陳竹平,陳竹平和他兩人拱拱手,就辭著走了。他自會去收殮他的侄兒,這卻不用我們掛慮的。
  單說黃別山自從陳若狂死後,看透了王天白不是一個朋友,便想另謀打算,脫離幸福報。有一天下午,楊杏園在會館裏沒有出門,黃別山特地走到他院子裏去,找他說話。隻見楊杏園躺在一張睡椅上,歪著頭向裏,左腿架在右腿上,隻是搖曳不定,好像在那裏推敲什麽章句似的。看看他書桌上,墨盒蓋掀開在一旁,一枝墨汁猶潤的筆,架在墨盒上。桌麵前鋪著一張貢川紙,上麵歪歪斜斜,寫了許多字。
  黃別山不聲不響,走到桌子邊偷眼一看,原來是幾首無題詩,那詩寫道:碧海精禽事有無,揚州塵夢總模糊,畫屏幻影疑蝴蝶,隔座春風感鷓鴣。
  小鳥依人方解恨,梨花帶雨不禁扶,銷魂最是微醺夜,偷看春棠睡後圖。
  江南豆子太相思,杜牧年來尚有詩。
  如我本難消豔福,古人卻不少情癡!
  高燒紅燭吟桃葉,細格朱欄寫竹枝。
  搗麝留塵餘熱在,佳期優阻目成時。
  退遞家山不可提,雲箋十版寫無題。
  垂簾問字留香去,剪燭談心掩袖啼。
  黃別山看到這裏,不覺失聲道:“此福卻難消受!”楊杏園回頭一看,笑著跳起來,就把詩稿一把搶了過去。黃別山說道:“這何必藏起來,充其量,不過幾首豔詩罷了。有什麽不可給人看的。”楊杏園笑道:“我不是不公開,我嫌它做得不好,所以不給人看。”黃別山還未答言,隻見吳碧波慌慌忙忙的走了進來,說道:“還好!杏園在家裏。”楊杏園道:“什麽事?你這樣抓不著頭腦似的。”吳碧波道:“你說奇怪不奇怪?長了二三十歲的人會給丟了。”楊杏園道:“不用說,這又是誰跑了姨太太了。”吳碧波道:“跑了姨太太,那很不算奇,現在可是丟了一個男的。我先把這事由的緣由告訴你。上星期六,我有一個同學李俊生,他邀我去逛新世界,我本來不願去的,無奈他死拉活扯,隻得去了,先和他看了一陣坤戲,後來我到大鼓書場,一轉身就不見他了。戲散之後,我找不著他,隻得就先回寄宿舍。到了第二日,他還是沒有回校,我以為他住在城外了,大概是再玩一天,可以回來的,也沒有理會。誰知今天整整一星期,連一點消息沒有,這不是很可怪嗎?
  我這天不和他一道出門,我也不負什麽責任,現在他失蹤的時候,就是我和他同逛新世界的晚上,我焉能脫離得了關係?昨天我還是幹著急,今天我在桌子抽屜裏,發現幾封婚姻問題的信,我怕他自殺了,那就糟糕了。我特地跑來,和你們商量,想在報上登個找人的啟事。“楊杏園道:”他果然自殺了,你登啟事找他,有什麽用?若是沒有死,他自然會回來,也無登啟事之必要。但是你能料準他為婚姻問題嗎?“吳碧波道:”那我不敢斷定。“黃別山道:”你發現的信,內容說些什麽呢?“
  吳碧波道:“我沒看見信的內容,我隻看見幾封女子大學劉絨的信封。由此類推,這位劉女士必是他的好友,但他家裏可是有老婆。如此說來,兩兩印證,就很像為的是婚姻問題了。”楊杏園道:“你這人說話太武斷了。難道和女人有信件往來的人,就都有婚姻問題嗎?你的推理,恐怕根本錯誤吧?我來問你,你所說的李俊生,是不是和你同室住的那個小白臉?”吳碧波道:“是的。”楊杏園道:“那就沒有問題了。前天晚上,在十二點多鍾的時候,我到西河沿陽台旅館去會朋友,親眼看見他從外麵進去。我心裏還想著,這不是碧波的同學嗎?他一個人在這夜深的時候,為什麽到這裏來呢?不過我想不起他姓什麽來,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吳碧波道:“這話當真嗎?他看見你沒有?”楊杏園道:“我何必冤你,自然是真咧。至於他看見我沒有,我可不知道,他反正也不認得我呀。”吳碧波道:“若是真的,那就好極了。我到要到旅館門口去偵探偵探。”黃別山道:“這個做不得。凡一個人無緣無故的,藏在旅館裏頭整個星期,絕對沒什麽好事,你要是撞破了人家的秘密,於你一點好處沒有,恐怕反要惹出別的枝節來呢。”楊杏園道:“這話倒是真的,你卻不可亂來。”吳碧波道:“我怕你看錯了人,所以要去訪個實在,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必問他。”楊杏園道:“千真萬確,決不會錯,你放心罷!”吳碧波見他說得這樣實在,也就把心放下。楊杏園道:“天已經不早,你難得出城,我請你吃了晚飯再回去罷。”吳碧波道:“吃飯可以。你們常常光顧那個冰豔春,我是不領教,東西又髒,口味又不好,僅僅一個便宜而已。況且它那裏吃飯的人多,叫起夥計來,隻是聽見其嘴,不見其人,我就不耐煩。”楊杏園道:“離我這裏不遠,有個統一西南園,菜很有湖南的風味,到那裏去如何?”吳碧波道:“我也吃過兩回,但是它那個菜來得太緩,隻好平均半點鍾一樣罷了。我也是受不了。”黃別山道:“這個統一西南園,名字倒有點意思。從前原名望鄉園,生意十分不好。
  到了冬天,朔風慘厲,街上行人稀少,遠望它那個三層樓上,點一兩盞電燈,窗子裏頭人影依稀,冷淡不堪言狀!加上它又有一個屋頂,上麵蓋了小亭子,很像一座塔。有些善說挖苦話的人,說這不是望鄉園,改為望鄉台,倒名副其實呢。“楊杏園道:”這是人家常常笑它的,不過改了名字以後,把西南的菜,給它統一了一番,有些好奇的人,故意前去嚐嚐,生意倒還不錯。“吳碧波道:”不要討論了,要吃晚飯,講究合味點,還是到香廠錢德興去罷。它那裏人也少,也不算十分貴。“楊杏園道:”好罷,就去它那裏罷。“說定了,黃別山有事不肯去,隻有他二人前往了。
  到了錢德興,揀了一間傍街的屋子坐了,二人隨便要了幾樣菜。楊杏園抓著南瓜子慢慢的嗑著,一聲不響。吳碧波道:“兩個人吃飯,沒趣得很,找個熟人來坐坐罷。”楊杏園道:“找誰呢?”吳碧波笑道:“有是有個人,怕你不能十分同意。”
  便拿筷子,在茶杯子裏濕了一濕,在桌上寫了一個“梨”字,笑著問道:“好不好?”
  楊杏園笑道:“算了,我們隨便吃飯,請她們做什麽?”吳碧波道:“要是隨便吃飯,她們來了,才肯隨便的說說笑笑。如果真是在大宴會場上,那我又不主張。我知道你兩人的交情,有一個電話就行了,這個我還可以代勞呢。”說著就跑去打電話了,楊杏園要攔阻也來不及。一會兒,吳碧波笑著轉來道:“我猜得很準,果然答應著來了。”楊杏園聽了這話,便站到欄杆邊,朝馬路上望去,不大工夫,果見梨雲乘著一輛膠皮車,飛也似的來了。她在樓下望見楊杏園便笑著點點頭,楊杏園轉身告訴吳碧波道:“來了,並且還是一個人。”吳碧波笑道:“那就好極了,我最怕她屋子裏的阿毛,語言無味,麵目無憎,她要跟著來了,實在煞風景不少。”
  楊杏園道:“她那阿毛罷了,究竟是房間裏的人,不難對付。梨雲的領家無錫老三,真是風流場中的惡魔,看見她滿麵是笑容,眉目中都含有一股殺氣,真是叫近也近不得,遠也遠不得。我認識梨雲的時候,她正到上海去了,自從她回京以後,這一個多月,我到鬆竹班去,總是樂不敵苦,所以我也去的少了。”楊杏園話沒有說完,隻見門簾子一掀,梨雲笑著進來道:“好哇!你們在這裏罵我姆媽,我回去告訴她,不答應你們。”楊杏園道:“你怎麽不聲不響的就上來了。”梨雲道:“我上來半天了。我招呼茶房,叫他不要做聲,特為偷著聽你們說什麽呢!”楊杏園便把下手方的椅子拉攏一點,梨雲一挨身坐下。笑道:“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二位,到底誰做東啊?”吳碧波道:“你沒有來是杏園請我,你來了呢,是我請你夫妻倆。”
  梨雲笑著牌了吳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濕了一點茶,把大指頭接著,隔著桌子對吳碧波一彈,濺了他臉上幾點水珠。笑著說道:“你們總喜歡瞎說。”吳碧波揩著臉上的水笑道:“你不要害臊,總有那一天喲。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說,你要吃什麽?”梨雲問楊杏園道:“是不是你的東?”楊杏園笑道:“管他誰的東,反正不要你請我們得了。”梨雲道:“不是那樣說。要是你的東,我就不必客氣了。”
  楊杏園道:“正是我的東,你就不必客氣罷。”梨雲先問了一問他們吃的菜,然後要了一個涼拌鴨掌和一個乳湯鯽魚。楊杏園道:“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這就夠了嗎?”梨雲道:“我說的痛快,不是要多吃東西,說的是沒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楊杏園道:“我正要問你,今天這位怎麽要你一個人出來?”說著把右手伸出三個指頭。梨雲道:“阿毛病了,不能出門,姆媽又不能親跟著出來,隻好讓我一個人來了。”楊杏園道:“我這幾天,沒有上你那裏去,老三沒有說我嗎?”梨雲把嘴一撇道:“哼!你以為人家很歡迎你嗎?”楊杏園道:“既然不歡迎我,今天怎樣又讓你來呢?”梨雲道:“戇大!她心裏盡管不歡喜你,麵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楊杏園點點頭。大家說笑了一陣,剛吃了幾樣菜,茶房進來說道:“鬆竹班來了電話,請梨雲姑娘說話。”梨雲道:“不必接話了,你告訴他,我就回來。”茶房去了,梨雲發氣道:“真是見神見鬼,難道這一會兒工夫,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吳碧波道:“你準知道電話是叫你回去嗎?”楊杏園道:“那是自然。‘要是再過十分鍾不到家,恐怕第二次電話來了。”又過了一會,果然來了一個電話。楊杏園道:“怎麽樣?我不是猜中了嗎?”因對梨雲道:“罷罷罷!你去罷。不要讓我們把你吃下去了。”說得梨雲倒笑了,因起身漱漱嘴,擦了~把手巾,笑著問楊杏園道:“吃完飯過去坐一坐,好不好?”楊杏園沉吟著道:“再說罷。”梨雲道:“不要再說,你就去一回罷。”又對吳碧波笑笑道:“對不住!”
  這才走了。吳碧波道:“沒趣得很,沒談幾句話就走了。”楊杏園道:“我說了不必多此一舉,我是有經驗的,你不信,我也就沒法子了。我現在把風月場中的情形,已看得十分透徹,隻是像佛一樣,拈花微笑。”吳碧波道:“算了,你這些道德經在我麵前念,我是不聽的。”楊杏園道:“這是真話,你們當學生的人,尤其是不可胡來。因為你們學生為了經濟問題,常常降入二等,這是最危險的事。”因把陳若狂害楊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源源本本告訴吳碧波。說道:“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風月寶鑒嗎?”吳碧波聽了,也隻笑笑。兩人把飯吃畢,已經八點多鍾,吳碧波道:“我要進城,不能陪你上梨雲那裏去了。”楊杏園道:“我並不去,也不要你陪。”
  吳碧波笑道:“你總是嘴硬,其實何苦呢?”兩人一笑而別。
  單說吳碧波雇車進城,剛走到煤市街口,隻見迎麵一輛車於,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兩乘車子,相讓不及,碰在一處。兩方麵的車夫,正要開口相罵,吳碧波一看來車坐的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一星期打算登報去找他的李俊生。吳碧波不由得嚷起來,說道:“密斯脫李!好呀!你這七天上哪裏去了?”李俊生道:“我上天津去了。”吳碧波道:“何以那天晚上,你就不辭而別?”李俊生道:“這話很長,等我回來再說罷。”這兩邊車夫,見主顧是熟人,也就各自把車拉開,沒有吵起來。
  吳碧波再要問話時,李俊生的車子,已經拉起走了。
  李俊生他順口說他真是上天津去了,那全是謊話。楊杏園說在陽台旅館看見他,那倒是真事。原來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時候,看了兩出坤戲,隨便上二層樓兜兜圈子。他走到新戲場門口,被人踏了一腳。正待發作幾句,隻聽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勞駕!勞駕!”李俊生定神一看,原來是個很標致的女子,她上麵梳一個卷發西式頭,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嗶嘰的衣裙,袖子短短的,挖著一個方式套領,露出那雪白的脖子來,她年紀看去好像有二十多歲,可是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裏翻紅的鴨蛋臉,很有幾分風韻。她的高跟皮鞋,也不知怎麽那樣巧,踏了李俊生一腳。她一麵說勞駕,一麵拿一塊淡紅洋縐手絹,捂著嘴隻笑。這時李俊生一肚子氣,也不知消到哪裏去了。隻說:“不要緊,不要緊!”那女的對李俊生瞧了一眼,又笑了一笑,慢慢的上三層樓去了。李俊生身不由己的,也跟了上去。走到三層樓口,那女的回頭一望,看見李俊生跟上來了,隻格格的笑。一直上到四層樓屋頂上,四圍已經沒有人,那女的便站住了腳。李俊生膽怯怯的,還不敢十分走近,那女的倒走過來迎著他,笑著說:“你怎麽這樣膽小?”李俊生還沒有開口,那女的又道:“你在哪個學堂讀書?”李俊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著這個道兒,倒是一老一實的說了,在京都大學。那女的道:“你貴姓?”李俊生又說了姓李。便轉間她貴姓,那女的卻隻笑笑,不肯說出來。歇了一會兒,女的說道:“站著這個地方怪累人的,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罷。”照理,這個時候,李俊生就應該說,請她去吃大菜。無奈他是一個十足的外行,一點兒不知道,隨手一指道:“那邊有一張露椅,那裏坐坐罷。”那女的把她一雙俊眼,對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倒覺得他是個未經此道的人,反而歡喜起來。當時那女的見李俊生不懂她話裏有話,把一個指頭戳著李俊生的額角道:“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死心眼兒呀?”李俊生倒羞得臉通紅的。好得是站在黑影裏頭,那女的瞧不見,不然,倒有點難為情呢!那女的道:“我帶你上一個地方去談談,你敢去嗎?”李俊生心想,再不讓她說我死心眼了。便道:“你能帶我去的地方,我總可以去。”那女的笑笑,握著他的手,輕輕的對他說道:“我帶你上西河沿旅館裏去,好不好?”這時李俊生被她握著的手,隻覺手裏一陣熱烘烘的,身上就像觸了電一樣,心裏反而慌做一團。鼻子聞著她身上一陣濃香,不由得神魂飄蕩起來。那女的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就走罷,免得回頭散戲的時候,門口怪擠的。”說著就轉身走下樓來。李俊生正像給鐵石吸住了一樣,一點兒也不會移動,隻跟著她走。兩個人出了新世界,雇了兩輛膠皮車,就往西河沿來。
  到了陽台旅館門口,那女的給了車錢,大步走進旅館。李俊生看見旅館裏的人,進進出出,都把眼睛對他望著,心裏懷著鬼胎,十分害怕。兩隻腿,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凍一樣,隻是抖個不住。但是到了這裏,也不容他退回去,隻跟著那女的進去。
  這時早走過來一個茶房,低低的向李俊生道:“樓上有大房間,請上樓罷。”李俊生聽了,哪裏回答得半個字出來。那女的便搶著說道:“好罷。你給我開了,等我看看。”那茶房拿著一把鑰匙向前走,他兩人隨著上樓。茶房走到一間門口,先將房門上電燈一扭,房裏的電燈,頓時通亮,從玻璃窗裏放出光來。茶房拿著鑰匙,將門開了,便把身子一閃,把門往裏一推,讓他二人進去。李俊生一看,裏麵除了桌椅洗臉架之外,床上的帳被枕頭俱全。那茶房問道:“這房間怎麽樣?”那女的點點頭道:“好罷,就是這裏罷。”茶房轉身出去,打了一麵盆水進來,又泡了一壺茶。垂手站著道:“沒有別的事嗎?”這時那女的把她手上繞著的銀練皮錢袋,解了下來,在裏麵掏出一張鈔票來,也不知是幾元的,交給那茶房道:“你去罷。”
  茶房接了鈔票,把一雙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一屈腿,對女的請了一個安。口裏說道:“您啦多禮!還要您先賞錢。”說著退出去,順手把門往外一拉,就關上了。
  茶房拿了賞錢出去,喜歡得眉開眼笑。有一個新來的茶房,是天津來的,便說道:“夥計們,你別樂了,你惹得起她嗎?”這個茶房道:“她是誰?”那個茶房道:“我在天津,伺候過她,她的曆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稱她一聲大人,背著她的時候,恭維她一點,又稱她一聲妹督。嬌滴滴的妹字下麵,加上一個雄赳赳的督字,這個人的資格,你也可以想起來呀。她有四個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國元二年的時候,她的大哥,不過是一個團長,駐紮黃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凱大殺革命黨,她大哥就立了一點汗馬功勞,不上兩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結到一個師長。這時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報上搬來搬去。這樣幾年下去,老二幕虞,老三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來了。這裏頭要算慕周最厲害,人家都叫作姚屠戶,人家說起來,都是怕的。又過幾年,姚慕唐已經得了一個都督,他的三個兄弟,也稱二督三督四督起來了。這時他四兄弟在一省裏麵,無所不為,人家都說他弟兄四人,是四個凶神。可是高蠟燭台,照人總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裏比他又厲害些,爺兒們不做的事她都能做。當她大哥作團長的時候,隔壁有一家裁縫鋪,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這裁縫鋪做。這鋪子裏有一個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歸他辦理。
  因此上,他在姚家走的很熟。這孩子那時不過十二三歲,雖是窮人家孩子,卻生得十分清秀,一張嘴尤其會說。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他的。也是這小毛子,活該走運,有一天送衣服來,正碰在姚慕唐高興的時候。他看見小毛子白白淨淨一個小臉蛋兒,就摸著他的頭說:“很好一個小孩子,可惜在裁縫鋪糟蹋了。‘姚慕唐的妻子在一邊笑說:”你要喜歡他,何不收他做個幹兒子?那末,他以後是團長的少爺,就不糟蹋了。’姚慕唐還沒有答話,也是這孩子福至心靈,聽了這話,他趁著姚慕唐夫妻站在一處,就口叫幹爺幹娘,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這時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覺得他這一點小心眼兒很玲瓏可愛,隻得將錯就錯,承認了。後來以為幹少爺在裁縫鋪裏學徒,總不很好聽,索性向裁縫鋪掌櫃商量,認作義子,收在家裏,脫離裁縫鋪關係。這孩子本來沒有父親的,裁縫鋪樂得答應了來巴結團長大人。從此以後,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爺了。這時妹督還小啦,時常和這位義侄,在一塊兒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當了一位軍官,每遇衝鋒惡仗,總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歡,情同當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闥,一概不忌。他倚恃著幹爹幾分歡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親密起來。後來妹督更膽大了,硬在老太太麵前說,要嫁這位義侄。姚慕唐聽了這話不肯,說道;‘他雖然不姓姚,是我的義子,誰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那豈不成了笑話?’妹督見她哥哥說得有理,無法駁他,便發氣道:“你不肯就不肯,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我跟著他一百歲也不嫁啦。‘從此以後,妹督和小毛子,是怎樣一個情形,不必我細說了。又過了兩年,姚慕唐給廣東軍隊趕跑,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來了,妹督見他哥哥丟了官,倒不算回事,隻是小毛子被拘,眼看性命難保,如何是好,隻得親自出馬,前去講情。人家便說:”我知道你們很刮了些地皮。你要我放他,非二十萬贖款不可。’說來說去,到底出了十萬,才把小毛子弄回來。這些錢卻是她在家裏,硬把她哥哥的財產變賣出來的。你說她厲害不厲害?
  她就常喜歡帶著小白臉住旅館,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個了。她花錢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你留一點心罷。“這茶房聽了,倒捏著一把汗。那邊屋子裏李俊生是個沒有經過世故的學生,他哪裏看得出來,還隻是盤問妹督的來曆。妹督笑著道:”你不要問我,我告訴你,也沒有真話,你要多管閑事,那我馬上就走了。“
  李俊生聽了這話,就不敢再問。
  到了次日,他們直睡到一點多鍾才起來,旅館裏有的是現成的梳頭老媽,妹督就吩咐茶房,叫一個老媽進來,給她梳了一個頭。李俊生卻買了幾份日報,坐在一邊看。頭梳完了,妹督給了老媽一塊錢,說道:“你明天來,我明兒還住在這兒呢。”
  老媽子謝著去了。妹督笑著對李俊生道:“到了白天,旅館裏就不方便了,胰子擦臉粉一點也沒有,梳了頭,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我卻弄不慣。我現在急於要到親戚家裏去拾落拾落。我們就是依著昨晚那個話,今天晚上在新世界會麵罷。”說著她把茶房叫了進來,說道:“你暫為不要開賬,我這裏給你十塊錢,你把房間給我留著。”說畢,就在錢袋裏,拿出一張鈔票,交給茶房。茶房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妹督笑著握住李俊生的手,又摸摸他的臉道:“好孩子,別忘了我的話,晚上再會罷。”說畢,一撒手,提了她那個錢袋,挺著胸脯子走了。李俊生坐在屋子裏,就聽見她那高跟皮鞋的響聲,由樓上回廊裏直響到樓梯邊去。心裏想道:“這婦人到底是個什麽路數,真叫人看不出。說她是姨太太吧?看她又不是下賤出身,而且舉止動靜,又很有些大派。說她是小姐少奶奶吧?決不能這樣沒有拘束。
  說她是拆白的吧?我有什麽可拆的,況且從昨晚到今天,她差不多已經花了二三十元,她又圍著什麽呢?“猜了半天,還是猜不出來,心想,”管他呢,反正是樁便宜事,且和她在一處混混再說。到了今晚,我總可以看出一點形跡來的。“他打定主意,也就處之坦然。洗洗臉,吃吃飯,已經兩三點鍾了,正是到新世界去的時光。
  雇了車子,一直就到新世界去。到了晚上,妹督自會來找他回旅館。這樣一禮拜下來,雖說不到什麽戀愛,兩個人已經混得極熟了。李俊生因屢次要探她的來曆,都被她嚴詞拒絕,隻好罷了。但是彼此天天在一處,說來說去,妹督少不得要露出些破綻來,李俊生也猜透了幾分,都擱在心裏。到了第七天晚上,妹督笑著拍著李俊生的頭道:“你這孩子,跟著我玩,大概有好幾天沒回學堂去了。”李俊生道:“隻要你不嫌我,我一輩子跟著你,也是情願的。管他學堂裏作什麽?”妹督笑道:“看你不出,也會灌起米湯來了。”說著在錢袋裏掏出一遝鈔票來,交給李俊生道:“這幾天,你也瘦了許多,這一點子錢,給你買點大補的東西吃。”李俊生道:“你前天給我的二十塊錢,我還沒有用一半啦,怎樣又要使你的錢。”妹督道:“你別管,我給你,你收了就得了。”李俊生當真收下,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也就有點不好意思查點數目,隻塞在床上枕頭底下。晚上依舊和妹督說說笑笑,到兩點多鍾才睡。
  次日李俊生醒來,忽見床上少了一個人,心想今天她怎麽先走了,正不解緣故,一眼看見枕頭上擺著一張紙條,急忙拿過來要看,卻被一根小金針兒插住。李俊生把金針拔起來,拿過紙條,就枕頭上一看,上麵寫道:“我現在回天津去了,何日再來,很說不定,若要有緣分,自然會見麵的,你別惦記我。留下金針一根,就當紀念品罷。”李俊生擦擦眼睛,重新一看,可不是那幾句話嗎?摸了摸枕頭底下的鈔票還在,拿出來數一數,一共是六十塊錢。李俊生想道:“這明明是她絕我而去了。我說哩,她昨天晚上,於嗎給我這些錢?原來她是大有用意呀。”自己想著呆了半天,也不知道什麽事得罪了人家。但是仔細想起來,又像不對,因為人家要見怪,也不會給許多錢呀。自己一個人想來想去,究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一麵穿衣服,一麵下床,便按著鈴叫茶房進來。茶房一進門,先不讓李俊生開口,便帶著笑容說道:“李先生,所有的賬,太太都算清了,您今天不走嗎?”李俊生隨口答說:“不走,”但是看那茶房的臉色,他心裏很懷著鬼胎似的。便把話扯開,叫茶房倒水泡茶。洗了臉之後,喝著茶,也照往日一樣,買了幾份日報看。誰知心上有事,報盡管看不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麵說什麽,上麵二號字的大題目,還會念不出句子來。把報一丟,自己躺在一張沙發椅上,眼睛望著天花板,隻是呆想。想了半天,隻想出一個主意,是在這陽台旅館再住一天,或者人家回來,也未可知。
  這天晚上,李俊生也依舊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混鑽,希望將妹督碰著。那晚吳碧波在煤市街口遇見他,就是這個時候了。他在新世界遊藝園戲場站在男座上,伸著一個脖子,把一雙眼睛,對女座裏飛電也似的去望。隻要是梳著燙發的,就拚命的釘上幾眼,看他是心上的人也不是。鬧了一晚,結果,一點影子也沒有,仍舊回旅館住了一宿。到了次日,李俊生一想,這完全是絕望了,在旅館裏多住一天,便要多花三四塊錢,還是回學校去罷。決定了主意,他就垂頭喪氣的回去。白天雖然上課,到了晚上,他還是放心不下,總要跑出城來,在新世界遊藝場兜兜圈子,以為總有一天碰得著那婦人。直鬧了一個多星期,才慢慢淡下去。日後有一天,在第一舞台看戲,出門的時候,也遇著那婦人一回。他也慢慢的挨上前去,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很想招呼一聲。誰知那婦人揚著頭睬也不睬,走出大門,坐了汽車,飛也似的徑自去了。從此以後,他才死心塌地,不害這個單相思。也究竟猜不透這婦人是什麽人物,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後來他告訴吳碧波,吳碧波仔細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同鄉,有這一個怪物。照你所說的模樣兒,和她的舉止動靜,那是姚慕唐的妹妹無疑。你沒有發生什麽意外,那是你的萬幸了。”李俊生聽了這話,倒抽了一口涼氣,從此不敢再提了。

 
 



 
第七回寂靜禪關奇逢訝姹女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
                 
  卻說這個時候,天氣漸漸的熱了,時光容易,吳碧波已經到了暑假的時候。那日吳碧波將功課考完,跑到楊杏園這裏來,告訴他道:“我今年不回家了,打算找一個幽雅的地方,溫習幾個月功課,你看哪個地方好?”楊杏園道:“最好是沒過於西山了。”吳碧波道:“那是闊人掛高蹈招牌的地方,不是讀書之處。況且那些地方出租的房子,都是比上等旅館還貴,我也沒有那些錢呀。”楊杏園道:“你不是和道泉寺和尚認識嗎?何不搬到那裏去住兩個月哩。”吳碧波道:“我恨他們比俗家還俗,不願意見他們。若要到那裏去住,那是很容易。光住房子,每個月給他十塊錢,那道泉寺和尚,就眉開眼笑。”楊杏園道:“今天我們無事,何不去玩玩,看看有相當的房子沒有。”吳碧波見他說得高興,當真就和他到道泉寺來。偏偏不湊巧,走到廟門口,就碰見那可厭的席後顏。那席後顏對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哪裏去?”又指一指楊杏園道:“第一次我們是在這裏見麵,第二次我們又在這裏見麵,真巧啦。噯喲!這幾天為我們湖南水災籌賑會,忙得頭腦發昏,他們因為我對政學各界,熟人很多,就推我為幹事。二位也知道這樁事嗎?”吳碧波道:“倒也未曾聽見。”席後顏又對楊杏園道:“以後我們有交換消息的機會了,兄弟現在兼了一個小事,當了上海中報的通信員了。”楊杏園隨口答應他道:“很好!很好!”
  吳碧波不讓他再說話,拉著他就往裏麵走。到了裏麵,法坡和尚恰好在家,便請他二人在客廳裏坐,先說了幾句閑話。吳碧波對法坡道:“我今天來,不為別的事。
  我現在暑假,沒有事,打算在寶刹裏借間房子養養靜,讀讀書,不知道有沒有?“
  法坡道:“有是有的,但是我這裏,究竟在城裏,還不算幽靜。我可以介紹吳先生到一個頂好的地方去住兩個月。”吳碧波以為這和尚要錢,所以推諉,便說道:“這裏有地方呢,很好!我可出點香火錢。若是沒有就算了,不要法坡師為難。”
  法坡聽了這話,把他那一雙一邊高一邊低的肩膀,朝上一聳,又望下一落,合著掌道:“阿彌陀佛!哪來的話?吳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有個師弟,釋號法航,他是西便門外歡喜寺的方丈。那地方,前後都是柳樹林子,門口還有個荷花池,十分的幽雅,寺的東邊是一所黃將軍的花園,寺的右邊,是奔西山的大道,一出門,西山就在麵前,景致非常的好。我的意思,是要介紹吳先生到那兒去住,並不是推諉。”楊杏園道:“那地方,自然好,但是香火錢要多出一點吧?”法坡道:“不但不要錢,並且可以好好的招待。因為我這師弟,昨天寫信來,秋天要作佛事,要請一個文墨好的,抄一點經。我正找不到人,吳先生若要肯去,又避了暑,又做了功德,那是再好沒有了。”吳碧波笑道:“我又沒有出過家,怎樣抄得來佛經。況且我原是要找地方讀書去,照這樣說,我倒是練習做和尚了。”法坡和尚聽了這話也笑了。說道:“這個吳先生不必顧慮的,並沒有多少經卷文件要抄,不過請吳先生修飾稿件。好像各衙門請的洋顧問,雖然不可少,卻是沒有多少事。”楊杏園道:“老師父是出家人,倒善於詞令,碧波何妨試試,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法坡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這是很大的功德,不算是趣事。”楊杏園也極力主張他去。
  吳碧波也就答應了,約定下星期一,和法坡一路出城到歡喜奪去。把話說完,吳碧波便和楊杏園告辭出廟回去。
  原來這歡喜寺,是西便門外,最大一所古廟,廟裏的產業,有十幾頃地,城裏還有許多房子,每年收入很好。這廟裏的當家和尚法航,是法坡的師弟,他所以能把這所廟弄到手裏,也是全靠法坡借著熊總長的勢力,運動來的。這法航和尚,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皮白肉,很像一個讀書的人。他雖然是湖南人,在蘇州許多年,學得一口好蘇白,城裏有許多江蘇省的太太少奶奶們,常到這裏來進香,都說這法航師父人和氣,說得好蘇州話,可惜年紀輕輕的出了家。不過他是在綢緞鋪裏當小夥計的出身,雖然念得來幾句經文,會唱幾句好風流焰口,可是文字差的很,所以他要找個文理好的幫忙。又因北京城裏,盡管有不少文字好的和尚,可是他們和尚,也有派別,一派是湖南幫,一派是北京幫,北京幫有好的,他也不敢要,湖南幫又人少,所以隻好找個俗家來承辦了。
  時光容易,轉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經把吳碧波介紹到歡喜寺來。這法航和尚看見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倒很歡迎,便在西邊配殿上,給他收拾了兩間房子。
  這房子外頭有一個走廊,走廊外麵,便是葡萄架。這個時候,正長得綠油油的,連窗戶桌椅,都映著成了綠色。那和尚又揀了幾盆大紅洋繡球,大紅海棠的小盆景,放在窗戶台上。綠蔭裏頭,擺著幾盆小小的紅花,越發顯得嬌豔動人。隔壁正殿上,焚著檀香,有時候被風吹著過來,又微微的夾著一陣木魚聲,正是別有一種境況。
  吳碧波很是歡喜。況且這廟裏,除了法航而外,隻有兩個小和尚,一個老和尚,常在佛堂上念經,其餘還有兩個做粗事的和尚,隻在廚房裏,不到前麵來的,所以這廟裏格外清靜。吳碧波也曾問那法航,說是這一所大廟,何以隻這幾個人?法航道:“這廟裏本來有七八個人,隻因為他們不守清規,我都把他們辭走了。我們要不在外麵張羅齋醮,這幾個人盡夠管理這所廟的了。”吳碧波心想,出家人本來要清靜的,這話也有道理,也就不以為怪。他在這廟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也替法航抄寫了些經文。倒是法航招待的很好,餐餐的素人食,辦得很精致,什麽口蘑啦,麵筋啦,那都不算希奇,隻有那本廟菜園裏,摘來的新鮮菜蔬,茄子覓菜白菜之類,現摘現煮,這種口味,住在北京城裏,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們湖南寄來的雨前茶葉,天天給他泡著喝,也是不易得的。吳碧波坐著煩膩的時候,也常常踱出廟去,找個樹蔭底下乘涼,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談談天,問些佛門的規矩,也很有趣。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壯的時候,各大名山都已去過,現在年老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聾,所以隻跟著法航,管管佛殿,其餘一概不問。吳碧波倒覺得這和尚是個有根底的人,很喜歡和他說笑。
  有一天正午的時候,吳碧波走到正殿上來,又來找性慈,卻不見他。就是兩個小和尚,也不知哪裏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過階簷來,忽看見那東配殿,往常不開的院門,已經虛掩著了。心想:“我到這廟裏來了許久,這東配殿還沒有進來過,卻要看看這裏麵,比西配殿如何?”便順手將門推開,側著身子進去。這裏麵一樣是一架葡萄,左右廂房,都是空的。上麵三間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間是觀音大士,左邊送子娘娘,右邊是個須發俱白的月老。大士麵前兩枝紅蠟幹子,還是油汗淋淋的,中間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煙繚繞,繞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兒,慢慢大,慢慢往上繞,一直繞到屋頂去。這配殿裏一點聲息也沒有,但是看這個樣子,好像沒有多久的時候,這裏有人來進過香似的。他正在這裏猜想,忽然低頭看見蒲團旁邊,有一塊鮮紅奪目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卻是一條大紅織花亮綢手絹。他拿在手裏,隻覺一陣濃馥撲鼻的香氣,沁入心脾。這分明是婦女們所有的東西無疑了,何以落在這個地方呢?他又想道:“哪個廟裏,沒有太太們進香!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們丟下來的,也不算一回事。”便把那手絹疊起,揣在口袋裏。因為看見佛龕後麵,還有個小門,裏麵射出光線來,好像這後麵,還有出路,便推開這門進去。轉過佛龕,果然是個小院子。院子裏擺了許多花盆,和一隻金魚缸。上麵三間住房,兩明一暗。吳碧波正要進去,隻聽見東邊房裏,有一陣男女嬉笑之聲,他好生奇怪,趕快縮住腳,退了回來,藏在金魚缸後麵。這金魚缸上麵,正長出了幾十稈傘大的荷葉,疊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擋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鑽在荷葉背後,側著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麽。隻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我好幾回要請你教我念大悲咒,總是沒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給我。”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笑著說道:“你要學這個作什麽?”這人正是法航說話。這女的說道:“我聽見說,大悲咒是最靈的佛經,一天念上幾十遍,有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搭救我們。”法航笑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出來坐的是汽車,在家裏住的是高房子,風不吹,雨不灑,有什麽災難。”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應當修修來生哪!今生給人家老賊作姨太太,來生還替人家作姨太太嗎?”法航笑道:“那末,你是望來生嫁個好丈夫,一夫一妻,白頭到老的。要是來生,我還是這個樣子,又沒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
  那女的道:“來生你要不出家,是個小白臉兒,那又不要我了。”法航道:“阿彌陀佛,像你這樣的人作老婆,還說不要,那個人也是沒長眼睛珠子了。我是伯你家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還俗帶你逃跑,我也是情願的。”那女的笑道:“賊禿,你打算拐帶良家婦女,我要到警察廳告發你。”法航笑道:“你舍得麽?”就聽見嘻嘻哈哈,笑作一團。那女的道:“別囉吵,太不像樣子。”又聽見她說道:“小桃,你到院子裏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許進來。”就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答應著走了出來。吳碧波原想走開,免得撞破,大家難為情,他忽然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個究竟。”便依舊藏在荷花缸後麵。這時,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小女孩,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梳兩條辮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舊水紅洋紗的短衫挎,鈕扣邊也掛著一條白紗手絹。小小的白胖臉兒,配著一頭漆黑頭發,卻也玲瓏可愛。大概是個很得意的小丫頭。吳碧波也不去驚動她。聽那上麵屋子裏時,先還是平常的聲音,在那裏說笑,後來聲浪越久越小,一點兒也聽不清爽。那個小丫頭倒也聽話,隻在院子裏玩,卻不進去,也不離開。吳碧波看到這裏,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頭玩到院子那邊去了,輕輕的由荷花缸後麵,退了出來。依舊走配殿上繞到前麵,打那小院子門出來。剛一出門,頂頭就碰見那兩個小和尚。
  這兩個小和尚,一個叫慧風,一個叫慧月。這慧月年紀大點,很懂世情,他一見吳碧波從東配殿出來,嚇了一跳。吳碧波卻裝著沒有事似的,笑著道:“我指望東配殿很深,原來像百配殿一樣,也是一進。”慧月見他沒有往後去,心裏才落了一塊石頭。也笑著說道:“我正想找吳先生下象棋,原來卻在這裏。走走走,我們下棋去。”說著,拖了吳碧波就往西配殿來。吳碧波被他逼得沒法,隻得和他下了一盤棋。那慧月走來就下當頭炮,吳碧波又沒有起馬,隻幾著棋,就下得大輸特輸了。
  其實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偵探那邊肉身布施的,究竟是個什麽人。便把棋盤一推道:“算我輸了罷。我身體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覺呢。”慧月巴不得他去睡,並不攔阻他,隻去收拾棋盤上的棋子。他等吳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將院門隨手一關,就在外麵反扣上。吳碧波聽得關院門的聲音,一骨碌就爬起來,由門縫裏望外張看,那慧月和慧風交頭接耳,正在那裏說什麽呢!吳碧波都看在肚裏,絲毫不去驚動他們,便搬了一張睡椅輕輕的攔門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隻把眼睛對門縫裏張看c約有一個鍾頭,東配院的院門,呀的一聲開了。裏麵共走出來三個人,第一個是那法航和尚,第二個是那小孩子,最後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梳了一個如意頭,前麵的覆發,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臉的胭脂,穿了一件蔥綠色的單褂子,下麵也係了一條黑紗裙子,下麵是一雙半大腳,穿著綠緞子平底鞋,水紅絲襪,把一隻手扶著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來,卻由大殿道上往大門口去,走到院子當中。那婦人對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們花園裏那些花兒匠,正澆水呢。”法航道:“我們對施主,應當客氣,總要送到大門口,才是道理呀。”那婦人道:“你不要說這些客氣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條手絹是正經。東西值不了什麽,我可個願意外人撿去。”法航道:“除非沒丟在這裏,丟在這廟裏,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婦人才沒有說什麽,扶著那女孩子走了。吳碧波看了這幕趣劇,才相信鼓兒詞上所說和尚設地窖的話,很有來曆,絕非信口誣蔑佛門弟子。隻是這個婦人,卻是誰呢?也虧他忍耐的調查,兩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裏,話裏套話,也知道一點來曆。
  原來這婦人是北班子裏出身,後來被她大人愛上了,就討她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她的大人姓黃。隻知道他做過很大的武官,離這廟不遠,是他們在城外蓋的別墅。因為這三姨太太好靜好佛,隻帶了幾個隨身使喚的人,住在別墅裏。她隔不了兩三天,就到歡喜寺裏來敬香,說是年青的時候,作孽太多,要這樣燒香念佛,才好修修下半輩子啦。他們大人,常常誇獎她,說她是好心眼兒,很放心的教她在城外住著,隻恨那幾個姨太太,喜歡打牌看戲,一點兒也不能學她。以為天下的姨太太,都要像這個樣子,這個多妻製,也就不成問題了。
  吳碧波聽了老和尚的話,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一樁事,其罪也不在法航一人。
  不過他發現這樁事,就不願再在這裏住了。勉強住了一個禮拜,借著別的事故,依舊搬進城來,就住在楊杏園一處。楊杏園這裏,本有兩間屋子,吳碧波住在這一處,也不算擠。吳碧波就現身說法的,把歡喜寺那樁風流案告訴楊杏園。楊杏園道:“現在是人欲橫流的時候,這很不算一回事。你還不知道呢,陸無涯這家夥,他還鬧了個大笑話,拆平等大學一個大爛汙,幾乎鬧得人家關門呢。”吳碧波道:“大概是他和那位令徒一重公案,已經發作了。是也不是?”楊杏園道:“可不是嗎!
  他們兩個人,本來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沒有結婚的機會。但是戀愛的熱度,又到了沸點了,大家丟不開。結果,就在暑假前,一個背夫,一個棄婦,相約而逃。他們總算一走了之,這女家還有親戚在京,不能答應,和平等大學,大辦交涉,說‘你們今日也提倡男女同學,明日也提倡男女同學,卻原來招了女生,來當你們教員的小老婆,這還了得!在這男女社交公開,剛剛有點影子的時候,不料破壞的人就是你們提倡的人,從重處言,你們是窩藏拐犯,從輕處言,你們也是管理不嚴。’這一篇大議論,真教人無言對答。依女家那方麵的主張,一定要起訴。
  後來平等大學的當事人,托人出來調停,說是‘要這樣一鬧,大家沒有麵子,你們投鼠忌器,那又何苦?況且我們學堂裏請教員,隻以他的學問為去取,他個人外麵的行動,我們哪裏管得著。從此以後,我得了一個教訓,就是無論如何,不準男教員和學生接近。’女家方麵,起初不依,一定要起訴。無奈平等大學,再三托人懇求,說是你一定要起訴,我們隻好先關門,免得事情弄糟了,到後來不能招生。女家想想,也不能專怪平等大學的當事人,大家歎一口氣,隻得罷了。你說陸無涯這個亂子,鬧得還小嗎?“吳碧波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呢?“楊杏園道:”有人看見他們從東車站出京,有的說他們到日本去了,有的說還在奉天,人海無涯,這一對野鴛鴦,浪花風絮,恐怕沒有好結果呢。“吳碧波笑道:”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誰也不笑誰,不過各人的機遇不同罷了。“楊杏園道:”我沒有同命鳥,也不是可憐蟲,不要無病而呻。“正說到這裏,長班進來說道:”外麵有一個姑娘,說要見楊先生。“楊杏園道:”奇了,誰到這兒來見我呀?“吳碧波笑道:”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言末了,隻聽見外麵鶯聲嚦嚦的叫了一聲”楊老爺“,楊杏園一聽,並不是梨雲的聲音,掀開窗簾子往外一瞧,原來是何劍塵要好的花君。花君梳了一個愛絲頭,穿了一套夏布衣裙,穿了一雙白番布高跟鞋,冉冉而來,真是玉樹臨風,洗盡了繁華習氣。她脅下夾著一包東西,遠遠的瞧去,不知道是什麽。她背後跟著一個車夫,手上捧了兩個大西瓜,一道進來。楊杏園看見,一選連聲的嚷著道:”請諸!“便自己撐起簾子,讓她進來。花君一進屋子,將手上拿的東西放下,車夫把兩隻西瓜,也擱在地下。楊杏園看這樣子,一定是送他的東西,便在衣袋裏,掏了一塊錢,給那車夫,那車夫請個安,便和長班退出去了。花君四圍一看這屋子,兩麵都垂下門簾,中間這屋,裱糊得雪亮,隻有幾項藤竹器具,和幾盆晚香玉玉簪花,笑著對楊杏園道:”蠻清爽,哪是你住的屋子?“
  楊杏園便掀開門簾子道:“請進來坐。”花君一進門,看見吳碧波,是一個麵生的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楊杏園道:“這也是劍塵的朋友,還到你那裏去過呢。”吳碧波便笑著迎了起來說道:“你還記得有個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隻茶杯嗎?”
  花君把一個指頭,按著嘴唇想了一想,笑道:“你貴姓是吳,是不是?我太沒有記性了,對不住。”吳碧波操著蘇白笑道:“勿要客氣(口虐)!請坐請坐。”花君笑著坐了。這時,長班提著一壺開水進來泡茶,楊杏園在書櫥裏,拿出一把仿古宜興茶壺,交給長班,先用水燙了一燙。又在柳條籃子裏,取出一隻白木盒,盒子裏麵,是洋鐵瓶盛著碧螺茶葉。楊杏園抓了一把,放在壺裏,叫長班沏上,又在書架上,拿下一隻雨過天青色,透明漏花禦窖的海杯,親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後倒上一杯茶,送給花君,花君站起身來,兩個手接著海杯,眯眯的對楊杏園一笑道:“折煞!
  折煞!“方才坐下喝茶。吳碧波笑道:”老五,這茶的味道怎麽樣?“花君道:”好。“吳碧波道:”茶倒罷了。“說著用手一指那茶杯道:”這是杏園家傳的一種愛物,平常隻是擺著,自己也舍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沒有給我喝過一回,今天為了你,親自斟上,這個麵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末,謝謝楊老爺了。“楊杏園道:”你不要聽他瞎說,我倒要先謝謝你哩。“花君忽操著京話笑道:”你瞧,我這人多糊塗,不知道來幹嗎的。“說著便在外屋裏,把那一包東西拿進來。一麵說,一麵打開來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見這種湖水色的直羅,做長衫挺好,我就想起你來了,特為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紙來,笑著說道:”這是你那位女學生寫的,叫我帶來,請你給她批改。“楊杏園因為花君送他的衣料,口裏隻是謝謝,花君說請他改字,口說得溜了,還是說謝謝,惹得吳碧波和花君都笑起來了。花君又道:”那兩個西瓜呢,也是你的學生交給我的錢,托我買了帶來的,並沒有別人知道。你見了麵,可以不必問她,大家心裏明白就是了。“吳碧波早聽得呆了,等花君說完,楊杏園笑著對吳碧波說道:”幣重而言甘……“
  吳碧波不等楊杏園說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個散相思的氤氳使。”
  花君聽他們說話,雖然不懂,很知道他們是俏皮的話,便說道:“你們不要瞎三話四,老實說,我是因為楊老爺幫了我的忙,謝謝他。梨雲送他的禮,是什麽意思,我不知道。”說到這裏,對楊杏園笑了一笑,說道:“我還有一句話,要我說不要我說?”楊杏園道:“你盡管說,不要緊。”花君道:“梨雲說,她寫的這一卷字,比送你一百塊錢的禮物還重,叫我告訴你,不要讓別個人看見,我不知道寫的是什麽,大概是一碗很濃的米湯吧?”吳碧波聽了這話,就要去拿那一卷字,花君手快,一把搶了過來交給楊杏園道:“這沒有我的關係了,你好好收起來。”楊杏園當真接了過來,往書櫥裏一塞。在袋裏掏出鑰匙,順手一把鎖了。吳碧波笑著搖搖頭道:“這其中大有問題,不可說!不可說!”花君笑道:“本來人家秘密的表記東西,外人也不應該過問啦。”說到這裏,抬起這隻雪藕也似的手,翻過手背,看了一看手表,便站起身來道:“我本來是到中央公園去的,因為要到你們這兒來,繞了一個大圈子進城,我姆媽還在那裏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說著起身就走。楊杏園知道她這回來不是公開的,就和吳碧波一直送到門口,才回轉來。吳碧波道:“梨雲送來的東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無緣無故,為什麽送你這一份厚禮?”
  楊杏園道:“這裏麵還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們襄邊的朋友,她卻送上十七八塊錢的重禮,這決不是偶然的事。況且這個事,她又是瞞著人的呢。”吳碧波道:“那末,其用意安在?”楊杏園道:“她雖然沒有說,我卻猜中了一半。她和劍塵向來很好,雙方原沒有什麽嫁娶的意思,近來劍塵的夫人在故鄉病故了,劍塵方在盛年,自然是要續弦的,就很想把花君討回去,後來一班朋友都勸他,閑花隻好閑中看,一折歸來便不香,討青樓中的人作妾,已經是不可以的了,現在你卻要明煤正娶的,娶她為正室,很犯不上呢。一來這裏的人,不知道柴米油鹽的艱難,不會治家,二來也難望生育,至於閨闥以內的風潮,她是正室,雖可望幸免,可是這種人放浪慣了的,她這顆心是不容易收藏起來的,恐怕苦惱在後呢。劍塵他對人情世故,本來是很透徹的,他想這話很不錯,就把這事擱下。不料花君聽說劍塵夫人病故了,又幾次試試劍塵的口氣,很有意思討她,她反而很願意嫁給劍塵。她也知道劍塵不免有一番顧慮,所以來運動我,做一個撮合的月老。”吳碧波道:“這奇了,像花君這樣的人,雖然說不上紅姑娘,也不至於倒黴,何以這樣要嫁劍塵?”楊杏園道:“愛情這樣東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雙方,隻要有一方存了一個愛字在心裏,哪方麵至少要受一點感情上的衝動,若兩方麵都有愛字存在心裏,那怕一方麵是碧玉年華的小姑,一方麵是雞皮鶴皺的老叟,也能團結起來。若是郎才女貌,都有個相稱,那更不必談了。”吳碧波道:“此話固然,但是青樓中人,卻要除外。”
  楊杏園道:“你以為青樓中的人,當真沒有講愛情的嗎?我們不用說什麽李香君關盼盼,就以眼前而論,那些在外麵胡鬧的姑娘,打倒貼姘戲子,你看她們的行為很下賤,若用新學說什麽‘戀愛自由’四個字說起來,不能不承認她是愛情作用。我再進一步說,大概妓女對於嫖客的去取,可分三項:一是人物漂亮,二是性格溫存,三是言行一致。至於錢的話,那是她們生意經,並不在內。等到從良的時候,錢的問題,方才要考慮一番。但是能合我上說的三個條件,隻要能維持生活,她就可以將就。現在花君眼裏的何劍塵,正是樣樣都合。尤其是她們難逢的機會,可以做正太太,你想妓女的出路,本來不是做姨太太,就是飄流到老。現在能夠正正派派的嫁一個人,她哪有不願意之理。我不是說了嗎?愛情是神秘的東西,劍塵那樣精明的人,他遇事不上人的當,可是一到花君那裏,就很聽她的指揮,不能自主了。雙方愛的程度,本來有幾分可以接近了,現在又得了這樣一個機會,所以這個嫁娶的問題,就像春花怒發,不可收拾了。”吳碧波笑道:“你這一篇議論,算得嫖學概論,也可以算得是愛情廣義,我今天有事,早就要出門去,被她一來,耽擱我半天了,我現在就走,讓你好去看情人的情書罷。”說畢,就笑著走了。
  這裏楊杏園當真把梨雲寫的字,拿出來看,原來這卷字紙,外麵是用報紙卷好的。楊杏園以為這裏麵,必定是她練習的字紙,誰知剝開一層,又是一層,全是報紙卷的,一直剝了七八層,又是白紙。楊杏園好生奇怪,又剝了兩層白紙,忽然露出一個鮮紅奪目的東西來,他看見這樣東西,反而呆了,原來是一個半新舊的大紅結子。這個結子,是梨雲平常喜歡帶的,楊杏園一見就認得,他看見這樣東西,雖早明白是梨雲激動他的手腕,總覺得不是泛泛之交。不過不知道單送一個結子,是什麽東西,順手拿起結子一看,隻見結子底下,又有一樣東西,十分令人注意。要知此物為何,下回交代。

 
 



 
第八回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卻說楊杏園移開那結子,又見下麵有一張薄紙疊了四折。打開來一看,雖然字體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寫得清楚。那紙上說道:楊先生:你以今有八天沒來,不知這你是什麽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還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為我,若是為他,你就不來。你的心事,我才小得,那何必呢?我的事你也種小得,可連,我有好多話,不和你說,我去和誰說呀?人人都說王連苦,我比王連苦十分,今天老五進城,我送你兩樣東西,兩個西瓜,是圓圓的意事,這紅節子,是你告我的,什麽節同心,就表一點我的心把?信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望你見信就來,千結!千結!問你好你妹梨雲老七這信統共不到二百個字,以情書論,一句也不得力,又沒有文法,又是別字。
  在平常人眼光看起來,可算是一個談笑的資料,可是楊杏園帶猜帶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裏去。並且想道:“她不過念了一本半幹字課,就能寫信,總是聰明人。
  要不是落在火坑裏,焉知不是一個可造之才。無論她誠意如何,寫起這封信來,也很不容易,就這一點,教人就很可感激哩。“想到這裏,不免一陣臉紅耳熱,心中說不出來一種感想,又是煩惱,又是痛快。
  原來楊杏園哀樂中年,早已無心歌舞之場,隻因梨雲生得嬌小可憐,善解人意,總教他無法擺脫。偏偏梨雲的領家,又是一個有名的無錫老三,她要敲起竹杠來,一百五十,你就得應酬她。要不然,當你卿卿我我的時候,她捧著一管二馬車的水煙袋,也坐到一塊來,有一句沒有一句的,便對梨雲說,鞋子店裏的賬欠上多少了,裁縫工錢欠上多少了,哪裏的會錢到期了,小房子的錢已經欠了好幾個月了,嘮嘮叨叨,說一個不斷。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教你真是難受。這還是善說啦,有時候也就硬說,誰的屋子裏今天有花頭,誰的客人肯花錢,說梨雲沒有手段,屋子裏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台?再一看看那一張肉臉,板得一點笑容也沒有,梨雲低著頭,嚇得哪裏敢說一個字。有時候,楊杏園厚著臉皮,替她頂上兩句,說北京各機關,都是整年的不發薪,一班老爺們,自己的衣食都維持不了,哪裏還能在外麵逛,胡同裏生意清些,也是勢所必然。況且老七是個清倌人,有這樣的場麵,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無錫老三說:“啊喲!楊老爺,我們吃這碗亻堂子飯,真不容易,你哪裏知道呀!”說到這裏就要背上一大本賬簿,又指著梨雲說:“阿囡年紀輕,好勝不過,看見人家穿的什麽好看,她也要穿什麽,人家戴的什麽時新,她也要戴什麽,我哪裏忙得過來。你要不答應,她就鬧小囡脾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時候連飯也不吃。楊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作肚皮裏出來的一樣看待,總拗她不過,隻得借債和她弄了來,就是這一項,就大鬧虧空了。”楊杏園聽了她這一篇議論,哪裏有什麽法子駁回,到了終局,總是鼻子裏哼著答應一陣了事。因此一來,他覺得到梨雲那裏去,樂不敵苦,懶得去了。這天他接著梨雲的信,才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說和梨雲的交情如何,就看這一封信的情麵,也不能那樣決絕。去吧,又恨極了那個無錫老三。盤算了半天,不覺已到吃晚飯的時候,等到晚飯吃過,再也忍耐不住,隻得穿起長衫,吩咐車夫拉車出去。上車的時候,輕輕的對車夫說了“韓家潭”三個字。
  原來這冶遊的朋友,白天是沒有什麽癮,一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時候,晚飯吃過,無事可做,就會想到胡同裏去。要是有兩三個同誌在一處,就有一個人笑著先開口,說道:“去吧?”第二個人必定笑著答應道:“去呀,先上哪一家呢?”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腳就動起來了。還有一班人走得慣了,竟有一定的時刻,到了時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這天晚上,有一樁事情沒做,心裏老是不安。照這樣說來,楊杏園這晚的行動,也就國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鬆竹班,那毛夥都認得他,早提著嗓子嚷道:“梨雲,七小姐!”叫了一聲,這就算告訴她客來了的意思。梨雲掀開一角門簾子,望了一望,見是楊杏園,笑著說道:“哎喲!稀客!”楊杏園也笑著說了一聲道:“稀客!”一進門就看見無錫老三,穿一套半黑半黃舊湘雲紗的褂褲,袖子卷起高高的,露出碗來粗的一隻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發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扇子。她一看見楊杏園進來,笑著站起來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錯了路罷?可憐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說不知道是什麽事得罪了楊老爺,真是嘴也念幹了。”楊杏園笑著問梨雲道:“這話當真嗎?”梨雲道:“你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天氣很熱的,脫了長衫,正經坐一會罷。”說著,便走過來和楊杏園解鈕絆。楊杏園把鼻子嗅了幾嗅,說道:“好香。”低頭一看,看見梨雲胸麵前鈕絆上,掛了兩朵白蘭花,便低著頭拿鼻子湊去聞。梨雲輕輕的一推道:“自在點(口虐)。”
  楊杏園還沒有說話,隻聽見院子裏嚷了起來,有一人操著一口藍青官話,嚷道:“也不打聽你老爺是誰?對你直說了罷,陸軍部,劉都督駐京代。表處,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來,仔細我寫信給警察廳,請他來封你們的大門。”楊杏園聽了這話,就把門簾子掀開一點兒縫,對外張望。隻見兩個大高個兒,站在院子中間,一個手上拿著一根手杖,指手劃腳,在那裏罵人。一個便拉著他走,說道:“走罷,咱們別和他一般見識。”那人便搖著手杖,帶罵帶說的道:“這不能放過他們。咱們哥兒倆身上,哪天不有幾十張鈔票,要照他們這樣說,我們都使的是假的,要給總長和劉都督知道,不說咱們哥兒倆損壞他的名譽嗎?你別攔我,我就打電話給辦公處,叫他們來人。”這些毛夥聽見他叫人的話,也有點兒害怕,都遠遠的站著看。
  還好,另外一個大個兒,死命的把他拉住,不讓他去打電話。誰知他兩個拉扯得厲害,長衫裏麵,掉下一樣東西來,毛夥搶上前拾起來一看,卻是一條蔥綠色物華葛女褲。那一個大個兒,看見露出了破綻,隻當沒有事,舉起手杖,指著毛夥罵道:“我沒有工夫揍你這班王八旦,回頭我叫人來收拾你們!”說著,就和那個大個兒,一路罵著出去了。這裏龜爪子,都笑了一陣,說:“這樣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們的衣服,都得保險才好。”
  楊杏園聽見也笑了,便脫長衫,坐在風扇旁邊。這時,阿毛早捧出半個黃瓤西瓜來。楊杏園道:“我今天在家裏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夠了,不能再吃了。你們要吃,請隨便罷。”無錫老三道:“家裏是家裏的,我們這裏,是我們這裏的,總得嚐一點。”說著,拿出一隻白鋼茶匙,一個小飯碗,挖了半碗瓜瓤,遞給楊杏園。
  他隻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說道:“我在這裏,用不著客氣,實是在家裏吃多了,不能再吃。”無錫老三道:“喲!家裏哪來許多的西瓜,吃得這樣飽。”
  楊杏園笑道:“也是一個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向來不很吃果瓜,哪裏會巴巴的買來吃。”無錫老三笑道:“楊老爺這句話露出馬腳來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應當送西瓜。就是送來了,也不至於吃個飽。照這樣說來,至好送的東西,總要吃飽。在我們這裏隻吃一小勺子,顯然見得,不把老七當是至好了。”楊杏園聽了這話,目視梨雲,微微一笑。梨雲生怕無錫老三看出破綻來,也笑著說道:“你笑什麽,姆媽這幾句話,還不是很對嗎?”她口裏雖然這樣說,究竟裏麵心虛,滿臉通紅。無錫老三雖然是個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們私下另外有段交涉,所以還把梨雲說的話,當作是撒嬌,哪裏知道人家秋波微送,已是靈犀暗通哩。楊杏園這一回來,本是梨雲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見麵之後,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偏偏無錫老三坐在一起,無機可乘。隻是說些閑話,哪裏的電影片子好了,公園裏麵哪天的人多了。談了半天,轉眼已是九點鍾,楊杏園要到報館裏去了,便穿起長衫來要走。
  梨雲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沒有留他,便和他扣上鈕絆。恰好這個時候,無錫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c楊杏園笑著向梨雲道:“你那封信寫得好,隻是別字多了些。我還要留著當紀念品呢。”梨雲把楊杏園的胳膊,輕輕的捏了一把,搖搖手,又對門簾子外麵努努嘴。楊杏園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和她點點頭,就一掀門簾子走了。
  這天楊杏園多吃了一點西瓜,晚上從報館裏回來,又晚了一點,吹了幾口風,到了家裏,身上有點涼颼颼的。一覺醒來,四肢疲倦得很。起來洗了臉,一麵喝茶,一麵看報,誰知隻看了幾個二號字的標題,人就頭重腳輕,撐持不住,轉身又摸上床去睡,糊裏糊塗睡了幾個鍾頭。第二次醒來,覺著身上有些東西。睜開眼睛一看,身上已經蓋了一床舊洋縐的秋被,吳碧波拿著一本書,坐在下麵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問吳碧波幾點鍾了,一句話說完,接上就哼了一聲。吳碧波道:“杏園,我看你這病起得很猛,請個大夫瞧瞧罷!我剛才給你蓋上被條,叫你幾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額角上,燒得像火炭一樣,恐怕不是小病。”楊杏園道:“大概受了一點感冒,不要緊的,藥吃快了,也怕誤事,過一半天再說罷。”吳碧波也覺得他說得有理,把請大夫的話擱下。誰知到了次日,不但燒沒有退,而且時時作惡心要嘔吐。楊杏園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長班胡二進來,問這裏附近有什麽好的醫生沒有?胡二說道:“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門口掛滿了匾額,是很有名的。”楊杏園想道:“這無非是小病,隨便吃點藥就好了,在附近找一個醫生也好。”
  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請來。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聞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請人家鼓吹鼓吹。還仔細問了他的病源。聽到他說是吃西瓜吹了晚風來的病,隻當他受了涼,便下了幾味細辛幹薑發散的藥。楊杏園看看藥單,以為也離不了哪裏去,便照方子抓一劑藥吃了。誰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發散算是發散了,可是嘔吐更厲害了,頭也痛起來了。眼睛一閉上,好像看電影一樣,山川城市人物鳥獸一幕一幕的過去,心裏隻覺燒得難過,又說不出什麽痛苦來。
  這時何劍塵已得楊杏園害病的消息,特意來看他,恰好楊杏園睡著了,吳碧波低著頭背著兩隻手,隻在中間屋子裏踱來踱去,一聲不響。何劍塵一看楊杏園昏沉沉地睡著,蓋著半截身子,麵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顴骨突起,兩頰瘦削,燒得通紅。走到床麵前輕輕的喊了一句“杏園”,他答應了一聲,一翻身,仍舊閉著眼睛,朝裏睡了。何劍塵走到外頭屋子裏,輕輕地對吳碧波道:“這個樣子,恐怕不是受涼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紅熱。”何劍塵說出猩紅熱三個字,倒嚇了吳碧波一跳。吳碧波道:“猩紅熱這個病,十分危險,中醫是絕對沒有方法醫治的。那末,我們趕快想法子,把他送進醫院去罷。”何劍塵道:“我也不敢斷定他是猩紅熱,先得請個西醫決斷一下再說。因為北京的醫院,隻有日華德國兩家能治這個病,若是亂送去醫治,恐怕有害無利。我有個朋友劉子明,醫理很好,我去打電話請他來,先請他來看看。”說畢,便打電話去。恰好這劉子明在家,過一會就來了。他在皮包裏,先取出測溫器,放在楊杏園口裏,一麵解他的衣服,聽了五分鍾脈,然後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對何劍塵道:“病是很重的,隻要再不增加熱度,那還不要緊。”吳碧波禁不住先插口問道:“這不是猩紅熱嗎?”劉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個病,病人不能睡得這樣舒服了。”何劍塵道:“隻要不是猩紅熱,那就好辦。無論我在這裏不在這裏,請你每日來一回,診金日後歸我再算。”劉子明聽了何劍塵的話,照例謙遜了幾句,然後再走。
  從這日起,楊杏園就糊裏糊塗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頭上,人清醒些,病才慢慢的好起來。不過睡在床上,兩隻眼睛,隻是望著帳頂,十分不耐煩。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不免南天北地,胡思亂想起來。偏偏越想又越睡不著。睜開眼睛,就對著桌上一盞燈。聽聽窗子外頭,也隻有階沿下,幾頭蟋蟀,唧唧叫的聲音。好容易,閉著眼睛,睡了一覺,不到一刻兒工夫,又醒過來。望著桌上,燈還依舊的亮著,一摸枕頭底下,拿出表來一看,還隻三點鍾。夏天雖然夜短,不用提,離天亮還早。這個時候,口裏渴得厲害,很想喝口茶,便一個人扶著床起來,把桌上茶壺裏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燈下一看,全轉了黑色。勉強喝一口,又涼又澀,全沒有茶味,隻得擱下,依舊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吳碧波起來,設法弄點茶來喝,一來想,白天累得人家夠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來,很不過意。況且就是人家起來,有了水,也沒有火,忍耐一點,隻得罷了。睜開眼睛躺著,清醒白醒的,望見窗子上發亮。過了一會,隔牆大街上,得兒的得,得兒的得,騾車輪盤子轉動的聲音,也陸續響起來。又過了一會,窗上亮光越發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見那棵梨樹的樹葉兒,被風吹著搖動。
  在這個拂曉的時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楊杏園病在床上,卻睡得滿心煩躁。半夜的時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陽。其實他反正是睡著,天不亮也罷,太陽不出也罷,一點沒有關係。一會兒,隔壁屋子裏的鍾,(車磨)(田磨)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還是這樣早,這時要茶沒有茶,要水沒有水,心裏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這個時候,陡然變症死了,有誰知道?可見孤身作客的人,這病境最是可憐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該到北京來,一直海到不該讀書。
  心想病一好了,什麽事也不幹,趕快回家罷。一個人睡在床上,隻是昏沉沉的想,等到吳碧波起來了,說說閑話,才把念頭打消。到了晚上,依舊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雖有點起色,隻是心中憂慮過甚,病根很難鏟除。
  時光容易,轉眼他就病了十幾天。一天清早,楊杏園因為一晚沒睡穩,天亮以後反睡著了。正睡得迷糊的時候,忽覺得有個人摸他的手,睜開眼睛一看,一個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說話,問道:“你身體阿好些?”
  他再抬頭一看,卻是梨雲。她穿了一套花點子麻紗褲褂,辮子蓬蓬鬆鬆的,正是晨裝未上的打扮。她後麵站著阿毛,見楊杏園醒了,也點點頭說道:“楊老爺好點嗎?”
  楊杏園做夢也想不到她們會來,趕著問梨雲道:“你怎樣來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來,總是沒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裏去,走到半路裏,她說謝謝我,叫我瞞著姆媽,同來看看你。我說楊老爺人很好,應該看看他,我就拚著碰了一個釘子送她來了。”楊杏園聽了這話,在枕頭上點一點頭道:“那末,我也謝謝你。”說時,就在被裏伸出一隻手來,握著梨雲的手道:“你怎樣知道我病了?”梨雲道:“我知道好幾天了。因為我有一天打電話到你報館裏去問你,說你害了病,沒有來。回頭我又打電話到這兒來問,果然說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許多天,決計不是小病,很想打聽打聽,偏偏這幾天,一個熟人也沒有遇見。
  今天早上,我隻好自己跑了來了。“楊杏園道:”這真是不敢當!“便對阿毛道:”請坐!請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對不住!“阿毛一麵坐下,一麵笑道:”你太客氣了,將來你把七小姐討去了,我還要伺候你啦!你這樣客氣,將來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來的了。“梨雲把眉毛一皺,對阿毛道:”你總有許多話說。“
  楊杏園扯扯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雲斜著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這時,隻見吳碧波笑嘻嘻的進來,後麵跟著長班,把一個托盤,托著一壺茶,四碟點心進來,全放在桌上。梨雲說道:“我說呢,你把我們一引進來,就不見了,原來是忙這個呀。”吳碧波笑道:“這又算得什麽呢,各盡各人的心罷了。”梨雲知道他這話中有話,倒羞得滿臉通紅。吳碧波也覺得自己失言,隻得忙著請她們喝茶,吃點心,敷衍一陣。阿毛輕輕的對梨雲說道:“七小姐,不早了,走罷。”梨雲為著許多的人在當麵,除問了楊杏園幾句病況而外,別的話,一句沒說,反而和吳碧波說了一陣應酬話。梨雲也怕坐久了,被無錫老三知道,低著頭沉吟了一會兒,隻得站起來,握著楊杏園的手道:“你保重點,我們再會罷。”楊杏園握著她的手,點點頭。阿毛早站起來了。梨雲隻得低頭跟著她走,走到房門邊,又回過頭,對楊杏園說了一句“保重點”,這才走了。
  梨雲這一來不打緊,又添了楊杏園一樁心事,心想如此看來,妓女的愛情,不見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假的罷,她能特地來看我,也算難得。我在北京的朋友,盡管不少,除了兩三個極熟的人,誰又曾來看過病呢?”想到這裏,反而覺得梨雲小小年紀,倒是他一個知己,心想我要討了她回來,也就算萬願皆足了。但是梨雲還是清倌人,要討她談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個窮措大,而硯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裏還能作這個豪舉?一層一層想去,總覺灰心,一天到晚,胡思亂想,病哪裏好得起來。吳碧波何劍塵雖然也勸勸他,隔靴搔癢,哪裏有效?
  這日上午,吳碧波出去了,日長人靜,楊杏園一個人睡在床上,望著窗戶,隔院子裏大槐樹,正鋪著一層綠暗暗的影子,遮著了這邊半個院子。樹枝上三四處蟬聲,喳喳的叫得不斷。楊杏園門得很,想起陶詩上的“臥看山海經”一句話,正想摸下床來,找本《陶靖節集》看看。忽然長班送一封快信進來,請楊杏園蓋章。楊杏園將信收入,一看信封上,發信的人,是南京落葉庵釋靜蓮寄。楊杏園想道:“怪呀!這好像一個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這樣一個熟人呢?”拆開信來一看,是一張很長的白紙寫的,筆跡十分熟。那信說道:杏園吾弟:南浦唱別,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過天竺,道遇故人,備問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飯猶昔,合十遙祝,竊慰所懷。而吾弟詞華日益,風格不渝,瞧悴京華,耿介如昨,益信鳳泊鸞飄,折羽有時,秋菊春蘭,英華靡絕。期許所符,歡欣奚似?姊飽經憂患,倏已中年,自謂肆力硯田,終老閨闥,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長工,畢生大願,悉盡於此。不期罡風遽起,忽興大變,弱弟初以痘瘍,椿董並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並列,肝腸寸裂,視聽都非。途人為之揮涕,言者無不變色,人非鐵石,孰能當此?自念孑焉一身,塊然獨處,前途蒼茫,皆為慘境,因是削發空門,藉懺宿孽。年來瞻拜名山,曆覽勝境,古井下波,塵障盡去,一切因緣,皆如夢幻,故應醉久摒,鴻鯉俱絕。近以吾師住持白門,相依落葉,得遇燕趙歸人,備悉旅況,所謂梧桐夜雨,瘦損詞人,蕪院西風,魂消旅夢,歎屈子之多愁,複長卿之善病,雖相隔世外,能不淒然?引領雲表,益增但側。伏念訂交竹馬,感懷手足,海山迢遞,苦無所慰!晚來依影青燈,檢點舊笈,則有然脂餘韻,罷繡舊詞,摭拾成篇,飄零未盡,雖掩卷不免長籲,存之亦複多事,特付郵筒,另簡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對,寄詩當藥,為爾消愁,伏維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風霜,有異江南,吾弟千萬珍重!釋靜蓮合十即義姊黃玉蛛。
  楊杏園將信看完,才知是他一個音信久絕的義姊寫的。悵悵的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歡喜,但是想起從前小時候在一處遊戲的光景,好像還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別,現在人家長齋供佛,自己也是貧病交加,又未免百感俱集。過了幾天,楊杏園果然接到一卷詩稿,是掛號寄來的,他便拆開來,放在枕頭邊,慢慢的看。內中果然不少性靈之作,有時候摘出內中好的句字,還和吳碧波討論討論。
  自這天起,他的病慢慢的就有點起色,時光容易,轉瞬就過了中元節,楊杏園已覺步履如恒,可以行動自由。這天是七月十六,夕陽將下的時候,照著半邊粉牆,都是黃金色。院子裏的十幾盆木本的花,剛剛澆上水,放出一陣一陣的晚香。楊杏園端了一把藤椅,放到梨樹底下,躺在上麵,笑看花枝。覺得半月以來,惟今天最為適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著一隻軟皮包進來,兩個人都不覺嗬呀一聲。舒九成先說道:“我聽得你病得很厲害,特為來看你,原來你的病已經好了。”楊杏園道:“這是過去的事。我聽見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經到西湖避暑去了,怎麽又沒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來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裏麵,就鬧得一塌糊塗。
  我整整有一個禮拜,晚上沒有工夫睡覺,白天沒有工夫吃飯,所以就沒有來看你。
  直到昨天,公司裏的事情,稍微有點頭緒,才打聽出來,你害了一場大病。“楊杏園道:”多久不見,見了要暢談一回才好。今天天氣很好,不如我們同到哪個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遊藝園罷!我們先在裏麵小有天吃晚飯,吃完了飯,可在東邊花園裏,泡壺茶,在月亮底下談天。現在遊藝園的樹木,已經漸漸長大了,坐在水邊下,聞著隔岸的花香,聽著滿草堆裏的蟲聲,也很有趣味。“楊杏園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膩極了,也正想出去解解悶。“
  說著,二人就坐了車子,到遊藝園來。
  這時候,正是日戲已散,晚戲未演的時候,外麵花園裏,來來去去,滿地裏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個圈子,便到小有天來吃飯。一進門,滿屋子裏座位都坐滿了,幾個夥計,正在人叢裏頭,穿梭也似的跑來跑去。隻聽得四麵筷子敲盤碗響,都在要飯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這些人吃東西,都好像不要錢似的。”這個時候,一個胖子夥計,一件藍長衫都濕透了,手裏端了一大盤魚,口裏隻嚷“借光”,楊杏園一手攔住,問他有座位沒有。他一隻手拉著肩膀上的手巾頭,擦頭上的汗,一頭說道:“你哪,正忙著啦!”還沒有說第二句,已經走了。楊杏園看看這裏亂的很,隻得出來,和舒九成在大餐館裏隨便吃點東西,再走到外麵花園裏來。
  這時已經是夜幕初張,星鬥橫天了。二人順著小池外岸,一麵說話一麵走路,又不覺走了一個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間那塊地方,很是幽靜,我們上那裏喝茶去罷。”說話時,渡過平橋。靠水邊下,有一個瓜棚,綠葉垂垂,好像蓋了一座小亭子一樣,棚外麵許多雜花,被晚風一吹,都吐出清香。河岸上的青葦裏麵,那些青蛙,彼起此落的,閣閣閣,一陣一陣的叫。望著河裏,天上的星,都倒在水裏麵。有點兒風來,水上略略起一點波紋,惹得滿天星鬥,都搖動起來。楊杏園道:“這個地方很好,我們就在這個地方坐罷。”便招呼茶亭子裏麵的茶房,在瓜棚下,擺下桌椅,臨水品茗。東邊一輪月亮,不覺已湧起來幾丈高,照見滿園雪花。遠望先農壇,一片蘆葦,青隱隱地,膝隴的月色,罩著三三兩兩,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樹上的半截鍾樓,風景十分幽靜。舒九成道:“這很有點西洋油畫的意味。良宵不可無詩,我們來聯句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我幾個月也沒有弄過這樣東西,詩興枯拙得很,恐怕聯不上來。”舒九成道:“反正弄著好玩,比比詩興,試試何妨?”楊杏園抬頭一看天上,一點雲彩也沒有,笑道:“我倒有現成的七個字的起句,是‘碧天迢遞月淒涼。’”舒九成道:“不好,起得太頹喪了,況且也好像遊仙詩。我主張不要這些無病而呻的荒涼字樣。”楊杏園道:“不能說敗興話嗎?那末,說一句挺好的‘銀河迢遞接紅牆’罷。”舒九成道:“這又太豔了,不像月下聯句的詩。”楊杏園笑道:“這就大難了,說得清淒不好,說得濃豔不好,那如何才對呢?”因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我還是照原來的字麵,改為‘碧天迢遞夜方長’罷。”舒九成笑道:“好雖不好,倒像起句,就是它罷。我接一句:”月影隨人過草塘。‘“楊杏園道:”好,現成的句子,被你得了。原來你要留這個月字自己用。你且說底下的。“舒九成道:”得水新蛙嗚閣閣。’“楊杏園笑道:”說你圖現成,你越發撿便宜了。把這河裏的蝦蟆,都利用起來。“舒九成道:”蛙字不可以入詩嗎?“楊杏園道:”自然是可以的。“舒九成道:”卻又來,既然可以,那就沒得說了。況且我還另有意思呢!“楊杏園道:”我知道,但是我們聯我們的句,諷刺他們則甚?況且閣閣兩個字,七陽裏麵,雖有堂堂洋洋幾個字麵來對,一定做不好,不如改了。“舒九成也不做聲,走出瓜棚去,在樹底下,站了一會。笑著過來道:”我有一句好的了,‘樹外市聲風後定’,如何?“楊杏園笑道:”還可以。我對一句:“水邊院落晚來涼。‘”舒九成道:“這句也不錯。底下呢?”
  楊杏園道:“底下是‘看花無酒能醫俗。’”舒九成道:“這是應該轉的。我對一句‘對客高歌未改狂。’再說一句‘不用悲秋興別恨,’你去收了。”楊杏園道:“‘中百詩緒已蒼茫。’”舒九成道:“收得韻腳太生硬,要改一句才好。”楊杏園道:“姑存之,我們再望下聯罷。”兩人複又聯成兩首,共是三首。聯完了,楊杏園掏出日記本子,把它記上。那詩道:碧天遇遞夜方長,(楊)月影隨人過草塘。
  樹外市聲風後定,(舒)水邊院落晚來涼。
  看花無酒能醫俗,(楊)對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興別恨,(舒)中宵詩緒已蒼茫。(楊)
  野塘人靜更清幽,(楊)一院蟲聲兩岸秋。
  淺水蘆花憐月冷,(舒)西風落木為詩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楊)終把殘篇記浪遊。
  莫厭頻過歌舞地,(舒)等閑白了少年頭。(楊)
  強把秋光當作春,(楊)登臨轉覺悔風塵。
  卻輸花月能千古,(舒)願約雲霞作四鄰。
  酣飲英談天下事,(楊)苦吟都是個中人。
  歸來今夜江南夢,(舒)。憔悴京華病後身。(楊)
  楊杏園寫完,低低吟了一遍,笑道:“通體順話,竟可以說得過去。”舒九成低下頭,對瓜棚外頭一望,隻見月亮已照在頭頂上,衣服碰著瓜棚邊的深草,濕了一大塊。不覺失聲道:“這正是月華滿天,露下沾襟了。時候不早,我要先回東城了。”楊杏園道:“你若有事,就請先走。今晚的月色很好,我還要在這裏玩玩。
  舒九成道:“你新病初好,你也少坐一會兒罷。”楊杏園道:“我知道,你隻管請罷。”舒九成聽了這話,隻得先走了。
  楊杏園會了茶錢,渡過平橋順著河岸,慢慢的走去。隻見柳陰底下露椅上,一對一對的男女,坐在這裏談話,唧唧喁喁,真是男歡女愛,大會無遮。信步走去,又過了一道大橋,隻見花木參差,月影滿地。那邊戲園子裏麵,正在演遊園驚夢,笛聲從水麵上,被風吹了過來,格外悠揚好聽,便走進亭子來,靠下風頭坐著,那個笛聲裏麵,“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曲詞,仿佛還聽得出來。楊杏園正聽得出神的時候,隔壁亭子裏忽有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猛然間倒嚇了一跳。隻聽見一個人說道:“你且不要快活,這事成功不成功,現在還拿不穩。”又有一個人道:“我看沒有什麽問題。不過能長久不能長久,就在乎你的手段了。”
  那人道:“就怕不能成功。隻要上了手,我相信決不會拆夥,我們的話,就是這樣說。請你告訴劉老板,我們明日還在原地方會麵。至於你自己的話,暫不要提。”
  又有一個人道:“那是自然。”說畢,兩個人中,就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人在亭子裏麵。楊杏園聽了他們的話,覺得這裏麵很有文章,便跨過亭子的欄杆,在竹叢子裏麵,對隔壁亭子張望。這一張望不打緊,越發引動了楊杏園好奇心。要知道他看出什麽來了。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
                 
  卻說楊杏園隔著竹叢,對那邊亭子一看,不是別人,是他一位老同學洪俊生。
  便走出竹叢,在亭子外繞了一個彎,走進亭子去。這亭子裏麵,本來安了一盞小電燈,洪俊生看見楊杏園走了進來,便嚷起來道:“嗬呀!好久不見,你好哇?”楊杏園笑道:“一場病,幾乎病得要死,還有什麽好?”洪俊生道:“我仿佛聽見你害了病了,總想來看你,無奈我被私債逼得厲害,日夜不安,鬧得喪魂失魄。這半個來月,我實在連自己都鬧糊塗了,沒有來看你,請你原諒。”楊杏園道:“那過去的事不要提。但是你一不供家,二不養口,一二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按月現拿,怎麽還會借上許多債?”洪俊生道:“一言難盡,無非是嫖賭鴉片煙。”楊杏園道:“你又吃上鴉片煙了嗎?年紀輕輕的,那是何必。”洪俊生嘴不留神,一口說了出來,收不回去,未免臉上一紅。便道:“倒也沒有上癮,不過每天和同事的在一處,躺躺燈。”楊杏園道:“吃煙的人,都無非是由躺燈而起。我勸你,連燈也不要躺。”
  洪俊生道:“噯,你有所不知,我們銀行裏的同事,十個有九個是抽煙的。天天和他們在一處,他們抽煙的時候,我少不得歪在床上談話。他們有時將煙燒好,順過槍來,老要我嚐一口,自然不能回回都拒絕,嚐得多了,就每天習以為慣。後來想者吃人家的煙,很不好意思,自己私下也買一點兒土,煮出來請客,就這樣糊裏糊塗抽上了。”楊杏園道:“現在講應酬,都少不了這東西,年輕人上癮卻也難怪。”
  他明知楊杏園這種恕詞言外有意,卻又不好再把話來分辯,便把別的話來搪塞道:“我有一段很好的社會新聞告訴你,你願意聽不願意聽?”楊杏園笑道:“請問,我是幹什麽的?自然願意聽呀。”洪俊生躊躇了一會,笑著說道:“我新聞是告訴你,並不是供給你報上的材料,我可不許登報。”楊杏園明知他所說的,不外乎剛才他和人談話裏麵的問題,正想考察他們鬧些什麽鬼,便道:“新聞原有可登不可登之別,你且把詳情告訴我,若是與你有妨礙,我自然不發表。”洪俊生道:“那末,我可以放心告訴你了。你想我一個人坐在這亭子裏做什麽?難道好像你們書呆子一樣,玩什麽月,尋什麽詩嗎?老實告訴你……”說到這裏,他把頭伸出亭子外麵,四處望望,然後把楊杏園一拉,同坐在亭子欄杆上,輕輕的說道:“不客氣一句話,就是拆白。”楊杏園故意說道:“你不要瞎扯,又來騙我。”洪俊生道:“我騙你幹嗎?不過這拆白的,並不是我。”楊杏園笑道:“幸虧你有這句轉筆,要不然,我的朋友都有拆白黨,我還成什麽人啦。”洪俊生笑道:“你不要當麵罵人。你沒有拆白的朋友,我卻有拆白的朋友呀。”楊杏園道:“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你且把新聞告訴我。”洪俊生道:“我有個朋友,他是華國大學的學生,人雖長得不算十分漂亮,他是江蘇人,衣帽鞋襪卻十分時髦,學堂裏有整個月不去,倒是遊藝園每天少不了來一回。他來了又不正正經經的聽戲看電影,東處站一會,西處跑一會,隻在男女混雜的地方亂鑽。”楊杏園道:“這種事很多,也不算什麽新聞。”洪俊生道:“還有啦,好的在後麵呢。他一年到頭,專在這裏麵鬼混,認識的婦女確是不少。他現在又想出新鮮辦法來了,說是在外頭胡鬧,身體很是吃虧,若再花錢,未免太冤。就此改的宗旨,專門注意有錢的姨太太,隻要能給他錢,年紀雖老一點,姿色差一點,都不講究。俗言道的好,物以類聚,他們也居然有這一黨,這就是社會上所叫的拆白黨了。前幾天,我無意中和他在一處玩,忽然碰見同雙飯店的劉掌櫃c他疑惑我是他們一黨,第二天他就特地找到我,問我怎樣認識那華國大學的學生。我說不過是在一處看戲認識的,沒有什麽深交情。劉掌櫃說:”那就好辦了。老實告訴你,現在有個很好的姨太太,托我在外頭找一個人。提出三個條件,一要是學生,二要年紀輕,身體結實,三要是江蘇人。這第二第三兩條,我都有法子辦,學生我卻一個也不認識,實在不容易找。我看那天和你先生在一處的那位學生,倒樣樣可以對付。‘我起初還說:“人家是規規矩矩的大學學生,不做這樣的事,你不要瞎說。’他笑說:”洪先生,我們一雙眼睛,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把戲。他是個什麽人,我還看不出來嗎?‘我說:“猜是被你猜著了,不過他也是一個大滑頭,他願意不願意,他必定要自己審度一番。等我探探他的口氣再說。’劉掌櫃說:”你隻管去說,我包他願意。‘我聽了這話,當真代他轉達,居然一拍就合。今天晚上,是他約雙方在這裏會麵的日子。誰知道劉掌櫃臨時變卦,要男的方麵,現拿出一百塊錢來,作介紹費,另外還要寫一張二百元的借字,限定三個月以內還清。你想男的方麵,還沒見著女的是老是少,是長是短,哪裏會肯拿出這一筆錢?我聽了擱在肚裏,就沒有去,所以還沒有見麵。那位學生,癡心妄思,還指望在這裏麵發一筆財,你說好笑不好笑?“楊杏園道:”他既然索這一大筆介紹費,必定成功以後,有些油水,你何不替他辦成呢?“洪俊生搖搖頭道:”你哪裏知道,這一班青年獵豔家,和窯子裏的妓女一樣,外麵風流儒雅,見了婦女十二分溫存體貼,實在他的心比毒蛇還惡,你不給他錢,他先不願意,他哪裏還能拿錢出來呢?“
  楊杏園隻管和他說話,不覺得夜已很深,回頭望望那邊戲場,鑼鼓無聲,戲早散了。
  花園裏麵,萬籟俱寂,抬頭望樹頂上的月亮,亮晶晶地,那些染了露水的花枝,被月亮照著,葉子上都放出一種光彩。說話的時候不覺得,這時風從樹裏頭鑽來,吹在身上,很有些冷。再聽聽遠處,一陣陣的人聲如潮水一般,正是大門口遊人和車馬喧闐的聲浪,破空而來。這時楊杏園和洪俊生的談話,雖然沒有說完,時候不早,隻得各自回家。
  洪俊生一走出大門口,就碰見兩個同事,一個叫胡調仁,一個叫吳卜微,兩個人站在門洞子裏邊,並排立著。那些從遊藝園出去的人,恰好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從他們麵前過去。洪俊生在人叢裏擠了過去,將胡調仁的衣服一拉,說道:“喂!
  又在這裏排班嗎?等誰呀?‘湖調仁對他丟了一個眼色,把他也是一拉,沒有說什麽。洪俊生知道他們又有什麽把戲,也就站在一處看他們鬧些什麽。果然,不到一會的工夫,有兩個十多歲的女學生來了。一個梳了兩個辮子頭,一個打了一根辮子,前麵額頂上,都卷了一束燙發,身上一例白竹布褂,藍羽毛紗短裙。梳辮子的胸麵前,還插上一管自來水筆,雖然不是十分美貌,到也雪白的皮膚。內中那個梳頭的,年紀大一點,走到胡調仁麵前,故意停了一停。他們這三個人,六隻眼睛的光線,不由得就全射在這兩人身上。那個梳辮子的女學生,好像知道有人注意,低了頭,扯扯那梳頭女學生的衣服。那梳頭的女學生,就低下眼睛皮,似看不看的,對胡調仁望了一眼,就挨身走了過去。三個人哪裏肯放,趕緊就在後麵跟上。四麵的車夫,隻管兜攏過來,這兩位女學生,卻不雇車,隻是走了過去。走到大森裏的後麵,那個梳辮子的女學生,向那個梳頭的女學生道:“姐姐,我們雇車罷。”那個就提高嗓子喊道:“洋車,閻王廟街。”胡調仁三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時就有幾個車夫,拉攏過來,問南頭北頭,那女學生道:“橫胡同裏,門牌零號。”吳卜微聽了這話,就把洪俊生和胡調仁兩個人,往後拉著就跑。他兩個人不知道什麽事,怕是那女學生的家裏人追來了,也隻好跟著走。心裏反而十分驚慌,怕惹出事來。吳卜微等那女學生離得遠了,才站住了腳。吐了一口吐沫道:“呸!倒黴!倒黴!”
  胡凋仁連忙問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什麽事?”吳卜微道:“還說呢,天天在外頭逛,這樣內行,那樣也內行,今天在陽溝裏翻了船了。”洪俊生聽見他話裏有話,便問道:“怎麽樣?這兩位不是正路貨嗎?”吳卜微道:“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湖調仁道:”我真看不出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看她有什麽破綻嗎?“
  吳卜微道:“什麽破綻不破綻,這是南城的土貨,冒充女學生在外騙人,虧你還當作奇寶,釘了她一夜的消。人家背後一定要笑掉牙齒,罵我們是傻瓜呢。”洪俊生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土貨,難道她還有什麽記號不成?”吳卜微道:“記號雖然沒有,倒是這種人,很可以看得出來的。第一,女學生她總大方些,不會像這樣鬼鬼祟祟的。第二,女學生吊膀子,她不能和我們這樣公開。”胡調仁道:“算了,你這些話毫無理由,我不愛聽。”吳卜微道:“我知道,你看中了她,所以你不願意我糟蹋她。告訴你,我實在另外有一個真憑實據,知道她是土貨”。胡凋仁道:“你且說出來聽聽。”吳卜微道:“她剛才不是給我們打了個無線電話,說是住在閻王廟街橫胡同零號嗎?這個零號,就是土貨公司,她住在那裏麵,你想是土貨不是?”洪俊生道:“你何以知道那裏就是這種地方呢?”吳卜微正要回話,有一個警察,拿著指揮刀,亂砍洋車夫趕了過來,看見他們三個人,站在路旁邊唧唧噥噥的說話,很為詫異,站著打量了一番。吳卜微輕輕的道:“走罷,警察都在注意我們了。”三個人便一麵走,一麵說。胡調仁又提起剛才的話,吳卜微道:“你不要問,這是很容易證明的,你要真是看中了那兩位女學生,你花兩塊錢,我可以帶你去會會她。”洪俊生便湊起趣來,說道:“調仁,你就花幾塊錢,看他這話真不真。”
  胡調仁道:“好!就是這樣辦。”又對吳卜微道:“明日幾點鍾?你約一約。”吳卜微笑道:“你們要去嗎?”胡調仁道:“你就想抽梯嗎?怎麽不是真要去,你既然誇下海口,現在你想推諉也不行。”吳卜微笑道:“我推諉作什麽,就怕你們不去。既然這樣說,很好,也不用誰約誰,明天下午四點鍾在行裏辦完了事,大家一路去,好不好?”洪俊生和胡調仁都答應了,便各自雇車回家。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三人在支那銀行會了麵,彼此相視而笑,都不做聲。一等打過了四點鍾,彼此丟了個眼色,就一路出門。那些專拉銀行買賣的車夫,早拖著車子,圍了過來,口裏亂喊道:“大森裏,石頭胡同,遊藝園,這裏來,我的車子幹淨,包快。”他們三人,也沒有說車價,揀了三輛幹淨車子,坐到閻王廟街口上,便下了車,隨手抓了些銅子給車夫。原來他們都是這樣慣了的,若要在熟車夫麵前講價錢,那就不算是在銀行裏辦事的人了。
  他們三人下了車子,就順著閻王廟街進了橫胡同走來。吳卜微數著門牌,一號二號的挨家數去,一數數到一個洋式紅牆的一家,隻見上麵門牌,藍底白字,明明寫的是零號。吳卜微輕輕的對洪俊生胡調仁道:“到了,你兩人跟我進去。”胡調仁一看,洋式紅漆門樓,上麵釘了雪亮的白銅環,門上掛了一塊銅牌,上麵寫了碗來大的兩個黑字,寫的是“王寓”。胡調仁將吳卜微一拉道:“喂!慢點,慢點!
  不要胡鬧,這是人家的住宅,不要亂闖,闖出禍來了,我可不管。“說時遲,那時快,胡調仁話沒有說完,吳卜微早已將門敲開,門裏走出來一個老頭子,對三人看了一眼,便撅撅的問道:”找誰?“洪俊生心裏想道:”糟了,走錯門了,怎樣辦?“
  胡調仁看見老頭子這副情形,也很為著慌。在這個時候,洪俊生和胡調仁就想抽腿往後走。吳卜微卻一點也沒有事,反問老頭子道:“這裏是零號嗎?”老頭子道:“是的。”吳卡微道:“那就不錯了。”說著,開步就往裏走。洪俊生和胡調仁站在後麵,進去不好,不進去也不好,躊躇得很。吳卜微回轉頭來道:“走哇,就是這裏呀。”他二人看看那老頭子站在大門一邊,讓吳卜微走了進去,卻不攔阻,似乎又有一點路道。二人隻得硬著頭皮,跟他走了進去。走進門,是個屏門,轉過屏門去,卻是個四合院子,裏麵靜悄悄的,不聽見一點聲音。他們三人,正不知道往哪裏去好,隻見上麵簾子一掀,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她正顏厲色的,照門口老頭子一句例話,問道:“找誰?”洪俊生和胡調仁又著一驚,大家捏了一把汗。吳卜微不慌不忙的道:“你這裏是零號嗎?”那婦人道:“不錯。”吳卜微道:“我們是李媽媽叫過來的。”那婦人連忙轉下一副笑臉道:“是的,是的,請裏麵坐。”說著,就替他打開簾子。這時洪俊生心裏,才放下一塊石頭。胡調仁心裏,也是十五個提桶汲水,七上八下,如今方才安妥,卻佩服吳卜微這種探險的手段,真是有談笑揮敵,如入無人之境之概,那個膽子,不由得大了幾十倍,便大踏步和吳卜微走了進去。這正中屋子裏是個過廳,雖然陳設的是些半新木器家夥,到也擦抹幹淨,壁上也胡亂掛了幾張字畫,看看有點像客廳的意思。吳卜微便毫不客氣,先坐下了。
  那婦人道:“你三位貴姓?怎樣認識李媽媽?”吳卜微道:“我姓吳,和她是最熟的人。這兩年,我介紹她主顧很不少,你見了麵,隻要問她支那銀行的吳先生,她就知道是我了。”那婦人聽了是銀行裏的人,格外現出殷勤的樣子。接上又問洪胡二人的貴姓,他倆也都照實說了,也問那婦人一句“貴姓”。那婦人笑道:“二位大概少逛我們這一路。要是走得多,也許聽見人說過王大嫂,我就是的。”吳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名的了,要不然,我們怎樣會找上門來呢?”王大嫂看看吳卜微,很像一個內行,自然十二分巴結,連說“不敢當”。便提著嗓子喊道:“李家兒,拿開壺來。”這時,便有個老媽子捧了一壺茶進來,和他們倒上三杯茶。那婦人又道:“你去買包大長城來。”吳卜微笑道:“你不要客氣,煙倒隨便。家裏今天有人沒有?”那婦人眯著眼睛笑道:“您三位來了,還能教您空跑嗎?沒有人,我也得想法子呀!”吳卜微道:“要是家裏有人,就去叫來看看罷。”王大嫂道:“你們今日來得真不湊巧,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得出去叫去。”吳卜微皺眉道:“知道叫得什麽時候回來,我們哪裏能盡等?”王大嫂道:“路都不遠,一會兒,我就可以回來。”吳卜微把手捏著半個拳頭,把大拇指和小指兩頭一翹,把大拇指擱在嘴裏一吸,比著說道:“家裏有這個沒有?”王大嫂笑道:“這個東西我們沒有預備。”吳卜微道:“你放心,盡管拿出來,難道還把我們當外人嗎?”王大嫂笑道:“有是有一點,是我自己吃的,倘若您要玩兩口,還隻好擺出來。那末,請您三位,後麵坐罷。”說著,就把他三人,由過廳帶進後院,往東一拐,有三間正房,兩間廂房。王大嫂引他們進了正房,中間是個小客廳,擺著一張黃漆桌子,四把椅子,左邊一張舊睡塌,蒙的花布麵,像駱駝的背一樣,一處高,一處低,大概是裏麵的鋼絲壞了。右邊擺一張小櫥櫃桌子,上麵亂擱著許多料器煤油燈,和些洋鐵茶葉瓶,洋蠟燭台之類,這屋就算滿了。兩邊的屋子,都掛了門簾。他們走進左邊屋於來,隻見擺了一張小床,一張小條桌,兩把椅子,一個洗臉架。胡調仁這時話出來了,便對洪俊生道:“這很像公寓的排場。”王大嫂指著床上道:“您瞧!
  公寓裏有這樣幹淨鋪蓋嗎?“吳卜微就在床上一躺道:”你先把煙家夥拿來,我們燒煙等著,別盡管說廢話罷。“一會兒,王大嫂把煙盤拿來,放在床中間,吳卜微和洪俊生兩個人躺著對燒,胡調仁坐在椅子上看他們燒鴉片。王大嫂道:”吳先生,我現在找人去了,請等一等。“轉身一掀門簾子,就要走。吳卜微拿著簽於正在燒煙,見她要走,便把手指頭,夾著煙簽子對王大嫂招手道:”慢來,慢來,你這樣糊裏糊塗就走,叫個什麽人來?“王大嫂道:”那末,您說呀,要怎樣的人呢?別等我叫來了,先生們隻挑眼,鬧得大家怪難為情的。“吳卜微一指胡調仁道:”你問他就知道。“王大嫂便問胡調仁道:”要怎樣的人?您說。“胡調仁笑道:”要怎樣的人?漂亮就得了。“吳卜微道:”不是那樣說。她問你這一句話裏麵大有文章,是問你要姨太太式的呢,是要女學生式的呢,還是要……“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隻聽見外麵院子裏,嬌滴滴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了一聲幹媽。王大嫂一麵答應著,一麵對三人努努嘴,便對外麵答應道:”你進來,我在屋子裏呢。“說話時,就聽見腳步聲,一路走進中間屋子來了。隻見簾子抖著一動,一個人影子一閃,又縮了轉去,接上就格格的笑個不了。說道:”喲!屋子裏有人啦。“王大嫂道:”有人怕什麽,誰會吃了你去嗎?進來!“那人隔著簾子道:”全是生人。“王大嫂道:”生人怕什麽?一回見過,二回就是熟人了。快進來罷。“她聽了這話,才打起簾子進來,低著頭,抿著嘴笑,挨著王大嫂站著。
  胡調仁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昨晚在遊藝園碰見的那位梳辮子的女學生,今天打扮還是一樣,不過把那條裙子脫了。王大嫂拉著她一隻手,把手摸著,一麵笑著問吳卜微道:“吳先生,您瞧,這是我的幹姑娘,好不好?”吳卜微把煙簽子一放,不約而同和洪俊生坐了起來,不由得嚷起來道:“哪裏是生人,我們熟得很啦。”
  說著,便站起來,在王大嫂手裏,把她手拉了過來。這位王大嫂的幹姑娘,倒也不嫌人家冒失,就乘著人家拉手的時間,一歪身子走過去,隨身就坐在床沿上。吳卜微一麵摸著她的手,一麵笑著問道:“二你貴姓?”答道:“姓陳。”吳卜微道:“叫什麽名字呢?”她卻笑著不說。王大嫂插嘴笑道:“人家的小名兒,可不能讓人亂叫呀!”吳卜微道:“那末,我們日後見麵,怎樣稱呼呢?”王大嫂道:“叫她二姑娘得了。”吳卜微連忙就把頭低下來,湊到她麵前叫二姑娘。這時,胡調仁才明白可以隨便鬧著玩,後悔不該讓吳卜微奪了過去,臉上未免有點不自在的樣子。
  吳卜微看見,在鴉片床站了下來,兩隻手扶著二姑娘輕輕一推,推在胡調仁身上,笑著說道:“你兩個人,昨晚上在遊藝園裏麵,打了一晚上的無線電,怎麽這會於不說話呢?”又對胡調仁道:“我今天是專門做媒來了的,你不要眼睛饞,現在可以天從人願了。”胡調仁巴不得一聲,見吳卜微如此,正合其意,隻是呆笑。便問二姑娘道:“你認識字嗎?”二姑娘搖搖頭道:“不認得字。”胡調仁道:“既然認不得字,為什麽打扮得像女學生一樣?”二姑娘笑道:“鬧著好玩啦。不認識字,就不許作女學生打扮嗎?”胡調仁道:“可以的。我問你,那梳兩個頭的是誰?”
  二姑娘道:“那是我姐姐。”吳卜微接嘴道:“不是你說,我倒忘了。”便對王大嫂道:“快去請來,我們那位洪先生……是……”洪俊生對王大嫂搖搖手道:“不不!”吳卜微道:“得了,什麽不呀不的,昨晚上為什麽釘人家的梢來著,去請來罷。”便對王大嫂道:“還不去麽?”王大嫂聽了這話,就當真笑著去了。不一會兒,王大嫂果然把陳大姑娘也請來了。她進來就比二姑娘大方得多,和大家打了一個招呼。吳卜微笑道:“你認得我嗎?”陳大姑娘笑道:“從前不認識,現在認識了。”吳卜微道:“你倒會裝糊塗,昨天晚上,咱們不是就認識了嗎?”大姑娘笑道:“還虧你說呢,真給你們三個人,釘得我們沒有法子。”吳卜微指著洪俊生對大姑娘道:“我和你作個媒好不好?”大姑娘點點頭道:“好哇。但是他兩個人都有一個人,你呢?”吳卜微道:“我今天不趕這個熱鬧,哪天有工夫,一個人來。”
  說著,把一隻眼睛對二姑娘夾了一夾。二姑娘笑著對他“呸”了一聲。王大嫂也笑道:“是真的,我也去和吳先生叫一個來罷。”吳卜微搖手道:“不用,不用。要用我自然會說話。”王大嫂隻得罷了。說時,二姑娘挨著胡調仁坐在一處擠著說話,大姑娘挨著洪俊生坐在床沿上,也是間長問短。吳卜微燒了幾口煙,對王大嫂道:“擠這一屋子人幹嗎?還不把他們帶了出去。”王大嫂道:“不是我不帶去,人家還沒有說出來呀。”吳卜微道:“你看這一雙兩對的樣子,還要說嗎?”王大嫂笑著不做聲,先把大姑娘二姑娘叫出去了。以後又做兩回,把胡調仁和洪俊生也請出去了。洪俊生和胡調仁兩個人,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混了一會,複又到吳卜微燒鴉片的這間屋子來,大家取笑了一陣子。胡調仁便向吳卜微的耳朵邊,輕輕問道:“這要給多少錢?”吳卜微道:“大概的規矩,是三四塊錢。但是也看人說話,不可一概而論。你要好看點,就每人給他個五數。那麽,她們除給王大嫂而外,本人還可以落兩三塊錢。至於這個鴉片,我自有本事,白擾她的,你不要過問。”胡調仁聽了,又和洪俊生唧唧噥噥的商量了一陣,便連煙在內,一共給了王大嫂八塊錢,把這位王大嫂,喜歡得眉毛眼睛,都要笑起來。千叮囑,萬叮囑,請他們常來。他們一直鬧了三四個鍾頭,才走出王大嫂家。
  路上吳卜微問胡調仁道:“怎麽樣,好嗎?”胡調仁笑道:“別有風味。地方既清靜,花錢又幹脆,自然比胡同裏那些地方好得多。”吳卜微笑道:“我既然帶你見識了這個地方,你們也應該幫我一點忙。”便問洪俊生道:“我請求你一樁事情,行不行?”洪俊生道:“什麽事情呢?我請你吃小館子吧?”吳卜微道:“吃小館子算什麽,還要提出要求來嗎?我因為常聽見你說,你認得許多報館裏的朋友,我這裏有一條新聞稿子請你拿去登一登。”洪俊生道:“這事容易辦,你且把稿子拿來。”吳卜微聽了,就在袋裏找了半天,找出一張毛邊紙寫的稿子,交給他。洪俊生也沒有看,接了過來,就揣在袋裏。其實他哪裏認得多少報館裏的人,僅僅不過認識楊杏園一個。到了次日,他就寫了一封信,把稿子附在裏麵,送到楊杏園報館裏去。
  這天晚上,楊杏園到了報館裏,把信拆開一看,還以為洪俊生要把上次所告訴他的話,正式宣布,誰知一看,卻是攻擊他朋友餘詠西的一段稿子。說他停妻再娶,要騙人家的小姐作姨太太。楊杏園看了,也不做聲,依舊把信收好。到了次日,便特意去看餘詠西,告訴他這一段事。

 
 



 
第十回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原來這餘詠西,他是一個怪人,他一個人在北京候差,不住公寓,不住會館,卻花二十多塊錢,賃了一座獨門獨院的房子住著。隻用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子看門。
  不知道的,都說他好靜,其實他專門在遊戲場夜市上,幹那不正當的勾當。有那單身的婦女,外表透著幾分風流,他就死命的釘著。或是在黑暗裏追上的時候,或是在人叢裏相擠的時候,他就在人家身上,輕輕拍一下。若是人家罵下來,他就鼠竄而去。若是不罵,他越挨越近,等到身邊沒有人,他就請人去喝茶或者吃飯。隻要人家不破口罵他,他總有法子把人家引到家裏去。他一個人住一棟房子,命意卻在此,旁人哪裏知道。
  這日楊杏園跑到餘詠西那兒去,先就敲了半天的門,等到那老媽子出來開門,就對楊杏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著說道:“餘先生不在家。”楊杏園一看這種情形,知道餘詠西一定在裏麵。不過還另有其他的人在一處,所以他這個老媽子就用擋駕的方法,說不在家。便假說道:“他約我這時候來的,不能不在家呀,也許是他睡了,所以你這樣說。”說著就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那老媽子道:“你拿進去,餘先生看一看,他就知道了。”那老媽子道:“那末,請你在外麵等一等呀。”她說了還不放心,怕他闖了進去,依舊把門關上。楊杏園心想好緊的門戶,越覺得尷尬得很。不一會兒,門呀的一聲開了,餘詠西笑了出來,拱手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快請裏麵坐。”便在前引路,把楊杏園引在一個小客堂裏坐了。楊杏園笑道:“近來很得意吧?”餘詠西道:“窮差事,幾個月不發薪,什麽得意!”楊杏園道:“不是差事的話,是問你有得意的人沒有?”餘詠西道:“我也無非是好玩,哪裏有什麽得意的人。”楊杏園道:“你不說老實話,我也不逼你,我先請你看一樣東西。”他一麵說,一麵就在身上把洪俊生的那封信,還有一張稿子,都交給餘詠西看。說道:“這總是事出有因吧?”餘詠西接過稿子一看,不覺臉上一紅,便問道:“這稿子你打算發表不發表?”楊杏園笑道:“那也不一定,不過我念在同鄉的交情上,先來通知你一聲,你看是發表呢?還是不發表呢?”餘詠西笑道:“無論虛實如何,我決沒有讓你發表的道理,這何待於問。”楊杏園道:“那末,這稿子上的話,並不是子虛烏有了。照我猜起來,這個人恐怕就在你屋裏。”餘詠西笑笑,卻不做聲。楊杏園道:“你要不把我當外人,就應該給我介紹介紹。”餘詠西笑道:“可是可以的,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待我去問問。”說畢,一路笑著到對過的上房去了。約莫有五分鍾的工夫,餘詠西在那邊招手說道:“這裏來坐。”楊杏園便忍著笑走了過去。一進門,卻見有兩個女學生裝束的人,倒出乎他意料之外。一個有二十一二歲的光景,梳了愛絲頭,上身穿的紫色柳條絲光布褂子,下麵穿的黑華絲葛裙子,白番布皮鞋,是張胖胖鴨蛋臉,大有一種大小姐和大少奶奶的派頭。
  一個是有十七八歲的光景,上身是藍柳條褂子,下身是藍華絲葛短裙子,足上穿的是一雙圓頭漆皮鞋,圓圓的臉兒,前麵的覆發,一直罩到眉毛上,配著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越發有風頭,正是一個妙齡時代的中等學校的女學生。她們看見楊杏園進門,都站起來,行一個鞠躬禮。餘詠西對楊杏園把手一指,對那女學生道:“這是我同鄉密斯脫楊。”又對楊杏園道:“這兩位是密斯白瘦秋、白素秋。”楊杏園又重新點了一個頭。這時那位年紀小的女學生,叫白素秋的靠著桌子,有點不好意思,低頭裝著看桌上的報。那年紀大的,卻很大方,先對楊杏園道:“請坐。”隨又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這時的楊杏園,倒十分拘束起來,不知道怎樣去應酬這兩個人才好。隻有拿密斯白現在哪個學堂裏讀書這一句話,作為談話的開端。白瘦秋道:“上學期在令儀女學,下半年我打算換學校了。”楊杏園掉過了臉對白素秋道:“這位密斯白呢,大概也是令儀女學了。”白素秋看見人家問她的話,更不好意思,低著頭看報,隻是含笑。白瘦秋道:“你看,這丫頭耳朵聾了,人家問她的話,她隻當沒有聽見。”白瘦秋不說不要緊,這一說她忍不住,便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伏在報上,隻是格格的笑。楊杏園看她一味的嬌憨,也不覺為之失笑。不過彼此到底是初見麵,說了幾句客氣的話,沒有他話可說。楊杏園覺得在一處坐很不自然,便告辭要走。餘詠西一直送到大門口,背地又著實的道謝了一陣。
  過了幾日,餘詠西特地寫信到會館來,約楊杏園去談天,信未並添了一行小注,說是密斯白亦在此相候。楊杏園一想,什麽事呢?難道他們發生了問題,要我去想法子嗎?也沒有十分研究,就一直到餘詠西家來。他一進門,餘詠西不讓他進客廳,就請他到上房去坐。走到上房,隻見白瘦秋白素秋都在裏麵。餘詠西對楊杏園道:“請你來沒有別的事,兩位密斯白發了麻雀癮,急於要打牌,無奈我這裏是三差一,不能成局,所以把你請了來湊上一腳。”說著,一個人便把桌子拉開,拿出一匣麻雀牌,花啦啦就往桌子一倒,口裏說道:“來來來。‘白瘦秋笑道:”你怎麽這樣性急,人家密斯脫楊還沒有說來不來的話呀?“餘詠西道:”不用說,既來之則安之,沒有不來的。“說著,就撿出東南西北風四張牌,一陣亂抹,把四張牌疊好了,手裏握著兩粒骰子,一麵搖,一麵對楊杏園道:”坐下,坐下,好班莊定座。“楊杏園笑道:”當真你就不征求我的同意嗎?“餘詠西笑著對白素秋一指道:”看在這兩位生客的麵子上,你也不好意思說不來兩個字呀。“白素秋道:”你自家要打牌,還說看人家的麵子,好會說話。“楊杏園一麵坐下,一麵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我是和詠西鬧著玩,其實我也是牌鬼,隻伯沒有機會呢。“說話的時間,白氏姊妹也站在桌子邊,餘詠西早擲下骰子去。班莊的結果,白瘦秋坐在餘詠西的上手,楊杏園坐在白素秋的上手,四個人便叉起麻雀來。楊杏園一麵理牌,一麵說道:”我早就想打牌,總沒有機會,不料今天在這裏打起來了。“餘詠西笑道:”難道梨雲那裏,你也沒有報效過嗎?“楊杏園見他在女朋友前麵,談起窯姐兒,覺得他太過於放浪,便和他丟個眼色。餘詠西會意,也就沒有往下說。這天楊杏園的手氣很好,十牌倒有七八牌是他和,他下手的白素秋,總沒有開和。到了四圈的末牌,正是白素秋的莊,四家都下了買子,白素秋一麵起牌,一麵說道:”就是這一牌,我要扳本了。“餘詠西推推楊杏園道:”聽見沒有,你放牌要留心點呀。“楊杏園道:”反正照規矩打就得了。“白素秋笑道:”密斯脫楊,你還說照規矩打嗎?四圈到底,還沒有放我和過一牌呀。“楊杏園道:”那隻怪密斯白的手氣壞,不能怪我上家扣牌呀。“說時,牌已起完了。白素秋一看,有四五筒兩張,一對三筒,一對二筒,一張麽簡,一對九筒,和一張八筒,另外南風一張,五索一對,六索一張。
  照理應該打出南風去,她因為看見筒子多,想留麽張配雜一色,起手便打了一張六索去。一個圈子過來,楊杏園打了一張三筒,白素秋搶著便叫碰,回頭一看,自己二三筒的對子,可以兩頭上的,便隻把四五筒吃下來,打出一張五索去。對麵的餘詠西道:“怪呀,怎麽起手就拆五六索的靠子?”白素秋也不做聲。第二圈子,楊杏園又打了一張七筒,白素秋想吃,又舍不得拆散一對九筒,況且要貪一色,地下的牌也不宜太多,未免躊躇了一會子。結果,還是抓了一張六筒,很是歡喜,因為剛才已經打了一張五索,便扣住五索,先打南風出去,恰好下手對了。白瘦秋笑道:“我剛補成一對的,你要早打出來,那就沒事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更注意白素秋的牌,知道她必定在做筒子的一色。這時他有一四筒上,就和嵌七筒,七筒上,就和一四筒,已經定局了。餘詠西又推推楊杏園道:“莊家的牌已落定了,留心點啊。”楊杏園道:“不用你招呼,我自然知道。”又抹了幾個圈子,白素秋補上了一張四筒,打出五索去單和嵌七筒。偏偏白素秋又不小心,起牌的時候,袖衫把一對九筒挨著倒了出去,她雖然趕快理起來,楊杏園眼快已經看見了。他一想:“我先放七筒,她要吃沒吃,後來她又沒打出八筒。無論如何,她不是和六九筒的清一色,就是和七筒的清一色的。和六九筒沒有她的法子,若是和七筒,自己和四七筒,正好攔她的上和。”斷定了,也不做聲,隻裝不知道。抹了幾個圈子,大家都沒有進張,白素秋急的很,便問楊杏園道:“密斯脫楊,我的牌,又被你扣了罷?”楊杏園道:“我手上現在隻有四張牌,怎樣扣得住人家的牌,難道自己不想和嗎?”
  一言未了,餘詠西拍的一聲,打出一張七筒。白素秋看見,好不快活,連忙站起來,一手搶了過來,把麵前的牌一推,拍手道:“嗬喲!三翻!三翻!清一色!清一色!”
  楊杏園看見她這樣高興,而且又把牌攤下來了,若是攤出牌來攔她的上和,不用提,差不多和焚琴煮鶴一樣,是個最煞風景的事情,隻得讓她和了。便把四張牌握在手掌心裏,給白素秋看道:“密斯白,你這牌和得好快,你瞧,我這好的牌,都和你不過。”白素秋一看,見他是兩張二萬,五六筒一靠,正要的是這張七筒,攔自己的上和。她還沒有說話,楊杏園便把手上四張牌,往牌堆裏一攪,早和亂了。白素秋見他如此,知道他存心讓她和,心裏一動,未免臉上一紅,也不便說什麽。四圈打過之後,又接上打了四圈。依餘詠西的意思,還要接上的打,楊杏園因為辦事的時間到了,執意不肯,這才休手。自這天起,楊杏園和白氏姐妹,又熟了許多,才知道餘詠西的正式姘頭,雖是白瘦秋,而他的意思,實在是屬於白素秋。不過白素秋天真爛縵,對於餘詠西,無可無不可,反而叫餘詠西不好應酬。在楊杏園眼裏看去,二馬同槽,早就料到不能沒有風波。
  有一天上午,天氣十分晴朗。楊杏園要趁這收潮的天氣,把書曬曬,便叫長班在他自己的小院子裏,架起一副鋪板,在院子當中曬書。自己彎著腰,正在一部一部的清理,忽然拍的一聲,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出其不意,卻嚇了一跳,十分不高興。正想對那個人發作兩句,回轉頭來一看,隻見白素秋穿了件水月物華葛夾襖,套上黑鐵機紗坎肩,底下又是藍印度綢裙子,湖水色起花緞子高跟鞋,身上蒙了一條淡青色蒙頭紗,打扮得十分俏皮。站在麵前,隻覺一陣陣的花露精香氣,從她領圈上和衫袖裏麵出來。楊杏園還沒有說話,白素秋先眯眯一笑,說道:“你猜不著是我吧?”楊杏園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快請裏麵坐!”說著,便在前引路,把白素秋引進屋子去。楊杏園道:“你總是和令姊一路走的,怎麽今天你一個人到我這裏來?”白素秋笑道:“難道就不許我一個人出來嗎?”楊杏園道:“不是那麽說,你們姐妹感情好,不至於一個人單獨行動啊!餘詠西那裏今天去了嗎?”
  白素秋淡淡的說道:“沒有去。”她就把話扯開,問道:“這院子裏麵,就是你一個人獨住嗎?”楊杏園道:“前不多天有一個姓吳的學生同住,現在隻剩我一個人。”
  白素秋笑道:“一個人住一所獨院子,晚上不害怕嗎?”楊杏園道:“我向來不信神鬼這一路的話,根本上就不曾害怕。”白素秋道:“就算不害怕,一個人在屋子裏,冷冷清清,也寂寞得很啦。”楊杏園道:“單身作客的人,都是如此,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白素秋聽了楊杏園這句話,笑了一笑,問道:“何以不把你的太太接來陪你?”楊杏園笑道:“有太太,當然要接來,但是我的太太,還不知道姓什麽,哪裏去接呢?”白素秋一撇嘴道:“哼!你沒有太太,我不相信。”楊杏園道:“這是很平常的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何必瞞你呢?”白素秋臉一紅,又笑著問道:“那回打牌,餘詠西他對你說,什麽梨雲那裏,這梨雲總是你的好友吧?”楊杏園道:“你信他瞎說呢。我男朋友還不多,哪裏來的女朋友呢?”白素秋道:“你當麵就撒謊,還說不瞞人嗎?”楊杏園道:“你且說,我什麽事當麵撒謊。”白素秋道:“麵前就有一個女朋友,這不是當麵撒謊嗎?”楊杏園聽她如此說,也不覺笑了起來。於是南天北地的,又說了半天,不覺已是吃中飯的時間。楊杏園看她不走,隻好留她吃飯。白素秋道:“你不要客氣,我是吃了飯出來的,你盡管吃你的。要不,我就走。”楊杏園知道她能說能行,隻得由她。一會於長班送上飯菜來,白素秋一看,隻有三樣菜,一碟韭黃炒肉絲,一碟蝦子燒白菜,另外一碗菠菜豆腐湯,便拿起筷子來,在兩個碟子裏撥了幾撥,夾了一絲白菜,在口裏嚐嚐,放下筷於,笑著對楊杏園道:“餐餐都是這樣的飯菜嗎?”楊杏園答應“是的”。
  她又道:“我看一點味兒沒有。”楊杏園道:“我們這還算好的啦!雖沒有味,還可以下飯。有些會館裏和公寓裏的夥食,把些沒油沒鹽的菜,和你鋪上三四條半生半熟的肉絲,冰冷冷的送來,不但吃,看見就也要發愁哩。我們吃筆管兒飯的,有這個盡夠,怎麽能和你們嬌生慣養的小姐打比呢。”白素秋道:“不是這樣說,菜不論葷素,總要口味弄得對,那才好吃。你們南方人,很喜歡吃我們山東館子菜,我明天炒幾樣山東萊給你嚐,好不好?”楊杏園道:“好是好。這菜弄好了,你怎樣送來呢?”白素秋想了一想,笑道:“哦!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那末,還是哪一天有工夫,我請你吃山東館子,由我點菜罷。”楊杏園一麵陪她說話,飯已吃完了。吃飯之後,白素秋依然不肯說走,一談話談到下午兩點鍾,她才回去。楊杏園也算會陪客的,陪她說五六個鍾頭的閑話,一點沒有倦容。
  到了次日,他一早就接到白素秋一張請客片,請下午四點鍾,在濟南春吃飯。
  片子後麵,另外寫了兩行字是:“我準按時間候您,務請早到,這張片子,不要給第二個人看見。”下麵還有一句,卻把墨來塗了,仔細看看,那墨跡好像是“因為是專請您的”這幾個字。楊杏園一想:“這分明是昨天她許請我吃山東萊,所以今天來做這個東。我倒不能不去,不過照這張帖子看來,大概她姐姐並不在一處,餘詠西更不知道的。這一男一女,在飯館子裏敘餐,不是很大一個嫌疑嗎?”想了半天,總覺得不去的好。就把那帖子撕了,扔在字紙簍裏。誰知不到一刻兒的工夫,長班告訴有人請電話說話,楊杏園一想,這不要就是她的電話罷?一接話機,果然是女子的聲浪,那邊說:“你是密斯脫楊嗎?”答道“是”。那邊說:“我寄給你一張帖子收到了嗎?”楊杏園道:“收到了。”那邊說:“這一次,是我專請你,要是肯賞光,就清早去。若是事忙,不肯賞光,也就請你先告訴一聲,免得我去老等。”說到這裏,電話這麵,格格的笑了一陣,接上說道:“大概是沒有工夫,不得空吧?”楊杏園本來打算不去的,被白素秋電話裏這樣的話一逼,倒叫他說不出不去的話,隻得說“_準來”。到了下午四點鍾,他便如約到濟南春來。果然,除了白素秋而外,並無他人。楊杏園好像劉邦赴鴻門宴一樣,十分不安,生怕碰見熟人,未免不成樣子。好容易,到六點鍾,才把這餐飯吃完。次日,楊杏園一想,白吃人家一餐,什麽意思,就在青雲閣買了幾塊錢小說雜誌之類,由郵政局裏寄給白素秋,郵包的外麵,寫了白素秋一個女同學的名字。原來這種辦法,也是她告訴楊杏園的,如果有什麽事,就可以冒一個女學生的口氣,寫信給她,可以掩去家裏人的耳目。這樣下去,不到一個禮拜,白素秋竟到楊杏園會館裏來過三次。來了說些不相幹的閑話,又總是五六個鍾頭,而且來一回,必定換一身衣服。鬧得滿會館人說出許多風言風語。況且楊杏園住的所在,又是個獨院子,你教人家如何不疑心。
  又過了兩日,正是禮拜,楊杏園料定白素秋必來,一早就出去,晚飯也不回來吃,一直就上報館。誰知到了十點鍾,會館裏長班打了電話來,說家裏有客,請楊先生快回來。楊杏園問是誰,那邊便換了一個女子的聲浪答道:“是我呀,你猜是誰?”楊杏園道:“你是素秋嗎?這時候,你從哪裏來?”白素秋道:“我特意找你來了,請你就回來罷。”楊杏園道:“我的房門已經鎖了,你就在外麵等我嗎?
  若有什麽事,就請你在電話裏告訴我罷。“素秋道:”話長著啦,電話裏不好說。
  你要是不怕我偷你的東西,就請你吩咐長班,把門開開,大概可以放心罷?“說畢,又在電話裏麵格格的笑了一陣。楊杏園沒法,隻得在電話裏吩咐長班,叫他將房門開好,請白小姐進去坐。電話機掛上,楊杏園一想,這越發的不對了,怎麽更深夜靜的找我,不如趕快回去,打發她走了罷。會館裏人多口雜,將來這事傳到餘詠西耳朵裏去了,還說我和他演三角戀愛,還算什麽朋友。便把稿子托何劍塵發了,匆匆忙忙的回家。走到自己院子裏,三間屋子,隻有臥房的燈點著,其餘都是黑洞洞的。這時,忽然興起一個念頭,心想:”我這院子裏靜悄悄的,她一個人坐在我屋子裏,不知道幹什麽,我到要看看。“想畢,便放輕腳步,慢慢的走到廊沿下,從窗戶格縫子裏,向裏麵張望。隻見窗戶邊的書桌子上,燈下放著一本書,白素秋坐在桌子邊,一隻手按著書本,一隻手托著腮,悵悵的望著燈,好像在那裏想什麽。
  一會子,她忽然眼圈一紅,流下淚來。她本人還好像不知道,眼淚串珠似的望下滴,衫袖上和書本上,都滴了許多淚珠,她才慢慢的在鈕扣上,抽下那條白綢手絹,來揩臉上的眼淚。楊杏園見她這樣,卻是莫名其妙,心想且不驚動她,看她怎樣。誰知白素秋坐在燈下,依舊是呆呆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動一動。眼淚越揩越多,泉湧也似的流了出來。楊杏園看她這個樣子,疑她是因為等自己不來,怪朋友不理,滿腔怨憤,所以逼下這副眼淚來。心想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這樣的對待她,也未免拒人於千裏之外了。便輕輕的退到院子中間,然後才放重腳步,走了進去。白素秋見楊杏園走進來,一邊用手探眼睛,一邊強笑道:“對不起,我又來吵你了。”
  楊育園笑道:“這個是我對不起你,要你一個人在這裏久等,怎樣還說你對不起我哩?”說時,他偷眼看白素秋,見她眼圈還是紅的。這時正是秋初的天氣,白素秋穿了一件淺灰嗶嘰的夾襖,灰嗶嘰裙於,鬢雲蓬鬆,雙髻斜挽,越顯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剛才她流淚的那一番情形,正是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也未免呆了。
  白素秋見他隻管直著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過臉去,望書架上的書。楊杏園道:“你不是叫我快來有話說嗎?怎樣又不做聲呢?”白素秋聽了這話,才回轉身來。她坐在椅子上,低頭望著胸脯,把一隻腳尖懸著點在地上,一隻腳踢著椅子角,才慢慢問楊杏園一句話道:“你看我姐姐這個人怎麽樣?”楊杏園笑道:“‘藹然可親’這四個字,那總是對她最恰當的批評了。”白素秋冷笑道:“哼!‘藹然可親’嗎?你這句話,正是她反麵的批評。我老實告訴你,她在家裏,什麽事也不問的,總是睡到太陽幾丈高,她才起來。吃起飯來,把筷子在萊裏挑挑撥撥,往桌上一放,便要發脾氣。我母親本來疼女兒的,不很管她,看見她鬧別扭,反引著她發笑。我父親又抽上一口煙,更是一概不問。有時候我母親說她幾句,她就一句頂一句,反常常問我母親說:”我怎樣得了?‘“楊杏園道:”這是什麽意思呢?我卻不懂了。難道在你們這樣的家庭裏麵,還有什麽委屈嗎?“白素秋對楊杏園瞟了一眼,搖著頭微微的笑道:”這個緣故,你還不明白嗎?“楊杏園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怎樣會知道呢?“白素秋道:”我和你說一句實話,她是有人家的,隻因為那個人不合她的心,她就要吵著離婚。我母親倒沒有什麽不可以,隻有我父親不肯,說我們兩麵都是體麵人家,哪裏能做這樣的事,將來要打起官司來,親戚朋友知道,豈不成了一場笑話?這樣一說,就把這事按下來了。我姐姐也為這事,大鬧了幾回,總沒有鬧穿,後來她就變了辦法,總是在家裏挑眼,鬧得兩個老人家時刻不安。我父親沒法,答應不讓那邊娶,總推著在大學畢了業再說,一麵露出點消息給人家知道,等他來辦交涉,再想法子。這樣挨下來,又是一年多,到底就弄出笑話來,把我都害了。“說著眼圈一紅,要掉下淚來。楊杏園道:”你說呀,怎麽又連累起你來了呢?“白素秋臉一紅,把手絹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說道:”我告訴你的話,你可別告訴人。“楊杏園道:”你若是不許我說,我自然保守秘密。“
  白素秋臉又一紅,低聲說道:“我也有……”沒有說完,她就借著拿手絹擦眼睛,把臉蒙上。楊杏園聽了這半句話,明知全句的意思,卻故意笑著問道:“你也有什麽,怎麽不說出來呢?”白素秋放了手絹,對楊杏園瞟了一眼道:“你這不是成心嗎?人家正正經經和你說話,你卻尋人開玩笑。”楊杏園道:“我實在不知道你有什麽,你既這樣說,就算我明白了罷。你且望下說。”白素秋道:“人家現在也在山東讀書,學問雖然不算得頂好,我們是自小定的,也沒有什麽惡感,我也沒有別的意思。隻為我姐姐她和家裏作對,放書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著玩慣了。頭裏還是禮拜六和禮拜日,在公園和遊藝園玩玩。後來膽子一天大一天,上學的時候,依舊夾著書包出來,可是一出大門,便把書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個零碎攤子上,大家盡量的出去玩。一直到下午,要散學的時候,方才在攤子上,取出書包來,一道回去。家裏看見照著時候回來,也不追問。誰知公園和遊藝園這個地方,總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動。有一回,我離開姐姐,在公園裏兜圈於散步,後麵來了一個下流東西,穿得滿身的華絲葛,老在後麵跟著,我心裏嚇得亂跳,一眼也不敢看他。他在後麵,卻笑嘻嘻的,胡說八道,說了許多廢話,我隻得三步兩步,就跑開。有好幾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這個時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鬧的事來。”楊杏園笑道:“難道她那樣落落大方的人,還要你來保護不成?怎樣你不和她出去,她就發生出事故來了呢?”白素秋把腳一頓,笑道:“咳!
  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死心眼兒呀,我是說她要我保護嗎?“楊杏園笑道:”就算我死心眼兒,你且說你的。後來呢?“白素秋道:”也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園。走到來今雨軒,我們還沒有找好茶座,忽然一個男人,在一張桌子邊,笑著站了起來,和我姐姐打招呼。口裏連說道:“在這裏。‘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誰知我姐姐老老實實的走了過去。”說到這裏,白素秋問楊杏園一句道:“你說這男人是誰?”楊杏園笑道:“當然是餘詠西了。”白素秋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是我自己不好,當時見了他,我是不好意思過去坐的。我姐姐隻說,不要緊,一路過去坐坐,還趕著給我介紹。我為情麵所拘,隻得坐下了。那時餘詠西對我問長問短,臊得我什麽似的,隻好有一句答應一句。其實我心裏慌得厲害,生怕碰見熟人。我姐姐她卻沒事似的,和餘詠西說一個牽連不斷。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說公園裏是個壞地方的理由。到了晚上,我和姐姐進房睡覺,我才問她怎樣認識這個姓餘的?她說是同學介紹的。後來我仔細一打聽,並沒有這回事,幹脆一句話,她是在公園裏認識的罷了。從那天起,就天天和餘詠西會麵,後來索性跑到人家家裏去。密斯脫楊,你別見我平常喜歡鬧著玩,這回事,作的大錯特錯,我是很知道的。您說,我跟著姐姐走,這算什麽呀?”楊杏園笑道:“你這個文明人,怎麽說這樣腐敗的話?現在青年男女,正講的是社交公開,好為男女平權的運動……”白素秋不等他說完,拿著手絹對他一揚,把嘴一撇道:“得了!你這不是損我嗎?我把你當個好人,所以把許多心事話,全都告訴你啦!你反而處處把話損我,這是什麽意思呢?”楊杏園道:“你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實在是真話。照你這樣說,難道也要學千金小姐坐在繡房裏麵,那才對嗎?”白素秋道:“不是那樣說,社交公開,是要正正當當的。你想我和我姐姐這樣的行動,那算什麽?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覺著很對那個人不起。誰知我們天天出來,日子久了,被幾個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說出許多閑話。兩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點,這幾天對我們的行動,盤查得十分厲害,要把我們退學。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裏大鬧一頓,就跑了出來,不知道上什麽地方去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氣。上午的時候,我在我媽屋子裏梳頭,誰知她趁這個機會,就跑到我屋子裏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頓,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她就拿一張餘詠西和我三個人合照的六寸相片,望我麵前一扔,指著我臉上問道:”這上麵的一個野男子是誰?你說!’這時,我實在一肚子委屈,要說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氣得掉淚。我媽向來不打我的,今日也打了我幾下。還好,我父親來了客,沒有來問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許不能和你見麵啦。那時,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來,一直就來找你。
  誰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鬧得我跑了好幾回。現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這事怎樣好?你向來是很熱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個法子才好。“說著便掉下淚來。楊杏園不料白素秋竟有這樣一場風波,一時也沒有主意,因問她道:”這事你告訴了餘詠西沒有呢?“白素秋把臉一板,狠狠的說道:”我還告訴他嗎?我要告訴他,正中他的計了。到了這時候,我也顧不得害臊,老實告訴你,他常常背著姐姐,私下對我說,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說得南方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無。我也一時糊塗,受了他的欺侮。其實他家裏是有人的,不過我沒有多久,才偵查出來罷了。後來我把這話告訴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說我和餘詠西勾通一氣,要撇開她,鬧得姊妹不和。總而言之,過去的事,是一錯再錯,不可收拾,我還能去找這樣沒良心的人嗎?“楊杏園聽她這一番話,知道她已下決心,要和餘詠西脫離關係。這也不去管她,隻是現在逃出家庭,如何挽回,是不好辦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已經十一點鍾了,一切都來不及想法。目下最要緊的,就是今夜怎樣安頓她。自己仔細一想,餘詠西的私人道德,雖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幾千裏路外的同鄉,決不能為一時的不慎,得罪朋友,瓜田李下,嫌疑要避得幹淨才好。便對白素秋道:”既然事情已經決裂了,當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麽親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這裏來,我必有很好的答複。我盡今日一夜的工夫,必定和你想出一條法子來。“白素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躊躇了半天,說道:”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給人家笑話嗎?“楊杏園道:”那末,同學的家裏,有可以去的嗎?“她仍低了頭,微微的擺兩擺,耳朵上兩隻寶石耳墜子,也跟著搖個不定。楊杏園一想:”不好,親戚家裏既不能去,同學家裏還不願去,這又分明她有別的意思了。“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書來,就是”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便立定了主意,對白素秋道:”既然這樣說,我有家熟旅館,我送你到旅館裏去住一宿罷。“白素秋道:”半夜三更的,上旅館去,什麽意思,我更不去了。“楊杏園道:”這真難死我了,怎樣辦呢?“低頭一想,忽然計上心來,便對白素秋一笑道:”有了,我打個電話叫餘詠西來,再湊上一腳,我們來叉一晚麻雀罷。“白素秋聽了這話,把臉一沉,說道:”不必勞你駕,我拚著一死闖了回去罷。“說著,便站起身來要走。
  楊杏園看見她這樣說,到弄得沒有意思,心想,勸她不要回去罷?又不能如她的心願,讓她回去罷?果然有個三長兩短,這豈不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怎樣好呢?他正在這裏躊躇,說時遲,那時早,白素秋已經走出了房門。那高跟的皮鞋,走得地下,隻得得的響,在這種鞋跟底下得得的聲浪裏麵,好像白素秋的心裏,在那兒說,“你好狠!你好狠!”楊杏園一聲不響,一直送她到大門口,便道:“我替你雇車罷。”白素秋道:“勞你駕,不用!”說著,頭也不回,挺著身子徑自去了。

 
 



 
第十一回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
                 
  卻說楊杏園送走白素秋,無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裏很過意不去。又轉一個念頭道:“我將來作了偉人,這一樁事,大概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的了。就是小說家也可附會成文,作一篇有關陰騭的文章呢。”想到這裏,又覺自己為人很不錯,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來。楊杏園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場夢,真是平生一個很深刻的紀念。一天的工夫,心裏老不自在,好像有什麽事,沒有辦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劍塵一個人,忽然跑來了,他說道:“今天下午,閑了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聽戲看電影,都過了時候了。公園裏麵,西風瑟瑟,也沒有趣味。不如花兩角錢,去遊藝園兜個圈子罷。”
  何劍塵道:“更是犯不著,我們晚上是要出來的,這個時候去,隻好在坤戲場問口站班。文明新戲,我看了是會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說到那三十六本的連台長片電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無趣味。還是找個地方洗澡去罷。”楊杏園笑道:“我們到無可消遣的時候,總是用這最無聊的辦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何劍塵道:“那就難了,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個娛樂的場合嗎?”楊杏園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上青雲閣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劍塵道:“這也是下策。不過我正要找個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著他也好。”說畢,兩個人徑往青雲閣來。他們走到二層樓上,走進一湖春,揀了兩張躺椅的茶座坐了。
  楊杏園笑道:“中國人喜歡上茶館,也是一個奇特的嗜好。其實哪個人家裏都有茶,何必又花錢,又跑路,到茶館裏來喝。”何劍塵道:“兩個人來喝茶,說說笑笑,那也罷了。還有一個人跑來對著一碗茶,枯坐幾個鍾頭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費解了。”說著,把嘴向對麵茶座一努。楊杏園一眼看去,隻見一張桌子上光光的,隻有一蓋碗茶。那個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在那裏抖文。這一邊睡椅上,也躺的是一個人,茶碗旁邊,多了一盒煙卷,和一疊報,他把報一份一份的拿起來,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楊杏園道:“這一班人,每天在這樣的地方,犧牲幾個鍾頭的光陰,不知所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館的光陰,統計起來,那也是很可驚的事情呢。”何劍塵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c還有些人的職業,是每天非上茶館不可的,你看天橋那許多茶館,就一半為這些人而設。”他兩人正在這裏討論上茶館的問題,忽有一個人叫道:“劍塵,怎麽今天你也到這裏來了?”何劍塵抬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連忙站起來招呼道:“這邊坐,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過來,何劍塵又給楊杏園介紹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橫頭,一張方凳子上坐了。一邊問何劍塵道:“你難道為前天說的那個事,特意來找我嗎?”何劍塵輕輕的說道:“可不是嗎?前途的款子,早已預備好了,隻等你的回音。何以一過三天,你連電話都不給我一個?”柳子敬道:“這個事是完全碰機會的,哪裏比買東西,可以把現錢買現貨呢。”說著,他用指頭在茶杯裏沾了一點茶,在茶幾上寫了一個“閔”字。說道:“要換這個人上台,這條路我就寬的多了。就現在而論,間接的間接,通氣實在難。隻有我日前所說的那個副字號,還可以設法。”又把頭就著何劍塵的耳朵,低低的說道:“老閔這個人,眼光銳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將來財政總長,一定是他,那個時刻,我總能小小活動。前途果然願辦,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個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劍塵唧唧噥噥,說這一大篇私話的時候,楊杏園知道他們有秘密交涉,便叫送報的拿過幾份報來,也躺在睡椅上,在一邊看報。等他們交涉辦完了,最後約定明日仍在一湖春會麵,楊杏園方才放下報,坐起來和他們說話。柳子敬道:“我晚半天還有一處飯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劍塵道:“請客反正在七點鍾以後,這時候還早,談一會兒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聲說道:“你道這主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剛才說的閔總裁。你想!在他們闊人家裏吃飯,客哪能不按準時候到嗎?”說著,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樓來。他伸頭一望樓下雜貨鋪子裏的掛鍾,已經六點,心想家裏的晚飯,這時已經吃過了。趕回家去,也來不及,便走出青雲閣去。他的包車夫,見他來了,正要把車子拖過來。柳子敬道:“不必,我還要買點零碎東西,你就在這門口等著我罷。”他一個人就沿著馬路走了過去。
  原來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燒鋪,門麵雖不到四尺寬,外號“耳朵眼”,可是它那六個銅子一個的火燒,一個子一個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餡兒又多,很有個小小名兒,所以有許多人喜歡去吃。隻因為那個地方隻有一丈來深,三四尺闊,裏麵又擺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裏麵吃火燒,非橫著身體進去不可。有時候人多了,還得站在火燒爐子邊久等,然後擠了進去。這天柳子敬因為趕不上家裏的晚飯,也瞞了包車夫,偷著到這裏來吃火燒。他擠了進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燒,一碗細米粥,共總還不到三十個子,真是經濟極了。他肚子吃得飽了,摸摸嘴,會了賬,走出火燒鋪,誰望頂頭就碰見楊杏園和何劍塵,他臉上一紅,隻裝沒有看見,低著頭走了。他這時肚子已經吃飽,心想“剛才和何劍塵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辦到,至少也鬧個二三百塊錢的手續費,何樂而不為?陳易唐他近來在閔總裁那裏跑得很熟,我不妨去安一個伏筆。”主意想定,便坐車向陳宅來。
  走到門口,隻見陳易唐的馬車,已經套好在那裏。車上的燈,也亮起來了,意思是就要出門。柳子敬一想,這個時候要進去會他,未免太不識相了,正要叫車夫回轉去,隻見陳易唐已經從裏麵走出來。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見柳子敬,便喊道:“那不是柳子翁嗎?”柳子敬聽了滿口裏答應,便跳下車來,說道:“我本來是到府上來奉看的,因為看見易翁要公出,所以沒有進去。”陳易唐道:“可不是嗎?
  你早到一刻兒就好了。今晚閔總裁請客,約我過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麽好呢?“
  柳子敬拱手道:“請便!請便!我明天再來奉訪罷。”陳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就不恭敬了。”這時,馬車夫早已把車門開了,他一彎腰坐上車去,一陣鈴響,馬車便已開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媽胡同,隻見閔總裁門口,停了一輛汽車,車子邊站了兩個穿軍衣的護兵,一望而知閔總裁家裏,來了一個軍官。他在此地,雖是熟人,下了車也不敢一徑往裏闖,便先到門房裏問問,來的是誰?門房回道:“今天晚上,總裁請公府裏的出納處長秦彥禮吃便飯,怕不見客。”陳易唐道:“不要緊,我不一定要見總裁。我有兩項文件,要留下來,您可呈上去。”門房知道這陳易唐雖不是個大角兒,可是與閔克玉常共機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緊的事,非會總裁不可。
  說道:“這樣說,我就替您進去回一聲罷。”說著,徑自去了。陳易唐在閔家這方麵,原是餓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廁的,有些禮節,都可以刪去,也就徑往內客廳裏去等著。一會子門房出來說道:“總裁說,請您等等,過會就來的。”陳易唐聽了,便老老實實的等候著。誰知一候就是一個多鍾頭,也不見閔克玉出來,未免煩燥得很。一會兒,有一個內聽差過來,是他向來認識的。便問道:“總裁在哪裏請客吃飯,怎麽外麵一點響動沒有?”聽差說道:“今天不是請客,是留秦八爺吃便飯,這時剛在上房開飯呢。”陳易唐心想道:“怎麽著?把秦彥禮留在上房吃飯嗎?這人雖在老魏那裏掌權,究竟出身不高,老閔怎麽這樣聯絡他,竟和他敘起通家之好來?這話要傳到外麵去,那就太不好聽。”想畢,隻得又坐下來等。過了好一會,仍不見閔克玉出來,便一個人走出內客廳,要把文件交給聽差,先自回去。誰知一個聽差卻也不曾看見。他一時不曾留心,出來一拐走廊,轉錯了一個彎,徑向上房走來。抬頭一看,隻見上麵屋子裏,電燈通亮,打玻璃窗子裏看去,裏麵一張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邊幾個聽差,穿梭般的在那裏伺候。他這才知道走錯了,趕忙退了出去。
  這男女三人有一個正是閔克玉,一個是秦彥禮,那女的名叫幺鳳,卻大大的有名,民國三年的時候,黃陂三傑,她曾占一位。當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時候,人家曾送她兩副對聯,把她的名字嵌在裏麵。一副是“啼發陽阿吾老矣,收香幺鳳意如何?”
  又一副是“佛雲阿度阿度,子曰鳳兮鳳兮”,幺鳳就是這樣出名的。那時候,閔克玉的手頭,鬆動的多,賭運也還好,大概總是贏,就花了許多錢,把幺鳳娶了回來。
  誰知道他的花運好,官運賭運,卻大壞而特壞,四五年的工夫,虧空下來,有三四百萬。不但說得人家不肯信,簡直說得怕人。中間他也曾運動作江南省長,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個張狀元知道了,大為不平,打了個電報給政府,說這人是邪嬖子,焉能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這個電報,就把原議取消,閔克玉隻為這“邪嬖子”三個字,把一隻煮熟了的鴨子,給他飛了。他恨張狀元已極。後來他做了財政總長,張狀元電致政府,要在公款項下,移挪三十萬元,維持他的紗廠。閣議上已通融了,閔克玉記起張狀元罵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議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說了一段笑話,說到底是狀元的文字值錢,“邪嬖子”三個字,打斷了一筆三十萬元的收入,算起來一個字值十萬元。古人說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價值了。這時閔克玉又歇了好久沒做官,實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裏等著要款,便和出納處長極力聯絡。這晚閔克玉,請秦彥禮便飯,本來對酌,並無別人,因為如此,就好商量秘密問題。二來也是閔克玉一種手段,表示親熱的意思。隻要把秦彥禮聯絡好了,他和極峰燒鴉片的時候,要代為說什麽都可以說得進去。不然,你就把極峰聯絡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圍極峰的人,要破壞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
  鬧克玉看到此層,以為這人麵前,不能不下一番滾熱的工夫,所以把秦彥禮當作自己家裏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內室裏吃飯。這秦彥禮的出身,說來本有傷忠厚,鬥大的字,還認不了三個,你和他談什麽政治經濟,那不是廢話!所以這晚閔克玉和他隻說了幾句將來籌款的話,大半都是說哪裏的戲好,哪家班子裏的姑娘好,閑談一些不相幹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彥禮的心意,他就問閔克玉道:“我聽見許多人說,近來八大胡同裏的生意,都壞極了,許多姑娘都往外跑,這是什麽道理?”
  鬧克玉道:“北京這個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碼頭,僅是政治的中心點,市麵還要靠官場來維持。您想,現在各機關不發薪,一班人員,吃飯穿衣還有問題,哪裏有錢逛窯子。”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道:“比起我們玩笑的時候,那真有天淵之隔了。”秦彥禮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兒,我也是很久仰的,聽說有一位姨太太……”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閔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個小妾,是在這裏娶的。我們弟兄,無不可談的話。小妾在那個時候,很有點微名,現在的胡同裏麵恐怕是尋不出來了。”秦彥禮笑道:“那我是早已聞名的了,聽說這位姨太太,對於戲劇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閔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內行,在別個麵前,可以這樣說,在你老哥麵前,是不敢說的。”秦彥禮道:“這樣說起來,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夠把我這位嫂子,請出來見見?”閔克玉道:“我正要請她拜見,怎麽說能不能的話。”便吩咐內聽差道:“進去把三姨太太請出來。”聽差答應著去了。不一會的工夫,隻見幺鳳穿了一套水紅綢的西服出來,正是宮鬢堆鴉,玉肌袒雪,芍藥臨風,芙蕖出水,說不盡的花團錦簇。秦彥禮雖然出入朱門,見的不過是些北地胭脂,像這種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裝,卻是少見。說什麽色授魂與,簡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來。閔克玉連忙指著秦彥禮告訴她道:“這是秦八爺。”幺鳳把隻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著,對秦彥禮彎著半個腰鞠躬兩下。秦彥禮慌了,一迭連聲的叫請坐,幺鳳含笑挨著閔克玉坐下。這時,秦彥禮為著初見麵,總要客氣一點,還不能和她暢談,倒是幺鳳大大方方的,有說有笑。一會人家開上飯來,閔克玉對幺鳳道:“秦八爺不是別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罷。”幺鳳自然唯唯答應。秦彥禮就和問克玉對麵坐了,幺鳳坐了下麵的主席。他們坐定了,這頭一巡酒照例是聽差斟好了,卻將一把提柄的小銀壺,放在幺鳳麵前。
  到了第二巡酒,幺鳳那肥藕似的胳膊,提著酒壺,伸到秦彥禮的麵前,便往酒杯子裏斟酒。秦彥禮連忙把兩隻手舉起杯子來,口裏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幺鳳將壺往懷裏一縮,操著清脆的京調,微微一笑,對秦彥禮說道:“您千一杯。”秦彥禮聽了這話,當真舉杯子,將杯子裏的餘酒,一吸而盡,回頭對幺鳳一照杯,說道:“幹!”然後幺鳳才滿滿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彥禮等幺鳳將酒壺放下,他拿了過來,也要回敬一杯。幺鳳將手把酒杯一按,說道:“反賓為主,沒有這個道理。”
  秦彥禮執著酒壺,站了起來,哪裏肯依,幺鳳隻得讓他斟上。秦彥禮說道:“作弟的幹了一杯,嫂子也得幹一杯。”幺鳳笑道:“我不會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彥禮道:“就是不會喝酒,這一杯總得賞兄弟的麵子。”幺鳳沒法,也隻好幹了一杯酒,對他一照杯,然後再由他斟上。閔克玉看見他們這樣客氣,一聲也不言語,坐在一旁,掀髯微笑。三個人一麵吃酒,一麵談話,十分痛快。秦彥禮借著幾分酒意蓋了臉,無話不談,便問幺鳳道:“嫂子也常常出去聽戲嗎?”幺鳳道:“也不常去,碰著有義務戲的時候,角兒都齊備,高興就去聽幾出。”秦彥禮對閔克玉一笑道:“這就是內行話了。”又回轉頭來,對幺鳳道:“我早聽說嫂子的戲,唱得很好。”幺鳳笑道:“我什麽也不懂,那是沒有的話。”秦彥禮道:“閔兄老早告訴我了。你又何必相瞞呢?”幺鳳拿出手巾來捂著嘴一笑,說道:“曉是曉得唱兩句,沒有板眼的,胡鬧罷了。”秦彥禮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飯,我要領教,領教。”幺鳳笑道:“我早也聽見八爺是懂戲的,那不是關夫子麵前玩大刀嗎?”
  秦彥禮道:“不要客氣,一定要領教的。”一會兒把飯吃過,秦彥禮喝得有幾分醉意,當真就要幺鳳唱給他聽,他竟忘記這是總裁得意的姨太太。幺鳳雖然不在乎什麽禮節,到底礙著閔克玉的麵子。誰知閔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彥禮做一個深密的朋友,便對幺鳳說道:“秦八爺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請八爺指教指教罷。”
  幺鳳一看閔克玉的顏色,競有很願意的樣子,她本是胡同裏的出身,專門能看眼色行事的,閔克玉的意思,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風轉舵,說道:“你難道真要我出醜嗎?那末,我隻好向八爺請教了。”秦彥禮說道:“這才算得開通。嫂子可會拉胡琴?”幺鳳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隻好清唱兩句罷了。”閔克玉插嘴道:“秦八爺這個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請秦八爺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胡琴也就蓋過去了。”秦彥禮當真毫不客氣,說道:“隻要嫂子肯唱,我就湊合罷。”
  幺鳳便回頭吩咐老媽子,把自己精製的胡琴拿了出來。幺鳳接過,雙手遞給秦彥禮,他接過胡琴,說道:“你瞧,不說別的,單瞧這把胡琴,就知道是個會唱的了。”
  說畢,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絹蓋好膝蓋,把胡琴放在上麵,先拉了一個小過門。小過門拉過,秦彥禮便和幺鳳一笑道:“唱什麽呢?”幺鳳笑道:“我實在唱得不好,怎麽好呢?”秦彥禮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氣,人家胡琴都拉了,你還推諉什麽?”幺鳳笑道:“那麽,我隻好獻醜了。”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唱一段麻砂痣罷。”說罷,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解事的老媽子,早遞上一碗熱茶過來,幺鳳接過來喝了一口,仍舊遞給了老媽子。那邊秦彥禮早把胡琴弦子合好,把二簧慢板拉起來,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頭就掉過來對幺鳳一望,幺鳳便借燈光暗地裏唱將起來。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難配鸞凰”,耍了一個花腔。秦彥禮把胡琴拉得飛舞,口一溜,就叫了一聲“好”。幺鳳微微含笑,仍舊唱了下去。唱完,秦彥禮將胡琴停住,一迭連聲的叫好,閔克玉在一旁也笑著湊趣。秦彥禮道:“嫂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幺鳳道:“青衣更難唱了,胡琴一托,我就會慌的。”秦彥禮道:“沒有的話,請罷,請罷!”閔克玉也道:“我聽你那虹霓關一段,唱得還有點對,何妨試試。”秦彥禮道:“好!
  我就最喜歡的是丫環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幺鳳唱。幺鳳喝了一口茶,又隨著秦彥禮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鸞凰“那一句,對秦彥?[瞅了一眼。唱畢,秦彥禮放下胡琴,說道:”勞駕!勞駕!“親自倒了一碗茶,遞給幺鳳。幺鳳連忙站了起來接著,笑著說道:”不敢當!不敢當!“這時,幺鳳喝醉之後,又唱了幾句戲,身上熱了起來,把衣服裏麵的香精,臉上的香粉,一齊烘出香味來。秦彥禮在下風頭坐著,聞著香味,正是合古人那句”櫻唇吐出如蘭氣,僥幸何人在下風“的兩句話。他心裏想道:”閔克玉這小子真有福氣,怎樣弄了這樣好的一個姨太太。我要弄得到這樣一個人,就是花個兩三萬,我也願意呢。“正在這裏胡思亂想,聽差過來回話,說是公府裏有電話來,請秦處長趕快回去,有話說。這時,秦彥禮正貪著和幺鳳胡纏,哪裏肯走。便道:”你去回話,說我有事,遲一刻才能回來。“聽差自然照話向電話裏回答,誰知那邊聽著,卻罵了起來,說道:”混蛋,你不會回話,換過一個人來。“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隻得讓旁人去接話。那邊又道:”你去告訴秦處長,老帥要洗腳,立刻等秦處長回來。快去說,快去說!“這個聽差,一邊答應一邊想道:”這句話怎樣好回?“隻得回稟秦彥禮道:”公府有話和處長說,請處長自己說話罷。“秦彥禮接過耳機,那邊說道:”我是小沈,您是秦處長嗎?那裏的電話沒有打到,誰知道您還在這兒啦。老帥洗腳,您就快點回來罷!我們伺候,他老人家不願意呀。“秦彥禮聽他說這話,怕別人知道,連忙答應道:”我就回來,你掛上罷。“說畢,掛上耳機,就吩咐聽差開車。閔克玉道:”什麽事,這樣急,說走就走。“秦彥禮道:”老帥有事,立等我回去,我怎樣能耽擱?“閔克玉心機一動,問道:”是不是關於內閣的事。“秦彥禮臉一紅道:”不是,不是,老帥一點小事罷了。“說著和幺鳳一拱手道:”嫂子,咱們明兒會。“
  說畢,就匆匆的去了周克玉見他如此,也不知道是什麽事。後來由聽差的口裏打聽出來,才知道是老帥要他回去洗腳。便和幺鳳道:“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腳都非他來不可,其餘可想而知。這人可惜不大識字,我要是有他這樣的地位,何愁不能組閣?”兩人說得欣羨不置。閔克玉對幺鳳道:“這個人在老魏麵前,十分走紅運,我們要想活動,在他麵前非加倍聯絡不可。我看他對於你倒很好,你可處處留點心,趁機會替我幫點忙。”幺鳳笑道:“你這話奇了,我怎樣幫你的忙?我倒要請教。”
  閔克玉正色說道:“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我實在是真話。我的虧空,你是知道的,不說別的,就是老太太那三十萬兩銀子,還是老太爺在世積存下來的,他老人家原不願意存在銀行裏,是我硬在老人家麵前擔保,存到中發銀行裏去。誰知一拿去,銀行就關了,現在毫無開門的希望。老人家天天嘮叨,說我自負為財政家,一點用處沒有,連老娘的棺材本都花了。你想,這話不教人難受嗎?我現在的計劃,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能上台,馬上就把金馬克這案子辦了,撈回他三四百萬再說。
  事成之後,哪怕鬧個通緝呢,總算把身子洗幹淨了呀。所以我現在的情形,不愁經濟不能活動,隻愁不能上台。老實說,靠我這樣硬撞硬的運動,不在老魏身邊安個內線,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對於秦八爺,要格外聯絡他,好請他在裏麵說幾句話。
  就是我今晚上請他吃飯,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對於我,卻不過麵子上的交情,要他切切實實的幫忙,不能不拿一點手段出來。不是我誇獎你的話,你的應酬功夫,實在比我好,我很希望你替我打打邊鼓。一好大家好,我想你也是願意的呀。“幺鳳笑道:”虧你不害臊,說得出這些話。堂堂一個總裁,卻要姨太太替你運動差事。“
  閔克玉也笑道:“你怕這是我一個呀,我也是學得來的呢。”幺鳳道:“那末,照你這樣說,什麽財政計劃,什麽條陳,那都是廢話了。”閔克玉道:“嗬!你說這話,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便按鈴叫聽差的進來。一會兒聽差進來,垂手站立一邊。閔克玉問道:“七點鍾的時候,陳易唐先生來了,我請他在客廳裏候著,後來我忘記出去會他,大概是走了。他留下什麽話沒有?”聽差說:“陳先生留下一卷文件,他就走了。他說‘總裁有事,我就明天再來’。說完就去了。”閔克玉點點頭,也就沒有追問。
  原來這晚陳易唐闖進上房來了,正是幺鳳秦彥禮吃酒唱戲的時候。他心下一想,閔克玉一定有陰陽八卦在內,我若久在這裏,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秘密,不如避嫌早走罷。所以他回到客廳裏,把文件交給聽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裏,不大的工夫,柳子敬就打了電話來了,說:“現在有幾個畢業的學生,和南方來的幾個土財主,急於要謀草字頭竹字頭,我前回托易翁的話,今天晚上,本想來麵談的,不料你又到閔總裁那裏吃飯去了。”陳易唐接了電話,想了一想,說道:“有是有條新路子,不知前途預備多少數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當然能直接。數目他們也沒有酌定,若是發表能快一點,多出幾文,他們也願意。易翁的意思如何呢?”陳易唐道:“他們若是有七個八個,那就可以少一點。兩三個就要多一點。因為無論多少,反正是這一套手續。”柳子敬道:“這個我也明白的。
  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陳易唐道:”電話裏麵,也不便說,請你白天到我這裏來罷。“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準到府上奉訪。“說了一聲”再會“,就把電話掛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來會陳易唐。會過之後,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劍塵報館裏來,回何劍塵的話。這時,編輯部裏還沒有動手編稿子,何劍塵史誠然楊杏園和幾個同事的,買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圍住大餐桌上,正在那裏說說笑笑,吃得快活,聽差拿進片子來,說是有位柳先生要會。何劍塵說:“請在會客廳裏坐罷。”說著,也就跟著出來了。見麵之後,兩人坐下。柳子敬先說道:“你說的那個話,辦大的不成,到是草字頭竹字頭,我已經和你打通一條路子了。
  不知道實在要辦的人有幾個?“何劍塵道:”辦簡任的有兩個,辦薦任的有七個。“
  柳子敬把腿一拍道:“這就好極。現在我這條路子,是一批特保案,隻要指令照準,並不用得過銓敘局這一道難關的。你所說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一二位進去。”何劍塵道:“數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續料在外,那自然好說。若是手續料在內,我們得先劃算劃算,介紹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後才好酌定。”何劍塵道:“要是手續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頭每人一千五,竹字頭每人二千四。手續料,我這邊共三個人,照二成打對折,實分一成,總算公平交易的辦法。”何劍塵搖搖頭道:“似乎用不了這個數目吧?我聽說李麻於方麵,有人弄得不少,草字頭隻有八數。”柳子敬不等他說完,接口就說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絕對不確。”說著,放低一點聲音說道:“你想,這個事,至少要打通老總手下的親信,豈是破了整數的買賣,可以運動他們的?”何劍塵道:“這錢又不要我出,隻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辦成之理!隻是你說這個數目,和手續料,都重了一點。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們豈不白忙一陣?所以我的意思,以為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著腦袋,想了一想,說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劍塵道:“我也不能做主,不過我想草字頭一千,竹字頭雙倍,連兩麵的手續料在內,或者可以辦。你想這個數,總計起來就不少,共是一萬一呢。”柳子敬道:“話雖這樣說,前途原來說的那個數,是看死了的。況且這又不是天橋買零碎,可以望天說價,就地還錢,你說是不是?我隻怕到那方麵照直說了,卻要碰釘子。”何劍塵道:“這樣說,這事就僵了,那隻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別忙啊!給釘子我碰,不給釘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釘子不怕碰釘子,是我自己的事。照你這樣說,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們忙一陣子,也不能就放手,事到如今,我隻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鍾看。那方麵是老朋友,碰了釘子,也不算回事。
  不過你說的數目,也不能言無二價,總要有點上下才好,我也好說話。“何劍塵道:”那末,你上那方麵去說,我在這一麵說,隻要遷就成功,我們就自然情願的。“
  柳子敬心裏想道:“人家說何劍塵有手段,他鬆一把,緊一把,真是不錯。”便道:“就這樣辦罷。”二人又商量了一陣,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到了,不便久談,我們明天再接頭罷。”就告辭走了。何劍塵送到大門口,便走回編輯部。
  楊杏園笑著問道:“這位柳先生,一臉三等政客的派頭,你為什麽和他來往得這樣親密?”何劍塵笑道:“不瞞你說,我因為馬上有筆開銷,無處挪移,沒有法,我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買賣。”楊杏園道:“難道你還做黑貨生意不成?”要知如何答複,下回交代。

 
 



 
第十二回出穀佩蛾眉藏珠自贖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卻說楊杏園問何劍塵是不是做黑貨生意,何劍塵道:“不是!不是!”楊杏園道:“那就是做公債買賣。”何劍塵道:“做公債生意,也不算不道德呀。不是!
  不是!“史誠然在旁邊說道:”這個事,我很明白。他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一邊替人謀官,一邊為自己築藏嬌的金屋。“說著對何劍塵一笑道:”你說是不是?“
  何劍塵還沒有答話,楊杏園道:“哦!這話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討花君這樁事,已經有定局了。夏天花君為這樁事,還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羅的衣料,運動我做媒。
  我因為劍塵淡淡的,沒有望下說,覺著很對花君不住,誰知他們已經把條件訂好。‘脫著,便隔著桌子和何劍塵拱手道:“恭喜!是幾時月老係下的紅絲?”何劍塵笑嘻嘻的說道:“雖然有這句話,那不過說著玩罷了,哪裏會真有這個事。你想想看,哪個客人熱了姑娘,沒有要討的話?要是一說就成事實,那末,八大胡同的班子,不必開了。”楊杏園道:“這話誠然,但是你們的事,應當別論。”何劍塵道:“這話奇了,我們一樣的逛,她們一樣的當姑娘,何以我和花君的事,就當別論?”
  楊杏園道:“就算你們沒有這種計劃,我問你,你剛才所說,馬上有筆開銷,這是什麽開銷?”何劍塵道:“不過私人債務罷了。”楊杏園還要往下駁,這時何劍塵拿著一枝筆,在墨盒裏沾墨,低頭老不做聲,隔著桌子,卻對楊杏園瞅了一眼。楊杏園會意,就也不做聲。史誠然和幾個同事的,都沒有留意,把這話也就打消不提了。把稿子編完以後,何劍塵對楊杏園說:“我明日上午,到你那兒去,請你不要出去,等我一等。”楊杏園知道必定有事,也就答應了。
  次日上午,何劍塵果然就到楊杏園會館裏來了。楊杏園笑道:“我已經猜著你的來意了,要我作個現成的紅娘,是也不是?”何劍塵道:“這個倒不消,我找你還是為款子的事情。”楊杏園道:“你不是自己已經在籌款子嗎?”何劍塵道:“那種錢水裏撈月,哪裏有準。我要是辦這樁事,還得在別的地方,弄一筆可靠的錢,才能放手做去。”楊杏園笑道:“這裏沒有第三人。我來問你,花君和你訂的條件,到底怎樣?你不妨講出來,大家斟酌斟酌。”何劍塵笑道:“沒有什麽條件,反正我替她還清債務就是了。”楊杏園道:“那是老章法,當然如此。我要問你,你們是怎樣興起這個念頭的?怎樣開始談判的?”何劍塵笑道:“這話太長,怎樣說起?”楊杏園道:“那有什麽難說。你從正式發動的那一天說起得了。”何劍塵這時在身上煙卷匣子裏,拿出一枝煙卷來,擦了火柴抽著,呼了一口煙出來,把指頭彈一彈煙卷上的灰,昂頭想了一想,一句話設說,噗哧的一笑。楊杏園道:“你說就說,不說就不說,哪有這些個做作?”何劍塵笑道:“我想這話,還是緩一步告訴你罷,反正你會知道就得了。”楊杏園道:“不行,你越是這樣做作,越有好聽的,你非說出來不可!”何劍塵笑道:“告訴就告訴你罷,你可不要把這話告訴梨雲,免得她們姐妹夥裏傳說出來,怪難為情的。”楊杏園笑道:“花君雖搬到鳳仙班去了,她們還是常見麵,花君的事,恐怕她早知道了,何必要我告訴呢。還有什麽條件沒有?我都算答應了,你可以宣布了罷!”何劍塵又抽了一口煙,然後笑著說道:“上兩個禮拜,我不是請了一天的假嗎?那天我是在一親戚家吃喜酒去了。
  我看見人家少年夫妻一對一對的來往,心裏好不羨慕,把這成家的心事,頓時又引了起來。我對那主人翁,借故說要回報館,別了他們,一個人偷著上鳳仙班。我到了花君屋裏,她就問我,為什麽吃得這樣醉,兩眼通紅的。我說剛吃喜酒來,我說了這句話,一歪身就在沙發椅上躺下了。她說:“噯喲,這可醉得厲害咧,快點吃點水果罷。‘一麵擰手巾給我擦臉,一麵自己削梨給我吃。其實我並沒有醉,不過走胡同走得累了,她既要親自伺候我,我落得受用。這時,已經十二點鍾了,她也擠著坐在沙發上,握著我的手說:”現在好一點沒有?’我說:“覺得渴得很,頭也有點昏,坐一會子,就好了。‘她說:”明天上午,你沒有什麽事嗎?’我說:‘事是天天都有的,不過擱也擱得下來,你要有什麽差遣,明天我當然可以抽空和你去辦。’她就說:“你又裝呆,我明天哪有什麽事要你辦。我是說的今天的話,幹嗎裝呆呢。‘”楊杏園笑道:“照你這樣說來,你是子產之魚,得其所哉了。後來呢?”何劍塵道:“那以後的手續無非是那幾句話,就不必提了。到了一點鍾的時光,她的娘姨已經走了,她才正式和我開談判,她說:”你是個老白相,在我這裏來往,也有一年多了,大家心事怎樣,都是看得出的。你平心而論,我待你怎樣?’說畢,又重新聲明一句說:“你可要說真話,不許灌米湯。‘我便說:”不灌米湯的話,你待我是很好。’她笑說:“戇大,我不是問待你好不好的話,問我是真心待你,還是假意待你?‘我笑說:”這句話,那就難說了,照我看來,大概不至於是假意罷!’她把臉一板說:“你這人真是……‘我不等她說完,便說:”說老實話,你從前待我,也很平常。近來四五個月,照我良心上看來,我自己已經算是你一個熟客了。’她說:“這句話麽,也有幾分像。‘說著笑了一笑,又問:”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我說還有一個老娘,兩個兄弟。她便問老太太待人怎樣?我說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過的,從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親生母女一樣。她說:‘還有你那兩位令弟,也有太太嗎?’我說:“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為什麽盤問起我的三代履曆來了?‘她笑著問:”你猜呢?’我說:“你這個意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是個吃筆墨飯的人,哪裏有力量在這裏頭娶人?你們都是看慣了花花世界的,又哪裏能跟我書呆子去過日子。‘我說了這句話之後,以為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駁我,誰知她竟承認我這幾句話有理。她說:”你這話卻是老實話,這個時候要你拿出一萬八千來,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塊錢,你也拚湊不出來嗎?’我說:“你這話我又不信了,難道你的虧空,就隻這幾個錢嗎?‘她說:”我自己是沒有什麽虧空,就是一點小帳,那不值什麽。就是這位老的花頭太大,沒有兩千,她是不會放手。我私下還有幾件鑽石,大概值一千多塊錢。’說到這裏,對我笑了一笑。說:“真要作人家人,這個東西沒有什麽用,說不得了,為了你,我情願把它換脫,隻要你湊幾百塊錢,這個事就成功了。‘我聽了這話,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便說:“你有這一番好意,幾百塊錢的事,我哪怕化緣,也要化得來。可是跟著我,隻好過青菜豆腐日子,沒有洋樓住,也沒有汽車坐的,你不後悔嗎?‘她說:”這話,你不說,我也明白的。老實說,這裏麵的人,要出去住洋樓坐汽車,隻好作姨太太,外麵好看,心裏的苦,說不出來。到了一百歲,還是姨娘,樣樣在人後麵,一世也出不了頭。許多人從了良又翻出來,哪裏都是願意的嗎?’“楊杏園道:”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虛榮,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對她還有什麽條件呢?“
  何劍塵道:“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結果我盡一個月內,籌七百塊錢,籌辦到手,再和她領家媽開正式談判。她依允,自然無事,她不依允,大概還免不了一番大交涉。好在隻要我和花君打個裏應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現在就是這筆款難籌。
  我聽見說,你在郵政局裏還有一筆儲金,我想替你移動一下,不知你可能幫我一個忙?“楊杏園笑道:”你也是當代的財政家,無孔不入了。老實說,這一筆款是代舍弟存的升學預備費,共總不到二百塊錢,你拿去了,還是無濟於事。“何劍塵道:”一處等來,卻是不容易,我隻是分途募集的一個辦法。若是一口氣能籌到,那是更好了。“楊杏園道:”就照你的限期說,還有兩個星期,慢慢打主意罷。真是你想不出法於來,郵政局裏那筆款,我總可以借給你,那是毫無問題的。“何劍塵笑著拍拍楊杏園的肩膀道:”老弟!難得你這樣慨然幫忙,我必定為你作個好媒人謝你。“他就心滿意足的走了。
  楊杏園心裏正在想:不料何劍塵還有這樣一段姻緣。隻聽見外麵院子有人嚷了起來道:“混蛋!徐老爺少的了你們的錢嗎?還要你這一次兩次的,在我前麵來討!
  我明日告訴館董劉大人,會長王都統,把你們這班混蛋東西,全轟了出去。“楊杏園一聽,是這館裏住的徐二先生,在那裏發脾氣。便踱出院子來,看他再鬧些什麽。
  隻見他站在大庭裏,指手畫腳在那裏罵,長班垂手垂腳站在一邊,不敢做聲。楊杏園便上前問道:“次午先生,什麽事發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著長班道:“我在這裏住了三年了,前前後後,總沒有欠過他什麽錢。這兩個月因為手頭緊一點,差了他們兩個月飯帳,也是有的,他就問我討起錢來。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過人家的,沒有看見人家這樣對我討過。這混帳東西,簡直瞧我不起。”楊杏園笑道:“別理他,不值得和他們惹這些閑氣。”徐二先生哪裏肯聽,對長班還是混帳王八蛋的亂罵。這時,旁邊廂房裏走出一個人來,喊道:“徐老二!你這就不對了。
  他們當長班的,有多少錢和住會館的先生墊夥食。他問你要錢,也是正理。就算他要錯了,你罵他一頓,也就算了,你盡鬧什麽?“楊杏園回頭看時,隻見一個老頭子,禿著一顆圓頭,一臉的紅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胡子,身上穿件藍布袍,外套大襟青緞舊背心,下麵穿的厚布襪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來自田間的老先生。他兩隻大袖口,都卷著半邊,他一隻手摸著胡子,一隻手拿著兩個核桃,隻在手裏搓,把兩隻眼睛睜的銅鈴也似的,望著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睜著眼睛說道:”什麽?
  我有所不知!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哪樣不知?倒要請教!“徐二先生碰了這一個大釘子,也弄僵了,說話不好,不說話又不好。楊杏園便把胡三老一扯道:”原來是老先生,一年不見麵,越發的發福了,我幾乎不認得。這回幾時到京的?“
  說著,帶拉帶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裏去了。徐二先生這才過了這個難關,便溜著走了。會館裏的人,大家好笑,都說:“胡三老一來是皖中的財主,二來是兒子當議員,三來徐先生的書記是他薦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這樣聽話呢。”這裏楊杏園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裏,請他坐下。他先說道:“楊先生,你瞧徐老二這人,他不過芝麻點大的小差事,動不動就端官排子,你說可惡不可惡?”楊杏園笑道:“他這個人,就是這點毛病,其餘都很好。其實呢,這種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個人。”胡三老道:“楊先生你說我罵的他對不對?”楊杏園知他這老頭子歡喜戴高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應該說的,這種抱打不平的事,也隻你這位老英雄,可以出來做。”楊杏園誤打誤撞,說出了“老英雄”三個字,誰知正對胡三老一股子勁。他把腿一拍道:“著!老賢侄。你這句話,就是我的知己。
  我常說,在會館裏住的人,隻有你一個人幹淨,沒有一點官味,其餘都是狗窟裏鑽一下,豬圈裏鑽一下,什麽老爺?什麽先生?“楊杏園怕他往下罵,便道:”你老人家別理他,到會館裏來了,可以到我這裏來坐。我聽見說,你老人家年壯的時候,南北水陸路走過十五省,多見多聞,很願意在你老人家麵前領教領教。“胡三老摸著胡於哈哈大笑道:”怎麽?老賢侄,你知道我走過十五省嗎?“楊杏園道:”同鄉誰人不知,我早已聽見說了。“胡三老把手心裏握的兩個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直響,一隻手將胡子摸上幾下,笑道:”提起當年出門的事,那真有得說了。那個時候,哪有什麽輪船火車,整萬裏路,也隻好走啦。走路那還不算什麽,旱路上有旱路上的強盜,水路裏有水路裏的強盜,客住站,船靠岸,哪裏不要留心。“胡三老說到這裏,將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麵有一個大瘡疤,給楊杏園看。
  說道:“你瞧!這就是被響馬所砍的刀傷。”楊杏園笑道:“我說怎麽樣?就這一點成績,就夠得上老英雄三個字了。”胡三老見楊杏園一再恭維他,喜歡得眉開眼笑,連他年輕的時候,偷殺村莊裏肥狗吃的事情,都說出來了。這天他在楊杏園這裏就談了幾個鍾頭。以後他到會館裏來,別的屋子都不去,專在楊杏園屋子裏坐。
  光陰容易,轉眼就是一個星期。何劍塵所籌的款項,依然無著,十分著急,但是他在花君方麵,卻不肯丟這個麵子,對花君總說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六七百塊錢的事,在何劍塵當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懶懶的做生意。
  她的領家,人家都叫她陳家裏,是上海浦東人,年輕時就吃堂子飯,哪樣事情不看個透徹。她見花君近來和何劍塵的情形,這樣親密,早瞧了幾分,正打算警戒她。
  這天晚上,外麵來了一個條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見了條子,半天還沒打算走。陳家裏借著這個問題,就發揮起來,便自言自語的,大發脾氣。說道:“你不要像這個樣子。揭開天窗說亮話,我沒有五千塊錢,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發糊塗,給我這樣硬頂。”說著,啪的一聲,將桌子一拍,桌上一個茶杯,嘩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見陳家裏發氣,已經有點害怕,猛然聽得桌子一下響,嚇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聲哭了。陳家裏冷笑一聲,說道:“哼!你起得好念頭!把我當什麽人!你不要怪別人,你隻怪你那鴉片鬼的爺,為什麽把你賣了。”花君聽了這句話,一陣心酸,淚如湧泉,便抽出手絹捂著臉伏在桌於上,嗚嗚咽咽的哭。陳家裏在煙筒子裏拿出一枝煙卷,擦著火柴,抽了一口。把兩個指頭夾了煙卷,指著花君說道:“我對你說,你豪燥點跟我去出條於。哭麽,等到回頭沒有事,慢慢交哭。”花君本想和陳家裏硬頂到底,心裏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對拚好了。想定了,隻得忍住一口氣,就著臉盆裏的涼水,擦了一把臉,打開粉缸,對著鏡子,又重新擦了一點雪花膏,撲了幾撲幹粉,拿出小梳子來,抿了一抿前頭的覆發。又背對著椅子上的鏡子,回過頭來照了一照後身。拾落的整齊了,這才走出去。誰知花君一出門,正碰著何劍塵到了。何劍塵先笑道:“不湊巧的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點回來才好。”花君一把捉著何劍塵的手,眼圈一紅,怔怔的對立了一會,半天才說道:“你不要對她說什麽,我自有法子,總吃我不下去。”這時,停在門口的車夫,把車上四盞水月電燈,點得燦亮,叉著兩個手在胸麵前,對裏麵望著,正等花君上車,花君也沒有再說什麽,放開何劍塵就坐上車去。車夫抬腿就跑走了。
  何劍塵摸不著頭腦,也呆了,兩隻腳不知不覺的走了進去。毛夥一陣叫客來,抬頭一看,才知道到了鳳仙班裏麵。這時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爺來了。”陳家裏聽說,便卷起簾於讓何劍塵進去。房間裏的小老媽阿根,一麵趕著張羅茶煙,一麵對何劍塵道:“五小姐剛剛出去,早五分鍾來就碰著了。”何劍塵道:“誰知不要早來五分鍾,我也碰見了。”阿根道:“是在門口碰著的嗎?到底是老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別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會進來了。”陳家裏笑道:“何老爺是最疼愛阿囡的,哪裏會做這樣滑頭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說嗎,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氣,嫁給人家做姨娘,隻要三天,就怕要給人家大婆子打出來。
  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飯,除非有個規矩客人,討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末,還可以帶到過去。但是這種人哪裏去找呢?說也湊巧,偏偏就有這樣一個人。“
  說著眯著眼睛,對何劍塵一笑。何劍塵隻裝不知道,躺在一張沙發椅上抽煙卷,也微微對陳家裏一笑。陳家裏又道:“真話歸真話,說笑歸說笑。何老爺你何不作個好事,把花君討了去。我的話,是好說,她也是千肯萬肯的。”何劍塵聽了這話,未免心裏一跳,勉強笑著說道:“我沒有這樣的福氣。”陳家裏道:“何老爺你這話,是倒轉來說罷?不瞞你說,阿囡癡心妄想,早已有這個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進退,心想人家也不過三十歲,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幹金小姐續弦,哪裏會到堂子裏來娶人。”說著掉頭一問阿根道:“我格句閑話阿對?”何劍塵想道:“這老家夥今天一再討我的口氣,什麽道理,難道花君已和她開正式談判了嗎?管他呢,我也來試她一論罷。”便笑道:“好極了,那末,我預備一萬塊錢來辦這樁喜事罷。”陳家裏似笑非笑的說道:“一萬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發財,隻要把虧空洗幹淨就行了。”說到這裏,把臉一板,正工經經的和何劍塵說道:“規規矩矩的話,多也不要,我們隻有三千來塊錢的債,何老爺你拿出三幹五百塊來,人就是你的了。從前有位客人,他也出過這個數目,想討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個字也沒回答他。何老爺討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錢上看破一點了。何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自己肚皮裏出來的,一樣看待,隻要能跟著你何老爺去,我心裏就十分安心,什麽事,都可以將就的。”何劍塵在那裏抽煙卷,耳朵裏聽著她的話,心裏卻把一句一個字,都稱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聽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這話,我也很相信。不過我本人,根本上就沒有拿出兩三千塊的本事,那又怎樣辦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說道:“又沒有誰問你老爺借錢,何必說這些話呢!”陳家裏見何劍塵說話,絲毫不著邊際,也不能逼著老望前提,隨便就扯著說了一些別的話。不到一個鍾頭,花君回來了,何劍塵仍舊和往常一樣,談談說說,坐了一會就走了。陳家裏回轉身來,便對阿根道:“你看這個人口風多麽緊,哼!人在我手裏,看你用什麽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點!要吃裏執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個人便囉囉嗦嗦,說了一大篇。阿根一心聽陳家裏說話,一不留心靠在桌子邊,衣裳拖下一個茶杯來,掉在地下打破了。陳家裏道:“阿根,你也愛上了哪個熱客,商量著和我來搗亂嗎?”
  阿根不敢做聲,把地下的碎碗撿起來,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陳家裏,隻見她把臉板得鼓皮也似的緊,眼角上都含有一種殺氣,嚇得低了頭坐在一邊,正不知道怎麽好,心裏急得很。也是合該有救,接上就來了兩幫客,隻這麽一混,就到一點多鍾了。陳家裏發氣的機會已過,也就自回小房子裏去了。從此以後,陳家裏和花君,一天決裂似一天,何劍塵去了兩回,聽些冷言冷語,受飽了氣回來。
  幾日一轉,又是一個星期。這天下午,楊杏園和胡三老談得高興,買了兩斤黃酒,一大盤子燒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間屋子裏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進楊杏園屋子裏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楊杏園教長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壺龍井茶,打開門,坐在門口看樹上的落葉。隻見那樹上半黃半綠的葉兒,一陣一陣的,被風吹著打在白粉牆上,落在牆腳邊,剛剛要落地,起一陣旋風,把已經落在地上的葉兒,趁勢都帶著卷了起來,又吹起來兩三尺高,就在院子裏打了一個胡旋,由東往西,它們竟不約而同的,一齊落了下去,堆在一個廊簷下的犄角上。一陣過去,又是一陣。楊杏園看得呆了,猛抬頭,隻見何劍塵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
  楊杏園笑道:“什麽事這樣急?莫不是喜音動了。”何劍塵道:“人家忙得厲害,不要說趣話罷。”說著,對楊杏園拱拱手道:“我有兩樁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馬上就要到天津去,報館裏的事,要偏勞偏勞。其二,你在郵政局所存的那筆款子,就請你明天取出來。”楊杏園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動了嗎?現在消息怎樣,我願聞其詳。”何劍塵道:“話長哩!等我天津回來,慢慢的告訴你罷。”楊杏園道:“不行,必須你把喜事的程度,辦到什麽樣子告訴我,我才和你幫忙。不然,我就不管,免得白費心。”何劍塵道:“告訴你也未嚐不可,不過這話太長,你又是一個最喜歡搜根究底的人,我實在怕和你說的。簡單的說,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子裏了,她現在是等我籌款子贖身。”楊杏園道:“什麽?已退捐了麽?這是哪一天的事?”何劍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楊杏園道:“她那位陳家裏,也不讓於梨雲的無錫老三。她怎樣能輕輕易易的讓花君下了捐?”
  何劍塵道:“你哪裏知道,這一個星期之中,明鬧暗吵,也不知鬧有多少場。到了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見客,陳家裏氣不過,就把她叫到小房子裏去,不問三七二十一,又罵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鬧,忍痛受了一頓苦,回到班子裏去,不聲不響,泡了四盒火柴頭,打算喝下去。卻被阿根看見,把它搶下來了。回頭陳家裏來了,龜鴇聚在一處商量,說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隻要姓何的出幾個錢,你就讓她走罷,要不然,這樣天天鬧下去,生意是沒有望的。設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人財兩空?陳家裏仔細一想,實在沒有法子,隻得把她帶回小房子裏去親自看著她,對她說好說歹,說:”我並不是不讓你從良,隻望你多幫我兩年忙,把虧空弄幹淨了,再讓你走。現在你要從良去做太太,是你一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為我誤你一生。隻是你輕輕快快一走,丟下我,好比鐵匠圍裙,渾身都是火眼,怎樣得了?我這幾年,也沒有待錯你,你跟著人走了,就不替我想想嗎?況巳我這虧空,總也是為你累下來的。你既然要走,也應該替我想想法子呀。阿囡呀!我總把你當親生的兒女一樣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望上長的,我求你,就隻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債主逼死我嗎?就不問我嗎?‘說到這裏抹著鼻涕就哭起來。“楊杏園道:”你何以知道這樣詳細?“何劍塵道:”這都是阿根來告訴我的。花君到底心軟,被她一哭,心就哭軟了。就叫阿根來把我請了去,商量這件事。說來說去,至少還要預備八百塊錢。在北京是決計籌不出來的,我隻好親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順便把幾件鑽石,就在那裏賣出去。“楊杏園道:”花君當真把鑽石送給你嗎?“何劍塵道:”這個豈能假的。“說著便在身上掏出一個白銀小豆蔻匣子來。打開匣子,裏麵有兩隻戒指上麵的鑽石,都有豌豆來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麵也嵌著一副小些的鑽石。何劍塵便一樣一樣拿給楊杏園看,微微笑著說道:”如何?“楊杏園不料花君居然有這些積蓄,還能完全交給何劍塵,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羨慕又是佩服,說道:”這四件東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塊錢。
  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賣脫你就不必籌多少了。“何劍塵道:”你不知道,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製衣服,買木器家具,以及家裏零用的東西,哪裏不要錢?照我算,至少還要預備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沒有什麽把握,還是撞木鍾呢。“說到這裏,看看手上的表,已經五點了。說道:”我還要到幾個地方去。
  話就是那樣說,奉托!奉托!“說著把豆蔻匣子依舊揣在懷裏,匆匆的就走了。
  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誰知一去三天,一文錢也沒有張羅到手,鑽石雖然賣了一千四百塊錢,差的還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裏了,若叫她盡等,不但自己麵子收關,恐怕還有萬一之變。在天津哪裏能住下,一點沒有頭緒,又跑回來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畫策的,還隻有楊杏園。下了火車,一直便到皖中會館來。
  他一進門,便想和盤告訴楊杏園,偏偏有一個紅麻子白胡子的老頭子,坐在他屋子裏,叫他去不好開口。楊杏園看見何劍塵來了,哪裏忍得住,便先問道:“你在天津去三天,款子等得怎樣了?”何劍塵皺著眉毛說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的,竟是一錢莫名,這卻怎樣好?我本想在那裏多住幾天,一來報館裏的事,不能久請你代勞,二來花……”說到這裏方覺得旁邊還有一個生人,一時便把話頓住了。
  楊杏園笑道:“不要緊,我們這位胡三老,也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最喜歡管人家這些兒女賬,你有話隻管說。”何劍生很躊躇的說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脫離了原地,在外麵住著,她就恨不得早一日離開他們。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們或有變化呀。所以我非急於回來不可。”楊杏園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握嗎?”何劍塵把腳一頓道:“哪裏有把握。”說著,又滿臉堆下笑來,連連對楊杏園拱手道:“你還得幫我一點忙。”他們在這裏說話的時候,胡三老坐在一邊,一聲不言語,左手摸著胡子,右手握著兩個核桃,隻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見何劍塵話說完了,忽地站了起來,對他說道:“我來多這回事罷,我借一千塊錢給你老哥,完了這一樁喜事,好不好?”何劍生聽了這句話,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正派派的說話,又決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剛才進門,忙得過於大意,連你老人家貴姓都沒有問,真是所謂萍水相逢,哪裏敢來相煩呢?”胡三老漲紅了臉道:“何先生,你以為我這一大把胡子的人,還和你取笑嗎?你莫瞧不起我鄉下老頭兒,拿出萬把銀子來,那還真不算一回事呢。”楊杏園聽見胡三老說借一千塊錢給何劍塵,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劍塵三言兩語,把老頭子就說僵了。把一樁極好的事情,幾幾乎弄壞。連忙對他使個眼色,教他不要多說話。便笑著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說話,說得到,作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興頭上,隻管幹這些英雄豪傑的勾當,可是將來令郎聽見了,不知道底細,還說我作晚的,哄騙者前輩,請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塊錢來,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幹這不要緊的事情,豈不冤枉?弄到那個時候,何先生一刻兒又拿不出錢來還債,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人家以為如何?”胡三老道:“不要緊,我作我的事,哪裏許他們說一個不字。你若以為我是玩話,我明天就拿錢交出來,好不好?”說著又對何劍塵道:“朋友!
  你和我並不認識,要我借一千塊錢給你,交情上,是談不到。老實話,我是看在那位小姑娘的麵子上,借錢給你的。我見她怪可憐的,借了錢給你,就好教她跳出火坑了。“這老頭子夾七夾八說上一遍,何劍塵一點摸不著頭緒,愣了許久,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笑道:”這話還得告訴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這裏說許多話嗎?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裏,就全聽見了。你去後,他老人家問我,我自然都說出來,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電話來請我去,問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這裏,他說杜十娘這樣的人,難道現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見了麵之後,他自信老眼之非花,認花君是個有覺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這筆錢給你。是君子成人之美之意。你不知道,老先生就是這個脾氣,要幫忙,不在乎交情深淺。他老人家常常自比《兒女英雄傳》裏的鄧九公,其胸襟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劍塵聽了楊杏園一番話,早已心領神會,便對胡三老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說道:”我是不知道有這番經過,要是知道,決不會推辭的。“說到這裏,又向胡三老一拱手道:‘哪末,就全仗您這位老黃衫客了。”胡三老笑道:“黃衫客這個稱呼,卻不敢當,你也不是李益一流的人。這一千塊錢,不過是借給你,暫救目前之急,又不是送給你。要是白送給你,那才算得是俠義作事啦。”何劍塵道:“不然,君子濟貧不濟富。我並不是借錢還不起的人,自然犯不著要老先生白送。倘若真是窮小子,老先生真送一千塊錢給我,也未可知哩。”這句話胡三老頗聽得入耳,摸摸胡子,點一點頭道:“這話很對。”楊杏園心裏想道:“何劍塵這人,真會看風轉舵,居然大拍起來了,我索性緊這老頭兒一把,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便哈哈大笑道:“今日之事,痛快已極,我要浮一大白。”說著,拿出一塊錢來,叫長班去買上好的三斤花雕,又打電話給通商飯莊,叫他送幾樣大碗菜來。對胡三老道:“你老人家常說我不配陪您喝酒,這位何先生卻有個上斤的酒量,回頭可以和你比比了。”胡三老道:“喝酒我是不推辭的。不過這位何先生還沒有謝我,他怎好和我先吃起你的來。”楊杏園道:“有酒就喝,管他是誰的。今天算我代他謝您,明天他再還我的禮,你老人家來個雙份兒,不好嗎?”說說笑笑,一會子菜都來了。楊杏園便叫長班胡二拿出一把大壺,把酒燙的滾熱,然後將菜擺在桌上,點起燈來,三個人便開懷暢飲。喝到一個鍾頭以後,胡三老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半,忽地站了起來,把背心一脫,搭在胳膊上,在大袖子裏,抽出一條毛絨手巾,隻擦頭上的汗。說道:“不能喝了,再喝就要抬回去了。”說著,踉踉蹌蹌,就走了出來。楊杏園一時沒攔住他,他已經出門了,心裏正怕他摔著,隻聽見院子裏“噗咚”一聲,接上一句“哎喲”,大家都嚇了一跳。要知怎樣了,且聽下回交代。

 
 



 
第十三回設筵開場歌台真燦爛典衣終曲舞袖太郎當
                 
  卻說胡三老走出院子去,隻聽見“噗咚”一聲,大家都嚇了一跳。楊杏園趕緊走出去,連問怎麽樣了,長班正提著一壺開水進來,說道:“沒有什麽。胡老太爺踢倒院子裏一個花架子,嚇了我一跳。”楊杏園再要問胡三老碰傷了腿也沒有,誰知他頭也不回,走得遠了。何劍塵笑問楊杏園道:“這個老頭子,我看他有三分憨氣,大概他說借錢給我,竟是靠得住的事。”楊杏園道。“你莫要小看了他,他任快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你明天上午來,包你有一千塊現洋到手。‘啊劍塵聽了這話,越發放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到了次日,胡三老果然拿一千元鈔票來了,當日楊杏園轉交與了何劍塵。
  何劍塵有錢在手,自會去辦他的事,隻是教楊杏園添了無限的感觸。此心一動,不由自主的,就走到鬆竹班來了。這天恰好那無錫老三並不在班子裏,是一樁最痛快的事。楊杏園來了,房裏的阿手,就在茶葉瓶裏抓茶葉泡茶。梨雲道:“喲!等我來罷,不要那個。”說著,在茶盤於裏,拿過一把小小的洋瓷壺,揭開蓋子,看了一看,裏麵是幹淨的。然後在衣服櫥裏取出一個玻璃罐子來,撮了一把茶葉放在壺裏麵,這才交給阿毛去衝開水。茶泡來了,梨雲揀了一個白淨茶杯,倒上一杯,遞給楊杏園。笑道:“你嚐嚐看。”楊杏園本坐著的,接了茶杯笑著站了起來,說道:“太客氣,不敢當。”梨雲笑道:“不要廢話,你嚐嚐是什麽?”楊杏園坐下來喝了一口,偏頭想了一想,回頭又喝了兩口,笑道:“很好的龍井。”梨雲把頭一偏,笑著說道:“呸!你還混充會喝茶呢。”楊杏園笑道:“北京人喝茶,於脆隻有兩樣名稱,有茉莉花的茶葉,叫香片,沒有茉莉花的茶葉叫龍井,也無所謂好歹,隻曉得叫幾百一包。剛才我嚐嚐茶味,並沒有茉莉花香,那末,我說是龍井,並沒有錯啊。”梨雲道:“你真會辯嘴。我告訴你,這是一個姊妹從南京帶來送我的,她說叫雨前毛尖,出的地方,就在你們安徽呢。我想,我又不講究喝茶,何必白糟蹋它,所以留在櫥裏,等你來泡給你喝,也免得你來了,老說我們茶葉不好。”
  楊杏園笑道:“那末,著實的謝謝你了。我不是何劍塵帶我逛胡同以後,除了這個茶,可說沒有別的嗜好,現在就不然了。”梨雲瞅了他一眼,笑道:“又要瞎說。
  你提起何老爺,我倒要問你,五阿姐的事怎麽樣了?“楊杏園道:”咦,奇怪了!
  這事你還不知道嗎?“梨雲道:”自從她搬到鳳仙班去了,見麵很少,就是見了麵,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問人家這些話。就是她退了捐,住在小房子裏,還是你告訴我以後,我才聽見別人說呢。“楊杏園聽她如此說,就把何劍塵最近籌款的情形,略略告訴她一遍。梨雲坐著低了頭,把一隻手去搓她駝絨夾襖的衣裳角,無精打彩的說道:”那麽,人家是好了。“說完,低了頭一聲不言語。楊杏園看見她這種情形,真是:傷心恨我,薄命憐卿,弱情婉轉,無詞可達。便挨著梨雲旁邊椅子坐下,正想說幾句話安慰她,隻見門簾一掀,一個人伸進半截身體來,口裏操著蘇白說道:”哎喲!要好得來。“楊杏園回頭看時,卻是同班子裏的素梅老四。隻見她穿了一件線色旗袍,穿了一雙高底鞋,梟梟婷婷,手上拿著幾張綠色小紙券,走了進來。
  梨雲便站了起來說道:“四阿姐,坐(口虐),夜飯阿吃過?”素梅隨口答道:“吃過哉。”回轉身來,把那幾張綠色紙券,遞給楊杏園問道:“楊,你看看,這上麵說些什麽?”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春明劇場水災遊藝會的入場券。券的正麵,列的是戲價,座位一元二元三元三級,另外頭等包廂一百二十元,中級包廂四十元,普通包廂二十四元。這張戲券,標明是前七排,價目三元。券的那一麵,是遊藝的目錄,頭一天趣劇:一隻狗,正劇:倒糞夫的婚姻。第二天趣劇:先生的鼻子,正劇:老媽子的戀愛。第三天趣劇:?……正劇:丟人嗎?下麵一律注明,十校戲劇革命社合演,旁邊還有小注兩行:“每券一張,適用一日,任何機關,概不優待。”
  楊杏園看完了,笑道:“好硬的戲價,梅蘭芳楊小樓的義務戲,也不敢說這幾句硬話呢。”素梅道:“我聽見說,這是看文明戲的票券,不知道是也不是?”楊杏園道:“是的,你在哪裏買的?”素梅道:“誰花一塊錢買這個?花兩角洋錢,遊藝園文明戲有得看呢。”楊杏園道:“難道你是撿來的嗎?”素梅道:“不是,是一班華國大學的學生送我的。你要嗎?我送你一張。”楊杏園道:“謝謝!我沒有工夫看戲,你轉送別人罷。”素梅在這裏一打扯,楊杏園和梨雲就無話可說了。三個人在一處坐著,說了一起,不覺就是九點鍾,楊杏園隻得捺住興頭,趕著回去。
  車子走不了幾步,隻見逍遙球房裏嘻嘻哈哈,走出一班少年來。頭一個,便是楊杏園的朋友李吟雨。楊杏園扶著帽子和他一點頭。李吟雨連連招手道:“請下來!
  請下來!我有一句要緊的話和你說。“楊杏園隻得走下車來。李吟雨便在衣裳袋裏,抽出一搭紅綠黃色的彩券來。楊杏園一看,正是剛才看見春明劇場水災大遊藝會的入場券。便笑著問道:”找我有什麽事,難道要送我一張戲券嗎?“李吟雨正色道:”這是我們籌款賑災的戲券,哪裏能送人?就是我們自己家裏人看戲也要出錢哪。“
  說到這裏又轉出笑容來,將那一遝戲券,交給楊杏園道:“這是頭二三級的戲券各十張,一共三十張,你的熟人很多,替我包銷了罷。”楊杏園接了戲券,口裏念道:“一三得三,一二得二,再加上十元,共六十元。”笑嘻嘻的對李吟雨一拱手道:“對不住,這個年頭,六毛錢也不容易,教我包銷六十元戲券,不是給我開玩笑嗎?
  原壁奉還,另請高明罷。“說著把戲券雙手送回李吟雨。他把手一攔道:”不!你銷多少是多少,將來再結賬,好不好?“楊杏園道:”照我看來,恐怕一張也銷不了,那怎樣辦呢?“李吟雨道:”你這話,我不信!我們又不是自叫人家捐錢,還請人家看愛美的戲劇呢。“楊杏園道:”你有所不知,北京人腦筋頑固,那種鑼鼓喧天的戲劇,他真舍得整塊錢去看,你們學生的革命戲劇描摹世情太深,他們哪裏能懂這樣高尚藝術呢?“李吟雨道:”你不願意代銷,我也不勉強。那末,你自己這一張,總可以銷罷。不講朋友的麵子,難道也不俯念災黎嗎?“楊杏園被他逼得沒法,隻得拿出一塊錢買了一張三等票,然後才上車去了。李吟雨收了一塊錢,往口袋裏一塞。這一群少年裏麵,有個叫小劉的,也是華國大學的學生,專喜歡逛二等茶室。便和李吟雨道:”密斯脫李,你那一塊錢,能不能借給我開兩個盤子?“
  李吟雨對眾人道:“時候不早,我可要到籌備處去走一趟,明天會罷。”大家正要來攔住時,李吟雨扯腿便走,早閃開了。那些人,要在胡同裏兜圈子,也就由他去。
  李吟雨出了韓家潭,坐了一乘人力車,便往華國大學來。走到門口,頂頭碰見水災遊藝會籌備會主任吳士幹。吳士幹伸出巴掌來,握著他的手,搖了幾搖。說道:“好極!我正要找你呢。”李吟雨道:“我兩天沒有會見你,銷票的事情怎麽樣了?”
  吳士幹道:“話多得很,裏麵去說罷。”說著,便引他到裏麵籌備處來。李吟雨早進屋子去,隻見大餐桌子上,伏著兩個人在那裏寫賬,一個是蕭百煉,一個是方大起,都是戲劇社裏的優秀分子。他們看見吳士幹進來,便將賬遞給他看,一麵說道:“這個賬,我們已經仔細的算好了,商務印書館送去票一千張,可收入一千四百元。
  中華書局送去票五百張,可收入七百元。請人分銷的共二千張,可收入三千元。三天的包廂,合計可賣一幹五百元。臨時門票,每天算五百元,也有一千五百元!共起來總可以賣入八幹多塊錢。我們把一千塊錢來開銷,還可多出七千元來賑災。所以我的意見,我們既然盡純粹的義務,前後台的茶煙和每日一餐飯,總要好一點才對。“吳士幹道:”我是服從多數的,隻要大家同意我也無成見。據密斯脫蕭的意思,要怎樣辦法呢?“蕭百煉道:”你看我這裏有張單子。“說著,便將單子送了過來。吳士或便拿著和李吟雨同看。上麵寫著道:”舞台賃金,每日四十元。布景工人,每日工資八元。加添汽油燈四盞,每日十六元(原有三盞不夠)。加增台上電影賃金每日十元。每日前後台煙十筒,七元。龍井香片各一斤,共七元。南席每日十桌,共一百二十元。各演員車資,每人一元,每日約共四十元。化裝用品,每日十元。零星雜用,每日約五十元。“吳士幹念了一遍,說道:”俄爾來梯,不多!
  不多!三天未必用得了一千塊錢呢。“李吟雨道:”每天南席十桌,似乎多一點,前後台和招待員童子軍在內,也不過六十個人,用圓桌麵來坐,坐十二個人不算多。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有五桌就夠了。“蕭百煉搖頭道:”羅羅羅!我們演戲的時候,總有幾個幫忙的朋友,為賑災的事,雖然可以叫人盡義務的,可要是請人吃餐飯,也是順水人情哪。“吳士幹道:”十桌就十桌罷,隻要我們每天多賣一個包廂,錢就有在裏麵了。“說著回頭便問李吟雨道:”密斯脫李,你所代銷的票,怎麽樣了?“李吟雨隨即答應道:”我要全賣出去,早銷完了。不過這些買票的,都不肯馬上拿出錢來,要看完了戲以後再交款。我想,戲一演完之後,我們哪有許多工夫去收那一塊兩塊錢的賬?所以我沒有賣,留得開演的日子,在票房裏現洋賣出去,那不更好嗎?“吳士幹道:”其實呢,隻要賣出去了,收錢這個麻煩,也省不了的。
  好在你一人名下的有限,留得票房賣也無不可。那末,你明天要把票交回來,你改入演劇股罷。“李吟雨道:”好極了!我正想在戲裏去個角兒玩玩。這樣說,從今日起,我就脫離交際股了。“吳士幹道:”我的意思,你在後台照應點好了。你真要加入演劇,可得趕快認定角色去讀腳本,免得臨時倉卒誤事。“李吟雨道:”那是自然。事不宜遲,我今晚就到演劇股去認定角色。“吳士幹道:”他們現在第一教室,排戲主任卜耀聯你是熟人,你自己去找他好了。“李吟雨聽了這話,一團高興,就往第一教室來。便由卜主任,派了他一個重要角色。
  從這天起,李吟雨自己拿了一份油印的腳本,放在身邊,隻要有工夫,搖頭擺腦,手上比著說話的姿勢,便拿出來讀。日子很快,轉眼就到了水災遊藝會的第一天。這天他們所要演的趣劇一隻狗,正劇倒糞夫的婚姻,在學校裏已經試演了兩天,成績很好。大家十分高興,都說這愛美的戲劇,在春明劇場這種新式舞台上來演,一定可以得群眾的歡迎。戲劇股的人磨拳擦掌,都要一試身手。到了下午四點鍾,大家都上春明劇場來,那些身上掛紅綢條兒的招待員等人,已經在前台忙個不了。
  走到後台,見裏麵已經貼了許多黃紙條兒,也有寫男角化裝處的,也有寫女角化裝處的,也有寫後台庶務處的,也有寫演員休息處的。單是這休息處,就是一個專司其事的人,這裏有兩張桌子,許多椅子,桌子上擺了幾十個茶碗,八把瓷茶壺,四壺泡的龍井茶,四壺泡的香片茶,一列又排了十筒炮台煙卷,演員和到後台來玩的人,圍著在一處抽煙喝茶,說說笑笑,好不有趣。到了五點鍾的時候,應該化裝了,主任吳士幹先生,便指揮仆役在牆上貼出一張條子來,上麵寫道:“前樓已將酒席擺好,演劇股諸君,請至前麵用飯。”這張條子貼出,後台的人,就一窩蜂似的,走左右樓包廂的後麵,分兩股跑往前樓,頓時隻聽一陣擂鼓也似的樓板響。李吟雨走到前麵,一看擺上五桌,一刻工夫人已坐滿,還有許多人站著。吳士幹也站在旁邊,說道:“還有五桌啦。前台諸位,可以慢點用飯罷,好等演劇的吃飽了去化裝。”
  坐在桌上的,聽見這樣說,慢騰騰退下來了幾位,也就有幾位趕緊上前補缺,依然前後台混雜。後來還是由吳士幹親自指定哪個坐,哪個且請慢一步,這才坐定。這飯雖然是整桌的席麵,這些演員,熱心藝術,哪裏有工夫慢慢的飲宴?何消片刻,飯已吃完,他們就趕忙跑往後台。裝扮好了,差不多七點,趣劇快開演了。這時台前辦事的人,紛紛往後台跑,都要找主任吳士幹。一會兒,宗吾用滿頭大汗,也跑了進來,口裏說道:“這怎怎怎樣是好?我們的計劃,完全失敗!”吳士幹連忙問道:“我請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宗吾用道:“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其他幾家代售處,我都問了。他們回答的話,都是一樣,說戲券一張也沒有賣出去。”
  吳士幹跳腳道:“唉!這是我大意,事先調查一下賣票的情形就好了。”又問前台賣票員白慧心,賣了多少票。白慧心道:“還沒有開始賣票呢。”吳士幹聽了搖搖頭,便走到台麵前,揭開一點兒戲幕,望外張著,隻見樓上包廂裏麵,有一個廂裏,坐了一個老太太,有一個廂裏,坐了幾個婦人,都閑著坐在那裏抽煙卷。散座上也有七八個人,無精打采的坐著。樓底下正座,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十個人,有一大半都認得,正是同學的學生,就是不認得的,在學生會裏也很有些會過麵,他們前來,大概都是幫忙的。低下頭一看手表,離開演隻有半點多鍾了。這一來,他也急得滿頭是汗,趕忙跑到前台,告訴那些辦事員說道:“賣票不賣票,那還不要緊,若是沒有人看戲,我們怎樣演?現在我想了一個好法子,今天咱們送戲一天。這票房裏有多少票,全拿出來,諸位可以一個人拿一百張到大街上散去。我一麵打電話到各學校,叫他們邀同學快來,我想總可以上一半座。”大家聽了,劈劈啪啪一陣鼓掌,說法子極妙。大家便拿了戲票,出了春明劇場,分途分散。這個法於,卻很巧妙,不到半點鍾工夫,男女就來了千把個人。吳士韓一頭大汗,這才收拾幹淨,就拿著鈴子叮當叮當搖了起來。一會兒開幕,先演趣劇,這個時候,在街上得了戲券的人,紛紛的進來,滿戲場裏,隻聽哄哄的聲浪。台上演戲的人,隻管說話,台底下哪裏聽見一點?這趣劇演完,正劇開幕。劇中的主角,是一個富家翁,乃是何鍾音去的。他穿了一件紅緞袍子,外罩青馬褂,頭上戴了小瓜皮帽,加上眼鏡,夾上夾鼻子的胡子,居然是個老者。便背著手,在布景後麵,踱來踱去,口中嘰哩咕嚕念腳本裏的話,說也奇怪,念得爛熟的腳本,這個時候竟很有些仿佛起來。心裏撲撲的跳,背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他想道:“別慌!越慌越糟!”便走到休息處,抽了一根炮台煙,又喝了一杯茶,然後走到布景後麵,靜等出台。過了幾分鍾的工夫,照著腳本上,應該是他出台的時候,他便彎著腰,一步一點頭,左右兩擺手,走著官路出去。偷眼一看台下,隻見許多人的眼光,都射在自己身上,心裏卻又撲撲跳起來,手腳不知道怎樣好。腳本裏麵所有的話,也忘記了如何說起。他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影子,便隨口謅著話說起來。在台上和他說話的角色,前言不對後話,也慌了。而且那個角色又是一位寧波人,配上他的衡州京話,簡直兩個人,誰也不知誰說什麽。後來何鍾音想起頭緒來了。腳本裏頭,有句“那還了得”,便由台左跑到台右,台右跑到台左,舉起手,口裏說道:“那還了得!那還了得!”台麵前前一排有個老頭子,看看隻搖頭,歎了一口氣,回頭看左右座上的,也都皺著眉毛,對著台上。何鍾音在台上一眼看見,指著老頭子罵道:“不許胡鬧。”老頭子淡淡的說道:“我胡鬧?就算我胡鬧罷。”台底下的人,看見台上的演員和看客吵起來,頓時一陣巴掌,開了幾十架機關槍一樣,鬧個不休。在這巴掌聲中,也有叫好的,也有撮起口來吹哨子的,也有哈哈大笑的。有幾個激烈分子,一直走到台麵前,指著台上亂罵。一個說道:“現他媽的眼,這哪是演戲,簡直是一陣狗叫啦,進去喲!”
  又有一個說道:“叫化子叫街,還比你受聽,不轟你下台就得了,你還亂罵人!”
  何鍾音氣急了,把夾鼻子的胡子,拿在左手,把那副空框的眼鏡,拿在右手,站在台中間,像木頭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吳士幹看看不好,隻得走出台來,站在台口,和台下隻搖手,說道:“諸位請坐!諸位請坐!維持秩序。”這時彈壓的警察也來了,便說好說歹,把看客勸著全行歸了坐。吳士幹忘記了這是台上,依舊還站在台口上。看客裏就有人指著說道:“那個不是演戲的,快請進去。”這一句話,把全場的人,都提醒了,都哈哈大笑。吳士幹羞得滿臉通紅,望台後便跑。何鍾音站在一邊想起演戲來,趕緊把胡子在鼻子眼裏夾上,又戴上那副空框眼睛。台下人看見他當場夾胡子,有幾個人叫倒好,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沒有演到三幕,台下的人,紛紛的都退了出去,到了最後,隻剩得一二百人。還有過路的,走門口經過,看見裏麵燈光通亮,可以自由出入,也陸陸續續的走進來,站在椅子背後,胡擠一陣。吳士幹一看,太不成規矩,就在後台對大家道:“北京人死頑固,他隻會聽那一板三眼的戲,不配領教這樣高尚的藝術,我們閉幕罷。”有人說:“戲還沒有演完,怎樣好閉幕?”吳士斡道:“管他演完沒有演完,糊裏糊塗閉了幕就得了。”
  說著,就在後台叮當叮當搖起鈴來。前麵管幕的,聽得後麵鈴響,老老實實,照規矩把幕閉了。那些看客,也不知道是什麽情節,看見幕閉了,懸出一塊演完的牌子來,才知道戲已完場,這才起身出去。有幾個坐得倦了的,還打幾個阿欠。春明劇場的管事人,看見這班學生,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散了戲,還怕是說錯了什麽話,惹了官廳的幹涉,趕忙跑到後台來打聽。吳士幹道:“沒有什麽事。這本戲,因為要結束得耐人尋味,所以不等有結果,就閉了幕。”管事人說道:“今天的人,並不很多,你們也不過賣出七八百張票吧?”吳士幹道:“我還沒有調查,大概一千張總有。”管事人道:“也許今天沒有人知道,所以門票少一點。大概明天總好些。”
  吳士或隨口答應道:“是是!”他心裏一肚子的不好受,哪裏有工夫閑談。正想要走,那管事的人又問道:“吳先生,那位演滑稽角兒的,姓什麽?他那一口北京的話,說得還好,其餘的角兒他們的話我都不很懂。”吳士幹道:“是!明天會罷。”
  說著就走了。
  他出了春明劇場,雇了車,一直就回公寓。這時候,已經十一點多鍾了,公寓裏的門已經關得鐵緊。他乒乓乒乓,將門一陣亂褪,夥計答應不迭,前來開門。門打開了,夥計一見是吳士幹,笑嘻嘻的說道:“您啦!出去的時候,不是說了嗎?
  今天散了戲,有的是錢,就在東方飯店開房間,不回來了。怎麽夜靜更深的,又回來了呢?“吳士翰聽了這些話,一句也不言語,徑自走到自己房裏去。夥計暗想道:”有幾個錢就抖起來了,和他說話,他都不理呢。“這一晚上,吳士幹哪裏睡得著,次日一早,洗了臉就往學校裏跑。到了學校裏,便趕忙打電話,到本校以外的九個學校,把水災遊藝會的幾個幹事找來。這些人正愁著今天的票,又賣不出去呢,見吳士幹來找,以為他有什麽法子,果然都來了。這時,已是十二點鍾,正是休課的時候,他們便在第一教室開會。吳士幹首先走上講台說:”我原來的計劃,以為我們這樣愛美的戲劇,每日至少好賣出去一千張票,所以一切用度,都放開手做去。
  誰知事實去的很遠,連十張都沒有賣出。這不談別的開銷,就是開銷後台煙卷茶葉錢,還不夠啦。自從籌備以來,我陸陸續續,已經墊用了一百多塊錢,這個款子,算我倒黴,隻當白扔了罷。此外還有昨天春明劇場的租錢,酒席費,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錢,共有二百四十多元,是我一時大膽,在本校庶務手裏,把他辦夥食的錢,扯了過來,約定今天早上交還他。他這個錢,今天下午三點鍾就要使的,早上一見麵,就問我要,是我說了,賣票錢,沒有結賬,錢不在身邊,準三點以前交還他。
  現在已經一點鍾了,怎麽好呢?諸位都是籌備水災遊藝會的一分子,決不能叫我一個人為難,還是請大家想點法子,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罷。‘大家聽了這個話,麵麵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有幾個人,伏在桌子上,撿起地下的粉筆頭,在桌上寫字玩。吳士韓站在講台上,看見眾人不做聲,一查點人數,共到十二個幹事。他又說道:“這個,再好算沒有了。我墊了一百多,擔任零頭罷。其餘的,可得要求十二位,每人擔任二十元,要不然這事鬧翻了,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說畢,抱著兩隻胳膊,交叉在胸麵前,板著臉望著眾人。大家聽了這話,明知跑不了,又不好意思說不管。就有幾個人說:“錢是可以擔任的,但是拿不出來。就是拿出來,身上也沒有現成的呀。”吳士幹道:“這話也是真的,但是在場有十二位,難道一個有錢的都沒有嗎?我現在倒有一個法於,誰有現錢誰先拿出來,後來我們再還他。隻這麽一通融,大家就過去了。諸位想對不對?”大家看見吳士幹這樣說,這事可頂住了,想要脫身,大概不能夠,彼此商量一陣,隻得當場七拚八湊,湊足了五十塊洋錢,先交給吳士幹。說道:“實在隻有這些錢,你先交給庶務搪塞一下。其餘的,我們明天送來,你看怎麽樣?”吳士或一想,這些人一走,哪裏找他去。說道:“我原沒有什麽不可通融。可是今天三點鍾的限期,我實在混不過去。”說著,站在講台上朝著眾人,恭恭敬敬行了一個三鞠躬禮。說道:“諸位當我是個災民,周濟周濟我,這還不行嗎?”大家不提防吳士或弄出這樣手段來,不好意思再來推諉,隻得答應各人回去籌,準三點鍾以前送來。這些人回家,哪裏又有現成的錢?有的當金戒指,有的當手表,有的當物華葛袍子,零零碎碎湊著送來,還差五十多塊。
  吳士幹一想,找遠的來不及了,便把本校的宗吾用李吟雨何鍾音幾位會員,全找著了,硬要他們想點法子。宗吾用何鍾音的寄宿舍,都離得學校近,各人答應去找一點錢來。惟有李吟雨說道:“我實在沒帶錢,怎麽好呢?”說著把他那件嶄新寶藍色物華葛的駝絨袍子,在腰上拍了幾下道:“你不信,我身上,簡直不做錢響。要是寄宿舍離得近,我就把衣裳換下來,借給你當去,也無不可。現在是愛莫能助的了。”吳士幹聽了這話,也沒有說什麽,便到別處去了。一會子,他又找著李吟雨道:“你知道我的錢差不多了,借衣服給我當的話,落得作個人情,是也不是?”
  李吟雨聽了這話,跳起來道:“哪裏來的話?要那樣說,我還是朋友嗎?”說著,把一隻手解著鈕扣道:“你拿衣裳來換,我馬上把這件駝絨袍子脫下來給你當去。”
  吳士幹把兩隻手一拍道:“一刻兒工夫,我到哪裏找衣裳給你換去?你這個與朋友共的快舉,還不是白說了嗎?”李吟雨道:“我實在是真話,你不相信,要說我是作順水人情,我也沒法於。”吳士幹道:“果然如此,好極了,我或者可以借件衣服來給你換。”話說完,他轉身就走了。一刻兒工夫,他就拿了一件灰色愛國布薄棉袍子來,便遞給李吟雨看道:“這件衣服雖是舊的,可是很幹淨,你看成不成?”
  說著,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道:“真是對不起,你這件衣服,也不過穿了兩天,就換給我當去,我實在不過意。”李吟雨漲得滿臉通紅,真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便問道:“你還差多少錢?”吳士幹道:“大約還差十塊錢,你這件袍子是物華葛的麵子,準可以當得上。反正你借給我當,我明日和你贖出來得了。當多少錢,你就不用問。”李吟雨心裏想道:“贖得還我嗎?也不知道哪時的事情。好,我四十塊錢做件新袍子,上當鋪裏存著去,那是什麽話?何況今天下午,我還要去找厲白女士。這件衣服,她還沒有看見過呢。”想畢,便道:“密斯脫吳,你既然所差不多,何必當我這件嶄新的袍子。我想起來了,我身上還有五塊錢,你拿去湊合著使罷。
  隨便什麽時候還我,隨你的便。“吳士幹聽見李吟雨這樣說,要一定說借他的衣服,不要他的錢,也沒有這樣的道理,隻得笑著說道:”願借衣服願借錢,都隨你的便,我怎樣好來硬要。“李吟雨勉勉強強在身上拿出五塊錢來,交給吳士幹,轉身自去。
  他口頭上雖然說不出一個不願意來,可是他心裏,恨極了吳士幹,萬不料一句話,把今天晚上請厲白女士看電影的錢,卻都被他逼去了。但是電影雖不必看,人總要去會的。到了這天下午,李吟雨功課一完,便到女子改造會來找厲白。好在這個所在,是來熟了的地方,也不用問,一直便往裏走。他一直走進去,卻聽到一種奇聞來。要知什麽奇聞,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這個時候,厲白和著秦漱石汪曉音二位女士,正在那裏研究嫁人問題。厲白說道:“女子嫁了人,一生育兒女,就要被家事纏住了身子。那時,決計抽不出身子來去謀生活。我的意思,我們黑斯班得的人選,第一要他有錢,有了錢,什麽問題。
  就都有法子解決了。“秦漱石笑道:”密斯厲,這句話,也不盡然吧?有了錢,別的可以想法子,這非斯問題,也可以想法子嗎?我現在立下一個標準,設若有兩個人,一個有幾十萬家產,長得又麻又黑。有一個人,一無所有,卻長得猶如衛玠,賽似潘安。請問你願意嫁哪一個?“厲白道:”自然是嫁那個有錢的麻子。“秦漱石笑道:”我就不然,情願嫁那個一無所有的。因為愛情這樣東西,首先是要求精神上的安慰,隻要心裏歡喜,有錢沒錢,那不成問題c不然,黑斯班得一長得不好看,你一見人家少年夫婦,成雙作對,心裏就說不出來有一種痛苦。老跟著一個不願意的人勉強說戀愛,那還有什麽意思呢?“汪曉音道:”密斯秦這句話,我也有一部分讚成。但是我的意思,還要注重才學,專是非斯長得好看,肚子裏一點東西沒有,豈不成了個繡花枕?和這種人結婚,還不是得不著精神的安慰嗎?所以這無口邊的才,和那有貝邊的財,還比較要緊。你二位以為如何?“厲白道:”注重人才,更有弊病了。北京人有句話:“小白臉兒,不安好心眼兒‘,沒有什麽學問的,還對付不了,若加上他肚子裏再有一部春秋,那還有我們說話的餘地嗎?”秦漱石道:“有學問的人,不見得就個個沒有好心眼。若要照你這種標準去擇人,隻要有錢,就是個蠢牛,也去嫁他嗎?”厲白笑道:“這裏沒有外人,我要說一句瘋話。平心而論,誰也願意嫁個好看的人,但是我們卻不如男人那樣自由,往往受許多階級的限製,所以擇人裏麵,縮小了許多範圍。我試舉一個例:少爺老爺,看見家裏有好的丫環使女,馬上可以娶她做太太或姨太太。我們做小姐的,看見有好的聽差茶房,就不能和他結婚。要不然,就成了社會上一種妄人了。這樣說來,女子嫁人問題,以相貌為取舍,不是根本就不能成立嗎?所以我的意思,還是幹脆以金錢為轉移的好。”秦漱石笑道:“據你這樣說,大概你就受了這樣的痛苦,對不對?”厲白道:“我譬方這樣說罷了。你想,這種事,世上難道沒有嗎?”汪曉音道:“你們不要吵!說了半天,還沒有得個結論。現在我要問一句,我們到底要嫁怎樣一個人,才算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厲白道:“自然要把剛才我們所討論的,樣樣都好,那才滿意。”汪曉音道:“那麽,這個結論,我已經得了,共是十六個字。”說著,馬上就著桌上紙筆,一揮而就,寫了出來。厲白和秦漱石同拿過來一看,她上麵寫的是:“心術端方,相貌堂皇,家財百萬,會做文章。”厲白念畢,笑道:“十六個字,倒也順口。那末,我又有問題了,這四句話,寫出來卻容易,但是現在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呢。”汪曉音道:“難得難得!哪裏找去?照我看來,除非四句分做四個人去找,或者可以尋得出來。”秦漱石道:“我問你這第一件,心術端方,以什麽人為標準?”汪曉音道:“據我說,有兩個人,一個是康有為,一個是張勳。”
  厲白哈哈笑道:“哦!你揀來揀去,卻原來醉心軍閥,要嫁張小辮子啦。難道你還打算做一品夫人嗎?”汪曉音冷笑道:“你不要瞧不起張勳。現在的人,都是一隻狗眼,你現在上台,他捧你,你一下台,他不但不理你,也要為著捧別人,反要對你不住啦。獨有張勳康有為兩個人為滿清為到死,雖然頑固點,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不能不說他是亡清的忠臣。我想女子對於戀人的品行,第一是要他用情專一,這樣的人,還不算用情專一嗎?所以我說丈夫品行的標準,以康張二人為宜。不過張勳和康有為比較起來,覺得康有為又好一點,因為他是一個文人,當然溫厚可親一點。”
  厲白笑道:“這算你說贏了。第二件相貌堂皇的標準,我倒想了一個人,你猜是誰?”
  秦漱石笑道:“我猜是梅蘭芳,對不對?”厲白道:“不對,梅蘭芳是美麗,不是堂皇。我說的是顧維鈞,你看以為如何?”汪曉音鼓掌道:“對了!和我的意見一樣。現在女學生,心眼裏的黑斯班得,本來誰也有一個留學生的幻影。小顧做了公使,又出度國際聯盟會議,不說相貌,論他的資格,就該入選了。第三第四兩件,我以為家財百萬,要算梁士治,會做文章要算梁啟超,這是沒有疑問的了。”秦漱石道:“這樣說起來,必定要把康有為顧維鈞梁士治梁啟超四個人,合並來做一個人,我們嫁了,才算心滿意足,是也不是?這實在是難了。”
  她們這三位女子改造會的會員,在這裏大討論其嫁人問題,李吟雨忽然衝了進來,就把她們的議論打斷了。厲白一眼看去,見他身穿寶藍色物華葛駝絨袍,外罩花緞小嵌肩兒,白的臉子,架一副克羅克斯眼鏡,今日越發顯得漂亮,心裏不覺一動。秦漱石先說道:“密斯脫李,怎麽好幾天沒見?”李吟雨道:“可不是嗎?這幾天鬧什麽賑災遊藝會,弄得總沒有工夫來談天。”厲白笑道:“演得很得意嗎?”
  李吟雨道:“別提,不但一個災民沒有賑濟,結果,反多出幾個災民來。”厲白笑道:“胡說八道!怎麽會多出幾個災民來呢?”李吟雨道:“你哪裏知道,這回演戲,一個錢沒有收到。那些發起人,墊了許多款子,沒有錢還人,鬧得這初冬天氣,都當棉袍子下台。你想,這不是多出幾個災民來了嗎?”說著,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時,她們改造會裏雇的老媽子,不在麵前,秦漱石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李吟雨。
  李吟雨一見,連忙起來,接著茶杯嘻嘻的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厲白看見,死命的釘了李吟雨一眼。李吟雨知趣,趕忙陪著笑臉對厲白道:“密斯厲,我前回問你惜那本《愛的成年》,總忘記拿去,現在還在共和飯店沒有?若在那裏,請你明天寄給我。”厲白道:“我現在馬上要回去。那裏離這裏路又不多,你若是肯走一趟,你就同我一陣拿去。”李吟雨道:“那更好,我走共和飯店回去,也順道。”
  厲白道:“那末,我們就走罷。”說著,催著李吟雨就走。秦漱石看著厲白和李吟雨並肩走出去,偏著眼睛看他們的後影,她昂起頭來冷笑,鼻子裏哼了一聲。李吟雨這時,一看見秦漱石的形色不好,他也隱隱的聽見冷笑之聲,但是不好意思回頭,隻跟著厲白走出去。
  走到大門之外,厲白將紅毛繩圍巾望身上一技,李吟雨站在她身後邊一點,隻覺一陣粉香撲鼻而來。心裏想道:“單瞧她這個後影兒,卻是很苗條,倘若處處相稱,也不見得不如秦漱石呢。”心裏想著,他真做出癡事來,隻在厲白後麵走,把她的背影,看了一個飽。見那漆黑的愛斯頭底下,紅圍巾之上,露出一小節脖子,越發顯得雪白。走了幾十步路,厲白回過頭來對李吟雨一笑,說道:“密斯脫李,你走路怎麽這樣慢啦?”她這一笑不打緊,李吟雨看見她那張銀盆大臉,撕開一張扁嘴,簡直可以塞進去一個大饅頭,把他剛才領略背影兒的情意,洗去了一大半,反而把他愣住了。厲白道:“喲!怎麽著啦?”李吟雨這才回醒過來,笑道:“不瞞你說,你那圍巾上,很有些香味,在後麵跟著走,非常的好聞,所以我舍不得上前去。”厲白聽了,瞅了他一眼道:“這話真的嗎?我身上向來不擦香水,圍巾上哪來的香氣?你不是瞎說嗎!”李吟雨笑道:“你雖然不擦香水,難道雪花膏香蜜撲粉這些東西,一點兒也不用嗎?”厲白道:“這個卻是免不了用一點。”李吟雨道:“這就對了。你們擦在身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凡是這種脂粉香味,初用的時候,香氣馥鬱,過於濃厚,原也不過如此。惟有用了許久之後,衣袖之間,略略的染了些殘脂剩粉,一經身上的體溫或汗氣托出來,隨風吹出去一兩陣,在身邊要有個異性的人聞著,真是沁人心脾,其味無窮。剛才我聞見你圍巾上的香,老是要聞,所以舍不得走上前去了。”這幾句說得厲白心窩一陣奇癢,直透頭頂心,十分愉快。
  對李吟雨笑道:“看你不出,對於這些事,倒很有考究。”
  李吟雨正想答話,已經到了小胡同口,走上大街。便停止談話,一陣和她上共和飯店來。到了裏麵,厲白就吩咐茶房將房門開了,讓李吟雨在她外邊屋子裏坐。
  李吟雨道:“密斯厲,你就是這兩間屋子嗎?你前天寫信給我,叫我搬到你一處來住,這兒哪裏有地方呢?”厲白道:“你要住幾間屋子呢?”李吟雨道:“哪要得了幾間呢,一間就夠了。”厲白道:“卻又來,這裏兩間屋,我們各人一間,還不行嗎?”李吟雨笑道:“我是願意,不過兩間屋隻有一扇門進出,朋友來了,很不雅觀。”厲白把臉一板道:“什麽不雅觀啦!大概你我的熟朋友,都知道我們的關係,我們借此把它鬧開了也好。你們今日說戀愛自由,明日說社交公開,難道都是假的嗎?你要知道兩性戀愛,這是天經地義,男女在一處交朋友,交得密切了,自然有身體上的結合,這是極普通的事,什麽希奇?人家看見,口裏就不說,心裏誰不知道。所以我看見舊社會上的女子,為了禮節上的拘束,把神聖的戀愛,情願犧牲,真是得不償失,太不會打算盤了。有一班人,也知道戀愛是寶貴的,又要顧全什麽貞操兩個字,隻好暗中和情人往來,其實這種事,也決計瞞不了人的,到了最後,反惹得這萬惡的社會,送你偷人養漢四個字,真是氣死人。男人勾引女人,至多不過調戲的名詞,女子要和男子結合,就叫偷人,簡直當賊看待,這是什麽話?
  我為矯正這種惡風俗起見,和誰戀愛,老老實實就和誰戀愛,完全公開,不作那些鬼鬼祟祟的樣子。我絕不能承認偷人那兩個字的名詞。我們兩人在一處住,就在一處住,別人管得著嗎?什麽叫不雅觀!“這一派大道理,說得李吟雨啞口無言,隻對厲白嘻嘻的笑。厲白笑著說道:”你也沒有話說了吧?“說著將房裏門框上電機子一扭,裏麵屋子的電燈亮了起來,她就走進裏麵去換裙子。她回頭一看,門簾子沒有放下來,便隔著屋子叫道:”密斯脫李,你進來,替我放下門簾子,免得夥計亂闖進來。“李吟雨聽了厲白的話,當真走進來,把門簾子放下來。隻見床上疊著棉被,把枕頭堆得高高的,厲白枕著枕頭,仰著半邊身子,橫躺在床上,一隻腳懸在床沿上,一隻腳卻伸出去勾床麵前那個小方凳子。李吟雨見她勾了許久,沒有勾著,便彎著腰替她把凳子端了過去。厲白看見,伸腳趁勢將李吟雨的腰一句,李吟雨不曾提防,身子往前一撞,腳一滑,上半身便倒在床上,一個腦袋,直伸到厲白懷裏。李吟雨埋怨道:”你這人真是冒失鬼,倘若腰硌在床沿上,那可不是玩兒的。“
  厲白一隻手按著他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笑著問道:“我問你,剛才你在女子改造會,為什麽和秦漱石那樣客氣?”李吟雨被她按著,站不起來,連忙捉著厲白的手,說道:“摸得人家的臉,怪癢癢的,快別動手,有話好好的說罷。
  要不然,我就要胳肢你了。“厲白聽了這話,先笑起來,趕快放了手。李吟雨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東指西戳,往厲白脖子上脅下腰下,四處亂揣,厲白在床上把口笑得茶杯那樣大,滿床亂滾,兩隻腳就像踏自行車一樣,也是上上下下的亂蹬,口裏不住的求饒。李吟雨道:”你要我饒你也容易,必得叫我一聲哥哥,我才住手。“
  厲白笑得上氣接不上下氣,喘籲籲的說:“哥……哥,好……哥哥,這還不成嗎?”
  李吟雨這才住手。厲白坐了起來,一麵理耳朵邊的鬢發,一麵指著李吟雨笑道:“你鬧得夠了,我非重重罰你,不能讓你走。”李吟雨道:“罰我什麽事,你說。”
  厲白道:“罰你和我寫兩封信,一封寫給龐總長,一封寫給汪督辦。寫完信,還得替我在煤油爐子上熬一鍋蓮子粥。”李吟雨道:“現在已經七點鍾了,再要做這些事,到了什麽時候呢?”厲白道:“不要管他什麽時候,反正你不替我做完了,我不能放你走。”李吟雨沒法,隻得一樣一樣替她去做。到了十一點鍾,兩個人才把蓮子粥,吃下肚去。李吟雨笑道:“現在沒有什麽事了,可以放我回去吧?”厲白道:“你要走,隻管走。”李吟雨偏著頭,斜著眼晴望著厲白笑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賞臉不賞臉?”厲白聽了這話,眯著眼晴一笑,說道:“你瞧,這一副骨頭!什麽要求,這不是廢話嗎?幹脆你就……”李吟雨笑道:“那固然是一樁事,還有一層,我這兩天實在窮得厲害,你若手中方便,務必借十塊錢給我使,等我好去還些零碎小債。”厲白聽了這話,猛然伸出手來,揪著李吟雨一隻耳朵,笑著罵道:“你這壞透了的東西,哪回都是這樣問我借錢。”李吟雨縮著脖子把兩隻手掩著耳朵,嚷道:“哎呀喲,耳朵揪掉了。”厲白道:“別嚷,仔細隔壁屋子裏人聽見。”便放了他的耳朵,握著他的手,正色說道:“玩笑歸玩笑,說真話歸真話,你若真沒有錢用,在我這裏再拿十塊去,也不算什麽。可是我剛才所說,叫你搬來住的話,你究竟意思怎樣?”李吟雨道:“隻要能把那邊公寓裏的賬開銷清楚,你要我什麽時候搬來,我就什麽時候搬來。但是,我很不願意和你說這句話,免得你又說我在你麵前敲竹杠。”厲白道:“這也很容易,倘若你真欠公寓裏的錢,我明天可和你一路去算賬,欠他多少,我替你還他多少,這你也就無話可說了吧。”
  李吟雨聽了這話,心裏想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在外麵七拚八湊弄來的錢,我實在用的不少,對於人家,不能不拿出一點良心來。”心裏這樣一想,就覺得她的這張大嘴,也並不討厭,便又坐下了。和厲白找些閑話談談,一直談到兩點鍾c再要走時,共和飯店早已關了門。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李吟雨隻得和厲白一路回公寓去,把欠賬算清。從這天起,他們就實行合作。
  當他們實行合作以後,約摸有兩個星期,外麵說女子改造會的閑言闡語,實在不好聽。誰知就在這個時期,女子改造會,忽然分裂為二。另外成立了一個女子解放會。女子解放會的會長,正是秦漱石,卻與她的好友厲白,處於政敵的地位。外間看見這種的現象,都十分歎惜,說是政治這樣東西,真是參與不得的,連所謂水做的女孩兒家,一做了政客,也會內哄起來。這話一傳到新聞界耳朵裏去了,也有許多人要打聽真相,以便揭破外麵的疑團。
  也是事有湊巧,女子改造會的厲白,這時忽然發出一大批請客帖子,就在會內,開一個茶話會,招待新聞記者。接到帖子的人,看見上麵大書厲白謹訂,知道她是一個異性的時髦人物,無論識與不識,早就願蒞會,瞻仰一番。況且逆料這回招待,與女子改造會的分裂必定有關,也應該去看看,以便為女子參政曆史上,多留一點材料。所以這日到會的新聞記者,居然有二三十位。一會兒,大餐桌子上,茶點擺好,厲白穿了一套灰色嗶嘰衣裙,頭發燙的蓬蓬的,擦了一臉的粉,十分素淨。走了出來,站在主席台,對來賓一鞠躬。當時劈劈啪啪,滿座就鼓起掌來。厲白便開口說道:“鄙人今天約諸君前來,蒙諸君惠臨,十分感謝。諸君職務很忙,我也是很知道的,倘若沒有不得已之處,也不敢輕於奉請,現在我有一樁事,要求諸位幫忙,望諸君念我是個弱者,要盡力援助才好。”大家聽了這話,都嚇了一跳,想道:“糟了,許是她要藉口會裏經費支絀,請我們捐款,或者要我們在報上和她鼓吹,也未可知。”都在大悔此來上當。厲白接上說道:“我為什麽事要求諸位援助呢?
  這句話,說來也長,我現在簡單的報告諸位。不是別的什麽事,就是我的未婚夫,被人引誘,現在不認我了。“說到這裏,嗓音就硬了。那些來賓,高高興興而來,以為厲白必有一番大議論,不料說了出來,原來是這一回事。大家打一個照麵,不好做聲,頓時桌子底下,卻好像打無線電一樣,你敲敲我的腿,我敲敲你的腿,忙個不了。厲白接上說道,”我的未婚夫是誰?大概在座的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我正式宣布出來,他姓李,名字叫做吟雨,本來是我一個同學。我看見他很好,就和他訂交為友。這是兩性戀愛的初步,諸君不少個中人,當然是知道的。“這句話說完,當時就一陣鼓掌。厲白又接上說道:”從此以後,我們感情逐日進步,就有了婚約。近來我們為合作辦事便利起見,並且住在一個旅館裏。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夫婦的關係,是很明白的了。不想我們會裏,有一個秦漱石女士,她竟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實行勾引我的未婚夫。其初我以為他們不過精神上的結合,還沒有肉體上的關係,誰知前幾天晚上,密斯脫李卻有一晚上沒回來,我就有點疑心。到了第二天一早,他才走了回來,就告訴我說有一樁急事,要十塊錢用,叫我借給他。我說:“你昨天晚上,準是鬧了什麽岔子吧?錢是有,你必須說出用途來,我才能拿出來。‘這句話,我原出之無心,以為他或者在外麵賭錢輸急了,借了人家的錢,等著要還。誰知他聽了這句話,漲得滿麵通紅,賭咒發誓的說:’一點兒岔子也沒有,因為有朋友住在旅館裏,要上天津去,卻因為欠了賬,走不脫身,清早找了我去,幹托我,萬托我,請我替他找十塊錢。我想別處去張羅,也來不及,所以回來請你通融一下。‘我就說:”你昨晚住在哪兒?’他說:“住在朋友家裏。‘我說:”住旅館的人,也認得這位朋友嗎?’他說:“不認得。‘我說:”這就不對了,住旅館的那個人,既然不認得你那位朋友,何以知道你住在他家裏,一清早就來找你?’他見我如此說,分辯不過來,隻得笑著說:“老實告訴你,我也住在旅館裏,怕你疑惑我,所以我這樣繞彎兒告訴你。‘我聽了點點頭,便拿出十塊錢來。他正要伸手來接,我說:”慢點,你這話靠不住,你要告訴我,是哪家旅館,多少號房間,我才能給你。’他也沒有思索,一口氣說出來,是明星旅館二十四號。他說完了,我不動聲色,將錢交給他,他匆匆忙忙就走了。我等他出門之後,馬上跟了出去,雇了一輛車一直就上明星旅館。到了旅館裏,我一問茶房,二十四號有沒有一位李先生住在這裏?茶房對我看了一看,就說:“不錯,可是帶了太太的?‘我說那就對了,茶房便引我走到二十四號房間門口。我在外麵,就聽見密斯脫李的笑聲,推門進去一看,他正和秦漱石女士坐在一處說笑。密斯脫李見了我來,臉上像漆了朱砂一樣,說不出話來。到後來他反惱羞成怒,質問我追來做什麽。當時就是活菩薩也忍耐不住,是我和他兩人吵了一頓,方才回家。誰知密斯脫李就此變了心,由前日起,就搬著走了,和我脫離關係。諸位都是輿論界的明星,向來主張公道的。秦漱石這樣賣友,李吟雨這樣的賴婚,實在是學界的敗類,情場的蟊賊,望諸位對我加以援助,一致聲討。”說著嗓子就一埂,撲撲簌簌掉下淚來,臉上擦的那層粉,被眼淚洗著,現出一條條的紫痕。加上她的蓬頭和那一身淺灰衣裙,活像一個小寡婦。在場的人,都十分可憐她。厲白將話說完,對在場的新聞記者,深深的一鞠躬,滿大餐桌上,劈劈啪啪,又是一陣鼓掌。大家用了一些茶點,各自散去。厲白覺得今天所來到的新聞記者,對她的感情,都還不錯,心裏比較舒服一點。
  厲白雇了車子,自回共和飯店來。茶房開了房門。走進房去,室邇人遐,心裏又生了許多感觸。覺得這些男子漢,他對於女子,是專門以貌取人的。你若臉子生得不好,就挖心給他也是沒用。掩上房門,坐在桌於邊,呆呆的想。這時,暮秋天氣,院子裏的葡萄藤,早已收拾幹淨,隻剩一所空架子。瑟瑟的西風吹了過來,越發覺得院子空落落的。厲白的房間,和這院子,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紙上有幾個指頭大的小窟窿,風在眼裏吹了進來,屋子裏增了許多寒氣。屋頂上,懸著的那盞電燈,微微的有點擺動。卻也奇怪,覺得它的光,今夜都是慘白的。再一看,硯池是幹的,茶壺是冰冷的,滿屋子都顯得冷清清的。厲白坐在桌子邊,正對著一麵梳頭鏡子,想起這一次燙火發,還是李吟雨幫著燙的。不料他的溫存體貼,全是欺騙我的,自己一味疾心想和他結婚,供給他的衣食,真是冤透了。這一傷心,不由得又掉下淚來。剛才在會場上流淚,伯把粉洗去了,不能不忍住一點。現在反正要睡覺了,不必顧慮,就伏在桌子上,盡量的一哭,足足有一個鍾頭。雖然沒有哭出聲來,眼淚拋珠似的流了出來,把臉上的粉洗個幹淨,一照鏡子,臉黃黃的,眼睛泡也有一點兒腫。正在凝神,猛然間,壁上的時鍾,當當響了二下,想道:“時候不早了,去睡罷!我們江西人有一句話,三隻腳雞公找不到,兩隻腳老公要幾多!
  這樣忘恩負義的人,我還想他做什麽?他雖然用了我幾個錢,他也小小心心陪著我住了許久,我也不上當。我還有許多正經事沒有做,何必為這點小事煩惱。“想畢,脫了衣裳,就去睡覺。
  到了次日,厲白起來,想起龐總長那裏,幾回前去,他都不在家。今天不如趁個早,前去碰碰看。主意打定,她便換了兩件樸實點的衣服,重新擦了雪花膏,照照鏡子,衣服穿得端正了,然後才雇了一乘車於,往龐總長家裏來。這天龐總長正為有特別閣議,一早就走了,厲白又撲個空,好不煩惱c心裏想道:“他每天下午,總要到部裏去的,我到部裏去找他罷。我雖然是求差事,和別人不同。別人要做官,無非是想弄兩個錢,我們做官,卻是為女界參政運動作先鋒,是正大光明的行為,犯不著瞞人。就是到部裏去找他,他要嫌太過於公開,我還要把這番話教訓他一番呢。”她自思自想,很覺不錯。到下午三點鍾,她果然一直到衙門裏來會龐總長。
  走到門房,她掏出一張名片交給號房道:“我要會你們總長。”號房接過名片一看,上麵寫著女子改造會會長,北京學生同盟會幹事,愛社總幹事,各團體聯合會交際員,婦女周刊社編輯,旅京贛省青年會幹事,水災急賑會會員。還有幾行名目,號房也來不及看,心想她多少有點來頭,我且替她上去回一聲。便請厲白在接待室裏坐著稍等一等,自己便拿了片子,直送到總長室裏去。
  龐總長接過名片一看,把眉毛皺了一皺。搖搖頭,噗哧的一聲又笑了。便吩咐茶房,對麵屋於秘書室裏,把舒九成秘書請了過來。舒九成來了,龐愛山將片子遞給他,笑著說道:“這個女學生真是荒謬絕倫。她並沒有經過人介紹,前次曾找到我家裏去過一次,見麵之後,她就找我要差事。我說:”我那裏並沒有女職員,這卻是無法安置,你們年輕,還是安心讀書罷。‘她卻老師長,老師短,叫個不了。
  伸手難打笑臉人,叫得我實在沒法申斥她。隻好說:“你暫時回去罷,若是少學費使,我可以替你想點法子。‘她才走了。以後她就常常來找我,麻煩透了。”舒九成道:“總長怎麽是她的老師?”龐愛山笑道:“我哪裏有這樣的學生!隻因那華國大學,我也是個董事,她就硬派我是她的老師了。這回來,大概又是來找差事。
  你可以去見她,看她說些什麽。“
  舒九成答應著去了,便在會客廳裏等著,吩咐茶房請厲白。厲白來了,遙遙的看見舒九成,兩腳並立,兩手交叉在胸麵前,放出嬌滴滴的聲音,口裏叫著老師,便彎著腰深深的鞠了一個躬。等到走進來一看,並不是總長,方才覺得剛才過於冒失,不覺臉上一紅。舒九成便用手指著椅子道:“請坐!請坐!”厲白坐下,先問道:“你先生貴姓?”舒九成道:“姓舒。”厲白道:“鄙人有點事,要見龐老師,請舒先生代達一聲。”舒九成道:“總長事情很忙,沒有工夫見客,女士有什麽話,兄弟可以轉達。”厲白道:“這個我是知道的。”說到這裏微微露出一點笑容。又說道:“我和總長有師生之誼,不應該以普通來賓相待,要親自接見才是。就是鄙人錯了,當麵教訓一頓,那也不要緊。如今派人出來代見,好像生疏了許多似的。
  舒先生以為如何?“舒九成道:”總長實在有事,不能出來。厲先生有什麽話,盡管告訴鄙人,由鄙人轉達也是一樣的。“厲白聽見他這樣說,這龐總長大概是不能出來的。便道:”也沒有別事。前幾次會見總長,曾當麵依允我,給我一點事做。
  現在相隔許多日子,並未看見發表。恐怕總長事多,把這件事忘了,特意來見總長,懇請栽培。鄙人雖然程度幼稚,不瞞舒先生說,國立私立大學的學生,認得很多。
  在學生會裏,他們很尊重我的話,關於調停學潮這個問題,我多少可以替總長出點力。“舒九成道:”厲先生的話,總長也曾和我說過。不過各機關現在都沒有女職員,我們似乎不好開這個例。“厲白笑道:”舒先生對於世界上女子參政運動這樁事,未免太不留意了。英國美國,不去說它,就是中國廣東湖南,早有女議員了。
  再要說到北京,家父衙門裏就有我一個差事。“舒九成道:”令尊是在哪個機關?“
  厲白覺得這話,說得太冒昧了,臉上一紅,很為躊躇。停了一會,低頭看著地下說道:“不是鄙人親生的父親,是義父衙門裏。”舒九成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先生這樣說,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仿佛在哪個報副張上看見,說中外會議辦事處,有一個女職員,這女職員就是督辦的幹小姐。難道這幹小姐,就是厲先生嗎?”這一句話,似乎問得唐突一點,厲白有點難堪了。她的答複,倒值得研究。看她如何答複。便在下回。

 
 



 
第十五回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
                 
  卻說舒九成一問之下,厲白竟毫不為難,從從容容答道:“是的。鄙人以為這種事,並沒有什麽不能告訴人的地方。因為他是我的老師,師父原是一樣大,加之他又是我敬愛的,所以我為表示我的誠意起見,就直截了當,拜他老人家為義父,其實和求差事這個問題,原是截然兩事。這些沒有世界眼光的報紙,要破壞女子參政,蹂躪女權,所以說些刻薄話,存心破壞我們的名譽,哪能把他們的話作標準呢!”
  舒九成道:“女士這番高論,我極佩服。不過敝部卻非中外會議臨時機關可比,非經政府許可,不能任用女職員的。”厲白道:“這一層我也明白。但是鄙人不一定要到部辦事,隻要總長發出一封聘函,聘請我做顧問一類名譽職,那就行了。”舒九成道:“這樁事,兄弟不能負責答複,回頭一定把這些話轉龐總長。”厲白對舒九成瞅了一眼,取出手絹來,捂著嘴笑道:“那末,這樁事,我就完全拜托舒秘書了。總長倘若還有什麽顧慮的時候,還要請舒公替我吹噓才好。”舒九成道:“倘有能幫忙的地方,兄弟沒有不幫忙的,這個可以請女士放心。”厲白道:“那我感謝不淺。舒公公事很忙,我不便在這裏打攪,改日再會罷。”說畢,深深的一鞠躬,這才走了。舒九成把這一番話告訴龐愛山,他當然置之一笑。
  舒九成走回秘書室,茶房回說,有位楊杏園先生打電話來,請舒秘書有話說。
  舒九成道:“你可以回個電話,請楊先生不要走,說我馬上就來。”茶房答應著去了。這時,已經六點鍾了,應該散值,舒九成坐了馬車,便往皖中會館來。一進左邊小院,那老幹橫空的槐樹,映著雪白的地,有許多枝枝椏椏的影子,不覺已是夜色朦朧了。他掀開正屋的棉布簾子進去,隻覺一陣香味,撲鼻而來。一看時,燈點的通亮,洋爐子裏的火,也燒得熊熊的。茶幾上、桌上,高高低低放了幾盆梅花,書桌上兩個古瓷盤子,盛了一盤木瓜,一盤佛手,這幾樣東西,被暖氣一烘,就香濃滿屋。再一看裏麵屋子裏,桌上墨盒打開,壓住一張紙,筆卻架在墨盒上。桌上茶壺邊,斟了半杯濃茶,已經冰冷了,卻看不見人。再回頭往床上一看時,楊杏園正和衣橫睡在床上,扯了半邊棉被,蓋著上半身。舒九成也不去驚動他,走到桌子邊,移開墨盒,拿起那張白紙一看,歪歪斜斜,行書帶草,卻是幾首詩。上麵寫的是:短屏移卻小堂虛,焚了沉檀掃蠹魚。
  茶灶藥爐生活裏,詩,:瘦損病相如。
  醉後題詩半未成,隔簾霜月冷清清,促爐無計消長夜,閑聽銅壺煮茗聲。
  窗前積雪堆黃葉,屋角清霜映月華。
  舒九成不覺失聲道:“起得好。”楊杏園正睡得模模糊糊的,聽見有人說話,一掀被條爬了起來,見是舒九成,笑道:“啊呀,客人進來了,我一點還不知道,對不住!對不住!”舒九成笑道:“你還有工夫作詩?”楊杏園道:“哪裏是作詩,也是不得已。”舒九成道:“作詩,有不得已的,這卻奇了。”楊杏園道:“你有所不知,因為我在報館裏,已經改編副張,好的稿子總是不夠,所以自己作點稿子湊數。”舒九成道:“我不知道已改編副張,我要知道,早就來找你了。”楊杏園道:“為這個事,我正要答複你,你昨天寫信請我幫忙的話,我是敬謝不敏。”舒九成道:“你現在改編副張,晚上沒有事了,正好弄個報館的兼差,為什麽不幹?”
  楊杏園道:“夜裏的生活,我實在幹怕了。所以我弄了編副張這個好缺,才逃出難關,哪裏又有鑽進去的道理。”舒九成道:“你就是不幹,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幫我的忙。”楊杏園道:“你那一張報,除你之外,還有三個助手,不說用通信社的稿於,就是各人自編自寫也勉強夠了,還要找人做什麽”?舒九成道:“你哪裏知道,那三個助手,說起來是大學生,其實都是銀樣蠟槍頭。拿一段通信社的稿子給他,他拿在手裏,橫看直看,看了半天,躊躇一會,拿起筆來要編,又重新放下。
  他不但一個字沒有寫,反要從中生出許多問題來,問你這段新聞怎麽講,應該怎麽編。等你說得清清楚楚,十幾分鍾,已經犧牲過去,哪有許多工夫!這幾天稿子,都是我一個人編,隻請那三位先生坐在一邊抄寫題目罷了。“楊杏園道:”你們這鏡報館的社址,就設在九號俱樂部旁邊,當然是俱樂部的機關報了。“舒九成道:”那沒有什麽關係,不過借他們的房子罷了。“楊杏園道:”你這就是遁詞了,他們為什麽要借房子給你們呢?“舒九成道:”我既請你去幫忙,當然不能瞞你,因為這鏡報的社長,也是九號俱樂部的議員,所以用他個人的關係,和九號俱樂部借的房子。“楊杏園笑道:”你貴報的社長,是不是在廣東鬧甄佩紳案子的文兆微?“
  舒九成道:“是他。但是據他所說,他和甄佩紳是沒有什麽關係,經香港官廳判決了,婚約一層,是不成問題的。”楊杏園道:“罷了,罷了。甄佩紳打報館的英名,我是久已聞名的了。她要和文兆微鬧起來,將我們牽連在內,那不是倒黴嗎?”舒九成道:“笑話,這是決沒有的事。你許知道,那年甄佩紳打報館,全是恃著袁世凱那點關係。現在並沒有第二個老袁,她是不敢到議員老爺麵前去持虎須的。”楊杏園道:“你還是另請高明,我實在不願幹這顛倒陰陽的生活。”
  楊杏園雖然這樣說,無奈舒九成再三地說他沒法,隻好答應暫幫幾天忙,舒九成才安心去了。到了第二天,將晚飯吃過,便往鏡報館來。到了報館,給門房一張名片,他就引進編輯部。隻見舒九成和一群人圍著大餐桌子在那裏談話,他看見楊杏園來了,便給一個連鬢胡子滿臉酒泡的人,介紹過去。說道:“這是楊杏園先生。”
  又對楊杏園道:“這就是文兆微先生。”楊杏園一看,隻見他頭上戴一頂獺皮帽子,是特製的。那帽子上麵,兩邊兩塊獺皮,一頭闊而圓,一頭長而窄,像把切菜刀一樣。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隻有四寸大,裏麵的皮袍子,像塞枕冰瓤似的,塞在裏麵。那件大衣,雖然技在身上,卻是綁得鐵緊,鈕扣子實在也扣不起來了。
  楊杏園想道:“從前我聽說甄佩紳那樣愛他,以為文兆微必然是個時髦政客,儀表非俗,原來不過如此。”這時,舒九成又和楊杏園介紹三位同誌,一位是王小山,一位是駱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令侄。這三位裏麵,以王小山先生最負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詩,詩學專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詩學上,有一個大發明,就是用那極複雜的文法,和極悠揚的調子,作出獨句詩來。這種詩,每首隻有一句,不是用過一番敲練工夫的人,那是作不出來的啊。楊杏園和他們見了麵之後,從這天起,就在鏡報館開始工作。
  有一天,楊杏園因事進城,到報館裏早一點,隻見編輯室裏靜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沒有開封,王小山一隻手裏拿著一本書,一隻手插在大衣袋裏,在電燈下擺來擺去,搖著頭口裏不住地念道:“孔雀東南飛呀,五裏一徘徊呀,十三能織素啦,十四學裁衣羅。”楊杏園道:“王先生,好濃詩興啊!”王小山笑道:“無聊得很,念著好玩。密斯脫楊,你對於詩學上,也有一些研究嗎?”楊杏園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會。”王小山道:“密斯脫楊,你這句話,大有語病。
  作詩講究平厭,那是死的文學,是國渣派所幹的事情。作詩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那是絲毫無有關係的。作詩隻要有自然的情景,調子和諧與否,那已經落了下乘了,何況還講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個字五個字一句哩。“楊杏園聽了這話,正要申辯,隻聽見牆上的電話機,叮令令的響了起來,王小山趕忙走了過去接電話。他說道:”喂!鏡報,哈哈!密斯陳罷?我是小山啦。“楊杏園在一邊聽見,知道他們是說情話,不便在這裏偷聽,便走出編輯部來。想道:”這九號俱樂部,報上登得鬧轟轟的,這和那裏,隻隔~個院子,我還沒有看見過它的內容,趁著沒有事,我且走過去看看。“想畢,便從院子裏的小門,踱了過去。
  繞過走廊,先是三間屋打通了的一個客廳,屋子中間,有四張大餐桌子,拚成一張長案,上麵蒙了雪白的毯於,桌子的四圍,沿邊擺了幾十套茶碟、茶杯,這大概是他們議員老爺會議的所在了。走過這客廳,又走過兩進正房的外麵,屋子裏麵,電燈也沒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見一個人。他想道:“怎麽著?這裏麵,就是這樣冷冰冰的嗎?”正狐疑間,忽然一陣笑談之聲,從後麵出來。他順著聲音轉過去,又是一個院子,上麵一列大屋,裏麵人聲喧嘩,電光燦亮,知道是來到了議員聚會的地方了。心裏想,我又沒有什麽熟人,進去作什麽呢?正要縮腳轉去,來了裏麵的一個茶房。他道:“楊先生,總不見你過來,何不進去坐坐。”楊杏園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別忙進去。”說著便走到玻璃窗外,隔著一層同紗朝裏望去。隻見右邊另外是一間房,這邊和中間,卻是通的。中間一套桌椅,有四個人在那裏叉麻雀牌。有一個胖子背後,站著一個時髦裝束的妓女。那妓女一隻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隻手扶著桌子旁邊的茶幾,把她的頭直伸到胖子耳旁邊,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轉頭來,兩個人的嘴,正碰一個正著,頓時滿桌的人伸著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著拳頭,在胖子胳膊上亂打,隨身便歪到他懷裏去,身子亂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樓,哈哈哈笑個不了。楊杏園再看左邊,隻見四方擺下許多躺椅,有幾個人睡在椅子上,吸著紙煙,指手畫腳,在那裏說話,說什麽卻聽不出來。還有兩個人,一個人和一個妓女,擠著坐在椅子上,交頭接耳在那裏說話。有一個人,睡在椅子上,望著他們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搖個不定,把一隻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個指頭換著點三點,一張嘴上下直動,大概在那裏唱二黃慢板。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覺得一陣香味撲鼻而來。四圍一嗅,正是那右邊房裏出來的,便挨著窗子走到右邊來,仍舊隔著網紗,朝窗裏望去。隻見正麵一張銅床,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鴉片煙家夥,有兩個人睡在那裏燒煙。橫頭放了一張橫木炕,正點著煙燈,一個人側著身子對燈橫睡在上麵,一隻手三個指頭夾了一根煙簽子,放在大腿上,一隻手捏著半個拳頭,伸出一個無名指,直伸到燈邊下去。他的眼睛已閉著了,正是一口煙沒有燒完,就在這個姿勢中間睡著的。看那上麵時,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卻燒得正有味。忽有一個人從外麵跑了進來,口裏喊道:“望伯,望伯,起來,起來,王芝庭來了。”那睡著的人,被他喊得渾身一縮,著了一驚,睜開眼睛道:“哎喲!我歪歪就迷糊過去了。芝庭是幾時來的,我要找他說話去,我讓你躺一躺。”說著他站了起來,這一個人便伸過頭去,對他耳朵邊說了許多話,他卻不住的點頭。末了,他便大聲說道:“那是自然。交情歸交情,公事歸公事。‘脫著伸出兩個指頭道:”總不能把九號自己的和普通的,都歸著一處算。“說畢,那個人便到外麵房間裏來了。
  楊杏園怕他走了出來,碰著不像樣,便往後一退,回轉身仍舊回報館來。走到編輯部裏,隻見王小山剛剛掛上電話機。過了一會,電話鈴又響,楊杏園接過來一聽,是吳碧波打來的,正是要找他說話。吳碧波問道:“剛才我打了半個鍾頭的電話,電話局老是說有人說著話,你們那裏是誰有這些個廢話?”楊杏園笑道:“以後這個時候,我請你不要打電話來。因為這九點鍾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電話裏到婦女學校去上一點鍾功課,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權,是不許旁人打攪的。”他嘴對著話機說話,眼睛可望著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吳碧波笑道:“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現在我在遊藝園,我看那個新來的新劇巳角,卻是我們的熟人,你猜是誰?”楊杏園道:“無頭無腦,我怎樣猜法?”吳碧波道:“那個廣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們中學堂的同學黃夢軒,你說奇也不奇?”楊杏園道:“我仿佛也聽見他唱成一個名角了,不知道他卻改了名姓,還到北京來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吳碧波道:“我看戲的時候,看他這個險子,就像好熟,後來越看越熟,仔細一想,卻是夢軒。我便做了個冒失鬼,跑到後台去看看,誰知他見了我,就先叫我。這時他化了裝,活是個女學生,不然,我還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們都在北京,正想和我們談談,你編完了稿子,何不來看看老友。”楊杏園道:“果然是他,我倒要來看看。你在那兒多等一等,我十二點鍾以前準到。”說完,就把電話掛上。誰知等到十二點鍾以後,自己的稿子方才編完,便趕忙坐上車子,出順治門徑往遊藝園來。
  這時,那馬路上,靜蕩蕩的,從北一直望到南頭的極端,並沒有什麽障礙視線的東西。街左邊的電燈,從麵前排得老遠去,越遠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懸在半空裏。電光影子裏,不過幾輛人力車,帶著一隻半黃半白的燈,格吱格吱,在馬路上拉了過去。深夜的北風,在街心吹了下來,刮在臉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陣一陣來割一樣。楊杏園坐在車上,心裏想著笑道:“這樣的寒夜,老遠的來看朋友,這也無異雪夜訪戴了。”不一會兒的工夫,車子到了遊藝園。或早散完了,門口隻剩了兩盞街燈,黑洞洞的,大門也掩上了,留著半邊出入。楊杏園心想,這時候還去嗎?正在猶豫之間,隻見走出一個人來,側著身子,走出那柵欄門,和楊杏園對麵碰個正著。他就在那黃昏的燈光下一對楊杏園仔細一看,笑著說道:“好哇!
  你叫我老等,什麽時候了,你這時才來?“這人正是吳碧波。楊杏園道:”偏偏稿子編完了的時候,又臨時來了兩個消息,所以來遲了。現在我們一同進去罷。“吳碧波道:”等一會兒,他這裏就要關門,豈不把我們關在裏頭。“楊杏園道:”黃夢軒他難道不出來嗎?“吳碧波道:”你不知道,這班文明新劇家,和拆白黨三個字,好像有連帶的關係,走到哪裏,人家就注意到哪裏,總有點不放心,很容易招是生非。這回他們這一組的人,倒也漂亮,為避嫌起見,幹脆住在遊藝園裏麵,自己情願處於受看管的地位,好減少外邊的疑心。“楊杏園道:”那末,我就明天白天來罷。“吳碧波道:”不用。我已經和他約好了,明天早上就在這天南樓吃早點心,誰到誰先等。“楊杏園道:”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裏住,明天我們一塊兒來,你看好不好?“吳碧波道:”很好。這樣的寒夜,坐了長途的人力車,第一這兩隻腳就要凍成冰塊,何況明天又要冒著早寒出來呢。“說著,走上馬路,又雇了一輛車,二人便向皖中會館來。
  到了次日早上,他們洗過了臉,已經十點鍾了,不敢耽擱,就上天南樓來。到了天南樓,黃夢軒卻還沒來。他二人便泡了一壺龍井,吃著瓜子先等。約摸有三十分鍾工夫,夥計喊道:“有人找吳先生楊先生。”吳碧波答應道:“在這裏。”一聲未了,黃夢軒便走進來了。楊杏園一看,隻見他戴了淺灰呢圓蓋式便帽,上麵有一條白地藍格綢條,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領上又圍一條白地蔥綠花紋縐紗圍巾。一別六七年,他臉上有紅有白,還是小孩兒一樣。兩腮下麵,還有幾點淺淺的胭脂痕跡。他一見楊杏園,早就搶了過來握手。坐下來,彼此少不得敘敘幾年的闊別。楊杏園笑道:“我不料報上登著一寸見方薛春絮三個字,原來就是你,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你為演戲,雖然受了家庭和許多朋友的反對,卻也值得呢。”黃夢軒笑道:“都是老同學,我不妨說句老實話。這個演旦的事,實在幹不得。在長江還好一點,到了北京玩像姑的這種地方來了,我覺對於人格二字,簡直沒有討論的價值。”楊杏園道:“這或者是你主觀的錯誤。我以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至如此。”黃夢軒道:“老實告訴你,我是看穿了。這裏麵樣樣都有,人家專罵他是拆白黨,那真是稱讚他呢。”吳碧波笑道:“你這話憤激得很,必有為而發。照你這樣說,難道這個裏麵,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嗎?”黃夢軒正端著一杯茶要喝,聽了這話,將茶杯放下,歎了一口氣道:“別的不說,就是我這一班裏麵的吳鈿人,大概你們是知道的。這位先生,雖然不演戲,他依舊還是女裝,三更半夜,坐著一輛車子,到處亂跑。”吳碧波道:“這真是新鮮事。”黃夢軒道:“這算什麽,還有呢。”
  楊杏園皺一皺眉毛道:“罷了!許多年不會麵的朋友,會了麵把正經話丟了,盡管談這些話作什麽?我們說別的罷。”說著偏偏頭想了一想,笑道:“沒有會麵,好像有許多話要說,見了麵,不知道從哪裏說起,索性一句話都沒有了。”吳碧波道:“我倒找著一個問題了。夢軒,你訂了婚沒有?”黃夢軒道:“這個話就是個極困難的問題了。我們吃這行飯,大家閨秀,固然是不肯給你的,就是規規矩矩小戶人家的閨女,她也不願意。所以來做媒的,除了忘八兔子賊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流氓。我要是好好的成頭家,怎樣能答應?再要說到自己找一個吧,我們的社交,是不許公開的,無論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裏找去?”吳碧波嘻嘻地笑道:“人家總說新劇家是拆白黨,好像拆白黨就是新劇家的代名詞,這樣看來,卻是冤枉。”黃夢軒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劇家軋姘頭的事,是有的。不過這都是鬼鬼祟祟來的,哪有好的婦人肯幹這樣事?在這裏麵去找老婆,那不是找產婦鬼收生嗎?
  我是看得多,想得破,決意不來的。要馬虎一點,一百二十個老婆也有了。“楊杏園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戲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雖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的人,遇著這樣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齒的。我勸你仔細一點,不要上人的釣鉤,鬧穿了,可不是玩的。“黃夢軒道:”這樁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說著,在大衣裏麵口袋裏拿出一封信來,拿著給楊杏園看道:”你瞧,我還沒有來一個禮拜,就有人把買賣送上門來。當真這拆白的罪,都在新劇家嗎?“楊杏園接過來一看,那信封上寫著”麵交薛春絮先生收內詳“,共是十個字。筆力十分細弱,一望而知是位讀書不多的女子手筆。在信封裏一抽,裏麵有一張小八行,上麵寫道;春絮先生惠鑒:在漢口的時候,我長看你的戲,就很愛你。現在你又到北京來了,真是有緣,我現在特以請小德兒送這信給你,請你會一麵,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定不推遲的,回信請交來人可也。
  姚淑貞敬上楊杏園看了笑道:“倒有意思。雖然有幾個別字,愛好之情,溢於紙上。這小德兒又是誰?”黃夢軒道:“我也不知道是誰。這封信是我那用人交給我的。據他說,是前台一個女茶房交給他的。大概這就是小德兒了。”吳碧波這時早把信接過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個既淑且貞的女子,卻會寫出這一封信來。”便問黃夢軒道:“她上麵說,在漢口就常看你的戲,當然是你一個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來曆,長的可好看?”這時夥計將他們先要的湯包端了上來。黃夢軒用筷子夾了包子,低著頭一個一個慢慢地吃。吳碧波把筷子敲著醬油碟子當當的響,對黃夢軒道:“你說呀。”黃夢軒吃著包子,隻是微笑。吳碧波道:“你笑什麽?”黃夢軒道:“我笑你這人,真是外行。你想台上唱戲的,就是我這個薛春絮;在台下看薛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們天天看戲,自然認得我,我怎能知道台底下誰是張三李四呢?這封‘信,也不過許多女看客裏頭一個人來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麽來曆,好看不好看呢?”楊杏園道:“說是這樣說,她既然寄一封信給你,決不能一點淵源沒有。”黃夢軒道:“這種事多的很,哪裏有什麽淵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事,還有人把很貴的東西送上門來的呢。”楊杏園道:“那末,你對這封信,怎樣答夏。”黃夢軒道:“哪裏能答複,答複就糾纏不清了。隻要不理她就得了。據我看來,這人大概是半開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劇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樣,哪裏說得上什麽情義哩!”三個人談了一會,又各人吃了一碗湯麵。黃夢軒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戲,我還得去問問戲情,不能再坐了。你們也到後台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我們也有事,改日再到後台來瞧你罷。”說著還了茶賬,各自散去。
  黃夢軒一人回遊藝園。走到後台自己屋子裏,隻見桌上放了一個白紙洋式信封,寫著薛春絮先生啟,旁邊寫著一個龐字。拆開來一看,原來是張請帖,上麵寫明訂於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龐壽康謹訂,席設聚祿院笑紅房間。薛春絮正拿著看,他的用人老劉走了過來,說道:“這是龐經理送來的,請這裏幾位拿大包銀的吃花酒。黃先生去不去?”黃夢軒道:“這真奇怪了,他們不是怕我們胡鬧嗎?怎樣請我們逛窯子起來。”老劉道:“這不過是應酬名角兒的意思。在作經理的人,也是應該有的。”黃夢軒道:“這個我怎樣不知道。但是哪裏不好請客,何必一定請到窯子裏去。你想,這八大胡同裏麵,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將來人家要看見新劇家成群結隊上窯子裏去,加點作料,造出新聞來,豈不是一樁駭人聽聞的事嗎?”老劉道:“反正是經理請我們,又不是我們自己去的,怕什麽?要不然,咱們問問別人,看他們的意思怎麽樣?”黃夢軒道:“也好。”不大一會兒工夫,唱醜的江呆翁,唱生的胡蝶意來了,恰好他們都在被請之列。黃夢軒便問他二人去不去?胡蝶意道:“經理老板既然來請我們,不去不是不給人家麵子嗎?”黃夢軒道:“我就怕這事傳到花報館主筆先生的耳朵裏去了,又是一個敲竹杠的好材料。那時候,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江呆翁道:“哪有那麽巧,我們剛剛吃一餐花酒,就被報館知道了。就是他登出來了,我們也可據實證明,說是龐經理請的,不是我們的罪。”
  黃夢軒見他們都願意去,心想樂得玩玩,也就不持異議。
  到了次日,他們把夜戲唱完,當真就大批的到聚祿院來、龐壽康本人之外,還約了一個廣東先生作陪,其餘的就是新劇家了。因為時間不早,笑紅房間裏,早把酒席擺好,大家來了,馬上就坐起席來。龐壽康也倒會招待,照著包銀請他們坐席。
  花旦吳鈿人,吃銀三百圓,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銀二百圓,坐二席;老生吳野埃,包銀一百八,坐三席;其餘包銀隻差一二十圓,便含糊坐了。他自己邊下,擺下一隻方凳,笑紅便坐下了。黃夢軒一看,隻見笑紅梳了燙發的辮子,辮子上拴了一個大紅綢結子,身上穿件寶藍素緞旗袍,圓圓的臉兒,一雙水汪汪的杏眼,越發顯得風流。笑紅從前也在漢口做過生意的,心裏早就有個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見黃夢軒對她望著,坐在龐壽康身後,對黃夢軒瞧了一眼,眼角一動,露出一點笑容。黃夢軒看見她這個樣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臉上一紅,便低了頭,隻看麵前的銀酒杯子,搭訕著輕輕的問隔座的吳野埃道:“紅姑娘真是紅姑娘,連酒杯子都是銀的。”吳野埃正要告訴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黃夢軒這話,好幾個人都聽見了,說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黃夢軒越發難為情。還好,在這個時候,簾子一掀,一個姑娘披了水銀色鬥篷進來。笑紅看見,先叫一聲老五,吳野埃拿手一拐黃夢軒,輕輕地道:“這就是報上說的總務廳長彭海,花幾萬塊錢討去三天的賽仙。”黃夢軒看時,大家止住了笑聲,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
  賽仙脫了鬥篷,有娘姨接了過去,卻走到笑紅身後,在她耳朵邊喁喁的說話,眼睛卻望著吳鈿人、黃夢軒、胡蝶意三個人,滴溜溜的隻轉,又輕輕拍了笑紅肩膀一下,抿著嘴笑了一笑。這胡蝶意臉皮是挺厚的,便問笑紅道:“你們笑我什麽?”賽仙對笑紅夾夾眼睛,叫她不要說。笑紅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笑什麽你管得著嗎?”
  龐壽康對賽他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臉打無線電,是也不是?”賽仙將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說。”也就在那位廣東先生旁邊坐下。這幾位新劇家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就是笑紅賽仙各唱了兩段曲子,就算了。一來夜深了,二來花酒也沒有什麽好吃,大家坐了一會兒,便散了席。黃夢軒覺得口裏有點渴,便在水果碟子裏拿了一個蜜柑,要剝著吃。笑紅手裏正剝好了一個蜜柑,自己隻吃了一瓣。
  她見黃夢軒要剝蜜柑,便把手裏剝好了的交給他。黃夢軒隻得接過來,紅著臉笑著輕輕地說道:“謝謝你。”笑紅瞅了他一眼,操著蘇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
  這些人抽煙的抽煙,洗臉的洗臉,倒也不會留意他兩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黃夢軒不過吃了笑紅幾瓣蜜柑,心裏好像總有一樁什麽事一樣。回到家去睡覺,睡在枕頭上,不覺又把剛才吃花酒的情形,閉著眼睛溫上一遍。想到笑紅遞蜜柑給他吃的時候,“暗裏頭曾將手把我的胳膊,輕輕地持了一下。後來替我穿大衣,又把腳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這實在是有意思。”想著,隻見笑紅走了過來,笑道:“你想什麽?向我房間裏去坐坐罷。”黃夢軒聽了她的話,巴不得如此,便走進笑紅房子裏去。笑紅跟著走了進來,握著他的手,拉他在繡屏背後小鐵床上坐下。一隻手摸著黃夢軒的臉道:“你在台上扮起女的來,怎麽那樣像?連現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黃夢軒被她摸得臉上發癢,忍不住笑起來。他正在得意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叫道:“春絮!春絮!怎麽了?說夢話嗎?”黃夢軒睜眼睛一看,原來是一場夢。天已大亮,胡蝶意在床頭喊他呢。黃夢軒慢騰騰的坐了起來,在枕頭底下,找出他的手表一看,已經十二點鍾了,離開幕的時間,隻有兩個鍾頭,應該起來吃點東西,好去化裝。便披著衣服起來,一麵叫老劉打洗臉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買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裏,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裏去摸,隻覺裏麵軟綿綿的,有一樣東西。這卻非原有之物,不知從何而來。此物為何,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墜歡難拾宦境困英雌
                 
  卻說黃夢軒觸著軟綿綿一樣東西,抽出來一看,卻是一條水紅灑花綢手絹。一股子花粉香氣,撲鼻而來,黃夢軒失聲道:“咦!這塊手絹……”說到這裏,忽然省悟過來。看見胡蝶意站在這裏,便改口道:“還在袋裏嗎?‘湖蝶意走過來,將手絹拿過去一看,說道:”我向來沒有看見過你這條手絹,哪裏來的?“黃夢軒道:”我早就有了,是在漢口買的,前兩天在箱子裏翻了出來。我想帶到戲台上去用,不料到了化裝的時候,老找不著,誰知卻放在大衣袋裏。好幾天沒有穿大衣出去,所以就把它忘了。“胡蝶意是個無心的人,也沒有理會他的話,說了幾句就走了。
  這裏黃夢軒一想,這塊手絹分明是笑紅的。但是她什麽時候塞在我袋子裏的呢?怪不得她敲敲我的腿呢。一個人越想越有意思,越有意思越想,鬧得這一天,都是昏天倒地的。
  到了開幕的時候,他出台去,一眼便看見第一排包廂裏麵,有笑紅和那個賽仙坐在那裏。她們並肩而坐,看著台上,有時候靠著頭說話,有時候對台上指指,兩個人相視而笑。黃夢軒料她們倆必定是批評自己,演戲越發賣力。到了閉幕的時候,他匆匆地卸了裝,洗了一把臉,趕忙就跑到外麵煙卷攤子上去買煙卷,眼睛卻不住的向四麵去探望。偏偏湊巧,笑紅和賽仙恰恰挨肩走了過來,看見黃夢軒便和他笑著點點頭。黃夢軒開口問道:“哪裏去?”笑紅道:“我們到大菜館子裏去吃點東西。你來不來?”黃夢軒道:“好,你先去,回頭我就來做東。”笑紅對他眼睛一溜,說道:“你要來的呀。”便攜著賽仙的手往大餐館裏來。剛剛坐下,隻見她房間裏的人阿金,匆匆地走了進來。說道:“哎喲,七小姐!我哪裏沒有把你找到,你卻在這裏快活。”笑紅道:“又是什麽事,要你走了來。”阿金道:“老章來了,你還不快回去嗎?”笑紅道:“是不是老頭子?”阿金道:“是的。”笑紅道:“隨他去罷。我在這裏好好地吃點東西再回去。”賽仙操著蘇白道:“老七,勿是我說你,你太大意點。我也是個喜歡白相的人,生意上我是不放空的。像章老頭子這種國務總理資格的客人,我們做得到幾個?人家望不到手,你反不好好交做,你是什麽意思?”阿金道:“五小姐這句話蠻對,遊藝園天天好來白相的,忙什麽呢?
  你要把章家裏這戶客人走掉了,那有什麽麵子?“笑紅道:”你們看得這種空心大老官的大總理希奇煞!“阿金道:”七小姐,我求求你,你回去一轉罷。回頭再來好不好?“笑紅道:”回去罷,再不去,就要把你急死了。“說著,便在賽仙耳朵邊說了幾句話。賽仙點頭笑著說道:”曉得,你回去罷!“笑紅這才走了。
  出得遊藝園來,坐上自己的包車,不一刻兒工夫,就到了聚祿院。一進房門,隻見那一個常來的江野湖,含笑先迎著說:“老七,章總理他老人家早來了,叫我們好等啊。”笑紅要理不理的,對他笑笑。笑紅回過頭來,隻見章學孟總理坐在軟椅上,用手燃著嘴角邊往上翹的胡子,眯著眼睛,對笑紅嘻嘻的笑。笑紅解開鬥篷上的絆扣,阿金走過來,正要接過去,替笑紅掛上衣架,章學孟腳快手快,站立起來,早把兩隻手伸了過來,在笑紅肩膀上輕輕的一提,脫了下來,順手就掛在衣架上。阿金笑道:“這還了得,怎好教章大人替七小姐掛衣服。”笑紅原是把背朝著章學孟的,轉過臉對他點頭笑道:“總理大人,對不住!”章學孟學著蘇州話道:“勿要客氣。”便握著她的手,拉她在身邊坐下。先問她哪裏來?笑紅說是從遊藝園來。接上章學孟問長問短,問個不了。阿金在旁邊插嘴道:“章大人,你老人家很喜歡七小姐的,何不把她討了回去,好天天伺候大人。”章學孟撚著胡子道:“你七小姐不嫌我年紀大嗎?”阿金又道:“什麽話!就怕沒有這樣福氣罷了。”
  江野湖等了半天,沒有說話的機會,捉住這一個空子,連忙對阿金道:“你剛才的話,正和我的意思……”說時把眼睛斜了過來,一麵偷看章學孟的顏色。隻見章學孟依舊沒有笑容,又接著說道:“恰好和我一樣,總理是無可無不可的。但不曉得老七有什麽意思沒有?”笑紅歪在章學孟懷裏,用手摸著章學孟的胡子道:“我有這樣的福氣嗎?”章學孟格格地笑道:“不是你沒福,就怕我沒福。”說著,忽然咳嗽起來。低頭一看,腳下是地毯,並沒有痰盂,想起來吐痰,笑紅又壓在懷裏。
  正在為難,江野湖一眼看見,趕忙把茶幾邊的銅痰盂,雙手捧著送到章學孟麵前,放在地毯上。章學孟看見江野湖把痰盂端過來,隻得往裏邊吐了一口痰。對江野湖笑著點一點頭道:“對不住!”江野湖本來坐下去了,看見章學孟和他點頭,又連忙站了起來,垂著兩隻手,微微的彎著腰,滿麵推下笑來。口裏咕嚕了幾個字,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麽,直等章學孟回過臉去和笑紅說話,他才坐下去。笑紅靠在章學孟懷裏,用指頭比著說道:“今朝十七,明朝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章學孟道:“你算些什麽?”笑紅坐了起來,皺著眉毛道:“二十三,不是冬至嗎?我卻一點花頭還沒有著落,你說教人著急不著急?照理呢,請總理幫點小忙,那是不算一回事。不過早說吧,總理是有公事的人,未必把這點小事放在心裏,說了也是沒用,到臨頭來求你章大人呢,恐怕又遲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樣說好?”章學孟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臨時找不著我,今天就要綁我的票,是也不是?”阿金站在一邊笑道:“章大人這句話,太言重了。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氣,心裏怎樣想,口裏就怎樣說。其實除非大人不知道,知道還要說嗎?”章學孟撚著胡子微笑道:“你真會說話,可惜現在女人還不能作官,要不然,我一定請你去當個秘書,專門招待議員,一定可以替我出點色呢。”說著,回過臉來問江野湖道:“她們這冬至節,還有什麽規矩嗎?”江野湖站了起來,彎著腰道:“是,照例是有點花頭的。”
  章學孟道:“你不要說這些專門名詞,到底是怎麽一個辦法?”江野湖道:“是!
  也不過吃酒打牌而已。“章學孟道:”這也算不了什麽。“回頭又對笑紅道:”二十三那天,我是不能來的。恐怕風聲鬧出去了,很不合適。“說著,在皮袍子裏一摸,笑道:”看你的運氣,身上所有的,全給你,好不好?“說時,掏出一卷鈔票,順手遞給阿金道:”你算一算,有多少。“阿金拿過去,當真算了一算。答道:”共是五百二十五塊錢。“章學孟道:”零的給你買點東西吃,整的就算什麽我的花頭罷。“笑紅和阿金聽見他說了這句外行話,都笑起來了。笑紅就借著這笑的時間,對章學孟道:”謝謝總理。“阿金也眯著眼睛謝了一聲。章學孟卻隻笑笑。這時外麵的老媽子送進一張局票來,阿金把鈔票往身上一塞,接過局票,交給笑紅。
  笑紅看了一看,往著桌上一扔道:“回頭再說罷。”章學孟道:“有人叫你的條子,你是不是就要出去?”笑紅道:“不要緊的。”章學孟道:“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特意到你這兒來的。因為要到南城一個朋友家裏去吃晚飯,是順道來看你。現在到了時候了,就是你不出去,我也要走呢。”笑紅道:“總理果然有事,我們也不敢留。”說著伏在章學孟的肩膀上,對著他的耳朵,喁喁地說了半天。章學孟聽了,笑著隻點頭,口裏不住唯唯的答應,慢慢地站了起來。阿金看見,早把他的黑呢大衣,拿了過來,提著領子站在他的身後,章學孟一伸手將大衣穿上。笑紅走到他麵前,又把大衣的領子,給他理一理,一眼看見章學孟皮袍子領圈上的扣子沒有扣好,便伸出一隻手給他扣鈕扣,一隻手握著他的手,又輕輕的和章學孟說了幾句話。章學孟笑著答應道:“好,好!忘不了。”這時江野湖早站在房門口,章學孟走了過來,他一閃身子,讓他走了出去,才跟著後麵走了。笑紅送到房門口,隻照例說了一句再會,就不送了。回過頭來對阿金道:“這騷老頭子來鬧了半天,把我一餐大菜耽誤了。你去打個電話給賽仙那裏,你問問看回來了沒有?”阿金答應著去了,一會兒來說:“賽仙五小姐沒有回去。”笑紅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冷笑了一聲,說道:“自然沒有回去。阿金,你去告訴車夫,點上燈,我還要到遊藝園去。”阿金道:“剛剛回來,又去作什麽?”笑紅道:“你別管,我自然有我的事。”阿金點著頭笑道:“哦!明白了。”笑紅道:“明白了什麽?你說!”阿金道:“七小姐,你當真把我當傻子嗎?”說畢,笑著去了。
  笑紅打開粉缸,重新撲了一點粉,披著鬥篷又走出來。坐上車子,不多一刻兒工夫,就到了遊藝園。買了票進去,一點也不用躊躇,一直就上新劇場。剛要進門,隻見賽仙在水果攤子上買了一大包水果,正要往裏走。一眼看見笑紅,便道:“嗬喲!老七,你來了嗎?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問你來不來呢?”說著,四圍一望,走到笑紅身邊,輕輕地說道:“他送了我們兩個人一個包廂呢。就要開幕了,我們進去坐罷。”笑紅也沒有做聲,隻是微笑,便和她一路走進包廂去坐。
  這時,台上的正戲剛剛開場。黃夢軒在這出戲裏,有幾幕戲情,是女扮男裝,反串小生,反而顯出他風流瀟灑的本來麵目。笑紅看得出神,對著台上,眼珠也不肯轉。黃夢軒這個包廂,本來是送給賽仙的,而今看見笑紅也來了,更覺得歡喜。
  一進後台,便在上場門,撕開一點布景,在縫裏隻往外看。看得正在出神的時候,肩膀上啪的一聲,被人拍了一下,猛然間倒嚇了一跳。回轉頭來一看,卻是楊杏園。
  黃夢軒道:“你冒冒失失的拍人一下,幾乎嚇掉我的魂。”楊杏園笑道:“你的魂,還在身上嗎?照我說,還不知道在哪個包廂裏呢。”黃夢軒正在高興的時候,聽見楊杏園這樣說,便拉他到堆布景的地方,一五一十,笑著把昨夜今天的事,和盤托出。楊杏園道:“我勸你趁早收收心罷。這笑紅是南班子裏最歡喜搭架子的一個角色,得罪的人很多,人家正要找她的岔子,和她開心,你何必去作她的導火線。要仔細別惹禍上身才好。”黃夢軒還要說時,管幕的催他上場,他沒有說完,就上場去了。楊杏園一看,已經九點半鍾,要回報館去發稿子,不能等他下場,便到黃夢軒屋子裏去,就著桌上的紙筆,寫了五個字:“珍重千金軀”,下麵注了一個杏字。
  楊杏園將字條寫完,壓在墨盒底下,便走了出去,一直就向鏡報館來。走進編輯室,隻見駱亦化王小山已經在那裏編稿子。他坐到本位子上去,麵前已經擺了一大堆稿子,上麵另外一張白紙,是舒九成留的字。寫的是:“弟有事,必十一時以後來,稿請代分代發。”但是一看桌上的稿子,已經分出來了,就是發稿簿子上,也謄了一大篇題目,大概也發出去了一批。他也不便問,便低頭理出麵前的稿子,抽出幾條來編。隻寫了幾行字,門房忽然送進一張片於來,說是有位老太太,要拜會經理或者總編輯。楊杏園道:“奇了,哪裏來的老太太呢?”便將片於接過來一看,那片於上印著許多官銜:第一行是“前總統府顧問”,第二行是“廣西軍政府諮議”,第三行是“世界道德會中國支會會長”,第四行是“婦女進德會會長”,第五行是“前湖南督軍署諮議”,第六行是“前廣東財政司顧問”,第七行是“華北婦女勸捐會會員”,第八行是“水災賑濟會勸捐股幹事”。在這許多頭銜底下,印了三個字“甄佩紳”。楊杏園笑道:“原來是社長太太到了,這倒失敬。可是她這個來意,我是知道的,不是和我們來辦交涉的,我們也問不了這件事。”便對門房道:“你去說,文經理不在家。”一句話沒有說完,隻見一個旗裝的老太太,約有六十來歲,一直就闖進來了。楊杏園想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甄佩紳嗎?”那老太太脅下夾著一大包紙卷,板著臉說道:“哪位是編輯主任?”楊杏園正要說總編輯是舒先生,出去了。王小山卻站了起來,和老太太一點頭道:“請坐,什麽事?”
  那老太太道:“那末,你完生是主任了。我是甄會長派過來的,有一件事和貴報打聽打聽。”王小山道:“貴會是什麽會?”那老太太道:“你們當編輯先生,講究是消息靈通,我們甄會長辦的會,不應該不知道呀!況且甄會長和文兆微還有那層關係呢?”王小山被她一頂,倒頂得沒有話說。楊杏園便接住問道:“請問,你貴姓?‘哪老太太道:”我姓趙。“楊杏園道:”趙太太是代表甄先生來的嗎?“老太太道:”是的。“說著,就在她那包紙卷裏麵,找出一份鏡報。她把報鋪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我就是為這段新聞來的。“楊杏園一看,原來是一段社會新聞,上麵說婦女勸捐會的捐款,用途不明。楊杏園道:”照趙太太的來意而論,大概是這段新聞,不很確實,是也不是?那末,我們替貴會更正得了。“趙太太道:”更正不更正呢,那還是第二個問題。甄會長派我來的意思,就是問貴報這段消息,是哪裏探來的,有什麽用意?“楊杏園笑道:”這是笑話了。報館裏登載社會新聞,哪裏能夠都有用意?至於來源呢,我們照例不能告訴人。但是這個消息,是通信社發的稿子,是很公開的,登載的也不止我們一家。趙太太就是追問出根源來,也不過是更正,這倒可以不必去問它。“趙太太道:”不是那樣說。你們貴經理文兆微,和我們甄會長的關係,原是沒有斷的。現在雖然沒有辦什麽交涉,將來總有這一日。
  甄會長伯你們的經理有意先和她開釁,所以派我來問問。“這時,聽差早倒上一杯茶來,楊杏園將茶杯放在她麵前,笑著道:”請坐!請坐!“趙太太便坐下了。楊杏園道:”貴會的會址,現設在什麽地方。“趙太太道:”香港上海漢口的會址,都是五層樓高大的洋房。北京是今年才開辦,還沒有會址,不過借著甄會長家裏,和外邊接洽。“楊杏園道:”甄會長大概很忙吧?“老太太道:”可不是麽。社會上因為她有點名兒,凡是公益的事,總要拉她在內。“楊杏園道:”我很想找她談談,總怕她不在家。“趙太太道:”那她是很歡迎的。我們對門的馬車行,隔壁的煤鋪子,都有電話,你隻要一提甄會長,就可以代送電話。一問,就知道在家不在家了。“楊杏園道:”甄先生的才幹,我是早有所聞。可惜在這種不徹底的民主政治下,不能打破男女界限,不然,她倒是政界上一個很有用的人才。“趙太太道:”可不是麽。“楊杏園說著,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煙來,遞了一枝給趙太太,又在桌上找了一盒取燈,送了過去。趙太太把身子略微站起來一點,擦了取燈,坐著吸了一口煙,不像進來的時候,那樣板著臉了。楊杏園道:”趙太太康健得很!貴庚是?“趙太太道:”今年六十三了。“楊杏園道:”竟看不出來有這大年紀。照我看,頂多五十歲罷了。“趙太太不覺笑起來,說道:”不中了,老了,眼睛有點昏花了,牙齒也有點搖動了。“楊杏園道:”趙太太和甄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了。和甄先生一塊辦事,是很忙的,不是身體康健,怎樣辦得過來。“趙太太道:”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現在政府窮極了,沒有哪個機關,不欠薪幾個月。募捐這個事,很不容易。甄會長也在打算另想法子呢。“楊杏園道:”有甄先生那樣的本領,那是很容易活動的。我想,就是丟了會務,另外找別的路子在政界上接洽接洽也好。“
  趙太太道:“不瞞你說,我探甄會長的口氣,卻是很願意還來和你們貴經理合作。
  一個是議員,一個是女界有名人物,哪怕作不出一番事業來!無奈這位文先生把婚約總是一口不認賬,倒弄得甄會長沒有辦法。“楊杏園道:”果然能夠這樣辦,倒也是珠聯壁合的一樁好事。可借文君卻有家眷在北京,和甄先生有許多不便。“趙太太道:”那倒不要緊。中國的婚姻,原是多委製,不妨通融的,隻要算兩頭大就行了。“楊杏園見她怒氣全息,編稿子要緊,就用不著再往下說了。心裏計算著,用眼睛側過去一看,見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卷字紙,裏麵有本賬簿,有一頁卷了過去,露出一行字,上麵寫道:”收到陳宅捐款三角。“趙太太看見楊杏園的眼睛射在捐簿上,老大不好意思。趕緊站起來,把那一卷紙重新包了起來。說道:”你們有事,我也不便在這裏攪亂。那一段新聞,費神更正一下。“楊杏園道:”那是自然,明天一準見報,請你放心。“這位趙太太來的時候本是一團火氣,這時見楊杏園十分客氣,不好意思與報館為難,也就隻得走了。
  過了一會兒,文兆微自己也到編輯部裏來了。楊杏園道:“兆翁,今天有什麽特別新聞沒有?”文兆微道:“今天晚上,有兩個飯局,聽了笑話不少,正正經經的消息,倒沒有聽見。”楊杏園笑道:“你沒有聽見好消息,本館倒有好消息呢。”
  就把剛才的話,從頭至尾告訴了他。文兆微道:“這個東西,真是不要臉,我和她有什麽關係!我們不是外人,這一段曆史,我可以略微告訴你一點。當年我們在廣州的時候,她窮的無奈何,四處姘人,好找點旅費。她因為探得先嚴是作過總督的,料定我家裏有錢,就搬到我一個旅館來住,極力和我聯絡,指望敲我一筆錢。我明知她的來意,不能不防備她一點,就請了一個同鄉的議員,住在一個屋子裏,打斷她的念頭。偏是事有湊巧,有一天,這位同鄉有事到香港去了,又有個朋友,送了我兩瓶白蘭地。她得了這個機會,就跑到我房間裏來要酒喝。喝了酒,說是頭暈,倒在我床上,就假裝睡著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手上正學著抽卷煙玩,把手指頭將煙灰彈在煙灰缸子裏,拿起來又抽上兩口,呼著煙望著文兆微隻是微笑。文兆微道:“你以為我和她還有什麽關係嗎?咳!你不知道,她那一個粗腰大肚子,看見了已經教人豪興索然,加上她說話,滿口臭氣熏人,誰敢惹她。當時我看見她睡在我床上,十分著急,便打算走出去。誰知她一翻身起來,將門一攔,眯著眼睛,對我發笑。說道:”哪有客在屋裏,主人翁逃走的?‘我被她擋住,沒有法子,隻好在屋子裏陪著她。她就借著三分酒遮了臉,正式和我開談判,要和我結婚。我說我家裏是有老婆的,要和你結婚,豈不犯重婚罪?她說:“外麵一個家眷,家鄉一個家眷,這種辦法,現在采用的很多,要什麽緊?’說著,把衣服脫了,就睡在我床上。她說我要不照辦,她就不起來。這一來,真急得我滿頭是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隻得和她說了許多好話,許了許多條件,她才勉勉強強把衣服穿起。從此以後,她逢人就說我和她有婚約,一直鬧到打官司。”楊杏園道:“她既然提起訴訟,當然有婚約的證據。那末,兆翁不是很棘手嗎?”文兆微道:“說來可笑,她的證據,就是在外麵拾來的一個野孩子。便說這孩子是我和她養下來的。”楊杏園道:“硬說的辦法,這並不能算證據呀?或者麵貌和身體上的構造有點相同,那末,勉強附會,方說得過去。”文兆微聽了這話,把一張長滿了連鬢胡子的臉,漲得青裏泛紅,伸著手隻在耳朵邊搔癢。說道:“她何嚐不是這樣說呢?她說這孩子身上有一個痣,我身上也有一個痣,長在同樣的地方。其實卻並沒有這回事。由官廳判決了,婚約不能成立。這時我和她的事,已經一刀兩斷,誰知道到了北京,她又常常來胡鬧。”
  楊杏園笑道:“她既然甘心當如夫人,你又何妨歸斯受之而已矣。”文兆微道:“哈哈!天下也沒有娶三四十歲的人作姨太太的道理呀?”說到這裏,舒九成回來了。說道:“誰娶三四十歲的人作姨太太?”楊杏園就把甄佩紳的事,略微說了幾句。文兆微不願再往下說,便道:“我還要到俱樂部去繞個彎兒。”說畢,便出編輯部去了。
  舒九成笑道:“天下的事,真有出乎人情以外的。像文兆微這樣的人,也有婦人愛上他。”楊杏園道:“人家哪裏是愛他的人,無非是愛他的錢。”舒九成道:“文經理的錢,那是更不容易弄了。你看八百羅漢裏頭,有幾個弄得像他這樣寒酸的。”楊杏園笑道:“真是的,隻看他那一件大衣,卷在身上,已經是小家子氣,偏偏他還配上那一頂獺皮帽子,兩邊兩隻遮風耳朵,活像切菜刀,真看著叫人忍俊不禁。”舒九成道:“他這頂帽子,還是特製的呢。我曾聽見他說過,是他尊大人皮外套的馬蹄袖子改的。他還誇他肚子裏很有些經濟呢!”舒九成說出來了,大家一想,果然有些像,都笑起來了。駱亦比道:“甄佩紳這個人的名字,我是早已如雷貫耳。至於和文兆微這層關係,我是今天才知道。我那條新聞,發的倒有些危險性質。等著瞧罷!”舒九成道:“一個時代的人,隻好說一個時代的話。我想早幾年的甄佩紳,是個大名鼎鼎的英雌,何至於這樣去俯就旁人呢?”大家正談得高興,忽聽得窗子外嘩啦啦的一聲,大家都著了一驚。欲知發生何項變故,請看下回。

 
 



 
第十七回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
                 
  卻說大家正談得高興之際,忽然聽見窗外一陣響聲,很是厲害。駱亦化便走出門去一看,隻聽見他隔著窗戶說道:“好大的雪!把樹枝壓下來一枝,倒在窗戶上了。”楊杏園道:“下雪了嗎?我們隻顧得在屋子裏做事,一點兒也不知道。”舒九成道:“早下雪了。我回家時候,路上就有上尺深了。”楊杏園道:“快點完事罷,編完稿子,早點回家睡覺去。”說著,便把自己的稿子趕快編完。抬頭一看,壁上的時鍾已經一點鍾了。穿上大衣,走出大門,滿街已經雪白,看不見一個人影子。那雪又大又密,正下得緊,在電燈光下看去,像一條街上的房屋,都在白霧裏頭。四圍靜悄悄的,也不聽見一點響動,車夫把車子拉出門來,把階簷下的積雪,印了幾寸深的小槽,車夫也直嚷好大雪。
  楊杏園坐上車子,叫車夫去了麵前的油布,藉著看看路上的雪景。一路之上,隻看見幾輛人力車,街上沉寂的了不得。馬路上的雪,除去中間有一條被車子和人踏成的槽溝外,兩邊的雪地,不見一點痕跡。店鋪的屋簷下,睡著無主的野狗,卷作一團,看見車子過來,抬起頭來望望,一點兒也不留意,仍舊把頭插進後腿裏頭去睡。料想裏邊房屋裏的人,都擁著又軟又暖的被服,也都睡得又甜又蜜的了。這時街上,萬籟俱寂,隻有自己車夫的腳步聲,希瑟希瑟,一路響著。經過這條很長的馬路,就快到家了。隻見雪地裏有兩個人,並肩走了過來,電燈光底下,也看不清楚是什麽樣人。走到近邊,聽得裏麵有一個人咳嗽一聲,那聲音很是耳熟。他仔細想了一想,竟是何劍塵的聲音,便冒叫一聲道:“劍塵!”誰知果然是何劍塵。
  他便答應道:“是杏園嗎?”楊杏園笑道:“是的。”便叫車夫停住,自己跳下車來。何劍塵走了過來,兩個人都站在雪地裏。楊杏園道:“你的車子哩?怎麽這個時候,在這大雪裏頭走路?”何劍塵道:“車夫請了假。我在報館裏完了事,在一個親戚家裏,接一位朋友回來。因為街上雇不到車子,索性踏著雪走了回去,倒也有趣。”楊杏園道:“你這位朋友,卻也是個知趣的人。”何劍塵笑道:“我可以介紹給你談談。”這時,和何劍塵同走的人,正立在電燈杆子後麵,隔著密密的雪陣,隻看見一個人影子,是個怎樣的人,卻看不清楚。何劍塵便叫道:“請過來,這位楊先生要請教你呢!”那人便走了過來,走到近邊,楊杏園一看,她身上穿一件短大氅,脖子上圍著一卷狐狸皮,頭上戴一頂絨線帽,卻是一位女人。楊杏園正在詫異,那人帶著笑音說道:“楊先生,好久不見。”原來是何太太的聲音。楊杏園道:“嗬,原來是嫂子。這大的雪,怎麽你也和劍塵一樣,在雪地裏走著,不怕冷嗎?”何太太道:“走得身上還發熱呢。”楊杏園道:“這夜深,從哪裏來?”
  何太太道:“晚上在一個親戚家裏吃晚飯,接上又打了幾圈小牌。我是打算不回來的,劍塵在報館裏出來,偏多事跑去了,我隻好跟著他一陣回來。一路之上,唧唧噥噥,他又有許多話說,惹得沿崗的巡警,都盯住我們望著,真是討厭。”楊杏園道:“我會館離這裏不遠,何不進去坐坐?”何太太道:“夜深了,兩個人踏雪玩,已經胡鬧,再要做客去,更不成事體了。過天再會罷。”何太太說完了,何劍塵便扶著她,在雪地裏走去。
  楊杏園也坐車回家。到了家裏,把大衣上的雪,站在階簷下,先抖了一抖,然後才進屋子。這個時候,外屋鐵爐子裏的火,已經滅了。爐蓋上放著一把銅水壺,摸一摸,也沒有一點熱氣。桌上的煤油燈,煤油已點幹了一半,燈心吃不著充足的油,點著也不很亮。走進臥房,裏麵越發冷冰冰的,鋪好棉被,自己倒上床就睡。
  睡在枕頭上,隻聽見那簷下的雪,被那回風,灑在窗子上,微微有點響。想起這種長夜孤眠的境況,作客滋味,和何劍塵夫妻的愛好情形,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
  剛一合上眼,一覺醒來,已是紅日滿窗,天已大晴了。披衣起床,桌上放了有好幾封信,有一封信麵上,卻是黃夢軒的筆跡,便先拆開來看。上麵寫著,晚上七點,備有幾樣小菜,請來小園便酌,並有要事相商,請勿推卻。楊杏園想道:“他又有什事和我相商哩?管他,他的飯,是沒有什麽大作用的,盡可以去吃的。”
  到了晚上,楊杏園便到遊藝園來,赴黃夢軒之約。誰知除了他以外,並沒有約第二個人。楊杏園便問黃夢軒有什麽事,卻要專誠奉約。黃夢軒道:“什麽事也沒有,不過請你來談談。因為你是個忙人,不說有事相商,你是不會來的。”楊杏園道:“既然這樣,我也不用客氣了。你請我吃什麽,你就趕快弄來,吃了飯,我去編我的報,你也好去演你的戲。”黃夢軒笑著答應了。便叫他的用人老劉,在小有天叫了一個十錦火鍋,兩樣炒菜,又要了一壺黃酒,就在屋子裏吃。黃夢軒坐在楊杏園的對麵,端起酒杯子喝酒。楊杏園一眼看見他手指頭上,戴了一隻亮晶晶鑽石戒指,在電燈下,反射出光來。便問道:“這顆鑽石很大,怕要值七八百塊錢,你是哪裏買來的?”黃夢軒笑道:“我哪有許多錢買鑽石戒指,這是一個假貨,是我演戲用的。今天日裏帶上台去,忘記取下來,所以還戴在手上。”楊杏園道:“你這話,簡直欺我是鄉下人了。你且拿過來我看看,到底是真是假。”黃夢軒道:“不用看,真倒是個真的,不過這隻戒指,並不是我的,借來戴兩天玩罷了。”楊杏園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的,但是你並沒有什麽闊的朋友,在哪裏借來的呢?”
  黃夢軒道:“你不要小看人,我就不配認識戴鑽石的朋友嗎?”楊杏園道:“你說,是誰借給你的?”黃夢軒笑笑,端著酒慢慢地喝,隻是不說話。楊杏園正色道:“夢軒,不是我說你。我看你一麵逛窯子,一麵又和人家姨太太通信,實在向墮落的一條路上走。我把多年的同學關係來說話,希望你趕快覺悟才好。不然,輕而言之,北京這個地方,恐怕不許你站腳。重而言之,你這一生的希望,從此犧牲幹淨了。”黃夢軒被楊杏園把話一激,漲得滿臉通紅,勉強笑道:“你也不是泛泛之交,這話我當然可以告訴你,但是希望你緊守秘密。”楊杏園道:“倘若是不可告人的事,我當然守秘密,這個何消要你說得。”黃夢軒回轉頭來,對門外望望。看見沒有人,才笑著對楊杏園道:“哪裏還有第二個,還不是上次我和你說的那一位。”
  楊杏園道:“是笑紅嗎?”黃夢軒笑著點點頭。楊杏園道:“她是怎麽給你的?‘噴夢軒道:”昨天晚上我到她那裏去,說起今天晚上的戲,是去一個闊人的姨太太,裏麵有一幕戲情,一個鑽石的戒指,卻是戲的關鍵。她就問我:“要是沒有鑽石戒指,這出戲就不能演了嗎?’我說:”戲裏東西,哪裏樣樣要真的。花兩毛錢在勸業場買個假的就行了。‘她就把手上戴的這隻戒指給我看,笑著說:“我借這個給你戴,好不好?’我也笑著說:”我借這個充假胖子,丟了你的,我可賠不起。‘她說:“你隻管拿去戴,真是丟了,我不要你賠。’說著,她就拉著我的手,在自己手上,把戒指取了下來,套在我的食指上。”楊杏園道:“你昨天為什麽跑到她那裏去?”黃夢軒道:“我告訴你的老實話,她已經請我吃了兩回大菜了。老哥,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要不去應酬她一兩個盤子,我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楊杏園道:“你這才是糊塗話呢,難道她聯絡你,還是為生意起見嗎?我聽見說她做的熱客,有國務總理章學孟,有鐵路局長宋傳賢。章學孟出了一萬銀子討她作姨太太,她嫌章學孟老了,還不願意。她還愁著沒有生意做嗎?”黃夢軒道:“你們新聞記者耳朵真長。章學孟要討笑紅的事,你們怎麽也會知道?”楊杏園道:“這個消息,也不知道人家說了多少次了。你又是聽見誰說的呢?”黃夢軒道:“就是笑紅自己告訴我的。她說她原不是下賤人。她的母親是廣東什麽海關道黃大人的姨太太,她就是黃道台嫡親的女兒。家裏不說幾千萬,也有好幾百萬家產。隻因黃道台的正太太十分厲害,就把她母女逐出來了。她母親起初還安分,隻把自己的首飾,變賣著來過日子。後來變賣盡了,沒有法子,才把她押到班子裏來。這種事情,章學孟也知道,所以很想要娶她,但是並沒有正式談過。她嫌章學孟年紀大,倒也是實在的事。但是這樣總理客人,總是天字第一號的闊客,也不能得罪。將來章學孟果然提起,她隻好把條件訂得苛刻些,等章學孟辦不到。”楊杏園道:“據笑紅自己說,她打算提出些什麽條件呢?”黃夢軒道:“她說,第一,除了還債以外,還要置一萬塊錢的首飾。第二,不能把她關在公館裏,要準她自由出來玩。第三,要章學孟用花汽車正式的娶了去。這樣的條件,除了第一條,章學孟或者可以勉強答應外,此外兩個條件,正是闊人兒最怕的事,是萬萬辦不成的。本來笑紅也是大家出來的人,怎樣能夠完全以金錢為轉移呢。”楊杏園笑道:“什麽黃道台黑道台,你聽她的呢。有一班妓女,專歡喜冒充闊人外室的兒女,裝裝自己的門麵。其實於生意上毫不相幹,不過毀壞別人的名譽罷了。照我看來,就是要嫁給章學孟,人家恐怕也未必敢要。因為章學孟的國務總理,雖然提出來了,還沒有通過兩院,倘若要幹這種風流韻事,報上登出來了,免不得人家攻擊,和同意案也有些影響呀。”兩個人一麵說話,一麵喝酒,不覺得都吃飽了。黃夢軒臉上紅紅的,更有幾分醉意,把他手上的那個鑽石戒指,在電燈池底下看了又看,臉上不免露出一點笑容。老劉走過來說道:“薛先生,已經八點了,應該去化裝罷。”黃夢軒一隻手端著杯,一隻手拿著筷子,向火鍋裏去夾菜吃。對老劉道:“忙什麽?”楊杏園看他那個樣子,很像醉了。便攔著他道:“我夠了,你也不要喝罷,不要誤了正事。”便對老劉說道:“你收了去罷。”老劉會意,不等黃夢軒說話,便把酒壺和火鍋,一陣風似的收了過去。黃夢軒看見把菜收去了,正吃得高興,這未免大煞風景,隻得站起身去擦臉。
  這時,老劉早把桌子拾落得幹淨,鏡子、假發、胭脂、香粉、蜜水,一二十樣化裝品,放在桌子上。就有個三十來歲的人,拿著梳子、蓖子進來。黃夢軒把皮袍子脫了,隻穿件小毛絨衫子,坐在鏡子邊。那個中年人將假發紮在黃夢軒頭上,就和他梳起頭來。楊杏園站在他後麵道:“你怎麽不到後台去化裝?”黃夢軒兩隻手扶著兩隻額角邊的假發,對鏡於裏笑道:“這就是名角的排場了。”一言未了,隻見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穿著一身短衣短褲,外罩青緞子坎肩,梳著一條長辮子,擦了一臉的胭脂,很像一個大戶人家丫頭。他嘴裏銜著一支煙卷,兩隻手提著褲腰,大踏步地走了進來。楊杏園倒為之愕然。他進來了,對著黃夢軒放開大嗓子說道:“小姐!第二幕裏,我要不要跟著你?”黃夢軒笑道:“小阿妹,看你可像個樣子,我猜你又在院子裏撒尿了,是也不是?真是不顧公德。”說時,又有一位中年婦人進來,好像一個太太,手上拿著一隻鹵鴨膀,一路嚼了進來。也對黃夢軒道:“我的小閨女,還沒有化好裝嗎?”後麵接上一個戴紅頂花翎,穿補服外套的人,手上拿一片假胡子,說道:“你看我這個老姘頭,死好吃,化了裝了,還要吃鹵鴨膀,鬧的滿嘴醬油痕跡。”就這樣接二連三的,男男女女擠了一屋子。黃夢軒道:“你們自在點,好不好?我這裏還有生客呢。‘哪些人聽了這話,一窩蜂也似地走了。
  隻聽見窗子外麵,滴滴答答的響。黃夢軒把腳一頓,喊道:“這是誰?又在我窗於外麵小便,我要罵了。”就有一個人笑著答應:“春絮先生,對不住,是我小拆爛汙。”黃夢軒道:“小拆爛汙,進來。我有話和你說。”小拆爛汙道:“好!進來挨罵的。”越說越遠,竟自去了。這時,黃夢軒的頭,已經梳起了。老劉又打了一盆臉水,放在洗臉盆架上。黃夢軒走了過去,先把手巾濕了,抹了許多香胰子,方才擦臉。臉擦好了,又把小毛絨衫子脫了,隻穿件小單褂子。然後用蜜水將臉上脖子上,都抹了一周,又將兩隻胳膊,也都抹了。蜜水抹完了,方才擦胭脂粉。前前後後,對著鏡子,總照了十幾次。然後把下麵的棉褲、毛襪全脫了,身上穿著單褲、單褂,赤著腳,才換上絲襪子,和夾的女衣。楊杏園看著,搖搖頭道:“這樣三九寒天,隻穿這一點兒衣服,不怕冷嗎?”黃夢軒道:“怎樣不怕冷?沒有法子呀。
  這就叫做隻要俏,凍得跳了。“楊杏園看他把裝化好了,笑道:”我又長了許多見識。可惜我還沒有看見過你演整本的戲。“黃夢軒道:”你要有工夫,先打我一個招呼,我可以定個包廂送你。“楊杏園道:”不敢當。你的人情,留著送異性的朋友罷。“黃夢軒聽他說了這句話,笑了一笑,說道:”你隨我來,我請你看一件事。“
  說著,便引楊杏園到後台上場門邊,揭開一點兒門簾,先對外麵張看,回轉手來對楊杏園隻招手。楊杏園也湊到簾子邊,對外看。黃夢軒輕輕的道:“你隻看前第二排包廂。”楊杏園看時,原來笑紅坐在那裏。和她同坐的,有個四十多歲的人。這個人小矮個兒,嘴上一點兒小胡子。麵前水果瓜子碟子,擺了幾十碟。笑紅正銜著一根煙卷,望著台上,那胡子便擦了一根取燈,和她點著。笑紅吸了兩口,呼出來一口煙,將兩個指頭夾著煙,反過手去,伸到那胡子邊去。那胡子卻恭而敬之接著,拿去抽。楊杏園問道:“這胡子是誰?”黃夢軒道:“這就是笑紅一個大錢櫃子,鐵路局長宋傳賢。你不是提過的嗎?”楊杏園道:“我隻聞其名,卻未見其人。今天一見,可信話不虛傳了。”黃夢軒道:“今天這個包廂,我本來要送給笑紅的。
  她卻告訴我,昨天宋傳賢在家裏打牌,花了八百多塊,不能不應酬他一下,請我原諒。我說,你要到遊藝園來可以,可別來看新戲。我看見你和闊者坐在一處,就有點兒相形見細了。她笑著說:“好大的醋勁。人家約定了我看新戲,也沒有法子呀。
  我這樁事,實在對你不住。他現在答應我在瑞蚨祥址一百塊錢的衣料,我轉送給你好不好?‘我當時雖沒有答應要,大概送我送定了。“楊杏園聽了黃夢軒的話,看著包廂裏麵那位宋局長,還是得意洋洋的。有兩個穿了軍服的差役,跑進跑出,在包廂裏伺候。笑著對黃夢軒道:”這就是花錢的大爺們……“黃夢軒將他衣服拉一拉,楊杏園會意,也就沒有往下再說。自己一看手表。已經有九點鍾了,便說道:”我要回去了,明後天再來看你。最後我要勸你一句話,包廂裏那個人,你要疏遠一點才好。“黃夢軒也笑道:”你放心,決計沒有什麽禍事。過幾天,我還要教她請你呢。“楊杏園見他執迷不悟,也沒有法子,隻好慢慢勸他,就自行回去了。
  到了次日,楊杏園本來想去找黃夢軒,無奈寒風凜烈,天氣太冷不能去。加上這個時候,文兆微的太太又因肺病死了,舒九成代理了文兆微的職務,楊杏園多少要忙一點,晚上便沒工夫去逛。整個星期,不能上遊藝園去,他很掛念黃夢軒的事。
  這天下午,是文太太的頭七,他前去吊孝。一麵想在那裏會著舒九成,商量晚上告半晚上假。誰知舒九成一早來吊過孝走了。他正在和文兆微閑談,隻見甄佩紳帶著兩個大腳老媽,帶了一副吊禮,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走到堂屋中間,她放聲大哭道:“我的有情有義賢德的老姐姐呀!你就舍得丟了妹子去嗎?”文兆微看見甄佩紳進來,早就慌了,扯腿便往上房走。甄佩紳一麵哭,一麵說道:“文兆微,你好狠的心,氣死了一個,又要氣死一個嗎?你何必躲開,我們老夫老妻,還能反一輩子的臉嗎?”說著,在吊禮裏麵,取出一副挽聯,指揮那兩個大腳老媽,在東西兩邊壁上掛著,自己便站在文太太的靈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回轉頭來,對那兩個老媽子道:“這就是我們家裏,你們可以進去見見老爺。”這個時候,文兆微真急了,便叫人把楊杏園請到上房裏去,跳腳道:“這東西有這樣不要臉,硬找上門來,怎樣是好?就請你老哥代表我和她接洽,請她出去。倘若少個十塊八塊錢用,說不得了,我也可以送她。”楊杏園說道:“別的事,好代表,這個事,哪裏能代表你呢?”文兆微拱拱手,勉強笑道:“這個便宜,你盡管去占,我是不在乎的。”楊杏園也笑了,便走到前麵,和甄佩紳點了個頭,先打招呼。說道:“貴姓是甄?”
  甄佩紳道:“你先生和兆微是什麽關係,難道不認得我嗎?”楊杏園就告訴了自己的姓名,又說明是文兆微的朋友。便把文兆微的意思略略說了一點。甄佩紳道:“不瞞閣下說,我們年青的時候,作事孟浪,誤解了婚姻自由,和兆微有一段戀愛上的關係。誰知他……”說著把手對靈堂上文太太的遺像一指道:“已經早有這一位的了。閣下想想看,我們是主張男女平權的人,哪裏能夠受人家這樣蹂躪?動起氣來,本當和他拚個你死我活,偏偏又添了一個小孩子,牽製住了我,隻得忍住一口氣,和他隻留個名義上的夫妻,各幹各的事。幾年來,有許多人和我求婚,我為留著他的麵子,都不肯答應,自己隻一門幹社會事業。去年到美國去遊曆,有一個華僑,有三百多萬的家產,他慕我的名,向我求婚,希望我和他作一番事業。我臭罵了他一頓,說他渾身銅臭氣。這一來是我脾氣高傲,二來也是我這個人一點情呀。
  我這樣待他,總算不錯。現在老姐姐死了,我們婚姻上的障礙已除,我當然要回來。
  他怎麽躲著不見我呢?“楊杏園道:”他不是不見甄先生,因為一見了麵,怕言語上要發生衝突,所以叫兄弟轉達一番。不知道甄先生有什麽意見?“甄佩紳道:”我沒有什麽意見。這位老姐姐既然去世了,她丟下大大小小許多男女孩子無人照管,很是可憐,我特意和他商量,情願來和他管這個家。我的會務,就讓他去辦,實行合作起來,豈不是好?我完全是一番好意,他不要誤會了。“楊杏園道:”這話固然不錯,但是……“甄佩紳攔住道:”不用說了。事到今日,他是推諉不了的。
  我不認得他的時候,是個處女,他還我一個處女,我就不找他。“楊杏園看見她說出這種話來,也沒有法往下再說,一路搖著頭走到上房,告訴文兆微,請他自己出馬。
  文兆微說:“不要緊,我已經有辦法了,你再到前麵去看看,就知道了。”楊杏園再到前麵看時,隻見兩個穿巡警製服的,正在和甄佩紳大辦交涉。甄佩紳大聲喊道:“叫巡警來,就能壓製我嗎?你們總監和我也有交情,前天我為會裏的事,到他公館裏去找他,他請我在客廳談了半天,丟了公事都沒有去辦。後來我出來,他送我到大門口,看見我上了汽車,他才進去。你們不講理,到我家裏來管我的閑事,我不能答應你們,我非告訴你們總監不可。夫妻反目,本是家常小事,犯了你們違警律哪一條?你們管得著嗎?”她這一說,把那兩個巡警全嚇愣了,弄得說既不好,不說又不好。有一個巡警說:“我們原不是自己來的,是文先生叫我們來的。
  您既然這樣說,我們且去問問文先生,看他怎樣說?“這兩位巡警,碰了一頭大釘子,就來找文兆微。文兆微跳腳道:”你聽她的話,她是我什麽太太?“就把自己在廣東的事,略微說了一番。說道:”你們不信,我家裏現成的證據,她這個賴婚的婚約,早被官廳駁斥掉了,勞你二位駕,再去勸她,她若不走……‘脫到這裏,接著低低地說,如此如此,就行了。兩個巡警聽著這個話,接著去了。甄佩紳正在那裏好不耐煩,口裏嚷道:“我明天見薛於衡,我要和他談談理,是不是縱容他手下的巡士闖入人家住宅?他非請酒道歉,我是不能答應的。”巡警便說道:“甄先生,你不要亂鬧了。我們是有來頭的。現在文先生對我們說,你和他的婚約,早有官廳的案子解決了的,並沒有什麽關係,你還是自便的好。”甄佩紳道:“你們少管閑事,要不然,我打電話給你們總監。”兩個巡警聽了這話,麵麵相覷。甄佩紳越發得意,口裏說道:“這還了得!我非去找警察總監不可。”她正在這裏說,壁上的電話鈴,果然響了。文兆微家裏的人,前去接電話,問是哪裏。問過之後,對兩個巡警道:“是你們區裏來的電話。”一個巡警就走過去接話,答道:“是!”
  又道:“這位甄先生還在那裏,她說和我們總監有交情。嗬!是,就請她到區裏來嗎?嗬,再送到廳裏去,大概不用得再來人吧?是,是!”電話掛上,巡警便對著甄佩紳說道:“你先生若願意和我們總監去說,也很好。剛才我們區長打電話來,就請甄先生和我們先到區裏去,再到廳裏去。”甄佩紳見他這樣說,倒愣住了。說道:“這一點兒小事,我沒有工夫和你們上警察廳。”巡警道:“你先生不去也行,可不能再坐在這裏。我們就可去回區長,說你已走了。要不然,區裏再派人來,那就非去不成了。‘哪一個巡警道:”甄先生既然認識我們總監,也好,我們就可以打個電話給總監,請總監和甄先生說話。“說著,就要過去打電話。甄佩紳道:”不用!我自己找他去。“說著便和那兩個大腳老媽子道:”走罷,我們到薛總監公館裏去,回頭再和他們來算賬。’脫著出了大門,在街上雇了兩輛破膠皮車,徑自回家去了。

 
 



 
第十八回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這裏巡警見甄佩紳走了,一想沒事了,也就辭了文兆微出去。楊杏園在一旁,也就看得呆了。這時,他才想起來甄佩紳進來的時候,掛了一副挽聯,卻忘了賞鑒,抬起頭來一看,她那上聯寫著是:“想姊勤儉相夫,擔任婦女局部問題,非無成績?
  何期中道嗚呼,打破合作?“下聯是:”愧我艱難為國,未盡家庭完全責任,空有精神!隻怕前途黑暗,尚要犧牲!“上款落道:”謝氏大姊千古“。下麵是:”同闈妹甄佩紳九鞠躬“。他想了一想,這副挽聯罷了,這”同闈“兩個字的名詞,卻是生僻得很,是出在哪裏呢?難道就是共事一夫的意思嗎?又想道,大概是如此,不然,也沒有解。晚上到了報館裏,他把這個問題說出來,大家都以為他猜度的不錯,少不得說笑了一陣。
  楊杏園因想起日裏的事和舒九成商量,請他多作一點事,自己請半晚上假。舒九成道:“後天就是冬至,我們要休息一天,你有事留到後天辦罷。”楊杏園還要商量,恰好聽差進來說,九號俱樂部,有位程議員請舒先生過去,有要緊的話商量。
  舒九成不知道什麽事,匆匆忙忙,便由院子走過俱樂部來。走到議員談話的室裏,中間擺著麻雀場麵,有四個議員正在那裏打麻雀牌。他走進裏麵屋子,隻見一個叫程國寶的議員,正在那裏躺著燒鴉片煙,一頂小瓜皮帽,被他的頭擦歪著在一邊,鴉片正吸得有味。他看見舒九成來了,說不出話來,眼睛望著他直轉,是在招呼他的意思,嘴對煙槍,咕都咕都隻吸,一隻手捧著槍,一隻手挑著煙鬥上的煙,趕緊地往眼裏塞。煙吸幹淨了,他緊閉著嘴,歪戴著帽子,爬起半截身子,搶著把槍放下,拿起煙盤子邊的茶壺,就著壺嘴,搶著喝了兩口茶,鼻子裏的煙,噴霧似的出來。他這才換了一口氣,把夾著煙簽子的手,指著舒九成道:“請坐,請坐。”舒九成道:“聽差說,程先生叫我來有要緊的事,是不是?”程國寶道:“是的,我有一條最重要的新聞,送給你們登。”舒九成道:“是哪一方麵的新聞?”程國寶聽了,便在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子來,在皮夾子裏麵,尋出一張紙,遞給舒九成道:“新聞就在這上麵。”舒九成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張八行,上麵楷書了一條新聞,前麵的題目,是“明日眾院選舉教育委員長之趨勢”。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一大串雙圈。大題目之後,另外一個小題目,是“以程君國寶為最有希望”。後麵的新聞說:明日下午二時,眾議院議員教育委員會委員十八人,在小議場選舉委員長。據一般人推測,以程議員國寶,為最有希望。程議員學識優長,學貫中西,天文地理,諸子百家之言,無書不讀。總統、總理對於程議員,均特別賞識,時時召入府院,商議國事。程議員最近曾作七津四首,為總理壽,尤傳誦一時。故議員多相推重。
  力主選程議員為教育委員長。記者昨曾晤程議員,詢以此事確否?程議員正在讀易經,研究卦爻至理,當時一麵閱書,一麵答記者曰:本人絕無競爭委員長乏心,若果同人推許,則服從多數,亦當她就。並謂若果當選,對於教育事件,必極力提倡,以答同人之盔意雲雲。程議員虛懷若穀,好學不倦,記者深盼議諸君,貫徹王張,一致投程君之票也。
  舒九成看了,問道:“就是這一段稿子嗎?”程國寶道:“這是很好的新聞,我不肯告訴別人,特意留著在鏡報上發表的。”舒九成不便推辭,便將稿子揣在身上。程國寶道:“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見報的了。”舒九成用鼻子哼著答應了一聲,便走到外麵屋子裏來看打麻雀。程國寶又追了出來,拉他到一邊說道:“我剛才還忘了一句話,這段新聞,都要用大些的字印出來。”舒九成道:“那是自然。”程國寶才放下心,抽大煙去了。
  舒九成看了一會打麻雀,仍舊回轉編輯部來。把剛才的稿子給大家一看,大家都笑了。到了次日,程國寶見報上沒有登出來,氣得什麽似的。寫了一封信給鏡報館,說他們大不懂交情。不說別的,開幕的時候,曾送你們一大包湖南筆,這個人情就不小,難道忘了嗎?舒九成因為九號俱樂部的議員,常要供給些消息,不便得罪他。到了晚上,又去敷衍程國寶一次,並且答應把他送給總理的四首詩,給他在次日報上文苑欄登上,程國寶一口氣才咽下去。
  這日正是冬至節,休刊一天。晚上,舒九成打電話給楊杏園,約他玩去。楊杏園道:“玩我是讚成。你既不懂戲,又說看電影沒趣味,上哪裏去呢?”舒九成道:“洗澡去,好不好?”楊杏園道:“洗澡並算不得消遣,何必要趕著今天休息的日子?”舒九成道:“我每次出城,總想找個地方玩玩。結果,東也不好,西也不好,又不願空跑一回,還是洗一個澡回去。所以我今天決定了徑自去洗澡。洗了澡,我們再找地方玩去。”楊杏園也答應了,就約在西升平相會。不到一個鍾頭,兩個人都到了西升平。談談話,洗過澡之後,還隻有九點鍾。舒九成道:“時候還早,我們到哪裏玩玩去?”楊杏園道:“有是有個地方,我不願帶你去。”舒九成道:“逛胡同嗎?我聽見說,你近來在這裏麵有個熟人,何不帶我去看看。”楊杏園道:“你還是沒有破過戒的人,我要帶你去了,這個風流罪過,可是不小。況且你是快要結婚的人,將來你的夫人知道了,說我引誘好人,破壞你的貞操,我跳到黃河裏去,還洗不清呢。”舒九成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豈是那樣怕老婆的人?況且人生在世,這個裏麵,也應該去見識見識。”楊杏園本有些興味了,經不得舒九成再三的要求,隻得和他一路去。走出西升平園,楊杏園擅自做主,叫舒九成的車夫和自己車夫,都拉車回去。他和舒九成由這裏走進石頭胡同去。這一來,正中舒九成的下懷,心裏不由得誇楊杏園是解人。走到石頭胡同口上,舒九成站住了腳,笑道:“當真去嗎?改日再來罷。”楊杏園道:“這有什麽難為情的,頭一回闖過了,以後就不成問題了。”舒九成笑著,就跟了他走。還沒有走到十幾步路,頂頭就碰見部裏一個秘書兩個參事,一路笑嘻嘻地說著話過來。他們看見舒九成,把手扶著帽子,點了一個頭,斜著眼睛望著他,都微微地笑了一笑。舒九成本想裝做不看見,見人家已經招呼了他,隻得笑道:“你們上哪兒?我和一個朋友,由這裏上新世界去。”他三人也沒有說什麽,笑著去了。走到南頭,剛要由陝西巷口轉進韓家潭去,一乘汽車,被人力車攔住,停在路上,裏麵坐著兩個人,看見舒九成,卻不住的和他點頭。舒九成見了,也點了一點頭,三腳兩步,便走過去了。楊杏園跟了上來,問道:“什麽事?跑得這樣快?”舒九成埋怨道:“到底在哪裏?老在這裏走什麽意思!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接連碰見好幾班熟人。我隻裝著沒看見,怪難為情的。”楊杏園笑道:“所以君子不欺屋漏,壞事是做不得的。你剛才碰見的那位秘書,我也知道,他是一位滑稽家,作興他造出謠言去,故意使你那位……”
  舒九成不等他說完,便道:“有地方去沒地方去?我要回去了。”楊杏園用手一指道:“哪!那個門就是。”
  說著二人便走進鬆竹班去。舒九成到了這時,要表示他不是初來,也就大步的走了進來。梨雲正在外麵過廳裏打電話,看見他們來了,笑著點點頭,一路走進房去。舒九成見梨雲穿一件銀杏色的旗袍,周身滾著蔥綠色絲邊,梳著光滑的長辮,雪白的臉兒,倒覺得很是淡雅。自己平生是最討厭妓女的,如今見了,竟覺得很有些動人的地方。梨雲看見舒九成是初來,照例應酬了幾句。舒九成竟對答如流,絲毫沒有難色。楊杏園看見,未免笑了一笑。梨雲道:“你笑什麽?”楊杏園道:“你過來,我告訴你。”梨雲走過去,一挨身坐在楊杏園身邊,兩隻手就握著他的手,耳朵靠近他的嘴。舒九成看了,不覺心裏詫異起來。心想楊杏園是謹訥之士,如何這樣放蕩?再看梨雲聽著楊杏園說話,眼睛卻瞅著自己,笑著搖搖頭道:“我不肯信。”她耳朵上那兩隻寶石耳墜子,也搖個不定。舒九成明知一定是說自己破題兒第一遭的這句話,他卻隻裝不知道,笑著嗑瓜子。這時梨雲屋裏並沒有旁人,梨雲便對楊杏園道:“你真不會替我圓謊,我今天並沒有打電話給你,你跑來做什麽?”楊杏園道:“你這話裏有話,我就不該來嗎?”梨雲道:“你想想看,今天是什麽日子?”這時,楊杏園才想起來了,今天是冬至,正是要做花頭的日子,自己糊裏糊塗,就跑來了。笑道:“這也不算什麽,我是兩個人,萬萬不能打牌,吃一桌牌飯,開銷二十幾塊錢得了。”梨雲道:“你這個錢,未免花得冤枉了。前幾天為了這個事,我也曾和姆媽商量過。我說不久的日子,已經請你作了一個花頭了,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來麻煩你。況且聽見說,這兩天你到南邊去一回,在這個時候就是約你,恐怕也是要推辭的。她也很以為然,誰知你偏自己撞了來。”楊杏園道:“蒙你體諒,感激得很。這樣說來,一定是有花頭了。怎樣還不見動靜呢?”
  梨雲道:“原來約的是十一點鍾,還早啦。”楊杏園道:“這個樣子,竟是酒局,不是牌局了。好紅的清館人啦。”梨雲聽了這個紅字,真個臉上一紅。楊杏園又問道:“你的姆媽呢?”梨雲道:“買東西去了。”這句話說完,便問楊杏園和舒九成從哪裏來?又問在哪裏吃晚飯的?楊杏園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看她的態度。今天很不自然,不像往日那樣活潑潑的,卻疑她身體不舒服,便握住她的手問道:“怎麽樣?我看你好像不舒服似的。”本來是一句無心話,誰知梨雲聽了,臉上又是一紅,眼睛裏含著兩包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楊杏園看了,更為疑惑,逆料這裏麵有文章,隻因舒九成是初次來的一個人,不便當麵追問梨雲,便把話支吾過去了。他看梨雲那個樣子,格外找些話說,常常勉強露出笑容,十分不安,好像並不希望他在這裏。想道:“我不如做一樁痛快事,走了罷。過了今天,再來問她也不遲。”
  便對梨雲道:“我就依你這話,今天模糊過去,趁老的不在這裏,我要走了。”梨雲道:“怎樣你就要走?上哪兒去?”楊杏園笑道:“今天我在這裏,你有許多不便。”他本是一句玩話,把梨雲卻頂得沒有話說。舒九成在一邊坐著,看見他們絮絮叨叨,糾纏不清,真個墮入五裏霧中,莫名其妙,望著隻是笑。楊杏園見自己把梨雲抵得沒有話說,便搭訕著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們辦的是什麽交涉?”舒九成道:“除了你們自己知道,別人怎會明白。”這幾句話益發中了梨雲的心病,笑道:“你兩人說話,就像打啞謎似的,難道喝醉酒來了嗎?”楊杏園聽了,對她笑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來穿上。舒九成也要過來取大衣,卻被梨雲擋住。
  梨雲道:“瞧我罷。”先在架上取過大衣,提著後身,讓舒九成穿上。舒九成道:“不敢當。”梨雲站在麵前對他一笑,說道:“不要客氣。”舒九成當真穿上了,梨雲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聲道:“沒有事,請過來坐坐。”舒九成從來沒有經過這種風味,見梨雲這樣和他客氣,不覺受了一種奇異的感觸。這時楊杏園走了,他也隻好跟著出來。走出大門,楊杏園笑著問他道:“你這總算長一回見識了。覺得怎樣?”舒九成笑道:“我以為這裏總是活地獄,誰知裏麵的陳設,比我們自己住的屋子還好。”楊杏園道:“活地獄也有,不過不在這個地方。難為你,你竟不像是初次進門的。”舒九成笑道:“你哪裏還有?”楊杏園道:“怎麽,你倒逛起興趣來了嗎?聽你的口氣,卻有還想走一家的樣子呢?”舒九成道:“不是這樣說。
  你不是天天要請我參觀嗎?怎麽走一家就算了。“楊杏園道:”你不知道,熟人我隻有這一家,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錢,還一點意思沒有。等我明日找朋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舒九成道:”時候還早呢,就回家嗎?“楊杏園道:”這裏到遊藝園路近,何不到遊藝園去,轉一個彎兒?“舒九成卻也同意,兩人便到遊藝園來。
  走到票房門口,隻見一大群賣報的小孩子擁著在一處,劈劈啪啪在那裏鼓掌。
  口裏喊道:“瞧大腦袋呀!瞧大腦袋呀!”楊杏園看時,隻見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婦,像個闊主兒的樣子,在前麵走著。後麵跟著兩個女仆,提著茶壺煙袋之類,另外兩個穿製服的護兵,一個背著一床棉褥子,一個身體高大些,手上卻抱著一個人。
  這個人的身體,也不過三尺來長,手腳都和上十歲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顆腦袋,異乎尋常,足有成人的兩倍那樣大。看他臉色,年紀當在二十上下。他頭上沒有戴帽子,露出一頭又粗又黑的頭發樁子,前麵額頂,突起一個鵝公包,足有兩三寸高,四五寸長。眼睛凹了下去,睜著銅鈴似的,四麵亂望。一張闊嘴,口涎由嘴角邊直流下來。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著,上半截身子,卻趴在護兵的肩膀上,兩隻手搭在那護兵背後,麵條兒似的直擺,卻隨著兩位老夫婦進去了。楊杏園、舒九成二人一路跟著就看了去。隻見那護兵已經把他背進坤戲場台下包廂裏麵去了。
  楊杏園道:“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養出這樣的怪物?”舒九成道:“這人你都不知道嗎?前麵那個老頭子,是一個鼎鼎大名的名流,他還作過一任總理呢!這個怪物,就是他養的,生了一個大腦袋,渾身的軟骨頭,今年三十歲了,還不能走路,吃飯穿衣,沒有一樣不要人伺候。你別看他怪像,他還是個戲迷,常常要人抱他進戲園子看戲。他老頭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賜了這個活寶。”楊杏園道:“你說的這個人,我明白了。他這個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這個大頭少爺之先,就是這樣作好事,或者可以生個成樣子的出來,也未可知。”舒九成道:“他這好事,雖然沒有落到好兒子,可是發了財,老天爺也算不薄待他了。”楊杏園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這位貴公子怎樣看戲。”說著,也走到包廂麵前來。隻見那個大頭人,坐在一個中間的包廂裏,椅子上墊著一個厚厚的褥子,他卻歪躺在褥子上。他一隻手拿著一塊又大又厚的雞蛋糕,一隻手拿了一個大蜜橘,翻著兩隻眼睛,隻望著台上。這時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雙搖會》,兩個花枝般的花旦,正在台上賣弄風情。這位大頭少爺,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口角上的白涎,牽絲般地流了下來,把衣服大襟,濕了一大片。別個包廂裏的人,大家放著戲不看,都看這個活寶。楊杏園笑道:“從前我聽見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一句譬喻的話。如今看來卻真個實有其事了。”說著,兩個人走出坤戲場,在裏麵轉了一個彎兒,到處人都是滿的,沒地方立腳。舒九成道:“許久沒有上遊藝園,很想來玩玩。來了,又覺得樣樣還是天天那一套,沒有什麽趣味。我還有事,不能陪你在人叢裏亂鑽,要先回去了。”楊杏園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場中,是個十足的門外漢,也就隨他回去。自己一個人,便向新戲場後台,來看黃夢軒。
  黃夢軒正穿了一件藍華絲葛小緊身兒,麵前擺了一臉盆水,他抹了滿臉的胰子沫,閉著眼睛,用手在那裏擦臉上的胭脂。看那個樣子,他是已經卸了裝。他洗去臉上的胰子,睜開眼睛,看見楊杏園來了,說道:“你來得好,我正要找你呢。笑紅她再三再四約我今天晚上去一回,恐怕有什麽事。我一個人去,老實說,容易教後台的人疑心,我有些膽怯怯的。你若是能陪我去,我就可以放寬心出這遊藝園的大門了。”楊杏園道:“這個我辦不到。將來人家知道了,還說我跟著你學拆白呢。”
  說著話,黃夢軒把衣服穿起來了,比著大衫袖,對楊杏園左一個揖,若一個揖,硬要楊杏園陪他去。楊杏園被他逼得沒有法子,隻得和他一路去。黃夢軒把帽子戴上,前帽沿都蓋在眉毛上。又把大衣的領子往上一扶,遮住了兩邊的臉。人要是不留心,當真看不出他是誰。雇了兩輛車子,一會兒就到了聚祿院。黃夢軒先走了進去,楊杏園在後跟著。黃夢軒到底沒有經驗,一直便往笑紅屋子裏直闖進去。毛夥趕緊搶了過來,將門一攔,說道:“請別的屋子裏坐。”黃夢軒睜著兩隻眼睛,莫名其妙。
  楊杏園走上來,將他衣裳一拉,輕輕地說道:“別進去,裏麵有人。”黃夢軒一聽,果然嘩啦嘩啦裏麵有叉麻雀牌的聲音,這才心裏恍然,縮住了腳。毛夥便把他們引進了旁邊的一所廂房裏麵。黃夢軒剛落坐,隻見笑紅房裏人阿金,走了進來。看見黃夢軒,用手指對他點了幾點,抿著嘴笑。黃夢軒道:“你笑什麽?”阿金道:“我笑我的,你就不必問。”說著走近身來,又笑道:“你這個樣子,真是一個大小姐。”黃夢軒道:“怎樣是大小姐?”阿金將手一摸黃夢軒的臉,說道:“胭脂還在臉上呢!”黃夢軒握著她的手道:“老七呢?”阿金道:“房裏有一桌牌,就剩這牌了,等牌完了你再過去。請你坐一下。”說著,阿金先去了。
  這晚鐵路局長宋傳賢,在笑紅房間裏打牌,隻四圈的工夫,輸了一千六七百。
  四圈打滿,正是黃夢軒來的時候。宋傳賢因為交通總長已經在廣德樓包了廂,約他看尚小雲的白蛇傳,不敢不到,輸了也來不及扳本他就算了。那阿金的助手劉家裏,點一點頭錢,有六百多塊。正想向四個打牌的謝謝,阿金進來了,在笑紅耳朵邊說了兩句話。笑紅把眼睛對她一溜笑道:“曉得。”宋傳賢道:“你們又搗什麽鬼?”
  笑紅道:“我們是好話呀!”阿金道:“這房弄得糟得很,請宋局長到北屋子去坐坐,休息休息。”宋傳賢道:“很好,找個地方燒兩口,我還要去聽戲呢。”笑紅聽他這樣說,和阿金一陣風也似的,便把宋傳賢局長送到北屋子裏去了。阿金走到廂房裏去,對黃夢軒招招手,把他引進屋裏來。楊杏園也隻得在後跟著。笑紅殷勤招待,自不消說,那一雙眼睛就像閃電一樣,由黃夢軒頭上到腳底下,看了一遍,笑著問道:“你怎樣來得這麽早?”黃夢軒道:“我因為不敢在你麵前失信,請了半天假來的。”笑紅對他瞅了一眼,把嘴一撇,笑道:“我不相信!”說時,笑紅轉過右邊那六扇繡花圍屏裏麵,黃夢軒也跟了過去。一看裏麵,是一張鏡桌,一扇鏡櫥,一張鋼絲床。黃夢軒隨身坐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倒下去,用手拍著枕頭道:“這也不知哪個臭男人的腦袋枕過了,這一股子汗氣。”笑紅正對鏡子攏頭發,回過頭來道:“你不要瞎說,哼!我這個枕頭,恐怕不是臭男人枕得到的呢。”黃夢軒聽了,便跑到笑紅身邊,嬉皮笑臉的,在耳朵邊說了許多話。笑紅將他的手一捏道:“我自有辦法。你不要胡鬧,仔細小流氓敲你的小竹杠。”這時楊杏園坐在外麵,仿佛聽見小流氓敲竹杠,倒嚇了一跳。便隔著圍屏問道:“誰敲竹杠?”笑紅黃夢軒一齊走出來。笑紅道:“不相幹,我們說笑話。”阿金倒了一玻璃杯白開水,遞給笑紅,就近對她使了一個眼色。笑紅會意,對黃夢軒道:“你坐一會,我就來。”便走出去了。一會兒工夫,笑紅進來,在阿金耳朵邊說了幾句話。阿金望著黃夢軒,點頭笑道:“曉得。”便拿了縐紗圍巾,圍著脖子出去了。笑紅伸手在褲子口袋裏一摸,拿出一大卷鈔票,揀了一張五元的,扔在瓜子碟子裏,便對楊杏園道:“對不住,請你和阿黃在此坐一會兒。我去應酬幾個條子,就回來的。”說畢,匆匆去了。笑紅走了,劉家裏便由外麵走了進來。黃夢軒道:“我一進屋子來,就沒有見你,你從哪處來?”劉家裏道:“你還說呢,為了你來,把一桌客,全轟到北屋子裏去了。七小姐把人家丟在那裏,問也不問,我隻好在那裏敷衍一陣,剛才才去呢。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氣,喜歡白相,你不能不由她。要不然,她就放倒頭去睡覺,什麽事也不問呢。”黃夢軒笑道:“我聽見說,老七不嫁給宋局長,就要嫁給章總理,她闊起來了,你們也就好了。‘劃家裏道:”什麽希奇,七小姐是不願意作姨太太的呢。老實告訴你,今天就是宋局長在這裏打牌,輸了一千多。你來了,這屋子就讓你,這個樣子,七小姐能嫁他?“楊杏園聽了,扯扯黃夢軒的衣襟,低低地說道:”這是烏龍院宋江說的話,教花錢的老爺們寒心哪。“黃夢軒也笑了。
  劉家裏看見碟子裏一張五元的鈔票,問黃夢軒道:“這是你的盤子錢嗎?”黃夢軒臉上一紅,勉強答了一個哼字。劉家裏倒也未留意,三個人說了一陣。一會兒毛夥叫劉家裏去接電話,回進房來,對黃夢軒輕輕地說道:“西方飯店三十六號,阿金在那裏等你。”黃夢軒笑著點點頭,又對楊杏園笑一笑,說了一個字“走”。楊杏園在這裏麵,也不便說什麽,便和他一路走出來。走到胡同裏麵,才笑著說道:“憑良心說,我不願意打破你們這種順世界潮流的自由戀愛。但是就我個人的意見,是不讚成的。”黃夢軒隻是笑,低著頭望前隻走。楊杏園道:“已經一點鍾了,我不能再奉陪了。”黃夢軒聽了,一把拉住說道:“你保鏢保到底,把我送到飯店裏去,我就讓你走。可以不可以?”楊杏園道:“為了別的事,我可以陪你去。請問你們所辦的是什麽交涉,裏麵能容一個第三者嗎?”黃夢軒道:“你這又是呆話了。
  她是什麽人?我們是以什麽資格和她相會?這還不是二十四分公開的事嗎?“楊杏園道:”話雖是這樣,但是我無加入之必要。“黃夢軒拉著楊杏園的大衣,仍舊不放,皺著眉毛,好像十分為難。楊杏園一想,也許他實在有些膽怯。笑道:”我聽見說,唱文明戲的,都靠著這種買賣發財,像你這個樣子,怎樣混得出來?好罷,我看在十年同學的情分上,替你作個月老。“黃夢軒四圍一看,扯著他的衫袖道:”低聲些,仔細便衣偵探聽了去。“楊杏園看見他這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隻得和他一路上西方飯店來。
  這時,飯店大門早已關上了,隻剩這旁邊一條橫胡同裏耳門進去。耳門口,電燈也滅了,有四五輛膠皮車,橫七豎八,放在那裏,幾個人力車夫,在黑影子裏站著。黃夢軒遠遠的看見,心中疑惑是便衣偵探,確是有點怕,想要縮回來,又不敢對楊杏園說,心裏隻是撲撲地跳,隻得跟著楊杏園走。那耳門完全關了,隻耳門上挖出來的那一扇小門,卻是半開半掩的,兩個人便挨身進去。正碰著一個穿白衣服的茶房。楊杏園便問三十六號房間在哪裏。茶房道:“是聚祿家笑紅定的嗎?”楊杏園說是的,茶房便引著他們進了幾重門,走到房門口,茶房將門敲了幾下,門籲的一聲開了,裏麵一個人,伸出一個頭來,正是阿金。阿金也不做聲,笑著讓他兩人走了進去c楊杏園一看,一個門裏,卻有三間房,進來地方在中間,好像是個會客室,有一副舊的撲克牌,七零八落的散在桌上。阿金道:“你們再不來,我就急死了,一個人坐在這裏,實在無聊得得,在桌子抽屜裏翻出一副撲克,一個人過五關!
  司問卦玩。“黃夢軒笑道:”你問什麽卦?“阿金道:”我沒有什麽可問,是替你們兩個人問的。“楊杏園笑道:”這你們兩個字,大可玩味。這裏頭一個人,自然是黃夢軒,還有一個呢?“阿金兩隻手,理著桌上的牌,歪著頭,把眼睛一溜,嘴又是一撇,說道:”你們唱文明戲的人,這張嘴真是厲害。“說到這裏,笑紅披著鬥篷,手上捧著橡皮溫水壺,走了進來。她看見楊杏園在這裏,卻有點不好意思,含笑和他點點頭。阿金便走到笑紅身邊,在耳朵邊說了幾句。笑紅道:”好罷,你就說是北京飯店得了。“阿金便笑著對黃夢軒看了一眼,說道:”明朝會!“打開門去了。笑紅便和他們走進裏邊房間來,靠在沙發上,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真累極了。一晚上,出了二十四個條子。“楊杏園對她和黃夢軒兩個人看看,覺得他們很不自在。便說道:”已經一點多鍾了,我要回去,明天會罷。“笑紅道:”這裏有稀飯,吃了稀飯去,好不好?“楊杏園說道:”不必。“說著披了大衣,徑自要走。黃夢軒也說,何妨再坐一會。楊杏園道:”什麽時候了,還坐到大天亮去嗎?“說畢,走出三十六號,已經到了夾道上。隻見一個二十多歲婦人,身上披著貂皮大衣,雲鬢蓬鬆,從樓上走下來。有一個茶房過去,請了一個安。說道:”您走了。“那婦人鼻子哼了一聲,就把手上提的那個錢袋拿了起來,用手在裏麵一掏,拿出一卷鈔票,也沒有看多少,在卷裏麵抽出了兩張,給了這茶房。看那鈔票,是很大一張,不是十元的,也是五元的。那茶房接過鈔票,笑著又請了一個安。
  那婦人理也不理,舉起腳上的高底鞋,的得的得徑自走了。那婦人走在前麵,倒不知道後麵有人。走出西方飯店的門口,茶房趕緊將門上的電燈扭亮,早有一輛轎式汽車,停在那裏。那婦人走出去,便有一個穿了製服的護兵,垂手站在一旁。那婦人便問道:“大人回公館來了嗎?”護兵道:“沒有。還在九爺家裏開會。車子把姨太太送回去,就該去接大人了。”那婦人道:“小潘兒今天哪裏去了,怎麽讓你來接我?”護兵道:“小潘兒聽說姨太太在西方飯店,他不高興,我隻得伺候您來了。”那婦人冷笑道:“好小子,他還有這一手,我回去捶他的肉。西方飯店也好,東方飯店也好,管得著嗎?”說著,護兵開了汽車門,那婦人一腳登上去。這裏司機生將扶機一扭,就開起走了。
  楊杏園站在門裏麵,聽了清清楚楚,可惜沒有看見汽車號碼,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剛一腳跨出門,門上電燈又滅了,隻見一輛膠皮車,飛也似的拉了過來,就停在門口。車上走下一個女子,黑影裏看不清楚什麽樣子,隻看得出蓬著燙發,披著毛繩圍巾,穿著短裙子。聽她腳步響,好像是高跟鞋。這女子下了車,就聽見掏了一把銅子,給那車夫。那車夫問道:“這是多少?”那女子答道:“三十枚。”車夫答道:“不成!您哪,上車的時候,說是香爐營,還給我二十四枚啦,繞了一個大彎子,還給三十枚。好,東單牌樓到這兒多遠哪!小姐,多花倆罷。”那女子道:“這個地方還遠似香爐營嗎?”車夫道:“那不管,上車的時候,說的是香爐營,沒有說西方飯店。”那女子氣不過,又掏一把銅子給車夫,才敲門進去了。這車夫拉著車子自言自語的道:“要取樂,何苦省幾個車錢!一夜飯店錢,夠瞧的了。暖!
  這個年頭兒,哪裏說起,十七八歲的姑娘……“一麵說一麵就走了。楊杏園站在黑影子裏,本來看得呆了,這才醒悟過來。想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我這不是無事幹嗎“?在街上雇了一輛夜不收的人力車,就一直回家去睡覺。
  次日醒來,已經正午,吃完飯,趕緊去忙自己的事,黃夢軒今日是不是回去了,也來不及去問。又過了一天,清早起來看報,在一張小報上,看見一個二號字的長題目,十分觸目,乃是新劇家誘姘妓女案之發覺,不由得心裏一動。再一看新聞,正說的是黃夢軒,什麽拆白黨,淫伶,與風化有關的字樣,多得不可勝數。據這報上所載,也是說淫伶薛某和妓女笑紅,在西方飯店三十六號聚會。薛某當晚向笑紅借現洋二百元,又索去首飾多項,約值六七百元。笑紅因恐事露,與營業有關,隻得忍痛不發。但此事為偵探所聞,已有人密告警廳,總監聞言大怒,主張從嚴懲辦。
  薛某身後現追隨有便衣偵探多人,旦夕即將逮捕。楊杏園看了,嚇了一跳。心想黃夢軒這樣糊塗,怎麽對笑紅借起二百塊錢來?這不是犯了拆白的嫌疑嗎?想著自己實在不放心,便來找黃夢軒問個究竟。黃夢軒一見麵,便笑著說道:“你今天來的這早,一定是為看見報而來,對也不對?”楊杏園道:“你也看見報嗎?”黃夢軒道:“昨天我就看見了。”楊杏園道:“胡說!報今天才登出來,你怎麽昨天就看見了?”黃夢軒道:“我自然看見,還有憑據在此呢!”要知他有什麽憑據,下回交代。

 
 



 
第十九回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
                 
  卻說楊杏園說黃夢軒不能看見早一天的報。黃夢軒道:“我給你一樣東西看,你就明白了。”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楊杏園。隻見那信上寫道:薛春絮先生台鑒:茲有不肖之徒,將閣下昨在西方飯店住宿一事,撰成文稿,投送本社。同人以閣下在京演劇,負有盛名,若將此文登出,不叵間下名譽有礙,且恐為警廳所知,將不容閣下在京演劇,特將該稿留中,茲錄底稿一份,附寄察問。
  同人對於閣下維持誠意,可以想見。惟本社既對閣下盡此義務,閣下達人,對本社當亦有所酬報,多所不敢索,隻津貼本社五十元可矣。函達望即晚答複,或以電報約談均可。否則,明日報上登出,即無轉圜之餘地矣、專此敬候劇祺敲報經理部啟楊杏園看完,另外還有一張稿子,正是和報上登的文字一樣。黃夢軒道:“你看這封信,寫得多無聊。嫖妓是人人都可以的,公開出來,也不算什麽。難道戲子在法律上就不許嫖嗎?是我氣不過,我回了他一封信,請他盡管發表。要想敲我的竹杠,不說五十元,五十個銅子我也不出。”楊杏園道:“你真糊塗死了。北京舊戲子受社會的裁製,從來沒有逛窯子的權。何況你們新劇家,那個拆白黨徽號,是世襲的呢?其實他雖然開口要五十元,你給他七塊八塊,也就完了。你現在既和他鬧翻了,事一傳出去,敲竹杠的一擁而上,你可應付不了。”黃夢軒道:“怕什麽?
  我排了不在北京演戲也就完了,他盡管罵他的。“楊杏園道:”要這樣辦,自然不成問題。你不是太不值得嗎?“黃夢軒道:”我老實告訴你,我家裏早有信來,叫我回南去娶親。過幾天合同滿了,我就出京。你說我還應酬這些文明叫化子做什麽?“
  楊杏園道:“你真能下這個決心,我也讚成。但不知你演戲的合同,還有幾天滿期?”
  黃夢軒道:“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後天就滿期了。後天晚上,我就搭京漢車出京?”
  楊杏園道:“你走得這樣快,固然省去許多是非,但是太湊巧,人家要不疑你心虛逃走嗎?”黃夢軒道:“演新戲這樁事,我實在不願意幹了。未見得我還會到北京來演戲,充其量,不過犧牲薛春絮三個字不再在北京出現,和我黃夢軒有什麽相幹?”
  楊杏園道:“照你這樣說,你這回成心拆爛汙了。”說著用手指著他手上那個戒指,笑道:“你怎樣對得起人家那一番好意?而且……”黃夢軒臉上一紅,不等楊杏園說完,便道:“這隻戒指,我本是向她借來帶的,哪裏能要她的呢?我自然送還她。”
  楊杏園道:“要這樣才算漂亮角色,哪裏沒有看過幾百塊錢呢?”又和黃夢軒談了一會,才回去了。
  自從這天起,黃夢軒笑紅這一樁公案,就鬧了個滿城風雨。那位鐵路局長宋傳賢,在報上看見這段新聞,生氣得很。記得冬至的頭一天,曾約笑紅在冬至這天一路上天津去玩,她卻推三阻四的,說有許多不便。原來她卻另外有個約會,真是豈有此理!難怪那天晚上我在她那裏打牌,我隻打四圈,她很讚成呢。越想越氣,心想我非嚴重質問她不可。到了晚上也不帶旁人,坐了自己的汽車,就到笑紅這裏來。
  一進門,就板著一副麵孔。這晚上笑紅脫去了外麵的皮襖,隻穿一件桃紅花緞的小緊身兒,卷起燙發,打了一條黑油油的辮子。小緊身兒,挖著套領,露出雪白的脖子。脖子上一根湖水色絲絛,掛著一把小金鎖片子,越顯得她妖小玲瓏。她看見宋傳賢來了,便走過來和他脫大衣,斜乜著眼睛對他一笑,靠著宋傳賢胸麵前問道:“喲!怎麽啦?”宋傳賢聽了這句話,當然不好意思說生氣來了。說道:“沒有什麽,你怎麽問我這句話呢?”笑紅也不答話,替他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又遞根煙卷給他,擦了一支火柴,給他點上,便靠著宋傳賢坐在一處,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一眼看見宋傳賢的指甲,長得很長,便叫阿金拿了一把新剪刀來,給他剪手指甲。指甲剪完了,笑紅捉著宋傳賢的指頭,在自己又白又嫩的臉上一劃,笑道:“好了,你的指甲修得幹幹淨淨了,不刮得人家生痛了。”宋傳賢道:“我們這個指甲,再修得好,也是一雙粗手,怎比得唱小旦的那一雙手,十指尖尖的,看見就叫人家心裏愛他。”笑紅板著臉說道:“宋大人,你這話說的誰?”宋傳賢道:“我自然說一個人。”笑紅道:“那些報館造了謠言來糟蹋我,你也相信嗎?”宋傳賢冷笑道:“本來呢,小白臉兒誰不愛?不過跟著拆白黨在一處,恐怕要上當,可要留心點兒才好。”笑紅聽了這話,低著頭不說話,鼻子息率息率的響,就像要哭的樣子。一會兒,便在鈕扣上抽出一條手絹去擦眼睛。宋傳賢看她這樣,倒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便伸手奪她的手絹,要替她擦眼淚。笑紅把身子一扭,站起來便走,睡到自己床上去了。她用手絹捂著臉,伏在被服上,肩膀聳起聳落,哭得好像傷心。宋傳賢跟著走過來,便拿手來搬她起來。笑說道:“我和你說笑話,你何必這個樣子?”笑紅哽著喉嚨道:“本來的,你冤枉人家啦。”宋傳賢說好說歹,說了半天,才把笑紅說好。因笑紅打開小梳妝匣子,宋傳賢一眼看見小抽屜裏一張名片,印著渾卜嘉三個字,是他局子裏的一個二等科員。便問笑紅這張名片哪裏來的?
  笑紅道:“這個人招呼我兩個盤子,我聽他和朋友談話,也好像是你們鐵路上的人。
  他還約著這個禮拜和我做花頭呢。“宋傳賢聽著,記在心裏。過了幾分鍾,便說有事,特意打電話給他的秘書。叮囑說:”庶務科科員渾卜嘉,辦事糊塗,明天下條子把他裁了。“宋傳賢打了電話,心裏好像痛快了許多。這位惲卜嘉科員,到了次日,為什麽丟了差事,自己還莫名其妙呢。
  這晚上,笑紅對於宋傳賢二十分恭維,把他一肚子氣才消了。宋傳賢笑道:“有一樁事托你,你可能和我辦?”笑紅道:“我能和你辦什麽事?”宋傳賢道:“這事除了你們,別人也辦不了。”便輕輕地對她道:“有人願出一千塊錢,賃一個極好看的姑娘做幾天姨太太,這幾天一過,兩不相幹,這錢就算白送她。不過有一層,要守極端的秘密,若是走漏了風聲,不但不能在北京做生意,還有別的禍事。
  我看你是個精明人,這個事一定辦得好,所以我來托你。“笑紅道:”你不要瞎說,世上哪有賃姨太太的。“宋傳賢正色道:”真有這個事。我何必沒有話說,無中生有哩?“笑紅道:”當真的嗎?請你把這個人賃姨太太的道理,講給我聽。“宋傳賢道:”我這話說給你聽,你可別告訴人。現在有個地方要開個比賽美女的大會,凡有好看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都可以送去。送去了,就有好差事。我熟人裏麵,有一位範統總長,照理是要派個人去的,但是北京公館裏沒有姨太太,要為這事討個姨太太,一來來不及,二來正太太不肯,所以想了一個法子,賃一個班子裏的人去搪塞一陣。“笑紅道:”缺德的事,都出在你們官場裏麵,開美人會,已經少聽見了,還有人賃姨太太去入會的,這不是奇談嗎?我想開會的這個人家,一定是個闊大爺,不然,也辦不起這樁大事。宋大人也送一個人去嗎?“宋傳賢臉上一紅,說道:”我不夠資格。“笑紅道:”不知道這會是怎樣比賽,宋大人也聽見說過嗎?“
  宋傳賢道:“這個事,誰敢問?誰敢說?”笑紅道:“這樣說,這樁事,倒是真有的了。”宋傳賢道:“自然是真的。你馬上有人願意去嗎?若是願意去,一千塊錢,包在我身上,那比出天津保定的條子,卻是好得多。”笑紅想了一想道:“也許有人去,我明天回你的信罷。”宋傳賢道:“這個事,你要辦成了,我重重的謝你。
  我今天晚上就陪你上真光去看電影,去不去?“笑紅不便推托,隻得和他一路去。
  電影完場之後,宋傳賢對她說道:“我的汽車要送你回去,就不能送我,我坐了回去吧,這遠的路叫你雇人力車回去,夜深了,又冷得很,怎樣好呢?”笑紅對宋傳賢瞧了一眼,笑道:“隨便你呀。”宋傳賢道:“要不然,我們到北方飯店去,先找點東西吃,好不好?”笑紅道:“隨便你。”宋傳賢就很喜歡的一路和她上北方飯店去。一宿無話,次日十二點鍾,宋傳賢要到南城去赴一個飯局,順便送笑紅回班子。路過廊房頭條,笑紅要到金器店裏去買一個豆蔻盒子,宋傳賢隻得下車一路和她進去。豆蔻盒子買好了,笑紅看見玻璃盒子裏一對珠花,做得實在精致,便叫店夥拿出來看看。又問宋傳賢道:“這珠花怎麽樣?”宋傳賢道:“也還罷了。”
  笑紅問什麽價錢,店夥道:“這珠子都是很好的,定價一百六十塊錢。”笑紅道:“能少一點嗎?”店夥笑著說:“我們都是劃一的價錢,不便少。”說來說去,笑紅一定要少十塊錢。店夥便對宋傳賢道:“以後還請多照顧點,我們就賣了罷。先生尊姓?”笑紅道:“宋局長也常在你們這裏做生意,難道不認得嗎?”店夥道:“是,是是!宋局長,以後請多照顧點。”宋傳賢看見生意做好了,笑紅並沒有打算拿錢出來,礙著麵子又不好不理,恰好身上帶了有兩百塊錢鈔票,隻得拿出來,替笑紅付了款。笑紅買了這兩朵珠花,宋傳賢仍舊把車子送到班子門口,他方才去赴飯局。
  笑紅總算高興,心想連日不得空,今天晚上,要好好的去看一晚新戲。誰知七點鍾了,接到黃夢軒一個電話,說他的合同已經滿了,明天上午十一點鍾,就要出京。“我現在在美利飯店,請你就來,有要緊的話和你商量。”笑紅聽了這句話,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事。掛上電話,就向美利飯店來。這時黃夢軒正和楊杏園在這裏吃大茶,看見笑紅來了,趕緊讓坐。笑紅對黃夢軒道:“你剛才電話裏說的話,是真的嗎?”黃夢軒道:“是真的。”笑紅道:“不是我說,你這個人像小孩子一樣,一點兒事鬧得人人都知道,真是犯不著。”黃夢軒道:“你以為我出京,是為著報上的事嗎?”便把自己不願演戲,早打算回南的話,告訴了笑紅。不過把娶親的這一層,卻隱瞞不提。笑紅偷眼一看,見自己的那隻鑽石戒指,還戴在黃夢軒手上,不免眼珠一轉。黃夢軒會意,便把手上那隻鑽石戒指,從手指上取下來,攜著笑紅的手,替她戴上。說道:“謝謝你。”笑紅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我不是來要戒指的,你不要猜錯了我的意思。”黃夢軒道:“我本來是借來戴幾天的,自然還你,這客氣什麽呢?還有我前天在台上穿的那件織錦緞子旗袍,你說很好看,我就送給你。回頭我叫我的用人,送到阿金的小房子裏去,留給你作一個紀念罷。”笑紅本來是個妓女,送往迎來,原不算回事,就是人家送東西給她,也不放在心裏,不料今日聽了黃夢軒這幾句話,不由得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因為在座還有個楊杏園,不好意思掉淚,便拿出手絹子去擦眼睛,回過頭來,裝著看壁上的掛鍾。楊杏園背著笑紅將叉子輕輕地敲著菜盤,望著黃夢軒對笑紅後影一努嘴。黃夢軒臉一紅,也微微地笑了。楊杏園道:“老七,那鍾有幾點了,你看這久,還沒有看出來嗎?”笑紅聽了這話,越發不好意思。黃夢軒便拿話來敷衍過去,故意問笑紅道:“阿金的小房子門牌多少號?我忘了,回頭不要把衣服送錯了。”笑紅道:“你當真將那一件旗袍送我嗎?”黃夢軒道:“你這話奇了,難道我還是口上的人情嗎?”笑紅道:“你是個出門的人,我沒有送東西給你,你先送東西給我,這如何使得呢?我明日送你兩盒點心罷。”黃夢軒道:“這倒使得。”
  笑紅手裏拿著一個蜜柑,將皮剝去,一瓣一瓣地撕去細筋,遞給黃夢軒。嘴裏一邊說道:“過了這一節,我也打算到南邊去,三四個月後,也許我們又在一處吃大菜了。”楊杏園看他二人情致纏綿,自己何必在這裏坐,阻止他兩人的情話。匆匆地喝了咖啡,就起身先走,約了明天十點鍾,到車站送行。黃夢軒道:“何必不多坐一會兒?”楊杏園指著笑紅道:“這句話,我替你轉送她罷。”便笑著走了。
  到了次日,楊杏園為有點事,到十點半鍾才到西車站。一進門,便看見阿金從裏麵出來。便笑著和她點了個頭,問黃夢軒在哪裏?阿金道:“他在那二等車上,第一個房間就是。”楊杏園聽了,一直便走到這節車來。隻見黃夢軒和三個穿軍服的人,坐在那裏談天。坐椅下麵,蒲包柳條籃子麻布袋,簡直塞滿了。椅子犄角上,一疊放了三頂軍帽,三把指揮刀,幾瓶酒,幾個油紙包。靠窗子邊,又堆著兩卷行李,一捆大蔥。這邊椅子上,又是茶壺茶杯之類。椅子上麵的橫格,更不必說,完全是東西。這個小房間,再加上四個人,可說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黃夢軒坐在那裏,也是局促得很。他看見楊杏園來了,連忙站起身來。說道:“車快要開了,你還來什麽?”楊杏園道:“這一別,又不知哪一年相會。平常見麵,覺得不算什麽,到了這個時候,能多見一回麵,也就痛快多了。”說話時,黃夢軒要讓楊杏園坐下,這小房間裏,也沒有地方,兩個人便站在房門外夾道裏說話。楊杏園道:“你何必有錢無處花,來坐二等車?你要坐三等茶房車,比這舒服多了。”黃夢軒道:“我是人家送我的一張半票,就花了三等的錢,想坐二等車舒服了。”說到這裏,低著聲音說道:“誰知一上車,滿坑滿穀都是八太爺,費了許多事,才找到這一點兒地方。”楊杏園道:“這條路特別快車不賣半票,也沒有免票,人沒有這樣擁擠。你要有二等的錢,留得去坐特別快車的三等座,實在比這舒服。這些太爺,你莫瞧他不花錢坐車,三等還不願去呢。所以尋常快車,二等總比三等擠些。”黃夢軒道:“虧已吃了,說它做甚。我正有件事為難,你來得正好。”又低聲說道:“剛才阿金到這裏來,送我幾盒點心,說是車站上耳目眾多,笑紅不便來,下半年會罷。點心裏有一個小盒子,她又交給我手裏說:”這裏麵不是點心,是送給你用的。‘我打開一看,卻是一對珠花。我又不演戲了,要這個做什麽?就是演戲,也犯不著用真的。無緣無故,我怎樣能受她這個重禮?我當時不肯受。阿金說:“這也是人家送她的,她轉送你,又不是特意買來的,又何必不要?留了作紀念罷。’她說的是蘇州話,卻幸房間裏這幾位八太爺不懂。我生怕老和她讓,惹得人家識破了,很不像樣,隻得收下了,打算到了漢口,保險寄還她。現在你來了,就拜托你,送還她罷。”說著,在房間裏拿了個紅色的花匣子來,交給楊杏園。楊杏園道:“她既誠心送你,就收了罷。教我送還她,連我就替你辜負了人家的美意。”黃夢軒道:“你不知道,她送我的東西,別有用意。我現在正是回家完婚,你想我能要她的嗎?”
  楊杏園笑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黃夢軒笑道:“我雖不是個女人,借用這兩句詩,卻也切得很!你從前不是常念著:”也應有淚流知己,隻覺無顏對俗人嗎?‘我覺得我現在的環境,真可以把這兩句詩來代表。男兒五尺之軀,不能在社會上做一點事業,隻落得粉墨登場,見棄於家庭,不齒於朋友,真是該死。
  笑紅她是個什麽人,多少闊人要討她,她都不願意,偏偏對我很好,我怎樣不感激她?“說著傷感得很。楊杏園想道:”這人到如今,還是執迷不悟,真是呆子。“
  本來要說他幾句,覺得人家已經要走了,何必掃他的興。便笑著說道:“她不是說,不久要到漢口去嗎?有情成眷屬,你們的機會在後呢。哈哈!”黃夢軒見楊杏園笑起來,便止住他道:“低聲些,不要再說這個了,這是什麽地方?”楊杏園道:“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想不出來。”黃夢軒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完了,兩個人反而沒有話說,便靠著窗子,望站上來往的人。隻聽到一陣鈴響,火車要開了。楊杏園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車,靠近車子站著。黃夢軒道:“你回去罷。”楊杏園道:“我索性等車子開了再走罷。”一句話未完,汽笛嗚嗚的響了,火車的輪子,便已慢慢的往西轉。一會兒,黃夢軒已離楊杏園幾支遠,楊杏園取下帽子,對黃夢軒招展,喊著道:“到了漢口,你就寫信來。”黃夢軒也喊道:“剛才的話,拜托,拜托!”第三句話,楊杏園就聽不見了。
  回轉身來,正想要走,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回過頭來看時,卻是會館裏的徐二先生。楊杏園對他這種舉動,很不高興,徐二先生卻毫不為意。笑著問道:“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送誰的行?”楊杏園道:“是送一個舊日同學。”徐二先生道:“我說呢,你沒有什麽應酬的人,決不能以不相幹的事到這裏來。我卻不然,一個禮拜,至少也要到這裏來兩回。今天是汪玉老在西車站食堂,餞黎暉老的行,請我作陪客,整整鬧了一上午。黎暉老攜著我的手,一路上車。他說這回南下,若是能辦點事,一定請我幫忙。過幾天我倒打算寫信給他,你看這稱呼上如何寫法?我還是自稱鄉侍生呢,還是自稱鄉愚弟呢?”楊杏園道:“他既和你那樣客氣,當然是稱鄉愚弟的對。”徐二先生道:“這話不錯,我明日就這樣寫法。”說著話,兩個人已經要將出車站。楊杏園道:“我聽見說,車站食堂的西餐十分的好,不知這話可真?”徐二先生道:“卻是真的。我今天清早吃的那炸鱖魚、豬排都好。我向來吃西餐吃不飽的,今天把肚子都撐破了。”楊杏園說道:“說起來卻是笑話,我還沒有來過,你可不可以引我?我倒要嚐嚐。”徐二先生道:“可以。”便引著楊杏園進食堂,兩人對麵坐下。楊杏園道:“你剛才吃的些什麽菜?”徐二先生偷眼一看著菜牌子,說了一遍,連聲誇好不迭。這時夥計走過來,楊杏園指著徐二先生道:“剛才這位徐老爺,在這裏吃飽了,又引我來,倒是你們的好主顧呢。徐老爺不吃飯了,替他來一杯咖啡,等人家喝了也好消化啊!”夥計答應著去了,一麵替楊杏園上菜,一麵給徐二先生一杯咖啡。徐二先生今天起來的很早,這個時候,本想趕回去吃午飯,不想在這裏耽擱下來了。肚子裏麵。餓的隻是咕嚕咕嚕的響,看見一盤一盤熱騰騰的菜,往楊杏園麵前直上,不由得吞了幾陣口沫。楊杏園用叉子叉著一塊牛排,用刀子在盤子裏切,抬起頭對徐二先生笑道:“這菜真好,多謝你的介紹。”說著,叉了一塊牛肉送進口內。徐二先生看著,隻得也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
  好一會兒,楊杏園的飯方才吃完。楊杏園會了賬,一同和徐二先生走出車站來,楊杏園道:“肚皮吃得太飽了,我們一道上青雲閣喝清茶去,好不好?”徐二先生道:“我還有點事,不能奉陪,你請便罷。”說著,雇了車子就走了。楊杏園對著他的後影,不由得一個人笑了一陣,也就坐車回家。
  車子走江西會館門口經過,隻見大門牆上新貼了一張幾尺長的黃紙,上寫著鼓吹團今晚在本處彩排。他想道:“常聽見人說,鼓吹團很有幾位有名票友,還沒有領教過,今天晚上倒要來看一看。”主意打定,回家便把影報副張稿子弄完,一麵打電話給鏡報館,今晚請兩個鍾頭假。準備妥貼了,吃了晚飯,便到江西會館來看戲。戲場門口,擺了一張二尺來長的小條桌子,桌上點了一枝大蠟燭,幾本戲票,三四個人圍住桌子,在那裏說閑話。見桌子邊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黃紙條,上麵寫道:“每位茶水錢二十枚。”椅子橫頭,讓出一個小口子,以便人來往,有一個穿黑布袍的人,在那裏攔住。進來的人,買了票,這人就把身子一側,肩膀歪在一邊,人就過去了,人過去之後,他又回轉身來,依舊擋住路口,倒是比柵欄門靈便得多。楊杏園也是如此照例的進去了。一看台下麵,卻也不少的人,他便隨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台上《武家坡》的薛平貴,剛剛出台。這位須生,左手垂下來,幾個指頭在袖口外,輪流的在那裏掐板眼,右手使了個橫展一隻扁擔式,拿著一根馬鞭子,豎了起來,動也不一動,一步一步,繞著戲台走,背書也似的,在那裏唱。台下左角上,就有一班人帶著笑音叫好。再一看這台上薛平貴手上的那根馬鞭子,越發豎得挺直了。楊杏園實在看不下去,見小池子裏麵,兩道通後台的門都開著,便走進後台去看看。隻見裏麵的人,亂哄哄的,也有在化裝的,也有在穿衣服的。有一個人嘴上有點胡子,戴著四塊瓦的帽子,穿上八卦衣,臉上胭脂擦得通紅,一隻手拿有一掛胡子,一隻手拿有一把鵝毛扇子,和一個年紀輕的人,在那裏說話。這少年戴著合頂的獺皮帽子,穿了獺皮領青呢大衣,露出裏麵的品藍大花緞子的狐皮袍,外套青緞子小背心,麵前光燦燦的一排水鑽扣子,脖子上,又圍了一條白絨繩窄圍巾,臉上擦的雪花膏,直白到耳朵背後去,坎肩兒鈕扣上黃澄澄的露出一塊金質徽章,一望而知是個衙門裏的人。這人道:“今天代斬謖不代?”短胡子說道:“我演《空城計》,和別人不同,前半本學汪大頭,後半本學譚叫天,不代斬謖,人家看了都不過癮。”穿便衣的少年說道:“吳先生學譚,實在很有研究,絲毫不亂。”穿八卦衣的說道:“我聽說你們司長就愛唱,是不是?”少年道:“豈但我們司長,我們總長也是個戲迷。今天我在他公館裏還合唱了一出《汾河灣》。”
  短胡子道:“你的青衣戲,的確在牛蕭心之上,你要下海,一定比他能叫座。”少年道:“我雖不敢說比蕭心好,我自信總也站得住。無奈我們這位總長的盛意,為了這個事,特意在部裏和我弄了個僉事上行走,我欠的三千多塊錢,也給我還了。
  我這一時卻不好意思下海。“楊杏園在一旁聽說,隻覺一種奇異的香味,一陣一陣的撲鼻,正是從這位少年身上而來。他看著這少年,說戲子不像個戲子,說少爺不像個少爺,聽他所說,竟是一個僉事上行走。他正看著十分詫異,忽聽見轟天轟地一陣笑聲,也不知道前台的戲,演得怎樣好,便又走到前麵看戲去。隻見台上正演的是《捉放曹》,那個扮曹操的花臉,是一個大肚胖子,一根腰帶,係在大肚子上,有點兒吃不住,一直墜到胯下來了。腰帶上的那口寶劍,正落在台板上,大概剛才的笑聲,就是為此了。場麵上的人,撿起寶劍,再和胖子掛在腰帶上,不料他一轉身,寶劍又要落下來。胖子急了,用手去扶寶劍,把右手邊扮陳宮的老生,重重的戳了一寶劍頭,胖子一鬆手,寶劍卜通一聲,又掉在台板上。這時,台底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胖子吃了這兩回虧,就不掛寶劍了。演到拔寶劍作勢要殺陳官的時候,場麵上的人蹲在胖子背後,將寶劍拿在手裏,由他的衣服大襟下伸出柄來,等胖子去拔劍。胖子摸了半天,摸著場麵上的人一隻手,台下這個好聲,真是連珠銃似的,震破耳鼓。楊杏園想道:”這個戲,有什麽看頭?“自己一個人含著笑,走出江西會館。
  正要上車,隻見洪俊生要由外麵進去。楊杏園連忙搖手道:“你沒有事,可以早點去回家睡覺,我勸你不必去。”洪俊生道:“反正到了門口,何不進去看看?”
  楊杏園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還有一句話問你,我有一個朋友,有幾部宋版書,願便宜出賣,你要不要?”楊杏園道:“我雖不要,我路上卻有人要。不知是幾部什麽書?”洪俊生道:“我是個外行,我哪裏知道?你要看那個書,卻是現成,現在放在未央俱樂部,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去看。”楊杏園道:“未央俱樂部不是在報子街嗎?那裏離我們報館不遠,哪天你可以順便到鏡報館約我去看。”洪俊生道:“我回頭便要到俱樂部去,今晚你若願意看,編完了稿子,可以到那裏去找我。”楊杏園道:“那恐怕有兩點鍾了,不太遲嗎?”洪俊生道:“不遲,不遲,兩點鍾正是熱鬧的時刻哩。你盡管大模大樣的,往裏麵走進去,誰也不來問你。什麽地方人多,我就在什麽地方,包你就尋著了。晚上回頭我再打電話約你,好不好?”楊杏園道:“這倒也使得。”說畢,便坐車到鏡報館去。
  走到編輯部裏,聽差送上一封信,上麵寫著楊杏園君親啟。看那筆跡,是吳碧波的字,拆開信一看,隻見上麵寫道:午間消寒小飲,遇伊人於奇園中,意態闌珊,非複若昔日之活潑潑地。據雲杯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夢覺揚州,名甘薄悻,別枝飛上,消息寂然,言下淚眥氵丸瀾,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況在美人,為公道計,不能不吹皺一池春水矣。茲與足下約,請即夕負荊請罪,即夕不能則明夕,明少不能則後夕,後夕不能,則是終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古人邂逅之間,猶設想如此,君乃忘懷舊雨耶?走訪不遇,匆匆草書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楊杏園看了,眉頭一皺,將信幾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團,扔在字紙簍裏,便坐下去編稿子。說也奇怪,也不知什麽原故,心裏好像有一件事,沒有辦成一樣,總覺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紙簍,去尋那封信,無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團碎紙,尋出來也合不攏,隻得算了。到了一點鍾,洪俊生果然來了電話,說在未央俱樂部小客廳裏:“請你就來。小客廳在第二個院子東邊就是,你來了,徑直來找我,不必問門房,那反而多事了。”楊杏園接了電話,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樂部來。可是到了門口,又徘徊起來了。

 
 



 
第二十回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原來這門口的電燈通亮,沿門的兩邊,排列了許多馬車汽車人力車。想了一想,既然來了,且照著洪俊生的話,當真一直便往裏走,也沒有誰去攔阻他。走到第三個院子裏,仿佛聽見許多人爭吵的嘈雜聲音,像是許多人相罵,又像是什麽會場上,有許多人在那裏辯論什麽似的,隻是聽不出來,是一種什麽聲浪。忽然一陣簷風,由牆的犄角邊吹了過來,隻覺得一種很濃厚的氣味,衝人的腦子。仔細聞一聞,卻是鴉片煙味。他想俱樂部裏有鴉片煙,這也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像這種濃厚的氣味,好像在燒煙土一般,卻很奇怪。他正在這裏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後邊叫道:“在這裏,在這裏。”楊杏園回轉頭來一看,洪俊生站在廂房門口招手。他走了進去,房子裏並無別人,小圓桌子上,卻擺了兩個菜碟子一碗湯,有半碗蛋炒飯放在一邊。洪俊生笑著問道:“你可吃飯?我請你。”楊杏園道:“我剛吃的稀飯,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樣一個人在這裏吃起飯來了?”洪俊生道:“我有個朋友,剛才中了一寶,贏了三百多塊,我說著好玩,要吃紅,誰知他真順手給了我一張五元的鈔票。我正肚子裏餓了,就拿了這個錢,吩咐廚房開一客飯來吃,帶著在這裏等候你。”楊杏園聽了這話,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雞,一碟燒冬筍,一大碗雪筍湯,並不像隨便的菜。便問這是怎麽算法?洪俊生道:“照規矩,是半塊錢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總是給一塊錢。若要點菜吃,那就貴一點。”楊杏園道:“還能點菜吃,那不成了小館子嗎?”洪俊生笑道:“小館子的菜,未必還有這樣齊備。”
  楊杏園道:“這樣說,未央俱樂部裏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飯,笑著把飯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絹,揩了一揩嘴。笑著對楊杏園道:“你以為這個俱樂部的人,也像九號俱樂部一樣嗎?這裏麵的藝員,不一定是兩院的分子。所謂藝員,乃是手藝的藝,不是會議。上中下三級,每天來來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
  三個人裏頭,有一個人吃飯,這小廚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說時一個穿了圍裙的廚子,拿著一隻托盤進來收碗。對洪俊生道:”四爺今天怎樣?“洪俊生道:”我沒有動手。“廚子道:”今天好熱鬧的場麵!聽說有一萬多的輸贏。剛才齊子雪撿了一個便宜,一句話,得了一千塊錢,這不是點得著火的運氣嗎?難怪人家新升局長哩?“洪俊生道:”怎麽一句話撿一幹塊錢呢?“廚子道:”今天來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個僉事,帶來了三千塊錢,一定要作莊,不到幾寶就輸了兩千。他急了,說:“還有一千塊錢,我要雙,作一寶賣了出去。‘齊子雪正背著兩隻手,站在桌子橫頭看寶路,正在等機會啦。聽了他這句話,隨口答應一句,說:”我買。’這位僉事不等人家說第二句話,往上一跳,抬起手來,使力叫了一句雙,一下就把寶盒揭開,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單。他搖了兩搖頭,歎了一口氣,把麵前堆的十疊鈔票,雙手往齊子雪麵前一推,說道:“你拿去,你拿去。‘一聲不響,紅著臉,就走。你想齊子雪的話,是隨嘴說的,本來成心討他的巧,揭開來是個雙,他掉轉身就走,你奈他怎樣?這位僉事當時就是不叫他拿出錢來比一比,至少也應該重問一句,問他算話不算話呀?等到自己一揭開,你輸了,你的錢擺在桌上,還收得轉去嗎?”廚子指手畫腳,正說得高,興,外麵有人喊道:“老劉,你收碗怎樣收這半天?還不快來。”廚子聽見叫,便將碗收著走了。楊杏園問洪俊生道:“這樣說來,你們這裏,竟是一座很大的賭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過有人保險,辦得很熱鬧。”楊杏園道:“不賭錢,也可以去觀場嗎?”洪俊生道:“可以,賭場上,是沒有階級的。”
  說著洪俊生就把他引進一重院子,上麵正房裏麵,電燈通亮,人聲吵得一塌糊塗。揭開簾子進去一看,隻看屋子中間,有兩張大餐桌子,並攏在一處,足有三丈來長,圍桌子四周,坐了一排人,座的後麵又站了一層人。桌子正麵,有一個人將寶盒搖了一搖,放了下來,袖著兩隻手,在那裏抽煙卷。這四圍的人,就都拿出銀元鈔票來,也有放在裏麵的,也有放在外麵的。楊杏園看見有些人,拿出鈔票來,搖了幾搖頭。有些人拿出錢來,使力的在桌上一丟,罵了一句之後,接上又說道:“我偏要押者寶。”有些人拿錢在手上數來數去,卻回過頭同旁邊的人說話。有些人把錢放在麵前,卻抽著煙卷,在那裏想心事。一會兒,那人把寶盒子一揭開,就是人聲大嘩:也有亂罵的,也有歎氣的,也有冷笑的,也有哈哈大笑的,也有笑著和旁觀人說話的,也有埋怨人的,鬧成一片。那開寶的對麵,就有一個人,把一邊的銀元鈔票,留著不動,把一邊的銀元鈔票,攏在一處,就往懷裏一掃,再拿出錢來,照著那邊存留錢的數目,一份一份賠了出去。頓時滿桌子都是人手,許多長袍馬褂的闊老,也是一樣。裏麵鬧的這個時候,隻見外麵走進來一個人,歪戴著皮帽,穿著嗶嘰皮袍,外套青緞子坎肩,口袋上掛了一串金鏈子,左手胳膊上搭著一件大衣,右手拿著一根手杖,七溯八擲,口裏銜著半截雪茄,挺著胸脯於走了進來。那邊賭場上的人,看見這人進來,紛紛的對他打招呼,早有人過來,和他接了大衣和帽子,圍著看的人,也就閃開了一條路,讓出一張椅子來,請他坐下。他就將衫袖一卷,用隻手按著桌子,對桌麵上的錢,望了一望,笑道:“今天的局麵,也不算大,我歇一會兒再來。”楊杏園看這人架子這樣大,好像有點來頭,便輕輕問洪俊生道:“這是個什麽人?”洪俊生道:“是個木匠。”楊杏園道:“你瞎說,天下哪有這樣的木匠?”洪俊生道:“你不信嗎?我再指兩個人給你看看。”便私下問道:“這桌上有兩個議員,你認識不認識?”楊杏園道:“有一個小胡子穿藍緞袍子的,我認得,他是眾議員宋秋風。”洪俊生道:“你再瞧瞧他身邊坐的兩個人。”
  楊杏園看時,上手坐一個胖子,漆黑的一張臉,一張闊嘴,露出四五粒黃燦燦的金牙齒,一顆冬瓜似的大腦袋,額角上直冒黃豆大的汗珠子。身上穿一件灰緞袍子,胸襟上幾個鈕扣全沒有扣上,敞著半邊胸脯,露出一卷狐皮來。看他麵前,倒擺了許多的銀錢。下手坐的一個人,白淨的臉皮,養著兩撒胡子,穿著青呢馬褂,架著玳瑁細邊眼鏡,左手上還帶著一隻鑽石戒指,那鑽石足有蠶豆那樣大。洪俊生道:“你看這兩人,像什麽角色?”楊杏園道:“也無非小官僚、小政客之流。”洪俊生聽了這話,對他笑了一笑,便把他拉到一邊說道:“你這個人,難道也是一副勢利眼嗎?”楊杏園道:“這話怎說?”洪俊生道:“這兩個人,胖子是開窯子的龜奴,胡子是私販煙上的小流氓。你看見他穿得很闊,你說他是官僚政客。你專憑衣衫取人,還不是一副勢利眼嗎?”楊杏園聽了他的話,想了一想,卻也有些像。便道:“既然有這些人在內,為什麽議員也坐在一處?”洪俊生道:“我不是說了麽,賭博場上是沒有社會階級的。”楊杏園道:“隻顧看賭博,正事都忘了。白天你不是約我來看宋版書嗎,書呢?”洪俊生道:“這個賣主,剛才還在這裏,怎樣一刻兒會不見了。大概是過癮去了,我帶你上裏麵去找他。”說著,引著楊杏園又進了一個院子。那鴉片煙的氣味,十分濃厚。上麵屋子,掛了一層厚厚的青布棉簾子,洪俊生將簾子一掀,隻覺一陣熱氣,夾著汗臭、油味、鴉片煙香,由裏麵直竄出來。
  楊杏園猛然的衝著這一陣熱氣,一陣惡心,由不得要吐出來。一看洪俊生已經鑽進裏麵去了,他猶豫一陣,心想:“外麵已經站不住,裏麵還去得嗎?”便站在院子裏,沒有進去。這時洪俊生掀起半截簾子,探出腦袋來,直和他招呼。他心想,進去看看也好,看裏麵到底是怎麽個樣子,便鼓著勇氣走了進去。
  一看,這屋子是三個大上房打通了,成一個大敞間。房門邊擺了一張小條桌,桌上也放了幾樣筆墨帳簿之類。有一個老頭兒,戴著一頂放油光的小瓜皮帽,戴著一副單腳的大眼鏡,那隻斷了的腳,卻是用一根粗線來替它,絆在耳朵上,滿嘴的花白胡子,沾滿稀鼻涕。他把眼鏡擱在額頂,坐在桌子旁,正在打瞌睡呢。屋子的四周,沿牆搭著二十來張小鋪,鋪上隻有一床灰白的毯子,兩個油膩的藍布枕頭,正中放一個洋磁盤子,裏麵放著一盞小煙燈,旁邊放著一支煙槍。這些小鋪,頭尾相接,一大半躺著有人。那些人,有在抽煙的,也有對著那隻綠豆似的煙燈,睡著了的。抽煙聲,打呼聲,咳嗽聲,摔鼻涕聲,喁喁細語聲,倒很熱鬧。楊杏園剛走進來,便覺得腳底下又濕又粘,鞋子很不自在。低頭一看,原來滿地都是鼻涕濃痰,此外還有許多瓜子殼,煙卷頭,一片一片的水,簡直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楊杏園看見這個樣子,連腳也不敢移,抽身便走了出去。洪俊生跟著出來問道:“你怎樣就走?”楊杏園道:“罷了,罷了。我站在裏麵,直翻惡心,實在禁不住。夜深了,我也要回去了。宋版書,你明天送到我家裏來罷。”說畢,仍舊轉到前麵院子來。
  一看天上,夜黑如漆,院子上麵的一塊天,布滿了青光閃閃的繁星,一陣霜風,從屋上吹下來,臉上凍得生痛。遠遠卻聽見幾聲雞叫,不是五更大,也是四更天了。
  匆匆的便回家去了。
  這晚睡得太晏,次日一直到十二點鍾還沒有醒。正睡得很甜的時候,隻覺有一個人搖他的身體,睜開眼來一看,卻是吳碧波。楊杏園道:“怎麽你一清早就來了。”
  吳碧波道:“快到一點鍾了,還是清早嗎?”說著便催楊杏園起來。楊杏園一麵起床洗臉,一麵和吳碧波談話。吳碧波笑道:“我昨天留在鏡報館的信,你收到了嗎?”
  楊杏園淡淡地答道:“收到了。”吳碧波道:“好好的,怎樣鬧起風波來了。”楊杏園道:“一千年也是要散的宴席,就此散了,倒也幹淨。”吳碧波笑道:“你這話,好像是解脫話,其實不然,你正是解脫不得。願散不願散,我都不管。我問你,到底為什麽原由而起?”這時,楊杏園坐在臨窗的一張安樂椅上,窗外的太陽,正有一道陽光,射在他的麵前,照著飛塵,憑空好像一條白練。他手上端著一杯熱茶,熱騰騰的出氣,那氣繞著小圈兒由杯子裏騰空而上。楊杏園端著杯子,眼睛望了茶杯的熱氣,穿過那道陽光,越上去越淡,就沒有了。心裏想著吳碧波說的話,拿著茶杯隻出神。吳碧波道:“你心裏打算些什麽?”楊杏園聽見他問,方醒了過來,笑著呷了一口茶,說道:“你昨日見她,她對你怎麽說?”吳碧波笑道:“你既然丟開了,還問她做什麽?”楊杏園道:“我沒有別的意思,看她還怎樣措詞。”吳碧波笑道:“管她怎樣措詞呢,反正沒有關係了,不是多此一問嗎?”楊杏園道:“你告訴我,她到底怎樣說?‘誤碧波道:”告訴你可以,你先說為什麽和她惱了。“
  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這事說起來太長,也不能完全怪她,不過我很灰心罷了。”
  吳碧波道:“你且說一個大概。”楊杏園道:“我在老七那裏,雖不能多花錢,但是小應酬,決不躲避,想你也是知道的。那無錫老三,卻處處以不屑之心待我,我要坐在屋子裏,無論如何,她抵著麵前,死人也不肯離開一步,簡直比防賊犯還要厲害。”吳碧波笑道:“你這句話,就居心叵測了。你為什麽不願意她抵在你麵前?”
  楊杏園道:“我們逢場作戲,原是尋點樂趣,這些惡鴇,已經語言無味,麵目可憎,偏偏她老是借題發揮,想大大敲我一筆,我真不高興。最近索性有兩回梨雲不見麵,全是老三陪著道些不相幹的話,我便猜出了二三分,但是我還疑心是偶然的事情。
  這次冬至,我到她那裏去,碰見有人做花頭,場麵很大,內容可知,梨雲含含糊糊,拿話一味敷衍我,我就完全看出來了。“吳碧波用手指著楊杏園鼻子笑道:”嗤!
  你就為了這個事啊!你真不自量,她又不是你的什麽人,你管得著嗎?“楊杏園道:”我自然管不著。但是我也並不是為這樁事怪她。“吳碧波道:”你既不怪她,那又說什麽?“楊杏園道:”自冬至以後,那無錫老三,就專門在我麵前哭窮,說年關不得過,我已經聽得有些煩了。有一天,我到何劍塵那裏去,他不在家,是他的太太出來招呼。“吳碧波插口道:”花君當真換一個人了。前幾天我曾到何劍塵家裏去,隻見她穿著灰布皮襖,黑布裙子,很像個當家人,劍塵正在教她讀千字課哩。“
  楊杏園道:“可不是嗎,就是有一層,熟人來了,喜歡留著說閑話。這天蒙她的盛意,親自煮了一碗年糕留著我吃,她坐在一邊打毛繩衣服,就說起閑話來了。她笑著問我:”老七那裏,還常去嗎?‘我說:“久不去了。’花君笑著搖頭說:”我不相信。‘我便將近來的話,略略告訴她一點。花君笑說:“你還聽見別的話沒有?’我說:”沒有。‘說著,我看花君低頭在那裏結繩子,卻微微一笑,我料這裏麵,一定還有文章,便問她聽見什麽沒有?花君說:“我久已不和她們見麵了,我知道什麽呢?’我說:”也許劍塵聽見,轉告訴嫂子了。‘花君說,這些話,哪會傳到她耳朵裏去。我越聽她的話越有意思,便說反正不去了,告訴我也不要緊。花君說:’告訴你,你還要氣死呢!回頭劍塵知道了,又說我多事。我還是不告訴你。‘我想請她說既然不肯,不如用激將法激她一激。便說:“我知道了,你們總有點姊妹的交情,慢說我沒有吃虧,就是吃了虧,還要說應該,哪能把話告訴我呢。’花君說:”豈有此理,存著這樣的心眼,那還是什麽人呢。‘我說:“那末,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她才說,有一天去逛遊藝園,碰見梨雲同班子的白海棠,說起生意上,因問梨雲老七,還是賣清倌人嗎?白海棠說,是的。她說有一個姓楊的還去不去?
  白海棠說是常去,不過他去了,完全是麵子帳,梨雲的娘是不高興敷衍他。有一天姓楊的坐得晏一點才走,老七的娘,抹下麵皮來,就把老七一頓臭罵,說仔細一點,當心挨打。老七是膽小不過的,嚇得哪裏敢做聲。從此以後,對姓楊的也就常給他冰吃了。隻是姓楊的,倒好壽頭碼子,一點兒不知道。花君學著說到這裏,又笑著對我說:“不要見怪,這是她說的,不是我罵體壽頭。‘我說一我本來有些像壽頭,說的很對。就追問後來的事,她又不肯告訴我。經我再三地問,她才說,老七的娘指明我是個窮客人,丟了也算不了什麽,以後決不用好臉待我,免得提心吊膽來防備。以前我還靜靜的聽,聽到這裏,不由得我臉上發紅。她看見,就死人也不肯再說了。以上這是花君告訴我的,後來我打聽一番,一點兒不錯。你想,我還去作什麽?”吳碧波見楊杏園這樣說,也覺得梨雲有許多不是。便對楊杏園笑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也就不再往下說了。
  這天晚上,楊杏園吃過晚飯之後,一看時間還早,不必就上報館,隨手在書架子上抽了一本書就著燈看。翻開來卻是一本《疑雨集》,隨手翻了兩頁,有一張一寸多長的硬皮紙,覆在書頁上,是一個小照的背麵。上麵歪歪斜斜,行書帶草的寫了幾行字:微睇憨笑可憐生!垂手拈衣總有情,欲把阿儂比新月,照人隻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這還是上半年害病,梨雲私自送的一張小照,不要去看它了。
  把書一掩,將小照夾在裏麵,把書往旁邊一推,便站起來,背著手,在房間裏走了幾個圈子。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初次見梨雲的情境,覺得她那個時候,純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她當時穿了月白色的夾襖夾褲,配上那一條漆黑的辮子,真是玲瓏可愛。
  隻這幾個月的工夫,就有許多青樓習氣,實在出乎意料之外。轉身一想,卻也情有可原。她住的那個地方,耳聞目見,怎樣能夠不變?她無論如何,是個聰明像,要是在良民家裏,真是一塊美玉。楊杏園想到這裏,他把一隻手腕靠在茶幾上,伏著身於,用手托著臉,靜心靜意的,望著桌上這盞瓷罩油燈。想著梨雲瓜子臉兒,彎彎的覆發,覆到眉毛上,烏溜溜的眼睛,笑的時候,那微微的眯著一轉,真是非言語所能形容。這時,他仿佛聞著一股清香襲人,好像有一次梨雲在那裏擦胰子洗臉,他在旁邊站著,聞著那股香味。站起身子來一看,原來茶幾上放著一盆梅花,他身子一動,那盆開到十足的梅花,靜悄悄地落下一陣花瓣,茶杯子裏,茶幾上都是。
  楊杏園無意的將茶杯子裏的冷茶,倒在花盤裏,望著梅花癡立許久。忽然坐到桌子邊去,仍舊把《疑雨集》翻開,重新把相片翻出來看了一看。這張相片,是梨雲攝的一個半身像,側著身子,露出一節辮發,辮發上插了一大朵綢結子。一隻手按著一本書,上麵有“紅樓夢”三個字,一隻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個食指比著嘴唇,回過頭來眼珠凝視在一邊,好像在想什麽。像的旁邊有楊杏園自己題的幾行字:嚐見美女畫一張,雙手支頤凝想,案上攤《紅樓夢》數本,字仿佛可睹。意竊好之,謂當題為“索夢圖”。其少,過梨雲,因告之。梨曰:是何難?依亦能之。
  越七日,以此見示,傳神阿堵,令人驚喜,隻此足夠相如一秋病也。
  楊杏園看看相片,又看看題的跋語,歎道:“咳!當時經過渾無賴,事後相思盡可憐。”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聽見壁上的鍾,(車磨)(車磨)的敲了九下,辦事的時間到了,隻得去上報館。半夜一點鍾回來,那本《疑雨集》還攤在桌上,又把相片拿起看了一會,睡覺的時候,就塞在枕頭底下。第二日起來,也就忘了。
  吃過午飯,吳碧波又來了,他一眼看見枕頭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說道:“這是誰的相片?放在枕頭底下。”說著,一手就抽出來,他一看是梨雲的,像上麵又有楊杏園的題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說丟開,明日說散場,你還幹這個玩意,好做作,我佩服你。”楊杏園道:“你也看看那上頭墨跡,是不是現在寫的字。”吳碧波道:“我沒有那好的眼力,我隻知道今日今時,在你枕頭底下拿出來,和最近總有點關係。”楊杏園道:“實在是從前的相片,我何必瞞你。”就把昨夜在書裏翻出來的情形,告訴了他一遍。吳碧波道:“這就對了,還不是你戀戀有所不舍嗎?
  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轉圜,我來替你做個和事老,請你兩位吃飯,好不好?“
  楊杏園道:“這有什麽不好轉圜?我今天高興去,今天就去,明天高興去,明天就去。我去了,難道他們還將我轟出來嗎?”吳碧波道:“好極了,既然如此,我們今天就去。你若是心裏沒有什麽牽掛,去這一回,隻當走馬看花,以後依舊可以丟得下,一點關係沒有。”楊杏園道:“白去走一回,有什麽意思。有那個錢,我還去聽戲呢?”楊杏園嘴裏雖然這樣說著,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麽態度,以後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麽要緊呢?吳碧波也看著他似乎有點留戀,越發在旁邊言三語四地說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給冰你吃,這一回就算是永訣;若是她還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誤會,越發要證明一番。總而言之,這一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個人去,或者有點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去,我就說和你在一處吃飯,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轉圄了。”楊杏園靠在睡椅上,兩隻腳支著,搖曳不定,眼睛望著天花板,半天不做聲。忽搖搖頭微笑道:“我還是不去。”吳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說不去,有什麽理由?”楊杏園道:“沒有什麽理由,我覺得去也沒有什麽意思。”吳碧波一聽他的口音,分明是軟化了,便道:“要說有意思沒意思的話,那末,這一條路就可以永不去。不過,那天我在奇園碰見老七,據她所說,她是十分對得住你,完全是你發脾氣。所以我說要去看一看,弄個水落石出。”楊杏園笑著坐了起來,問道:“她那天對你說些什麽?”吳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對我說些什麽,你當麵去問一問她,自然明白。”楊杏園微微笑著,一聲不言語。吳碧波道:“要去就去,你又不是去相什麽親,有什麽不好意思。”楊杏園道:“不是那樣說,先是斬釘截鐵的斷了關係,而今又去,那不是無聊嗎?”吳碧波道:“咦!你剛才不是說高興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嗎?怎樣又說無聊的話?”楊杏園本來有些眷眷,禁不得吳碧波一再鼓動,隻得含著笑答應著去。
  這時也隻有三點多鍾,他們走到鬆竹班,那大門虛掩著,裏麵反而是暗黑黑的,沒有晚上那樣光亮。靜悄悄的,也沒有什麽聲息。外麵院子裏,有人提高嗓子,劈頭劈腦,喊了一句七小姐。梨雲的娘姨,將門簾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楊杏園,笑著點了一點頭,又縮回去了。楊杏園在前走,正要進門,隻見梨雲穿一件水紅絨緊身兒,靜著一綹黑發,搭在胸麵前,她一隻手扭著頭發,一隻手掀起門簾,正和楊杏園頂頭相遇。楊杏園笑笑,梨雲笑笑,都沒有說什麽。走進屋去,隻見桌上擺著梳頭匣,旁邊放著臉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瓷缸,簡直堆了一桌子。梨雲對吳碧波道:“對不住!請你坐一坐,我先梳辮子。”
  吳碧波道:“你盡管梳,我們最愛看人梳頭。”梨雲道:“梳頭有什麽好看?”吳碧波道:“梳頭的好看,那就難說了。我們最講究是偷著看呢。”梨雲正坐在椅子上,對著鏡子抿前頭的覆發。楊杏園背著手,走到椅子後麵。梨雲對著鏡子說道:“你過去點呀,等阿毛和我梳辮子。”楊杏園便笑著讓開,一邊說道:“我以為你不和我說話了,怎樣卻又開起回來哩?”梨雲笑著沒有做聲,娘姨便走到椅子後麵,和她梳辮子。梨雲對鏡子笑著問道:“今天外麵好大的風。”娘姨道:“很好的天氣,沒有風。”楊杏園笑道:“怎麽沒有風,連人都吹得動,我們不是被風刮來的嗎?”這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一會兒,梨雲將辮子梳完,換了衣服,娘姨把桌子拾落幹淨,大家坐著閑談。楊杏園一歪身躺在沙發椅上,回過頭去,看見椅子後麵,立著衣架,衣架上一件團花青緞絨馬褂,香氣撲人。他眼睛一轉,心裏恍然大悟,不知不覺的冷笑一聲,臉上一陣發熱,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陣不平之氣,恨不得要跳腳發泄出來。梨雲倒了大半杯茶,走過來遞給楊杏園,他且不去接茶,先看看梨雲的臉。梨雲道:“做什麽?不認得我嗎?”楊杏園一麵接茶杯,一麵笑道:“恭喜,恭喜!”梨雲臉一紅道:“恭喜什麽?”楊杏園笑道:“你心裏還不明白嗎?”梨雲道:“我不明白,楊老爺本來不要來的,今天是專門來挑眼來了。”楊杏園哪裏受得住這一句話,臉都氣紫了,站起來,戴著帽子就要走。這時梨雲坐在一邊,過來攔住不好,不攔住也不好,回過臉去對著壁子,在鈕扣上抽出手絹來,隻擦眼淚。阿毛先還以為鬧著玩呢,後來越看越真,就攔住楊杏園道:“喲!她是小孩子脾氣,您還有什麽不知道的,隻一兩句玩話就惱了,那不是笑話嗎?”吳碧波也笑著攔住道:“坐下罷,你們這小兩口兒,不見又想,見了又鬧,真是豈有此理!”娘姨早把楊杏園的帽子奪了過去,讓他坐下。這時,恰好無錫老三來了。她穿著黑呢的大皮襖,越發顯得白胖。她一看楊杏園,把那雙肉眼笑成著一條縫,一路走了進來,口裏不住地說道:“稀客!稀客!”楊杏園看見她進來,心裏越發不痛快,隻略微點了一點頭。無錫老三一看雙方的情形,心裏已猜著八九分,便笑著對楊杏園道:“楊老爺不來,老七是天天口裏念個不休。楊老爺來了,少不得又要囉嗦兩句。我早就這樣猜,哈哈,誰知今天見了麵,果然一點不錯呢。她還對我說一件事哩,她說有人親眼看見楊老爺買了一對珠花,送到笑紅那裏去了。我想不至於呀!”說到這裏,眯著兩隻肉眼又笑了一笑。說道:“老七和你這樣的交情,前回問你要幾件冬衣料子,雖然答應著,也還沒有辦來咧,怎樣對新交情的,就會送一對珠花去呢!”無錫老三夾七夾八這樣的說著,引起了梨雲一肚皮的委屈,對著壁子,聳著肩膀越發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吳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這一對珠花是笑紅送給別人,別人不要,托老楊送回去的。這與他一點不相幹。”無錫老三道:“我也是這樣想著呢,這裏頭一定還有別的原故。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
  楊杏園憑她怎樣說,一句也不理,坐在一邊,勉強燃著一根煙卷,隻是吸著。大家僵著,鬧的都沒有話說,屋子裏反而靜悄悄的。到底還是無錫老三,帶說帶笑,把梨雲拉了過來,坐在楊杏園一處。說道:“再別要鬧小孩子脾氣了。”說時,板著臉,對梨雲看了一眼,梨雲低著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臉,回過臉去,隻望著楊杏園的衣服。過了一會兒,回頭一看,無錫老三走了,她才抬起頭來對楊杏園一看,禁不住卻先笑了。平時楊杏園見梨雲一笑,說不盡的愉快,今天見梨雲這一笑,便覺得她這笑是十二分勉強笑出來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過頭看見那件青緞團花駝絨的馬褂,又昂頭冷笑一聲。梨雲見阿毛也不在屋裏,用腳踢著地下的地毯,低聲說道:“你今天發脾氣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沒有別的什麽話說,天知道。”說到這裏,阿毛進來了,對梨雲使了一個眼色,梨雲便跟著她一路到屋子外邊去了。
  一會兒梨雲回來,滿臉都是不快活的樣子,依舊坐在楊杏園旁邊。楊杏園看見那個樣子,知道這裏又有槍花,故意裝作不知。吳碧波到底於此道見識淺些,便問道:“老七,我看你又有什麽心事似的,這是怎麽了?”梨雲道:“有人叫條子,我要出去一趟。”吳碧波道:“這是極平常的事,值得又鼓著小臉蛋兒嗎?”梨雲道:“這戶客人,討厭極了,我是不願做的,他偏偏來歪纏,真是膩死了。”楊杏園笑道:“難道說比我們討厭嗎?”梨雲道:“幹嗎呀?老說這樣的俏皮話。”楊杏園笑道:“我這是真話,怎麽是俏皮話?你想,你要出去,我們老坐著不走。你把我們扔下,既不好意思,讓我們坐下,又耽誤了事情,這不是討厭嗎?”說著戴了帽子又要走。阿毛攔住道:“忙什麽呀?”楊杏園道:“我們不走,老七走了,教我們和她守屋子嗎?”阿毛卻沒有得話說。楊杏園便和吳碧波走出來了。走到門口,隻見一輛轎式的灰色汽車,停在那裏。楊杏園笑著對吳碧波道:“不要笑我們早,也有同樣的呢。”兩個人帶說帶笑,一路走著,剛出陝西巷口,隻見那輛灰色汽車挨身而過,上麵坐的,不是別人,正是梨雲。另外還有一個男人,有四十來歲的年紀,嘴上留著兩撇小胡子,很像一個時髦政客,坐在汽車上和梨雲有說有笑。楊杏園拐一拐吳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吳碧波抬頭看時,汽車已經走過去了。楊杏園問道:“你看見沒有?”吳碧波道:“我略微看見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個人坐在車上。”楊杏園道:“我所說的話如何?現在可以把這一件事來證實了吧?”
  吳碧波道:“你這人真不解脫,這個紙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沒有意思了。”楊杏園也沒有說什麽,歎了一口氣,就和吳碧波作別回家去了。
  一別三天,吳碧波為了一點小事,又來找他。走到院子裏,隻聽見楊杏園的屋內,一陣吟哦之聲,卻不是楊杏園的聲音。走進去一看,楊杏園不在,那裏卻是何劍塵。吳碧波便說道:“怎麽你在這裏吟起詩來了,主人翁呢?”何劍塵道:“這門也沒有關,我一進來,主人翁就不在這裏。我因為看見他和清人張問陶八首梅花詩的本事詩,很有點意思,我就念起來了。”吳碧波一看桌上,果然有張詩稿,那上頭寫道:“讀花月痕,見韋癡珠本事詩,和張問陶梅花詩原韻,心竊好之,亦次其韻。”這下麵就是詩。吳碧波看了一看,也就念起來:辜負鷗盟悵落霞,量珠無計願終賒。
  卻疑眉黛春前瘦,記得腰肢醉後斜。
  吳碧波道:“押斜字韻,頗有所指呢。”又大聲念道:經過情場增閱曆,換來愁緒益詞華。
  金鈴願化軍多事,桃李生成薄命花。
  吳碧波道:“何怨之深也!”何劍塵道:“你不要批評,且往後看。”吳碧波又念道:休從鏡石證前生,因果誰能徹底清?
  煉石補天原是幻,落花隨水不關情。
  一身浪欠風流情,九死難辭薄悻名。
  無福敢嗟人負我,押衙慢作不平聲。
  吳碧波道:“張問陶的梅花原韻,很不好和,看他以上這兩首,倒不牽強。若教我來,就要退避三舍了。”又念道:拈花一笑覺來遲,海上蜃樓幻可知。
  遮莫因緣關性命,從無藥餌治相思。
  何劍塵道:“這樣和韻,真便宜了他。”吳碧波又念道:天教飛絮隨流水,風卷殘蟬過別枝。
  怪底江郎才力盡,畫眉都不合時宜。
  軟語吳依話舊村,燈前嚐與伴琴樽。
  戲教月下迎紅拂,約與江南隱白門。
  小別化身留倩影,長宵把臂拭啼痕。
  而今回首皆成恨,羞說傾城唾咳恩。
  何劍塵道:“這都是事實,難為他硬嵌進去,卻無痕跡。杏園還告訴我,要在清涼山傍隨園故址去讀書種菜,這不是夢話?”吳碧波念道:水流花謝淚珠緣,情海歸樣又一年。
  寒苦詩懷消病骨,惺忪春夢感遊仙。
  精禽填石渾無奈,小鳥依人劇可憐。
  淒絕臨岐無一語,翠螺雙斂怨先傳。
  揚州一覺倦遊蹤,淚債還清第幾重。
  此日何須真解脫,他生未必再相逢。
  空留鈾盒藏紅豆,願賣琴書訪赤鬆。
  檢得青羅前日贈,粉香還似去年濃。
  搓將瑞雪不成團,一曲箜篌掩淚彈。
  風絮因緣隨外轉,桃花年命白頭難。
  夕陽芳草增時怨,明鏡青燈覺夢寒。
  畫得真真能喚出,幾回擱置又重看。
  鳳凰最愛碧梧枝,相惜惺惺櫃有私?
  目似含青為我瘦,心終不白許天知。
  還珠休說今生事,題葉宣傳舊日詩。
  惆悵紙窗風雪裏,孤吟正是夜長時。
  吳碧波看了一遍,歎道:“杏園這個人,滿口看破世情,這一點兒事,還老放在心裏,真是何苦?”何劍塵道:“這話也難說,人非經過這種境地,是不會知道的。”吳碧波笑道:“這樣說,你這斷輪老手,也曾經過這種境地的了。”何劍塵一麵和他說話,一麵翻桌上的稿子,隻見有一張水紅信箋,上麵圈圈點點寫了一閡詞,何劍塵禁不住吟起來道:“十年湖海,剩軟紅塵外,一肩風月……”一句未了,楊杏園夾著一大卷書走了進來。他走過來把稿子一卷,扯開抽屜,塞了進去。吳碧波道:“這又有什麽不可公開的,你何必藏起來呢?”楊杏園道:“我的稿件,向來是散漫的,這裏麵雖說沒有秘密的文件,怎樣可以公開?”說著把手裏那一卷書,也望抽屜裏塞。吳碧波道:“難道這也是秘密文件嗎?”楊杏園道:“這卻是一樣有趣味的東西,你們要看,你們可以來共同賞鑒。”說著,把那一卷書拿了起來,擺在桌上。
  吳碧波一看,書頁麵上,是石印朱筆寫的四個大字《仙佛雜誌》,旁邊另外署了一行小字,是“王羲之題”。何劍塵道:“胡說,現在哪來王羲之寫的字。”楊杏園道:“你沒看見仙佛兩個大字嗎?既然是仙佛合辦的雜誌,無論古今名家的著作,自然有法子搜羅了。”吳碧波將書頁一翻,目錄以後,便是圖畫。那畫都是銅版印的,卻很精致。第一張是鉛筆畫的一座山,隱隱約約是幾條曲線結構而成。曲線中間,椏椏叉叉,堆了許多直線,這就是樹林,樹林按上,畫了幾點黑點,算是烏鴉。下麵有字,注明瓊島十景之一。再翻過一頁,一張圖上,畫了一個不等邊的四邊形,上麵畫了一個人頭,人頭上麵有一首詩,那詩道:我是何人誰是我,憑空捏個大囗黎。
  笑他卷發亂髯客,蓬島歸來又向西。
  這詩下麵署了兩個字:“老顛。”圖的上麵另有鉛印字注明是“南屏道祖濟佛化身像”。何劍塵看著搖頭道:“神仙不論有無,像他這樣給神仙捧場,真是糟蹋人家。我聽說北京有個除惡社,推呂洞賓為社長,專門幹些設壇扶乩的玩意,大概這《仙佛雜誌》,就是他們弄的。”楊杏園道:“是的。據他們社裏人說,所有這些雜誌裏的詩文書畫,都是扶乩扶出來的,就不是仙佛的著作,至低也是死了的文豪手筆。我聽了這句話,特意向一個朋友借來瞻仰瞻仰。”何劍塵道:“我看這種事,十九靠不住。”楊杏園道:“但是據他們社裏人說,卻是活靈活現,一點沒有假。他們又常說,他們社裏有兩個國務總理,特任的官兒不計其數。要不是靈驗,怎樣能教這些人死心塌地的相信?”何劍塵道:“他們所說的兩個總理是誰?”楊杏園道:“一個是戈甘塵,一個卻是那管七天總理印的宗大海。”他們兩人正在這裏說話,隻見吳碧波拿了一本雜誌坐在一邊看,哈哈大笑起來。要知他為什麽大笑,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鬥室迎仙頻來四海客瓣香卻病聊贈一枝梅
  卻說楊杏園和何劍塵正在看《仙佛雜誌》,吳碧波在一邊忽然大笑起來。不知道他為的什麽事。楊杏園道:“你又看見什麽好笑的事情,這樣快活。”吳碧波道:“你看,這記事的欄裏,竟有一大段妙論。說來之間在陰間裏拜了呂洞賓為師,又跟著韓退之、柳子厚學古文。這真是道人所不能道。”楊杏園道:“這就算奇嗎?
  你看這一段記事,那就更妙了。“說著,把雜誌擺在桌上,大家同看。那雜誌上記的是:十一月初七日孚佑帝君臨今日子特奉請東西各教聖人集會,為改組宗教團體之噶矢。各聖人同時偕臨,非常鄭重,極尊之神聖仙佛,皆居於隨駕之列,汝等須十分誠敬。行禮分三項,一叩首,二禱告,三鞠躬,因東西聖人所持禮俗不同也。文殊菩薩先降,觀音菩薩次降,如來世尊降。子路夫子先降,子遊夫子失降,至聖孔子降。赤鬆子失降,鍾離子失降,老君至聖降。西賢等降,耶穌大聖降。穆罕默德回教聖人降。帝君諭,諸生靜肅!茲由儒釋道三教聖人,恭請西方聖人耶穌,宣講大道。耶穌所示為拉丁文,至聖孔子以子遊夫子,新從西域留學歸來,命之譯為英文。諸生不少識英文者,自行譯成漢文可也。
  何劍塵笑道:“這位呂洞賓的魔力,實在不小,東西大教的台柱,他都請得動,但不知道除惡社的社壇,卻有多大,來這些個聖人,教他們在哪裏坐著?”吳碧波道:“有宋之問拜呂洞賓為師,就有子遊到西域去留學。這些死了的古人真能解放與改造。”何劍塵道:“這些奇怪的消息,實在新鮮,我們能到它社裏去參觀一次,我想一定有趣得很。”楊杏園道:“參觀倒不難,隻要有社裏的人介紹,就可以去。
  不過進去就得對帝君的像磕頭。“何劍塵笑道:”呂洞賓無論是神仙不是神仙,他總是一個古人。我們對著古人磕幾個頭,也不算屈尊。“吳碧波道:”你剛才說帝君的像,這也是扶乩畫出來的嗎?“楊杏園道:”你要問這樁事,那就更有趣味了。
  據他們社裏人說,呂洞賓曾在乩上告訴他們,說我某日某時,要攝一個真像,和你們相見。到了那時候,你們可以把照相機對空中一照,我的相自然會顯現出來。他們得了這個聖諭,當然沒有不相信的。到了那日,大家齋戒沐浴,香花奉請帝君照像。就把照相機,安在院子裏對著天空,攝了一張影片。說也奇怪,攝完之後,那塊幹板上,就出現了一個道裝的影子。這時候,在旁的社友,不由得心花怒放,三呼萬歲,對空中搗蒜般地磕頭。後來把這張相片子洗出來,正是一個身背古劍,手執雲拂,眉清目秀,長須道裝仙人,雖然和戲台上所扮那個三戲白牡丹的呂洞賓,有點兒不同,但是大致不錯。他們看了,越發死心塌地,信仰帝師靈顯,就把這張相片放大,在壇上供奉。“吳碧波聽了,不由得拍掌稱奇,說道:”果然如此,我也要去瞻仰瞻仰。但不知道這個相片,是哪一家照相館照的。“楊杏園道:”天機不可泄漏,他們豈能假手於照相館,自然是本社社友誠心誠意恭攝的。“何劍塵道:”對空中攝影能照出一個神仙的像來,這事我有些不相信。“楊杏園道:”好在放大的仙像,現在還供在除惡社壇裏,這是鐵案如山的一個證據。不瞞你說,這社裏我曾去過一次,那像確實是相片放大的,一點兒不假。你不信,你隻要一見相片,就沒有話說。“何劍塵聽見這話,也不由得高興起來。說道:”果然這樣靈顯,那簡直是活菩薩。我很願意去看看。你社裏既有熟人,就請你設法,介紹我們去看看,好不好?“楊杏園道:”社外人去參觀,事先要通過他們的什麽總教長統道長,答應不答應,卻是不能定。等過兩天,我再給你們回信。“吳碧波笑道:”無論如何,務必請你設法。“楊杏園說道:”有一個楊學孟,是我一個本家,他常在宗大海那裏跑跑,也是除惡社的一個社員,要找人介紹參觀,他倒可以辦。等我過一兩天去找他說說看。“何、吳二人說是很好,再談了一會話,各自去了。
  過了兩天,楊杏園抽了一點工夫,便到共和飯店去找楊學孟。恰好他在家裏。
  這時他正伏在桌子上,擺著筆墨,旁邊堆了一大堆參考書,正在做詩呢。看見楊杏園來了,把筆一放,連忙招呼請坐。楊杏園道:“你是最忙的人,怎樣有這閑工夫?”
  楊學孟道:“我哪裏是做詩,也是沒法。昨天在除惡社裏扶亂,呂祖做了幾首詩,一定要我們和韻,在場的人,和了三四個鍾頭,勉強交卷,都不很好。但是這首詩,卻要印在《仙佛雜誌》裏的,不能不修飾得好看一點,所以拿回來重新改造一下。
  偏偏《仙佛雜誌》等著要付印,不能不趕起來。“楊杏園道:”我正為參觀你們的貴社而來,我有兩個朋友,想去瞻仰瞻仰呂祖的真像,特意教我來和你商量,可否介紹他們進去看看。“楊學孟笑道:”這就是這麽一回事,你們當新聞記者的耳目靈敏,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天下的事,聽見說,總是稀奇的,一看見就平常了。“
  楊杏園道:“照你這樣說,菩薩顯聖的事,難道全是假的。”楊學孟道:“假是不假。”楊杏園道:“既然不假,為什麽不可以參觀?”楊學孟微笑了一笑,不肯往下說。楊杏園道:“我告訴你,我也去參觀過一次,確是有些懷疑。”楊學孟笑道:“你說有點懷疑,我來問你,你懷疑的是哪一點?”楊杏園道:“我聽說那幾個扶乩的,卻有一定的人,不是任人都可以扶的。那麽,這不是個大破綻嗎?”楊學孟搖搖頭道:“這不是破綻。就是請生人去扶乩,也是一樣,可以扶出字來的。”楊杏園道:“除了這一點,我看他們弄得祭神如神在一般,我實在沒有別的方法,證明它不真。”楊學孟道:“豈但你不能說它是假,就是天天在社裏跑的人,誰又能說它是假呢?”楊杏園道:“我最相信的,就是那張呂祖相片。聽說是當著大眾,在空中攝出來的,真是神妙不可思議呢。”楊學孟道:“這也沒有什麽稀奇,這樣的相片,已經攝好了好幾張。前幾天張仙降壇批示,也願以真像示人。大概這一兩天內,就要實行了。”楊杏園聽了,笑著跳起來,說道:“這個機會,那就好極了。
  無論如何,你那天必帶我們去瞻仰瞻仰,究竟這像是怎樣照出來的。“楊學孟道:”若是你一個人,我還可以設法,若還要帶朋友去,就要先通知社裏,還要請帝師的批示,成與不成,那可不敢斷定。“楊杏園道:”若是為表示靈顯起見,當然歡迎人參觀,這何必還要請示?“楊學孟道:”我們的帝師,社裏之事,事無大小,都是躬親的。去年上半年他老人家的生日,演堂會戲的戲目,都是親點的。演唱的時候,戲台上多點兩盞汽油燈,他老人家還批示下來,光線太強,有礙觀眾目光,著即撤去,以節糜費。由此類推,你可知道帝師洞燭幽微了。“楊杏園笑道:”呂祖他本來是個風流瀟酒的人,既然飲酒賦詩,毫無拘忌,對於音律,一定不是外行。
  看了戲之後,作了戲評沒有?“楊學孟笑道:”戲評雖沒有,卻也有幾句批語。有一位唱正生,和一位唱青衣的,他老人家還批著每人賜供果兩碟呢。“楊杏園道:”為什麽賞得這樣少?“楊學孟道:”這還少嗎?社裏的社員整幹的洋錢捐出來,也不過賜茶一杯半杯,賜果一枚兩枚。而今整碟子的果子賜出來,那總算是二十四分的麵子哩。“楊杏園道:”何不賞戲子幾文錢?“楊學孟笑了一笑,不做聲。楊杏園也覺得這句話問得不大合適,便也放了過去。又道:”照仙像的那一天,務必請你帶我去參觀。“楊學孟道:”老實告訴你,就是今天。你若是願磕頭,我可以帶你去,你的貴友要去,可得稍等日子。“楊杏園因為要去看照仙像,就都依允了。
  又坐了片刻,等楊學孟把詩稿寫完,兩個人便一同到除惡社來。
  到了除惡社門口,隻見車馬盈門,十分熱鬧。一直走到裏院,隻見四麵牆上,用黃紙寫了一尺來大的一個字,寫著肅靜、誠敬的字樣,四圍靜悄悄的,一點聲息沒有,隻有檀香燭油的氣味,一陣一陣地撲鼻而來。楊學孟走到這裏,連咳嗽也沒有了。他把楊杏園引在旁邊一間小會客室裏坐了。說道:“你在這裏等一等,讓我進壇去看看,我沒有來,你千萬別走。”說著他就進壇去了。
  走到壇裏,隻見本社的總務員曹小風,跪在呂祖麵前,再三的磕頭。楊學孟一看,他猜一定是帝師氣了,站在一邊,也不敢做聲。那邊沙盤上卻批下批示來,要曹小風捐二千元辦理四郊的旱災。曹小風磕了三個頭道:“回帝師的話,弟子這幾年在京賦閑,絲毫沒有收入,就是有點積蓄,也都用光了。”那乩上又批道:“子為本社幹員,對慈善事業,而乃如此推托,將何以資提倡?著責手心五十板,以為不忠社務者戒!命悟能悟空執刑,切切。”曹小風聽到說要打他的手心,心想自己也曾做過一任道尹,如何能受這樣的侮辱,連忙又趴在地下磕了三個響頭,道:“情願回去籌款,籌得多少捐多少。”乩上批道:“胡說!現在即捐款亦須打手心五十板。”曹小風偷眼一看,那兩個扶乩的,板著麵孔,不像往日那樣安閑。心想:“是了,早一個星期,我曾當總教長麵前說了他們兩句,今天他們是報仇一筆。”
  又磕了一個頭,直挺挺的跪著,道:“請帝師饒恕。”這時那邊亂筆在沙盤上飛舞,寫著“打打打”!那兩上奉示執刑的,道號悟能悟空兩位先生,和曹小風向來不和,便走過來對曹小風道:“帝師已發怒了,你還不領刑嗎?”說著拿了戒尺過來,便要動手。曹小風急了,跳起來就往外跑,昂頭對著天,口裏嚷道:“這是假的!這是假的!你們別這樣捉弄我,惹得我戳破了這個紙老虎,大家都不好看。”說著他就跑走了。這時在這裏的戈甘塵和一班社員,都勃然變色,心想曹小風違抗聖諭,離經叛道,這還了得!戈甘塵丟下帽子,趕緊跪在呂祖神位麵前,說本人統率無方,是誠信未孚所致,而今跪在這裏,請帝師處分。乩上批道:“子無罪,起來。”戈甘塵跪在地下道:“曹小風從事社務,很有功勞,望帝師饒他一次。弟子一定教他前來謝罪。”這些社員,看見戈甘塵跪著不起來,也隻得都跪下,和曹小風講情。
  亂上批道:“小風之罪,誠不可赦,姑念汝等懇求,恕其初犯。”大家看見這樣批示,都磕了三個頭,方才爬起來。乩上又批道:“李有泉聽示。”旁邊站著的李有泉,趕忙跪下。乩上批道:“著汝捐款一千元賑災,願否?”李有泉看見剛才的情形,哪敢說半個不字,而且他又是最信呂祖的,更不會抗命。便道:“弟子道諭捐款一千元。另外捐款五百元,為本會服務人員津貼。”沙盤上乩筆亂動,批道:“善哉!吾固知子為大慈善家也。”著賜川土二兩,以獎有功。又批道:“吾知餘子小隱,所藏川士甚多,可代予贈李子。然而予未免乞諸其鄰而與之矣。哈哈!”
  餘小隱家裏藏的川土,都是六七年的老貨,用壇子藏著,封好了口埋在土內。這是他自己享用的,除了他老太太而外,誰也莫想染指。這件事不知怎樣被呂祖知道了,心裏佩服帝師靈顯的了不得,趴在地下磕了三個頭,說道:“願遵諭送李有泉二兩川土。不知帝師要此遣興不要?”乩上批道:“哈哈!仙人毋須此也。”楊學孟看見呂祖已心平氣和,等餘小隱爬起來了,便跪下去說道:“弟子有一友人楊杏園,欲來壇內進謁,現在壇外候諭,可否能讓他進來?”乩上批道:“可。”楊學孟謝了呂祖,便走到外麵來請楊杏園。
  楊杏園正等得不耐煩,埋怨道:“你怎樣進去這久?”楊學孟道:“剛才帝師出了一個詠雪的題目,叫就做,又限定用九佳韻,當場就要交卷,簡直把我逼死了。
  我剛才才做完。“楊杏園道:”和神仙做詩,一定是做得很好,念給我聽聽。“楊學孟道:”這時沒有工夫,你就隨我進去罷。“楊杏園跟著他走過一重大院子,上麵便是仙壇,門窗格扇漆得金碧輝煌的,壇上麵供著呂祖的像,繡慢低垂,鍾罄環列,香案上的紫鋼爐,正焚著沉檀,香煙繚繞。四麵擺著許多經卷,和玉瓷古玩,配上素梅碧桃秋海棠,和溫室裏養的鮮花一樣,覺得這屋子裏,別有一種天地。壇裏的人穿著長袍馬褂,都是恭而敬之的,說起話來,都是極低的聲音,真是有些神秘的意味。楊學孟把楊杏園引進來,就先教他和呂祖磕頭。事到了頭上,楊杏園抵著麵子,要躲也躲不了,隻得在香案前擺的布墊上,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爬起來又作了一個揖。不過他心裏總覺得此調不彈已久,好像做得不大合適。楊杏園磕過頭,站在一邊,隻見那呂祖像的上麵,掛著塊大匾。上麵題著四個大字”五教統一“。匾的右頭題著一行大字,上寫著”傷封讚化普渡挽劫救生大帝,兼授慈悲太上無量壽佛,五教歸宗真主,並督辦華洋水旱兵災善後事宜純陽道君“。他想道:”我隻知道呂祖是八仙之一,不料他老人家有許多兼差。不過這統一五教,很不可解,中國向對儒釋道三派,叫作三教,如今無端又添上兩教,是哪裏來的呢?難道耶穌回回也在內嗎?“這個疑問,這時不便問,隻擱在心裏。隻見那邊沙盤上已經在那裏畫字,旁邊備著墨筆黃紙,有人恭錄出來。原來小鶴仙臨壇,他批道:”張仙今晨在浙境桃花島為釣鼇之戲,下午赴普陀山約慈悲大士往孤山探梅。此時大概已到杭州,來壇當在一小時後也。“這時就有一個人對空中作了一揖,對著空中笑嘻嘻地,眼睛看著空中問道:”小鶴仙這樣說,一定也來自海上,到了孤山沒有?“
  那乩筆便在沙盤上,東挪西指,上上下下舞了一陣子,旁邊依舊有人謄錄出來。一看時,那上麵寫的道:“然也!孤山一帶,雲集迷山,雪香成海,實為江南妙景。
  予晤林和靖處士,彼方倚樹微吟,清興未闌也。“楊杏園看乩上這樣說,便打算考一考仙家。輕輕的對楊學孟道:”這位仙人,既從孤山來,何不請他做兩首梅花詩?“
  楊學孟扯了一扯他的衣襟,又微微地搖搖頭,似乎表示此請犯禁似的。楊杏園看見如此,也就不便問,隻得默然。一會兒工夫,有聽差進來說:“移花照相館,帶著照相架子進來了。”這邊統道長宗大海說道:“叫他把照相鏡抬到這佛壇子裏就得。
  至於照相,我們自己知道。他們滿身的俗氣,不要衝撞了神仙。“聽差連連答應幾個是,退了出去。照相館的人,把幹片照相鏡子,一切照相的東西,都放在院子裏,然後退了出去。一時就有二個社友,走到院子裏,將照相器具審查了一番,都搖著頭道:”不很潔淨。“總教長戈甘塵道:”既不很潔淨,怎樣可以替神仙照相?可以抬到裏麵去用檀香淨水除去穢汙。“那兩個人便一同拿著照相器具,上別的屋子裏去了。這裏的社友,依舊在這裏請仙扶乩。約有半個鍾頭的功夫,那沙盤上已經批出來了,八仙裏麵的張果老已經降壇。這裏總教長統道長,都跪下去,問道:”弟子等現已遵帝師諭,準備替老仙照相,可否就照?“那乩上批道:”老夫方遊海上三山,不遠千裏而來,正為此也。鏡置院中,可北向,數日後,諸子可見吾入畫之龍鍾老態矣。哈哈!“乩上批完,大家忙亂了一陣子,已把照相器在院子裏對北擺好。除了扶乩的以外,所有的人,都在院子裏恭而敬之的站著,恭候仙家照相。
  一會兒,張果老在乩上批道:“吾已在鏡前,可即攝影。”扶乩的看見批示,對外麵一打招呼,這裏攝影的人,把照相鏡頭對空中,一開一關就算照了相。在旁邊參觀照相的社友,依舊進壇來和臨壇仙人談道。戈甘塵便吩咐聽差,把移花照相館的人叫進來,叫他驗明玻璃版,就帶回去洗。照相的人知道這上麵有神仙的像,也就擺出二十四分鄭重的樣子,把木盒子裝著玻璃片帶著走了。以上情形,楊杏園都看在眼裏,似乎一點破綻也沒有。心裏想道:“難道這就把仙像照去了嗎?”心裏存著這個疑問,總還不能十分相信。一會辭著社員出來,楊學孟送到大門口。楊杏園道:“今天所照的相,是張果老。這個老頭兒,是老騎著驢子的。這相片上有驢子沒有?”楊學孟道:“怎麽沒有?昨天小鶴仙臨壇,他就批明了,說是倒騎著驢子呢。三天後,片子就可以洗出來,你再瞧罷。”說著兩人各自分別,行不到十幾步,後麵有頭驢子飛也似的,從除惡社大門跑出來,一身黑毛,兩隻白耳朵,很是英俊。
  後麵有許多人追著,那驢子一直從楊杏園身邊跑過去,恰好前麵有一輛大車,將驢子擋住,後麵幾個人趕上,就把驢子捉住。旁邊有一個穿短衣服的人,氣喘如牛地舉起鞭子,對驢子一頓亂抽。口裏罵道:“混賬東西,照相你要跑,給你好吃的,你又要跑,真是不識抬舉。”楊杏園看見這人和驢子說話,一路笑了回去。過了三天,他特意跑到移花照相館去看張果老的相,滿想先睹為快。相片這時剛剛收拾好,除惡社還沒有拿去,照相館以為楊杏園是除惡社的人,當真把相片取出來。楊杏園一看,果然一個白胡子老道,倒騎在驢子上,那驢子也是一身黑毛,兩隻白耳朵,他就不必細看了。仍舊叫照相館把相片存好,便坐車回家。
  車子走到櫻桃斜街,忽然聽見後麵有人喊道:“楊老爺!”楊杏園回頭看時,卻是梨雲的娘姨阿毛,便和他點了一點頭,笑了一笑,車子卻依舊拉著。阿毛道:“慢慢交走(口虐),哪裏這樣忙呀?”說著便追了上來。楊杏園隻好停住車子,走了下來。阿毛道:“早兩天,我就想打電話給你,又怕你老爺不接,豈不是找釘子碰嗎?”楊杏園笑道:“你們還找我嗎?”阿毛道:“喲!不要說這個話了,人家都病了好幾天了。”說時,把手上提的那個藥包,舉起來給楊杏園看。楊杏園道:“誰病了?”阿毛道:“誰病了哩,老七病了哪。今天一共是五天了,頭一兩天,還勉強的可以走動,第三天就不能起床。因為生意上實在不方便,那天就搬到小房子裏來了。老七對我說了好幾回,請你去一轉。我想小房子裏亂七八糟的,怕你嫌髒,就沒有敢來請。”楊杏園道:“幾天不見,怎麽就害起病來,害的是什麽病?”
  阿毛道:“渾身發燒,就這樣昏沉沉睡著,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麽病。”說著把手望東一指道:“過去不多幾家,就是我們的小房子。”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道:“我們可不敢請,楊老爺若肯賞光,順腳去看一看老七,我包她比吃一劑藥還要好些。”楊杏園躊躇了一會子,想道:“去吧?雙方已經是鬧翻了,這一去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不去吧?又忍心一點。”阿毛道:“這樣的交情,去看一看也不要緊啊!
  難道她那一點小孩子脾氣,你還記在心裏嗎?“楊杏園被她這樣一說,越發不好意思不去,隻得跟著阿毛走去。車夫拉著車子,在後麵慢慢的跟著。走到門口,原來是個小窄門,半開半掩著。阿毛將門一推,在前麵走,楊杏園跟著走了進去,是個小院子,兩邊房簷下,堆了許多破爛舊家夥,上房走廊下,一邊一堆木柴片,一邊一堆煤球,又是笤帚土箕破煤爐架子,堆成一片。楊杏園走到院子裏,阿毛早一腳踏進屋裏麵去,無錫老三早迎了出來。說道:”喲!楊老爺來了,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屋子裏可髒的很啦。“這時東西兩邊廂房住的人,都是不認識的,大概是鄰居。
  看見外麵走進這樣一個青年來,都神頭鬼臉地望著。楊杏園難為情得很,兩腳三腳走進屋子。
  這正屋裏麵,上麵掛著一幅三星圖,下麵一張畫桌,供著香爐,燭台之類,牆上掛著許多金銀紙綻,畫桌罩著一張方桌,上麵擺著茶壺飯碗醬油瓶子,堆了一片。
  側邊一架舊碗櫃,一個白爐子,又是收拾起來的石榴樹夾竹桃之類,屋子裏簡直堆滿了。隻覺一股油膩的氣味,被白爐子裏的火氣熏得十分觸鼻。阿毛掀起左邊舊的白布門簾子,說道:“請進來坐。”楊杏園走進去,一眼就看見上麵一張半截架子床,床上鋪著一條淡紅舊華絲葛棉被,梨雲蓋著半截身子,頭發散了滿枕頭。她側著身子向裏,身上穿著水紅絨緊身兒,一隻手露著,半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服頭上。被服腳頭,另外堆著一條藍綢薄被,幾件皮棉衣服。床頭邊放著一張茶幾,上麵放了一碟子鹹菜,一雙筷子,一隻空碗,碗裏還有些殘剩稀飯。床腳邊放著一張方凳子,上麵又堆了一卷衣服。楊杏園沒有地方坐下去,在床麵前站了一站,便挨著床沿坐了。阿毛便叫道:“老七,楊老爺來了。”楊杏園對她搖搖手道:“不要叫,她睡著了,隨她去罷。”梨雲早聽見了,便轉過臉來。楊杏園一看她瘦了許多,眼睛都覺得大了些,臉上雪白,哪裏有一點血色?連嘴唇上都是白的。她兩邊的鬢發,都紛披在臉上。她看見楊杏園,便抬起手來將頭發理了一理,扶到耳朵後麵去。
  楊杏園將兩隻手撐在床上,俯著身子對梨雲道:“老七,你怎麽樣了?”梨雲將眼睛對他看了一看,微微地點了一點頭,慢慢地抬起一隻手來,扯著楊杏園的衫袖,半天才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道:“你怎麽來了?”楊杏園指著阿毛道:“我聽見她說你病了,特意來看你。”阿毛插嘴問道:“阿吃點稀飯?”梨雲把眼睛看著她,搖搖頭。阿毛道:“衝點百合粉吃吃,阿好?”梨雲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點茶?”梨雲把眉毛一皺,翻身往裏一轉道:“哎喲!討厭得勒!”楊杏園看見她還是這種小孩子樣子,倒惹得笑了。這時無錫老三本已張羅茶水去了,阿毛碰了梨雲一個釘子,也走了。楊杏園便握著梨雲的手道:“哎喲!怎麽這樣熱?”梨雲一翻身,將棉被掀開大半截,將紅緊身兒全露在棉被外頭。楊杏園連忙曳著被服頭,輕輕地替她蓋上,又將被頭按了一按,說道:“你不是胡鬧,正發燒的時候,怎麽揭開被服來?受了涼,那還了得!”梨雲將臉伸出被頭外來,勉強幹笑了一笑,說道:“蓋不住。”楊杏園隻見她兩腮上,微微有點紅色,伸手一摸,熱的像火熾一般。便問道:“這病可是不輕,是請什麽大夫看的?”梨雲搖搖頭,楊杏園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氣。”說到這裏,轉回頭一看,屋裏沒有人。說道:“你又沒有親人在這裏,自己不保重一點,別人哪管得許多。”這句話打動梨雲的心事,嘴一撇,忽然流下淚來。楊杏園輕輕問道:“他們不很大問你嗎?”梨雲見問,越發嗚嗚咽咽,縮到棉被裏去哭起來。楊杏園輕輕拍著棉被道:“你別哭,他們看見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說著把被掀開,隻見梨雲把兩隻手蒙著臉,伏在枕頭底下流眼淚。楊杏園道:“這倒是我的不好,一句話把你引哭了。”說時,隻聽見房門外腳步響,楊杏園趕緊替她將被又蓋上,又輕輕地拍了她兩下。隻見無錫老三捧著一把茶壺走進來,對楊杏園道:“你瞧!她倒睡著了,叫客坐在一邊。”楊杏園道:“不要緊!我們又不是一天兩天才認識的。”無錫老三道:“可不是嗎?要不然,這樣髒的屋子,我們也不敢請進來坐了。”說著,取一條手巾,將茶杯擦了一個,遞了一杯茶給楊杏園。楊杏園見她這樣客氣,隻得和她敷衍一陣。因為自己還有事,便要走。梨雲聽見說他要走,將頭伸出被外來,對楊杏園望著,拿一隻手對他招了一招,楊杏園便走了過去,坐在床沿上,斜著身子,握著梨雲的手道:“我今天沒有打算來看你,所以沒有騰出工夫來。明天上午沒有事,我一早就來看你,好不好?”
  梨雲皺眉道:“不嗎!我不!”說時,卻握著他的手不肯放。楊杏園沒有法,又坐了一會兒,說了許多話,約定明日早上準來,梨雲方才放了手讓他去。楊杏園才走出房門,又複走回來,問梨雲道:“你要吃什麽?我明天給你買來。”梨雲把頭在枕頭上搖了幾搖。楊杏園又走到床前握著她的手道:“給你買點糖果和葡萄幹,好不好?”梨雲眉毛正要皺起來,有些不耐煩,忽然又勉強對楊杏園笑了一笑,微微地點了一點頭。楊杏園這才走了。
  次日一早,楊杏園洗了臉就坐車子到香廠糖果公司買了一塊多錢的糖果,又買了一大匣子葡萄幹,便一徑上櫻桃斜街來。在半路上碰見賣花的,他忽然心裏一動,又買了兩盆半開的胭脂梅花。到了梨雲小房子門口,叫車夫先把梅花送進去,然後才夾著一大包糖果葡萄幹,往裏麵走。阿毛一隻手拿著漱口盂,一隻手拿著牙刷子,正在上房門漱口,便笑道:“楊老爺,早呀!楊杏園笑著點點頭,問道:”老七醒了沒有?“阿毛一皺眉頭道:”昨晚上鬧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才睡,把姆媽累得了不得。剛才我起來,她才回自己屋裏去睡呢。“楊杏園聽見無錫老三睡了,心裏倒痛快許多,便放輕腳步,走進梨雲屋子裏去。一看床上,蓋著兩條棉被,枕頭上隻露著蓬蓬鬆鬆一些頭發。他卻不去驚動梨雲,把糖果葡萄幹放下,忙著把兩盆梅花搬了進來,放在鏡台上。這時阿毛正在院子裏升白爐子裏的火。楊杏園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冷冰冰的,帽子沒有取下,大衣也沒有脫下,隻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清早起來,沒有喝茶,又沒有吃點心,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一會兒阿毛走進來,笑道:”楊老爺怕冷吧?“楊杏園道:”不要緊。“阿毛指著床上道:”像這樣待她的,我看沒有第二個。她好了,可要重重的謝謝哩。“楊杏園道:”謝我什麽?
  我又沒有花什麽。“阿毛道:”楊老爺你這句話,就當真把我們吃堂子飯的人,說得一點不懂好歹。“楊杏園正要說話,梨雲哼了一聲,把一隻瘦手從被裏伸了出來,叫道:”我要吃茶。“娘姨便將壁上掛的溫水壺取了下來,倒了半杯白開水,送到床麵前去。梨雲抬起頭來,一眼看見楊杏園,問道:”你幾時來的?“楊杏園道:”來了有一個鍾頭了。“梨雲便對阿毛道:”人家大衣都沒有脫,想是怕冷。“說到這裏,哎喲一聲,把頭又放了下去。停了一會,說到:”你也弄火進來呀。“阿毛端著半杯開水,站在床麵前,說道:”你不是要喝茶嗎?“梨雲道:”你放下,先弄火去罷。“阿毛當真把茶杯放下,出去弄火。楊杏園便把大衣脫了,拿著茶杯就到梨雲嘴邊,說道:”我遞給你喝,好不好?“梨雲聽說,便把頭略微抬起些來,楊杏園將茶杯送到她嘴邊,她抿著嘴唇,呷了一口,又哎喲了一聲,倒了下去。楊杏園一看見她這病,實在是沉重,便說道:”老七,你這病,可是不輕,你們請的那種不相幹的大夫,恐怕瞧不好,我送你到醫院裏去,好不好?“梨雲哼著,好久沒有做聲。楊杏園道:”你怕你姆媽不肯嗎?不要緊,我雖拿不出多少錢,百兒八十的醫藥費,我還出得起。“梨雲哼著搖搖頭道:”不是的。“楊杏園道:”不是的,你為什麽不做聲呢?“梨雲道:”在家裏,到底還有阿毛、姆媽陪我。到醫院裏去,就丟我一個人在那裏,我更是難受。“楊杏園道:”醫院裏,家裏人也可以去的,叫阿毛陪著你好了。“梨雲道:”有沒有外國醫生?“楊杏園道:”醫院裏,有外國醫生的也有,沒有外國醫生的也有。不過你這個病,不容易診治,我是打算送到外國醫院去的。“梨雲聽見這話,望棉被裏一縮,說道:”我怕,我不去!“
  楊杏園看見她這一股小孩子脾氣,又好笑,又可憐。這時阿毛端著火勢熊熊的一隻白爐子進來了。爐子放下,她對楊杏園一笑,說道:“楊老爺,你想什麽心事呢?
  衣服濕了喲。“楊杏園省悟過來,原來自己眼睛望著窗戶,隻想梨雲的病,忘記放了手上的茶杯,隨手的拿著,開水流出來,大襟上濕了一大塊。阿毛笑道:”老七,你快點好罷,楊老爺為你的病,心都不在身上了。“楊杏園倒鬧得怪不好意思的,將茶杯放在茶幾上,伸著手站在白爐子邊烘火。停了一會,他便把糖果匣子打開,送到梨雲枕頭邊,說道:”你吃不吃?“梨雲把頭略微點了一點,他便揀了一粒玫瑰色的,送到梨雲嘴裏。梨雲吃了一粒,楊杏園揀了一粒碧葡萄色的,又要遞過去,梨雲搖搖頭,哼著望裏一翻身,不多大一會,又翻轉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楊杏園看著梨雲的臉,越發的瘦了,皺著眉對阿毛道:”這是怎樣好?“這句話,梨雲又聽見了,眼睛複又睜開來,歎了一口氣道:”哎喲!救苦救難觀音菩薩,快點保佑我好罷。哎喲,姆媽,我難過煞喲。“楊杏園禁不住便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替她理一理額角上的亂發,說道:”你耐煩一點罷,慢慢的就好了。“說時,指著鏡台上的兩盆梅花道:”我替你買來的,好不好?“梨雲勉強笑了一笑。楊杏園便折了一小校,上麵有兩三朵花,兩三朵花蕾,遞給梨雲。梨雲在被裏伸出瘦手來,接過去,湊在鼻子上聞了一聞,放在枕頭邊,閉著眼睛,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停了一會,楊杏園看見她真睡著了,便穿起大衣要走。阿毛正要說話,楊杏園指指床上,又搖搖頭。楊杏園走出來,阿毛送到外邊屋子裏,才說道:”老七這病,有六七分沉重,我看要快點想法子才好。我的意思是送到醫院裏去為妙。她的姆媽醒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她,若是大家都願意,這筆款子,歸我負責。“阿毛笑著一一的答應了。
  這日楊杏園回來之後,偏偏事情接二連三的來,忙得不能分身。晚上在報館裏正編稿子,阿毛忽然打了電話來,說是七小姐的病,現在不好得很,請你快來看一看!楊杏園聽見這話,把電話機掛了。回頭一看長桌子上,稿子又是一大堆,坐下去一句話也不說,一陣風似的,就把稿子編好發下去了,便匆匆忙忙地到櫻桃斜街來。到了門口,他下車就敲門,這時已經快一點鍾了,門關得鐵緊,半天也敲不開。
  好久,好久,隻聽見門裏,一陣拖著鞋子的聲音,接上就有人說道:“誰呀?老二嗎?半夜三更,又不知道在甚麽地方灌了黃湯回來,這樣驚天動地的亂打門。”楊杏園一聽是個山東漢子口音,心裏一想說:“錯了吧?”這時,那人已經把門開了,隔著門裏麵,星光底下,露出一個大院子,心裏不覺說一聲糟了。但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了,隻得說道:“勞駕!你們這裏有一家姓吳的江蘇人嗎?”那人氣憤憤地道:“俺這裏都是山東人,誰也不姓吳!這半夜把人家在炕上轟起來,是……”
  楊杏園道:“那末勞駕得很,晚上看不清門牌,我問錯了。”那人一聲不言語,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楊杏園碰了一個大釘子,自己未免也好笑起來。倒是他的車夫認得,說再過去三家才是呢。兩個人在暗地裏走到那門口,楊杏園又仔細看了一看大門,覺得對了,這才敲門。一會兒門裏有人問道:“啥人?”楊杏園聽出是阿毛的聲音,便答應道:“是我。”阿毛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楊老爺,這是怎樣好呢?七小姐恐怕是不中用了。”楊杏園大為一驚,急向裏走,要知梨雲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滿麵啼痕擁疽倚繡榻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
  卻說楊杏園聽說梨雲不好,急向裏走。裏麵黑洞洞的,便摸索著走進去。院子裏不聽見一點聲息,正麵屋子窗戶紙上,露出淡黃色的燈光,屋簷下也不知道吊著什麽東西,被風吹著晃來晃去。楊杏園走不了幾步,腳底下一個黑影子望前一竄,嚇了他一跳。那黑影子竄在煤球堆上,把兩隻光閃閃的眼睛望著楊杏園。等楊杏園走近,它又跳上屋了。
  楊杏園走進屋子去,床上蓋著棉被,梨雲已經睡得昏昏沉沉地,無錫老三哭喪著臉,背著燈捧著一管水煙袋不住地抽煙。她看見楊杏園走進來了,勉強放下笑容,站了起來。楊杏園道:“病怎樣了?”無錫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這時阿毛正走進來,便指著她道:“白天她和我說,楊老爺打算送阿囡到醫院裏去,我說哪有這樣的道理?自己家裏運氣不好,怎樣倒破費人家,領人家這大的人情呢?”楊杏園道:“那倒不要緊。老實說,隻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後我們還沒有來研究的日子嗎?!”無錫老三道:“我也是這樣想,楊老爺是最痛阿囡的,恐伯人家嫡親的阿哥,也不能這樣待他的妹妹。以後她病好了,叫她再謝謝楊老爺罷。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氣了,所以隻好厚著臉,請楊老爺來設個法子。”
  楊杏園走到床麵前,伸手到棉被裏去一摸梨雲的手,熱得像火炭一樣。雙目緊閉,臉側著睡在枕頭上,那兩麵灰白的瘦腮,這時轉著淡紅色。伸手摸摸她的額角,也是十分熱。楊杏園俯著身子,按著梨雲的額角,接連輕輕的叫了兩三聲老七。梨雲微微的睜開眼睛,哼了一聲又閉上。楊杏園回轉頭來對無錫老三道:“這個樣子,人都昏迷了,遲醫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醫院裏去,還不知道病到怎樣呢?”無錫老三捧著那管水煙袋,老也沒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裏,取了一根紙煤點著,接上抽煙。楊杏園說了這句話,無錫老三吹著紙煤,將裝上的煙,低著頭深深的吸著,一句話沒說,呼哩呼嚕,水煙袋直響,一口氣將煙吸完,把煙噴出來,才皺著眉毛道:“這夜靜更深,有什麽法子呢?”楊杏園道:“夜深倒不要緊,我有個熟大夫,就住在這條街前麵不多的路,可以先請他來看看。你們這裏有現成的筆墨沒有?”無錫老三道:“我們這兒哪裏有那樣東西呢?”楊杏園道:“鉛筆也沒有嗎?”阿毛道:“我倒有一枝畫眉毛的鉛筆,可以使不可以使?”楊杏園笑道:“使得。”娘姨便在鏡台抽屜裏翻了一起,翻出一枝一寸來長的鉛筆,遞給楊杏園道:“就是這個,行不行?”楊杏園笑著接了過來,一麵在身上拿出皮夾子來,在裏麵取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將鉛筆濕了一點剩茶,便在上麵寫道:“於明先生,茲有……”寫到有字這裏,忽然停住了筆,想到:“這下麵寫兩個什麽字呢?茲有友人嗎?不對。茲有親戚嗎?更不對。茲有什麽呢?”阿毛在旁看見,問道:“什麽事為難?怕大夫不會來嗎?”楊杏園便笑著把意思告訴了她。阿毛笑道:“這也不要緊,就說自己相好得了。”楊杏園笑道:“沒有這樣的稱呼。”想了一想,隻得寫著“茲有梨雲校書,身染重病,今晚已極危險,弟在其私寓探疾,望發仁慈,來此一視。”寫完便遞給娘姨道:“你把這張名片交給我的車夫,叫他到劉先生那裏去,他就知道。”娘姨拿著名片去了。楊杏園便和他們坐在房子裏閑談等著。
  不到三十分鍾,外麵敲門。楊杏園道:“阿毛,你去開門,大夫來了。”阿毛趕忙走出去,不一會兒,隻聽見院子裏的得的得的一陣皮鞋響,接上有一個人喊道:“杏園!”楊杏園連忙答應道:“嗬!是是,我在這裏。”阿毛早把劉子明引了進來。楊杏園道:“對不住!深夜嚴寒,把你請出來。”劉子明笑道:“我本睡了,看見你的名片,早就明白,不敢耽擱,披了衣服就來了。”楊杏園笑道:“這實在是對不住,我知道你喜歡吃西菜的,過幾天之後,我再來奉請。”劉子明一麵脫身上的西裝大衣,一麵說道:“我們做的是這種職業,能說半夜就不替人看病,叫病人等天亮嗎?”說著大衣脫下,穿著短窄的西裝,複又除了手套,把兩隻手掌伸開,使勁擦了幾下,走到床麵前,對梨雲臉上看了一看,又伸手在她額角上摸了一下,便回轉頭對楊杏園道:“請你把她胸麵前衣服解開。”楊杏園聽了這話,躊躇得很,嘴裏吸了一口氣。無錫老三在旁邊看見,早會意了,便道:“這也不要緊呀,還是外人嗎?”這句話說得楊杏園越發不好意思。劉子明又含著淡淡的笑,一再望著他。
  楊杏園低著頭不管那些,走上前將棉被揭開一角。梨雲正仰著身子,昏沉沉的睡著,楊杏園便將她上身的水紅絨緊身紐扣兒解開,裏麵是件紅條格子布小嵌肩,那嵌肩緊緊的縛在身上,上麵一排白扣子,足有十三四個。楊杏園縮住了手。劉子明道:“還要解呀。”楊杏園隻得再去解,誰知這扣子扣得十分緊,解起來費事得很,手指頭不能不按在梨雲的胸上。梨雲仿佛有點知覺,睜開眼睛看了一看,趕緊把身子往裏一翻,把手在胸前撥了幾下。無錫老三走近前來,一麵和她解鈕扣,一麵說道:“阿囡,大夫來和你瞧病來了,你等大夫看一看罷。”梨雲還是昏沉沉的,依然半仰身體,讓無錫老三將嵌肩解開了。這時劉子明過去聽了一會脈,看了一看梨雲的身上,又取出一隻小測溫器,放在梨雲口裏。一會兒劉子明將測溫器取出來,就燈光下一看,隨口說了一句道:“可是病重得很。”楊杏園聽見醫生這樣說,便問道:“是什麽病?”劉子明道:“照我看怕是小腸炎。治得早,原是可以好的,現在遲了,可是很費事。剛才我診她的體溫,已經三十九度多,病人怎樣受得了。現在且打一針,減少她的痛苦罷。”說著,便在提來的皮包裏,拿出藥針藥瓶之類,在梨雲腹部上打了一針,梨雲好像不覺得,仍是昏昏沉沉的睡著。楊杏園問醫生道:“我打算送她到醫院裏去,你看怎樣?”劉子明道:“送到醫院裏去,自然比在家裏好得多,但是不妨過了明天再說。”說著他收拾東西自去了。
  楊杏園一看手表,已經兩點多鍾,對無錫老三說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早晨再來。”無錫老三道:“這個時候,外邊冷得很,又是黑漆漆的,怎樣走呢?你要不嫌髒,我就拿條新被來,在老七的腳頭歪一歪。要不然,叫阿毛來,我們三個人打小牌。明天早上,還得請你費心,送老七到醫院裏去。”阿毛笑道:“三個人怎樣打牌?人家明天還有公事,讓人家休息一下罷。”楊杏園卻躊躇了一會子,說道:“我還是回去罷。”阿毛道:“楊老爺的車夫,我已經打發他回去了,免得人家受凍。難道楊老爺自己走了回去嗎?”楊杏園笑道:“也好,你們熬了好幾夜,辛苦了,我替你們一夜罷。”阿毛聽他這樣說,便在對門無錫老三房裏,抱了一床幹淨棉被來,卷了個小筒子,放在梨雲床外邊。口裏一邊說道:“這幾夜都是我陪著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楊杏園道:“今夜呢?”阿毛道:“反正燒著爐子的,我就拿一床棉被,在這外邊屋子裏躺椅上睡罷。七小姐喊起來,要茶要水,也方便些。”這時,無錫老三已經打了幾個嗬欠,擦著眼睛,和楊杏園道:“對不住!我先要睡了。”說著扶著門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麵躺椅上,鋪好了棉被。
  楊杏園在裏麵屋子裏,先還聽見阿毛輾轉翻身,一會兒呼聲大作,也就睡著了。他將皮袍子脫了,穿著棉褲棉襖也在梨雲腳頭睡下。
  和衣而睡,本來就不舒服,加上又是個生地方,看著這一間小屋,對著一個病人,不免生起種種的感觸。這時楊杏園心猿意馬,哪裏睡得著,睡了一會,仍舊坐了起來,便靠住床架子坐著。那邊梨雲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放在棉被外頭。楊杏園趕快過去,將她的手輕輕的扶進被裏去。誰知這樣一動,梨雲倒醒了。她道:“姆媽,給我一點茶喝。”楊杏園趕忙就在溫水壺裏倒出半杯茶,送到梨雲枕頭邊去。
  梨雲微微的抬起一點兒頭,把嘴就著杯子喝。一眼看見是楊杏園,便道:“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裏。我睡得糊裏糊塗的時候,好像聽見你說話,你來了好久吧?”
  楊杏園道:“我已經在這裏一夜了。阿彌陀佛,你也醒過來了,你這時覺得心裏怎麽樣?”梨雲道:“這時候,心裏倒也清爽。”楊杏園道:“你還要茶不要?”梨雲搖搖頭,仍舊睡下。楊杏園將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雲床頭邊陪她說話。梨雲這才明白醫生給打了一針。便對楊杏園道:“你別看我年紀輕,我心裏什麽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決計是好不……”說到這裏,眼淚像拋珠一般的落在枕頭上。
  楊杏園便安慰她道:“你不要傷心,越傷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經和你姆媽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醫院裏去。”梨雲道:“你這番好意,我心裏很謝謝你的,不過我是沒有望了。”說著默然不語,眼淚陸陸續續的在臉上流到枕頭上去。伸出一隻手來,扯著楊杏園。楊杏園在身上取出一條手絹,替她擦眼淚,一麵握著她的手,心裏也是說不出來的難受。梨雲問道:“現在幾點鍾了?”楊杏園道:“現在已經三點多鍾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雲道:“她們都睡了嗎?”楊杏園道:“她們也沒有去睡好久,實在是熬不住了。”梨雲將楊杏園的短棉襖一撥,看見他腰上係著一根古銅色的絲帶,說道:“你這根帶子顏色很好,我很喜歡,你換給我罷。”說時她伸手到被窩裏去,將自己一條寶藍色的絲帶拿了出來,給楊杏園。楊杏園明知她的用意,連忙就將帶子換了,把自己的交給梨雲,梨雲也拿進被裏去係上。誰知氣力實在不足,就是勞動這麽一下,喘氣就喘作一團。楊杏園替她將棉被蓋上,又按了一按,說道:“你耐煩一點罷,不要胡思亂想。”這時,自己覺得眼睛皮也有點澀,伸著兩隻手,打了一個嗬欠,就在腳頭歪下。剛要蓋上被,梨雲翻轉一個身來,說道:“你來,我有話說。”楊杏園又隻得坐到這頭來,梨雲伸出一隻手,握著楊杏園的手,好像要說話,好久又沒說出來,兩個人默然無語的,四目相視。停了一會,梨雲道:“你的心事,我現在十分明白。我是個一身無主的人,沒有什麽報答你。”楊杏園道:“你不要說這些話,說起來了,又要傷心。你還是好好的睡覺,等到明天,我送你到醫院裏去,快點把病治好。”梨雲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錯怪了。”說著長歎了一口氣。楊杏園看見她病得這個樣子,說出這句話來,也慚愧得很。說道:“我也後悔。”說著,替她將耳朵邊的亂發理了一理。低下頭輕輕的說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雲歎了一口氣道:“那也看造化罷了。我有一樁事托你,你可能替我辦到?”楊杏園道:“你隻管說,憑我的力量去辦。”梨雲道:“我還有一個娘在蘇州,你是知道的,請你寫信,叫她趕快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見一麵,那是很好,就是見不了麵,也好來替我找一塊土把我埋了。堂子裏的人,都是用四塊板裝起來,亂丟在南下窪子裏的,我看見過兩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說到這裏,眼淚再也禁不住了,又嗚咽著哭起來。楊杏園無論怎樣心硬,聽了她這一番話,也禁不住灑下眼淚。便說道:“你的病,還不那麽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親來可以不必。
  你放心,你萬一怎麽樣了,這個事情,也不至於連累你可憐的娘。我難道就忍心……
  唉,但這是絕對沒有的事,不要胡說了。“梨雲嗚咽著道:”你的話,我也明白了。
  我說句不害羞的話,我就把你當自己的阿哥一樣,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殮葬起來,我在陰司裏也保佑你。你在北京,雖然會常常到我墳上去看看,但是你總是要回南邊去的,我到底還是個孤魂野鬼喲。“梨雲嗚嗚咽咽這樣說下去,雖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話,偏偏句句都打在楊杏園心坎上。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索性不顧忌諱了,你真要怎樣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墳旁邊空出一丈地來,你先占五尺,將來那五尺就是我的。不過祖墳邊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對不住你的事。“
  梨雲聽了這句話,反而住了哭,當真把這樁事商量起來,一邊哼著,一邊說道:“我也顧不得高攀了,能這樣,我還有什麽話說?不過我是堂子裏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將來娶了太太,養了少爺,你少爺上墳的時候,叫我一句阿姨罷。”
  梨雲說時,不覺得累人,話一說完,又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喘將起來。那外邊阿毛翻了一個身,模模糊糊的說道:“哎喲,楊老爺還沒有睡嗎?”說完這句話,她又睡著了。楊杏園恐怕她聽見了這些話,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沒有往下說。坐了一會兒,梨雲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覺得撐不住,也就在腳頭倒下睡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經九點多鍾了。無錫老三和阿毛都已經在屋子裏。楊杏園道:“我模模糊糊一閉眼睛,就睡熟了,你們醒了,怎樣不叫我一聲?”阿毛道:“我們也是剛起來呢,反正還早,讓您多睡一刻兒罷。”楊杏園一看梨雲,又睡得很昏沉的樣子,不像晚上那樣神誌清楚。連忙穿起皮袍來,要了一點水,胡亂擦了一把臉,茶也沒有喝,匆匆的就要走。對阿毛道:“我先回去一趟,回頭我到醫院裏去,將房間看好,就雇汽車來接她。至遲一點鍾,我準來。”說畢,便走了出來。
  誰知越忙越事多,走到家裏,長班送上昨晚到的一封電報,上寫著自天津發的。
  趕忙尋出電報號碼本子,也來不及坐了,站在桌子邊,彎著腰翻出來。那電報隻有十五個字“今抵津息遊別墅,速來,遲則不及,惠。”楊杏園讀了這封電報,呆了。
  這惠字,是他惠文堂叔號中一個字,這電報是他打來無疑的。他原是一個小闊人兒,在大連一家公司裏辦事,隻因有肺病,早就要說回南,總為事耽誤了。照這封電報看來,分明是為肺病重了回家,一到天津,病勢轉劇,所以連電話都沒有打,就打電報叫他去托付後事。隻看遲則不及四個字,就可以知道情形不好。自己盤算了一會,想著他雖然是個堂叔叔,但是若病在天津,卻有關山失路之歎,不能不去看看。
  梨雲的病,雖然也丟不下,料想一兩天內,也不會有變動。這時候,已經快十點鍾了,要趕上午到天津的車子,還有許多事沒有辦,一定來不及,就決定乘下午四點鍾的快車。計劃已定,腳也沒有停,他又匆匆的跑出去,要把這事和無錫老三去商量商量。坐上車去,走了幾步,覺得身上有點冷,原來進屋子的時候,脫了大衣,這回沒有穿出來,一摸頭上,也沒有戴帽子。便叫車夫,停住車子,跳下來,跑回去穿大衣戴帽子。穿戴之後,走出來要上車,一看手上,左手的手套丟了,幾個大衣袋裏,都摸到了,並沒有。車夫看見,便問找什麽。楊杏園道:“找手套。”車夫道:“右手不有一隻嗎?”楊杏園舉起來道:“是呀,是一隻呀,還有一隻呢?”
  車夫笑道:“您帶上一隻,捏著一隻,哪裏還有一隻呢?”楊杏園這才醒悟了,自己不覺笑起來。
  車夫拉起車子,不一會兒又到了櫻桃斜街。梨雲的小房子,楊杏園是已經走熟了的,他便一直走了進去。上房裏麵,一個人沒有,隻見梨雲睡在床上,身子向外,一隻手放在棉被外頭,拈著一小枝枯了的梅花,放在鼻子邊聞著,好像正在想什麽呢。楊杏園脫了大衣,走過去,將手套拉了,用手摸著她的額角。說道:“咦!不很大燒了。你心裏現在怎麽樣?好些嗎?”梨雲眼睛望著楊杏園點點頭。楊杏園順手將她拈著的梅花,接過來一看,正是昨天清早折給她的一枝,問道:“你放在哪裏?還沒有扔掉嗎!”梨雲用手將枕頭下麵摸了一摸,說道:“你拿來,還放在這底下罷。”楊杏園當真給她又放下。這時無錫老三提著一壺茶進來了,說道:“楊老爺幾時進來的,你不是說一點鍾來嗎?”楊杏園道:“哎!真不湊巧,我有一個堂叔,重病在天津,今天下午四點鍾,我要去看他,明天才能回來。我正要和你商量,老七還是今天就送到醫院裏去呢?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呢?”梨雲在床上插嘴道:“我一個人上醫院裏去,我是不去的。”說著一翻身往裏睡了。無錫老三道:“你看她這個小囡樣子。”楊杏園道:“我看她的病,這時候好得多,也有點起色,暫時不搬到醫院裏去也好。反正昨天來的那個劉大夫,是我極熟的朋友,回頭我給他通個電話,請他每天來看兩次。”無錫老三道:“那末,好極了。楊老爺你坐一會,大概忙一清早,還沒吃點心,家裏現成的年糕,我弄一點你來吃,好不好?”楊杏園要攔阻時,她已去了。梨雲翻過身來,問道:“你今天要到天津去嗎?”楊杏園很後悔不該在她的當麵說出這句話,便走上前,俯著身子要安慰她兩句。梨雲伸出一隻手來,撥弄楊杏園馬褂上的鈕扣,一句不言語,眼淚汪汪的流下來。楊杏園看見她這個樣子,安慰了許多話,說道:“我這一去,至遲兩天也就回來了,難道就不見麵嗎?從前我們一兩個禮拜不見麵的時候也有,這又算什麽呢?”梨雲喘息著道:“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膩得要死,你來談談說說,我心裏也痛快得多。我又沒有親人……”說到這裏哼了一陣。杏園聽見她這樣說,替她設身處地一想,自己卻不忍走。便握了她一隻手,坐在床沿上。正要說話的時候,無錫老三已經端年糕進來了。楊杏園便走過來接著,胡亂吃了一點。一看手表,已經十二點鍾了,想有許多事要辦,不能耽擱了,趕緊回去罷。披上大衣,戴上帽子,一看梨雲卻睡了。想和她說兩句話,又不願將她叫醒,看見她曲著身子睡著,背脊朝外,隻大半截水紅絨緊身兒,全露在外麵。便走了過去,將棉被輕輕的牽著,替她蓋好。
  將她渾身的被都按了一按,這時屋子裏沒人,楊杏園靠著桌子,呆呆的對床上望了一會,歎了一口氣,才別了無錫老三回去。到家之後,寫了兩封信,給兩個報館請假。寫了一封給大夫劉子明,重重的托他,醫梨雲的病。各事辦得小有清楚,還隻兩點多鍾,上車站還嫌早,便決定再到梨雲那裏去走一轉。
  楊杏園主意打定,把洗換衣服鈔票零用東西之類,收了一提包,坐了車子,二次再到梨雲小房子裏來:踏進上房來,便把提包放在外麵屋裏,然後走進裏麵屋子。
  隻見梨雲在枕頭上側著臉向裏,娘姨道:“楊老爺來了。”梨雲回轉頭來,對楊杏園望了一望,也沒說話。楊杏園伸手一摸她的臉上,又在發燒,便道:“唉!病人最是勞動不得,想是又勞動了,所以又發起燒來c”便問阿毛道:“她的姆媽哪裏去了?”阿毛道:“她聽說是前門關帝廟很靈,問簽去了。”這時,梨雲在床上又翻了一個身,口裏隻嚷心裏難過。阿毛道:“我來替你摸摸罷。”說著便坐在床前,伸一隻手進去,在梨雲胸麵前慢慢的撫摸。楊杏園皺著眉在房裏隻是踱來踱去,不住的長籲短歎。梨雲本閉著眼睛,聽著他歎氣,睜眼一看,隻見他繞著白爐子直走,白爐子上,正放著一壺開水,便哼著道:“哎喲。你坐下罷,白急些什麽,仔細潑了開水,燙了腳(口虐)!”阿毛聽了這話,歪過頭來,望著楊杏園,抿著嘴笑。楊杏園不好意思,隻得坐下了。忙人的日子,最容易過,這時已經三點鍾了,楊杏園要趕四點二十五分去天津的快車,就應該要走。一想,瞞著她也不行,設若自己一兩天不能回來,豈不叫她盼望。就老老實實把要上天津去的話,告訴了她。又說道:“你想想看,我一個阿叔,無親無故,病在天津,幾千裏路外,隻有我是他一個親人,我要不去看一看他,良心上怎樣說得過去?”梨雲道:“你哪一天能夠回來呢?”
  楊杏園道:“這個我也計算好了。我叔叔要不是十分病重,我就送他到北京來進醫院,你也可以搬到一個醫院裏去,那末,兩方麵都照顧到了。況且我也有我的事,哪裏能老在天津住著?”梨雲見他說得有理,便不言語。這時阿毛有事,走出房外去了。楊杏園便坐到床沿上,一隻手握著梨雲的手,一隻手替她撫摸胸口,說道:“我已經招呼醫生來看你,你耐煩兩天,少哭一點。你想見你娘,我也是四五年沒有見娘的人,這卻是沒有法於。”梨雲把頭靠著楊杏園的手,好久不言語。楊杏園一看手表,又過了十五分鍾,實在要走,便站起身來,說道:“我要走了,你好好養病罷。”說時阿毛已經進來,楊杏園又吩咐了她幾句,複又走到床麵前,握著梨雲的手,說了一聲“再會”,然後才出了門。吩咐阿毛道:“屋子裏沒人,你不要送罷。”楊杏園提起了提包,剛走到院子裏,隻聽見阿毛接連的喊道:“楊老爺!
  楊老爺!“楊杏園轉身又走進房來,便問什麽事。阿毛道:”七小姐和你有話說。“
  梨雲在床上側著身子,對楊杏園點點頭,意思叫他走過去。楊杏園站在床前麵,俯著身子低低的問道:“什麽事?”梨雲眼睛望著楊杏園,手撫摸著被服,呆呆的一句話也沒有說。好久才說道:“我和你說的話,你可記得?”楊杏園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說道:“記得的。”梨雲低著聲音,輕輕的說道:“你可要快點回來的。
  哎喲!我也不說了。“楊杏園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她看,口裏說:”那是一定的。“
  然後握著她的手,叫她好好養病,耐煩點,才硬著心走出去。那時他看見梨雲兩眶於汪汪的眼淚,隻差沒有流下來呢。他一路走出院子去,也好像有一件什麽事,沒有解決一樣,走上東車站,他糊裏糊塗的上了火車,總是好像若有所失,由北京到天津四個鍾頭旅行的時間,他都在精神恍惚的境況裏麵過去,倒不覺得有什麽旅行的感想。
  火車到了天津,夜已深黑,下了火車,便坐人力車到息遊別墅來。坐在車上一路幻想著,他的叔叔必定一個人睡在旅館裏,寂寞極了,自己一推門進去,叔叔擁被而臥,尚在那裏呻吟不絕;看他來了,一定喜出望外的。不一會兒,車子到了息遊別墅,便走進去問賬房,有個楊惠文先生,住在哪一號?帳房想了一想道:“大連來的嗎?”楊杏園道:“是的。”賬房便吩咐一個茶房,引了楊杏園去。茶房引到門口,將門一推,讓楊杏園進去。他挨門而進,就先叫了一聲惠叔叔,隻見他堂叔惠文,正叫了一份大菜在裏吃,看見楊杏園來了,笑道:“我料你上午就要來到了,怎樣到這個時候才來?”楊杏園一日一夜,都盤算惠文病重得要死,不料他還是活跳新鮮的一個人,不免為之愕然。放下提包,脫下大衣,一麵坐下,一麵對楊惠文道:“惠叔何以在這個時候還要南下?”楊惠文道:“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
  隻因接了家裏電報,說你嬸娘危在旦夕,叫我趕快南下。我想既有電報來,人是未必還在世上,不過趕回去替她收拾身後罷了。“接上歎了一口氣道:”到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時候,人才覺得作客的痛苦。我這次回去,就在故鄉讀書種菜,永不出門了。但是我雖然不幹了,我那公司裏的職務,倒是不壞。倘若生意好,每年也可落個兩三千塊錢,白丟了豈不可惜?我想你幹這種筆墨生涯,一年到頭絞腦汁,實在太苦。我的意思,把我那個位置讓給你,所以特在天津耽擱一天,叫老侄前來商量一商量。這話也長,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得完的。你先休息休息,吃點東西,我們今晚作長夜之談,從長計議。“他這一篇話說完了,楊杏園才明白了他叔叔打電報叫他來的意思。雖然電報打得冒失一點,總是人家一番好意,楊杏園也就隻得客客氣氣,和楊惠文討論起來。這一晚,二人直談到兩點鍾才睡。一覺醒來,已經是十二點鍾了,楊杏園心裏掛念梨雲的病,下午就想回京。楊惠文道:”叔侄經年不會麵,多談幾句罷。我是坐今晚八點的快車南下,你也坐晚車回京,不好嗎?你就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楊杏園雖然心裏很急,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楊惠文陪著他,大談其家事。楊杏園隨聽隨答,一句也沒有聽清楚,恨不得馬上天就黑,好搭車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雲密布,幾陣西北風,刮下一場大雪。楊惠文上車,也沒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車站去。誰知剛到旅館門口,楊杏園又碰見了一個多年不遇的同學餘浩然,拉著談了幾十分鍾的話。這餘浩然的記憶力最好,說起從前在小學裏的時候,翻牆頭到鄰居花園裏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記得被先生知道了,他被楊杏園證明了一句,還罰了一小時的站。說到這裏,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們哪裏樂一樂會?“楊杏園道:”不能奉陪了,我這就打算上車站,將來老兄到京裏的時候,再暢談罷。“餘浩然道:”是趕八點鍾這一趟車嗎?那就該走了,我一星期後,進京來,京裏見罷。“楊杏園也來不及多說客套話,提著皮包,走出旅館,在雪地裏雇了一輛人力車,就上火車站。黑暗中叫車,又是趁忙,就沒有看看車夫是否力可勝任,雇好了就坐上去。偏偏這位車夫,衝著雪一步一步的拉著,走得慢極了。楊杏園說道:”我是要趕火車的,你拉快點罷!再多給你幾個子兒得了。“車夫聽到說多給他錢,勉強跑了幾步,那車子左一顛,右一顛,顛了幾下,又慢起來了。楊杏園坐在車子裏,急得兩隻腳,極力抵著踏腳板,半身不舒服。這車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風一吹,亂撲進車子來,飛在臉上脖子裏,馬上比了,非常難過。車夫在麵前雪地裏,彎著半截腰,腦袋往上一衝,跑一步。破氈帽子破棉襖上,都是雪。有時走到電燈杆子下,看見車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邊直流,燈光射著,他呼出一陣一陣的白氣。楊杏園一看,逆料這車夫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車夫起初不願意,後來楊杏園說,照樣給他錢,他才停下了。楊杏園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兒,滿嘴胡子粘著鼻涕,又是一隻眼睛,心裏大呼倒黴,給了車錢,重新雇了一輛車,才上火車站。哪知道被這兩次耽誤,過了時間,到了火車站,車子已經開了。楊杏園見誤了車子,又急又氣。若是趕第二次車時,又是半夜,到京還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
  自己在火車站躊躇了一會子,沒有第二個法子,隻好在火車站附近,找一個旅館,胡亂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趕早車回京,車子到了正陽門,雪又下起來,站台上,不比往日,冷冷清清的。站台外的雪,被風一吹,趁勢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鹽似的,和著嚴重的寒氣往人身上直下。楊杏園衝著寒走出車站,街上已經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少,隻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車,在雪地裏拉著。加上自己又是兩晚沒有睡好的人,隻覺景象淒涼得很。也不知道什麽緣故,心裏就沒有打算先回家,隻記掛梨雲的病怎樣。這時站外的人力車子圍上來兜生意,楊杏園開口就說到櫻桃斜街。坐上車子以後,他還想著,梨雲一見他進門,必定鼓著小腮,在床上往裏一翻身,又要鬧孩子氣。想起這種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會兒到梨雲小房子門口,給了車錢,提著皮包就往裏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來,蓬著頭發,兩隻眼睛通紅,便硬著喉嚨叫了一聲“楊老爺”。楊杏園一見,那顆心不由得撲通撲通亂跳,說道:“人呢?不好嗎……怎樣了……”娘姨哭起來道:“楊老爺喲……”楊杏園慌了,搶忙走進上屋,一掀內房的門簾,隻見床左邊,放了一扇門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著一個人,穿著水紅絨布單褂於,水紅絨布短褲。
  兩隻手垂著,赤著一雙雪白的腳,黑漆漆的辮子紮著一節大紅絲辮根,枕著一搭紙錢,臉上也蓋著一疊紙錢。楊杏園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藏嬌無計,偕老有約,生平所認為風塵知己的梨雲。他上前把紙錢揭開,隻見梨雲臉上慘白,雙目緊閉,他禁不住眼淚泉水一般的湧出來。哭道:“梨雲……梨雲……妹妹……你怎樣就去了!我該死。我辜負了你……我對不住你!我……我……我為什麽到天津去?”說著把腳亂頓,無錫老三本來伏在旁邊桌子上流淚,看見楊杏園進來,她就說道:“我的寶寶呀,你的有情有義的人來了,你要知道呀!”說著也放聲哭起來,這一句話正打動了楊杏園的心事,越發嚎陶大哭。大家哭了一會子,楊杏園在大衣袋裏抽出手絹,擦著眼淚。先問無錫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時候,人還是好的,怎樣忽然翻症了?”無錫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燒得人事不知。到了半夜裏三點多鍾,她就丟著大家去了。”說著又哭起來。楊杏園問道:“那位劉大夫沒有請他來嗎?”無錫老三道:“前天來了兩回。昨日下午,他來看了一看,他說人是沒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請他。”楊杏園道:“不能呀,他是我重托的,就是沒有救,他也要來盡盡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們胡鬧,另外請了中醫,吃錯了藥,所以他發氣不來了。”無錫老三道:“請是請了一個人看一看,隻吃了一劑藥,我想也不至於誤事。”楊杏園道:“這是哪裏的大夫?”無錫老三道:“他不是專做大夫的,他在石頭胡同裏麵開了一座藥店,是熟人請他,他才順便開一個方子。”楊杏園道:“是不是賣花柳藥的?”無錫老三道:“是的。”楊杏園聽了她這幾句話,氣得兩眼發赤,頓著腳道:“糟了!糟了!你還說不至於誤事呢,她這一條命,八成是死在你手裏了。”無錫老三正要回話,一陣腳步像進來好幾個人,有個操著上海口音的,隔著門簾子喊道:“阿姐!”無錫老三道:“請你們東邊屋裏坐。”說著走了出去了。
  這時,隻剩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裏。他一看床上的兩條被,已經拿出去了,空蕩蕩的隻剩一條灰色破舊的線毯鋪在草席於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出來。屋子裏原來的兩口箱子、一架櫥都搬走了,騰出地位,放著靈床。其餘梨雲的舊衣服,倒有一大卷,亂堆在床頭邊一張椅子上。因為櫥子搬走了,櫥底下的破罐破壇,蜘蛛網,都列在眼麵前。鏡台上的鏡子,把一張紙遮住了,隻剩有幾隻破水瓶子和隻高腳的煤油燈。玻璃筒子裏的油,已經點得要幹了,那燈還是綠豆大的一點淡黃光,想是忘記把它息了,屋子裏兀自還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雲,穿著水紅色的單衣服,睡在靈床上,床邊下放著一隻破鍋,盛著半鍋紙錢灰,簡直沒有一樣東西不現出淒慘的景象。
  楊杏園呆呆的坐著,隻聽見無錫老三在那邊嚕嚕蘇蘇的說話。她說道:“死鬼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麵大大小小的賬,還虧空一千多塊錢,教我怎樣是好?
  教我還要拿出整百塊錢,替她辦後事,我實在拿不出。老實說,昨夜難為你們幾位來幫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床。“就有一個人說:”雖然這樣說,總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撿起來呀!北京二三十塊錢的東西,那簡直是四塊板,可是不能用。“
  楊杏園聽見他們這樣說,又想起梨雲在日,珠圍翠繞,那種繁華,不想到如今,求四塊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遺骸,穿著單薄的衣服,放在門板上,若不是自己在這裏,還沒有人理她。一陣心酸,淚如雨下,便倒在床上的枕頭上,閉著眼睛,埂咽不住。原來這枕頭是梨雲常枕的,她頭發上的生發油沾在上麵,香還沒有退呢。
  楊杏園抱著枕頭起來,走到梨雲靈床邊喊道:“老七!你不睡這個枕頭了,送給我罷,呀,你怎樣不說話呢?”說著把枕頭往床上一拋,又倒在床上,放聲大哭。偏偏當日折給梨雲的一小枝梅花,卻未抖掉,依舊還放在枕頭的地方。不覺哈哈大笑,拿著一枝梅花,走到梨雲遺骸麵前,笑著問道:“老七,我給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們做媒了。板上睡著可冷啦,我扶著你上床睡罷。哈哈,你已經嫁給我了,她管得著嗎?胡鬧,新娘子臉上,隻蓋紅手巾,沒有蓋紙的。”這時,那阿毛在門簾子外,已經聽了多時了。便嚷道:“你們快來,不好了!快來快來!
  不好了!“東邊屋子裏那班人,正在商量梨雲的後事,聽見阿毛嚷,便一擁跑進來,隻見楊杏園坐在梨雲身邊握著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啦。“無錫老三道:”楊先生,你怎麽了?“楊杏園看見無錫老三,心裏明白過來,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一陣昏迷,頭重腳輕,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
  這時楊杏園眼麵前一陣黑,一點人事不知,一覺醒來,隻覺一陣陣的藥氣味,往鼻子裏鑽。睜開眼睛一看,隻見自己躺在一張小的鐵床上,蓋著白的被服。何劍塵吳碧波兩個人,和著一個穿白衣服的醫生站在床麵前。何劍塵問道:“杏園,你心裏覺得怎樣?”楊杏園哼了一聲道:“是胸口裏悶得很,這好像醫院裏呀,我怎樣來的?”醫生搖搖手道:“你不要說話,閉著眼睛養養神。”楊杏園也覺得疲倦得很,閉著眼睛,依舊睡著,這樣慢慢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約有一個多鍾頭,人才完全清楚過來。這時醫生走了,何劍塵和吳碧波還在床麵前。楊杏園便問道:“我是幾時進醫院的?是你二位送來的吧?”吳碧波道:“你是劍塵送來的,他打電話給我,我就趕上這裏來了。”何劍塵道:“你可把我駭著了,老七的娘姨匆匆忙忙把我找了去,好!板上躺著一個,床上又躺著一個,弄得我魂飛天外。後來他們說明了,我才明白,我就趕緊把你送到這萬邦醫院來。”楊杏園聽著他這樣說,閉目一想糊塗以前的事,不覺流下淚來。何劍塵道:“她已死了,你傷感也是無益。
  你幾幹裏路上,還有暮年的老母,你要明白些。你要像這個樣子過於悲哀,設若萬一不幸,老弟,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楊杏園道:”你這話不說,我也是明白的,不過身當其境,我實在抑製不住。“說完,氣息有些接不起來,又休息了一會。
  何劍塵道:“醫生說,你沒有什麽病,不過神經受了劇烈的刺激,休養兩天也就好了。”楊杏園道:“我的病,我自信也不要緊,倒不勞二位傾心。另外卻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們幫一個大忙。”吳碧波道:“報館裏的事,停兩天也不要緊,這倒不算什麽。”楊杏園道:“不是的,梨雲躺在靈床上,大概還沒有收殮起來。我有一個癡願,想把她當作我家的人,收殮起來,暫時葬在義地裏,以後移棺南下,免得她為孤魂野鬼。”說到這裏,氣力接不上,停了一停。何劍塵道:“好!這是千金市骨的意思,也不枉梨雲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隻要你有這一句話,有我可玉成你這一番美意。你隻管在這裏養病,我就去和無錫老三說。”楊杏園道:“你知道她們肯不肯?”吳碧波笑道:“呆話!她落得少出一筆錢,為什麽不肯?就是墓上的碑文,我也替你想好了。是故未婚妻何梨雲女士之墓。”楊杏園半晌不言語,過了一會道:“請你二位就去,免得她們先草草的收殮了”。何劍塵道:“你打算用多少錢呢?”楊杏園歎了一口氣,將手拍著床道:“盡我力之所能罷了。”
  何劍塵吳碧波聽了他的話,當真就和無錫老三去商量。這時,梨雲睡在靈床上,已經一整天了。無錫老三先是想到虧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沒有理會到害怕。時間一久,倒有些不敢進房,隻合娘姨鄰居,在中間屋子裏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塊板拚的棺材,把梨雲裝殮了,趁天亮就抬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劍塵吳碧波就來了,兩個人一看梨雲的屋子,門向外反扣著,推開門,屋子裏陰慘慘的,梨雲垂手垂足睡在靈床上。頭邊一盞油燈也滅了,床下那破鍋裝的半鍋紙錢灰,也沒有一點火星兒。這個樣子,屋子裏大概好久沒有人進來,加上天陰,黃昏的時候,屋子裏黑沉沉的,又整天沒有火爐,也比較別的屋子陰涼,所以越覺得淒慘。何劍塵看見這情形,也覺難受,便把來意告訴了無錫老三。無錫老三見楊杏園有這番好意,也感動了,對著何劍塵再三的道謝。並且情願撿出幾件梨雲愛穿的衣服,給她穿了去。何劍塵和吳碧波商量著,便替楊杏園做主,給梨雲買了一口一百四十塊錢的棺材,定當夜就入殮。臨時又和梨雲設了靈位,陳設著香燭,兩個人並且私自出錢,買了兩個花圈掛上,這才比較有點像喪事。兩個人忙了半天,又怕楊杏園著急,連夜又到醫院裏來,把話告訴他。依著楊杏園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雲會一麵。何劍塵吳碧波再三的勸解,叫他養病為重,楊杏園隻得含淚罷休,卻對吳碧波說道:“我住的屋子裏桌子上,有一張六寸的相片,是我最近照的。勞你駕,到我家裏拿這張相片送了去,放在她棺材裏。”吳碧波聽了這話,卻是躊躇未決。楊杏園道:“你為什麽不答應?難道還替我忌諱什麽嗎?”吳碧波雖然覺得這種事有些出乎常情,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隻得勉強答應,和何劍塵辭別他去了。這晚,楊杏園就睡在醫院裏,到了次日,人雖精神複原,實在也沒氣力,一直到第三日,他才回家。
  那梨雲的靈柩,因為何劍塵和無錫老三商量好了,等楊杏園來,送到義地裏去葬,所以還停在家裏。這日楊杏園要到靈前去一祭,便買了四盆白梅花,四盤水果,一束檀香,一束紙錢,作為祭禮。他本想騰出半天工夫,做一篇祭文,無如心思亂得很,哪裏做得上來。隻勉強想了一副挽聯,請人寫了,那挽聯是:十載揚州,都成幻夢!對伯牙琴,季子劍,司馬青衫,問誰是我知音?
  誤煞張緒當年,洗麵空揮秋士淚。
  一江春水,無那多愁!想沾泥絮,斷腸花,相思紅豆,恰莫如卿薄命,若教玉環再世,離魂休作女兒身。
  挽聯上款,也寫著“梨雲女士幹古”,下款隻寫著“楊杏園淚挽”。自己明知道著筆過於疏淡了,但是懸掛起來,總怕有識者看破,隻得如此。祭品備好了,便一齊送到梨雲小房子裏來。他一走進門,便覺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觸,忍著眼淚走進上房,正中擺著梨雲的靈柩,頭邊擺著小橫桌,陳著香燭靈位。楊杏園一見,想忍住眼淚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絹來不住的擦,阿毛和無錫老三早忙著過來,和他將東西接了過去。把四盆梅花,四盤水果,都放在靈位麵前。楊杏園親自將挽聯掛起,焚著檀香,對靈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陣淚如泉湧。無錫老三坐在一旁,帶數帶說的哭,阿毛坐在一張矮板凳上化紙錢,也用手中捂著嘴哭了幾句。也不知是誰通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鄰居,聽說收殮梨雲的人祭靈來了,跑來好幾個婦人,在院子外探頭探腦的看。這幾家本都是老鴇的小房子,所以來的人裏麵,也有幾個妓女。她們看見梨雲有這樣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又看見楊杏園帶著病容,憔淬可憐,不覺眼圈兒一紅,這一個便搭訕和那一個道:“四阿姐,你聽吳家姆媽,哭得作孽煞教人心裏多難過。”這一個道:“可不是嗎?
  我的心腸是最軟的。“說著便拿手絹去擦眼睛。楊杏園一見院子外有許多婦女看他,難為情得很,便避到裏麵屋子裏去,叫著娘姨過去,問些梨雲臨危時候的話。無錫老三也收了眼淚和他說話,不住的道謝。娘姨便問擇定哪日安葬?楊杏園道:”年冬歲華,這短命鬼的靈柩放在家裏,鄰居是不歡喜的。好在義地裏安葬,是沒有手續的,隻要通知一聲,明天將杠夫雇好,就是後天罷。“無錫老三膽子是最小的人,說起鬼來她就怕。梨雲雖然叫她一聲姆媽,又不是自己養的女兒,棺材放在屋裏,她晚上死也不敢進來,隻到廂房裏去睡,巴不得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楊杏園說是後日就抬走,她極力讚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還說道:”也要看看日子吧?“無錫老三道:”而今民國時代,不講究這些。“阿毛道:”我還打算打掃打掃屋子呢!
  這樣一說,也可以不必了。“楊杏園本來想在梨雲靈位前,多徘徊一刻,聽見她們這些話,又好氣,又難過,對著梨雲的靈柩長歎了一聲,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雇了十二名杠夫,前去抬靈,自己雇著一輛馬車,隨著跟到梨雲小房子門口來,自己也懶得再進那個門子,就坐在車上等著。一會兒工夫,隻見吳碧波何劍塵坐著兩輛人力車,飛快的趕到門口停了。楊杏園便在車上招呼道:“在這裏。”他們走過來,隔著車子窗戶站著,都埋怨著道:“你這事怎麽一點兒不告訴我們?我們剛才到你那裏去,才聽見說的,就趕來了。許多朋友,都要送殯,還有人主張開追悼會呢。”楊杏園道:“我和她也不過相逢淪落,一番朋友的交情,我收葬她,盡其心之所安罷了。要大鬧起來,豈不叫人家肉麻?”何劍塵道:“雖然這樣說,像我和碧波,你不應該不通知。”楊杏園道:“不是不告訴你們,我就怕你們說了出去。既然來了,不可埋沒你們的盛意,就同坐這輛車,送她一程罷。”
  吳碧波道:“你為什麽不進去?”楊杏園道:“少見這些龜鴇,少生些氣。我已經和她們沒關係了,進去作什麽?”說著話,讓他們進車來坐著。這時,街上電線杆上的電線,嗚嗚的響,天色黑沉沉的,已經刮起風來。街上行人稀少,空蕩蕩的,清道夫潑在地上的水,和土凍了起來,又光又滑。楊杏園在車裏伸頭一望,雲黑成一片,天都低下來,一點日色沒有,卻有一陣烏鴉從頭上飛過去。趕快縮回頭來說道:“哎喲!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個人在車裏坐談了片刻,大門裏麵一陣喧嘩,靈柩已經抬了出來,馬車便跟在後麵,慢慢的走。
  這時,天越發暗得緊了,半空飄飄蕩蕩,已經下起雪來了。這義地本在永定門外,在一片曠地的中央。靈柩走出外城來,一到曠野,雪更下得大。楊杏園從車裏望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殘雪,東一片,西一塊,兀自未消,加上這一陣大雪,路上又鋪成一片白,路邊葦塘子裏,收拾未盡的敗蘆被風一吹,又被雪一打,隻是發出那種瑟瑟的響聲。這大雪裏,路上哪有一個人走路?靜悄悄的,惟有那班抬靈柩的杠夫,足下踏著積雪之聲一陣一陣的可聽。這風雖然是從後麵吹來,那風刮著,隻是在馬車麵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變作了一片雪霧。遠處的村莊樹木,在這雪霧裏,隻看見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處的村莊,在雪裏也是聲息沉沉,不見一點響動,有些烏鴉喜鵲,在莊前地上找食物,看見人來,便哄的一聲飛了去。楊杏園對吳碧波道:“記得上年清明節,我們一路騎著驢子回去,翠柳紅杏,隨路迎人,看著多麽有興趣。今天大雪裏,重過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來的,人生聚散無常,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再能夠同坐著一輛馬車前來不能?”吳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過兩三個月,何至於有什麽變動?”何劍塵道:“這話不然,譬如半月前,誰想到會把活潑潑的梨雲,在雪地裏抬到永定門外來。半個月後,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楊杏園道:“你這話誠然。這幾天我把世事簡直看得淡然無味,正是起了許多感觸。”他們說話時,約莫又走一個鍾頭,那雪才漸漸的住了,風也小了許多。再從車裏望外一看,隻看一白無垠,一行十幾人,簡直在銀裝玉琢的世界裏走。這時風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會,已到義園門口。
  那一帶白粉牆,還是那個樣子。不過那一片柳林,蕭疏的枯條上,粘著白雪,大不似春天那種搖曳多情的樣子了。
  這義園裏麵,楊杏園早一天已經派人來挖掘墳地,鋪墊石灰了。所以梨雲的靈柩抬來,進了義園的門,一直就抬上墳地。楊杏園和吳碧波何劍塵下了馬車,三人一路走進義園。那位姓王的管理員,卻早迎接出來,請到那黃土壁矮屋子裏去坐。
  那管理員對楊杏園吳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認識的了。”又指著何劍塵道:“這一位呢?”吳碧波正色說道:“這是何總裁。”管理員吃了一驚,大悔不該亂指,咳嗽了兩聲,然後滿臉堆下笑來,問吳碧波道:“這位大人在哪衙門裏?”吳碧波道:“幣製局。”管理員連忙對何劍塵一拱手道:“這地方實在不恭敬,隻好請大人委屈一點。”連忙拿出三個茶杯子,用衫袖將它擦了,親自到隔壁廚房裏去拿開水。
  依著廚房裏那個禿子園丁,他要提開壺進來。管理員對他一翻眼睛道:“你這種死下作東西,一點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總也摸得出高低來。今天來的那三位,有一位總裁在裏頭,你也配去沏茶嗎?這總裁是特任職,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他說一句話,都有三分福氣。我站在他麵前,兀自身上流汗呢。‘哪園丁嚇得啞口無言。管理員提著開水壺,便自上這邊屋子來。一進門,一看人都不見了。他一想,一定是_匕墳地去了,便又在箱子裏翻出一件黑布馬褂穿上,也跟著上墳地來。見楊杏園三人,站在雪地裏看土工築墳,墳穴麵前,燒著紙錢。他遙遙看見何劍塵對墳穴脫帽鞠躬,便走上前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對著墳穴磕頭。
  頭磕畢,便請人進屋去坐,說是外邊太冷。但是三個人都沒有理會。
  這墳地正在兩株樹邊,楊杏園靠著樹,眼看土工將土往梨雲棺材上堆去,心想碧玉年華的美人,從此就和黃土同化,永不見天日了。人生至此,還有什麽意味?
  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樹上積雪被風一吹,往下直篩,楊杏園的帽子上大衣上,鋪了一層很厚的白粉。那夾著雪陣的寒風,格外砭人肌骨,楊杏園不覺打了幾個冷戰。就是吳碧波何劍塵也覺寒風襲人,有些站不住。
  便拉著楊杏園道:“外麵太冷,我們屋裏坐罷。”楊杏園惘然若失,一點兒不能自主,隨著腳步跟他們走,再進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員這一會兒就更忙了,先斟上了一杯茶,彎著腰雙手捧著送到何劍塵手上,然後滿臉堆下笑來,說道:“總裁大人,嚐嚐我們這個土味兒。”何劍塵含著一口茶,被他一叫總裁大人,禁不住要笑,噗哧一聲,把茶噴了一地。隻得假裝著咳嗽,低著頭咳個不休。管理員以為茶裏有什麽東西,把他嗓子紮了,急得滿臉通紅,一句話說不出,在一旁隻搓手。所幸何劍塵咳嗽幾聲,也就好了,管理員心裏一塊石頭,方才落下,趕忙又張羅著和吳碧波楊杏園倒茶。何劍塵目視吳碧波微笑不言,吳碧波卻板著麵孔一點不笑。他說道:“總裁;這鄉下的茶水,卻是別有風味呢。”何劍塵心裏罵道:“你這個促狹鬼,真是淘氣。”他們正在這裏玩笑,楊杏園卻心裏十分不受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頭忽然昏起來。何劍塵看見,便道:“杏園!怎麽了,你有點不好過吧?”楊杏園道:“是的,心裏隻是要吐,頭昏得很。”說著便伏在一張桌子上。吳碧波道:“你既然不好過,我們趕快回去罷。”楊杏園道:“我還要到墳前看看再走。”說著便東搖西擺的站起來,走了出去。這時,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腳步本不穩,在雪上一走一滑,一陣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裏。何劍塵吳碧波在後跟著,都吃了一驚。屋子裏的園丁,看見有人跌在雪裏,趕忙跑上前,將楊杏園扶起。何劍塵吳碧波也趕上前,便問他怎麽了,楊杏園搖搖頭道:“心裏難過。”
  何劍塵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進屋去,給他一碗開水喝了。楊杏園喝了一口,一陣惡心,反而大嘔起來。吳碧波道:“在這裏總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罷。”便向王管理員借了一條被鋪在馬車裏,將楊杏園扶上馬車,把被給他半墊半蓋著,叫馬車夫,快點走,到家多給他幾個酒錢。馬車夫聽他說多給錢,就極力的打著馬走。
  楊杏園本來頭昏,被馬車一顛,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隻是躺著,一聲不言語。進城到了家,吳碧波叫著長班,把他抬進屋放在床上,用兩條棉被蓋著,然後用薑汁紅糖胡椒三樣,煎了一碗很濃的薑湯給他喝。楊杏園一路受了涼,犯了感冒,本沒有大病,蓋著大被,喝了薑湯,遍身發暖,出了一身大汗,鬆快了許多,便安然入夢。這時已是晚上八點鍾,何劍塵要到報館裏去了,吳碧波也有事要走,便叫長班胡二進來,說道:“楊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無大礙,不過他病初好的人,總要好好照應他一聲,你就拿一床棉被,在這外麵房間睡,多照應他一點罷。”胡二答應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這裏楊杏園一覺醒來,夜已過半。睜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燈,點著小小的燈頭,屋子裏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爐子火也滅了,屋子裏的冷氣陰陰的。在枕上聽著院子裏的風,一陣一陣呼呼的響,接著紙窗上就是一陣聲音,好像人在院子裏抓了一把沙,對著屋子裏撒。他心裏猜著,這一定是簷下的雪,被風吹下來了。想起簷下那梨樹,在那風雪之中,那幾根枯於,如何經得起,不知到明年可還能開花。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時,正和梨雲相逢,如今滿窗殘雪,和梨花狼藉一樣。為時幾何?美人已歸黃土。想到這裏,記得枕頭底下,還有梨雲一張小照,不禁拿起來看,隻見梨雲含睇淺笑,呼之欲出,看著不忍釋手。恰好燈油已盡,那燈頭慢慢縮小,屋子裏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個人影子。背後看,絕似梨雲坐在床麵前,自己身體飄飄蕩蕩,也好像和梨雲在一處。明知道梨雲死了,心想我也到黃泉路上來了嗎?
  正是:疑雨疑雲入夢遙,紙窗風雪正蕭蕭,燈昏被冷如年夜,蹾起離魂不耐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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