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2009-06-05 07: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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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故事一:那些花兒
“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聲說道。幾個模糊的影子穿過沒有路燈的街道來到了 街對麵的這條小巷裏,路麵上劃過一串細小的腳步聲。黑影們在暗淡的星光下顯得不很真切,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一般若隱若現。他們聚集在一起,朝兩邊張望著, 在春天的夜晚裏,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縮著身子。
巷子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汽車的聲音,黑影們慌忙躲到牆壁突出部分的後麵,遮擋著自己 小小的身子。當那陣聲音過去之後,一切又都歸於沉寂,他們猶豫不決地從巷子口裏探出頭來,小動物般的頭顱朝兩邊張望一下,便靈敏地從巷子裏鑽出來,排成細 長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裏沿著街道邊建築物的牆根行走著。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動物,他們彎曲的身體在牆壁上和路邊上投下了 幾乎看不出來的陰影,倘若不仔細看,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裏還有這麽一群活動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窺,就能發現這裏一共有五條小小的黑影。他們急切而謹慎地前進著,仿佛對這一帶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個轉角處都沒有任何猶豫,即使在黑暗中,他們也能迅速辨別出自己的位置。
此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大部分人都已經熟睡了,大部分的燈光也滅了,偶爾有燈光投射下來,這些黑影也會自動走到陰影裏躲藏起來。
“快到了嗎?”一個尖利而膽怯的聲音問道。
“嗯。”
他們潛行過好幾條黑沉沉的街道,其間有驚無險地晃過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們,沒有人發現他們。
前方的光芒開始變得強烈起來,盡管他們仍舊躲躲閃閃地行走著,但是耀眼的路燈光芒和越來越少的建築物,很快就讓他們暴露無遺。現在可以看出,這是5個 8、9歲左右的孩子,三個男孩,兩個女孩,每個人都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這使得他們的身體看起來古怪地變形了。他們在試圖躲避燈光失敗之後,發現四周並沒 有多少人出現,便放棄了躲藏,這使得他們的行動速度更快了。很快,他們就越過燈光璀璨的主街道,在兩個醉酒夜歸的青年驚奇的目光裏飛快閃過,從一大片剛剛 冒出新葉片的萬年青旁繞過去,中間又繞過無數的花壇和樹木,眼前終於出現了一棟黑沉沉的建築。他們在建築前停了下來,踮起腳朝緊鎖的鐵門內眺望一陣,什麽 也看不清楚。
“到後麵去。”一個頭發短得近乎光頭的男孩低聲道。
他們又貓著腰,繞過長長一截牆壁朝屋後走去。背上的背包在這個姿 勢下顯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舊薄寒的春夜,他們的額頭上也開始滴下了汗珠。繞道建築物背麵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坐在建築外牆的邊緣上喘氣。休息了兩分鍾 之後,他們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戶。那扇窗戶關得緊緊的,看起來和其他窗戶毫無兩樣。但是,當他們剛剛走到窗下時,窗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有人撥動著插銷,窗戶 被推開了。孩子們本能地將身子隱藏在窗下。
“賀瀾江,你們來了嗎?”是個女孩顫抖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孩子們紛紛從窗戶底下鑽了 出來。窗戶已經大開了,說話的女孩和他們差不多大,穿著一身運動裝,手裏提著一個背包,從窗口探出頭來,滿臉緊張的神情。看見孩子們之後,她的緊張略微鬆 弛了一點。她回頭朝黑沉沉的室內望了望,便奮力舉起手中的背包,將背包遞給窗外的孩子們,自己抬腳跨上窗台,爬了出來。
下麵的孩子們小心地將她接了過來。
“賀瀾江……”女孩急切地對著光頭男孩想說什麽,卻又趕緊捂住了嘴。
室內似乎傳來人走動的聲音。
6個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來,6雙圓眼睛在交換著驚恐的目光——然而,那腳步聲從女孩剛才爬出來的房間門口走了過去,沒有絲毫停留。
他們稍微鬆了一口氣。沒有人敢再說話,賀瀾江做了一個手勢,於是這支增添了一個成員的隊伍像來的時候一樣,彎腰躡足地離開了這棟建築物。
他們沉默地沿著來時的路飛快地走著,從黑暗進入光明,再重新進入黑暗,最後,他們離開了城市的中心,沿著那條寬闊的馬路朝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某個方向走去。
“現在可以說話了。”黑色的路麵上既沒有燈也沒有行人,就算偶爾有汽車經過,也沒人會注意到這些在樹蔭底下的身影。賀瀾江摸了摸自己頭頂上像刺一樣短而硬的頭發,示意大家停一會。
“你們都認識了嗎?”他問。
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
“那先認識一下吧。”賀瀾江飛快地在各人身上指點著,他首先指著那個剛從窗口裏爬出來的女孩,“這是龍棋,”又指著另外兩個女孩道,“高的這個是5年級的韓俊秀,胖的這個跟我同班,李蘆。”
“我叫嶽遠山,”另外一個男孩趕緊自己介紹自己,“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紹完了,趕緊走吧。”賀瀾江揮了揮手道,他好像很享受這種做老大的感覺。其他的孩子沒有異議,大家加快腳步沿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兩個多小時後,大家的體力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年紀比較小的嶽遠山和周奎眼皮開始打架,走起路來也東倒西歪。賀瀾江勉強撐著眼皮,趕鴨子一樣撥弄著他們:“別掉到田裏去了,朝中間走點。”
“還有多遠?”龍棋喘籲籲地問。
“快了。”賀瀾江指著前方一棟模糊的房子。看見了目標之後,大家的精神都振奮起來,努力拖著腳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棟房子位於公路邊不遠處的田野間,背靠著荒山,在黑夜間,幾顆淡淡的星星懸掛在房屋上空,勉強能夠辨認出那房子的輪廓。穿過帶著露水的田壟,沿著一條 兩邊長滿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幾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鏽的鐵門攔在麵前,門邊掛著一塊木板,上麵原本寫著的大字已經剝落了許多,依稀可以辨認出 “小學”兩個字。
“這就是我舅舅小時候讀書的地方,”賀瀾江說,“現在已經廢了,我們可以住在這裏麵。”他帶頭朝那邊走過去,其他幾個孩子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了,用力拉扯著背包,跟在他的身後。
學校雖然已經廢棄了,鐵門卻依舊上著鎖。賀瀾江和嶽遠山兩人繞著圍牆走了一圈,沒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門前時,其他四個孩子已經將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著瞌睡。
“現在別睡,先進去再說。”賀瀾江叫醒他們,自己在門前打量了兩下,推了推門,門上簌簌地落下許多鏽蝕的鐵粉來。他將包放在地上,試著朝鐵門上爬去。鐵 門上一格一格的鐵柵欄,這個時候成為攀登的階梯,沒多久他就爬到了頂端,從這裏朝下望,可以看見其他孩子正仰頭望著自己。
“小心點。”龍棋擔心地說。
鐵門頂端有一些豎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頂部。幸運的是,這些尖刺之間的間距很大,賀瀾江小小的身體,稍微縮了縮便鑽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穿過 尖刺組成的圍牆,抬著腿一跨,便到了門的另一邊,很快就站到了校園內部。其他幾個孩子鼓起勇氣,一個接一個爬了過去,龍棋爬到頂端的時候忍不住哭了起來, 轉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後的李盧輕輕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經不能回去了。從門頂上朝遠方望,天地都籠罩在黑暗中,遙遠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頂和煙囪,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龍棋眺望了一會,回過頭來,戰戰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後一個孩子也爬了過來,大家在校園內站成一排,麵朝著鐵門望了好一會,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時籲了一口氣。
好半天,大家都沒有作聲,隻是這麽靜靜地站著。過了一會,韓俊秀小聲道:“這裏安全了吧?”
“嗯。”賀瀾江用力點了點頭。
誰也不知道賀瀾江憑什麽保證這裏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個人願意承認這是個安全的地方,對這幾個孩子來說,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大家跟在賀瀾江身後,穿過長滿雜草和灌木的校園,小心地避開腳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磚塊, 慢慢地走進一棟黑沉沉的教學樓。教學樓的走廊對外敞開著,每個教室的窗口都像一隻漆黑的眼睛,安靜地凝視著他們。女孩子們有些害怕地縮在了一起,男孩們硬 著頭皮打頭陣,他們像一串螞蚱一樣緊挨在一起移動著。賀瀾江推了推一間教室的門,門堅固地矗立著,一動也不動。
“大家都找找,看有沒有開著的門或者窗,我們今晚要睡在裏麵。”他說。
於是大家壯著膽子在一樓的走廊上分開來,各自推著不同的門和窗,沒多久,周奎發現了一扇沒有上鎖的門,他猛然將門推開——“吱呀”的聲音驀然回蕩在空曠的教室裏,大家都嚇得一哆嗦,回過神來後,連忙跑到了敞開的教室裏。
教室裏堆滿了課桌和板凳,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幾個人剛走進去,就被蜘蛛網兜了滿臉,隻好又退了出來。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幾把長草挽成一束, 揮舞著衝進教室,將蜘蛛網掃蕩一空之後,賀瀾江從包裏掏出兩支蠟燭點燃,放在課桌上。大家從課桌堆裏抽出幾張比較平整的,擦幹淨了,便躺了下來。龍棋在桌 子上稍微動了動,不小心差點掉了下來,被睡在身邊的韓俊秀一撈撈住了。
“謝謝。”龍棋下意識地說。
這句話剛出口,她便打了個寒噤。其他人也安靜下來,在蠟燭光裏驚恐地望著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著胸口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舊望著她,就好像在看著什麽可怕的東西。她全身繃得緊緊地,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很久,韓俊秀才道;“別說那兩個字。”
“嗯。”龍棋點了點頭。
大家這才鬆弛下來。
大家靜靜地躺在黑暗中,誰都沒有說話。後來蠟燭燒完了,什麽也看不見了,黑暗中有人響起了鼾聲。
龍棋在窄窄的課桌上悄悄翻了個身。
從剛才到現在,她一直在想:為什麽不能說“謝謝”這兩個字呢?
她想了這麽久,始終沒有想明白,臉上不由癢了起來,她用手輕輕地撓了撓,卻越撓越癢。
身邊的某個人在夢裏呢喃了一句“夫人,謝謝啊。”這幾個字讓她全身都顫抖起來,恐懼從頭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忘記了什麽。
我們在害怕什麽?我們為什麽要跑出來?
自己真的忘記了很多東西。
“夫人,謝謝啊!”又一聲尖利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龍棋猛然驚醒了——原來隻是個夢。其他幾個孩子正安靜地睡著,就在自己的身邊,這讓她覺得很安全。在夢裏,她忘記了一切,卻又聽到了那恐怖的聲音,而那本來是他們拚命想要逃避的。
我們跑了那麽遠,不就是為了躲避那句話嗎?她已經睡不著了,索性用雙手攏住膝蓋,靜靜地想了起來。四周盡管黑暗,卻沒有令人恐懼的東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純粹,星光早已隱去,天地之間渾然一片。有的時候,連黑暗也這麽讓人安心。
而在那裏,遙遠的地方,在這樣深的夜裏也閃爍著珍珠般燈光的城市裏,即使是在燦爛的陽光下,也常常令她覺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惡就發生在陽光下啊。
起初,他們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身邊發生著什麽,隻是覺得校園裏的氣氛在悄然變化著。後來,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個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蹤了,再也沒有來上學,但是誰也沒有覺得不對頭,老師和家長似乎都沒有打算過問這件事,隻有同學們在悄悄議論著。
“他們都失蹤了。”韓小波悄悄將手攏在嘴邊,湊近她的耳朵說,“他們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韓小波,覺得他在騙人。可是韓小波是班上最誠實的一個孩子,他幹嗎要這麽騙人呢?
“我沒有騙你,”韓小波偷偷地說,“不止我們班,每個班都有人失蹤了,他們說這是詛咒。”
她還想再聽下去,老師走了過來,韓小波連忙坐得老老實實的,目不斜視。
那天放學之後,韓小波一個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覺得他的舉動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韓小波偷偷地穿過幾棟教學樓,跑到了實驗樓前的花壇裏,側著耳朵似乎在聽什麽。
她認真地聽了聽,卻什麽也沒聽到。
“韓小波!”她喊了一聲。韓小波嚇得哆嗦了一下,連忙對她“噓”了一聲。
“你聽。”他臉色雪白地望著四周,眼珠骨碌碌轉著,四下裏搜尋著。
“聽什麽?”她覺得害怕起來。
“有人在喊‘夫人,謝謝啊’,”韓小波小聲說,“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舊什麽也沒聽到。
當她偶爾一回頭時,發現一個人正站在他們身後。
那是一個和他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臉上插了許多紅色的花朵,看起來古裏古怪。不知道為什麽,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隻是覺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韓小波——韓小波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看來他也很害怕。
臉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們走過來,每走過來一步,龍棋便覺得自己的恐懼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雙腿卻完全動不了。
那女孩終於走到了他們麵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時候,他們看清了她臉上的花朵。
冷汗從她身體的每個毛孔裏冒了出來,她感覺到韓小波的手也冰涼而潮濕,不知什麽時候,他們的手已經牽到了一起,身體也緊緊靠在了一起,可是這絲毫不能給他們增加一點溫暖或者安慰,因為他們的身體都冷得像冰塊一樣,並且在劇烈地顫抖著。
那女孩臉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這麽近的距離,他們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從皮肉裏長出來的紅色肉質花朵,像玫瑰花一樣的形狀,指甲那麽大的紅色花朵,鮮豔得像血一樣。
龍棋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是紙作的,薄而脆弱,一陣風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著那女孩,恐懼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女孩在滿臉的花朵背後說:“現在,你們開始跑吧。”
他們都怔住了,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女孩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們一邊跑,一邊喊‘夫人,謝謝啊’,一共喊18聲。喊完18聲我就開始追。”說完這話,女孩伸出手來,在他們的臉上摸了摸。
龍棋覺得臉上發癢,她看到韓小波的臉上起了一點紅斑。
她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完全無法跑動。然而,她身邊的韓小波突然掙脫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來。
他穿著帶釘子的軍靴,跑起來的聲音那麽響,卻還是沒有他的叫聲那麽響。
他在不斷地喊著:“夫人,謝謝啊!夫人,謝謝啊!”這聲音和軍靴的聲音混合在一切,每一聲都好像敲擊在龍棋的心上。
龍棋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飛快地數著韓小波喊出來的聲音——韓小波,你為什麽要喊得這麽快啊!
韓小波像個亡命之徒一樣狂奔著,有幾次他回過頭來時,龍棋看到他臉上有一片鮮豔的紅色,還沒等她看清那是什麽,韓小波又轉回頭去了。在他奔跑的時候,臉上長花的女孩一動不動地站在龍棋的身邊,傷感地望著韓小波遠去的身影。
“16、17、18!”龍棋驀然一驚——韓小波已經數到了第18聲,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她轉頭望向那個女孩,身邊卻已經沒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經到 了韓小波身邊,她像一片紅色的雲一般朝韓小波籠罩過去,韓小波在她的身體下撲倒了。龍棋尖叫一聲,再也顧不得害怕,猛衝了過去。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聽到那女孩充滿歉意的聲音,接著,一陣風吹來,那女孩的身體像霧一樣飄散了。
韓小波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她轉過身來。
她又是一聲尖叫,連忙捂住了嘴。
韓小波的臉上,和那個女孩一樣,盛開出許多豔麗的肉質紅花。
“韓小波……”龍棋又擔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韓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後退。
韓小波的眼神忽然變得異常的憂鬱,她從來沒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麽憂鬱。
“現在,你開始跑吧。”韓小波說。
龍棋驚慌地看著他,顫抖著道:“我是龍棋,韓小波,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跑吧。”韓小波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聲。”
那麽這算是放過我了嗎?
“但是你怎麽辦?”龍棋望著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快跑!我快要後悔了!”韓小波暴躁地對她揮舞著拳頭。
她不敢再多說什麽,邁開腿便跑了起來。中途,她回過頭望了望,韓小波正慢慢地躲進樹叢中,那張臉仍向著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樹上展開的一叢鮮花,花叢後一簇悲傷的眼光,即使在越來越遠的距離中,龍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閃動。
第二天,韓小波沒有來上課。
上到第三節課的時候,窗外傳來一個女孩連續不斷的喊聲:“夫人,謝謝啊!夫人,謝謝啊!”這聲音像錐子一樣紮在龍棋的耳朵裏,她隱約猜到了什麽,猛然衝到窗戶邊。
她看見樓下的花壇邊上,一個女孩邊跑邊喊著,每喊一聲,臉上就冒出一朵紅色的蓓蕾。
她看見在那女孩身後遙遠的地方,一個熟悉的影子靜靜地站著。
她看見韓小波像一片紅雲般飛奔過來,朝著女孩籠罩下去。
她看見韓小波最後抬頭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會在這裏看著他一樣——也許他是故意選擇在這個地方,好讓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後一眼!
她看見韓小波在風中慢慢飄散,那女孩滿麵的的蓓蕾綻開成豔麗的花朵,慢慢躲進了樹叢中。
老師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問老師是否聽見了那叫聲。
老師說沒有,同學們也說沒有,隻有她一個人聽見了那叫聲。
此後的每天,她都會聽見那種聲音——“夫人,謝謝啊!”驚慌的孩子的聲音,男孩和女孩,還有逃命的腳步聲,然後又歸於寂靜。
總是這樣,學生在持續失蹤,而人們依舊沒有察覺。她把發生的事情告訴爸爸和媽媽,但他們說那隻是她做的一個夢。
如果隻是一個夢,為什麽韓小波再也沒有出現了?為什麽那麽多人都消失了?
她隻能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耳朵,在無限的孤獨和恐懼中,用力地捂著耳朵,讓那種噩夢般的聲音變得小一點。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個地方,捂著耳朵躲避著那再次出現的呼喊聲時,她發現身邊有幾個人也和她一樣捂著耳朵。
也和她一樣有著恐懼和孤獨的眼神。
她和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就明白對方也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他們甚至沒有說出自己的遭遇,就成為了朋友。關於“夫人,謝謝啊”的故事,誰都沒有提起,甚至連想起那件事,都會讓他們顫抖。他們隻是默默地互相鼓勵著,直到再也無法忍受。
逃跑的建議是賀瀾江提出的。
他說:“我們跑吧。”
“能跑到哪裏去呢?”龍棋憂慮地問。
能有誰比開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嗎?誰能逃過去呢?也許所有的孩子最後都會開花,然後這世界上就沒有孩子了。龍棋想到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孩子了,感到眼前無比的荒涼。
“總要試一試。”賀瀾江說,“也許我們隻有在這個城市裏才會開花。”
“為什麽會開花呢?”李蘆問。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
“不知道,”賀瀾江摸了摸頭,偶爾抬頭看見了天上飄蕩的黑色霧氣,“也許是汙染太嚴重了吧。”
於是他們就逃跑了,跑到這樣一個沒有汙染的地方,應該算是安全了吧?龍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誰也不知道這裏是不是也被汙染了。
何況開花也許不是汙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麽說,自從逃跑開始,整整一天,他們都沒有再聽到那可怕的聲音,除了剛才在夢裏聽到一兩聲之外,今天是難得的清靜的一天。
也許他們真的逃脫了。
龍棋憧憬地笑著躺下,這次是真的睡著了。
早晨,陽光從窗口射了進來,龍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發現四周空蕩蕩的,其他人都不見了,隻有自己一個人留在教室裏。如果是以前,她會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脫了後的這一天,她心頭十分安寧。
他們一定在外麵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頭發,拿著漱口杯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裏漱口洗臉,吃了點早餐餅和牛奶之後,這才走到空地上來。
在空地上,可以看見其他孩子的身影。他們正在左邊的高坡上。
左邊的高坡上,一百多級水泥台階直通坡頂的禮堂,兩邊是觀賞樹和花壇。孩子們似乎在躲貓貓,彎著腰飛快地尋找著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誰在負責搜索,似乎每個人都在躲。
自從聽到那種聲音以來,她再也沒有玩過躲貓貓了,今天,在陽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進去。
剛剛邁出一步,她便聽到一聲孩子的聲音:“夫人,謝謝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仿佛凝固了。
夫人,謝謝啊!
這聲音不斷響起,在校園內回蕩著,階梯上的孩子們四散躲藏著,她終於明白,他們並不是在玩遊戲,他們是真的在躲藏。
也許昨夜聽到的聲音,也並不是夢,也許真的出現過那聲音。
他們終究還是沒能躲開。
龍棋滿懷著恐懼,不知道該往哪裏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樹下。
夫人,謝謝啊!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響過十六聲之後,校園裏恢複了寂靜。
她又躲了一會,這才慢慢爬了出來。
一百級水泥階梯上,早就不見了孩子們的蹤影。她心裏慌了,連忙登上階梯四下張望著。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校園,然而哪裏也看不到孩子們的影子。
隻剩下一個地方沒找了。
她抬頭看了看階梯頂端的禮堂,心裏閃動著無名的顫栗,鼓起勇氣一步步爬了上去。當她爬到禮堂前的空地上時,幾個人從禮堂的柱子後閃了出來。
周奎,嶽遠山,韓俊秀,李蘆,他們都還是老樣子,隻是臉色如此蒼白,驚惶地看著她。
還有一個人,滿臉開著鮮紅的花朵,站在那幾個孩子中間。
隻剩下這個人了。
龍棋張大了嘴,無法相信。即使滿麵被花朵掩蓋,龍棋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賀瀾江,怎麽會是賀瀾江?不是他帶我們離開的嗎?為什麽他自己會開花了?
龍棋心裏的悲傷超過了恐懼,她大聲問:“賀瀾江,怎麽回事?”
賀瀾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傷,慢慢地說了起來。
原來,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爾遇到了那個臉上長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邊喊那句話邊跑。但是他不想讓自己和別人一樣開出花朵來,他沒有喊,隻是轉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沒辦法,隻能跟著他。他走到哪裏,那開花的孩子就跟到哪裏,隻有他能看見那孩子。
“你別想跑,誰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說。
但是他仍舊在逃跑,並且帶著龍棋他們一起跑了。他以為自己能夠逃掉,這一路上,他努力不讓自己說出那句話,就這麽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夢中,他聽到自己在喊著“夫人,謝謝啊!”剛喊了兩聲,他就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他再也沒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著,又會喊出那句話來。
喊足18聲,自己就會開花。
一整夜,當龍棋憧憬著未來的時候,賀瀾江強睜著眼睛,不斷掐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睡著。
早晨,他打著瞌睡去漱口時,又看見了那開花的孩子,他站在遠遠的地方對自己笑著。恐懼猛然間攫住了他,他邁開腿跑起來,並且緊緊咬著腮幫子,不讓自己叫出來。其他孩子聽到他的腳步聲,也跟著跑了過來。
每個人都看到了開花的孩子。
每個人都狂奔起來。他們跑到水泥台階上,尋找地方躲避著,可是這世界上有什麽地方可以避免讓他們開花呢?賀瀾江的腮幫子咬得發酸了,他剛剛鬆懈一點,便聽到自己不斷地喊著——“夫人,謝謝啊!”
18聲就這麽過去了。
“你們,誰跑?”說完故事之後,賀瀾江問其他四個孩子。
“為什麽他們要跑?”龍棋驚慌地問。她心裏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希望自己猜錯了。
“我摸了他們。”賀瀾江說。
是的,那四個孩子,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塊紅斑。
誰來跑呢?
他們臉色蒼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點了點頭,一起跑了起來。
“夫人,謝謝啊!”他們不受控製地喊了起來,而腳下跑得更快了。
在禮堂後,高坡到了盡頭,成為一個斷麵,四個孩子跑到那裏時,剛剛喊到第十聲。他們的腳步絲毫沒有遲疑,仿佛沒有看到眼前的斷層,在賀瀾江和龍棋的驚呼聲中,四個孩子一起跳了下去,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龍棋撲到高坡的斷麵邊緣,探頭朝下望去——四個孩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鮮血在他們身下緩緩流出,他們臉上的紅色蓓蕾在血色中變得暗淡了,終於萎縮了。
他們死也不願意開花。
在龍棋的哭泣聲中,賀瀾江安靜地站了許久。龍棋終於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眼淚,還沒來得及說話,賀瀾江已經說道:“跑吧。”
龍棋渾身一震,仰頭望著他:“什麽?”
“跑吧,”賀瀾江無可奈何地道,“邊跑邊喊,18聲以後,我去追你。”
龍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緊了地麵,臉頰上被當初那女孩撫摸後留下的紅斑陣陣瘙癢——她早就該開花了,即使她逃了這麽遠,還是逃不過開花的命運。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們不是朋友嗎?”
賀瀾江的眼淚落了下來,淚水澆在那些豔麗得詭異的花朵上,它們更加鮮豔了。賀瀾江伸手想擦擦眼淚,卻被滿臉的花瓣阻擋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來:“跑吧,這是沒有辦法的。”
龍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腳底有些發癢,嘴邊似乎隨時會說出那句可怕的話來,於是她又緊緊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這樣沒用的。”賀瀾江說,他的目光從龍棋的身上移開,望著遠方。從這麵高坡朝下望,視線可以越過校園的圍牆,望到很遠的地方。圍牆外是一片連著一片的田野,嫩綠的禾苗在陽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小孩。”賀瀾江說,“我以為逃出來以後,我就是最後一個。”說到這裏,他忽然什麽也不想再說了,隻是朝龍棋揮了揮手。
龍棋仍舊不想跑,她張大嘴想要說她不願意開花,然而說出來的卻是那聲“夫人,謝謝啊!”當這聲音冒出來時,他們兩人都被嚇壞了,賀瀾江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似乎沒料到她這麽快就喊了起來。
她隻感到一瞬間的恐懼,緊接著就是一種異常快樂的感覺。一朵紅色的蓓蕾在她臉上綻開,蓓蕾的芳香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的體驗,這讓她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開花更美好的事了。沒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來,邊跑邊喊著:“夫人,謝謝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覺得那快樂越強烈;她喊得越多,臉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紅色的花瓣讓她眼前一片血紅,她覺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內心深處,某種揪心的恐懼緊緊纏繞著她,那麽多孩子在花朵後麵無奈而淒涼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麵孔一起湧進了她的腦海。這種恐懼像牆壁一樣豎立在她 的咽喉,徒勞地想要阻擋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兩半:真實的自己想要阻擋正在發生的事情,而虛幻的快樂卻用更強大的力量將她朝另一個方向拖去。
那是一個血紅的、沒有歸途的方向。
她聽見身後賀瀾江悲傷的聲音:“你已經喊了16聲了。”
啊?自己已經喊了這麽多聲了嗎?她感覺到強烈的恐懼,賀瀾江這樣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還是不喊呢?也許他和自己一樣,也充滿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飛奔的腳步和舌頭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謝謝啊!”
第17聲喊了出來。她這才知道,賀瀾江當初要抵抗這種呼喊的誘惑是多麽困難。
“夫人,謝謝啊!”
她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她快速地轉身,眼前一團紅色的形體撲了過來,她看到賀瀾江充滿歉意的麵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蓓蕾在一瞬間完全綻放。
她開花了。
她撫摸了下自己的臉,走出校園,麵朝田野。四麵都沒有人,明亮的天空像個藍色的圓蓋籠罩下來,她是這荒野裏唯一開花的孩子。
她想起賀瀾江的話:“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確信自己是最後一個,那麽至少還留有希望。
但是某種欲望在心裏產生了,她聽到自己不斷在對自己說:“為什麽他們可以幸免?”
她反複這樣對自己說著,無法控製自己。而在這個時候,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麽連賀瀾江那麽善良的孩子也會對朋友下手——開花的孩子沒有辦法不嫉妒那些不開 花的小孩,沒有辦法,這種嫉妒隨著花朵綻放的那一刻就產生了——為什麽隻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呢?世界上每個孩子都應該開花。
她聽到自己在這麽說。
她不由自主地朝著城市的方向走去,那裏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來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經想跟他們一起跑,被他們拒絕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麽。
遠方慢慢地跑過來一條狗,看到狗,她想到了一些事情,於是在花朵的背後微笑起來。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過來,她摸了摸狗,寫了張小紙條綁在狗的脖子上。
這樣摸一摸,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得救?不管怎麽說,動物是不會說話的,它不會說“夫人,謝謝啊”,那麽也就不會被害,也不會害其他的人或者動物了。
她將身體覆蓋在小狗的身體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學的教室裏,個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學後打掃著教室。一隻黃色的狗跑了進來,用力朝他腿上蹭著。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綁著的紙條,連忙取了下來。
紙條上,畫著六個孩子,手牽著手在跑,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個光環。
紙條的背麵寫著一句話:“那些花兒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頭望著窗外春天的暮色,輕聲說道:“原來,你們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來啊。”
他沒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紅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親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確不會說話,這是值得慶幸的。
(完)
故事二:靶
出事之前,我們還在一起午餐。中午的盒飯照例是樓下那家新開的餐館送來的,送飯的小夥子把飯盒遞給李婷的時候,順便誇 獎了她的發型。在此之前,李婷的一個客戶特意打電話來說她的工作熱情周到,領導對此深表滿意,誇了李婷兩句。直到午餐的時候,李婷的心情都非常好,天氣也 不錯,陽光不強不弱,天上飄著幾絲白雲。沒有任何預兆顯示下一秒鍾將要發生的事情。
也許問題出在那盒盒飯上。
盒飯裏有一個菜是酸辣椒炒豬皮,這道菜油膩了一點,我完全沒吃,李婷吃了兩口,就把飯盒放下說:“太油了。”這種油膩讓她感覺到有點悶,便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她打開窗戶的時候,我一邊喝水一邊說:“開大點。”
李婷把窗戶打開,探頭朝外望了一眼,輕盈地站到窗台上,然後就消失了。
她這一串動作行雲流水,以至於當她消失之後,我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覺得她好像跳樓了。”對麵的鄭輝遲疑了半天才道。
“不可能吧?”我還是沒反應過來。
我們兩人慢條斯理地走到窗邊,趴著窗欞朝下望去。距離窗口23層樓的地麵上,看不到李婷的身影,但能看到密密麻麻圍在一團的人群。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顯然是出事了。
“她真的跳樓了。”我說。
印象中跳樓應該是件轟動的事情,但李婷的跳樓完成得輕巧而迅速,想象中那聲“砰”也沒有聽到,所以我感到,李婷就算跳樓了,似乎也不是在23層樓跳的, 而是在1樓跳下去的,因為隻有1樓的人才能聽到那聲“砰”。1樓現在圍了很多人,看上去很熱鬧,23樓卻一點也沒感染到這種熱鬧,大家聽到李婷跳樓的消息 之後,仍舊保持著懷疑態度。直到我們乘坐電梯到了一樓,親眼見到了李婷的屍體,這才相信這個事實。
從人群外圍抵達李婷的屍體,要穿越5到8層 的人群包圍,突破這重重屏障之後,我們到達人群中央——李婷俯臥在地上,身體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姿勢,粘稠的血鋪了一地。大家圍著她指指點點,我和同事們也 指著她小聲議論著。我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要死,在這之前絲毫沒有預兆,據我們所知,李婷的生活和工作都異常順利,沒有自殺的理由。最後我得出的結論 是:中午的菜太油膩了。
假如不是那菜太油膩了,李婷就不會悶得需要去開窗,也許,就在那開窗的一瞬間,藍天白雲讓她想到了死。
這是我的猜測。這個猜測無從證實,救護車上的人把李婷抬走的時候,白布單從頭蒙到腳,這意味著她已經徹底死了。
李婷被抬走以後,人群慢慢散開了。同事們慢慢朝電梯走去,我一個人落在了後麵,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看——在李婷剛才趴著的地方,那團粘稠血液的旁 邊,有一個圓形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踢了踢那東西。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圓形,上麵用黑線畫著一圈一圈的環,中央一個碩大的黑點,看起 來是投擲玩具飛鏢的靶子,但比一般的靶子要小。剛才李婷趴在這裏時,誰也沒看到這個東西,估計是被她的身體壓在了下麵。靶子上沒有沾上血跡,我不知道是出 於什麽心理,飛快地把它拾起來塞到口袋裏,心裏怦怦直跳。
整個下午,我都能感覺到那個靶子在口袋裏戳著我的大腿,仿佛隨時會從口袋裏掉出來。我時不時伸手進去把它往口袋深處推一推。
李婷的死在公司引起了震動,領導找每個人談了話,但仍舊沒有得出任何結論。領導語重心長地要我們珍惜生命——這點說得很可笑,我們誰都不想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和合租一套房子的鄭輝一起回到租住的房子。趁鄭輝上廁所的功夫,我把手伸進口袋裏,準備掏出那小靶子仔細看看。但口袋裏什麽也沒 有,我懷疑自己掏錯了口袋,又將另一隻手伸進另一隻口袋,一直掏到底,也沒摸到什麽東西。那小靶子不見了。我兩手插在口袋裏,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靶子一 定是掉在什麽地方了,但會掉在哪裏呢?這一路上我們經過了不少地方,靶子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掉出來,這真是糟糕。
“怎麽了?”鄭輝從廁所出來,看到我一臉汗水,隨口問了句。我搖搖頭說沒什麽。但我心裏有種很不詳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把靶子弄丟,恐怕會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了。我朝窗外望了望——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暮色上來了,那種不安的感覺仿佛烏雲般籠罩了天空。
晚上看電視的時候,窗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我們租的房子在二樓,這聲音從一樓傳來,似乎是什麽重物從高空墜落。我們連忙跑到窗戶邊朝下看,隻望見低下 黑乎乎的一團,什麽也看不清楚。一樓的住戶把靠窗那個房間的燈打開,借著燈光,我們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從樓上傳來人們議論的聲音,我抬頭看了看,每一層 樓都有人伸出頭來看著。樓梯上一片嘈雜的腳步聲,我和鄭輝回過神來,連忙跑出屋子,和人們一起趕到了一樓。
躺在地上的是住在六樓的一個男人, 他老婆從人群中擠過來,趴在他身上,還沒來得及哭就暈了過去。旁邊有認識她的人趕緊把她扶了起來,揉搓了一陣之後,她悠悠醒轉,嚎啕著訴說,說她丈夫沒有 任何自殺的理由,就是吃完飯後關窗戶時探頭朝外望了一眼,就忽然跳了下來。聽到這話,我和鄭輝互相望了一眼,我們都想到了李婷。李婷跳樓之前也朝下麵望了 一眼,跟眼前這個男人的情況很相似。這個男人的情況比李婷更慘,頭部直接落地,正好砸在一塊水泥板的角上,直接開了瓢,地麵上有些可疑的白色的東西。
救護車和警察很快來了,忙亂了一陣,人都散了。我和鄭輝走上樓,心中忽然一動,又退了下來。
和中午一樣,我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那人跳樓的現場。那地方已經被一樓的住戶衝洗得幹幹淨淨,還放了一掛鞭炮。我在鞭炮的殘跡中找了找,沒找到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心頭有些失落。
順著水衝洗的痕跡,我不死心地朝前走著,最後在一棵樹下發現了它——一看到它,我的心就狂跳起來,我確定自己留下來就是為了找它。
又是那個靶子。它被水衝到了樹下,但開始的時候無疑正是在那個男人跳樓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確信這點。我慢慢蹲下身來,拿起那個圓形的東西, 把它在褲子上擦了擦,又塞進了口袋。你若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那個時候答不上來,現在還是答不上來,但我就是那麽做了。
回到房裏,鄭輝問我幹什麽去了,我說自己掉了東西,便搪塞過去了。
睡覺前,我把這個靶子在屋子裏藏來藏去,覺得藏到哪裏都不安全,最後塞到了枕頭底下,這才覺得安心。那種纏繞了我好一陣的不安感覺也隨之消失了。我心裏隱隱感覺到這是個不一般的靶子,藏起來總比隨便到處亂扔要好。
這件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六樓的女人搬了家,公司也招了新人,兩個跳樓的人原來的位置迅速被人取代,跳樓的事情也成為過去式,我也幾乎忘了枕頭底下的靶子。
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我真的忘了它了。
從我進入公司以來,我和上司之間一直存在著矛盾,這種矛盾的最初起因我已經不記得了,也許就是一點小摩擦,也可能是工作上的意見分歧,但肯定不會是那種 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不順眼——自從第一次產生了矛盾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被拉出了絲的絲襪,越扯越破,一個矛盾接一個矛盾,一個矛盾比一個矛盾更激烈, 到了最近,已經發展到隻要是對方說的話就要反對的地步。這種情況對我不利的一麵是,他是我的上司,隨時都能抓我的小辮,借工作之便給我臉色看。但也有有利 的一麵,由於我和他之間的矛盾是逐漸升級的,在早期階段,他對我的反感還沒發展到需要把我踢出公司的地步,最近雖然達到了這種地步,但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和 他之間有矛盾,他反而更不能對我下手了,以免落人口實。於是我們互相囂張而謹慎地共存著,尋找對方的一切漏洞加以攻擊,不避諱這種攻擊,但似乎從來沒有動用過陰謀,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在戰鬥中和平地生存著。
就在李婷跳樓兩個月後的某天,太陽也和李婷跳樓那一天一樣的明亮。我和他在走廊上相遇了,我們互相瞪給對方一個極度輕蔑的眼神。這種眼神已經是我和他之 間交流的特定元素,幾個月來我們習慣了這樣互相瞪來瞪去,照道理說早就該習慣了,也的確都習慣了。在此之前,比這更凶惡的眼神和行為都沒讓我覺得怎樣,但 這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的眼神掃過來時,我忽然感到額頭正中央有一小塊地方似乎燃燒了起來。
我忽然就好像被點燃了一樣,全身都沸騰起來,要不是他帶著冷風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可能當場就跳起來將他按在牆壁上打了一頓。
在其後漫長的時間裏,這種憤怒在心頭越燒越厲害,我沒去分析這是怎麽回事,如坐針氈地等到下班,也沒等鄭輝,自己便飛速趕回了租住的房子。
我直接衝進臥室,掀開枕頭,摸出那個用黑線描繪的靶子。我把它塞進口袋,在原地徘徊了兩步,把它拿出來又塞進去,一共重複了五次,最後一次把它塞進去之後就沒再拿出來。我用手按著口袋防止靶子掉出來,三步兩步走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碰到了鄭輝,他問我幹什麽去,我緊緊按著口袋裏的靶子說去買點東西。
我感到他的目光在身後緊盯著我,仿佛兩道金屬的線,於是加快腳步下樓了。
我跑到車站,等了十來分鍾的車,坐上公交車,五站路後下車,又轉了一次車,又坐了七站路,下車後轉進一個小區,直接走到其中一棟樓房前。這期間我有無數 的機會反悔,但我連一點反悔的念頭也沒有。我把靶子從口袋裏掏出來,放到樓房前的地麵上,然後退開兩步,對著樓上大聲喊:“鍾華!”
鍾華就是我的上司,我喊了兩聲,10樓的窗戶被推開了,即使隔著這麽高的樓層,我也能看到他探出來的腦袋上那兩道冷冷的目光。他和李婷一樣毫無預兆地跳了下來,在空中的時候,那兩道目光一直盯著我看。
砰!
我真切地聽到了這巨響。
在人們圍過來之前,我跑到鍾華身邊,撬起他沉重的身子,從他肚皮底下抽出那個小靶子,在他褲腿上把血跡擦幹淨,飛快地塞進了口袋。
陰影籠罩在我和鍾華身上,人們圍了過來。我站起身來,沉重地說:“他死了。”
這個時候,我滾燙的身體才涼了下來。
一個公司連續死了兩個人,還都是跳樓死的,大家都覺得奇怪,但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把小靶子鎖進了房間的抽屜裏,每天晚上把它塞到枕頭下,這個東西讓我覺得心裏十分安定,似乎再也不用害怕什麽了。
有一天晚上,當我摩挲著靶子的時候,鄭輝走了進來。
“鍾華死的那天,你去找他幹什麽?”他問我。
“沒幹什麽。”我鎮定地說。
“真的?”他懷疑地看著我。
“真的。”我說。
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卻光盯著我看。我想起這幾天他一直都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想著想著,額頭上又熱了起來。我挪動一下身子,拿起桌上冰涼的鎮紙貼在額頭上。
“你怎麽了?”鄭輝問。
“沒什麽。”鎮紙也不起作用,熱量從額頭散發到全身。我控製不住地站起來,在房間裏走動著,把窗戶打開。
“你到底怎麽了?”鄭輝也站了起來。
“我下去走走。”我捏著靶子衝了出去,下定了決心。
跑到樓下,我抬頭望了望。不出所料,鄭輝正從窗口探頭望著我,這回我有點猶豫,但身體燙得難受,我不由自主地把靶子放到了地上。幾乎在靶子剛剛沾地的時候,鄭輝就跳了下來。
我一下子清涼下來。
連續四個人跳樓死了,四個人死的時候我都在現場,警察終於懷疑到我的身上了。但他們什麽也查不出來,隻是每天在我的樓下轉悠著。公司裏的人看我的眼光也 變得十分怪異。這些情況都非常不妙,我的身體持續發熱,那靶子被我用好幾把鎖鎖了起來,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把那些鎖一一打開。
我顫抖著把靶子拿出來,把它放到一個監視我的警察的樓下。
和以前幾個人一樣,那警察也從樓上跳下來死了。我從他的屍體下拿了靶子就跑,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看見了我的背影。
我跑啊跑,最後跑到一條我也不認識的街道。我喘著大氣站了一會,用力一抬手,把它扔了出去。它像飛碟一樣在空中盤旋,很快便消失在遠方了。我呆呆地看了一會,懶得去想這會造成什麽後果,重要的是我終於擺脫它了。
可是我的身體還是滾燙。
我持續回想著那些怪異的目光,那些竊竊私語,覺得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人包圍了。往回走了不到兩百米我就感到了後悔,連忙轉身去想把靶子找回來。我估算著 它的飛行軌跡,在它可能會落下來的地方找了半天,全身汗水淋漓,但什麽也沒找到。最後我聽到了救護車和警車的鳴叫聲,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繼而明白過來 ——我跟著那些警車和救護車拐進了一堆擠得緊緊的樓房。
不出我所料,在一棟樓房前,有一個人被抬上了擔架,白布從頭蒙到腳。很顯然他也是從樓上跳下來的,警察在向兩個嚎啕大哭的老人問話。我分開人群,顧不上他們驚異的目光,埋頭在地上仔細搜尋著。
“找什麽呢?”一個警察在我身邊問。
“沒什麽。”我說。
這個警察認識我。他曾經在我的樓下出現過,現在,他看著我的眼神裏充滿了懷疑:“怎麽每次有人跳樓你都會出現?”
“巧合。”我頭也沒抬。不管他們怎麽懷疑,這事都不能怪到我的頭上,人是從樓上跳下來的,我站在一樓,中間隔著這麽多樓層,就算我叫他們跳下來,他們也不可能這麽聽話。當然他們不知道靶子的事,就算知道也沒關係,誰規定不能往別人樓下放靶子?
讓我緊張的是靶子找不到了。我必須要找到它,必須要,必須要。我瘋了一樣在附近找著,先是彎著腰找,然後是蹲著找,最後在地麵上爬來爬去地找,但絲毫沒看到靶子的影子。周圍的人對我指指點點,最後我被警察帶走了。他們可能以為我瘋了。
沒錯,我是快要發瘋了,假如找不到靶子,我真的要瘋了。我全身燙得快要冒煙了。
警察一直懷疑地看著我,他們把我帶上警車時,集體保持著這種懷疑的眼神。名義上他們是護送我回家,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我完全不在乎這個,腦子裏一個勁地想:靶子哪去了?
我真地快要燒起來了!
警車經過那條繁華的街道時,路邊五顏六色的店麵在我眼裏都連成了一片,在這一篇繽紛的色彩中,我忽然認出了幾個字。
“停!”我大喊起來。
“幹什麽?”警察問。
“我要下車!”我說。“為什麽?”懷疑的眼神,懷疑的語氣。我的忍耐達到了極限,對著眼前的一團人拳打腳踢:“我要下車!放我下去!”我熊熊燃燒著,眼前一片火紅。不知道什麽 時候,車門打開了,我被推了下去。夜色中傳來了烤肉的香味,我跌跌撞撞地衝過馬路,撞到好幾個人之後,一頭衝進了路邊的一家體育用品商店。
“老板!”我咬牙切齒地喊著。我感到自己的皮膚已經燙得發出了焦臭味,汗水大把大把地流了下來。而那個老板完全沒看到這一切,他推了推眼鏡驚愕地望著我:“你要什麽?”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我轉動著身子在店內亂轉,很快就找到了我要的東西。
“我要這個!”我掏出一百元扔在櫃台上,沒等那老板找錢就跑出去了。
夜色蒼茫,皮膚火燙,我一邊狂奔著,一邊撕掉飛鏢投擲靶外的包裝——這是一個很大的靶盤,差不多有臉盆那麽大,我不知道它有沒有用,但這個時候顧不得那 麽多了。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紙一樣的皮膚在空氣的摩擦中發出藍色的火花,憑借著本能,我張大嘴瘋狂地跑,這輩子都沒跑得這麽快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幾 輛車都被我甩在了後邊,有些年輕人對著我吹口哨:“飛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就停了下來。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樓群,我從來沒 有來過這裏。我打量了一下,認出了樓房上菊花苑的標誌。岩漿般冒泡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名字——譚耀明。譚耀明就住在這裏,他是我們公司傳達室的老頭,最近 總是從老花眼鏡上方望著我,每次都看得我全身發緊,一想到他我身體的溫度又開始呼呼地朝上竄。再不耽擱,我把新買來的靶子放到樓底下,朝著黑乎乎的窗口喊 著譚耀明的名字。
一扇窗戶亮起了燈,有人推開窗戶朝下望著。從窗口的剪影我認出了譚耀明,他頭頂上那簇永遠豎立的頭發格外醒目。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可以肯定,即使在這黑夜中居高臨下地望,他也一定是從眼鏡上方望著我,以我最痛恨的那種姿勢。
他跳了下來。
仿佛被人兜頭淋了一盆冰水,我全身徹底冷了下來。趁著別人還沒有發現我,我迅速隱藏到了黑暗中。
任何靶子都有用,現在我知道這點了。既然如此,就沒必要再去把那個靶子拿回來。
我轉身搖晃著朝回走。
此後,一天,又一天,一靶,又一靶,一個人,又一個人。那些討厭的人一個一個地跳了下來,但他們並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了。為什麽每個人最後總要變得 那麽討厭呢?連我最心愛的那個女孩,最近也似乎讓我火氣上升,我看到她就冒火,而她還不明白這一點,還在不斷地招惹我。最後我隻好離開了她。
我離開了所有我不想傷害的人,一個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裏,不再和任何人交往,每天隻是上班下班,但我的身體仍舊在發燙,它時不時地就燙上那麽一下,這樣我不得不跑到體育用品店去買個靶子回來。
這樣讓我很疲倦。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在一次公司的聚餐以後。那次聚餐人很多,公司幾百號人都去了,包了一棟酒樓。中間我出去了好幾次,每次都買了個靶子。就在聚餐的中途,有好幾個人跳了下去。其中一個人是肖楠的男朋友。
“你剛才幹什麽去了?”肖楠探頭看了看男朋友的屍體,意外地沒有喊叫和哭鬧,甚至也不急於跑下樓去。
“上廁所。”我說。
“最近你看新聞了嗎?”她問。
“沒看。”最近我哪裏還有心思看新聞?光顧著靶子的事去了,這事異常繁忙,根本沒空理會其他的事情。
“新聞上說了,最近跳樓的人特別多。”她說,“每個跳樓的人屍體下都壓著一個靶子。”
“哦?”我心中一跳。
“你剛才不是買靶子去了吧?”她又問。
“不是。”我說,也許是因為這晚用了不少靶子,這次體溫意外地沒有升高。
“不是就好。”她說。
這次對話我沒放在心上,穿過一片亂糟糟的人群和地上的幾具屍體,我直接回家了。
因為吃得太多,又喝了很多酒,我感到頭腦昏沉,一進屋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聽到樓下有個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睡意朦朧地答應著,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肖楠的聲音。
但她怎麽會叫我的名字?這麽晚了,她跑來找我幹什麽?更何況她還剛剛死了男朋友。這完全不合情理。我這麽一想,背上的肌肉一繃,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剛探出去的頭又縮了回來。
“方明!”肖楠的聲音穿透夜空傳來。
我把窗戶關上了。
“方明!”
我把窗簾拉上了。
方明!方明!方明!
我把燈熄了,把門鎖好,把沙發拖到門邊上靠好,然後又躲到床底下,全身縮得不能再小,抱著膝蓋瑟瑟發抖;睜大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
那聲音不依不饒地喊了半個多小時,後來都啞了,這才漸漸沒了聲息。我在床底下又等了半個多小時,這才慢慢地鑽出來,摸黑把沙發搬開,靜悄悄地下了樓梯,在樓底下,借著一樓窗口的燈光,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臉盆大的靶子。
我連腳心都汗濕了。
我把那靶子撿起來,回到樓上,仔細地鎖好,在床上翻滾了半夜才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我在樓底下又發現了一個靶子,我又把它拾起來,找小賣部的人要了個塑料袋裝好。
在公司的樓下,也發現了一個靶子,我照樣收好。
在公司裏,碰到肖楠,她照樣笑著對我打招呼,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她的狀態太好了,如果不是耳朵後麵別著一朵小白花,誰也不會知道她昨晚剛死了男朋友;如果不是她的聲音還沒有改變,我也不敢相信昨夜在窗外喊魂般喊了那麽久的人就是她。
“你看。”她友好地把我招到窗邊,讓我看窗外的景色。起初我有些不敢看,但後來看她要我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其他大樓,再加上其他同事也過來一起看,我也就大起了膽子。
何況,即使沒有她的提醒,窗外的景色也足夠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了。
每棟大廈上都不時有窗戶推開,一個人從窗口無聲無息地落下。最壯觀的時候,一共有七個人同時跳下去,城市的高樓仿佛成為傘兵的訓練營,但這些傘兵都沒背 傘。他們撲通撲通地往下跳,仿佛瘦長的麵條往鍋裏跳,輕盈而隨意,仿佛下麵不是堅硬的水泥地,而是世界上最溫柔的所在。
“靶子。”一個膽小的女同事臉色嚇得蒼白,“地上一定到處都是靶子。”
我們麵麵相覷,忽然感到腳下的地板似乎都不踏實了。有人猛然撲到窗邊,把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並且上了鎖。
地麵上到處都是靶子,這是肯定的。
地麵上也一定到處都是屍體。
我們的生活從此一塌糊塗。
兩個小時後,我出門去見客戶。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同事們蒼白的臉。
“小心點。”他們跟我說。
那時候我還沒完全意識到自己要小心什麽,但當我在路上走了一小會就明白了。事情來得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當時我正穿過兩棟30層大廈夾出來的一片空地,忽然聽到迎麵而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接著便被一個人猛撲在地上。
砰!
一個人從樓上跳下來,直接摔在我剛才站著的地方。
把我撲倒的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他爬起來,又把我拉起來:“小心點,今天到處都有人跳樓。”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遠處又有一個人跳了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我驚魂未定地問。
“靶子。”他無可奈何地說,“你肯定聽說了,隻要往樓底下放一個靶子,看到這靶子的人就會跳下來。”
我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地麵到到處都是靶子,我走了這麽點距離,至少看見了十個。我把它們一一撿起來放到一個黑色塑膠袋裏,同時還堤防著隨時從天而降的人們。不少人在撿著靶 子,有兩個男孩為爭奪一個靶子打了起來,一個老人慢慢走著,忽然被樓上掉下來的一個男人砸個正著。樓上的窗戶都緊閉著,不斷有人在樓下朝樓上叫著誰的名 字,叫了半天都沒人答應。
上午的情況就是這樣,跳樓的人很多,被跳樓的人砸死的人也很多。警車瘋狂地奔跑著,許多武警滿街轉悠著專門撿靶子, 看到有人手裏拿著靶子就一把搶過去,我提著的那個黑色塑膠袋也被一個20出頭的武警搶了過去,他看到袋子裏這麽多靶子,抬腳就踹中了我的肚子:“這麽想殺 人啊!”這一腳讓我熱血沸騰,我咬著牙轉身就跑。
我知道自己又需要靶子了。
但什麽地方也找不到。所有的靶子都被武警們收走了,商 店裏的靶子也沒有了,很多歇斯底裏的人們搖晃著商店的大門要求購買靶子,更多人用涼水朝自己身上衝著,想滅掉那種滾燙的感覺。我絕望地目睹著這一切,沒有 多想,便轉身跑進了一家條偏僻的小巷,一眼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在前麵跑著,我喊了一聲,追上她,把她的肩膀扳了過來。
“有靶子沒有?”我惡狠狠地問。
“你有沒有?”她的聲音更加凶狠。
我的手接觸到她的皮膚,感覺到她的肌膚滾燙,不由愣了一下。趁我楞神的功夫,她猛然朝我手腕上咬了下來,我下意識地抓住她的頭發往牆上一撞,隻聽咚的一 聲脆響,血噴了出來,她的身體變得異常柔軟,布片般滑落在地上。我始終捏著她的手,她的體溫仍舊高得嚇人,而我的體溫卻降了下去。
我仿佛鬆了一口氣,慢慢地挺直鬆弛下來的身體走了出去。
小巷外的人們在瘋狂地奔跑著,每個人都在跑,一些人拿著靶子到處扔,另一些人揪著陌生人的衣領要靶子,武警和警察們拿著大掃帚打掃著地麵上牛糞一般遍布 的靶子,天上不斷有人掉下來,有些體溫過高的人忙亂中隨便抓住一個人就咬,從通往城外的那條公路上,一車又一車被投機商們緊急引進的靶子,還沒來得及卸 車,就被人們爬上去搶了下來。武警開槍也沒用,最後他們自己也加入了爭奪的行列。
我的體溫不斷升高,一邊避開天上掉下來的人,一邊從地上搜集著靶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體溫始終沒降下來。
一個兩歲多的男孩緊跟在他母親身後,他母親放開了他的手,竄上裝滿靶子的大車,在靶子堆裏打滾,撩起衣襟往上盡可能多地放著靶子。那小男孩叉著手嚎啕大 哭,眼睛四處望著尋找庇佑,後來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跑過來。我覺得情況很糟糕,連忙朝後退去,想躲開他,但他一把撲到了我的腿上,抱著我的小腿大哭。
他找錯了。
我烈火熊熊的身體不允許自己再猶豫,在我折斷他柔嫩的脖子時,我喃喃地說:“你找錯人了。”
趁著身體冰涼,我沿著馬路飛奔,路上撞到一具屍體,那屍體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大麻袋,麻袋裏漏出幾個靶子來。我把那麻袋扛在肩膀上繼續跑,有人攔住我找 我要靶子,我就像塞燒餅一樣朝他手裏塞上一個,這樣一路跑一路塞,在麻袋裏還剩下三個靶子的時候,我終於跑回了家。我已經跑得沒法呼吸了,但一刻也沒停 留,直接跑上了樓,把門打開,把門鎖好,把沙發在門上靠好;把臥室門打開,把臥室門鎖好,把衣櫃拉到臥室門上靠好;把臥室裏的窗戶鎖好,把窗簾拉上,把書 桌豎起來靠在窗戶上;最後我自己鑽到了床底下,兩邊都用大木箱子擋住。我本來打算自己鑽進木箱裏的,但我的塊頭大了點,塞不進去。
我想這樣也該夠了,這樣他們就進不來了,我也出不去了。
我一直蜷縮著,直到夜幕降臨。
外麵的世界怎麽樣了?我不知道。當我打開重重屏障跑出門時,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點燈光也沒有。到處都停電了,有人在黑暗中發出含義不明的叫聲。我依稀記得郊區的方向,便撒開腿朝那邊跑過去。
很多人跑在通往郊區的路上,但誰也沒有說話,我們的身體偶爾碰在一起,又迅速閃開了。我感覺到身後的城市門窗緊閉,那些高樓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誰也不敢再上樓,而地麵上堆滿了靶子,它們像地板磚一樣遍地都是。
最後我和那些奔跑的人們分道揚鑣了,他們繼續朝郊區跑去,我中途拐了個彎,跑到了近郊的一座大廈裏。
那是我們這裏的氣象大廈,它位於一座小山上,海拔應該算是全市最高的。當我跑進去的時候,整棟大廈已經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知道一定會這樣,在這 個時候,越是高處,越是沒人敢來,反而也就是越安全的。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沿著樓梯往上跑,跑了很久很久,一直跑到頂樓那個巨大的玻璃房間,從這裏可以俯 瞰全城。
我記得自己跑進來的時候,在這棟大廈周圍並沒有看到靶子,也許因為它在郊區,沒有人想到要在這裏放置靶子。但我還是不敢冒險,走到窗邊又走了回來,始終不敢把頭伸出去朝下望。
我來這裏幹什麽?
我真不知道自己來這裏幹什麽。
轉了幾圈之後,我背靠著透明的大玻璃窗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天花板上,用帶熒光的油彩畫著我們這座城市的俯視圖:一棟又一棟高樓連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公路盤在一塊,假如能夠俯視,在白天,或者在燈光璀璨的夜晚,可以看到,我們的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靶子,一環又一環地圍住中心地帶。
我呆呆地凝視著黑暗中那個巨大的熒光靶,慢慢站起了身。
我轉過身去,打開窗戶,一股黑色的冷風強勁地灌了進來,把我的頭發吹得朝上直豎。
我朝著那黑暗中看不見的城市探出頭去。
(完)
故事三:說出去就會死
1
這是一個陰冷的午後,天地浸淫在慘淡的空氣中,四周一片寂靜,從朝向街道的窗口望出去,偶爾能望見一兩個人慢悠悠地走過。
一個瘦弱的人影從街道盡頭慢慢走了過來。這是一個黑色的人,走近點能看出是個女人,再走近點,徐風發現這個女人有點麵熟,再走近點,徐風還沒想起她到底是誰,對方已經朝著窗口開口了:“徐風。”
“你好啊!”徐風笑著打招呼。是誰呢?聲音也有點耳熟。
“徐風。”那女人又喊了一聲。
“嗯,你幹什麽去啊?”徐風還是沒想起她是誰。
女人哀怨地看著他,沒再說話。徐風有點尷尬,趁著對方在打量自己,他也努力地辨認著對方。這是個長頭發的女人,瘦高個子,白色的皮膚繃得發亮,黑色的衣 服緊緊繃在身體上,其緊繃的程度,仿佛隨時都會被女人輕柔的呼吸繃裂。徐風盯著她看了一會,還是想不起她是誰,倒是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眼前這個 瘦小緊繃的女人,全身似乎正在慢慢膨脹。她的衣服底下似乎禁錮著某些東西,讓他身體感到莫名的涼意。
“你不認識我了?”女人瞧了他一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道,“我是馮惠。”
“馮惠?”徐風沒掩飾住自己的驚訝,“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瘦嗎?我瘦嗎?”馮惠急切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我沒胖嗎?我不是胖了嗎?”
你胖了個屁。徐風在心裏說了一句。他實在沒法將眼前這個緊繃收縮的瘦女人和馮惠聯係起來,印象中馮惠是個圓乎乎的女孩,臉色紅潤,嗓門很大,兩個星期前 他們在單位組織的集體旅遊時還見過,一轉眼竟然變成了這樣,要不是親眼所見,真是打死他也不會相信。盡管如此,徐風還是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馮惠,他驚訝地 問:“你怎麽瘦成這鬼樣子了?”
“我….”馮惠剛說出一個字,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渾身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忽然朝四周打量了幾眼,將頭湊過 來,壓低嗓門道:“我能進去說麽?”她的氣息中帶著某種幹澀緊縮的味道,徐風被她的表情和氣息所感染,感到自己的嘴唇也繃緊了,他想要說什麽,卻發現自己 的嗓子似乎也緊張地縮成了一團,發不出聲音來。於是他默默點了點頭。馮惠從窗口消失了,幾秒鍾後傳來敲門聲,徐風把門打開,馮惠飛快地閃了進來,轉身把門 關上。
“喝什麽茶?”徐風問。
“隨便。”馮惠在屋子裏六神無主地轉悠著,“這裏就你一個人吧?”
“嗯。”
馮惠似乎還是不大放心,每個房間裏都轉了轉,彎腰看了看床底,甚至打開衣櫃察看了一下,徐風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把衣櫃的門關上:“你幹什麽?”
“真的就你一個人?”馮惠瞪大眼睛問。
“隨便你信不信。”徐風不耐煩地道。馮惠的身體上散發出一股泔水般的發酵味道,讓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現在他開始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該讓這女人進來,看她的神情神神道道的,似乎不太正常。女人瘦就瘦了,怎麽連精神都一起瘦掉了?
馮惠呆呆地想了一陣,眼睛朝窗外瞟了瞟,把窗戶關上了。許久未擦的玻璃窗為房間裏蒙上了一層淡薄的陰影,馮惠轉過身來,望著徐風,張了張嘴,欲說還休的樣子,發酵的氣味愈加濃重。
“什麽事啊?”徐風問。
馮惠還是不作聲,默默地在徐風對麵坐了下來,猶豫地看著他。徐風被他看得不自在,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了起來:“你想說了再說。”
沉默。馮惠在沉默中凝視著徐風,徐風的目光雖然停留在雜誌上,卻沒看進去一行字。他覺得現在這種狀況異常尷尬,自己又不是馮惠什麽人,沒理由承受如此專 注的目光。就在他實在忍不住打算開口時,馮惠忽然動了一下。這個動作被他的餘光捕捉,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馮惠驚慌的神情。她低頭望著自己的腰,兩隻手死 死地捂住右側腰部,捂得身體都陷落了下去。徐風起初認為她是什麽地方感到疼痛,然而很快就發現,她臉上的表情並不是痛苦,而是驚恐,似乎腰部有個什麽怪物 正要鑽出來。她雙手捂著要的姿勢,也不是通常按壓病痛部位的那種緊貼形狀,相反,她的兩個手掌背部都彎成窩狀,似乎手掌底下扣著什麽東西。
“怎麽了?”徐風問。
馮惠用力地搖了搖頭。她的手掌弓起得越來越高,指縫慢慢張開了一點縫隙,馮惠低頭看了看,又朝手上加了把勁,手指又收攏了點。如是三番五次,徐風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似乎她手掌下的確壓著個東西,那東西還在不斷地膨脹。
“那是什麽?”徐風把雜誌放到一邊,站起身來,靠近了馮惠。馮惠緊捂著腰部站起來,踉蹌著朝後退,嘴唇抿得發白,拚命搖晃著腦袋。
“給我看看!”徐風斷然道。
“不,我不能說……”馮惠猛然喊出這幾個字後,立即露出後悔的神情,將嘴唇閉得更緊了,臉上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猙獰起來。徐風感到奇怪,自己隻是要看看她 腰上壓著什麽東西,又不是要強迫她說什麽,她這句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這種種怪異的舉動,讓他再也沒耐心跟她耗下去,兩步衝上前去,不由分說掰開她的手。 馮惠頑強抵抗,又躲又閃又踢,但畢竟抵擋不過,很快便讓徐風把手指掰開了。
馮惠的右側腰部出現了一個飯碗大小的凸起,乍一看似乎是她衣服內墊 著什麽東西,再一看,那東西還在不斷膨脹,似乎內部有個充氣的氣球,將這圓形的凸起不斷擴大,緊繃的黑色衣服繃得越發厲害了。徐風驚訝地望著這蠕動的一 團,望了望馮惠的眼睛。從他把手指掰開之後,馮惠便處於一種絕望的鬆弛狀態,癱軟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風打量著自己,眼皮也懶得抬一抬。
“這是什麽?”徐風指著那團膨脹的東西問。
“我也不知道。”馮惠有氣無力地道。
徐風試探著把手放到那團東西上,手掌下產生了一種溫熱柔軟的感覺,似乎是觸摸到了人的身體。這讓他越發感到駭異:這東西看來是馮惠身體的一部分。然而, 馮惠的身體怎麽會突然間長出這麽大一個瘤子來?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聽到馮惠叫了一聲,與此同時,他眼睛瞥到馮惠裸露在外的手腕。那截手腕早已瘦得皮包 骨,現在,在手腕上,出現了一個黃豆大小的凸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長出來的包。這凸起也在不斷膨脹著,幾秒鍾後,它便達到了乒乓球大小。馮惠絕望地用手 按壓著它,但無濟於事。徐風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現在告訴你!我告訴你!”馮惠忽然大聲喊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一起去旅遊?上次,我和杜宇嵐、薑春、石華幾個人,單獨離開了一會,你還記得嗎?”
徐風點了點頭。這件事才過去兩個星期,他記得很清楚。兩個星期前,他們單位組織了一次旅遊,馮惠雖然不是他們單位的人,但卻一直在和單位裏的遊學亮交 往,作為家屬跟了過去。杜宇嵐是馮惠的室友,也是徐風的同事,薑春和石華是馮惠的朋友,因為業務上和單位有點往來,也一起去了。他們幾個人中途曾經離開大 部隊單獨玩了一會,徐風還記得,當時快要吃午飯了,帶隊的肖總遲遲不見他們幾個的人影,有些生氣。沒多久他們出現了,一個個臉色蒼白,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怕 的事情,但是一問起來,卻又誰也不肯說。這之後他就沒跟他們有什麽聯係了,杜宇嵐一回家就生病,請了病假,前兩天才剛剛上班,人瘦了一圈。本來這也沒什 麽,現在馮惠一提起來,徐風便覺得這事的確有些蹊蹺,杜宇嵐平時很少生病,怎麽旅遊後就忽然病得那麽厲害了?單位裏的人聽說她病了,提出要去看她,被她連 連拒絕了。想想她現在消瘦的程度,似乎正和馮惠的情況一樣。然而徐風仔細一想,這兩天並沒有看到杜宇嵐的身體出現什麽膨脹的現象,她的精神狀態似乎也很不 錯,不像馮惠這麽緊張。
短短十幾秒鍾的時間,徐風腦子裏轉了無數個念頭。他等著馮惠繼續往下說,馮惠卻再次緊抿雙唇,低頭察看著自己的身體。在這短短的十幾秒內,她的身體又發生 了顯著的變化。那兩個凸起的部分已經消減了許多,腰部的凸起變成了乒乓球大小,並且還在持續萎縮中,手腕上凸起的部分則完全消失不見了,仿佛從來就不曾凸 起過似的。徐風注意到這一點,又吃了一驚。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馮惠忽然一躍而起,飛快地衝到門口,打開門衝了出去。她這一係列動作沒有任何先兆,實施時 也沒有絲毫停頓,徐風一時有些愣神,等他反應過來追出去時,已經看不到馮惠的人影了。
這件事情讓徐風產生了興趣,他想了想,給遊學亮打了個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半天,遊學亮才接過來,聲音氣喘籲籲的:“徐風,什麽事?”
“你在幹什麽呢?”徐風問。
“打球。”遊學亮嘿嘿地憨笑著。
“你知道馮惠是怎麽回事嗎?”徐風直接問。
“馮惠?”遊學亮愕然道,“她怎麽了?”
“我這不是在問你嗎?她出什麽事了?”
“她出事了?”遊學亮的聲音焦急起來,“我好幾天沒見到她了,她這段時間是有點怪。”
“上次旅遊,她碰到什麽問題了,你知道嗎?”
“是嗎?她怎麽沒跟我說?我問問她,掛了掛了!”遊學亮火急火燎地掛了電話。
看來遊學亮什麽也不知道。徐風回想起馮惠身體的變化,牙根有些發酸。他找出電話簿,又撥了杜宇嵐的手機。杜宇嵐的手機響了很長時間也沒人接聽。他連續撥了兩次,最後放棄了。
這關我什麽事?他聳了聳肩膀,拿起雜誌閱讀起來。剛看了兩行字,腦子又轉到馮惠身上去了,他強行把注意力扭轉過來,但腦子裏仿佛有根強力彈簧,總把思維 朝馮惠身上轉。馮惠黑色緊繃的身體在腦海裏如同定海神針一般豎得筆直……手機鈴聲響起,他驀然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望著窗外灰色的街道,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電話是杜宇嵐打來的,問他有什麽事。
“沒什麽。”他忽然感覺到有些厭倦,打算不再過問此事。
2
第二天一上班,遊學亮就嘿嘿地湊了過來,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眉毛卻耷拉著,又似乎有些發愁。
“你這是什麽表情?”徐風說。
遊學亮搔了搔頭,朝四周看了看,湊進過來,胖乎乎的脖子上冒出一圈細汗,嘴裏噴著熱氣道:“徐風,我昨天見到馮惠了。”
“怎麽樣?”徐風問。 “她倒是說了不讓我告訴你,”遊學亮嘿嘿地笑道,“不過我覺得她有點怪。”
“怎麽怪?”徐風問。
“她說我要是告訴了別人,她就會死……”
“啊?什麽事這麽嚴重?”徐風問,“她都這麽說了,你還跟我說?”
“不是,”遊學亮急忙解釋,“我不是大嘴巴的人,我就是覺得馮惠……”他揣摩了一下詞句,放慢了語氣,“我覺得她,腦子好象有點問題。”
徐風回想一下馮惠的情形,覺得自己和遊學亮有同感,但他還是問了句:“你怎麽會這麽想?”
“你知道嗎?她跟我說…….”遊學亮的話被匆匆闖進辦公室的杜宇嵐打斷了。
“石華死了。”杜宇嵐說。
徐風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問問這是怎麽回事,他還沒有開口,就看到杜宇嵐的視線迅速從自己身上抽離,完全集中到遊學亮身上,並且露出吃驚的表情。他跟隨著杜 宇嵐的視線朝遊學亮一望,也吃了一驚。遊學亮的神色發生了很大變化,前後判若兩人,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慌,這種驚慌使得他的麵部 仿佛被一層白色的石膏固定住了一般,慘白而僵硬。他眼神飄忽地打量著杜宇嵐,整個身體都有些輕微的顫抖,似乎杜宇嵐說的不是某個人的死訊,而是世界上最恐 怖的事情。
“你怎麽了?”徐風推了遊學亮一把。
遊學亮這才回過神來,飄忽的眼神有了焦點,在徐風和杜宇嵐兩個身上快速地移動了幾輪,最終明確地落在了杜宇嵐身上。
“石華死了?”遊學亮重複了一遍杜宇嵐的話。
杜宇嵐點了點頭:“你跟他很熟?”
遊學亮搖了搖頭:“他怎麽死的?”.
“不清楚。”杜宇嵐搖了搖頭,“好象是突然發了急病。”
“什麽時候死的?”遊學亮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問。
“昨晚。”
“昨晚什麽時候?”
“昨晚11點半。”
言簡意賅的對話到此結束,遊學亮汗水淋漓,臉色煞白,朝徐風擺了擺手,也不等他回話,便徑自出去了。徐風莫名其妙,看了看杜宇嵐,杜宇嵐也轉身走了出去。剩下徐風獨自站在辦公室裏,他喝了一杯水,又坐下來在電腦上玩了會遊戲,最終還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外頭的大辦公室裏,大夥正在為石華的事掏人情,一百的鈔票集中到杜宇嵐手裏,杜宇嵐一個一個登記名字。徐風也掏出一百元遞了過去。
遊學亮獨自一人坐在偏遠的角落裏,雙眼發直。徐風走到他麵前他也沒有看見。
“你中邪了?”徐風在他身邊坐下來問。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遊學亮渾身一抖,大吃一驚地望了他幾秒鍾,仿佛這才認出他來。
“沒事。”遊學亮用衣袖擦了擦滿臉的汗水道。
徐風滿心疑惑,但看看遊學亮的神情,一時半會也問不出什麽。他轉移了話題:“你剛才說馮惠怎麽了?”
“沒怎麽!”他的話音還沒落,遊學亮便飛快地接口,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很快轉到一邊去了。這情況很不對勁,幾分鍾前他還追著要徐風聽他說馮惠的事情, 轉眼間就忽然緘口不語了。徐風心裏的好奇膨脹了,他正打算進一步追問,遊學亮忽然站起來道:“我還有點事!”說完便匆忙地出了門。這情形讓徐風有點眼熟, 他想起昨天馮惠也是這樣,先是主動跑過來,仿佛有什麽事情非告訴他不可,說到一半的時候,又火燒屁股般地逃跑了。這兩口子到底出了什麽事?
正想著這事,杜宇嵐從他跟前經過,他順口便問了句:“杜宇嵐,你知道馮惠最近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杜宇嵐說。
徐風本來隻是隨口問問,沒想到杜宇嵐的回答這麽快,幾乎是咬著他的最後一個字做出了回答,聽起來很有些奇怪,這反而引發了他的興趣。
“她怎麽忽然瘦了?”他繼續問。
“我不知道。”杜宇嵐匆匆朝前走,明顯想要躲避他的問題。徐風站起來擋住她的去路,她眼神慌張地在他臉上掃了一圈,便垂下來望著地麵。
“你這陣子也瘦得厲害,”徐風不依不饒地問,“對了,前段時間你病了,什麽病?”
“肺炎。”杜宇嵐有點口吃地道,“肺炎所…..所以瘦了。”
“那石華又是怎麽回事?”徐風問,“馮惠說上次你們去旅遊的時候,你們幾個單獨出去了一趟,發生了什麽事?”在說這話之前,他並沒有想到太多,隻是把馮 惠說過的話轉述過來,然而,這話一出口,他才發覺這其中還真有著聯係。馮惠提到,那次旅遊,她和杜宇嵐、薑春、石華幾個離開了大部隊,聽馮惠那口氣,似乎 就在這期間發生了些什麽事情,而且正是這事情導致了馮惠身體奇怪的變化。現在來看,那次單獨出遊的四個人中,有三個發生了問題,隻剩下薑春的情況不甚明 了。
“沒發生什麽。”杜宇嵐說著便逃也似地閃開了。徐風望著她的背影,心裏疑雲翻滾。他想了想,回到自己辦公室,翻出薑春的電話撥了過去,對方提示手機已停機。這讓他更加不安,又給他公司打了個電話,對方一聽是找薑春,歎了口氣說:“死了。”
“什麽?”徐風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對方又重複了一遍,“病死的。”
“什麽時候的事?”徐風問。
“一個星期前。”
這下四個人都齊了,薑春和石華都死了,杜宇嵐和馮惠都瘦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徐華滿肚子疑問。正好主任在安排參加石華葬禮的人,由於是出於公務參加葬 禮,大家和石華並無私人交情,誰都不願意接這趟差事。徐華一想這是個機會,正好借此問問石華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主動把任務接了過來。算上他現在還總 共隻有一個人願意參加葬禮,主任還是頭疼。沒想到這個問題也很快解決了,遊學亮不知什麽時候又回來了,他看了徐風一眼,跟主任說了兩句,主任就把另一個名 額安了到他頭上。
3
徐風和遊學亮離開公司,開著車趕往殯儀館。路上,徐風不斷向遊學亮打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遊學亮閉目養神,一 言不發。最後徐風隻好閉嘴。在殯儀館門口,兩人買了個花圈,就進去了。由於是白天,還不到追悼會開始的時候,石華的靈堂裏人很少,石華的女朋友頭上戴著朵 白花在招待不多的來賓。徐風和遊學亮走進去,先把花圈擺好,又到石華靈前鞠了三個躬,又安慰了石華的女朋友幾句,便打算去看看石華的遺容。走到棺材前一 看,石華雖然睡在殯儀館統一定製的水晶棺裏,卻看不到臉,從頭到腳都蒙著一張白布。
“能不能讓我們瞻仰一下遺容?”遊學亮問。這話讓徐風感到 詫異。原本他們隻是代表公司來贈送花圈,瞻仰遺容這程序可有可無,禮數到了也就行了。雖然說兩人各懷鬼胎地打著調查情況的主意,但徐風也沒覺得必須要看石 華的臉,既然死者的臉上蒙著白布,那麽明顯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死者的容貌。這點他本來沒覺得有什麽特別,遊學亮這麽一說,他才開始懷疑:莫非石華的死狀能看 出點什麽來?要不也沒必要蒙得這麽嚴實。
遊學亮的要求遭到了拒絕,徐風和遊學亮一起說了不少好話,對方始終堅決搖頭。最後那女孩被他們逼得嚎啕大哭起來,嚇得他們落荒而逃。
“你為什麽非要看他的臉?”離開殯儀館,徐風問遊學亮。
“沒有啊。”遊學亮眼神發虛地道。
徐風看出遊學亮不會再說什麽,也懶得再問。他把車鑰匙扔給遊學亮,讓他自己開車回去。
“你幹什麽去?”遊學亮問。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徐風沒好氣地道。遊學亮尷尬地搔了搔頭,把車子倒出去,沿著馬路開走了。等他的車沒了蹤影,徐華又返身回到了殯儀館。石華的女朋友已經停止了哭泣,正坐在靈前喝水,一看到徐風,她立即站起身,眉毛豎了起來。
“你又來幹什麽?”她警惕地問。
“我想看看石華。”徐風說,“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最後一麵,我希望能再看看他。”他說得很誠懇,心裏卻在暗暗罵自己不厚道。
女孩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行!”
“為什麽?”徐風緊追著問。
女孩看著他,神情很是惱怒,看樣子又打算大哭起來。徐風早有準備,拋出了另一個名字:“你聽說過薑春這個人麽?”
女孩渾身一震,止住哭意,凝視著徐風:“你怎麽知道薑春?”
“薑春和石華一樣,也是這麽死的。”徐風說。他這話純粹是憑猜測亂說的,但看女孩的神情,顯然沒猜錯,女孩又是一震,對立的情緒消減了不少,聲音也和緩了許多:“你怎麽知道?”
“石華跟你說過我們上次去旅遊的事嗎?”徐風說,“那次我也在。”
“啊?”女孩徹底相信了,她上下打量著徐風:“你沒事吧?”
“沒事。”徐風搖搖頭,“最近就是瘦得厲害,身體上老是長些怪東西,聽說石華也長,所以想問問看怎麽回事。”他把馮惠身上發生的事情搬到自己身上了。女孩聽他這麽一說,心理防線完全崩潰,終於徹底招供了。
“你來看。”她把徐風引到石華的棺材前,按了按按鈕,棺蓋升起來,她俯身下去,伸出手時又朝四周打量一番,看看沒人,這才把石華臉上的白布揭開了。徐風 湊過頭去看了看,石華臉色慘白地躺在棺材裏,雙目緊閉,典型的死人臉。徐風看了半天,沒看出和其他死人有什麽不同。他疑惑地望了望女孩,女孩說:“看他的 嘴和鼻子。”
這麽一提醒,徐風才注意到,石華的嘴和鼻子看起來的確有點怪,但又說不上怪在什麽地方。嘴是嘴的形狀,鼻子是鼻子的形狀,從哪個方向看都和普通人的口鼻沒什麽區別,但就是覺得怪。
“怪。”徐風說,“看起來很怪。”
“他就是這麽死的。”女孩說。
徐風吃了一驚,迅速轉頭望著女孩:“怎麽死的?”
女孩指了指石華的鼻子和嘴;“你用這樣的口鼻能吸到空氣嗎?”
啊?
這話撬動了一直堵在徐風心中的疑惑,他終於明白石華的嘴和鼻子怪在什麽地方了。
嘴還是嘴,鼻子還是鼻子,兩者的外觀沒有發生變化,然而,上唇和下唇緊密地合在一起,連縫隙也沒有,仿佛天生就是一個整體。鼻子從正麵看不出特別,但從 死者的鼻子下端朝上望,就能看到鼻孔不見了。換言之,石華沒有鼻孔,原本應當是鼻孔的地方是堵得嚴嚴實實的肉色。徐風換了幾個角度發現這兩點之後,這才明 白女孩的話是什麽意思。的確,誰也沒法用這樣的口鼻呼吸。照這情況來看,石華是活活窒息而死的。然而,他的嘴唇和鼻子為什麽會忽然長得攏到一塊了呢?
“這是怎麽長的?”徐風問。
女孩連連搖頭:“不知道,發病之前還好好的,我跟他在家裏看電視,邊看邊說話,忽然他就不說話了,捂著喉嚨,兩手伸得筆直,喉嚨裏‘嗯嗯‘地直叫。我問 他怎麽了,他一個勁地指著嘴和鼻子,臉色一下子就通紅,我還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問了兩句,他臉色就慢慢變了,眼睛翻白,很快就死了。120的醫生趕來,一 看就說是窒息,準備做人工呼吸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嘴和鼻子都長攏了。”聽她這麽說,徐風覺得自己似乎也呼吸困難起來,他張開嘴呼吸了幾口,仍舊很憋悶。他 朝女孩擺了擺手,離開棺材,休息了一會,這才恢複了正常呼吸。女孩把白布重新蒙上,蓋好棺材,走過來問:“你沒事吧?當時看到他這樣子的人,都覺得自己的 鼻子好像也堵住了似的,喘不過氣來。”
“沒事。”徐風說,“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不知道。”女孩說,“上次旅遊回來後,他就一 直心神不定,總是好像有話要說,每次要說的時候又突然不說了。人就瘦得厲害,一個星期瘦了幾十斤,皮膚卻沒鬆弛,反而繃得緊。最怪的是,皮膚地下總是不停 地冒出一些腫瘤樣的東西,不停地長,好像要把皮膚撐破似的,但過會又自己消了。”
“對對,正是這樣。”徐風想到馮惠,連連點頭,“他沒去醫院檢查?”
“沒。我勸他去檢查,他說這不是病。那段時間還一直躲著我,還說什麽是不想害了我,又說他們那次旅遊很怪,我問怎麽怪,他又不肯說。後來家裏來了兩個女 孩,他跟她們聊天的時候,特意把我支開了。聊完了後,他整個人好像都放鬆了,那種怪病也再沒發過。不過他也隻輕鬆了小半天,後來又變得害怕起來,不停地打 電話,還跟我說如果他突然死了讓我不要傷心,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不肯說,隻是說自己的生死現在捏在別人手上了。我又打電話給馮惠……”女孩說到這裏, 徐風驀然大喊一聲:“馮惠?”
“對!”女孩被嚇了一跳,“就是馮惠,還有一個叫杜宇嵐的女孩,她們兩來過之後,石華身上就不再冒疙瘩了,但沒過一個星期,他就死了。”女孩說到這裏,又 趕緊加了一句:“哦,對了,說起來也怪,馮惠他們來之前,石華一直念叨著,說自己不能害薑春。那兩個女孩來過之後,他就趕緊給薑春家打電話,那邊說薑春剛 死了,他就失魂落魄,說薑春是自己害死的,還說自己肯定逃不過去,也會死。你說你也是這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徐風苦笑著朝她擺了擺手:“等我查明白了告訴你。”說完便趕緊離開了。他覺得腦子一團稀爛,所有的事情都混到了一起。顧不上多想,他掏出記事本,找到薑春的住址,趕了過去。
在薑春家樓下,他看到一輛白色桑塔納的尾巴從路口拐彎過去了,他覺得眼熟,再一想那車牌號碼,回過神來:這不是自己和遊學亮開來的那輛車嗎?這麽說遊學 亮也來過薑春家裏,他來幹什麽?徐風一肚子問題,上樓找到薑春的家人。薑春的家人還沉浸在悲痛中,聽徐風說自己是薑春的朋友,好一頓痛哭,雙方哀悼了半天 死者,徐風才問出自己想問的問題。對方的回答出乎意料,薑春出事前並沒有像石華和馮惠一樣消瘦,身體也沒有冒出腫瘤樣的東西,但就是神情不太對,總是說自 己可能會死。沒多久就真的死了,死狀和石華一樣,口鼻封閉窒息而死。
從薑春家出來,徐風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著,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
照已經發生的事情來看,馮惠、杜宇嵐、薑春和石華四個人,在那次旅遊單獨行動的時候,遇到了某件事,這件事首先影響了薑春,接著影響了石華,再接下來是 馮惠和杜宇嵐,最後是遊學亮。讓他不明白的是,石華和馮惠他們見麵後,薑春就死了;馮惠和遊學亮見麵後,石華就死了。這其中必然有什麽聯係,但徐風無論如 何也想不出這是種什麽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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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徐風一直留意著杜宇嵐和遊學亮。杜宇嵐和平常一樣,沒什麽特別的,體重似乎也在慢慢 恢複。倒是遊學亮,短短幾天時間,便迅速消瘦下去,和馮惠一樣,他的皮膚變得緊繃發亮,整個身體都被衣服裹得嚴嚴實實,在某些時候,徐風能看到他緊裹的衣 服底下猛然冒出的凸起。
“你最近怎麽了?”徐風問他。
每當他這麽問,遊學亮總是悚然一驚,一雙眼睛泛著反常的光亮,盯著徐風望上幾秒鍾,似乎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卻總在最後關頭咽了下去。
“我不能說,不能說,”遊學亮冷汗淋漓,“我是真的喜歡馮惠,我不能害她……”似乎是怕自己會說出真相來,他緊緊捂住自己的嘴,跑了出去,身後留下了濃重的泔水味。
一個星期以後,遊學亮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公司裏的人都覺察到了他的異樣,但最終導致他辭職的,卻是在一次公司會議上。全公司的員工會議是每周末例行的內 容,遊學亮負責的銷售部門,照例是由他來作工作總結。遊學亮拿著早就寫好的總結報告,全神貫注地念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這周公司的銷售業績不 錯,正在大家聽得認真的時候,遊學亮忽然停了下來。
他的臉色驟然間變得慘白,眼睛朝上翻去,似乎是想望到自己的額頭。
於此同時,他的整個頭部,猛然膨脹起來,就像是一個氣球,忽然被衝入了大量氣體,他的頭部,在幾秒鍾之內,脹到了原來的兩倍大小,臉上的五官因此發生了嚴重的變形。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嚇壞了,大家紛紛起來,遠遠地離開遊學亮。
“我怎麽了?”遊學亮腫脹變形的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你的腦袋,”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徐風顫抖著道,“你的腦袋好像要爆炸了。”
“不!”遊學亮發出一聲慘叫,踉蹌著衝到會議室的落地鏡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之後,他發出了更加可怕的叫聲:“我說!我全都說!”說完這話之後,更加不可思義的事情發生了:他腫脹得透明的腦袋,在幾秒鍾內又迅速癟了下去,很快恢複了原狀。
人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一切。
半天,徐風小聲問:“遊學亮,你沒什麽不舒服吧?”
遊學亮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你能聽我說嗎?”
“說什麽?”徐風問。
“你想知道的一切。”遊學亮說。
他們兩人的對話讓其他人迷惑不解,有人提出他們也想聽聽是怎麽回事,但遊學亮堅持隻能告訴一個人,不是徐風也行,但隻能告訴一個人,多了就不行。在這種 情況下,其他人隻好放棄了。遊學亮朝徐風做了個手勢,自己先走出了會議室。徐風和其他人打了聲招呼,並承諾一定把聽到的話告訴他們,這才跟著遊學亮走了出 去。
遊學亮把徐風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將門反鎖好,讓徐風坐下來,盯著他看,一言不發。
“說吧。”徐風催促道。
遊學亮還是沒說話,他目光嚴肅地盯著徐風,神色猶豫。遊學亮以前是個快活的胖子,最近這麽一頓瘦,仿佛換了個人,不僅外形大改,連性情也變了許多。徐風以前從來沒見過他這麽嚴肅的表情,覺得有點緊張。
“快說啊。”他又催了一句。
“是你要我說的。”遊學亮說。
“嗯,說吧。”徐風說。
“是你要我說的,”遊學亮又重複了一遍,“也是我要馮惠說的,事情都是這樣,但馮惠也可以不告訴我,我也可以不告訴你。”
“嗯。”徐風覺得他在說廢話,但為了避免冷場,還是答應了一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馮惠,我不想害她。你是我朋友,我也沒想害你。”遊學亮說完,便正式開始了講述,“這事是從上次我們旅遊開始的……”
5
上次旅遊的時候,在中途的一個景點經過時,趁大部隊都在休息,杜宇嵐和馮惠、薑春、石華他們幾個人溜了出來,沿街尋找著當地的小吃。一路走一路吃,不知 不覺溜到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巷子兩邊夾著破敗的牆壁,中央隻有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路,路上還堆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薑春朝裏麵掃了一眼,就說這是個死 巷,正要走開時,杜宇嵐眼尖,一眼看到小巷的盡頭擺著一個攤位。這事讓大家都覺得很好奇:在這樣一條走不通的偏僻小巷裏擺攤,能被人惠顧的機會接近於零。 是誰這麽沒有經營頭腦?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去看看,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走進巷子,邁過巷子裏堆著的雜物,走到那攤位前。
那攤位也奇怪,就在小巷 的盡頭,背靠著牆壁。攤位不大,一個穿藍衣服的藍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前邊放著張桌子,桌子上一塊白色的紙牌,上頭寫著幾個毛筆字:“秘密出售”。幾個人圍 在桌前看了半天,始終沒看出來這裏秘密出售的是什麽。藍衣人低垂著頭,任他們指指點點,始終一言不發。
“這裏賣什麽的?”薑春問。
“秘密。”藍衣人說。
“這也保密?”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你不說你賣的是什麽,怎麽會有人來買?”他們認定這人神經有毛病,說完之後便準備轉身離開。藍衣人盯著他們看了一會,慢慢微笑起來。這微笑緩慢展開,讓人看得心頭很不舒服。藍衣人微笑的同時,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賣的就是秘密。”藍衣人小聲說。
這話又引來一陣大笑,薑春笑著問:“什麽秘密?多少錢一個?”
“我隻有一個秘密,”藍衣人保持著令人不舒服的微笑道,“一塊錢一個。買了才知道是什麽秘密。”
“你不說是什麽秘密,我們怎麽會買?”薑春笑道。
“說得出來的,就不是秘密了。”藍衣人笑道。
其他人看著他們對答,覺得有趣。石華和馮惠慫恿薑春掏一塊錢把這秘密買下來,看這人到底搞什麽鬼。
“就當是打發叫花子。”馮惠低聲在薑春耳邊道。
“好,我買了。”薑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幣,啪地一聲押在桌上。藍衣人把硬幣拿過來,小心地收進口袋
“好,我買了。”薑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幣,啪地一聲押在桌上。藍衣人把硬幣拿過來,小心地收進口袋,朝薑春招了招手,兩人走開幾步遠,藍衣人對著薑春的耳朵咕噥了幾句,薑春笑著點頭,衝著石華他們幾個擠眉弄眼。
說完這話,藍衣人便收拾攤子準備走人,臨走前回頭囑咐了一句:“你要記住我說的話。”
“知道,放心吧!”薑春朝他揮了揮手。藍衣人神色猶豫地看了看他,歎了口氣,扛著他的椅子慢慢朝小巷外走去。薑春他們幾個沒急著走,其他幾個人圍著薑 春,讓他說出那藍衣人到底說了些什麽。薑春哈哈大笑,正要說的時候,又停下來了:“不行,我不告訴女孩子。”他這麽說的時候,其實並不是故意保密,隻是逗 逗那兩個女孩,那兩個女孩也知道這點,所以也沒追問,笑吟吟地等著他自己說。薑春說這事要先告訴男同胞,萬一有危險,也是男人來承受。這話說得大家又是一 陣大笑。薑春完全沒相信那藍衣人的話,他把石華拉到一邊,兩人嘀咕了幾句。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那藍衣人還沒有走出巷子,他們的話剛說完,那藍衣人忽然扔掉 了扛在肩膀上的椅子,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另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咽喉。這種變化讓幾個人吃了一驚,跑過去看時,藍衣人咽喉內發出啊啊的叫聲,嘴唇卻一動也 不動,臉上漲得通紅。
“你是不是病了?”馮惠彎腰問。
藍衣人搖了搖頭,一把將馮惠推開,伸出食指,直指著薑春,目光淩厲地望著 他。薑春和石華兩人麵對著目光,臉色忽然變得煞白,連連後退。杜宇嵐打電話叫了救護車,然而,沒等到救護車趕來,藍衣人就已經斷氣了,臨死前他一直死死地 盯著薑春,眼裏流露出來的怨毒目光,讓在場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救護車趕來後,發現藍衣人的口鼻已經完全長攏,沒法做人工呼吸。藍衣人就是這麽活活窒息而死的。
回大部隊的路上,幾個人都覺得心神不安,馮惠和杜宇嵐幾次向薑春他們打聽藍衣人到底說了些什麽,那兩個人卻死活也不肯說。
“他到底說了些什麽?”聽到這裏,徐風忍不住追問。
“後來,石華把這事告訴了杜宇嵐和馮惠,薑春就死了;馮惠把這事告訴了我,石華就死了;現在我告訴了你,估計馮惠也活不成了。”遊學亮說,他眼神陰鬱地 看了一眼徐風,似乎在等他阻止自己說出最後那幾個字。但徐風的目光充滿強烈的好奇,他滿懷期待地望著遊學亮。遊學亮的眼神更加陰鬱了:“那天,藍衣人在薑 春耳邊說的話是——‘你如果把這句話說出去,我就會死。’”
“什麽?”徐風愣住了,“就這麽一句話?”
遊學亮點了點頭:“就是這一句,這句話就是秘密。”
徐風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你如果把這句話說出去,我就會死——這句話本身就是秘密,同時又是一個詛咒,薑春把這話說出去了,藍衣人就死了,石華把這話說出去了,薑春就死了…….徐風總算明白了這其中的奧妙,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這麽說,現在馮惠已經死了?”
遊學亮緩緩點了點頭:“應該是這樣。”他略微頓了頓,又道:“現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裏了。”
徐風目瞪口呆。
照這麽看來,現在的情況是,如果自己把這秘密說出去,遊學亮就會死,而同時自己的命也就捏在別人手裏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說出來?”徐風問。
遊學亮苦笑一聲:“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6
馮惠果然死了,死狀和石華一模一樣,同樣是窒息而死。遊學亮悲痛欲絕,卻又無可奈何。
徐風這幾天總覺得自己心裏似乎憋著什麽東西,渾身脹得難受,那個秘密折磨得他坐立不安,似乎不找個人說出來就難受。傾訴的願望在全身遊走,他常常能感覺 到自己身上不斷地膨脹起一團東西,從鏡子裏,他看到自己緊繃的皮膚和瘦削的容顏,而那個秘密不斷從皮膚下膨脹出來,似乎隨時都會破體而出。他現在總算知道 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這種膨脹的滋味實在難受。一個人的身體是不可能承載這樣的秘密的。好幾次,他都準備對人張口,話到嘴邊又咽下來—— 這關係到遊學亮的生死,同時也是把自己的命交出去,這種事情不能不慎重。
然而,秘密憋在心裏,即使全身緊繃著,這秘密也仍舊不時想要衝出體外——多麽難受,幾乎比死還要難受。這秘密在他心中發酵醞釀著,他的身體散發出泔水的味道。
遊學亮常常驚恐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擔憂。對死亡的恐懼清楚地寫在遊學亮臉上,徐風咬牙望著他,兩人常常相對苦笑。
我還能堅持多久?
你還能活多久?
這世界上誰能抵擋秘密的折磨?
在最難受的時候,徐風身上同時冒起了7、8個凸起。他無意識地狂奔著,在這個漆黑的夜晚,他帶著再也無法掩藏的秘密,一路狂奔,想要隨便找個什麽人說出 去。然而,不湊巧的是,時間已經太晚了,這條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跑了不知多久,才在一條牆壁的根下,見到了一個乞丐。他瘋狂地撲過去想要訴說,卻被乞丐 的形狀嚇得後退了好幾步。
那乞丐瘦得如同骷髏,皮膚緊繃在身體之上。他全身到處都是碗口大的破洞,破洞內裸露著鮮紅的血肉。徐風看著他的時 候,他的胸口正迅速膨脹起一團,那一團血肉膨脹起來,無限膨脹之後,忽然“砰”的一聲,繃得透明的皮膚爆裂開來,一股令人窒息的泔水味填充在空氣裏,乞丐 身上又多了一個血肉模糊的洞。乞丐無聲地呐喊著,臉部因為痛苦而扭曲,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雙手在空中揮舞,手臂盡頭的雙掌早已不見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手臂 揮舞著。徐風驚恐地望著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蠕動的凸起——難道自己將來也會變成這樣嗎?
“你看到他了?”杜宇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徐風驀然回首,杜宇嵐正黯然地望著他。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跑到了杜宇嵐的家門口。他心頭猛然湧起一個憋了很久的疑問:杜宇嵐也聽到了那個秘密,為什麽她一點事也沒有?
不等他回答,杜宇嵐已經先開口了:“遊學亮把那個秘密告訴你了吧?我早就看出來了。”她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我當初也是你這樣,渾身脹得難受,不說 出來仿佛就會死。但是我不想害石華,也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給別人。所以我找到了這個人,”她指了指乞丐,“他不會說話,也不認字,連手掌都沒有,也就不能比 劃,我把那個秘密告訴了他,這就是最保險的,他肯定不會說出去,對嗎?”
徐風打了個寒顫。
他望著那個被秘密折磨得痛苦哀號的乞丐——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折磨嗎?
他望了望杜宇嵐,又看了看自己,又轉身狂奔起來。
他要找一個人,隨便什麽人。
今夜,必然有人在街頭遊走。這世上的人,有幾個人能抵抗誘惑,不去打聽別人的秘密呢?
(完)
故事四:食屍者
報紙上又登出了這樣一則新聞:一名70多歲的老太太,無兒無女,獨自靠撿破爛為生,前不久在其居住的小平房裏突發腦溢血死亡,一個多星期後,鄰居們聞到腐爛的味道才發現屍體……
這樣的新聞總是讓蘇亞感到毛骨悚然,她放下報紙,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將所有的燈都打開,將電視機的聲音調大,製造出一種熱鬧的景象。然而還是寂寞,房間 裏安靜的灰塵早已被她擦去,空氣透明得近似真空,一切都各安其位,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這就是獨居的好處。她很享受這種生活,但是報紙上那些孤獨者死去 的消息,總是會讓她產生不安。
假如有一天,我自己突然死去了,那會如何呢?
她想象自己在這所寬大的房子裏,突然暴發了某種疾病,或者發生了某種意外,例如觸電或者煤氣中毒之類,她想象著自己倒在地上,掙紮許久之後死去,就這樣靜悄悄地死去。
如果真是這樣,要多久才有人發現自己的屍體呢?
這個問題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感到胸口一陣憋悶,連忙去打開窗戶,同時深深呼吸了一口黃昏時帶著炊煙氣息的空氣。窗外那條安靜的街道,在黃昏時更加寂靜 了,人行道上沒有一個行人,路中央也很少也車輛經過,偶爾開過去一輛車,也開得緩慢而安靜,四周陳舊的樓房在這片緩慢和安靜中矗立著,斜陽染得它們一片暗 黃,一切都仿佛沉入了歲月深處。
她正要從窗口抽身回來,眼角卻依稀有個什麽東西一閃,她留神去捕捉那一閃而過的影像時,卻什麽活動的東西也沒有看見。
也許是一隻鳥,或者一隻狗吧。
幾分鍾後,樓道裏傳來一個孩子驚恐的叫聲:“誰?”她趕緊走到門口,從貓眼裏朝外望去。這一層樓總共隻有兩戶人家,對麵人家的孩子手裏拿著鑰匙,滿麵驚慌地站在家門口,眼睛望著通往樓上的樓梯,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貓眼所能觀察到的範圍非常狹小,隻能看到門前一小塊地方,樓梯上的情形是看不到的,從孩子的表情來看,他此時也並沒有看到什麽,那種搜尋的目光表示,他正在尋找某個人,或者某樣東西。
孩子望了一陣之後,嘴裏嘀咕了幾句,匆匆忙忙打開房門,一閃身走了進去,砰地一聲將門關嚴實。
蘇亞遺憾地輕聲歎了口氣。對於這個世界,她常常感覺自己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也許隻有通過這樣的暗中窺視,才能望見她所渴望的一種生活。正要離開貓眼之時,卻發現門外牆壁上的陰影發生了變化,似乎有人正從樓梯上走下來。
她稍微等了一會,一個人很快出現在貓眼的視線範圍內。那是一個瘦長的年輕人,一身漆黑的衣褲,皮膚白得仿佛從來沒有見過陽光。他無聲無息地走下樓梯,沒有發出一點響動。蘇亞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為何竟然打了一個寒噤。
那人在樓梯下站了一會,朝蘇亞這邊望過來。那雙眼睛帶著一種奇怪的憂鬱神情,仿佛看到了蘇亞似的,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蘇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準備閃開,忽然記起來,自己是躲在門後,那個人不可能會看到自己。
但是那人的神情,的確是像看到了她。他朝蘇亞的門前走來,走路的姿勢像一隻貓,落地無聲。
伴隨著他迎麵而來的,是一種奇特的氣息。起先,蘇亞並不知道那氣味從何而來,但是隨著那人走近,那氣味也就越濃,很獨特的味道,不能說是臭氣,可是卻讓人覺得惡心,似乎在什麽地方曾經聞到過。
男人在蘇亞的門前停了下來,悄無聲息地站立了一小會。這麽一點時間,在蘇亞看來卻漫長無比,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雙眼緊盯著那男人尖尖的雙耳——沒 錯,她沒有看錯,在這麽近的距離看來,那男人的雙耳,的確比尋常人的更加尖聳,從樓道的窗口裏射出一縷斜陽,金色的陽光停留在他的耳朵上,那又薄又尖的耳 朵被照得有些透明,耳朵上覆蓋著一層長長的金色絨毛。
蘇亞無法控製地深呼吸了一下,粗重的呼吸聲在她自己聽來似乎是太大了,而更讓她感到心跳加速的是,門外那男人仿佛也聽到了這一聲呼吸,那雙尖尖的耳朵忽然動了一動。
無名的恐懼像霧一般將蘇亞包裹起來,她覺得自己身子有些發軟,卻不敢離開門邊——她努力控製著自己輕微顫抖的身體,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然而,她無法控製自己的心跳,那顆心髒正擂鼓般地狂跳著,聲音大得讓她心驚肉跳。
男人的耳朵不斷地動著,他略微側過頭,仔細傾聽著門內的動靜,那姿態讓蘇亞想到覓食中的狼。
男人傾聽了一小會之後,慢慢朝門上靠過來,一隻眼睛湊到了貓眼上,蘇亞隻看到一隻烏黑而冷漠的眼睛在貓眼中越變越大,她緊張得全身僵硬,卻絲毫不敢離開 ——雖然說從外麵無法窺視貓眼中的物體,然而,倘若她貿然將眼睛從貓眼上挪開,貓眼中光線勢必會發生變化,這很可能會引起門外那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自 己為何會如此害怕,這種恐懼來的強烈而無道理,仿佛鎖鏈一般將她牢牢地捆住了。
男人的眼睛湊到了貓眼之上,蘇亞眼前變得漆黑一片,兩雙眼睛在貓眼的兩端對視著,令人惡心的味道更加濃烈。
就這樣不知靜默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男人離開了門邊,聳起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下了樓梯。
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蘇亞一直屏住呼吸看著他從樓梯轉彎處消失,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一霎那間用盡了,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等回過神來,她心裏除了恐懼之外,竟然隱約還有一絲失望,這讓她有些惶恐——自己在失望什麽呢?
接下來的幾天裏,蘇亞一直感到心神不寧,仿佛在期待著某件事情的發生,又仿佛在害怕著什麽。她常常豎起耳朵傾聽樓道裏的動靜,人們的腳步聲就像是一個信 號,讓她猛然從沙發上跳起來,直撲倒貓眼上——然而她看到的依然隻是那些普通的、陌生的鄰居,沒有看見那天那個男人,那個像貓又像狼的男人,隻有他,在這 麽多年內,隻有他一個人,不為任何明確的目的,曾經想要和她進行某種交流。
有多久沒有這樣不帶目的地和人交流了?
蘇亞記不起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那些親密的朋友都疏遠了,大家都那麽忙,連一個電話的功夫也沒有,她的生活就像一張脫水的羊皮,越來越皺縮,越來越沒有彈性,每天 除了定時到公司交畫稿之外,就是在街頭閑逛,而這樣的閑逛,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無論她多晚回家,也不會有人責怪,也不會有人牽掛。
這樣的生活好嗎?不好嗎?她不知道,但那天那個男人的窺探,讓她發覺了自己內心的一些渴望——她渴望有人關注自己,即使是這樣不懷好意的關注,那也表明,她至少和這個世界,還有著工作之外的某種聯係。
哪怕是被人搶劫一次也好,有時候她這麽想,那樣至少會有警察來詢問她的生活。
這天,她又獨自閑蕩在一條寂靜的街道。對她而言,繁華或者寂靜都沒有多大區別,在人群深處,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孤獨。她將手抄在口袋裏,兩隻腳高高抬起 又落下,歪歪斜斜地走著外八字路,像當初在學校裏一樣,不計較形象和儀態,自由自在地走著。她是自由的,因為她是孤單的。
她忽然覺得身後有誰在跟隨著她。
她驀然回頭,身後是空蕩蕩的大街,兩旁高大的建築將街道圍得仿佛一條腸子般狹長深遠,頭頂的天空也是一片飄帶般狹長的藍色,除了幾隻匆匆而過的貓狗,沒有別的人。
有誰會跟蹤我呢?她自嘲地一笑。
但是那種被跟蹤的感覺依然存在,並且越來越強烈,當一陣風從背後襲來時,隨風而來一股異樣的味道,那不是腥臭,也不是芬芳,說不出來是什麽味道,隻讓人覺得討厭,又仿佛有些悲傷。這股味道一進入鼻子,蘇亞的脊背便下意識地繃緊了.
就是這種味道,幾天前在家門口出現的的那個黑衣男人,就是這種味道!
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嗎?
蘇亞感到冥冥中似乎有某種提示,對這個男人和這股味道,她既感到恐懼,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
她再次回了回頭,身後,陽光盛大地鋪展在建築外牆和地麵上,即使是背陰的一麵也並不顯得陰暗,一切都坦坦蕩蕩地曝露在陽光下,而身後這條蛇一般的長街,並不見半個人影。
在很久以前,這條長街是非常熱鬧的,那時候還沒有這麽多高大的建築,四周是破破爛爛的平房,陽光在夏季異常猛烈,家家戶戶都敞開著門,從長街的街頭到結 尾,到處都可以看到人,聽到人們說話的聲音。那時候的蘇亞,和一大幫小夥伴們,在這座城市的各條街巷裏出入這,玩著他們自己創造的遊戲。想起小時候,那麽 多人,那麽多朋友,蘇亞不由露出了微笑,當她回過神來時,眼前依舊是空蕩蕩的大街,什麽也沒有。
依舊是自己獨自一個人,在過去曾經遊戲過的地方遊蕩,來來去去,那些被夏季盛陽曬得燦爛如金的時光,永遠不會回來了。
奇特的味道越加逼近了,一種柔軟而又纏綿的感覺從背後襲來,她不動聲色,加快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矗立著一動新建好的低矮建築,建築正上方懸掛著“陽光老人俱樂部”幾個字樣,那裏沒有一個人,但是門前有蘇亞需要的東西。她快步朝那裏走過去,很快就停留在老人俱樂部前,抬起頭假裝欣賞著建築外牆上的掛著的宣傳板。
她的目的並不是宣傳板,在老人俱樂部門前,那麵明亮的大鏡子裏,蘇亞清楚地看到自己一個人站著,身後是深邃的長街,一切都被太陽照得雪亮。
那種味道更加濃烈了,反射出強光的大玻璃鏡內,逐漸出現了一點黑色,盡管那麽遙遠,仿佛遠在街道的另一端,從那柔軟而敏捷的步態上,蘇亞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前幾天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黑衣男人。
他果然來了。
蘇亞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他來,也一直在抗拒著他,這種複雜的感情從何而產生,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是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親密朋友又突然出現了……她咬了咬牙,將這種古怪的感覺甩到腦後。
鏡子裏的男人越來越近了。
蘇亞的心狂跳起來,她想要回頭猛然盯著那男人,卻發現自己絲毫沒有這樣的勇氣,於是,在她自己都沒有弄明白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跑了起來。起初幾步是猶豫的,隨時準備停下來,但是她從鏡子裏看到,隨著她的起跑,那個男人的腳步也加快了,這讓她的心揪了起來。
她邁開雙腿狂奔起來。
這條街道筆直而長,蘇亞跑起來才發覺,它實在太長了,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似的。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地邁著雙腿,身後聽不到一點腳步聲,但是從風裏帶來的氣 味告訴她,那個男人正在追趕她,因為那氣味現在變得潮濕起來,仿佛浸泡了汗水一般。她不敢回頭,隻是這麽急速地狂奔著,渴望跑到有人的地方。
這並不是生命的危險。
有個聲音在腦海裏提示她。
是的,她沒有感覺到生命的危險,但是那是比死更讓她害怕的東西。這樣的急速奔跑似曾相識,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經曆,也是這樣的黑衣男 子…….蘇亞的思緒迅速地旋轉起來,一些被遺忘許久的記憶,仿佛杯底沉澱的酒渣一般,隨著她的急速運動,又浮到了表麵。
她記起來了。
很多年前,就是在這條街道上,也是這樣的夏季,陽光照得大家都猛烈的出汗,她和小夥伴們渾身汗得透濕,在長街上玩著躲迷藏的遊戲。她一個人偷偷溜進了某 處牆壁的縫隙裏,那道縫隙是她在不久前發現的,隱藏在一些垃圾和破爛之後,剛好夠讓她這麽小的身子藏在裏麵。負責尋找的孩子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其他的孩 子一個接一個被找了出來,隻有蘇亞,依舊躲在縫隙之中,沒有被發現。孩子們一起尋找起她來,這讓她越發覺得有趣,捂著嘴一個人吃吃地笑,從遮擋在外的垃圾 之間望出去,孩子們紛亂地在長街上竄來竄去,尋找著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最後,他們失去了耐心,認為蘇亞可能藏到另一條街上去了,於是他們浩浩蕩蕩地轉到 了下一條街道繼續尋找。孩子們的腳步聲走遠了,街道安靜下來,蘇亞又藏了一小會,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正要從牆縫裏鑽出來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讓她又縮了 回去。
這次來的並不是她那些小夥伴們,光從腳步聲就可以聽出,這是大人們在奔跑,奔跑之中還夾雜著呼喊之聲,仿佛在抓小偷。喧鬧的聲音海潮般 從蘇亞麵前湧過,繼續朝前方湧去,蘇亞好奇地掀起擋在前麵的垃圾,望著遠去的人群,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街道很快重新恢複了平靜,人們潮水般來,潮水般 去,空蕩蕩的石板路上,沒有留下一丁點的痕跡,小夥伴們也不知遊蕩到了什麽地方,大概早已忘記了還有一個人沒有被找到。蘇亞獨自縮在牆縫裏,莫名地產生了 被遺棄的悲哀,這條熟悉的街道,生平第一次,讓她覺得有些冷漠了。
又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蘇亞心中一喜,以為是小夥伴們來了,連忙重新將自己掩藏好,隻留下供觀察的一點縫隙。
來的並不是小夥伴,而是一個男人。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全身裹在緊繃繃的黑衣服裏,衣服比他本人更瘦,他幾乎快要將衣服撐破了。他走路的姿勢十分敏 捷,像一隻貓,眼睛警惕地四處打量著,那張蒼白的臉上充滿了緊張的神色。蘇亞本能地感覺到這個男人是她必須提防的,她一動也不敢動地縮著身子,眼睛卻更加 密切地注視著那男人。
那男人並不是獨自一個,他肩膀上扛著一個大件的物體,起初蘇亞以為那是個大麻袋,等那人走得近了,她才發覺,那人肩上扛著的,竟然也是個人,不由大為驚訝。
肩膀上那人是個女人,年紀很老了,一頭花白的長發從男人的肩頭垂下,她的頭也這麽倒懸在男人肩頭,一雙眼睛似睜非睜,間或發出一兩聲呻吟。
蘇亞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這種味道,正和多年以後她在另一個黑衣男人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非香非臭,令人厭惡。
男人和女人經過蘇亞身邊時,女人的眼珠忽然轉動了一下,她的眼光停留在牆壁上,蘇亞感覺到她看到了自己,連忙又朝裏縮了縮,不料這一縮,反而弄出了響聲。
“誰?”男人猛然跳開來,凝視著牆縫。
蘇亞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這男人讓她害怕,那女人也讓她害怕,她隻是抱著雙腿,盡量將自己蜷縮起來。
“快走吧,別管這麽多了。”女人呻吟著到。
男人搖搖頭:“也許是個叫花子,可能快死了。”他快速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行了,你有我還不夠嗎?”女人生氣地捶著男人的脊背,那雙枯黃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不夠嫩。”男人毫不客氣地說。
嫩?
這個詞讓蘇亞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她忽然想起最近一直在孩子們中流行的一個傳說,據說在這座城市裏,來了一群怪物,它們每到夜晚就會從城市的角 落裏鑽出來,專門抓住那些夜晚還沒有回家的孩子們,把他們抓緊洞穴之中,燒開一鍋水,放好油鹽醬醋,然後將孩子扔進去……這個故事有許多個版本,有的版本 裏,那些怪物並不是煮食孩子,而是用火烤,細節雖然不同,但是吃人的怪物這一點,無論城南城北,說法都是完全一致的。由於這個傳說的出現,每天夜幕剛剛降 臨時,全城的孩子們都縮在家中不敢出來。但是這還不夠。傳說並不僅限於在孩子們中間傳播,連大人們之間也開始流傳起來,大人們的神色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重, 警察特別組織了巡邏隊晝夜巡邏,但是,人們還是不斷發現吃得隻剩下骨架的人類屍體——這也是傳說,蘇亞自己並沒有見過那些骨架,所以她心裏一直半信半疑。
然而那天,那個黑衣男人說的話,卻讓她立即聯想到了這個傳說。
那男人嫌那個老女人的肉不夠嫩?那麽自己的肉應該比較合他的胃口了……蘇亞越想越害怕,眼見著那男人緩緩放下了那個老女人,朝自己這邊走來,她眼睛越瞪越大,終於忍不住尖叫起來:“不要吃我!”
這一聲喊叫讓男人全身一震。
沒等他有什麽反應,潮水般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那些追逐的人們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一般,一瞬間便冒了出來,飛速朝他跑了過來。男人愣了一下,回頭望望坐在地上的老女人,便獨自一人飛奔起來。
“等等我,帶我走呀!”老女人悲戚的聲音被潮水般的人聲淹沒了,人們密密麻麻朝男人奔跑的方向覆蓋過去,老女人朝那個方向努力爬動著,爬了不到兩步,便失去了力氣,隻是徒然地朝前伸著雙手,喃喃道:“別扔下我……”
蘇亞一直縮在牆壁裏,警惕地望著這個女人,既不敢出來,也不敢說話,直到這女人一口一口地吐盡最後一口氣,再也沒有動靜。
這件事對蘇亞的刺激很大,當天發生的事情,她過後便完全忘記了,許多年來從未記起過,若不是許多年後的今天,自己被一個同樣的黑衣男人追蹤,她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曆。
怪不得自己覺得這種氣味似曾相識,原來早在八歲那年,自己就曾那麽近地聞到過這種味道。蘇亞一邊想一邊跑著,腳底下毫不含糊,她朝身後瞥了一眼,黑衣男 人依舊跟隨自己,跑得十分輕鬆——當年那個黑衣男人有沒有這麽尖的耳朵呢?她沒有印象了,她依稀記得,那個老女人當時就死了,事後人們發現她並不是吃人的 怪物,而是被怪物擄去要吃的食物,幸好半路上被蘇亞的尖叫引來了人們,這才免去了被吃的命運。不過她的命運也並不比被吃更好,她是一個寡婦,無兒無女,也 沒有親戚朋友,屍體被幾個單位推來推去,後來已經發臭了,這才被民政局拿去匆匆燒了,據說骨灰也沒有掏出來,就留在焚屍爐裏,和其他人大量的骨灰混在了一 起。蘇亞以前不記得這件事,現在想起來了,她不由感到奇怪——既然那女人是那個黑衣男子擄去的食物,為什麽她還那麽迫切地想要和他一起走?她回想起他們之 間的對話,那實在不象是吃人的怪物和食物之間的對話,倒像是一對私奔的情人——如果年紀不是差別那麽大的話。
蘇亞這麽亂七八糟地想著,鼻間忽然聞到極濃的那種味道,一隻柔軟的手搭上了她的脊背,她全身觸電般地一震,忽然發現自己跑了這麽久,其實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小姐,你不用害怕。”黑衣男人繼續將手搭在她肩上,語氣溫和地道。
蘇亞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要吃我?”她突如其來地問。童年時代那個被遺忘的傳說重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心裏充滿了恐懼,在這個明知自己已經無法逃脫的時候,她決定先弄清楚那個傳說的真假再說。
男人露出驚異的神情——其實他還很年輕,甚至算得上俊秀,隻是臉色太蒼白了,神情也太過陰鬱。
“你聽說過我們?”他驚訝地問。
這麽說那個傳說是真的?他們真的是吃人的怪物?蘇亞恐懼之極,卻反而輕輕笑了:“準備怎麽吃我?煮還是烤?”她很奇怪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個問題,這是她童年的另一個疑問,在吃人的傳說流行的年代裏,蘇亞一直疑惑怪物們吃人的方式。
男人也笑了,這一笑便露出了一排細小而鋒利的牙齒,那是貓一樣的牙齒,每一顆都很小很尖利。
“這是我們的名片。”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張精美的名片遞過來,蘇亞機械地接過來,朝上麵掃了一眼,一行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為孤獨的你解決你最擔心的問題。”
眼前倏然一閃,黑衣男人已經飛快地跑遠了,仿佛一枚遠去的子彈,當她發現他在離開時,他已經快要從她的視線中消失,如此驚人的速度讓蘇亞呆了一呆——以這種速度來看,黑衣男人先前追逐自己,完全是在“走”而不是在“跑”。
黑衣男人消失了。
蘇亞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捏著那張名片,慢慢地往回走。
為孤獨的你解決你最擔心的問題。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自己是孤獨的嗎?
是的,她知道自己是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現實中認識的人,如果這還不算孤獨,那麽孤獨肯定是不存在的。
孤獨的自己,最擔心的問題是什麽?
她想了很久,一會兒覺得自己什麽都需要麵對,什麽都需要擔心,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解決,沒有什麽能難倒自己。
那麽還擔心什麽呢?
除了那一行字之外,名片上還有一個名字——舒明,這大概是剛才那位黑衣男子的名字,底下是公司電話、郵箱,但是沒有公司名稱和地址,這倒是很奇怪。
不,我沒有什麽要擔心的問題——她下定了決心,不再理會這張名片,回到家中之後,將名片隨手朝桌上一扔,順手抄起舊報紙堆,無意識地翻了起來——一些打 著紅色標記的新聞是她特別關注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對這類新聞就是如此關注,每當看到,便會標記下來,直到報紙上落滿的灰塵開始嗆人,她才會將那些 舊報紙扔掉,然後繼續在新的報紙上尋找相同類型的新聞,繼續標記,繼續保存。
她一一翻看著這些大同小異的新聞,心頭閃過無名的悲哀,一個念頭猛然從腦海裏跳了出來——她忽然明白了那個黑衣男子的職業是什麽。
她也終於明白了,孤獨的人最害怕的是什麽。
她想起當年街頭那個花白頭發的老女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是多麽害怕被另一個黑衣人所拋棄。
她現在理解她了。
隻是她還不理解他們。
名片還扔在桌上,她拿起來,依照上麵的電話,緩緩地按下鍵,按到一半時,她停了下來。
真要如此嗎?必須如此嗎?
她再次詢問自己,事情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然而當她想想自己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如此的孤獨,這件事情,似乎也隻有如此解決。
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她一鼓作氣地撥打了電話:“喂?”
“喂?”對方是那個黑衣男子溫和的聲音。
“舒明?”
“嗯,是我,”她感覺到舒明在電話那頭無聲地笑了,甚至聽到他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一定會打電話過來。”
“為什麽?”
“因為你很孤獨。”
“嗯。”
“你大概已經明白我們的服務內容了?”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你們的收費情況呢?”
那邊輕輕笑了一下:“我們不收費,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這倒的確是真的,她又顫抖了一下。
她也終於理解了他們。
“你們是什麽?”她問。
“人,”對方說,“我們也是人。”
“但是你們為什麽……”她沒法繼續說下去了。
“人類的曆史上有很多災難,”舒明說,“有時候是旱災,有時候是澇災,有時候是蝗災,或者其它各種災難,很多時候,糧食都是匱乏的,人吃人的事情,在曆史上也並不少見。”
“對。”
“有一個時期,這種糧食匱乏的局麵持續得太久了,以至於好幾代人,都不得不依靠吃人來生存下來……”
“是嗎?”蘇亞的心裏發酸,“我沒有聽說過。”
“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流傳下來,”舒明笑道,“那些習慣了吃人的人們,有一部分的身體內部結構發生了變異,”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下去,“他們除了人之外,再也無法消化其它的食物。這種人就是我們的祖先。”
“你們吃了多少人?”蘇亞的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形狀。
“我們不吃人。”舒明苦笑道,“我們也是人,沒有人喜歡吃人,我們也不喜歡,吃人總是讓我們產生罪惡感,自從食物豐富以來,我們的祖先嚐試過各種人類的 替代品,但是沒有辦法,我們的身體機能注定了我們隻能吃人。最後,在良心和生理需要之間,我們的祖先采取了折中的辦法——他們吃屍體,並且隻吃屍體,我們 自稱為食屍者——這種傳統一直延續下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們有嚴格的法律,和你們普通人類一樣,甚至更好,自從幾千年之前我們這一種人產生的時候開始, 我們就從來沒有為了口腹之欲而殺過一個人。”
“有那麽多屍體嗎?”蘇亞十分懷疑。
“不,遠遠不夠,所以我們的人數也越來越少,現 在,全世界的食屍者大概隻剩下不到1萬人——你應該覺得我們高尚,長期以來,人類曲解我們,圍剿我們,獵殺我們,而我們除了躲閃,什麽也沒做,”他又苦笑 了一下,“也許我們天然就覺得心中有愧吧,吃自己同類的屍體,這是我們的原罪。”
“那麽你們的服務?”
“我正要說到這裏,”舒明 耐心地道,“所有的顧客都會願意知道我們的曆史,我們也很願意解說。到了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屍體被火化,我們的食物也越來越少,有一段時間,我們減員的 速度可以和瘟疫中死去的人數相媲美,直到近五十年來,我們找到了替代的辦法,這才維持了人數的穩定。”
“我知道了,”蘇亞代替他說下去,“你 們發現,這個世界上有越來越多孤獨的人,他們活在世界上,沒有人理會,也不認識任何人,他們死了,也沒有人替他們處理後事,甚至死了很多天之後,直到屍體 發臭了,才被人發現,”她看了一眼那些報紙,那上麵全都是這樣的新聞,“於是你們開始了這項生意,你們幫那些孤獨的人處理他們的屍體,”她閉上眼睛,深深 地吸了一口氣,“你們吃掉我們的屍體!”她沒有留意到自己在這裏的人稱代詞已經由“他們”變成了“我們”。
“是的,你說得沒錯,”舒明的語調很平靜,“幾乎所有孤獨的人,他們都不害怕死亡和疾病,但是他們卻很擔心自己死後屍體孤獨地發臭。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現在甚至有了存貨。”
當然,世界上孤獨的人越來越多了,蘇亞想。許多年前那個老女人,那麽渴望黑衣人帶走她,因為她知道,隻有那個黑衣人,會認真地將她的屍體消滅幹淨,不會 讓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形象以腐敗告終——老女人沒有那樣的幸運,她的心願被年幼的蘇亞破壞了,她的屍體也終於在荒涼的人世間腐臭,然後被遺棄。
蘇亞想到自己的孤獨——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她就一日比一日孤獨,許多年前的老女人,也許就是許多年後的她自己,她想到自己獨自在房間裏死去而腐臭的情形,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幸好這個世界上有食屍者——他們是聰明的,隻要一張名片,不用說更多的話,他們知道,孤獨的人最終會明白這個道理,最終,他們雙方會取得聯係,各取所需——我需要安靜,而他們需要食物。
“我們怎麽合作?”她一邊想著,一邊冷靜地問。
“我們每三天給你打個電話,如果是大熱天,則是每天一個電話,你隻要接一下表示你還活著就行,如果有事外出,你最好在前一天的電話裏告訴我們聯係方式和 外出地址,這樣方便我們追蹤你——如果你沒有接我們的電話,我們會在第一時間趕到你的家中,確認你死亡之後,我們會處理你的屍體。”
“不錯,”她說,“那我的財產怎麽辦?”
“我們不負責,”舒明笑道,“通常孤獨的死者,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去向,也沒有人發現他們已經不在了。”
“所以房屋和財產就歸你們了。”
“你也可以用其他辦法處理,但我們不負責。”舒明道。
“就歸你們吧,你們明知道我沒有其他的處理方法。”蘇亞疲倦地道,“你什麽都說了出來,難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舒明笑了:“你向什麽地方泄露?”
蘇亞怔住了。
是啊,我連一個可以傳播小道消息的熟人都沒有,孤獨,多麽純粹的孤獨。
舒明輕輕地掛了電話,蘇亞歎了一口氣,將桌上那些孤獨的死亡者的新聞都扔進了垃圾桶——不需要這些新聞了,她不用再為這樣的事情擔心,自己將會消失得很徹底,不會醜陋,也不會發出惡臭,這就足夠了。
窗外,天空明朗而燦爛,以後,每天都會有一個電話——多麽荒謬啊,今後,與自己聯係最多的,竟然是已經蛻變為異類的他們。
她打開窗戶,探頭出去,繁華的城市在她的目光下喧囂沸騰,這是一個多麽繁華、多麽熱鬧、多麽擁擠、然而又多麽荒涼和空曠的世界!
(完)
故事五:減肥
徐曉又喝醉了。
這樣的夜夜買醉,一年多來似乎已經成為習慣,倘若有一個夜晚是清醒的,她的心中便會充滿強烈的罪惡感,似乎是虧欠了一份債沒有償還。
她歪歪斜斜地走著,淩晨三點的街頭,即使是習慣了夜生活的人們也都已經睡了,這是一條色狼出沒的大街,每個女人經過這裏都感到害怕,隻有徐曉是安全的,甚 至是過於安全了。有時候她會自嘲地想:碰上我,也許那些色狼反而覺得不安全了吧?這麽想著,她淒慘地笑了起來,路邊黑漆漆的櫥窗玻璃裏隱約映出一個人影。 她朦朧中望見那人,不由吃了一驚,踉蹌後退幾步,凝神一望,那個體態雍容的人影原來是自己的。麵對自己她似乎恢複了幾分清醒,怔怔地看了許久——這樣看並 不能看得多麽真切,隻依稀望見那一身得體的服飾裹著一個風韻猶存的身子。
其實,這樣也並不難看啊。她怔怔地想。
然而,就在此時,許諸良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沒辦法,你胖了,一點靈氣也沒有,我沒辦法假裝喜歡你……”
她忍不住嗚咽一聲,繼續踉蹌著前行——兩年來一直如此,每當她對自己略微有些欣賞,許諸良那些話總是會一遍一遍仿佛錄音般出現在腦海裏,讓她對自己徹 底死心——是的,胖了,老了,看上去是凝固的一團肥肉,沒有人喜歡也是很正常的。她苦笑著,打了一個刺鼻的酒嗝,不由悲從中來,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就算知道丈夫變心的原因,她也毫無辦法。兩年來,絕食、瑜伽、針灸、蛔蟲……各種稀奇古怪的減肥方法她都嚐試過,但是體重依舊隻升不降,加上減肥造成 的精神緊張,整個人變得毫無神采,許諸良雖然還沒有和她離婚,但是已經有大半年不曾回家,在外邊公然和一個女人以夫妻相稱,這段婚姻的毀滅是必然的結局 了。
而她也終於絕望了。
沒有什麽能這樣徹底地摧毀一個女人,雖然她依舊是大家公認的美女,但是丈夫每次見麵的惡意刺激,讓她最終認定自己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醜陋女人,而這醜陋的根源就是肥胖。
如果能夠減去這一身的肥肉,就是死也甘心。她默默地想,淌著眼淚在漆黑無人的街道上走著——連眼淚也似乎充滿了苦澀的酒精味道。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攔江大橋之上,黑色的江風帶著水氣漂來,借著酒勁,她爬上了兩米高的橋欄,在上麵站得筆直,眼睛直直地朝下望去。沒有月光,隻有一 些昏暗的燈照著水麵,細碎的桔黃色光芒在腳下閃爍著,水麵如同烏龍茶果凍一般柔和地波動著。她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衝動,想也沒想,膝蓋一曲,便朝下跳去。
預料中的淩空而下並沒有來臨,她隻覺得腳下一空,手臂一緊,一股柔弱而堅決的力量將她從半空中拽了回來,她落到了橋麵上。
“你幹什麽?”一個女人驚訝地問她。
徐曉頭暈目眩,耳邊聽著流水淌過的聲音,一陣後怕襲擊了她,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也哆嗦起來。
幾乎就死了!
她哆嗦幾下,這才反應過來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慌忙抬頭要感謝對方,不料這一望,自己倒先怔住了。
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女人,雖然容貌說不上多麽漂亮,但是身體玲瓏凹凸,仿佛磁石一般透出一股吸引力。看起來非常年輕,一點皺紋也沒有,眼神卻十分滄 桑。女人一手抓著她的胳膊,一手撫著自己的胸口,似乎還沒有從徐曉跳河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她的手看起來柔弱無骨,在黑夜裏閃著珍珠般柔和的光澤。徐曉感覺 自己被她珍珠的光澤籠罩著,不由眯起了眼睛,自慚形穢起來。
“什麽事想不開?”女人見她不回答,又問了一遍。
徐曉羞愧地搖了搖頭,仔細看了看女人,將對方和自己默默對比一番,又歎息著搖了搖頭,嘶啞著嗓子道:“謝謝。”說完便歪斜著身子,轉身準備離去。
“因為男人?”那女人的聲音像針尖般紮了過來,徐曉全身一震,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果然是因為男人,”女人篤定地說,走了過來,拉住徐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歎了口氣,“你還不算醜,比我當年漂亮多了。”
“你?”徐曉疑惑地望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笑了笑,鮮紅的嘴唇如同一朵玫瑰在黑夜裏綻開:“我家不遠,去坐坐?”
徐曉猶豫地望著她,對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一向是十分警惕的,即使對方救了自己一命,這份警惕也絲毫不曾減弱。
女人猜測到徐曉的心思,抿嘴笑了笑:“我不會害你的。”她自顧轉身朝前走,裹在黑色長裙裏的身體蛇一般扭動著,搖擺出迷醉的波浪,她在身後拋下一句話:“連死都不怕還怕跟我走?我當年比你還不堪…….哈哈哈哈……”
徐曉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望著女人越去越遠,笑聲在夜色中隱約傳來,仿佛一道陷阱。
是啊,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好怕的?
徐曉被她那句話打動了——她說她當年比自己還要不堪,那麽現在的她為何如此妖嬈?她感覺有些神奇的事情要發生了,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跟在女人身後走了起來。
一路上兩人都沒怎麽說話,隻互相交換了個姓名,那女人名叫胡玲,家不遠,走了十來分鍾就到了,江濱一棟小別墅,黑漆漆的,沒有燈光。
“到了。”胡玲將別墅大門打開,回頭望著徐曉。
徐曉朝內探了探頭,黑乎乎一團,什麽也看不見。
“你一個人住?”
“嗯。”胡玲走進了屋子,徐曉猶豫一下,也跟了進去。
屋子裏散發出一股陰涼的味道,胡玲沒有開燈,將門關好後,點亮了一支放在桌上的蠟燭。燭光下可以看見客廳裏的窗戶都緊閉著,垂著厚厚的深色窗簾,家具也都 是深色的,唯一的亮點就是這橘黃色的燭光,在最開始的時候晃動兩下之後,燭光也安靜下來,整個房間都非常安靜。這種安靜讓徐曉感覺很不舒服。
“停電了嗎?”她問道。
“沒有,但是我不喜歡電燈。”胡玲這麽解釋著。
徐曉壓抑住內心的不安,在鋪著金絲絨的大木椅子上坐下來。胡玲悄無聲息地在屋子裏走著,仿佛是滑行在水麵上,一點風也不帶動。她很快泡好兩杯花茶,一人一杯,在桌邊坐定,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本相冊。
“你看看。”胡玲將相冊遞給她。徐曉翻開相冊,內中全部是一個女人的照片,那女人肥胖臃腫,身體完全變形,眼神蒼老而無神,看起來十分淒慘。
“這是以前的我。”胡玲喝著花茶笑道。
徐曉看看照片又看看胡玲,露出不相信的眼神——雖然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有幾分像胡玲,但是兩人絕對不是同一個人,那女人的年齡可以做胡玲的媽了。
“你不相信。”胡玲說,“先說說你為什麽要跳河。”
她的語氣雖然很溫柔,但是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或許是那杯花茶的溫度,甚至,也許就是這裏的環境適合傾吐心事,總之,徐曉沒有多想,便將自己和許諸良之間的事情說了出來,說到後來,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胡玲安靜地聽著,一直到徐曉說完,她終於歎了一口氣:“男人都是這樣。”她側頭望著徐曉,凝視著她,看了許久,直看得徐曉毛骨悚然。
“看什麽?”徐曉問。
胡玲笑了:“你比我漂亮。”她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拈在手指間,笑著問徐曉:“想不想減肥?”
徐曉屏住了呼吸。
“想不想像我一樣變得漂亮?”胡玲的聲音充滿誘惑。
徐曉眨了眨眼,拚命點頭。
胡玲探手過來,將那個透明的玻璃小瓶遞給徐曉:“喝了她。”
徐曉想要問什麽,那燭光忽然莫名地搖晃了一下,玻璃小瓶閃著脆弱的光,她忽然感到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這機會如同玻璃一樣脆弱,以至於她如此害怕失去,甚至來不及思考,便一仰脖喝下了玻璃瓶中的液體。
平淡的味道,如同白開水,喝下去的一霎那,徐曉心頭一陣悸動。
將會發生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發生,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是那樣鬆弛臃腫。胡玲微微一笑:“別急,明天這個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是什麽?”徐曉這個時候才想到問這句話。
“減肥藥。”胡玲說。
兩個女人又坐著說了許久的話,隨著時間的流逝,徐曉終於打起了嗬吹,而胡玲卻越來越是精神奕奕。
“我該走了。”雖然心中十分不舍,徐曉還是察覺到自己在別人家裏打擾得太久了,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
“好吧。”胡玲也站了起來。
“那個…….”徐曉有些羞澀地道,“減肥藥……能不能讓我再帶一些回去?”
胡玲似乎沒有聽到這句話,舉著蠟燭將她送到門口:“一天後見效。”
徐曉站在門口的月光裏,回頭望望胡玲,那女人正斜斜地靠在門框上,手裏的蠟燭光柔和地包圍著她線條起伏的身體,看起來很像一幅油畫。
那藥,真的有神效嗎?她腦海裏浮現出相簿上那個醜陋而衰老的女人,心裏充滿了疑惑。
“再見。”胡玲朝她招手告別,白色的手如同一片花瓣在月光下發光。
她也揮了揮手,帶著一肚子疑問,緩緩離去。
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裏自己變成了胡玲,舉著一盞蠟燭,在黑乎乎的房間裏獨自行走,想要找到一扇門,然而四壁都是嚴絲合縫,一點出去的孔也沒有給她留 下。她在夢裏那間封閉的房間裏走了一夜,始終沒有走出來。直到鬧鍾聲響了起來,她驀然從床上坐起,窗外的陽光斜鋪了半張床——早晨到了。
她鬆了一口氣。
梳妝台的鏡子上照出她的容顏,依舊是豐腴白皙的臉,因為做夢的緣故,眼圈下一圈淡淡的黑色透了出來。
一天見效。
胡玲最後那句話在她耳邊反複翻騰——一天,果然能見效嗎?她苦笑著搖了搖頭,但願如此。
出門時已是九點多鍾,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明亮的陽光無所不在。雖然是初秋,天氣還是很熱,隻走了短短幾步路,她便出了一身的汗,包裏帶的紙巾很快便擦拭完了,而汗水還在不斷地冒出來。
還沒有走到辦公室,汗水已經將薄薄的衣服完全濕透,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不見一寸幹紗,仿佛曾經穿著衣服進行過淋浴一般。
而汗水還在不斷湧出。
身體散發出強烈的汗水氣息,在人群中走過時,人們紛紛側目,露出驚訝的目光,並且自動給她讓出一條路。從他們的眼光中,徐曉可以想象出自己的模樣。她感到有幾分羞愧,再也顧不得矜持,匆匆走到一家商店的櫥窗前,通過鏡子般的櫥窗打量著自己。
櫥窗裏映出一個狼狽的身影,頭發被汗水濕得緊貼腦門,整個人仿佛剛剛被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她終於明白人們那種奇怪目光的含義——他們一定以為她是不小心落到了水裏。
這個樣子顯然是無法上班的。她隻得匆匆又往回走。
衣服已經濕透了,再也不能吸收多餘的汗水,但是汗水還是泉水般從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湧出,它們順著身體朝下流,很快便沿著衣服的邊嘀嗒而下,徐曉走過的路上,留下了一路淋漓的水印。她發現這個情況之後,越發羞愧,幾乎是小步跑了起來。
終於到家了。
她喘了一口氣,進門之後,立即打開冷氣猛吹。
溫度是降下來了,但是汗水還在不斷地流,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陽光從窗口射進來,被冷氣衝得不帶絲毫火氣,但這不妨礙她的身體不斷出汗。
她感到非常疲倦,心裏漸漸產生了恐慌——這樣的流汗顯然是不正常的,到底是怎麽了?
向公司打過電話請假後,她走到浴室準備洗澡。脫下衣服轉身對著鏡子一看,自己不由愣住了。
鏡子裏那個女人的確是自己嗎?
昨夜睡前還照過鏡子,記得腰間的救生圈仍舊令自己絕望,脖子也粗得開始下垂,整個身體都顯得十分臃腫,然而此時一看,雖然離苗條尚有距離,腰身卻已凹了進 去,皮膚開始緊繃起來,似乎驟然間被人抽去了脂肪——偏偏這種突然的瘦並沒有影響到自己的膚色,相反,皮膚似乎更加有光澤了,麵上白裏透紅的,煞是喜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徐曉又驚又喜,在鏡子前裸著身子轉換姿勢,自我欣賞了許久,不由暗暗讚歎。
看來胡玲的藥,果然具有奇效。
這樣自我陶醉了半個小時之後,她才洗澡更衣,心裏喜滋滋地盤算著,依照這樣的速度,不用一天就可以恢複少女時代的風采了。帶著這樣的憧憬,她跑到儲藏室裏拿出塵封已久的學生時代照片看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每過幾分鍾便跑到鏡子前打量一番,期待奇跡繼續下去——可是鏡子裏的自己,似乎再也沒有變化。
難道藥效終止了?
她著急起來,又恐怕是自己眼睛看錯了,便拿皮尺來量,拿秤來稱,過兩分鍾便量一次、秤一次,如此折騰了一個小時,卻再也不見減肥的奇跡出現。
藥效果然終止了。
她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雖然較之昨夜已經大有改觀,但是距離美麗仍有天淵之別,胡玲不是曾經承諾自己能變得和她一樣漂亮嗎?莫非是藥喝得少了?然而,她分明說過,這樣的藥量已經足夠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徐曉開始思考起來。
房間裏的溫度已經降了下去,窗外雖然仍舊是豔陽高照,屋內卻沒有射進陽光來,反而似乎有些冷了。徐曉摸了摸有些涼意的胳膊,起身將空調的溫度調高一點,並且站到了陽台上。
陽台上被玻璃四麵封閉著,陽光灑滿一地,而又在空調的勢力範圍內,因此溫度十分適宜,不冷不熱。徐曉在這裏站著十分舒服。她仍舊在繼續思考著剛次的問題,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感到心煩意亂。
汗水又悄悄地冒了出來。
等徐曉發現自己在出汗時,身上剛換的衣服已經濕了一半,她更加煩躁,覺得連老天都在跟自己作對,正要再去換衣服時,腦子裏靈光一閃,停了下來。
也許這並不是老天也跟自己作對!
她回想起那些減肥的廣告,那些燃燒脂肪的招數,多半是以汗水的形式將脂肪排了出來——那是真是假姑且不論,自己的確是在出了那麽一場大汗之後才瘦了下來的。
這麽說,胡玲給的那種藥,其實就是讓自己以這種方式減肥?
發現這點之後,她欣喜不已,索性走進屋內,將自己捂在被子裏,希望汗水出得更多。
不料,這樣捂在被子裏之後,被子被原有的汗水弄得潮乎乎的,新的汗水卻再也不出來了。
這又是怎麽回事?
徐曉並不是個愚笨的人,這一次她沒有急於做什麽事情,隻是坐在床上,仔細回想今天早晨的全部經曆,終於讓她發現一件事——自己出汗並不是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而是因為陽光。
隻有在陽光的照射下,自己才會汗出如洗,也許陽光正是那種藥的催化劑。
想到這個,徐曉立即下床,重新站到陽台上,全身都沐浴在陽光裏。
果然,沒兩分鍾,汗水又像泉水般地冒了出來。
證實了這一點之後,她心定下來,索性搬了張躺椅,將皮尺、磅秤和一麵落地鏡都搬到陽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從鏡子裏看著自己。
這的確是個神奇的景象。鏡子裏的自己,仿佛一個正在漏氣的充氣娃娃一般,一點點地變瘦,這種變化用肉眼便可以察覺到,她親眼看著自己的雙下巴慢慢消失、胳膊一點點變細、皮膚越來越瑩潤光亮…….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體重直線下降,皮尺縮小了一寸又一寸。
看來不用多久就可以恢複成當初的美女了。
她在鏡子前心滿意足地看著這種變化的發生,唯一讓她不安的是,身體上冒出的汗水並不清澈,而是粘乎乎的油一般的液體,這些液體浸透了她的衣服和身體下的帆 布躺椅,滲透了躺椅之後,落到了地麵上,現在,地麵上已經聚集了一灘人形的油性液體,看起來有幾分可怖,加上自己正在不斷地縮減著,這讓徐曉想到一個詞 ——溶化。
自己就像一個正在溶化的糖人。
這種感覺讓她心裏微微不安,但是鏡子裏凸現出來的美麗讓她很快忽略了這種感覺。
這樣過了一上午,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汗水漸漸地停住了。
鏡子裏的徐曉,宛然少女,身體玲瓏有致,皮膚光亮如玉,連目光也清澈如水起來。麵對鏡子,徐曉驚歎不已,消失了許久的一種激情,忽然在心中湧動起來。
確定的確再也不出汗以後,徐曉又洗了個澡,吃過午飯,安穩地睡了一覺之後,便起床上班。上班之前她遇到一個難題——沒有適合自己的衣服。那些給中年雍容的 婦人穿的衣服,不適合現在這個少女般的自己,她左挑右揀,最後隻好選了幾件學生時代的衣服穿好,雖然舊了,卻是更能襯托她全身洋溢的活力。
那種藥的效果太好了。臨出門前,她忽然感到害羞起來——一夜之間變成這個模樣,別人會怎麽說呢?這麽想來,她才想到自己要變得美麗的目的,原是為了留住許諸良。既然今天已經請了假,那便不忙上班,先去見見許諸良要緊。
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去買一套合適的新衣服,然而朝鏡子前一站,自信心頓然暴漲——人一變樣,連衣服也仿佛變得漂亮起來了。
趕到許諸良辦公室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公司裏的人原本是認識徐曉的,但是竟然沒有人認出她就是老板娘,這讓她心裏十分得意。許諸良的辦公室在那間小公司的最裏邊,門是關著的,徐曉準備推門進去時,前台小姐攔住了她,很有禮貌地詢問她的來曆。
“我是徐曉。”因為心情好,她一改往常的生硬口吻,語音非常柔和,簡直有些悅耳了。
前台聽她這麽說,露出驚奇的目光,下意識地道:“怎麽會……”這個一貫拘謹的小姑娘,此時忘記了禮貌,無限逼近徐曉的麵孔,仔細觀察著,徐曉微笑著將自己的臉朝她湊過去,等著她確認。
“天哪!”前台終於發出了驚呼,這在徐曉意料之中——有多久沒有因為容貌而讓人驚歎了?這種滋味實在是享受。
“真的是您……徐姐,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漂亮了,嘖嘖……”前台圍著徐曉的身體轉著圈,不斷從牙齒縫裏噝噝地吐氣表示稱讚。公司其他的人也暫時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圍攏過來,同樣為徐曉的變化而驚歎。徐曉被人們包圍著,充分享受著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讚歎。
這樣眾星拱月地狀態持續了幾分鍾後,徐曉打斷了眾人的話:“好了,我來找許諸良。”
這話一出口,大家的聲音都停了下來,露出了尷尬的表情。徐曉望著許諸良辦公室緊閉的大門,心知肚明,辦公室內一定有個女人。
那就鬥一鬥吧!
如果是昨天,徐曉一定會掉頭離去,因為她沒有鬥爭的資本,然而,今天已經不同了。
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這場鬥爭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對目瞪口呆的眾人微笑一下,輕輕敲響了房門。
眾人識趣地散開了。
“誰啊?”許諸良不耐煩地問。
“我。”徐曉說。
裏麵有一些輕微的動靜,然後好一會沒聲音,接著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又過了一小會,許諸良才走過來將門打開——門開的時候他臉上早準備了滿臉厭煩的表情,看到徐曉他的神色變了,眼睛灼灼發亮起來。
這樣的光亮,在一路走來之時,徐曉已經領教了許多,對此她隻是微微一笑。
“你是?”許諸良沒有認出她來。
“連自己老婆也不認識了?”徐曉說。
許諸良好像沒聽懂這句話,疑惑地看著她,她仰頭迎接這他的目光——麵頰、頸部、手臂…….沒有什麽地方經不住眼光的考驗,她滿意地看到這個男人的眼睛越瞪越大,終於露出她預料中的驚訝表情。
“徐曉?”許諸良摒住呼吸,小聲道。
徐曉點點頭。
許諸良後退幾步,從上到下打量著她:“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不喜歡嗎?”徐曉問。
“不不不,”許諸良連連搖頭,搓著雙手,露出欣賞的表情,“當然高興了,快進來。”
屋內當然不止許諸良一個人,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長腿長手的女孩,正橫著眼睛望著徐曉。應當說這個女孩比現在的徐曉還要漂亮,但是,僅僅是漂亮而已, 徐曉用餘光一掃,便知道這女孩已經輸了——許諸良雖然好色,卻並不是沒有品味的人,他通常喜歡內外兼具的女子,而那種女子實在不容易找,因此兩相權衡,也 隻有舍內而取外了。徐曉經過今天的變化,外在之美已經無可挑剔,加上年齡和閱曆帶來的修養,那年輕的美女在她麵前一站,立即如同甘蔗一般,嚼過之後便毫無 味道了。許諸良也很是無情,為了討好徐曉,對那女孩冷著臉一揮手,那女孩臉上的驕傲之色立即褪去了,她顯然還沒弄明白狀況,睜大眼莫名其妙地望著許諸良。
“出去,我太太來了。”許諸良說。
女孩這才回過味來,愣愣地盯著徐曉看了一陣,在暗自的比較中敗下陣來,羞愧地出門去了,徐曉並不同情她——之前自己比這更加狼狽時,也不見什麽人來同情自己。
她正在想著心事,不堤防許諸良已經到了跟前,正滿眼含笑地望著自己。徐曉微微歎息一聲。自從自己發胖以來,這樣的溫情眼神已經從許諸良眼中消失了,她一度以為是這個人變了,現在才知道,他一直如此,從未改變,改變的其實是自己。
而現在,因為自己的改變,連命運似乎也改變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近乎新婚的甜蜜,徐曉原本就是美女,這一番回春,更是令許諸良愛不釋手,他幾乎是以卑微的態度在愛著她——如果這的確是愛的話。家務活 重新回到了許諸良手上,許久不曾嚐到的許氏烹調又出現在桌上,滋味如舊,看來他不回家的這段時間,廚藝倒是在外得到了很大鍛煉。徐曉總是不由自主地這樣 想,但是她也總是強迫自己忘記那一切。
一切都變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這是徐曉的心願。
倏忽就過去了半年。
這半年裏,徐曉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公司,都如同王後一般
這半年裏,徐曉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公司,都如同王後一般受寵。美女總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不但不用再加班,連正常的工作也減少了許多,獎金卻反而加了不少, 在家中則連襪子或者手帕也不用洗,許諸良很樂意為美麗的太太奉獻時間和精力。除非是必要的應酬,他很少出門了,通常都在家抱著徐曉說話、看電視、玩遊戲, 實在要出門,也多半帶上徐曉,如同獻寶一般到處張揚,聽人誇獎說太太漂亮,便一臉無法形容的得意。
這樣的日子若永不過去該多好!
徐曉陶醉於寵愛中時,內心常有隱隱的不安,她怕這隻是一場夢,夢醒之後,自己依然是那個肥胖的棄婦。然而,這樣的擔心,經過半年的時光,也漸漸消散了。
時光就這樣蜜糖般粘稠的流淌著,直到某一天,徐曉在穿衣服時,發現自己竟然穿不下一件新買的衣裳。
那是一件緊身的衣服,很顯身段。徐曉不久前還穿過,贏來了許諸良驚豔的目光,但是現在這衣服從頭上套下,朝下拉到胸部,就無論如何下不去了,四麵都繃得快 要斷了一般。徐曉做出許多努力也無效,隻好喘息著將衣服脫下來。對著鏡子一照,徐曉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知何時開始,玲瓏的腰肢間出現了贅肉,略微一動, 便形成一道肉壟。她靠近鏡子,發現自己的臉也圓實了許多,眼睛出現了幾道細細的皺紋。
嚴格說來,這些變化並不影響她的美麗,許諸良還是對她一樣的好,絲毫沒察覺她的改變。但是對徐曉來說,這是一個糟糕的開始,她懷疑那種藥的效果隻能持續半年,半年之後,一切便將恢複原樣,青春和美貌將要失去,而失而複得的丈夫,必將再次失去。
接下來的一周,徐曉密切關注著自己的體重,她絕望地發現,自己正以每天一斤的速度在增長著重量,無論她絕食或者鍛煉,都毫無效果,肥肉還是悄無聲息地增長著。許諸良現在已經不喜歡將她抱在腿上坐著了,因為胖了的她壓得他的大腿很疼,他也開始抱怨她的腰沒有靈氣了。
然後他就會出門去找那些玲瓏的美女了。徐曉絕望地想。
男人永遠不會改變,他們從來就是這樣,如果他們改變了,那麽一定是女人自己改變了。這個道理徐曉已經明白了,她經曆過一次,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她再次想到了胡玲。
那個妖魔般的少婦,她手裏有著那麽神奇的藥物,隻有她才可以讓自己的幸福永遠保持下去。
必須趁事情沒有糟糕到不能收拾之前解決這個問題。
拿定主意之後,徐曉一刻也不耽擱,立即請了假,匆匆趕去胡玲的家中。
胡玲家那棟幽靜的別墅籠罩在樹蔭下,大門緊閉。徐曉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回應。本想轉身離去,然而,腋下和脖子處,可以分明地感覺到肥肉正在增長出來,她摸了摸脖子——那裏已經軟綿綿缺少彈性了。
看來是一天也不能耽擱了。
徐曉咬了咬牙,圍著別墅轉了一圈,想找扇窗朝內看一看。然而每一扇窗上都蒙著厚厚的深色窗簾,什麽也看不見。她大聲叫胡玲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啞了,過路的人朝她投來驚異的目光,別墅內卻毫無動靜。
也許胡玲並不在家。
徐曉繼續在各個窗子上尋找著機會,心中越來越是恐惶,到後來,不知怎麽的,她看看四周無人,便隨手拾起一塊磚頭,朝一扇玻璃窗上敲了過去。
當啷一聲,玻璃碎了,徐曉的心一陣猛跳。
路邊的人並不多,這個世界又是這麽嘈雜,徐曉敲玻璃的事情沒有被人發現。她安撫了一下狂跳的心髒,便小心地從破碎的玻璃窗中爬了過去。窗框上還留著尖利的玻璃碎片,幸好那窗子很大,徐曉減肥之後也小巧了不少,居然被她毫發無損地爬了進去。
房間內非常幽暗,陽光完全被窗簾阻擋住了,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沉靜的香氣,一切都是安靜而整潔的,仿佛是存在於記憶中的地方,是畫麵上的場景,而非真實存在的空間。徐曉畢竟是擅闖進來,心中忐忑不安,踮著足尖在一樓各個房間裏轉了一圈,沒有發現那種藥。
她上了二樓。樓梯是木製的,剛一踩上去,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徐曉的心跳都快要嚇沒了,連忙靜止下來,屏息凝神好一會,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屋內的確無人。饒是如此,木樓梯的聲音依舊讓她膽戰心驚,她將鞋子脫下來提在手裏,做賊一般小心翼翼地上了樓。
樓上的幾個房間都沒有鎖,她隨意推開其中一扇房門,幾乎驚得尖叫起來,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見胡玲就睡在房間中央的大床上,旁邊的梳妝台上,擺滿了那種透明的玻璃小瓶,瓶內裝的想必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她貪婪地望著那些小瓶,她和那些東西之間隔著一個熟睡的胡玲。胡玲像一條河一般橫在了中間。
她在門口站了許久,先還有些怯,然而當手指觸到已經有些凸起的腰部時,對美麗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她輕輕地走了進去,輕輕地拿起了玻璃瓶。
該拿幾個呢?
她略一思忖,便拿了十來個這樣的小瓶,用衣服兜著。
再輕輕地走出來。
她長籲了一口氣,冷不防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你會後悔的。”
她嚇得渾身一哆嗦,手裏的玻璃瓶幾乎掉到了地上,慌忙一個轉身,胡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睜開來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的臉像火一般地燒著,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種狀況,最後說了一句:“我又胖了。”說完便哭了起來。
胡玲一動也沒有動,仍舊是躺在那裏,歎了一口氣:“現在放下還來得及。”
她搖了搖頭,將懷裏的玻璃瓶抱得更緊,朝胡玲鞠了個躬,說了聲“對不起”,便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
身後,一聲一聲悠長的歎息,歎得她全身發冷。
回到家中,她將玻璃瓶藏好,立即喝了一瓶,在陽台上進行了一番日光浴之後,體態複又恢複了苗條。
好日子仍舊繼續著。
唯一讓徐曉不安的是,這種藥的效果持續時間越來越短了,起初是幾個月,到了後來,一個星期就沒有了效果,半年之後,她幾乎一天要喝一瓶了。
從胡玲那裏來的藥隻剩下三瓶了,隻夠她三天的量,三天之後又該怎麽辦呢?
“怎麽了,寶貝?”許諸良發現徐曉心事重重,愛憐地問她——自從服藥之後,許諸良又重新呼她為寶貝了。
她搖了搖頭。
這話當然不能告訴許諸良。
隻是,三天之後怎麽辦?
三天啊。
她擔心地看著太陽落下又升起。
又是一天了,等許諸良上班後,她習慣性地稱了稱體重——隻是一個晝夜,她又胖了許多,看來還是得繼續吃藥。
喝完藥,她又躺在陽台上的躺椅中沐浴著陽光。最近她已經習慣在做日光浴的時候睡覺了,反正藥物的效果剛好可以維持她的苗條,達到最佳狀態時便自動失效了,不用她操心太多。
這次睡的時間比較長,等她醒來時,已經差不多是中午了。她感覺身上油膩膩水淋淋的,整張躺椅都被自己身體裏流出的汗水浸透了。這種情況已經習慣了,她站起來,準備去洗澡,身上穿的睡褲卻滑落下來。
徐曉趕緊將褲子拉上來,朝窗外一看——幸好無人看見。
然而,褲子第二次滑落了。
她再次將褲子提了上來,低頭一看,全身猛烈地顫抖起來——自己的腰肢,不知何時竟然瘦到如此地步,大約隻有普通女人的大腿那麽粗了。
她這次冒出來冷汗,與藥水作用的汗水混在一起,又濕又粘。
抬頭朝鏡子中望去,她長大了嘴,無法控製自己的麵部,整張臉都抽搐起來。
鏡子裏的那個女人,整個身體都瘦得像一根長長的棍子,臉部瘦得毫無形狀,因為瘦,眼睛便顯得格外大,占據了麵部的半壁江山,眼睛下麵,鼻子和嘴沒有多 餘的地方可呆,擁擠在一起——因為麵部極端瘦小,以至於鼻子和耳朵之間幾乎沒有過渡,乍看上去,似乎耳朵就長在鼻子上一般。
這樣一張臉,不僅毫無美感可言,反而極其恐怖。
徐曉聽見自己尖聲大叫起來。
而鏡子裏的自己,在叫聲中張開了嘴,於是麵部的一切都不見了,隻看見一張黑洞洞的大嘴,整個臉變成了一個洞。
徐曉持續地叫著,一邊叫,一邊注視著自己那雙瘦得幾乎隻有蠟燭般粗的手臂,還有大腿般粗細的身體、拐杖一般的雙腿…..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怪物!
雖然是上班時間,但是仍舊有些鄰居家裏有人,他們聽到徐曉的叫聲,紛紛從房間裏走到陽台上,朝這邊看過來。徐曉注意到這點之後,仍舊無法控製自己的叫 聲,也無法控製自己的顫抖——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了。她勉強扶著牆壁,一邊劇烈地顫抖,一邊高聲叫喊著,四肢支楞著進了房間。
一進房,她便摔倒在地上。
她仍舊在叫喊著。
不知道叫喊了多久,她終於停了下來,慢慢地爬到房間裏的鏡子前,仔細打量著自己。
由於沒有陽光照射,汗水已經停止了,然而縮小的身軀卻沒有恢複原狀。她看著自己那副可怖的模樣,緊緊地捏緊了拳頭——那拳頭隻有乒乓球大小了。
該如何是好?
這副模樣,怎麽能在世間生存下去?
正在此時,電話鈴聲忽然響了。徐曉被這驟然而來的鈴聲嚇得一哆嗦,抖抖地接過電話,那邊傳來許諸良的問候,她心中一陣酸楚——就是為了這個男人,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
許諸良毫不知情,萬般柔情,盡數通過電話傳來,徐曉勉強鎮定心神,聽他說完,便掛了電話。
許諸良下班後就會回來,絕不能讓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這是徐曉放下電話後的第一個念頭。
隻能去找胡玲了,也許她有辦法。
想到這個,徐曉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到臥室裏洗澡。泡在澡盆裏時,看著自己隻有原先一半粗細的身體,她淚流滿麵。水波蕩漾中,她仿佛看見自己正在慢慢溶化,身體越變越細……她忍不住大叫起來。
一邊哭泣著,一邊洗完了澡。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隻能將腰帶緊緊地紮住,就這樣走了出來。
正要出門時,看到地麵上滿是油糊糊的液體,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汗水出得格外多,在地麵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倘若被許諸良看到,恐怕他會起疑。盡管自己心力交瘁,也隻好用拖布來努力拖地。
拖到陽台時,是最為費力的,那些油汗幾乎淌遍了整個陽台。這都是自己身體的溶液啊,徐曉膽戰心驚地想著。
還沒有來得及拖,剛剛站到太陽底下,陽光一照,她感覺自己全身又開始冒汗了。
難道藥效仍未終止?
她不能置信地看看太陽,慌忙躲到陰影底下。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顫抖著朝一線陽光伸出一截手指。
她親眼看見,那截手指,在陽光下很快便冒出了油性的液體,液體朝下滴落,而手指,也明顯地變細了……她親眼看到自己溶化!原本毫無感覺地手指,仿佛突然劇烈疼痛起來,她將手指收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看來藥效不會終止了!
外麵陽光燦爛,自己如何走到胡玲家去呢?隻怕還走不到她家裏,自己就先溶化成一灘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遇見胡玲,在夜裏,她是那麽漂亮,那麽動人。
而在白天,她卻躲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睡覺。
她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麽了。
女人啊,為了美麗而服用藥物的女人啊,最終變成了夜的生物。她終於知道,自己將終生與陽光無緣了,就像胡玲那樣,隻有在黑夜裏才能出沒——而且是這麽醜陋。
她看了看陽台上燦爛雪白的陽光,淒然一笑,褪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陽光底下。
她不知道暗中有多少雙眼睛在注視自己,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絕不能這樣活下去,她可以沒有陽光,但是她不能沒有美麗。
她感覺到陽光正在融化自己,像融化冰淇淋一般。在許諸良回來之前,自己就會完全消失了,他不會知道這油汪汪的陽台上,遍布的都是她的身體。
不知道融化成液體之後,是否一樣會有感覺呢?
她的全身都淋漓下落,漸漸地失去了眼睛、鼻子、手掌……漸漸地失去了一切。
(完)
故事六:平凡的世界(這個故事是我做的一個夢,基本符合原貌)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世界開始流行魔法,每個人似乎都會來上那 麽一兩招法術,學校裏專門開設了魔法課程,公司招聘時,也開始將魔法列入參考因素之中。爸爸媽媽都認為我應該參加學校的魔法培訓班,這樣才能跟上時代。但 是不知為什麽,我對魔法天然有著抵觸情緒,到現在為止,我不僅一招法術也沒有學會,而且還從來不穿被施了魔法會變色的衣服、從來不用那種會自動寫出正確答 案的考試專用魔法筆等等之類東西。
“這樣下去你可怎麽辦?將來會找不到工作的。”媽媽用手指頭戳著我的額頭歎氣。
是啊,這樣下去怎麽辦呢?我也常常想這個問題,在26層樓的陽台上,我常常一個人對這夜空發呆,地麵上有魔法弄出來的斑斕世界,隻有天空依舊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平凡的天空,所以我望著天空才覺得親切。
魔法應該存在,可是這世界也該給我這樣希望過平凡生活的人一條出路吧?我苦惱地搔著頭皮。
魔法越來越普遍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因為不會魔法,我幾乎成為了一個怪人,幸好學校裏還有朱歡和孜孜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兩個並不排斥魔法,但也不像其他 人一樣小看我,甚至有點佩服我,因為我能夠靠自己就獲得很好的成績,而且能想出很多好玩的鬼點子,比那些魔法遊戲好玩多了。
我們三個經常在學校某個陰暗的角落裏聚會,在那裏有一些撲滿了灰塵的樹,這些樹又醜又髒,正因為如此,所以沒有人有興趣對它們施加魔法,它們得以保存自己的本來麵目。我靠在這些天然的樹上,和他們兩人東拉西扯著。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就結束了,朱歡和孜孜被學校推薦參加全國特等生的魔法密訓。臨走前我和他們依依惜別,希望他們早點回來,但是又有些害怕——我也不知道是害怕什麽,隻是感覺到生活大概會不一樣了,他們也會不一樣了。
大概三個月後的某個星期天,我帶著籃球來到學校的操場上準備進行鍛煉,卻發現操場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學生和家長,還有許多老師在忙碌地東奔西走。
“發生什麽事了?”我問一個同學。
他乜斜了我一眼:“魔法密訓的同學要回來了。”
“我怎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他嗤地冷笑一聲,“老師是用魔法通訊傳遞這個消息的,你完全不懂魔法,怎麽會破譯這個消息?”
魔法通訊?那是什麽東西?我努力回想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最近附近的房子似乎都在旋轉,汽車好像也變成了各種形狀,水有個時候會倒著流…….沒錯,是發生 了很多怪事,但是我不知道哪一件事和魔法通訊有關。那個同學輕蔑的態度有點刺激我,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孜孜和朱歡了,我立即將這點不快拋到了腦後,開始 在操場上尋找其他們的蹤影來。
沒多久,人群開始騷亂起來,人們都朝同一個地方望去。學校操場休息室的門打開了,幾個穿這白色運動衫的男孩子乘著滑板飆了出來,速度很快,如同白色的閃電,他們的頭發在空氣中朝後飛去,烏黑地飄揚著,看起來十分健康,生機勃勃的樣子。我很快從他們中間看到了朱歡。
“朱歡!”我興奮地衝到跑道上,他正在滑板上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的滑行著,我叫他的時候,他正在距離我最遠的操場另一麵,聽到我的聲音,他顯得很高興,駕 著滑板從人群中直接滑了過來——這讓我感到驚訝,三個月前他和我一樣,對滑板一竅不通,現在居然能夠在操場中央的石子上也滑得這麽順利了。他滿頭大汗地停 在我麵前,對著滑板踢了一腳,滑板便自動跳到了他手裏。
“你來了?太好了,我還真怕你不知道我回來了呢!”他興奮的說,運動過後的臉紅撲撲的,看來這幾個月過得很愉快。
“滑板好玩嗎?怎麽學會的?”我羨慕地問。
“學唄,本來一點也不會,下苦功學,現在已經可以參加比賽了。”他高興地說。
我們又聊了一陣,說的都是關於滑板的事情,誰也沒提魔法,我是對此沒興趣,他則好像是對滑板的興趣超過了對魔法的興趣。
聊了一陣之後,我問他看見孜孜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支吾了幾句,忽然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我覺得他神色有些不對。
“孜孜在那邊,你自己跟她聊聊吧。”他指著操場邊上。我這才注意到那裏安靜地站著一大群人,都是一些白衣長發的女生,她們那種安靜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孜 孜她們那個蒙老師帶出來的。在一片白色之中我找不到孜孜,朱歡好像有些排斥那一群人,不等我叫他,便駕著滑板溜走了,仿佛在逃避什麽似的。
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猶豫地看著那一群白色女生,不知為什麽,我感到她們有些可怕,那種安靜之中仿佛醞釀著什麽,然而,孜孜在她們中間……我遲疑地站在距離她們幾十米遠的地方,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正在猶豫間,從那些白色的人群中忽然跑出來一個女孩子,兩條粗大的黑辮子十分醒目,她在追趕一個玻璃球。看來她的突然行動似乎擾亂了秩序,在白色人群中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亂,我聽到蒙老師在嚴厲地訓斥著那些不安的女孩,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孜孜。
孜孜穿著白色的長裙子,頭發披在肩膀上,因為距離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那的確是她,手裏提著一個大黑皮箱,一雙黑色的靴子沉重地穿在腳上。她麵朝著 我這邊,卻又仿佛沒有看我,隻是呆呆地站著,蒙老師有時候會推搡她,她也就任她推搡,一言不發。我想要叫她,可是卻不敢開口,無名的壓迫讓我無法出聲,也 無法朝她挪動腳步,不知道這種狀態是不是魔法造成的,總之我隻能在這邊看著她幹著急,隔著幾十米的跑道,仿佛隔著一條波浪滔天的河。
她們開始集體朝宿舍那邊移動。我有一種感覺,我感到孜孜進入宿舍之後,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這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日子,周圍的人們都十分快活,陽光也很明亮,沒理由會發生什麽不幸的事情。
然而我還是感覺不幸。
我必須靠近孜孜,她需要我的幫助。
我望向朱歡,他遠遠地停下了滑板,在原地直起腰身,凝望著我。
該怎麽樣才能靠近孜孜呢?
那個大辮子女孩子已經跑到了操場邊緣,她兩手捧起那個有小孩腦袋那麽大的玻璃球,轉身就往回跑。我一直盯著她,有個念頭飛快地閃了出來,連我自己還沒意識到,我已經在叫她了。
“你好。”我說。
她捧著玻璃球望著我,似乎感到驚訝。我知道她在等我說下去,可是我該說什麽呢?我一向不擅於和人交談,何況這還是一個專門特訓過的魔法女孩。
“我們是孜孜的朋友。”朱歡說。我驚異地望著他,不知什麽時候,他悄無聲息地滑行到了我和那女孩的身邊,仿佛一尾魚從水中滑過。
那女孩看到朱歡以後眼睛開始發亮了:“朱歡!”看來朱歡在魔法培訓中是個大人物,我乜斜了他一眼,他偷偷對我做了個鬼臉。
“你是朱歡?”女孩再次確認之後發出了一聲歡呼,“他們都說你是這次培訓中最出色的學員。”
“嗯嗯。”朱歡含糊地應和著。然後他們熱烈地對話了幾分鍾,朱歡又像魚一樣地滑開了,那女孩拉著我的胳膊,急匆匆地朝那個白色的隊伍走過去:“孜孜在那裏,不過她情況不太好。”
“她怎麽了?”我急忙問。
“你看了就知道了。”她將我領到孜孜麵前,自己便走開了。
孜孜現在就站在我麵前,可是她仿佛沒看見我,一言不發地瞪著我,那目光仿佛穿透我的身體看到了別的什麽地方。
“孜孜。”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搖晃了一下,臉色白得有些透明,緩緩地轉過身,跟隨著白色的隊伍朝校園背後的集體宿舍走去。我不知所措地跟著她,一路上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麽才好。
校園背後是一片山坡,記憶中這裏總是長滿了茂密的草和樹,自從魔法開始流行以來,我很久沒有來過樹林了,這次看到它時,我吃了一驚。樹林不知什麽時候 變得光禿禿的,一片樹葉也看不見,隻有一些黑色的枝丫奇形怪狀地伸展著,枝丫上掛著一些黑色的破衣服般的東西,在風中飄拂著,發出劈啪的響聲。地麵上的土 幹燥得一踩上去就碎裂成粉末狀,一絲草也沒有了,地麵隻剩一些枯黃的東西,那不是草,也不是花,不知道是什麽,緊緊地貼著地麵。
我感到樹林有些可怕,便緊緊地跟在孜孜他們身後,一步也不敢離開。
走了許久,大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還是沒有走出樹林,這事情十分不對勁——學校後山的樹林很小,隻要十多分鍾,便可以穿過樹林到達學生宿舍,而我們現 在在裏麵轉悠得太久了。這是上午的時候,透過樹枝可以看見天空中太陽十分明亮,可是樹林中卻很陰暗,仿佛有一層黑色的空氣在其中飄蕩,一切都顯得有些模 糊,而太陽無法照過來,因為我們和樹木的腳下,都沒有影子!
發現這一點之後,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孜孜,不對勁……”我拉著 孜孜的手小聲說。她還是一言不發,黑色的頭發圍在白臉周圍,看起來很憂鬱,也有些可怕,不過比起她的同學來,她算是很正常了。那些魔法學員們從進入樹林開 始就表現得很古怪,她們好像全身發癢似的,不斷扭動著身體,頭顱快速轉動著,四下裏尋找著什麽。過了一陣,有些人開始趴在地上匍匐前進,她們將頭伸到地麵 上,聳起鼻子使勁嗅著,還不時發出亢奮的笑聲。
我越來越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孜孜的手,她雖然沒有回應,卻也沒有甩開,任由我握著她冰涼的手,站著不動了。
那些同學還在四處竄著,以各種姿態在竄動,後來她們仿佛終於發現了空中伸展的樹枝,她們開始用牙齒咬那些樹枝,咬得卡擦卡擦作響,樹枝斷裂的聲音在樹林裏此起彼伏。
我戰栗起來。
這情形太古怪了,即使是在有魔法的世界裏,這也是不正常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正當我感到疑惑時,一個女孩子突然看到了我,她用發亮的眼睛盯著我,舔了舔嘴唇,嗬嗬一笑,快速地朝我跑了過來。
我本能地感到危險,正要轉身逃跑時,孜孜突然推了我一把,將我一把推下了樹林邊的斜坡。我骨碌碌朝下滾動著,耳朵裏傳來那些女孩們憤怒的尖叫聲。
那個斜坡很長,以前我並不知道在這裏還有這樣一個斜坡,長得仿佛看不到底一般。剛開始的時候,我鼻子裏充斥著塵土的味道,到了後來,就是一股腐爛的樹 葉味,似乎還有某種其他的腐臭味道,身體下麵變得軟綿綿、潮乎乎的,就這樣一路滾到了最底端。我用了好長時間才從眩暈中恢複過來。
這是一片 狹長的深穀,我滾下來的那道斜坡看不到盡頭,樹林和女孩們都已經看不見了。深穀頂部十分開闊,沒有什麽遮掩著,可是看不見太陽,我能感到那裏的天空是明亮 的,可是太陽光並沒有朝我所在的地方射下來。在我四周,滿布著腐爛的樹葉,黑色的、寬大的樹葉重重疊疊,一腳踩上去就化成烏黑的水。我覺得十分惡心,正在 考慮如何上去之際,忽然聽到樹葉中傳來嘩啦一響。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瘦小的身影已經鑽了出來。
這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大概比我小上一兩歲,一雙驚恐的眼睛周圍圍著一圈黑眼圈,仿佛很久沒有睡過了,臉上白得一絲血色也看不見,而且非常瘦,瘦得連嘴唇都似乎遮不住牙齒,一排細小鋒利的白牙齒從嘴邊露了出來。看到我,他大吃一驚,仿佛老鼠一般朝後一退。
我們對望了很久。
“你掉下來了?”他小心地問。
我點點頭。
他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是這神色轉瞬即逝,因為我們同時聽到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快走!”男孩拉著我的手飛奔起來,並且一邊跑一邊朝我們的腳印上扔樹葉。
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跑,可是他如此驚恐,我也跟著害怕起來,和他一起飛快地跑著。可是無論我們怎麽跑,那道沙沙的腳步聲總是跟在我們身後,怎麽也甩不脫。到最後我們兩人都沒有力氣了,同時倒在一堆肥大的樹葉上,大口喘息著。
“怎麽回事?”我問他,“我們為什麽要跑?”
“你不會知道的。”他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看著我,咬著嘴唇想了半天,突然開始朝我頭上灑樹葉,那些腐臭不堪的樹葉在我頭上身上染上了醜陋的黑色。
“幹什麽?”我連忙阻止他。
“別出聲。”他小聲說,“我把你藏起來,你千萬別出來,不然很可怕的。”
我不動了。雖然不認識他,但是我覺得他是可信的。在他朝我身上堆樹葉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麽要幫我,他苦笑著說:“我希望你能逃出去。”他繼續朝我身上堆樹葉,幾乎堆到了我的脖子,“逃出去一個,我們就有了希望。”
“我們是誰?”我問他。但是我的聲音被樹葉淹沒了,最後一片樹葉蓋住了我的頭頂,我沒有得到回答,隻聽見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來,那男孩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沙沙聲又遠去了,雖然我什麽也沒聽到和看到,可是我知道,那男孩被抓走了,被一種他一直害怕的東西抓走了。
幸好那東西並沒有發現我。
我等了一會便從樹葉裏鑽了出來。要找到那男孩的蹤跡並不困難,在樹葉上有一行明顯的腳印——我終於知道為什麽那男孩要朝我們的腳印上扔樹葉了,那不過是為了掩蓋我們的蹤跡而已,可惜那似乎沒什麽用。
那行腳印在深穀內蜿蜒曲折地前行,最後停留在一棟黑色的小木屋前。從木屋內隱隱透出黃色的燈光,我踮著腳尖,小心地靠近,將頭湊在木屋門上的縫隙前,朝內偷看著。
木屋內什麽家具也沒有,隻有滿地的稻草和一盞油燈,左邊的稻草上坐著一個男孩子,和先前見到的那個一樣,青白的麵色,烏黑的眼圈,全身都在發抖。一個肥 碩的女人身體擋住了我的大部分視線,我隻能看到她的後背,以及從她臂彎裏露出的一個小孩的頭——女人將那個小孩緊緊箍住,那孩子的麵色看起來和其他人差不 多,都是很久不見天日的模樣,眼角滲出淡紅的淚水。
“快來!”女人粗暴地對著旁邊的男孩嚷道。
那男孩在地上爬動著,一邊搖頭一邊朝後退去。
女人不容分說伸出手臂將那男孩逮住,他仿佛嚇呆了,全身縮成一團,在那女人的手下,如同一隻無路可逃的耗子,似乎嚇得連顫抖也停止了,隻剩下一張驚恐萬 分的表情。當那女人將他抓過來的時候,他的臉離門縫如此之近,我忍不住稍微後退一點,以防他看到我來——然而他肯定還是看到我了,因為他那張驚恐的臉上, 突然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不過他並沒有告發我,甚至,他飛快地將眼睛轉向別處,再也不朝門這邊望一眼。
現在那女人的手上抓著兩個男孩了,她將他們兩個朝一起靠,兩個男孩開始尖叫起來,他們努力將頭朝後仰,以避免彼此碰在一起,不過這沒什麽用,那女人力大無比,他們很快就碰到了彼此。
可怕的事情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
在他們相接觸的一霎那,兩個男孩忽然都張大了嘴——我從來沒想到人的嘴可以張得這麽大,大得令人感到恐懼——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原先坐在稻草堆上的男孩,他看起來更加強壯一些,當他的嘴張大之後,猛然一吸氣,對麵的那個男孩忽然被他吸進了嘴裏。
我拚命咬著自己的手,以防自己尖叫出聲——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是什麽人?
被吸進去的那個男孩孩子掙紮,而吃人的男孩在不斷蠕動著兩鰓和咽喉,努力將另一個男孩吞下去,我看見他眼角流出許多紅色的眼淚,在那女人興奮的叫聲中,男孩用餘光注視著我所在的地方,我感覺他在和我對視,那目光中充滿了絕望和無奈。
沒多久,另一個男孩便完全被他吞進了肚子裏。
“好,不錯,你的魔法現在加了一倍了。”女人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朝角落裏招了招手。隻聽見一陣拖遝的腳步聲,原來這房間裏還有一個人。沒多久,先前和我一起逃亡的小男孩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他全身發抖,在女人的目光下蜷縮著,剛剛吃完人的男孩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
“明天就輪到你了,”女人拍著第一男孩的肩膀說,“或者是你吃別人,或者是被人吃。”說完她朝門口走來,我連忙一閃身躲進旁邊一堆樹葉中。
女人帶著吃人的男孩出來,反手將木屋的門鎖好。她似乎是聞到了什麽氣味,朝我藏身的地方聳了聳鼻子,我緊張得全身都冒汗了——如果她發現我,會不會吃了我。
然而那吃人的男孩冷冰冰地說:“快走,我要休息了。”那女人仿佛對他有了些畏懼——莫非是因為他剛吃過人的緣故?男孩這麽一說,女人顧不上搜索我,便朝 前走了,男孩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盯著我藏身的地方,眨了眨眼睛,然後立即轉過頭去,和女人一起消失在黑色的樹葉叢中。
他對我眨眼是什麽意思?
我弄不明白,也沒有時間去想這麽多了。當務之急是要趕緊將木屋裏的男孩救出來,畢竟他曾經救了我,我不想看到他也被人吞到肚子裏去。
但是怎麽救他呢?
我搖了搖木屋的門,非常結實,鎖也很牢固。男孩在裏麵聽見聲音,從門縫裏朝外看見了我,連忙低聲道:“你把手從門縫裏伸進來。”
“幹什麽?”我問。
“我會魔法。”他說。
我將一根手指費力地從門縫裏伸了進去,他在我手上撫摸了一下,我再將手抽出來時,不由嚇了一跳——我的手指變成了鑰匙。
“怎麽搞的?”我咕噥一聲,將鑰匙插進門上的鎖裏,隻聽哢噠一聲,鎖開了。男孩從屋子裏鑽出來,在我手指上再撫摸一下,手指便恢複了原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問他,這時我才注意到他佩戴著我們學校的校徽,原來和我是一個學校的。
“快走,邊走邊說。”男孩急促地說著。
我們兩人沿著斜坡朝上爬,可是怎麽也爬不上去,那些鬆軟的樹葉總是滑落下來,我們幾乎是在原地活動四肢。最後那男孩不耐煩了,朝我的四肢上摸了幾把,我便具有了猴子一樣的手足。
“你為什麽不把自己變成這樣?”當他爬到我身上,要我帶著他上去時,我不高興地問。
“我不行,”他苦笑道,“我沒有吃過人,隻能對沒有魔法的東西施小魔法。”
這其中的奧妙我弄不明白,但是變成這樣的手足之後,攀爬就變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我趕緊帶著他飛快地爬了上去。
斜坡上的樹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安靜下來了,那些行為古怪的魔法女生已經不見蹤影,樹林裏的地麵上扔著許多破碎的白布片,一些樹的皮被人整張剝了下來,露 出雪白的樹身——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如果幾十棵樹同時這樣慘敗地裸露著,並不是一道悅目的風景。我們在樹身上發現了許多牙齒的痕跡,那男孩驚恐地瞪大 了眼睛。
“她們把樹都吃光了。”他說。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陸小林。”他說。
陸小林正要告訴我些什麽,忽然從右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音,我們立即緊張起來,陸小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牙齒。
在聲音來源的地方,一棵樹後麵慢慢站出來一個人,一身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頭發,瘦弱地站在那裏。
“孜孜!”我叫了起來,連忙跑了過去。
“她是你朋友?”陸小林保持著警惕。
我點點頭。
孜孜主動伸出手來和我握在一起,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她們很快就會回來,”她停頓了一下,呼吸急促地繼續說道,“所有的樹葉和樹皮都被吃光了,她們沒有東西吃了。”她打了個寒噤。
陸小林全身開始發抖,他使勁拉著我:“快走吧!”
我也開始發抖起來。
沒有東西吃了?那麽接下來會吃什麽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們手牽著手狂奔起來,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陸小林也不知道,但是孜孜說,我們應該去找朱歡。看來陸小林也知道朱歡的名字,因為他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表現得非常高興,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難道朱歡是什麽大人物嗎?我在心裏嘀咕著。
我們回到操場上找了一圈,他們說朱歡已經回到寢室了。要到達寢室必須再次經過那片樹林,這對我們是個莫大的考驗,但是我們還是回到了樹林。在樹林裏,我 們看見了深穀低下的肥胖女人,她和那個吃人的男孩站在一起,一看見我們,她就大聲叫陸小林的名字,並且命令那個吃人的男孩來抓我們。那男孩的眼圈周圍帶著 淡紅的血跡,朝我們撲過來,我們來不及說什麽,立即撒開腿沒命的狂奔起來。
這次,有孜孜和陸小林的指引,我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了宿舍,那棟白色的宿舍中閃爍著燈光,同學們的說笑聲從中傳來。我們必須回到宿舍,那裏有朱歡,找到朱歡就安全了。可是我們跑得再快,那個吃人的男孩也始終沒有被我們甩開。到了最後,我們終於跑到了宿舍腳下。
然而,宿舍建築在高高的岩石上,我們無法立即攀爬上去。
吃人的男孩已經靠近了。
我們三個人緊緊靠在一起,睜大眼睛望著他,我注意到孜孜和陸小林同時抬起了手臂——他們要幹什麽?
讓我想不到的是,吃人的男孩突然停了下來,他回頭望望——那個胖女人沒有追過來。
他忽然笑了。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隻見他忽然朝我們揮動著手指,那些靈巧細長的手指仿佛跳舞一般,我們腳下忽然一空,就這樣淩空飛了起來,很快就飛到了宿舍門前。
他在幹什麽?落地之後我依舊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從岩石上望去,隻見那男孩正仰頭望著我們,一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似乎有些不習慣。陸小林愣了愣,仿佛忽然回過神來,對著他大喊:“小譚,你也上來!”
小譚搖搖頭,轉身走了,無論陸小林怎麽叫他,他也始終沒有回頭。
我們沒有時間再多耽誤了,拉著陸小林便跑進了宿舍,到了三樓朱歡的寢室裏,推開門,朱歡正坐在床上看書,看到我們進來,他很吃驚地望著我們。
“什麽事?”朱歡問。
“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孜孜說。
“發生了什麽?”我又問了一次。從頭到尾我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你還不明白?”陸小林回頭望著我,“魔法是一個陷阱,要學會魔法,必須吃很多其他的生物,否則就沒有足夠的能量,而且每次吃的生物都必須比前一次的生物能量大才行,否則魔法就會將魔法者自己吞沒。”
“啊?”我吃驚地望著他。
“是這樣的,”孜孜點點頭,“除非從來就沒有為了修煉魔法而吃生物,否則就永遠無法擺脫魔法的控製,就是這樣。”
“那麽你呢?”我問孜孜。
“我沒有。”她搖搖頭,“我一直沒有吃,所以我的魔法一直很弱。”
“我也沒有。”陸小林說。
“我吃了。”朱歡說。他從床上跳了下來,笑了笑,“不過我是在無意的情況下吃的,是我的魔法老師自己主動將自己給我吃了,他說隻有這樣才能幫助我逃出去。”
“是的,”孜孜說,“每個魔法學生都知道這件事,朱歡吃了最強大的魔法老師,他自己變成了一個強大的魔法師,任何魔法師也傷害不了他,而隻要他不使用魔法,就不會受到魔法本身的傷害。”
我們決定讓朱歡將我們藏起來。朱歡在櫃子上動了動手指,那手指揮動得有些漫不經心,我覺得他好像也沒什麽把握。
“鑽進去吧,”他說,“鑽進去就不會被發現了。”
我看到他猶豫的神情,心裏有點懷疑。
但是,除了鑽進去,我們還能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嗎?
鑽進去之後又怎麽樣呢?我們能鑽在裏麵一輩子不出來嗎?
我們別無選擇,全部都鑽進了那個櫃子,最後朱歡也擠了進來,大家緊緊地靠在一起,幾乎沒有留下一絲縫隙。
“我們能逃出去嗎?”我校色和那個問朱歡。
“能。”他沒有把握地說。
櫃子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之前,孜孜絕望的聲音在我們耳邊輕輕響起:“就算逃出去又怎麽樣呢?”
是啊,就算逃出去又怎麽樣呢?這是一個充滿魔法的世界,我們能逃到什麽地方去呢?
我們互相握著手,屏住呼吸,聽著門外的腳步聲,一步,兩步,越來越近,而全世界隻有這個衣櫃裏是暫時沒有魔法的……
(完)
故事七:長發
我小的時候,住在鄉下。
有個小孩,是個女的,和我們差不多大,頭發特別長,一直拖到地上。她不大和我們玩,常常一個人站在一邊發呆。她沒法坐下,因為一坐就坐到了頭發上。
大人們說不要和她玩,據說她是個怪胎。一般小孩出生的時候,都是光著頭,頂多有點短頭發,最茂密的頭發也不過耳。但是這小孩一出生就長著一頭長發,一直長到了腳跟,護士把她抱起來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毛孩,後來拂開頭發,發現裏麵是光溜溜一個正常的孩子,覺得十分驚訝。
這還不算什麽。
她生下來的時候,不僅長了一頭長發,還長著一雙濃密的眉毛,漆黑地懸掛在眼睛上,乍一看就好象長了兩雙眼睛。
這還不算什麽。
她生下來的時候,不僅長了一頭長發和一雙濃密的眉毛,還長著一口整齊的牙齒,一張嘴就嚇了人一跳,她母親不敢親自哺乳,隻好喂牛奶,奶嘴咬壞了無數。
這還不算什麽。
她生下來的時候,不僅長了一頭長發、一雙濃密的眉毛和一口整齊的牙齒,跟她同時出生的還有村子裏的幾頭小豬,和幾隻小羊,這些小豬和小羊的身上也長滿了黑色的毛發,摸上去和人的頭發差不多。
大家把長著人頭發的小豬和小羊都殺了,把人留下了,取了個名字叫發生。
發生平時很少說話,我還以為她是個啞巴。
我喜歡欺負這種老實又不合群的孩子,趁她不注意,邀了兩個小孩,偷偷繞到她身後,輕輕抓起一把拖在地上的頭發,一剪刀剪下去,她發出駭人聽聞的尖叫聲, 從地上一把跳了起來,嚇得我和那兩個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們這一群人都被嚇呆了,眼睜睜看著她捂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地慘叫,全身因為疼痛而抽搐。她越 滾動,頭發越是糾纏作一堆,疼痛也就越劇烈。我們都看出來了,她的頭發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們的頭發剪了也就剪了,跟剪掉一叢草沒什麽區別,本人沒什麽感 覺。她的頭發剪不得,那不像頭發,倒像是什麽生命力旺盛的東西。
最後她活活疼暈了過去,我們早嚇得一哄而散了,遠遠地回頭,還能望見她被自己的頭發包裹著,不時抽動兩下。
她後來總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著我們,也不大出門了,生怕別人不小心踩到她的頭發。雖然如此,在某些時候,從她家裏總是傳來淒厲的慘叫聲,那多半是她不小心又弄斷了些頭發——這種事情是免不了的,那麽長的頭發,不斷才是怪事。
就因為這頭發,到了十多歲,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定了親,卻沒一個人理會發生。其實發生長得蠻漂亮,如果把眉毛修一修,就和畫上的美人一個樣。這也可以理解,誰能忍受自己的媳婦經常這麽慘叫呢?再說,她這個樣子,總讓人覺得心裏毛毛的,她怕我們,我們也怕她,互相躲著。
後來,村裏有個女孩病了,病好後,一頭頭發都掉光了,治了很久都沒治好。也不知是誰開始說,後來全村都這麽傳,說是發生的頭發可以治這種病。女孩的家裏人去找發生她媽商量,她媽和她爸雖然很嫌這個女兒,但關鍵時刻還是疼惜她,堅決不肯剪她的頭發。
“你要我女活活疼死呀?”她媽不客氣地把那女孩的家人推出門去——對了,那女孩叫春生,春天出生的,全村除了發生之外,最漂亮的就是春生了。
“反正她也疼習慣了。”春生媽說。
砰!
毫無疑問的,這種對話最後遭殃的往往是門,發生家的門板被發生的爸爸弄壞了,春生媽嚇走了。第二次帶了錢來,門板又被弄壞一次。第三次帶了更多的錢來,發生媽就跑到鋪子裏買了一把嶄新鋒利的剪刀。
“剪刀錢你出。”她試了試刀口說。
“當然當然,”春生媽說,“新剪刀,刀口快,不受罪。”
發生媽把發生叫了過來,我們都擠在屋門口看。發生不肯過來,縮在裏屋不肯出來。發生的爸爸站起來——砰,又壞了一張門,發生就被拖出來了。
發生媽把發生按在椅子上,發生爸爸和春生媽按住她,還沒開剪,她就尖叫起來。
她叫一聲,我就哆嗦一下。
發生媽舉起了剪刀,那剪刀真鋒利,寒光閃閃,連那光彩都似乎能傷人。
發生媽挽起一截烏黑稠密的頭發,比了比長度,問春生媽:“這麽長夠了吧?”
“夠了夠了。”春生媽連聲說。
發生媽卡擦卡擦空剪了兩下。
發生忽然不叫了,全身縮成了一團。她的頭發像蛇一樣盤曲起來,在頭上盤成一團烏黑的大帽子,隻剩下她媽手裏的那一把沒盤上去,但也在左右扭動奮力掙紮, 眼看就要掙脫出來了,發生媽果斷地伸手一剪,刀去發落,發生發出一聲長嚎,身子以一個常人無法做到的怪異姿勢猛然一挺,便軟軟垂下去不動了。
我們麵色蒼白,緊緊靠在一起。
“她沒事吧?”春生媽擔心地問。
“沒事,習慣了。”發生媽說,“這頭發比較多,你再送兩斤肉來。”
“好的好的。”春生媽伸手從地上抓起那把兀自扭動不已的頭發,那頭發順勢纏上了她的手,她臉上冒出一層橘子皮樣的雞皮疙瘩,將頭發塞進一個布袋內,打飛腳走了。走了很遠,我們還能看到那布袋在拚命地蠕動著。
發生媽用一塊布堵住了發生的嘴,免得她的叫聲吵到別人。發生從喉嚨裏嗚嗚地叫著,頭發一根根豎立起來,一米多長的頭發齊刷刷豎在頭頂上,仿佛帶著一股什麽力量,假如不是她爸她媽按住了她,我懷疑那頭發能把她從地上拔起來,一直拔到天上去。
“你們走走走,沒什麽好看的。”發生的爸爸揮手把我們趕走了,我們一哄而散,又一窩蜂跑到春生家去了。
春生媽已經到家了,一家人對著裝頭發的口袋發愣。
“媽,這東西看起來太怪了。”禿頭春生說。
“就是就是。”春生爸說。
春生媽也很沒把握,伸手想打開袋子,又不敢,三個人嘰裏咕嚕商量了一陣,我們尖起耳朵也沒聽清楚說的什麽,隻見他們忽然停了商量,春生媽將袋子倒舉到春 生頭頂,春生用些皮革之類的東西把整張臉圍住,春生爸飛快地將袋口的繩子一扯,滿袋扭動的頭發像蛇一樣直撲到春生頭頂上。春生透過皮革發出可怕的尖叫聲, 手朝臉上亂抓,想把皮革抓走,被她爸爸和媽媽一邊一隻手抓住了。
我們躲在窗邊,眼看著頭發在春生頭上飛舞了好一陣子,發出吧唧吧唧泥鰍般的聲音,又猛地豎得筆直,哢擦一聲響,仿佛木頭樁子釘進石頭裏,春生被這一下頓得坐不穩,整個人滑到了地上。
之後,頭發忽然柔順地垂了下來。
“好了?”半晌,春生媽小聲問。
“好像是。”春生爸遲疑地扯了扯春生頭發的黑發,扯了半天扯不下來,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別扯,痛!”
禿頭春生又有了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發生的頭發在她的頭上生了根,穩穩地安了家,和正常的頭發一樣慢慢往長裏長,長到一定程度後,春生就把頭發剪短。這頭發生到春生頭上之後,好像就沒了那種怪異的生命力,隨便你怎麽剪怎麽拽,隻要不扯動頭皮,就沒一點感覺。
這事飛快地傳開了,傳出了村子,傳到了鎮上,又傳到了縣城。禿頭們絡繹不絕地來我們村,找發生要頭發。發生家的破房子換了瓦房,後來又換了樓房,家裏買了拖拉機和摩托車,哥哥也娶了個漂亮的媳婦。
發生的頭發剪了又長,長了又剪,發生的慘叫再也沒有平息過,白天黑夜,每時每刻,我們都聽見她發出痛楚的叫聲。起初這聲音常常讓我們全身顫抖,後來聽習慣了,也就和水聲風聲沒什麽區別,偶爾有時候聽不到,還覺得少了點什麽。
光頭們長出頭發以後,給發生送來了很多錦旗,記者來采訪發生,發生裹在自己的頭發裏渾身哆嗦。
“發生,你治好了這麽多人,什麽感覺?”記者問。
“疼…….”發生哆嗦著說。
“我問的是你心理上有什麽感覺?”記者啟發道。
“怕…….”發生上下兩排牙齒互相敲打著,發出疙瘩疙瘩的聲音。
記者不再問她了,轉而問發生的爸爸:“您對自己的女兒這種行為有什麽感覺?”
“我感到很驕傲,”發生的爸爸滿麵紅光,說了很多,最後一揮手:“我們希望,全天下的人從此都不再為禿頭而煩惱。”
他說這話的時候,發生的頭發又一次豎得筆直,記者們哢擦哢擦拍下了這難得的場麵。
發生現在變成最搶手的姑娘了,很多人來發生家提親,但發生爸爸和媽媽都沒答應,發生躲在門後看著那些挺不錯的小夥子來了又走了,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呻吟聲就停下來了。
所以,如果我們沒聽到發生的慘叫,那一定是有人來提親了。
“我想快點出嫁。”發生有一天從她住在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對我說。我吃了一驚,她從來沒主動跟我說過話。
“為什麽?”我問。
她的頭發從窗口垂了下來,在沒有風的空氣中卷曲成各種形狀,我後退了一步。
“不知道。”她說。
發生的爸爸為了實現他在記者麵前許下的豪言壯語,到電視上登了廣告,還專門租了輛大客車專門往村裏拉光頭,車身上寫著“生發專用車”,每次一拉就是滿滿一車,下來的全是光頭,一片明晃晃的,讓人眼前一亮。
發生的叫聲更慘了,但我們也很快習慣了這更慘的叫聲。
發生忙著被人剪頭發,她爸爸和媽媽也怕別人偷剪她的頭發,總是不放她出來,把她關在房裏,每天吃核桃芝麻之類的東西,說是能養頭發,吃得她全身都冒油,一天到晚拉稀。
“我們幫幫發生吧。”春生說,這時她已經出嫁了。
我們不知道怎麽幫她,再說都有自己的煩心事,顧不上她。春生說,如果發生沒有了頭發,就能出來玩了,也能嫁人了。
我始終沒想明白嫁人和頭發之間的關係,但春生年紀大,她這麽說了,當然有道理。
當夜,我們幾個從小一起玩大的人,偷偷跑到發生的窗戶底下,小聲叫著她的名字。她一邊慘叫一邊探出頭來,烏黑的頭發覆蓋了整麵牆壁,好像一大團水漬。
我們拽著發生的頭發爬了上去,各自掏出剪刀,發生一看見剪刀,就猛然跳起來躲到床底下,我們怎麽拽也拽不出來。
“疼!”她說,
“剪光了就不會疼了。”我說,“忍一忍。”
發生聽了這話,就鑽出來了。我們用一團布塞住發生的嘴,免得她叫得太厲害,被她爸爸聽出不對勁來。
一人一把剪刀剪開了,發生的汗水流了一地,頭發也沒剪光。
我們繼續剪,春生在旁邊把剪下來的頭發裝到麻袋裏,裝滿一袋就朝下扔,她爸爸媽媽在下邊接著。
後來,發生不流汗了,開始從每個毛孔裏流出血來。
“她要死了。”我趕緊鬆開她的嘴。
“別停,”發生呻吟著說,“剪!”
“你流血了。”我說。
“沒事,剪!隻要沒頭發了,死都願意。”她說。
我不敢多看她流血的臉,又剪了幾刀,最後她完全變成了血人,頭發也沒減少。我扔下剪刀,從窗口爬出去。大家都跟著我走了,我們沒想殺人。
隻有春生還在不停地剪著。
這晚發生死了,誰都不知道她怎麽死的,我們也沒說,春生家把發生的頭發拿去賣了,也賺了一棟房子。春生給我們一人買了個隨身聽,我沒要。
發生死了以後,按規矩本來是要火化的,但是她的頭發還在繼續長,比活著的時候還長得更快,發生爸把這事跟村長一說,大家一致同意讓發生土葬。
追悼會的時候,全村人都去了,發生被白被單蒙住,放在靈堂後,用塊白布簾子遮著。追悼會進行到一半,白布簾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來,仿佛有很多人在簾子後 朝外擠,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狀。大家嚇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時,有個人看到了簾子底下伸出來的東西。那東西黑乎乎的,水一樣流了遍地,一眼就看出來 是頭發。
發現是頭發之後,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開簾子,掀開了白被單。發生臉上的血已經被擦幹淨了,白得好像從來沒有過血色,全身都被瘋 長的頭發包住了。隻這麽一會的功夫,頭發已經鋪滿了靈堂的地麵和四壁,到處漆黑一片。發生爸爸說不用怕,吩咐一人拿著把剪刀,大家卡擦卡擦開剪,頭發紛紛 落地。不過這次發生沒有再發出慘叫了。
頭發總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草草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鐵鍁鑿上去都留不下一個印,發生剛 躺進去沒一會,還沒起靈,棺材就被頭發撐爆了,頭發像蛇一般蜿蜒生長著。送葬的隊伍前所未有的長,不是為了紀念發生,而是必須得有這麽多人跟在後邊,才能 把頭發及時剪斷。前邊的人抬著發生的遺體,匆忙上了山,挖了個深坑埋了。
發生的頭發很快從地裏冒了出來,黑油油的,漸漸覆蓋了滿山遍野。人們找到了一條發財的好路,成群結隊地上山割頭發,然後拿去賣給村外禿頭的人。發生的爸爸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辦法,發生已經死了,頭發就不再隻歸他們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發生的頭發換來的。
頭發越長越多,漸漸地將其他的植物都擠死了,最後全村隻剩下了頭發,一走進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麵上飄拂。
春天的時候,那些頭發上長了些白花,變成蒲公英般的絮,風一吹就四處飄。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些白花是什麽東西,隨它們飄,反正眼睛看慣了黑色,來點白色也是不錯的。
後來,這白花越來越多,到處都鋪滿了白花,連我們吃飯的碗裏,喝水的杯裏,都滿是這種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開。
過了一陣,很多人開始覺得身體發癢,癢得鑽心,去醫院看了皮膚科,什麽毛病也沒發現。
“癢死了。”春生說。她不斷用指甲摳著自己的身體,我在她身上什麽都沒看到,隻看到她自己摳出來的血印子。
春生摳著摳著,忽然從嘴裏噴出一把黑色的東西來。
那些東西雖然濕答答地粘在一起,還是能看出來是人的頭發。她伸手連忙去拽,剛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著,更多的頭發湧了出來。
從她的眼睛裏長出了頭發。
從她的鼻孔裏長出了頭發。
從她的耳朵裏長出了頭發。
從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裏,都長出了頭發。
春生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發球,完全看不到一點別的顏色,她在地上打滾嚎叫著,我遠遠跑開了。
一路上,很多這樣黑色的發球發出淒慘的叫聲。
我想跑回家,卻認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裏。地上的頭發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來,有人從頭發中伸出手來,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後回頭看看,已經看不見村子了,隻望見一隻巨大的黑繭一樣的東西,把村子和村子裏的人,把活著的春生和死了的發生,一起包了起來。
和我一起跑出來的還有幾十個人,我們後來都隻聯係過一次。
每過一陣子,就會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我們中的一個人身體開始發癢,到醫院裏透視,發現他的內髒和血管裏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長成了漆黑的頭發,把他們團團包裹起來。
他們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覺得身體開始發癢了。
但我已經沒有打電話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隻能對著鏡子說:“你也開始長頭發了。”
鏡子裏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東西在飄拂著。
(完)
故事八:最後的守望者
每次玩這張遊戲碟片時,我總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是一張很普通的遊戲碟,從街角那個小軟件店裏買來的,店主是個30多歲的中年男人,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但是為人很和氣。這張碟片當時放在一個很不起 眼的角落裏,落滿了灰塵。遊戲碟當然是越新的越好,隻不過最新的遊戲我都已經玩過了,最近開始搜集一些舊的遊戲來玩,這樣,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碟。
“這張碟怎麽樣?”我拿起那張碟片,一邊看封麵一邊問老板。
“還可以。”他淡淡地說,當時店內生意很冷清,隻有我和他兩個人,但是他好像不太願意搭理我。
最終促使我買下那張碟的,是它的封麵。在封麵眾多的人物中,我看見一張臉,看起來非常麵熟,但是我不記得他是誰,這讓我覺得好奇。一張遊戲碟片並不貴,隻要5塊錢——我隻買得起盜版的。
“你最好別買。”老板在我交錢到時候突然說。
“什麽?”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笑了笑:“無知比知道更幸福。“
我感到有點莫名其妙,連忙交了錢,帶著碟片出了店門。
“有什麽麻煩可以來找我。“店主在身後大聲喊道,我回頭望望,他帶著一種沉思的表情望著我。
玩遊戲能玩出什麽麻煩?
當時我認為他腦子有毛病了,完全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由於是盜版碟,沒有遊戲說明,不過這難不倒我,玩過遊戲的人都有經驗,任何遊戲拿到手裏,擺弄一陣都知道怎麽玩。
我將碟片放入光驅, 它很快自動運行起來,畫麵上閃過一道耀眼的藍光,遊戲開始了。剛一看到遊戲的畫麵,我就知道自己這5塊錢沒白花。這個遊戲內容如何且先不討論,製作精良卻 是一定的。開局便是一處熱鬧的街市,許多行人在來來往往地走動,每個行人的麵目都有各自的特點,最妙的是,甚至連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各自不同。光是這一個開 局畫麵,就相當費功夫。
我點擊了街市右邊一處閃動的箭頭之後,遊戲正式開始了。
我在遊戲裏的角色是一個穿裙子的女孩,開始在和朋友一起逛街,那朋友看來很羅嗦,不斷說著一些小道消息,聽得我噴飯——遊戲製作人還真是了解國情啊!
朋友的小道消息並沒有說得太久,前麵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仿佛發生了什麽重大事故,人們開始朝著“我”和朋友這邊跑過來,每個人的表情都扭曲了,似乎身 後有些可怕的東西在追著他們,“我們”兩人麵麵相覷——畫麵上逼真的表情,讓我完全進入了情節當中,我的心緊張地揪了起來。
“我們”看見一些綠色的東西在天空飛翔,那是一種奇特的生物,有點像蝙蝠,卻比蝙蝠大許多,並且長著一根長長的喙。它們像戰鬥機一樣在人群上空盤旋,密密麻麻,整個天空都仿佛變成了綠色。人群發出恐怖的尖叫聲,抱著頭拚命逃竄。
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一隻綠色的怪物便飛到了“我”的眼前,它用芭蕉葉一般闊大的翅膀朝“我”籠罩過來,畫麵在一瞬間被一種陰暗的綠色籠罩,發出一種巨大的“咯吱咯吱”聲。過了幾秒鍾,一行血紅的字慢慢浮了出來:game over!遊戲結束了。
這遊戲有點意思。我笑了起來。點擊“again“,重新開始新一輪遊戲。
這次換了一個場景,主角也換了人,但是過程和結局差不多,總是在那些綠色怪物出現的一霎那,遊戲就結束了。連玩了好幾盤都是如此,這讓我有點發懵,不知道該如何玩到結尾才行。還想再繼續玩下去,頭卻開始疼起來,暈沉沉的,隻想睡覺。
我朝床上一躺,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之後,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我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心髒跳得很快,仿佛在夢裏經曆了什麽可怕的事情——是的,那是非常可怕的,讓我想起那種感覺,便 不寒而栗——但是我忘了是什麽讓我如此害怕。從窗外微微透進一點陽光來,我光著腳跳下床,將窗簾猛力拉開,讓光線一覽無餘地傾瀉進來,從窗口望出去,樓下 的人們在匆匆地趕去上班,路麵上的車和人逐漸多了起來,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這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等心髒跳動得稍微平緩一點,我便趕去上班了。這一整天,心中都充滿了莫名的忐忑,平時很容易的工作,連接出了好幾次錯。經理開始用一種很不滿意的眼光看我,同事老劉悄悄提醒我:“你今天怎麽了?”
我搖了搖頭。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隻覺得全身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情緒,而且,還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想回去玩那盤遊戲。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幾乎到 了無法自抑的程度。我在辦公桌前坐立不安,什麽也不想做,滿腦子浮現著遊戲裏的場景,心裏充滿恐懼和絕望,並且有一種刻骨的孤獨感——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我感到這的確不大對勁。
到了快下班的時候,我終於無法忍耐下去,匆匆跟經理請了個假,便連忙朝家裏趕去——我甚至來不及打車,剛一下樓便奔跑起來。人們用吃驚的眼光看著我,我也顧不了許多,隻想趕緊回家去玩那個遊戲。這種狂熱是以前從未產生過的,讓我自己都暗暗吃驚。
回到家中,母親奇怪地問我:“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我隨便應付了兩句,便打開了電腦。開機前的等待顯得無比漫長,我焦躁地敲打著桌麵,將遊戲碟放進光驅。光驅上的綠燈閃耀幾下,屏幕上照例閃過一道藍光,遊戲開始了。
這次的遊戲有些特別,畫麵上的場景非常眼熟,主角的背影看起來也似曾相識。那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主角正背對著我在收拾東西,口裏還哼著小曲。當他轉過 身來時,我吃了一驚——這不是我們經理嗎?他的容貌和體型都和經理一模一樣,雖然是三維動畫製作的人物,看起來有幾分不真實,但是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就 是他,甚至連他手腕上那個青色的胎記也赫然在焉。他穿著平常最愛穿的一件襯衣,桌上的台曆翻開的一頁清晰地顯示出時間:2005年5月7日,也就是4個多 月前的某日。他就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裏,沒錯,遊戲的場景就是我們經理的辦公室,一切擺設都完全一樣。
這件事情有點不尋常。我緊盯著屏幕,心裏開始琢磨起來。如果不是畫麵上的一切明顯可以看出是三維動畫製造,我簡直要認為是有人偷拍了經理辦公室裏的情景。
經理在辦公室裏清理完東西之後,正要出門,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尖叫聲。那聲音非常可怕,仿佛有好幾百人同時被人捅了一刀,讓人心悸。我點了一下經理,用鼠 標拖動他移動到窗口邊。他探頭朝下望去,畫麵顯出了窗外的情景——和前幾天遊戲中看到的一樣,無數的綠色怪物正在對人群發動著攻擊,這回看得比較清楚了, 它們將長長的喙插進每一個人的腦子裏,那些人的麵孔扭曲了,看起來非常痛苦。
“天哪!”經理驚叫一聲。
這是他本人的聲音。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也許我不該繼續玩這個遊戲了,這是危險的——腦子裏隱約有個聲音這麽說,但是我無法抑製自己的好奇心。我繼續玩下去。
經理在窗口站住了,因為我沒有移動鼠標,他就一直停留在窗口,不停地做出各種驚恐的表情,老實說,看到這種表情在一向作威作福的經理臉上出現,是一件很解氣的事。
很快,一個綠色怪物發現了窗口的經理,它尖叫著朝窗戶這邊飛過來,窗口開得很大,它多半能夠鑽進來,我嚇了一大跳,慌忙移動鼠標,經理雙手抱頭,離開了窗戶邊。隻聽身後卡擦卡擦一陣巨響,綠色怪物衝破窗欞飛了進來。
“救命!”經理嚎叫起來。綠色怪物迅速朝他靠近。我趕緊飛快地移動鼠標,經理朝辦公室門口狂奔而去,很跨就跑出了辦公室,來到我平時辦公的大辦公間。看 來這是下班時間,辦公間裏沒有一個人,黑沉沉的,所有的燈都關上了,我移動著經理,他像老鼠一樣在桌椅之間穿梭,綠色怪物在他頭頂不到兩寸的地方盤旋著, 有好幾次,那支粗大的喙幾乎碰到了他,幸好我玩遊戲的經驗豐富,每次都及時閃開了。我讓經理逃到了門口,他用力推門,門卻關上了。綠色怪物在身後飛速趕 來,猛地朝他撲過去。我的手指在此時恰好滑了一下,沒有及時移動經理,他便停留在門口,滿臉驚恐欲絕的表情,等待著綠色怪物的到來。
當我重新控製了鼠標時,一切都來不及了。怪物仿佛一片綠色的雲覆蓋在經理身上,當綠雲移開之後,經理維持著驚恐的表情倒下了,地板上淌著白色和紅色的粘稠物質,旁邊有文字說明:腦漿。
Game over !
我久久呆坐在屏幕前,手裏緊握著鼠標,頭腦一片混亂。
仿佛有一些細小的種子在我腦海裏緩慢地發芽了,我感到有些變化發生了。屏幕上仍舊維持著辦公室裏的場景,經理仰麵躺在地板上,我所熟悉的臉已經僵死一片,整個房間被一種淒慘的綠色所籠罩。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為什麽現實中的一切會出現在遊戲裏?
我打了個寒噤。
不知出於一種什麽想法,我用顫抖的手給經理打了個電話。電話響鈴的過程是如此漫長,以至於我幾乎開始絕望——也許他真的死了,說不定我在遊戲中看到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幸好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更可怕的事情,電話就通了。
“喂?“是經理聲音。
“哦,“我驚喜不已,”經理,你現在在哪裏?“
“什麽事?“他有些不耐煩。
“沒什麽,關好窗子。“我語無倫次。
“什麽?“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再見!“我趕緊掛了電話。
“你給誰打電話?“母親突然探頭進來,我嚇了一大跳。
“沒事。“打發了母親,我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說起來,比這遊戲更緊張刺激的我也玩過不少,隻是這次遊戲的場景太真實,讓我感到一種迫近的恐懼,仿 佛真會發生一些什麽。這個想法讓我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朝外望去。已經是夜晚時分,天色黑沉沉的,霓虹燈下的城市熱鬧非凡,我朝天空中張望,隻 看見模糊的一團,不知道是否真有那種綠色的怪物在天空飛翔。
我關上窗戶,定了定神。軟件店老板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你最好別買“
為什麽他叫我最好別買?莫非這張遊戲碟真有什麽問題?
我呆呆看著屏幕。理智的做法是從此再也不玩這個遊戲,這樣才是最好的。但是,不知是為什麽,我還是不由自主點了“again“
遊戲再次開始了。
這次的主角換成了一名中年婦女,她的臉讓我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那是我的母親,沒錯,正是她,那個姿勢,那件衣服,她正提著菜籃子走在市場上,不詳的尖叫聲從天空響起,我看見地麵上出現了一些巨大的影子。
我的天!
我緊張得快要痙攣了,快速地移動著鼠標,讓母親在一片片倒下的人群中閃避著從天而降的怪物,母親在遊戲中用我所熟悉的聲音大聲尖叫——我實在不忍心看見她那樣的表情,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她逃跑。
而我的速度始終不夠快。
當那隻綠色的怪物籠罩在母親頭頂時,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迅速關掉了電腦。
我不忍心看見那樣的場麵,即使那隻是一場遊戲。
“出什麽事了?“母親走進我的房間。
我抹去滿頭冷汗:“沒事。“
”沒事?“她狐疑地看著我。
我知道自己一定臉色蒼白,於是勉強笑了笑。
“那我給你熱碗牛奶吧,“母親說,”你臉色不好,喝了牛奶早點睡。“
當她在廚房熱牛奶的時候,我忽然從後麵抱住了她:”媽,我愛你。“
“神經!“她笑了起來。
喝了牛奶我就睡了,盡管那遊戲依舊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但是對於遊戲場景的恐懼,卻讓我再也不敢打開電腦。
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再玩了。
我就這樣睡著了。
仿佛做了一夜的夢,夢裏的情景一點也記不起來,隻留下強烈的恐懼。這種恐懼強烈得幾乎化為有形物質,無處不在地包圍著我,我覺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似乎隻有將自己包在被子裏才感覺到一點安心。
”上班了。“母親一把掀開被子。
她的容顏依舊是那麽慈祥,不知為何,卻讓我莫名地害怕起來。我感到自己必須遠離這個女人,即使她是我的母親。
我慌亂地穿好衣服,沒有吃母親為我準備的早餐,在她錯愕的目光中走出了家門。
不。
我不應該出門!
原來外麵的世界更加可怕,所有的人都那麽陌生,所有的人都讓我害怕。我在街頭走了一小會,便再也無法忍受四麵八方射來的恐懼感據,逃也似地回到了家中。
”怎麽又回來了?“母親問。
我沒有回答她,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裏。
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慢慢回想自己的變化——這種無名的恐懼似乎是從玩那個遊戲開始。答案就在遊戲中。
我必須再次玩那個遊戲。
將遊戲碟放進光驅的那一霎那,我心裏感到一陣強烈的興奮,好像等待這一刻已經許久。
精美的畫麵慢慢展開了。
主角是我的女朋友。
當然,結局是一樣的,她也死了。
玩了這麽多盤,我已經掌握了這種遊戲的秘密。
遊戲的內容有點像《生化危機》,說的是外星人——也就是那種綠色怪物——入侵的故事,主角在其中的任務,就是逃過外星人的追蹤——但是主角最終都會死, 因為遊戲中的背景星球已經被外星人占領了,這意味著,在這個遊戲中,無論你怎麽玩,都是失敗者,所謂勝利,隻不過是活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罷了。它不像我以前 玩的遊戲一樣會給主人公分配一項任務,在這裏,生存就是唯一的任務。
我一盤接一盤地玩著遊戲,那些主角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那些場景有些我去過,有些從來沒見過,但是我知道,他們都在現實中存在,他們全部都會死。遊戲和現實存在一種奇妙的對應,而我除了機械地一盤接一盤玩遊戲,似乎再也無力思考這是怎麽一回事。
也許我是害怕去思考。
母親在屋外不斷叫我,我完全沒有理她——我已經將她忘了,這個世界隻剩下一場遊戲,它迷住了我,它比真實更加真實。
終於,我自己在屏幕上出現了。
我看見自己站在圖書館門前的廣場上,四周是無數的屍體。
會發生什麽呢?
當然會死,結局是早已預定了的。我將手從鼠標上移開,就讓自己站在那裏等著。從天而降的綠色長喙將我的頭腦洞穿,白色的腦漿塗在地麵上,我倒下了。
Game over。
我呆呆地看著屏幕,看著自己迅速死去,卻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實際上我有點混亂,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分不清現實和遊戲。我覺得自己真的死了,所以我無法確定一個已經死去的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
畫麵在一陣凝固後,忽然又動了起來。
我看見自己——已經死去的自己——突然從地麵上站了起來,四周已經死去的人們也都站了起來,大家互相看了看,便各自回家了,仿佛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那些 綠色怪物在他們站起來之前,一直將長喙插在他們頭上,當他們站起來之後,綠色怪物卻慢慢地溶化了,成為一種粘稠的綠色液體,從人們頭上淌下來——那種綠色 液體也很快消失了。接下來的情景就像是肥皂劇一樣,我和我的母親,以及其他的人們,在這個世界上幸福美滿地生活著,他們生活了很久很久,如果我不是動手關 了電腦,他們將會天長地久地活下去,也許地球滅亡了他們還會繼續活下去。
他們會活下去,當然,但是那並不是我,那也並不是我的母親。
我和我的母親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別人。
這最後的場麵徹底將我喚醒了,我完全記起了那些夢——那其實並不是夢,那是我丟失了許久的記憶。
是的,那並不是遊戲,那一切都是真的。
那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一群綠色的怪物從太空入侵地球,開始對人類發動攻擊,人類的防禦係統雖然性能優良,但是這種怪物體型小、反應靈活,最可怕的是數量 龐大,大概有幾十億個綠色怪物同時進入了大氣層,到達地球上空後,他們迅速分散,在各個城市對人類發動攻擊,那些高尖端的武器還來不及對他們產生作用,操 縱武器的人就已經被他們消滅了。他們通過粗大的喙將自己和人類連接在一起,自身融化成一種綠色液體進入人體內,進而侵占人的身體。也就是說,當人們死而複 生之後,實際上在這地球上行走、說話的並不是人類本身,而是那些綠色的怪物,人類已經被他們殺死了,他們冒充人類繼續在這個星球上生存下去。
一個月前,最後一個地球人也被消滅光了。
我坐在自己緊閉的房間裏,腦海裏充滿了幾個月前的情景——遍地都是屍體,我的同類們都死了,我和母親像喪家之犬一樣躲在一棟建築的地下室裏,眼看著地球人的數量越來越少,到後來,連老鼠也讓我們感到親切——至少它們是地球生物。
在地下室的生活非常艱難,我們所帶的幹糧不多,同時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其他一些人。我們大概是這座城市最後一批地球人了。我們開始分發一種綠色的小藥 丸。據說那是地球科學家緊急研製出來的,這種藥丸可以保證我們在被綠色怪物入侵後,依舊維持自身的記憶——但是這種藥物並沒有經過臨床的實驗,我們甚至不 知道,那個科學家在研製這種藥物時,是不是已經被綠色怪物入侵了。無論如何,這種小藥丸是一片綠色陰霾中唯一的希望,每個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
服下綠色藥丸後沒多久,地下室被怪物們發現了,他們摧毀了地下室,我們全部都沒有逃脫,我和母親在不斷倒塌的建築之間逃竄著,有時候甚至蜷縮在垃圾桶 裏,但是在這都沒用,和遊戲裏一樣,每個人都逃不過那個結局——死亡,然後被綠色怪物侵占。我清楚地記得,當那隻綠色的大喙插入我腦子裏時,我仿佛來到一 片耀眼的光明之中——後來的事情就不記得了。當我再次醒來時,我已經忘記了發生的一切,直到這盤遊戲碟的出現,它讓我記起發生的一切,我終於明白,原來自 己的頭腦早已經被綠色怪物侵占了,理論上來說,我應當已經是一個外星人了,但是我絲毫沒有這種感覺,我隻知道自己是個地球人——以前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 點,現在我卻感到迷惑了
我究竟算什麽呢?
我獨自坐在床上思考著這個問題,不覺已經坐了一天了,想得頭疼欲裂,卻什麽也想不明白。母親已經放棄了敲門,她在門口低聲抽泣著。我感覺這種狀況不能繼續下去,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怎麽解決?
軟件店老板曾經跟我說過,如果遇到麻煩可以去找他——遊戲是從他的店子裏買到的,也許他真的可以幫我。
也隻有他才能幫我了。
我穿過那些不知是不是同類的人群,走進了那家軟件店,店裏照例是冷清的,隻有店主獨自在看書。
“你來了。”看到我來,他似乎毫不驚奇。
“嗯。”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來。”
“是的。”他轉過身朝內屋走去,“跟我來。”
我跟在他身後,我們兩人都一言不發,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他在牆上按了幾下,隻聽卡擦卡擦幾聲響,地下突然出現了一條暗道。他朝下走去,我略一遲疑,也跟了下去。當我們走到下麵時,暗道的門又自動關上了。
地下室看起來非常龐大,簡直就是一個地下廣場,密密麻麻放著許多類似書架的東西,上麵都是一些遊戲光碟,封麵和我買的那張碟一模一樣,隻是編號不同。
“這些是什麽?”我疑惑地問。
“這是記憶。”他說。
“記憶?”
“嗯。”他第一次顯出了激動的神情,“這些記憶,代表著這座城市的過去,那些綠色怪物雖然消滅了人的大腦,但是有一個人一直在負責收集人們的記憶,他將記憶集中放在這裏,等待合適的時機還給人們。”
“那是怎麽回事?”我有點糊塗,“通過遊戲嗎?”
“是的,”他點點頭,“不過大部分人的頭腦已經被外星人侵占了,沒有辦法再恢複。“
“那麽我是怎麽回事?“
“你還記得那種綠色的藥丸嗎?”他提示我,“那種藥丸對有一些人起了效果,它們保護了人的頭腦,”他看著我微笑起來,“你就是其中之一。”
“那麽說,我還是地球人?”我忽然感到一陣激動。
他點點頭:“綠色藥丸保護了你的頭腦,殺死了入侵你大腦的綠色怪物。”
我籲了一口氣。
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為我的人類身份而感到慶幸。
“那我的母親呢?”我又想起一個問題。
“藥丸對她不起作用。”他簡短地回答道。
我的心猛烈地疼痛起來——難道日夜陪伴在我身邊、照顧我的生活的那個慈祥婦人,竟然是異類?
我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這一切,店主又說道:“被喚醒的一共有30多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停了一下,“我們準備發動起義,你來嗎?”
“什麽起義?“我迷惘地問。
“消滅外星人——那些寄居在地球人體內的外星人。“
”怎麽消滅?“
“你加入我們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用銳利的目光直視著我。
“怎麽消滅?”我又問了一遍。
“很簡單,用核武器——外星人寄居的地球人身體消滅了,外星人也自然就消滅了。”
“那麽那些地球人也會死?”
“是的,不過他們早就死了。”
那麽說,我的母親也會死?這個城市、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人都會死,留下來的隻是少部分被喚醒的地球人?我的眼前掠過屍橫遍野的荒蕪景象,耳邊仿佛又聽到母親輕柔的聲音,同事們的笑臉一張張在眼前掠過……我打了個寒噤。
我真的願意這一切消失嗎?
“你願意加入我們嗎?”他又問了一遍。
“我要考慮考慮。”我說。
“好。”他絲毫沒有懷疑,又帶著我從地道走了出來。
我迅速離開軟件店,走到他看不見我的地方,我掏出了手機。
撥打號碼之前,我猶豫了很久,眼前繁華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我努力想要看出他們與我的不同,但是絲毫看不出來——看上去,他們隻是普通的地球人。
我不願意這一切消失,即使明知是假的,也勝過什麽也沒有。
我不願意和幾十個人生活在孤零零的地球上。
我顫抖著撥打了110報警電話。
在電話裏,我將那個店主告訴我的一切都招供了。沒多久,幾輛警車呼嘯而來,店主被帶走了,我混在人群中眼看著他被帶上車,他仿佛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在上車之前,轉過頭來,對著我的方向,冷冷地說了一句:“叛徒!”
我感到一陣暈眩。
一隻綠色的飛行物從天而降,它用陰暗的顏色覆蓋了我眼前的一切繁華,我感到自己正沉入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夢中。
我像一片樹葉一樣倒下了。
在最後殘留的意識中,我忽然想到,當我再次醒來時,我還會記得自己是個地球人嗎?
沒有人給我答案,我隻獲得永恒的黑暗。
(完)
故事九:青果
在雪白的陽光下,人群中蒸騰出一股古怪的味道。許雷站在學校對麵的車站站牌下,麵朝著馬路,人們不斷從身邊流過,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望著兩端不見盡頭的人流,覺得自己像一條魚,隨時會淹死在這片灼熱混亂的水流中。他摘下腰間掛著的礦泉水瓶,一仰脖將剩下的小半瓶 水喝光,睜大眼睛繼續望著對麵的學校。
學校門前的路上,陽光一寸寸增強,匆匆走過的行人們投下長長短短的影子,有幾個人躲在路邊店鋪的門簷下朝某個方向張望著。許雷認出了他們,這幾天以來,他們和許雷一樣,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就在這裏守候著。
正午的鍾聲敲響了,隨著這鍾聲響起,許雷和那幾個等候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左手邊火車站的方向。
人潮更加洶湧,從學校門口湧出無數穿著藍白相間服裝的學生們,從各個寫字樓的樓梯口裏吐出疲倦的上班族們,賣盒飯的小販們推著板車,車上的飯菜散發出混合的味道,整個地麵都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蓋住了。
垃圾雪片般地落在人們經過的路上。
許雷克製住自己撿垃圾的衝動,將蛇皮袋朝肩膀上扛了扛,穿過馬路,走到學校門口等著。
沒過兩分鍾,他就看到了那個綠色的頭顱。
那個人和往常一樣,穿著深色的長袖衣褲,手上戴著毛線手套,腳上一雙磨光了底的大頭皮鞋,臉上戴著口罩,眼睛上罩著墨鏡。隻有頭發露在外頭,綠油油的,仿佛雨後的鬆針,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一邊走,一邊接過周圍的人們遞過來的錢。一百元的鈔票遞過來,他對著光看看,慎重地收好,從腰側的帆布挎包裏伸進一隻手,在裏頭摸索半天,掏出一枚綠瑩瑩的果子來,遞給交錢的人。那人拿到果子,立即咬上一口,誘人的甜香在空氣中飄得老遠。
人們像螞蟻一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團團聚集在綠色頭發的周圍。許雷身邊那幾個等待多時的人也擠了過去,沒多久,賣青果的人就被如潮的人流淹沒了,黑壓壓的頭顱叢中,一簇綠色時隱時現。許雷遠遠看著,衣服被汗水濕透了。
半個小時後,人群漸漸散開了。一些人手裏拿著綠色晶瑩的果子,一些人失望地空著手,他們朝四麵八方走去,賣青果的人周圍回歸空白。
賣青果的人按了按空癟癟的帆布口袋,在原地站了幾秒鍾,搖搖頭,轉了個身,慢慢地躑躅前行。
許雷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個啃著青果的女孩和許雷擦肩而過,一股涼絲絲甜津津的感覺從許雷右方襲來,那青果散發出異樣的氣息,在這片灼熱的空氣中,青果籠罩下的女孩,仿佛生活在一個清涼的異世界裏,一滴汗水也沒有。
許雷急匆匆地與那片清涼擦肩而過,在人群中追隨著賣青果的人忽隱忽現的身影。
賣青果的人穿過繁華的市中心地帶,拐進一條小巷子,人漸漸少了,巷子裏零星幾個人無聲地從許雷身邊經過,誰也沒注意到他。許雷在腦海裏反複組織著語言,前後瞅了瞅,看準一個無人的時機,快步走上去,攔住了賣青果的人。
“請等一下。”許雷急切地說,嗓子有點發幹。
賣青果的人停下了腳步。透過墨鏡,許雷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滿了疑惑。
“沒有青果了。”賣青果的人說,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疲倦的聲音。
許雷連忙搖了搖頭:“我不是要買青果。”
中年男人的墨鏡裏映出兩個小人,許雷清楚地看到自己:寡瘦,單薄,滿頭大汗,肩膀上的垃圾袋差不多有半個自己那麽長。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說:“我想賣青果!”
賣青果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搖了搖頭,抬腳就走。
“我需要錢!”許雷跟在他身側,邊走邊說,“我爸爸死了,媽媽腎衰竭要換腎,還有個妹妹,揀破爛的錢連吃飯都不夠,妹妹還要讀書,我真的要錢……叔叔!”他越說越快,賣青果的人也越走越快,最後他終於喘不過氣來了,展開雙臂攔在那人麵前。
“叔叔。”他懇求地低聲喊了一聲。這個時候,他才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13歲的孱弱。
“你可以幹別的。”賣青果的人繞開他,繼續朝前走。
“可是這個來錢快啊!”許雷跟著他,“我保證不搶你的生意,行麽?你告訴我從哪裏進貨……”
他們飛快地走出了巷子,賣青果的人側眼望了望許雷,腳步停頓了一下。許雷以為事情有轉機,那人卻朝馬路上招了招手,一輛的士開了過來,賣青果的人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
“叔叔!”許雷鼻子發酸,隔著玻璃窗望著那人。
“幹點別的吧,賣青果,造孽。”那男人扔下這句話後,的士便開動了。許雷摸了摸口袋——今天的垃圾還沒有送出去,身上隻有不到10元錢,的士費肯定付不 起。他站在原地,眼睜睜望著的士絕塵而去,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旁邊有人奇怪地看著他,他憤怒地直接瞪著對方,對方是個斯斯文文的男青年,見他表情不 善,連忙將眼光移開了。許雷斜著頭,在肩膀上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心裏一哽一哽地還想流淚,咬著腮幫吞了下去。
他扛著垃圾袋往回走了兩步,腦子裏亂糟糟的,忽然心灰意冷,將垃圾袋從肩膀上撤下來,一把扔到地上,連連踢了好幾腳,踢得腳尖上的趾甲都翻了過來。
“老子再也不撿垃圾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發誓一般高聲道。說完,便留下垃圾袋獨自跑了。
他跑得飛快,耳邊風聲呼呼的響,汗水肆意流淌。他腦子了什麽也不想,隻管朝前跑著,越遠越好,遠得他沒法再回頭去撿起被他拋棄的垃圾袋,這樣最好。
他大概跑了5分鍾左右,累得喘籲籲的,腳步慢了下來,一頭撞上了迎麵而來的一個人。
“雷子!”那人叫著他的名字。
許雷聽下腳步,大口大口喘息著,因為急速奔跑和驟然停頓,眼前有個瞬間什麽也看不清,等他回過神來,對麵的小四已經遞過來一罐啤酒。他正口渴得厲害,拉開蓋就直接往嘴裏灌。
“你跑什麽?”小四剃得精光的頭在太陽底下不斷出油。
許雷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你的垃圾袋呢?”小四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上少了什麽。
“扔了!”他怒氣衝衝地道。
小四哈哈大笑起來,也沒問他為什麽扔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打算怎麽辦?”
許雷心頭一陣茫然。
以後怎麽辦呢?
這是個問題。他什麽也沒想好。
“跟我幹吧!”小四不由分說,朝許雷招了招手,自己先往前走去。許雷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能這麽做,但是腳步不聽使喚,而且他也的確沒想好該怎麽辦。
小四帶著許雷在蜘蛛網般的小巷裏左轉右轉,鋒利的目光四處打量著來往的行人。許雷心頭越來越慌,他開始感到後悔了。
“噓。”小四突然讓他噤聲。他回過神來,順著小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穿得很時髦的女孩正一個人慢慢走過來,小四快速朝巷子兩端望了望,沒看到一個人。
小四朝許雷遞了個眼神。
許雷明白這眼神的含義,他心情複雜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女孩,呆了幾秒鍾,搖了搖頭。
“幹一票頂你一個月的垃圾。”小四小聲說。
許雷凝視著那女孩,她的包裏有多少錢呢?他瞪大眼睛,恨不能穿透黑色皮質的手提包直視其內部。
有多少錢才值得動手呢?
一千?兩千?許雷搖搖頭又搖搖頭。他心中的價格在逐漸加碼,那邊小四卻等得不耐煩了,快步朝女孩走過去。
許雷的目光早讓那女孩產生了疑惑,再加上一個目露凶光的光頭小四,她再遲鈍也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轉身就跑。小四噌地追了上去,臨走喊了聲:“雷子,快!”
一萬?兩萬?許雷的頭搖得快斷了,聽到小四這聲喊,他心頭一動,如臨深淵,強烈的恐懼油然而生。他緊緊控製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原地轉身,仿佛多邁出一步就會麵臨無窮的危險——接著,他朝著小四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心頭慌亂無比:那個垃圾袋還在嗎?會不會被人拾走了?
當他終於跑到原來的地方,遠遠看到地上躺著的熟悉的袋子時,心頭一塊石頭落下了。垃圾就是垃圾,即使聚攏在一起裝在袋子裏,也隻不過是很多垃圾罷了,並 不能改變其本質。他走過去,將袋子拎起來,掂了掂,還是那個重量,於是笑了笑,籲了口氣,熟練地把它甩到肩膀上,沿著小巷慢慢朝前走。
回到家裏時,天已經全黑了。他又累又乏,全身酸疼,一進門,母親就從床上抬起身子看著他。他默默地放下東西,先熬上一鍋藥,又把飯煮好,邊擇菜邊計算著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吃完飯,伺候母親洗漱睡下,檢查完妹妹的作業,他躲到屬於自己的角落裏,打開一盞台燈,開始看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高年級的課本。因為太累,他覺得頭腦一片 混亂,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滿腦子想的都是垃圾和錢,完全看不進書。滿頭大汗地堅持了一會,他關掉燈,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亂想,最後所有的 想法凝聚成一個焦點:青果。
一枚青果一百元,隻要能賣青果,就能治好媽媽的病,自己大概也能上學了。那是絕望中的希望,是灼熱中的清涼。他下定了決心,在床上輾轉反側地製定著計劃,黎明前夕才短暫地睡了一陣。
天蒙蒙亮時,他就出門了,拖著垃圾袋在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太陽正式出來前,已經攢了滿滿一袋,送到廢品收購站時,收購站還沒有開門。他敲了敲傳達室的門,守門的老張睡得正香,抬頭要罵時,從窗口裏看到是許雷,把罵人的話咽了下去。
“天天這麽早,受得了嗎?”他嘟囔著清點許雷袋中的物品。許雷沒說話,等清點完,過好秤,拿到錢後,他把癟癟的口袋搭到肩上,轉身就走。
上午10點鍾之前,他已經到收購站兌了兩次錢。
10點半的時候,他走到昨天和賣青果的人說話的那條巷子裏,耐心等著。他估算了一下,這個時候,賣青果的人應該差不多從這裏經過。他想要纏著他,從他出現,一直到賣完青果,直到他回家,許雷都打算纏著他,直到他告訴自己如何才能賣青果為止。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太陽已經接近中天了,牆壁的影子變得很窄,許雷縮在窄窄的影子裏,耳朵裏聽著來往的腳步聲。人很少,來一個人,腳步聲就顯得很突兀。
又來人了,淩亂的聲音,好幾個人一起走過來。他們快速從一條橫著的巷口山過去,在那一霎那,許雷認出了小四鋥亮的光頭。
賣青果的人終於出現了,和昨天一樣,他全身包裹得緊密嚴實,隻露出頭上綠油油的頭發。他緩慢地朝許雷這邊走來,許雷按了按狂跳的胸膛,迎了上去。
賣青果的人肯定看到許雷了,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接著又按照原來的節奏走了起來。許雷感到,賣青果的人和昨天不一樣,在他身體的周圍,似乎散發著某種氣息,遠遠的他就感覺到了。
兩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勝利會師的時候,斜刺裏衝出一夥人,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就像一陣風似的,他們從賣青果的人身邊衝過去,賣青果的人一個趔趄,那 夥人就跑遠了,很快不見了。在那一霎那,許雷被一個熟悉的光頭晃得眼前一花,等賣青果的人站直了身子,他發現他的帆布挎包不見了。
“啊!”賣青果的人沒什麽反應,倒是許雷發出了一聲驚呼。
“怎麽了?”賣青果的人問。
“你的挎包被搶了。”許雷惋惜地說。
“沒什麽。”賣青果的說,“我再去買一個。”
“可是青果沒有了,那得多少錢啊!”許雷說。
賣青果的人搖了搖頭,抬腳朝前走。
“你從哪裏進的青果啊?進價貴嗎?”許雷貼身問。靠近這個人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透骨的涼意從對方身上傳來,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汗水倏地收了個幹淨。他側臉望了對方一眼,賣青果的人一言不發,隻管走自己的路。
許雷心裏嘀咕,下意識地離他遠一點,寒意仍舊源源不斷地傳來,好在太陽很大,不至於令人凍傷。許雷晃了晃腦袋,繼續問他的問題,賣青果的人仍舊不回答,埋頭快步走著。
許雷不停地問,他不停地走,走出了巷子,到了鬧市,賣青果的在一家賣包的店鋪前停下來,專心致誌地挑選帆布挎包。他選了一個和原來差不多的包,又買了把剪刀放進包裏,又繼續朝前走。
很快就到了學校門口,平常那個賣青果的固定地點。早有些老主顧等在那裏了,看到他來,立即一窩蜂地湧上來。許雷站在他身邊,身上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些惋惜地望著這些被熱氣侵襲的人們——他們今天是吃不到青果了,所有的青果都被小四那個臭光頭搶走了!
一個人首先遞了張紅鈔票過來,賣青果的人收了,手伸進新買的帆布挎包裏,掏了半天,居然真的掏出了一隻青果。
許雷眼睛驀然瞪大了。
眼看著青果一隻又一隻從挎包裏取出來,許雷越來越疑惑:青果不是連包一起讓小四搶走了嗎?賣青果的人身上也沒有什麽口袋,這麽多青果,是從什麽地方變出來的?他不錯眼地看著賣青果的人,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卻沒看出任何玄機。
遠遠的,小四在人群外對他招手,他猶豫了一下,擠出人群,靠近小四身邊。
“你認識他?”小四問。
許雷搖了搖頭。
“把這個還給他吧。”小四呸了一聲,“白搶了。”
許雷默默地接過那隻癟癟的帆布包,忍不住問了句:“青果呢?”
“青果個屁!”小四仿佛窩了一肚子火,“空袋子,還是爛的。”他翻過帆布挎包,在包的內側,有一個拳頭大的洞。
“媽的,老子還想著嚐嚐鮮,沒想到什麽都沒有,”小四罵了兩句,又拍了拍許雷的肩膀,“你想好了沒有?跟我幹不?”
許雷趕緊搖了搖頭。想起昨天一念之差,差點就入了小四的夥,現在仍舊有點後怕。
小四點了點頭,傷感地道:“明白,有什麽困難跟我說。”
許雷點了點頭,看著小四的光頭消失在人群中,他忽然產生了想哭的衝動。以前小四不是這樣的,以前小四的學習在班上比自己隻差一點,要不是他父母被車禍撞 死,小四本來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即便是現在,變成了流氓,小四對自己還是不錯的…..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寒噤:我可不要變成另一個小四。一想到這個,他立 即把頭轉向賣青果的方向,卻發現人已經散了,賣青果的人不見了。他連忙追了過去,幾分鍾後,在那條熟悉的巷子裏,他追上了賣青果的人。
賣青果的人腳步虛浮,身體上冰涼的氣息消失了。他轉過頭來望著許雷:“你老跟著我幹什麽?”
“我要賣青果。”許雷說。
賣青果的人揮了揮手:“不行!”
“為什麽不行?我可以去別地方賣,不會搶你的生意!”許雷大聲說。
然而,無論他怎麽說,賣青果的人就是一言不發,腳底下絲毫不停。
“那個人是我朋友!”末了,許雷冒出這麽一句。
“哪個?”
“那個搶你挎包的人是我的朋友。”許雷把挎包遞了過去,賣青果的人接過去,墨鏡後的眼神似乎有些驚訝。
“你的青果不在挎包裏,在哪?”許雷問。
“你別管。”賣青果的人有些急躁。
“那個搶東西的人,是我的朋友,”許雷又重複了一遍,“他一直想讓我去入夥,我沒答應,如果能賣青果,我就能讀書,我媽就能治好病,我妹妹也不用總是穿別人的舊衣服了……”
賣青果的人終於停了下來。
他默默地看著許雷,許雷也默默地看著他,最後,他說:“你跟我來。”
許雷跟在他身後,不在說話。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許雷腦子裏有很多問題,比如,青果從哪裏來,裝在哪裏,為什麽他每天不多賣幾個青果,為什麽他身體上會 有那種奇怪的涼氣,以及,這種果子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怎麽會有這樣特殊的味道……但他什麽也沒問。他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東西可以改變他和 他家人的命運。
走了大約十分鍾,他們進入一片棚戶區。賣青果的人帶著許雷走進一間由防雨布和三合板搭成的房。房子隻有大半個人高,許雷的頭可以碰到天花板上黑色的油布,而賣青果的人在房間裏隻能低著頭走路。
一進門,一對孩子就撲了上來,口裏喊著“爸爸爸爸”,這是兩個挺可愛的女孩,三、四歲的年紀,一模一樣的臉蛋,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賣青果的人一把抱起 兩個孩子,三個人坐在床上。那張大床占據了房間內一大半的地方,剩下的空間裏,兩塊磚之間搭著一長條木板,木板上放著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地上放著幾個水 桶。
“出去玩,有客人。”賣青果的人對兩個女孩道。
兩個小女孩身體緊靠在一起朝門口走去。許雷注意到她們的姿勢有點怪異,繼而注意到她們的身體似乎有點不同尋常,但不同在哪裏,卻又說不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她們是連體兒。”孩子們出去後,賣青果的人說。
許雷心頭十分震驚,嘴上卻什麽也沒說。
“看。”賣青果的人取下身上新買的帆布挎包,翻過內側讓許雷看,許雷一眼就看到那上麵一個圓形的洞,洞的邊緣十分整齊,明顯是用剪刀剪下來的。
“怎麽回事?”許雷迷惑地問。
賣青果的人什麽也沒說,他摘下墨鏡,望著許雷。
許雷心頭一震。
這是一雙靛青的眼睛,深藍色的眼珠仿佛一滴墨水,嵌在深綠色的眼白之上。眼眶上架著一對柳葉般碧綠的眉毛。
“怎麽弄的?”許雷嗓子發幹,“眼睛怎麽染的?”
“不是染的,”賣青果的人輕描淡寫地道,“賣青果的人都這樣,全身都是綠的。”
說著,他除去了口罩和上衣,露出一身淡綠色的肌膚。
許雷捂住了嘴。
這是個瘦弱的男人,在他裸露的身體上,排骨一列一列清晰地凸現出來。他的臉很尖,下巴和顴骨銳利得像銼刀,兩腮深深地凹陷進去,全身的皮膚都緊貼在骨骼之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綠色的骷髏。
許雷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立即跑出去。賣青果的人看出了他的恐懼,苦笑一下,翻出一摞照片,扔到他麵前。許雷壯著膽子揭開照片,每一張上都是一個男人,白白胖胖,挺精神的樣子,站在田地裏憨厚地微笑著。
“這是誰?”許雷問。
賣青果的人指了指自己。
許雷完全不相信,他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始終無法將眼前這個瘦成骷髏的男人和照片上的人劃上等號。
“賣青果的人都這樣,”那人說,“我賣了兩個月青果,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為什麽?”許雷不自覺地露出憐憫的神情。
“你在這裏住一晚就曉得了。”賣青果的人疲倦地說,“我是為了女兒,連體人分體手術要很大一筆錢。”
話沒說完,他就睡著了,狹小的空間內響起了微弱的鼾聲。許雷有些不知所措,他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麵,這讓他感到害怕,同時又充滿了好奇。他想離開, 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說動賣青果的人,他似乎是決心把青果的秘密告訴自己了,雖然現在還有很多沒說,但他既然讓自己在這裏住一晚,想必明天早晨是要帶自 己進貨。他看了看床上骷髏樣的男人,微微打了個寒噤——目前,他還無法接受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先看看再說吧。
他走出去,在附近找了半天,找到個公用電話,給鄰居家打了個電話,讓妹妹接了,囑咐了幾句,說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就掛了。說完這些,剛好58秒,這個他有經驗了,公用電話的老板不滿地嘀咕了兩句,收了五角錢。
他轉身回到賣青果的小屋,呆了一小會,便動手做了頓晚飯。晚飯做好後,他推醒賣青果的人,又去把外頭玩著的兩個孩子叫進來,四個人吃了飯,早早地就睡了。
許雷一晚上都沒怎麽睡好。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連翻身也不能,屋子裏悶熱異常,他汗流浹背,毫無睡意。
到了半夜,溫度漸漸地低了下去,一絲絲涼意從內側傳來,耳朵裏聽到一種細微的響聲,仔細聽卻又什麽也聽不到,空氣中慢慢地彌漫出一股好聞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聞到了,過了半天才醒悟過來:這是青果的味道。
這下他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來,打開燈,注視著身邊的人。
兩個女孩睡在中間,臉上紅撲撲的,睡得很死。
賣青果的人卻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綠色的眼睛望著自己。
“你醒了?”他問。
許雷點點頭:“很冷。”
賣青果的人坐起來,從床底下掏出一床薄棉被,蓋在兩個女孩身上,自己從內側爬出來,下了床,和許雷兩人坐在門檻上。許雷和他並肩坐著,胳膊挨著胳膊,他 感到對方的胳膊如同冰塊一樣的涼,噗噗噗噗的細小聲音,正從賣青果的人身上不斷傳來。他起初以為賣青果的人在打屁,但很快發現,這聲音是來自他的全身,似 乎他體內有些小型的炸藥正在爆炸。與此同時,幽幽的青果香氣正從他身上冒出來。
許雷莫名地感到恐懼,他看了看時間:淩晨四點。門外的天色有些微微發白,星子燦爛地掛在頭頂上,棚戶區大大小小的窩棚靜悄悄黑漆漆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別怕。”賣青果的人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青果了。”
許雷有無數問題想問,卻什麽也問不出來。他和賣青果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賣青果的人很木訥,幾乎沒怎麽說話,到後來,許雷也不說話了。
冷氣越來越重,賣青果的人皮膚上綴滿了一粒粒的水珠,就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凍肉一般。他打了個寒噤,默默地站了起來,進屋拿了件軍大衣披在身上。
“這是怎麽回事?”許雷問。
賣青果的人看了許雷一眼,沒說話。
漸漸的,許雷感覺到了他的變化。賣青果的人身體不再是那種深沉的綠色,綠色仿佛一點一點退去,他露在外邊的臉頰和脖子變得晶瑩剔透,充滿了飽滿的瑩潤感,半透明的肌膚上帶著點微微的水嫩的綠色,就像翡翠一般。
而更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半透明的肌膚之下,許雷清晰地看到了他淡藍色的血管,除此之外,另外一些深綠色的脈絡正在延伸生長著。起初,許雷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湊近仔細看了看,他才確信自己沒看錯——在賣青果的人的皮膚內,一種深綠色的、藤蔓般的脈絡正在朝四麵八方生長。
香氣越發濃鬱。
冷氣越發深重。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怕,許雷不自覺地輕微顫抖起來。賣青果的人轉頭望著他,兩顆碧藍的眼珠汪汪地閃著幽光。
“嚇著你了?”他苦笑一下,“你不是要賣青果嗎?”
“這跟青果有什麽關係?”許雷心裏隱隱猜到了什麽,卻無法相信自己的猜測。
賣青果的人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脫掉了身上的大衣,繼而又脫掉了上衣。這下,他的身體有一大半裸露在許雷麵前。在燈光下,一切都如此清晰,賣青果的人 身體瑩潤透明,晶瑩剔透,在他身體的內部,那種綠色的藤蔓已經流竄到了全身,下至腳趾,上至腦門,他全身被這種綠色的網絡籠罩著,漸漸地,這些藤蔓上生出 了一些細小的突起,它們慢慢擴展開來,展開成一片一片樹葉形狀的青色——這樣一幕絕不可想象的圖畫就出現在許雷麵前——麵前這個人的身體內明顯地生長著一 種植物,它迅速展葉開花,最後,一個個黃豆大小的綠色圓球出現在凋謝的花朵頂端。
盡管它們還如此之下,隔著那人透明的肌膚,許雷還是一眼就認出,那種綠色的小圓球,正是還沒有長大的青果。
他連連搖頭,不能置信地看看賣青果的人,又看看他的身體。賣青果的人滿麵無奈地看著他:“現在,你還想賣青果嗎?”他的身體寒氣逼人,許雷卻還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冰冷地沿著身體落下來,他強迫自己暫時忘記恐懼,專心致誌地觀察著對方身體的變化。
青果在賣青果的人身體內部迅速長大,它們占據了他的整個腹腔和胸腔,在各種髒器之間,青果輕巧地懸掛著,終於長到了拳頭大。
“青果?”許雷明知故問了一句。
“青果。”賣青果的人呼吸之間都帶著誘人的冷香。
“你怎麽把它們取出來?”許雷還是不明白。
賣青果的人還是不說話,他拿過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長袖衣褲,扔到許雷麵前。許雷疑惑地翻檢一陣,在上衣右側發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聯想到挎包內部的洞,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卻不敢說出來,死死地盯著賣青果的人。
那人歎了口氣,抬起手來,就像許雷想象的那樣,將手掌靠近自己腰側的身體,手掌和身體接觸的一霎那,身體仿佛變成了水,手掌毫無阻礙地進入了身體內部。賣青果的人的手在身體裏無遮無礙地遊走著,輕輕撫摸著那些微微晃動的果實…..
許雷終於轉身跑了出去。
他在黎明的空氣中狂奔著,腦海裏一幕幕閃過賣青果的人的各種鏡頭,他記起兩個月前的那天,賣青果的人第一次出現在學校門口,大家對這種新出現的水果滿懷 疑惑,但吃過一口之後,卻再也忘不掉那種滋味。他還想起,每次賣青果的人的挎包都是癟癟的,賣青果的人隻要把手伸進去,透過垮包上的小洞,穿過衣服上的破 口,直接進入身體,就能摘下一枚青果……他忽然覺得惡心,忍不住停在路邊幹嘔起來。嘔了幾下後,眼淚下來了,再也沒法止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原來青果是 這樣來的。
不,不要賣青果,我不要賣青果!許雷一路狂奔,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些垃圾明顯地出現在眼前,他顧不上去拾垃圾,直接跑回了家。
剛進家門,就聽到屋內一陣吵鬧。他愣了一下,緩緩走進去,房東老李轉過身來,仿佛看到了救星:“許雷,你來得正好,你們的房租…..”
“我知道。”許雷疲倦地揮了揮手,再次產生了惡心的感覺。他徑直走到存錢的抽屜前,取出這個月的房租遞了過去,房東笑眯眯地走了,許雷打量了一眼抽屜—— 抽屜內還剩下50元,妹妹的書籍費單子和媽媽的藥方擺在一起,這筆錢從何而來,還是個問題。他迅速盤算開了,最後腦子裏不斷閃現出小四的光頭,接著,這圓 溜溜的光頭被圓溜溜的青果所代替,芬芳撲鼻的青果,一枚100元,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種青果每天隻能賣30枚,這意味著身體裏的青果樹一天隻能接 30枚果子,算下來,一天就是3000……這個巨大的數字讓他心中一跳,又冒出了一頭的汗。他回頭望了望母親和妹妹,這兩個人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在等他拿 主意。
這兩雙眼睛最終讓他下定了決心。
“我出去一下。”他匆匆說完這句話,又沿著原路跑了回去。
他一直跑到棚戶區, 買青果的人已經包裝嚴實,正在屋內煮麵。看到許雷回來,他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露出淒惶的笑容,碧綠的眼睛裏隱隱閃現出水光。許雷喘籲籲地站在他麵前,伸出 一隻手。賣青果的人什麽也沒問,將手從腰側衣服的破洞裏伸進去,從自己的身體內部摘了一隻青果,放到許雷手上。
許雷凝視了果子一陣,把它舉到嘴邊,一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是上好的果子,清甜冰澈,暑氣都被隔絕到身體之外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享受,也是他第一次吃這種奇特的果子。吃到最後,手心裏還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核。
“吞了。”賣青果的人指著他手上的核說。
許雷心如擂鼓,他等了好一陣,問道:“她們吃過青果嗎?”他指了指床上剛剛醒來的兩個孩子。
賣青果的人搖了搖頭:“造孽。”
“最後會怎麽樣?”許雷問。
“瘦,累,最後,不知道。”賣青果的人茫然道。
許雷覺得自己又動搖了,趁著決心還在,他迅速把那枚深綠色的果核扔進了嘴裏,腮幫子一鼓,喉嚨用力吞了吞,它就下去了。
賣青果的人凝視著他,淒惶地笑著。
他也淒惶地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看了看牆上掛的小鏡子,似乎已經從瘦削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綠色。
這下,他終於成為賣青果的人了。
(完)
故事十:獨活
車子穿過道路縱橫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來人往和車來車往。隔著玻璃窗看,這些人和車都顯得很遠,伸出手去摸的話, 隻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這麽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幾個人之外,大部分都和這 車窗外的人一樣,隻可觀望,不可觸摸,這讓我不由產生一個荒謬的念頭:也許他們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東西或者人,並不能帶給你真切的觸感,他們和電影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常常喜歡這麽胡思亂想,一邊瞎想一邊飛快地開車。開了不知多久,出於本能,我把車子停了下來。瞎想的人必須有這種本能,否則車子一直開下去,恐怕能開到天盡頭。
已經到了。我看了看時間,從我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
前方是一處小小的村落,村口站著一個人,遲疑地從擋風玻璃上望著我。我走出車門,朝四麵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驚——剛才忙著想事,沒注意環境,現在才 發現,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麵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兩邊望過去都是山,中間夾著一條狹長的黃泥路,盡頭便是這處村落,此外別無人跡。
“趙方嗎?”我打量了那人幾眼——平頭,白臉,瘦長身材,和老總的描述差不多。
“對。”趙方趕緊走過來,“你是張平吧?”
“嗯。你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他把手上提著的旅行包舉了舉。
“現在就走,還是回家打個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過招呼了。”他有點羞澀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車。趙方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車門前,他站住身子,回頭望了一眼。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脈脈的田野,田野間奔跑著狗和孩 子,大人們扛著鋤頭穿梭其間,笑語遠遠傳來。我又回頭望了望趙方,他怔怔地凝視著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悵。發覺我在看他之後,他臉上一紅,低頭鑽進了車 內。
我照例不喜歡說話,趙方卻不停地問一些問題。
“公司很大嗎?”他問。
“還好。”我盡量精簡詞句。
“很遠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個小時。”
“那真的是很遠啊。”
“嗯。”
……
我雖然不喜歡說話,但也不會輕易打斷他。到最後他察覺到車內冷淡的氣氛,笑了笑,越過座椅的靠背,朝我身邊探過頭來:“你不喜歡說話?”
“嗯。”
“為什麽?”
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有點為難。不喜歡說話的原因很多,因為懶,因為很多話短時間說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認為,人們其實不可能通過語言來理解對方。
或者說,人們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個人,所謂感同身受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譬如,我現在在開車,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開了7個多小時的車了,我感到很疲 倦,眼睛有些脹痛,脊背也有些發酸。但我沒法讓別人知道這種感覺,如果我告訴趙方這些,他可能會同情和安慰我,但實際上又怎麽樣呢?他又不能把疲倦從我身 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說語言是很無力的東西,越長大我越意識到這點——永遠不要指望別人能夠真正理解你,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即便身處鬧市, 也無法改變這種孤獨。
趙方的問題,在我腦海裏形成了如此的長篇大論,一想到要把這些說出來,我就感到頭疼,因此索性裝作沒聽見。
此時車子已經開進了鬧市區,問過我這句話之後,趙方並沒有接著問下去。他在我身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驚歎。
“這樓房很高,跟電視上一樣!”他說。
我連“嗯”都懶得說一聲了,專心開我的車。
諸如此類的驚歎聲不斷從他嘴裏冒出來,到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見過樓房?”
“沒見過這麽高的。”他說,我的問題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我長到19歲了,還從來沒離開過村子——村裏隻有兩層高的樓房。城市裏果然很熱鬧,哎,這個女的穿吊帶啊……”
我覺得頭疼。我以前隻知道女人很喜歡說話,但沒想到這個男人也這麽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隻是和他斯文羞澀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驚歎聲中,我 感到自己熟悉的這個城市,也並不是那麽死氣沉沉,也許它還有著某些可愛和新鮮的地方,隻是我久居其間,對之視而不見罷了。
趕到公司時,離下班 隻有一個小時了。我把車停進車庫,帶著趙方從車庫內的電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層。依照老總的指示,第一時間把他帶進了老總的辦公室。老總見我把他領進 來,先是一愣,接著立即明白過來。他破天荒地從那張大班椅上站了起來,並且從巨大的寫字桌後走出來,朝趙方伸出雙手:“桃源農夫?”趙方起初有些拘謹,聽 到老總這麽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兩人熱烈握手。
聽到他們的互相稱呼,我有點暈,但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很快讓我反應 過來——這兩人是網友,兩人在網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認為對方是知己,老總聽說趙方這麽大一直沒走出過村子,便力邀他來公司任職。在此之前,老總從來 沒親自安排過什麽人到公司來,這也可見他對趙方的重視。眼見兩人聊得熱絡,我識趣地轉身打算離開,卻被老總叫住了。
“張平你別走,跟我們聊 聊,”說著他又對趙方介紹,“這是張平,是我們公司的策劃,平時公司裏也就隻有他和我聊得來。”這話讓我心頭有些震動——說真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和誰聊 得來,雖然老總經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終認為我們之間的交流是淺層次的,沒想到他話裏居然對我有些知己的意思,這讓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三個人 一起聊,才發現我們真的有共同話題。比如,我們都認為人是孤獨的,也認為這種孤獨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總的網名“沙漠中人”就有這個意思,他說他常 常感覺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處在人群中央,卻感覺其他人不過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獨。趙方則說,他感到這世界上唯一讓他覺得溫暖的就是那個 小小的村落,除了那個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極其冷漠,這也是他為什麽一直留在村子裏不出來的原因。最後我們開始探討這種孤獨感的由來,卻誰也說不出個 一二三來。
眼看快下班了,老總讓我帶著趙方到各個部門轉轉,認一認人。我帶著他在各個辦公室間穿梭來去,大家見來了個新同事,都表現得很熱情,但我們一轉身,他們又 聊起了我們進來之前的話題——歸根到底,新來的人和他們的生活依舊無關,他們感興趣的隻是他們自己的事——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這期間我半步也沒離開他身邊。
最後我們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老趙和麗麗正在看報紙,見到趙方,兩人都熱情地起來招呼,隨後拉著他問長問短。趙方也很熱情地和他們聊著,我一個人坐到電腦前上網看新聞。
沒多久,趙方走出辦公室去上廁所。走出去時,他順便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城裏,但並不顯得特別的認生,何況這是在公司內部,各處都向他介紹過了,上個廁所我當然沒必要跟著。因此,當他走出去的時候,我頭也沒抬,繼續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聞上。
老趙和麗麗繼續看報紙。
毫無防備的,我們聽到趙方在門外大叫了一聲,接著便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似乎是他在滿公司亂竄。我們幾個互相看了一眼,幾乎是同時跳起來朝門口衝過去,沒等我們打開門,趙方已經一把拉開門闖了進來,並且立即將門關上,自己靠在門上直喘氣。
他的臉色白得像紙,臉上掛滿了細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鬢角滴落,那雙睜大得幾乎要脫離眼眶的眼睛瘋狂地看著我們,嘴張得老大,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怎麽了?”我們被他的神情嚇住了,看著神情,外麵似乎發生了什麽異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說。
“什麽全死了?”老趙問。
趙方定定地看著我們,手指慢慢抬起來,帶著均勻的抖動,指著門外:”外麵的人,全死了!”
這話讓我們全張大了嘴——要相信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的,在外麵的大辦公室裏,至少有15個人,幾分鍾前我還看到他們活蹦亂跳地忙碌著,要說這麽短的時間內死了個一幹二淨而又悄無聲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趙方的神色如此驚慌,他顫抖的身體和蒼白的臉色是無法造假的,那兩點縮得幾乎看不見的瞳孔也不會騙人。
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們呆了呆之後,很快反應過來。我和老趙衝上去,把趙方軟塌塌的身體朝旁邊一撥,一把拉開門。
門還沒有完全打開,我們就知道趙方說的不是真話。
從半開的門外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我能從這些或高或低的聲音分辨出他們每一個人。當門完全打開之後,大辦公室裏的人們和往常一樣走來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點異樣也沒有。
我和老趙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聳,笑著回到了我們的辦公室。
我轉頭望著趙方。
“都死了是吧?”他還是那樣一副嚇沒了魂的樣子。
“是的,”我難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龍活虎。”
聽我這麽說,他愣了一下,側耳聽了聽,仿佛這才聽到外麵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飛快躥到門口,愣愣地望著大辦公室。
“怎麽搞的?”良久,他回過頭來問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剛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會很有興趣知道他為什麽會認為外麵的人都死了,但現在,我懶得再問這麽多,學著老趙的樣子聳了聳肩,又回到了電腦前。
趙方慢慢走到我的麵前:“他們剛才真的都死了。
我沒理他。
“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或者坐著,身體好像都僵住了,”趙方一隻手掌在大腿上搓動著,臉漲得通紅,“我還摸了他們的胸口,沒有心跳,鼻子那也沒呼吸,真的死了。”
我還是沒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趙和麗麗,那兩人咳嗽一聲,舉起報紙來遮住了自己的臉。
坐了一會,他的臉越來越紅,最後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們聽:“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開門出去了。
我們都放下各自手頭的事情,望著門口。
他把門關上了。
這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門一關上,就聽不到門外細小的聲音了,但可能是因為他離門太近,我們還是聽到了他的驚叫聲。
“瘋了。”老趙笑著說。
這次我們誰都沒出去。
趙方也沒再進來。
過了幾分鍾,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麗麗坐在電話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們快看窗外!”一個嚴重變形的聲音大喊道,這聲音變化得太厲害,我們都沒聽出來是誰,但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們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沒一個活人!”
“我們還活著!”麗麗笑嘻嘻地說。
“隻剩下我們幾個了!”他幾乎崩潰地吼著。
麗麗還想逗他,被我和老趙阻止了。趙方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簡單的開玩笑那麽簡單了,看樣子他是真的相信城裏沒一個活人了。雖然不相信這麽荒謬的事情,我還是下意識地走到窗邊看了看——樓下是熱鬧的街道,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不要說都死了,連一個死人我都沒看見。
我剛走到窗邊,就聽到趙方在電話裏又喊了起來,這回他已經帶上了哭腔:“他們又活了,這是怎麽回事?”
“沒事,你在哪?”我問,“我馬上到你那裏來。”
“我在總裁辦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緊了似的,變得又尖又細,仿佛生鏽的鐵絲,聽得我喉嚨發癢,“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盡量安撫他,“你別動,我馬上就來。”
我和老趙匆匆趕到總裁辦公室,敲了敲門,門立即打開了,趙方出現在門口。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幾乎沒認出他來——這麽短短的一會功夫,他整個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張臉似乎瘦了不少,維持著一種驚恐倉皇的表情。
“沙總呢?”我問他。
“死了,”他顫聲道,向身後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總聲音洪亮地罵道。我們越過趙方的肩頭,看到沙總正從大班椅上站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笑罵。
在沙總說話的同時,趙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驟然朝上一挺,立即回過頭去,指著沙總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從趙方的神情上,沙總看出了點什麽,他疑惑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老趙從趙方身邊擠過去,張口要說什麽,又回頭望了望趙方:“趙方你先出去,我跟沙總說點事。”
“我不出去,”趙方滿臉汗水和淚水,“外麵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趙,他要說什麽我知道,這些話當著趙方的麵不好說。我拍了拍趙方的肩膀:“我們回辦公室去吧。”
“外麵都是死人……”趙方慌張地道。
“走吧,我保證沒有。”說著我一把把他拽出了總裁辦公室,順手關上了門。他還要掙紮,一眼看到大辦公室裏的人,又愣住了。
“他們又活了。”他喃喃道。
“對。”我拖著他回到辦公室,麗麗迎上來想問什麽,被我一個眼色擋回去了。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給趙方倒了一杯熱水。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抱著這杯熱水,就像抱著救命稻草,全身不時痙攣一下,有時候會喃喃自語,大多數時候都隻蹙著眉頭在努力地思考。我覺得他這樣想下去可 能會瘋得更嚴重了,想找點話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無論我和他說什麽,他都會急切地告訴我:“他們真的都死了,我還打了110,沒人接電話,可能警察也都 死了……”這樣我們根本就無法交談下去,後來我也隻好隨他去了。
老趙和沙總談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後,兩人也沒出來。公司的人都走了,麗麗走之前還幫趙方續了杯熱水。我必須要陪著趙方,就在一旁看書,剩下他自己一個人繼續喃喃自語。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老趙總算進來了,他指了指我:“沙總叫你去一趟。”
我出門的時候,趙方身子抖動了一下,似乎想跟著我來,但老趙按著他說:“我在這呢。”他便不再動了。
出門後,剛把門關上,便聽見身後的門內傳來趙方變調的慘叫聲,幾乎是同時,他打開門衝了出來,一把抓著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幾乎能聽見骨頭響。我問他怎麽回事,他連連搖頭,嘴唇不斷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麽了?”我問老趙。
老趙搖了搖頭,把手一攤,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麽說,趙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離開我左右了。我帶著他往老總的辦公室走去,快到的時候,他忽然用很低的聲音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再要問時,沙總已經把門打開了。看到我和趙方,他愣了一下,歎了一口氣,招呼我們進門。
“趙方,你好像不太適應我們公司?”沙總試探性地問。
趙方雙手抱著胳膊,坐在沙發上望著自己的腳尖,一言不發。
“我們打算送你回家,你沒意見吧?”沙總又問。
一聽這話,趙方總算抬起了頭,連連點頭:“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這裏了,這裏……”話到嘴邊,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麽,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接著說:“我不適應這裏。”
“那好,”沙總點了點頭,“我們本來打算讓你家裏人來接你,剛才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要不還是讓張平送你回去?”
趙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沙總站起身來,“趁天還沒黑,早點送他回去,”他湊到我麵前,壓低嗓門道:“他看來精神有問題,早回去早了事。”我點了點頭。
走到門口時,沙總又說:“你今天開了一天車,讓老趙跟你一起去吧,中間也好換個手。”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方已經觸電般地顫抖起來,飛快地說:“不!”我們愕然望著他,他連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慢慢道:“我隻想讓張平一個人送我。”
“好吧。”我點點頭。一個人就一個人吧,趙方雖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來還很聽我的話,隻不過是路上累點罷了。
我們返回辦公室,老趙迎上來,趙方立即躲開他。老趙苦笑一聲,跟我打了個招呼,又對趙方說了聲“好走”,便先下班了。趙方到角落裏提起他那個還沒來得及打開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後也出了門。
就這樣,從把他接來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車庫的路上,趙方一直低著頭,任何人經過他身邊,都會引起他一陣痙攣。直到我們坐進車 中,他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車子發動,離開了公司大樓,他才抬起頭來。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懶,就沒跟他說話。他眼睛呆呆凝視著前方,似乎也沒心 思和我說話。
車子開了一陣,趙方的眼睛活動起來,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處打量,好幾次甚至會過頭望著車後,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嘴唇抿得發青。我問他在看什麽,他什麽也沒說。
一直到我們駛離城區,逐漸進入無人的山間,他才開口了。
“張平。”他忽然喊了我一聲。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麽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聲音陰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麽怪異的腔調,正相反,他的聲音十分冷靜,音調不高也不低,就是這樣,反而讓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懼。
“嗯?”我用餘光打量著他。他看起來似乎放鬆了很多,臉色也恢複了點紅潤,隻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仍舊在敲鍵盤般的抖動著。
“那城裏的人都死了。”他說。
“你剛才也看見了,一路上我們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說。
他搖了搖頭,苦笑一下:“不是那樣的。”他朝我投過來一個複雜的眼神,讓我幾乎認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是活的,但是你沒看到他們的時候,你知道他們是什麽樣?”
“你是說我沒看到的時候他們就死了?”我胡亂和他搭話。趙方的精神有毛病,這點是絲毫不用懷疑的,但現在就我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說他看錯了,隻好 小心地順著他來,否則他突然發起瘋來,我未必能控製得了局麵。看看四周的青山,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到他們村了,熬過這一個小時問題就解決了。
“是的。”他點了點頭,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隻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全都變成了死人——這一路上都是這樣,在車子後麵,還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 方,那些人前一分鍾從你眼前經過時還活蹦亂跳,後一分鍾就好像被人點了穴道,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本來以為老趙不是死人,沒想到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 候,他也突然就不動了——全部都是這樣,每個人都突然就不動了,連眼珠都不動了……”他詳細描述著他見到的情形,我聽了個開頭,後麵的就沒仔細聽了。山路 不太好走,已經差不多六點鍾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青山的邊緣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從車窗外吹來帶著樹葉和泥土氣息的冷風,把頭發和睫毛吹 得一片模糊。我側眼望望沉浸在敘述中的趙方,問他冷不冷,他仿佛沒聽到這句話,仍舊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把窗戶搖了上來,將車內的燈打開,外頭顯得愈發黯淡 了。
等他說完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下來,四周漆黑一團,隻有車前燈照著麵前的一小段路麵。趙方的聲音停止以後,車內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靜,讓我有些無法適應,甚至感到某種恐懼。我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到了。”
趙方沒接腔,我感覺到他一直在凝視著我。我凝視著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種奇怪的局麵,仿佛黑暗是個整體,而這一點車前燈的燈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 地把它撕開,然後這黑色的整體在我們身後又慢慢合攏,像水一樣包圍著一切。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趙方的凝視,也屬於這黑暗的一部分。
“也難怪你不相信我的話,”趙方忽然開口,讓我的心無端狂跳了幾下,“他們就在你身邊死了,但你什麽也看不到,換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興嗎?”我強行轉換著話題。
“高興。”趙方說,“我隻是同情你,一個人住在那樣的城市裏,四周一個活人也沒有,真是可憐。”這話說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氣,雖然明知他是瘋人說瘋話, 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種情形,就讓忍不住汗毛倒豎。為了減輕他這話帶來的影響,我打開了收音機,交通頻道正在播放著新聞,播音員悅耳的女聲,讓車內的陰森氣氛 一掃而空。
“如果那裏的人都死了,那麽誰在播音?”雖然覺得不該刺激趙方,我還是這麽問了一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麽問是出於何種心態。
“我不知道。”趙方疑惑地緊蹙著眉頭。
“還有,你說他們在我看不到的時候都死了,但是這一路上,我都能聽到從車子四麵傳來的人聲,這又是怎麽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還能聽到。”我又想到了這麽一件事。
“啊?”趙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撫摸著自己的一側太陽穴,沉思著道,“我不明白,但他們的確是一動不動——也許嘴還在動?”
“假如嘴還在動,那就是沒死。”我說。
“我不知道……”趙方徹底被我弄糊塗了,剩下來的時間裏,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時喃喃自語,再也沒有來打擾我。
沒多久,我們便進入了趙方家所在的村莊。
趙家村到處都亮起了燈光,將一棟棟農家樓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現在夜色中。進入村莊,趙方長籲了口氣。在他的指引下,我將車子直接開到了他的家門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這麽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車後,他對我說。我想想的確如此,便給沙總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情況。沙總在那邊連聲說沒問題,讓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電話,發現趙方正望著我的手機發呆,我朝他擺了擺手,他這才回過神來。
趙方家是一座帶院子的兩層樓,因為時間不晚,院子的門沒有關,我們直接走了進去。樓下的堂屋敞開著兩扇大門,能清楚地看到門內一張圓桌,周圍坐著四五個人在吃飯。趙方剛走到門口,還沒進門,裏頭的人發現了他,都站了起來。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嗎?怎麽又回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說,從他和趙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這是他父親。
“我不喜歡那裏。”趙方說。他這麽說倒幫了我的忙,不然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將趙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訴他家裏人,到了這 裏,我才決定什麽也不說——也許趙方真的隻是不適應那座城市,也許他以後不會再犯這樣的毛病了,沒必要讓他家裏人擔心。就算他以後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發 現了,我說不說都一樣。
趙方在家裏顯然深得寵愛,他這麽一說,大家沒有責備他一句,反而說不喜歡就別去,回來種田也不錯。說了這麽幾句後,趙方的父親指著我問:“這位是?”趙方連忙對我們互相介紹了一番——趙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雙親和趙方之外,還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兒三個人。
大家客套了幾句,這才坐下來吃飯。我正好肚子餓了,農家飯又異常香甜,這頓飯吃得很舒服。倒是趙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幾個親人。
吃過飯,又聊了一會,趙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跟著他走到了院子裏。
“你站在院子裏別動。”他說。
“好。”我知道趙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場時他的親人會不會也死掉。但願他不會看到那樣的情形,即便是幻覺,那想必也是相當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煙點燃,裝作欣賞天上的星星,仰著頭在院子裏走動,特意背朝著堂屋。
趙方走了進去。
差不多是一瞬間,他就跑了出來。他的腳步聲異常急促,還沒到身邊,我先聽見了他的喘息聲。這讓我心裏一沉:難道他在這裏也有同樣的幻覺?
“沒事!”他跑到我麵前,那張興奮的臉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沒看到那種可怕的場麵。
“沒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麽事?”他嫂子在堂屋裏大聲問。
“沒什麽!”他朝堂屋內揮了揮手,又對我說,“我太高興了,”他的胸脯高高聳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長氣,又說,“我現在不能進去,不然他們會覺得我很怪,我在這裏站一陣。”
“好。”我遞給他一根煙,被他拒絕了。
我們安靜地站在院子裏,透過院子的荊棘籬笆望著田野。
“還是這裏好,”趙方說,“這裏最安全,雖然我常常覺得孤獨,但還是這裏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後也別走了,就留在這裏吧?”
“那怎麽可能?”我笑了起來。
“我是為你好。”他歎了口氣。看來他還是堅持認為我那座城市裏遍地都是死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爭論下去,我們很快說起了別的,他指著兩條田壟以外的一座房子:“那裏住著個女孩。”
“哦?”幾乎不用聽他後麵的話,僅從他的表情和語氣,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對他的特殊含義。但我什麽也沒說,隻是安靜地聽著——能夠這麽安靜地聽而不要說什麽,其實也是種享受。
趙方和那叫做碧雲的女孩之間,是一個很常見的青梅竹馬的故事,和所有這類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樣,碧雲是個眉目如畫的女孩,趙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 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這樣投入地回味這個女孩以及他們在這裏生活的一切,不僅僅是因為青梅竹馬,還因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帶給他的驚嚇,與眼前這 座熟悉山村的安寧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種反差讓他越加感覺到眼前一切的珍貴。
總而言之,這一天雖然有如此多波折,但總算有一個極其美好 的結束。我們聊到12點多鍾的時候,打著嗬欠上了二樓。趙方的房間裏靠窗擺著一張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剛換過的新的。他嫂子還為我們在牆角支了張鋼絲 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見我們上樓,他嫂子從自己房間裏探出頭來:“熱水瓶裏有熱水。”我們點了點頭,一人喝了一杯開水,對著敞開的窗戶深呼吸了幾口, 便倒下睡了。
後來我常常想,一個人的習慣,有時候可以改變命運,這話的確是沒錯的。假如我沒有早起的習慣,那麽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或者說都不會被發現。
遺憾的是我有這麽個習慣,就算是假期,我也會在七點鍾準時醒來,其後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隻能起床,否則便會感到骨骼酸疼。
起床後,我趴在窗口朝外望了一陣子。清晨的田野看上去鮮嫩異常,一層似有若無的薄霧飄蕩在半空中,四麵的農居浸在霧氣中,靜悄悄一點聲音也不出,田野間有些人影矗立在那兒。
看上去和一般農村的早晨沒什麽兩樣。
首先讓我感覺異常的,是這裏迥異他處的安靜。
此時雖然說不上天色大亮,但也亮得差不多了。尋常的農村,在這個時候總能聽到些聲音,就算全村的人都沒起床,公雞和狗也必然會發出一兩聲鳴叫,加上早起的鳥兒和草叢裏的各色蟲子,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所發出的聲音,不會讓人覺得吵鬧,反而感到心中更加寧靜。
然而,在早晨7點的趙家村,我沒有聽到半點聲音,這種安靜的程度,甚至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一想到這個,我連忙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窗欞——窗欞發出清脆的“叩叩”聲,看來我的耳朵沒有問題。這讓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有些疑惑。
這種疑惑尚未從心頭消除,另外一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些矗立在田野間的人影,在我打量窗外的這幾分鍾裏,始終一動不動。倘若他們是普通的姿勢站著或者坐著,那麽一動不動便很好解釋——我和他們距離這麽遠,也許他們有些微小的動作是我看不到的。
然而,其中有幾個人的姿勢,卻很不一般。
有一個人,手裏拿著鋤頭,雙手高舉過頭,將鋤頭舉起來,腰往前傾。看來是正在挖地。
另一個人,膝蓋半曲,腰往下彎去,手伸向一株小樹,似乎是在摘樹上的什麽東西。
還有一個人,腰向後彎,雙手朝頭上舉起,似乎是在伸懶腰。
所有這些動作,都是一種動態的姿勢,除了在舞台上,一般人們不會將這樣的姿勢保持超過30秒——這注定是一種運動的過程,而不是一種靜態的造型——即使 在舞台上,也沒有人能將這種姿勢保持5分鍾以上,因為這任一種姿勢,都不是一種穩定的平衡,人體有自身的限製,無法在這種平衡狀態下靜止太久。
但這幾個人,和其他那些以普通方式站立或者坐著的人們一樣,從我開始望見他們,到5分鍾後的現在,始終一動不動,維持著這個姿勢。遠遠看來,就好像那是一盤立體的電影膠片,在某個動態的瞬間,膠片停止了運轉,於是這個動態的瞬間便凝固下來了。
但那並不是電影膠片,那是活生生的現實。
我又凝視了幾分鍾,情況還是沒有改變。
我想起趙方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心頭湧上一股冰涼的東西:難道我和趙方一樣出現了幻覺?
想到這裏,我連忙推了推趙方:“快醒醒!”
趙方伸了個懶腰:“再睡會。”朝內翻了個身,將被子裹緊一點,眼看又要睡著了。
就在此時,四周死一般的安靜被打破了,雞鳴犬吠,鳥叫蟲鳴,還有田野間人們的喧鬧,以及樓下趙方家人走來走去和說話的聲音,仿佛起初都被封閉在某個地方,因為趙方的蘇醒,這些被封閉的聲音同時湧了出來,反而讓我愣住了。
我又朝窗外望去——窗外依舊是靜態的畫麵,但人們的喧鬧奔跑聲音卻不時傳來,甚至能聽到鋤頭鋤地的聲音和赤腳把吧嗒吧嗒走在泥土上的聲音——這種情形,就像是放碟片時經常會出的一種錯誤:畫麵靜止,而聲音卻繼續。
我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難道真是幻覺?
我再次推了推趙方,直至把他完全推醒。他睡眼朦朧地坐了起來,眼睛裏還帶著一種愣愣的表情:“怎麽不多睡一會。”
我一言不發,指了指窗外,讓他自己看。
他看了一眼,回頭問我:“看什麽?”
“你看那些人……”話沒說完我就呆住了——那些原本靜止的人影,忽然都動了起來。鋤地的鋤地,摘花的摘花,伸懶腰的人已經伸完懶腰,從地麵上拿起一個長把水瓢開始幹活,其他人也都在田野上活動起來。
所有的人都活了。
就好像剛才隻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的腦子被這變化莫測的情況弄成了一鍋稀粥,耳朵裏嗡嗡直響,趙方在跟我說著些什麽,我都沒有聽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麽,隻覺得腦海裏似乎有一萬隻蜘蛛在爬,蜘蛛絲縱橫交錯,把一切都攪得混亂無比。
趙方拉著我下樓,我便跟著他下去了。
在樓下的堂屋裏,我胡亂吃了些早餐,也不知道吃的是什麽,便跟趙方說要回去。趙方起身送我,為了表示禮貌,他先跑去打開院子的大門,他大哥和父親跟在他身後,而我因為腦子亂,反而落在了後頭,當他們跑到大門邊時,我還沒邁出堂屋的大門。
我的腳雖然沒邁出大門,但目光卻已經追隨著趙方他們到了門口。趙方背朝堂屋,正在地頭拔地上的插梢,他父親和大哥就站在他身後,把頭探向插捎的方向。
趙方家的大門插梢看起來很難拔出來,趙方一直在用力,他的頭也低頭望著地下,一直沒抬起來。
我眼前就是這樣一幅畫麵。我看著看著,漸漸地感覺冷汗像無數的小蟲子般由上而下爬滿了我的皮膚。
我能聽到趙方的父親和哥哥在旁邊跟他不斷說話,說話的內容都很正常。
但他們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變化,兩個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僵立在那,頭朝前探著,似乎在探出頭的那一瞬間被迅速石化了,此後再也沒有過任何動作。
我忽然想起趙方說過的,在我那座城市裏,隻要我視線不及的地方,人們都會死去,而當我再次注視他們的時候,他們又活過來了——眼前的情況,和趙方所說的完全一樣,隻不過那個能用目光控製其他人生死的,由我換成了趙方。
這究竟是我們兩個人的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個問題,另一個念頭又蛇一般竄了出來:趙方背朝著堂屋,那麽堂屋裏的人,除了我之外,也應該和其他人一樣僵住了。
想到這裏,我驀然回頭——
在我身後,一直忙碌著的趙方的母親和嫂子,正僵立在原地,手裏還拿著抹布和碗筷。
她們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們的眼睛裏一點光彩也沒有。
我頭發根直豎,讓我懷疑自己的頭發會不會在一瞬間掉光。
我按著胸口,慢慢走到他母親麵前。先叫了聲“伯母”,對方沒有任何反應;接著,我用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她的目光和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再接著,我直接探了探她的鼻孔和胸腔——鼻孔冰冷,沒有呼吸之氣;胸腔平靜,沒有心跳之聲。
我怕我自己弄錯了,又在她的太陽穴和頸部按了按,同樣沒摸到任何脈搏跳動的信息。
在觸摸的過程中,我的手底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冰涼,我想這就是所謂死人一般的冰冷吧。
她們是真的死了。
霎那間我全身的皮膚都仿佛被揭去一層,周身嗖嗖直冷,一陣一陣打著寒噤。
我還未從這震驚中恢複過來,眼前的人忽然動了起來。
她們動得如此突然,前一分鍾還是死人,後一分鍾便笑咪咪地望著我,開口說起話來。
他們說了些什麽我完全沒聽清,我隻記得自己大叫了一聲,轉身便跑。
剛跑了兩步,趙方便迎過來拉住了我。我聽到他焦急而驚訝的聲音:“怎麽了?你臉色怎麽這麽嚇人?”
我拉著趙方,什麽也說不出來,隻顧拖著他的手朝外走。他的父親和哥哥要跟上來,被我一陣擺手攔住了。
一直走到門外,我們停下來休息了好一陣,我才開口說話。
我的第一句話是:“趙方,你說的都是真的!”
“什麽?”趙方迷惑不解。
我飛快地把我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趙方越聽眼睛睜得越大,最後甩開了我的手:“你胡說什麽?”
“是真的!”我說。
“不可能,”他連連搖頭,“我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從來沒發現這種情況。”
“如果他們是在你轉身後才死去,你看到他們時他們又複活,這種情況下,你怎麽可能看到?”我大聲說。
趙方呆了呆,立即又搖頭說不可能。
我還想勸他,話到嘴邊又停下了。
我感到渾身無力。
的確,趙方怎麽可能相信這種話呢?我不也是不能相信他所說的話?誰能相信自己日日生活其間的人群中,竟然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呢?
我和他互相望著,他的表情是憤怒的,而我對他露出一個苦笑。
正在此時,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我一個朋友打來的,我們聊了兩句就掛了。我正要把手機收進口袋,卻又停下來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趙方,”我咽了口唾沫,“我的手機是可以攝像的。”
“那又怎麽樣?”他沒好氣地說了聲,之後眼睛立即睜大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之後所做的事情很簡單,趙方在我麵前走,我倒退著拍攝他身後的鏡頭。我們經過了全村,在每一個地方,我都看到那些人在趙方身後像雕像一樣凝固,而當趙方的視線投向他們時,他們又像被人下了咒語般地複活了。
這一切都被手機錄了下來。
由於趙方一直在走動,形成了一種對比,所以,在手機錄下來的片斷裏,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些人的確是凝固不動的。
趙方看到這些錄像,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最後索性變得毫無表情。
“難道所有的人都是這樣?”他的聲音變得異常幹澀。
“我不知道。”我聳了聳肩。
為了確認這點,我們在全村周遊了幾遍,所有的人都被拍攝了進來,包括那個桃花腮泉水眼的碧雲,也都一一被拍攝到了手機裏。
當然,毫無例外,每個人都是如此。
趙方久久凝視著手機裏凝固的碧雲,又回頭望了望,當他望過去的時候,他並沒有如我一般看到一具凝固的屍體,因為在那一瞬間碧雲又重新複活了,她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對他說了些話。
趙方又回過頭來望著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滿頭大汗,輕微顫抖著問。
“我不知道。”我還是隻能說這句話。
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村子裏,唯一正常的活人是趙方;而在我那座城市裏,唯一正常的活人是我,至於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怎麽樣,我們還不知道。
也許,全世界都隻有我們兩個活人?
這個想法讓我們兩人都感覺到異常恐懼。
也許我們這種特殊的孤獨感覺,就是來自於此——盡管我們並不知道,但我們能感覺到,這個世界上,真正活著的人並不多。
“為什麽隻有在我看不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會死?”趙方喃喃道。
“也許,這個村莊,原本就是因為你的存在才存在,那些人,”我指了指其他的村民,“他們的存在,隻不過是為了讓你不感到孤獨。”
“那麽,那座城市就是因為你的存在而存在?”趙方問。
“看來是這這樣。”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我從來沒感覺自己如此重要,一座城市竟然是因為我才具有生命力,那麽,假如我死了呢?是不是這一切也都會消失?
我常常感覺到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原來這並不是錯覺。
知道了這些,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呢?
尾聲:
我很快離開了趙家村。
由於我們是目前所知的唯一兩個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間倍感親切。趙方希望我留下來,而我希望他到城市裏去,最後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隻有相視苦笑——對方的世界不是為我而設,我在這裏看到的隻是死人,留下來是種折磨;對趙方來說同樣如此,離開也是種折磨。
我們互相留下了電話和網絡聯係方式後,我便開車回城了。
這依舊是我熟悉的城市,依舊是鮮活而熱鬧的人們,到處都充滿了勃勃生機,我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皮膚上沾滿恐懼,心頭一片荒涼。
(完)
故事十一:鐮刀蟲
趕到鐮刀鎮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天色陰暗,蒙蒙細雨霧一般飄落下來。我提著行李站在長途車站出口處的路邊,不知 道該往哪邊走。眼前是一條南北走向的馬路,路麵被雨水浸成了深黑色。馬路上幾乎看不到幾輛車,兩邊長街上的店鋪也多數關上了門,隻有幾家還敞開著,但也正 在做收攤的準備。我看了看時間,才下午5點半,正是下班的時間,卻看不到多少人。偶爾有一兩個人從身邊經過,也是形色匆匆,將身體包裹得緊緊的,似乎急著 趕到什麽地方去。
一個穿灰色風衣的男人從我身邊經過,我緊趕幾步,攔在他麵前,打算向他打聽一下堂叔居住的小區。還沒有開口,那男人抬起頭 來,緊抱著胸前的黑色公文包,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般,目光尖銳地看著我:“什麽事?”不等我回答,他立即又轉動頭顱,上下左右四麵八方地看著,眼 珠在眼眶裏轉動不休:“來了?哪裏?哪裏?”
“什麽來了?”我沒聽懂他的話,正要接著問自己的問題,他已經從我身邊小步跑開了。當他從我身邊 擦過去的時候,我感覺到一股冷風從他的衣角掀起,他用一種冷颼颼的語氣在小聲念叨著:“快走!快走!快走!”這種咒語般的念叨隨著他的遠去而遠去,不知為 何,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念叨起來:“快走!快走!快走!”腳下加快步子急忙朝前走去。
走了一小段路,我回過神來,摸了摸頭,覺得有些奇怪。停 下腳步回頭望望,已經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身影了。我心裏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但說不上那是什麽。我看了看四周,打算再攔住一個人問路。然而,所有的人一律都是 那樣緊張、匆忙、蒼白地緊縮著身體,在這並不寒冷的日子裏,顯露出一種不勝奇寒的身體語言。他們邁著小碎步在人煙稀少的街頭匆匆走過,每當他們中的某些人 經過我身邊時,我總是能夠發現他們的嘴唇在翕動著,嘴裏在念叨著什麽,從嘴型看,我看出來,有些人在說“快走”,有些人在說“快跑”,甚至還有些人在說 “不要回頭”。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他們偶爾向我投來一絲疑惑的眼神,繼而便加快步子小步跑了起來,仿佛受到了什麽驚嚇。在這些螞蟻般碎步奔跑的人中,我 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個我認為可以拉住問話的人。
我茫然地朝前走了幾步。
右邊一家店鋪的老板正在用力地拉著卷閘門,他是目前我見到的唯一一個沒有碎步奔跑的人。我跑了過去——也許是受街頭人們的影響,我發現自己的步子也變成了謹慎快速的小碎步——跑到那人身邊,他正好鎖好門直起腰來。
“請問,清河苑怎麽走?”出於某種我也說不上來的原因,我壓低了嗓門問。
那男人渾身猛然一顫,原地跳了跳,落地時已經擺出一個逃跑的姿態。眼看他就要沿著黑色的馬路朝前飛奔,我連忙拉住了他,他回過頭來,順手便抄起門邊的一 個什麽東西要朝我砸過來。我在這一瞬間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雙被恐懼毀掉了形狀的眼睛。我進而注意到,不僅僅是他的眼睛,他的麵孔和整個身體,都已經 在一霎那間被恐懼侵蝕得完全改變了,這種改變如此劇烈,以至於我甚至無法記起他正常時候的表情。他向我砸過來的仿佛是一把長長的木柄刀,我來不及看清那是 什麽,便果斷地轉身跑了起來。邊跑邊罵自己運氣不好,碰上了一個瘋子。
我跑出20米左右,回頭望了望——那男人並沒有追上來。他已經打開了卷閘門的門鎖,正用力朝上提著那門,很快將門提高了一尺來寬的距離。接下來他的動作讓 我感到很吃驚——他並沒有接著把門提高,卻一把趴到地上,直接從那一尺來寬的縫隙裏鑽了進去。我下意識地蹲下身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麽,然而,那門嘩啦一 聲,很快重新落到了地麵上。在門關上之前的一霎那,我看到那男人一張蒼白而恐懼的臉。
就在那男人努力鑽進卷閘門內的同時,街上其他人的表現也有些不同尋常。這些稀稀拉拉散落在街道各處的人們,忽然不約而同地狂奔起來。我麵朝著他們,眼看著 這些人,從馬路對麵的那條人行道、從馬路中央、從我所在的這條人行道、從其他一切我能見到的道路上,一起向我這個方向跑過來。在我直線的前方,一個十四五 歲的女孩朝我迎麵跑來,辮子完全散開了,烏黑的頭發像海帶一般披在麵部,她背後背著一個蝸牛殼般的大書包,這嚴重影響了她的速度,在她身後,一個高跟鞋的 女士仿佛和她比賽一般竭力狂奔著,沒過幾秒鍾,高跟鞋女士便甩開了鞋子,光腳啪噠啪噠地飛掄,很快超越了那小姑娘。小姑娘的臉雖然被頭發遮住了一大半,但 從那顯露出來的一小半上,仍舊能夠感覺到她強烈的恐懼,她瞥了一眼這超過了自己的光腳女士,毫不猶豫地把書包甩了出去,於是她又趕了上來……她們迅速地跑 到我的麵前,又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在這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從她們扭曲的麵孔上捕捉到前所未見的恐懼——不僅僅是她們,所有這些奔跑的人們,全身都帶著這 種強烈的恐懼,他們邊跑邊回頭看,嘴裏喃喃自語,我聽到那小姑娘從我身邊跑過時,嘴裏不停地在念:“逃,要快逃,救命啊……”諸如此類的話,滿街低沉的念 叨聲和高亢的腳步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魔咒般的聲音。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他們在逃避什麽,也沒顧上看看他們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追,就已經不由自主地跟著他 們跑了起來。
起初,我還有餘力看看兩邊的店鋪——這些店鋪早就關得嚴嚴實實,一點縫隙也不透。後來,我全身心都被逃跑的欲望操控了。我扔掉了傘,以自己不敢想象的驚人 速度奔跑,途中不斷遇上其他人丟棄的雨傘、背包之類的東西,我和其他人並沒有因此而拐彎或者稍作停留,而是一個飛躍,以跨欄的姿態從這些障礙物上跨過去, 腳還沒落地,在半空中又已經奔跑起來。我感到焦慮和恐懼在我的血管裏灼燒著,盡管已經跑得透不過氣來,卻不敢放慢速度,身後似乎有一種強大可怕的東西在急 速追趕,而身邊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從我身邊超越過去,於是我跑得更快了,在別人超過我的同時,我也超過了另外一些人,我幸災樂禍地把他們甩在身後,很快又 鎖定了下一個超越的目標……
這是一場瘋狂的賽跑!在我們跑過的地方,就像刮起了一陣旋風,所有那些膽怯、遲疑、小步疾走的人們,都扔掉一切累贅物跟著我們狂奔起來。我們不時回頭望望 ——身後是奔跑的人群,身前也是奔跑的人群,而我們都相信,那個讓我們如此疲於奔命的恐怖東西,就在身後那些人群的背後。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冷落的街頭卻 並沒有因此而增添活力,反而透出末日的氣息。天色更加昏暗了,有的地方亮起了路燈,一圈昏黃的光照出密集的雨絲。每個人的身體都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不斷 有人滑倒,但沒有一個人大聲說話,大家起初還能小聲念叨,到後來,因為奔跑用去了所有的力氣,連念叨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聽到拉風箱般劇烈的喘息聲。身體 弱的人們倒下去後很難再爬起來,有一個瘦弱的老人,一直和我互相超來超去,最後他忽然捂住心髒,哼了一聲就倒下去了——我邊跑邊回頭望著他,他那雙灰色的 眼珠凝然望著天空,白得發青的臉被雨水籠罩著,嘴角湧出一縷鮮血——我想他應該是心髒病發作,已經死了。沒有人救他,甚至連我,也沒想到要停下來打急救電 話——此時,此地,還有什麽事情比逃跑更重要嗎?我甚至有些慶幸——這下他不能再超過我了!
被人群挾裹著,不知道跑了多久、多遠,胸口的疼痛漸漸從針刺變成了刀割,肺裏再也吸不到一絲空氣,每踏出一步,就像朝外甩出一條軟軟的布條,我眼前發黑,頭腦裏嗡嗡直響,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終於就地倒了下去。
一個女人從我身邊晃晃悠悠地超了過去,她在我模糊的視線裏扭曲著,這個模糊的白色影像仿佛隨時都會解體,我看了好一會才明白,她也快不行了——我剛明白這 點她就倒下,沉重的身體砸得地麵轟然一響。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和我一樣,什麽也顧不上,隻顧著張大嘴喘氣。我感到自己的肺部似乎被剛才那猛跑壓癟了,這樣 努力的呼吸,也吸不到多少新鮮空氣。後來我發現,這不是我自己的原因,原因來自那些不斷從我身體上、頭上跳過去的人。他們像沙漠裏的行軍蟻般朝我們這些倒 下的人們湧來,羚羊般從我們頭上跳過去。我本能地想躲,但到處都是人,怎麽躲也沒用。有些人跳躍的技術不行,有些人缺乏跳躍之心,他們直接從我身上踏了過 去。我把身體蜷縮起來,把四肢盡量朝腹部靠,每過來一個人我就喊:“有人,跳!”但這樣下去顯然不是辦法,很多人都不跳,有些人本來打算跳的,被我這麽一 喊,愣了一下,接著發現這一愣耽誤了自己的奔跑,便朝我狠狠瞪上一眼,沉重地從我身上踏過去。
我感到自己有被踩死的可能。在被踩死之前,我總 算恢複了體力,感覺自己能動上一動了。能動之後的第一個念頭,是爬起來接著跑——如果能爬起來,我肯定已經接著跑了,不過體力還沒恢複到那個程度。我隻能 勉強伸縮著身體,調整一下姿勢,然後像一截水桶一樣朝路邊滾去——滾動的過程中,“水桶”幾乎被踩得失去了立體的形態,但好歹算是靠到了路邊店鋪的卷閘 門,總算沒有人從我身上跳過去或者踩過去了。
我躺在地上,眼睛望著路中央。這時候,我的頭腦清醒了一點,有些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跑,而 我又是為了什麽把自己跑成這樣呢?那些奔跑的人仿佛從自來水管理流出來的水一樣,無窮無盡,在大街上拉成不間斷的長條。地麵上到處都躺著體力不支倒下的人 們,大部分人都在朝路邊滾動,還有一些人——其中包括起初倒在我身邊的那個女人——任由其他人從他們身上踩過去,一動也不動。他們的身體變成了紅色,雨水 落到他們身上,再從他們身上流下來,在地麵上形成紅色的水流,四散流淌著。但誰也沒發出慘叫。
一個矮小的男孩從我身邊跌跌撞撞地跑過,他的胳膊被另一個高大的男人拽在手裏,那男人幾乎是拖著他往前跑,兩人都帶著滿腔的恐懼,連雨水也沒辦法衝刷掉這種由內部生長出來的恐懼。男孩跑了幾步便倒下了,那男人猶豫了一下,毅然放開他的胳膊,獨自朝前跑去。
“爸!”那男孩恐懼而絕望地小聲喊道,同時伸出手拽住了男人。
男人掙脫了幾下沒掙掉這隻手,焦躁地抬起腳來,對著男孩的手踩了下去。
我估計那隻手被踩癟了,它從男人的腿上落下來,落到地上,就再也沒動靜了。男孩呆呆地看著這隻手。
那男人頭也不回地跑遠了。男孩的手放在地上,後麵無數的人從他身上跳過去,當第七個人從男孩身上跳過去時,那隻一直緊貼地麵的手忽然強烈地抽搐起來,粘稠的黑紅色液體從五個指尖噴出來,男孩抱著手在地上打滾,另一隻手用力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這樣的一幕到處都在上演——逃跑、倒下、遺棄、踐踏、死亡。天上是漆黑的夜空,夜空下無聲無息地落著透明的雨滴,雨水籠罩著奔跑的人群,人群腳下是傷者和死者,這些被踐踏者的身體下,是紅色的河流。
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除了腳步聲,任何一點聲音都能讓人們更加玩命的奔跑。
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麽?
遠離人群,我慢慢清醒過來。我來這裏是做什麽的?我隻不過是到堂叔家玩幾天,堂叔可沒說過他們鎮上有什麽可怕的東西,要是知道要這樣玩命地跑才能獲得解救,我早就打了退堂鼓。
他們這麽拚命地跑,究竟是為了什麽?
有些人和我一樣滾到了路邊,我朝其中一個人點了點頭,那人睜大被驚嚇得失去焦點的眼睛凝視著我,胡亂點了點頭,大口喘著氣。我等他氣息均勻一點之後, 問:“你知道……”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拚命地“噓”了起來,嚇得我不敢作聲。這一串“噓”把他好不容易收集到肺部的氧氣徹底排空了,他張大嘴翻了半天的白 眼,這才緩過氣來。
“小聲點,”他的聲音幾不可聞,我差不多完全是靠他嘴唇翕動的形狀來推測他所說的內容,“別讓它聽到。”
“它是什麽?”我用同樣分貝的聲音問。
“鐮刀蟲。”他顫抖著說出這三個字,仿佛違反了什麽禁忌一般,驀然回首望了望。他的眼神讓我全身發冷,似乎身後已經出現了那種名叫“鐮刀蟲”的東西,我 也跟著回過頭去——除了奔跑的人群,什麽也沒看見。但那個人已經開始朝前蠕動起來,他竭力朝前爬著,仿佛每爬一步,就能離鐮刀蟲更遠一點——所有這些滾到 了路邊的人們都這樣爬著,如同一條一條的蟲子。他們的恐懼再次感染了我,我也跟著爬了起來,用最後的力氣,朝前爬了過去。
夜色更深了,假如沒有路燈,兩三米之外的人的麵孔也看不清楚。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最後一個奔跑的人從我身邊跑過,人流如同大江東去,滔滔向前,很快就不見了蹤影。我環顧四周,隻看到我們這些受傷的爬行者和已經不會動的死者。除了我已 經累得沒有絲毫力氣之外,其他人都在朝一個方向爬動,慢慢地把我扔在了後頭。我一個人趴在地麵上,渾身又冷又濕,四周是支離破碎的屍體,身前身後,茫茫夜 色無盡延伸。
趴了一陣之後,我扶著路邊店鋪的卷閘門站起來,朝著其他人爬過去的方向慢慢走了過去。長街仿佛沒有盡頭,陰暗的路燈仿佛凋謝的花 朵,隔一段距離便開放出一團萎靡的光。我走了很久,耳朵裏沒有聽到一點聲音,眼前沒有看到一個活物,腳底下不時踩到一些軟綿綿的肉體。這一切都不能讓我恐 懼,讓我真正感到顫栗的是,無論是屍體還是死亡都沒讓我感到害怕,這意味著,有些什麽東西具有更加強大的恐怖力量,這才是讓我真正恐懼的。
前方隱約傳來爬行的聲音,一個爬行著的人形出現在眼前。
“喂!”我叫了一聲。
那人形猛然一顫,加快速度朝前爬去。
“喂,等等!”我想跑過去趕上他,腳底下剛一加力,便幾乎失去平衡摔倒,隻好繼續維持著雲中漫步的緩慢姿態。
“噓!”他回過頭朝我用力噓著,“別作聲。”
這是男人還是女人?我疑惑地打量著他。他四肢著地,花白的頭發亂七八糟地從頭上垂下來,眼珠混濁,聲音暗啞。
“躲到什麽地方才安全?”我問他。
“回家。”他轉過頭去朝前爬行,一條斷了半截的腿在地麵上拖出深色的痕跡。
“你知道清河苑在哪個方向?”我朝前跳了一步,靠近他的身後問。
“坐車。”他說,又急切地加上一句,“要快,末班車快開了。”
“末班車?現在才幾點,怎麽就開末班車?”我又問了一句。但他再也沒有回答,隻是努力地朝前爬動著。我遲疑地跟在他身後,過了一會超過了他。在超過他的一瞬間,我回頭望了望,正好遇上他怨毒的目光,這目光像針尖一般紮了過來,我慌忙別開臉,去追趕下一個爬行者。
一場緩慢而無聲的競走在我們之間展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超過一個又一個人,某種本能告訴我,必須超過他們。黑暗中不時有些看起來已經死去的人們忽然蠕動起來,他們發出短暫的呻吟之後,便立即 加入了爬行的行列。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樣搖晃著朝前行走,一個30多歲的男人從我身邊搖晃過去,每走一步身體便發生一種古怪的扭曲,似乎隨時都會散架——我 幾乎能聽到他骨架咯吱咯吱的搖晃聲。
前方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集中在一座公交車站前,目光朝向同一個方向。
我和其他人一起,朝著車站蹣跚而行,慢慢地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在等什麽?”我問身邊的人。
“末班車。”他說完後,很快露出後悔的表情,仿佛不該告訴我這個秘密。我們再也沒有說話,所有人都像企鵝一樣,維持著不變的姿態,望著末班車來的方向。我扭頭望了一下公家車的站牌,在上麵看到了清河苑的字樣,這實在算是難得的好運了。
前方射來一束刺眼的光芒,一輛車從黑暗中晃晃悠悠地開了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人推到了一邊。所有的人都朝著那車子衝了過去,車子仍舊在行駛 著,地上的人們奮力攀附著車子前後門的扶手,夠不到扶手的人們,便攀附在前麵人的身體上。人群像滾雪球一樣壯大,等車子停在站台前時,已經看不到車身,隻 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體。司機費了半天勁才把車門打開,人們仿佛被敞開的車門吸進去了一般,趴在車門上的人球迅速塌陷下去,但很快又被後來的人補充了上去。 人們互相咒罵著、廝打著,在車門附近,不時有人被扔下來,躺在馬路上一動也不動,而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發生著,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沒有說出半個字。我焦急 地在車門口徘徊著,有好幾次準備衝上去,卻被不知從哪裏伸來的拳頭揍了個鼻青臉腫。這真是個拳頭的世界,四麵八方都是拳頭和腳板,幾次失敗後,我隻好退了 下來。
我退到幾步開外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準一團趴在窗口的人球,猛衝了過去。
無數的拳頭和腳板飛了過來,我在混亂中抓住早就看準的一個女人的長辮子,腳蹬在另一個掛在女人腿上的男孩身上,用力朝上一挺身子——腳底下似乎有個什麽東西掉了下去,也許是那個男孩,但我沒時間低頭看看,借著這點力氣,三步兩步爬上了車頂。
車頂上也擠滿了人,邊上一個老頭死摳著車廂的邊緣,看到我上來,朝我推了一把,我順勢抱住他的手臂,沿著他的身體爬到了車頂的中央。在我的腳下已經墊了一層人了,我和其他後來者一起,坐在那些人的身上,不顧他們的反抗,緊緊揪住他們的身體不放。
當我的身體上也坐了一兩個人的時候,車子終於開動了。無數的人被扔在了身後,他們痙攣著追了過來,但很快就被徹底拋下了。車子底下和前方的馬路上被屍體 擋住了,車子開得很不順利,壓過屍體的時候,有些腥臭的血水會直接飛上車頂,車子在這個時候常常猛烈地顛簸一下,幾個坐得不牢的人便摔了下去。坐在我身上 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她麵色白皙,目光晶瑩,盡管渾身血汙,還斷了一條手臂,也沒削弱她的美麗。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目光中一片空白,她沒把我 當成男人,我也沒把她當成女人。她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緊抓著我的耳朵,幾乎把它們揪了下來。我抓著不知是誰的身體的哪一部分,仰頭望著她——不是男人對女 人的仰望,僅僅是因為我的目光必須有一個焦點。
又顛簸了一下,我耳朵上一鬆,那個女孩不見了,可能是掉了下去,另一個人坐在了我的身體上。這回換成了一個粗大的婦女,她鼻子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我的額頭上,我就像望著那個美女一樣望著她。
一路上車子再也沒有停留,我們路過許多公交車站,在每個站台上都能發現絕望的人群。
終於,車內的廣播透過重重肉體傳來聲音:“清河苑到了,有下車的沒有?”
“有!”我伸直脖子大喊起來。
這兩個聲音響過之後,人群重新恢複了死寂。我從人和人的縫隙裏竭力朝馬路右邊望去。在馬路邊上,人行道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有些地段的路燈也黑了,車子不緊不慢地看著,我的脖子因為姿勢古怪而扭曲得發酸。
漸漸的,路邊出現稀稀落落的人影,看到我們的車子,這些原本在小步跑著的人們邁開大步狂奔起來,在車站附近,一大群人揮舞著手臂衝了過來,和以前每次經 過車站一樣,車上的人們都露出了緊張的表情。在這種情況下,司機仍舊沒有停車,甚至連速度也沒有放慢,我看準機會,從人群中猛跳出來,直接朝著那些密密麻 麻圍在車身周圍的人們頭上跳了下去。我落腳的地方是幾個年輕的學生,他們抬頭看到我從天而降,露出恐懼的神情,身子一掙想要躲開。他們分別朝前後左右不同 的方向閃去,前後左右的人群擠得緊緊的,他們閃了又閃,還是沒法離開原地半步。
落下來之後,我想找個縫隙插下腳去,好站到地麵上,但沒有找到 這樣的縫隙,人群在我腳底下起伏著,我就這麽踩著一個接一個的腦袋和肩膀,在人們的拳頭和唾沫中軟綿綿地跑過,終於到達人群的邊緣,落到了地上。當我站定 後,回頭望望,公交車已經開走了,人群仍舊在追隨著車尾的燈光,像飛蛾撲火一樣撲了上去。隨著人群的離去,車站很快恢複了冷清,一些沒趕上末班車的人們正 從遠方狂奔而來,有些體力不支的人倒了下去,趴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馬路中央橫著許多被車軋過的屍體。
隨著末班車的遠去,最後幾個活人也散開 了。我獨自在街頭行走著,雨早已停了下來,地麵上濕漉漉的,低窪地帶流淌著黑色或者紅色的水。除了風聲和水聲,四周一片死寂,聽不到一點動靜。我朝四周看 了看,除了路燈隔一段距離亮一盞外,這條街道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所有的房屋都浸泡在黑暗中,沒有任何窗口透露出燈光來。我竭力回憶著記憶中的路徑,繞過 一座又一座房子,其中一段路的路燈完全熄滅了,我摸著黑走了幾百米,腳底下軟綿綿地踩了好幾具屍體。
堂叔家位於青河苑小區的中部,門口的鐵門 緊閉著,警衛室裏一團漆黑。我叫了兩聲,沒聽到回答,便自作主張從鐵門上翻了進去。小區內同樣沒有燈光,我用有些不聽使喚的手掏出手機,還沒來得及打開翻 蓋,腳邊便被一個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我迅速翻開手機,借著屏幕的光照過去,一隻肮髒的白色小京叭趴在我腳邊,尾巴完全夾到了腹部,耳朵緊緊貼在腦袋兩邊, 在地麵上趴得如此之緊,仿佛地麵的吸引力將它完全吸住了一般。這小東西飽含淚水,全身顫抖地望著我。
“你怎麽了?”我情不自禁地問。
小狗當然什麽也不會說,它甚至連叫都沒有叫一聲,大滴的淚水從眼睛裏流了出來。它似乎在深深畏懼著什麽,我試探著問了一句:“你怕鐮刀蟲?”這句話剛說 完,小狗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痙攣,隨即朝旁邊一倒,抽搐了兩下,再也不動了。我著實吃了一驚,伸手摸了摸它的胸部,已經停止了心跳。看 來它是活活被嚇死了,這讓我想到那個告訴我“鐮刀蟲”這個名字的人,當他說出這三個字時,臉上帶著深切的恐懼,這讓我相信,眼前的這隻小狗,同樣是被這三 個字活活嚇死的。
我麵對著小狗的屍體站了一小會,琢磨著是否要把它埋到花壇裏。最後,想到路上死去的那麽多人,我放棄了這個念頭,繞過它的屍體朝前走去。
那麽多的人都死了,可能他們死得太快,我來不及感到悲傷,倒是這隻小狗的死,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爬上三樓,終於到達堂叔家的門前,手機在此時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電力,徹底熄滅了,樓道沉入黑暗之中。我依稀聽見堂叔家裏傳來人說話和走動的聲音,從貓眼裏卻看不到一點燈光。我用力敲了敲門,沒有人回答。等了一陣子,我更加用力地敲著門,並且大聲喊堂叔和堂嬸。
過了好一會,門內重新有了動靜,似乎是有人在說話。在黑暗中,我的聽力變得格外敏銳,盡管那聲音比螞蟻的叫聲大不了多少,我還是聽出,那是在問:“誰啊?”
“我啊!”我大聲說,“我是正秋啊!”
屋內重新恢複了安靜,我對著防盜門沉重地呼吸著,呼出的熱氣從門上反射回來,弄得自己臉上熱乎乎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暗自抱怨了一陣子,正要再次敲門, 一片雪亮的燈光忽然如水般淹沒了我。我眼前一片雪白,什麽也看不清楚,本能地捂住了眼睛。還沒有反應過來,傳來開門的聲音,一隻粗壯的胳膊將我拉進了門, 門緊貼著我的後背飛快地重新合上了。
我在屋內站了十幾秒鍾,眼睛才漸漸適應了室內慘淡的光線。堂叔和堂嬸、表妹一字排開站在我的麵前,臉色蒼白地看著我,他們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痕,這些傷痕十分新鮮,似乎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叔,嬸!”我跟他們打了聲招呼。
這聲招呼仿佛觸動了某種機關,他們臉上露出慌張的笑容,堂嬸手裏拿著一件毛衣,把它當成抹布不停地擦著沙發前的小茶幾,我提醒了她一句,她尷尬地一笑,趕緊泡茶去了。
“你真的來了。”堂叔搔了搔頭,打量著我,“沒碰上什麽吧?”
我點了點頭:“碰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說話間,我已經將整個客廳收入眼中。這是一間普通的客廳,中檔裝修,牆壁上有一些奇形怪狀的裝飾,看起來和其他 客廳沒什麽區別,唯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窗戶上掛著的窗簾是深黑色的,看上去厚重結實,難怪從外麵望不到裏頭的燈光。不僅是窗簾,就連我身後的門上,也掛 著同樣厚重結實的黑色簾子,一直垂到地麵上,甚至還拖出來一截。我摸了摸這簾子,捏在手裏,竟然有兩寸來厚。
“你碰到什麽了?”堂叔問我,目光遊移不定地在我臉上逡巡著。
我接過堂嬸遞過來的熱茶,盡量簡單地描述了一番我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差不多在我剛剛開始描述的時候,堂叔一家人的臉上便露出了奇異的表情,當我說到一半 的時候,堂妹忍不住插嘴道:“鐮刀蟲又出現了!”隨著她說出這句話,堂叔和堂嬸渾身一抖,仿佛聽到了什麽不該聽到的東西一般。堂妹覺察到他們的神情,立即 閉上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我。
“鐮刀蟲是什麽?”我問。
聽到這三個字,坐在我對麵的三個人渾身又是一顫。堂叔連連咳嗽起來,堂嬸站起身來,大聲對堂妹道:“微微,你的成績單呢?”微微看了看我,遲疑著站起來,在她媽的催促下,走進裏麵一間房間去了。
“叔,鐮刀蟲到底是什麽?你們到底在怕什麽?”我心頭的疑惑膨脹到了極點。
堂叔和堂嬸對望了一眼,堂叔朝嬸嬸遞了個眼神,嬸嬸心領神會地跑到窗戶邊,微微掀起窗簾的一角,回過頭來,搖了搖頭。叔叔歎了口氣,遞給我一支煙,手在茶幾底下的抽屜裏摸索著找打火機,我趕緊把自己的打火機點燃湊了上去。
“你看那個。”堂叔吸了一口煙後,指著牆上的那排古怪的裝飾讓我看。進門的時候,我已經留意到了這一排裝飾物,它們和其他懸掛於牆壁的畫像、寶劍、牛頭之類的不同,看起來像是一把彎彎的鐮刀,一共8個,整齊地掛成一排,倒也別有風味。
“鐮刀?”我問。問出“鐮刀”兩個字之後,我猛拍了一下腦袋,“那個和鐮刀蟲有什麽關係?”一個是鐮刀蟲,一個是鐮刀形狀的裝飾品,我居然到此時才想到這二者之間有所聯係,看來腦袋真是糊塗了。
堂叔沒直接回答,他站起身來,走到那一排裝飾物前,伸手取下一把“鐮刀”,遞到我的手上。“鐮刀”輕飄飄的,像是空心的木頭,漆黑的表麵十分光滑,似乎 經過了精心的打磨,一些淺淺的長條形花紋在刀身上形成奇異的圖案。遠看不覺得,近看才發覺,“鐮刀”的“刀刃”部位,有一些鋸齒狀的小突起,手指摸上去, 感覺異常鋒利,雖然漆黑一團,那鋒利卻仿佛閃出了寒芒。我握住“刀柄”揮舞了兩下,感覺有點不趁手,其一是因為“刀柄”比一般鐮刀的刀柄細長得多,揮動時 難以控製;其二是因為“鐮刀”本身的重量太輕,捏上去雖然十分堅硬,卻似乎沒有太大的殺傷力。我揮舞了兩下,又湊近眼前看了看,鼻子裏聞到一股死螞蚱的味 道。
“這是什麽材料做的?”我問。
“這是鐮刀蟲的腿。”堂叔說。
我愕然看著他,又低頭望了望手上的“鐮刀”——的確,它看起來雖然像是木頭做的,但手接觸上去的感覺和木頭還是有所區別。然而,要說這是某種昆蟲的腿,還是無法讓人置信。我把“鐮刀”放回牆上,追著問了一句:“到底怎麽回事?”
“鐮刀蟲是我們這裏特有的一種昆蟲。” 堂叔朝堂嬸遞去一個眼神,堂嬸便走進臥室去了。我的目光從堂嬸身上收回來,仍舊落在堂叔身上。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害怕被什麽人聽到似的:“它的體型很 大,差不多有一個人那麽長,兩隻前腿,就是你所看到的這些鐮刀形狀的東西。我們鎮上很多人都被鐮刀蟲用這兩隻前腿活活砍死。”話說到這裏,堂嬸從屋裏走了 出來,手裏拿著一堆剪報遞給我。我滿懷疑惑,接過這一疊泛黃的剪報,一張張攤開來看。第一剪報上是一隻碩大的蟲子,蟑螂般的身體發出黑色油光,兩隻鐮刀般 的前腿高高舉起。雖然堂叔說它巨大而凶惡,然而,在這報紙上看來,它也就隻是一直形狀怪異的蟑螂,並不怎麽可怕。
第二張剪報鮮血淋漓,隻看了 一眼,我便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鍾才睜開眼睛繼續看下去。報上的照片是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女孩,據說她和母親在家的時候,鐮刀蟲忽然窗了進來,將她砍得稀 爛——假如不看旁邊的文字說明,我根本無法分辨出圖片上的屍體是男是女,隻能看到一堆被砍得支離破碎的肉體,屍體上到處都是明顯的帶鋸齒的鐮刀狀傷痕。
其後的剪報報道的都是類似的新聞,不斷有人被鐮刀蟲活活砍死。我一張張翻看著,看到一半時,耳邊忽然傳來堂嬸訓斥微微的聲音:“怎麽又退步了?這種成績以後出去怎麽跟人競爭?”堂嬸和堂叔一樣刻意壓低嗓門,仿佛怕被人什麽人聽到似的。
微微捏著自己的成績單,畏縮地聳著肩膀,沒作聲。
“說話!怎麽搞的?”堂嬸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考試那天我正好扭了腳……”微微小聲說。
“這算是什麽理由?鐮刀蟲來的時候,你要是扭了腳怎麽辦?”堂嬸一點也沒放鬆。我在旁邊聽得糊塗:考試和扭腳有什麽關係?扭腳和鐮刀蟲又有什麽關係?堂叔看出我的疑問,在我耳邊小聲解釋道:“微微是體育考試沒考好,隻考了第二名。”
“第二名?這不錯了啊,”我感到很驚訝,“微微是體育特長生?”
“不是。”堂叔搖了搖頭,“你剛才經過我們鎮上,應該也知道了。因為鐮刀蟲的緣故,我們這裏一到晚上就沒人了,連公交車也不開。但是鐮刀蟲在白天也有可 能出來,我們也不可能成天縮在家裏不出門,遇到鐮刀蟲的時候,就看誰跑得快了,跑得慢的,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鐮刀蟲砍死。在我們這裏,學生的考試科目 中,跑步是最重要的一項,連大人也要定期進行跑步考核,不能通過考核的就要被公司辭退,因為鐮刀蟲經常出來,如果公司裏的人跑得太慢,死得太多,就會影響 公司的生意。”他說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仿佛 “不是。”堂叔搖了搖頭,“你剛才經過我們鎮上,應該也知道了。因為鐮刀蟲的緣故,我們這裏一到晚上就沒人了,連公交車也不開。但是鐮刀蟲在白天也有可 能出來,我們也不可能成天縮在家裏不出門,遇到鐮刀蟲的時候,就看誰跑得快了,跑得慢的,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鐮刀蟲砍死。在我們這裏,學生的考試科目 中,跑步是最重要的一項,連大人也要定期進行跑步考核,不能通過考核的就要被公司辭退,因為鐮刀蟲經常出來,如果公司裏的人跑得太慢,死得太多,就會影響 公司的生意。”他說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然而我卻聽得心裏仿佛有毛蟲在爬,我想象不出每天生活在這樣的恐懼和逃跑中, 會是一種什麽滋味。
“快去練跑步!”堂嬸指著客廳角落裏的跑步機,強迫微微爬了上去。跑步機被調到最大速度,微微瘋狂地劃動雙腿奔跑起來,客廳裏充斥著她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她跑得如此吃力,我懷疑她的胸膛會要被她自己的喘息活活撐爆了。
我轉過頭去,不忍心看微微的樣子。正在此時,我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這是一股死螞蚱一般的氣味,和鐮刀蟲腿上的氣味差不多,但要濃烈得多,聞起來令人惡心。
“什麽味?”我剛問完這句,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堂叔忽然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牆邊,把燈關上了。屋裏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耳邊是其他人沉重的呼吸。我被這種莫名的氣氛所感染,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什麽事?”我小聲問。
“鐮刀蟲,”微微已經停止了鍛煉,她帶著喘息的聲音顫栗不止,“鐮刀蟲就在窗外。”
“啊?”我吃了一驚。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會,那種氣味越來越濃烈,似乎伸手便可觸摸到某些細小的氣味顆粒似的。窗外傳來一種嘀嗒嘀嗒的聲音,起初,那聲音 在遙遠的地方,但很快,它們就變得巨大起來,漸漸近到了跟前,嗒嗒嗒嗒,仿佛有千軍萬馬從窗外走過,我的腳感覺到了地麵的震動。我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隨著目光慢慢適應黑暗,我慢慢朝窗戶邊摸索了過去。
我摸索到那厚厚的窗簾,輕輕地將它掀開了一個小角。
從緊閉的玻璃窗朝外望去, 四周一片漆黑,慘淡的路燈照射出斷續的街道。在這斷續的微弱光明裏,無數巨大的黑色昆蟲們快速湧過。啊,鐮刀蟲,鐮刀蟲成群結隊,像被放大了幾萬倍的蟑 螂,在路燈下覆蓋了路麵,發出黑黝黝的光芒。它們揮動著鐮刀形的前腿,在人類的街道上大搖大擺地路過,堅硬的腳底敲打在路麵上,嗒嗒嗒嗒,無窮無盡地路 過,這條蟲的河流,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我看了很久很久,在我身後,堂叔一家人摒住了呼吸,一點聲響也沒發出。這段時間真長,然而它畢竟還是過去了。最後一個鐮刀蟲通過樓下慘黃的路燈光,消失在黑暗中。嗒嗒聲逐漸遠去,空氣中的死螞蚱味卻依然濃重。
“它們走了。”我回頭小聲道。我感到自己的嗓子發澀,發出來的聲音完全變了調。
堂叔他們繼續保持著沉默。
我想去開燈,卻不敢動彈。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靜默著,又過了很久很久,鐮刀蟲早已不見蹤影,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甚至連氣味也開始逐漸淡了起來,我這才聽到客廳裏響起了腳步聲,沒多久燈亮了起來,我的麵前出現三張慘白的臉。
“鐮刀蟲每晚都會經過這裏。”堂嬸因為驚恐而瞪大的眼睛還沒有恢複原狀。我感覺身體發冷,摸了摸脊背,發現它早已被汗水濕透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沒再討論這個問題。微微打開電視機,把聲音調到最小的程度,轉到了鐮刀鎮的本地電視台。
電視台上顯示出昨天被鐮刀蟲殺害的幾個受害者的屍體。他們都是在自己家裏遇害的,渾身被鐮刀蟲砍得稀爛,現場到處都是血和碎肉,他們的親人渾身也都沾滿了他們的血和肉,發出痛哭的嚎啕聲。這景象看得我們渾身顫栗,我鼻間仿佛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鐮刀蟲真是作孽!”堂嬸小聲咒罵著。
“真可怕。”微微說,她不再看電視,低頭看起了一本時尚雜誌。
過了一會,忽然響起了門鈴聲。這聲音一響起來,堂叔和堂嬸的臉色重新又變得刷白了,他們的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我還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最靠近門口的微微已經起身了。她一手捧著時尚雜誌,目光仍舊沉浸在雜誌中,另一隻手卻伸向了門上的把手。
她的手搭到了把手上。
“不!”堂叔和堂嬸同時跳了起來,朝她撲了過去。
微微愕然抬頭,她朦朧的目光顯示,她的思維依舊沉浸在時尚雜誌五彩斑斕的世界裏,她顯然沒想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手已經打開了門。
一股帶著死螞蚱味的冷風灌了進來。
這風吹過微微的身體,她渾身輕微地一顫,仿佛驀然清醒過來,迅速將頭轉向敞開了一道縫隙的門口。
她的臉色驟然改變,就像一朵花驟然枯萎,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幾乎就在同時,堂叔和堂嬸把她撲倒在地上。三個人的身體倒在地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比這聲音更響的是堂叔和堂嬸發出的尖叫聲。他們持續尖叫著,聽起來就 像被什麽人砍了一刀。微微在他們兩人的身體下掙紮著,我從吃驚中回過神來,跑過去拽住她的胳膊想將她拉起來,她的手上卻滑溜溜的,沾滿了許多溫熱的液體。 我還來不及看清楚那是什麽,眼前紅光一閃,一道滾燙的水柱直接飛進了我的眼睛裏,我眼前一片血紅,連忙抽出雙手來用力揩拭。擦了兩下,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從 鼻尖蕩漾起來,我感到眼睛裏流出的液體有些古怪,攤開手一看,從眼睛裏揉出來的都是血。這讓我心頭一慌,第一個念頭是認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但緊接著, 眼前看到的一幕,卻讓我相信,出毛病的並不是我。
在我的麵前,除了堂叔和堂嬸他們三個之外,還多了一個穿校服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歲左右,他 們三個人跪在地麵上,微微被他們壓住了手腳和四肢。上麵的三個人麵色蒼白,神清嚴肅,麵部的肌肉緊緊地擠成一團。每個人的手裏都拿著一根鐮刀蟲的腿,他們 握住手柄部位,一上一下地手起刀落,每一次落下,微微便發出一聲慘叫,隨著這慘叫,一股鮮血從她身上迸射出來。一刀又一刀,三個人目光呆滯,口裏喃喃念叨 著:“誰也別想把鐮刀蟲放進來!誰也別想把鐮刀蟲放進來!”一刀又一刀,我就一直這樣呆呆地望著,半張著嘴。
微微很快就血肉模糊、麵目全非 了。我回過神來,衝上去想奪下鐮刀,但那刀卻朝我砍了過來,我閃開,鐮刀便中途轉個方向,繼續朝微微身上砍去。我又想將上麵的三個人推開,但推開這個,那 個又撲了過來,鮮血在人與人之間互相染色,我們都變成了紅人。最後,我決定把微微拖出來,我拖住她的一隻手,毫不費力地便拽了出來——我把她的手拽了出 來,這手上傷痕累累,早已不知挨了多少刀,也許早已經斷了,也許是我把它和肩膀連接的最後一塊肌肉拉斷了。我把這斷手扔到一邊,撲上去還想拉,卻不敢下手 了。
“微微,這是微微啊!”我跪在地上衝著堂叔和堂嬸大喊著,他們充耳不聞,刀還是輪番下落,仿佛地上的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鐮刀蟲。
“誰也別想把鐮刀蟲放進來!誰也別想把鐮刀蟲放進來!”這聲音嗡嗡地響著,我耳朵裏仿佛有千百隻蜜蜂在飛舞。最後我捂住耳朵,尖叫起來。
在我的尖叫聲中,早已不再動彈的微微忽然又動了。她伸出剩下的一隻手,努力把它伸出了刀從。我趕緊把手遞過去,卻被她一掌打開了。這手在血光和刀光中顫 抖著朝前爬行,終於緩慢地爬到了門邊。微微的指尖碰到了半開的防盜門,她用力一頂——這一定是她最後的力氣——防盜門發出一聲巨響,重新關上了。微微被砍 得支離破碎的臉露出一個微笑,透過滿嘴的鮮血含糊不清地嘟囔著:“這下鐮刀蟲可不能進來了!”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沒動了。
刀仍舊在繼續起落。
我呆呆地跪著,看了看微微,又看了看堂叔堂嬸和那小男孩,再想想來時遇到的那一幕,想想我所看到的那些關於鐮刀蟲殺人的新聞——所有這些新聞裏的被害 者,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都是在室內被害的,在被害時,他們身邊都有其他人在,而鐮刀蟲卻表現出很節製的態度,對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予侵害,在所有在場的 人中,僅僅隻殺害了被害者一個人,其他人連一點傷痕都沒有。這讓我不禁要想,當鐮刀蟲殺人的時候,其他人在幹什麽?為什麽在封閉的室內,體型巨大的鐮刀蟲 竟然可以闖入?現場的門窗分明都完好無損,除非是有人打開門讓鐮刀蟲進入…….這一切的疑問,加上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讓我產生了一個令自己心驚膽戰的念 頭:他們真是鐮刀蟲殺的嗎?這念頭剛冒出來,我便被嚇得幾乎窒息。我無法繼續思考下去,索性閉上了眼睛。
“誰也別想把鐮刀蟲放進來!誰也別想把鐮刀蟲放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這聲音終於停止了,鐮刀切進肉裏發出的“噗噗”的聲音也消失了,隻剩下沉重的喘息聲。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的殺戮已經終止,曾經是微微的 肉體已經無法分辨身體的部位,隻剩下一團模糊的爛肉鋪在地麵上。到處都是血,一個人的身體裏居然能有這麽多血,它們染紅了地板和靠近地板的牆壁,甚至連天 花板上也濺上了梅花般的紅色。三個通紅的人坐在微微的屍體邊,手裏緊握著鐮刀蟲的腿,大聲喘息著,發紅的眼睛仿佛沒有焦點,忽而望著微微,忽而望著我。
我下意識地朝後退了退。
我這麽一動,他們便都盯住我不放了。
我不敢再動,保持著後退的姿勢,摒住呼吸望著他們。
我們對視了很久很久,我的身體終於無法繼續維持這種動態的姿勢,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他們的身子朝前傾了過來。
我想我死定了。
正在這時,我聽到一個人啞著嗓子說:“正秋。”
是堂叔的聲音,但又不像堂叔的聲音,他望著我,又似乎沒有望著我。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不回答,便從嗓子裏憋出一聲:“嗯。”
“你身上怎麽這麽多血?”堂叔問。
他們都盯著我,等著我回答。
我什麽也不敢說,抬手指了指微微的屍體。
他們動作一致地轉過頭去,目光落在微微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一般,很久都沒有回過頭來。
“這是什麽?”堂嬸呆滯地問。
這次我真的不敢作聲,我已經暗暗做好了逃跑的準備。就在我撐起身子,小腿偷偷用力,準備跳起來衝出去時,耳邊當啷一聲,堂嬸忽然拋開了手裏的鐮刀,朝微微的血肉撲了過去。她帶著震驚和劇痛的神情,在那團血肉中滾動著,摸索著,最後從中間摸出一個東西,高高地舉了起來。
這是微微的銀鐲子,現在它也變成了紅色,在燈光下閃著妖豔的紅光。
“微微的!這是微微的!”堂嬸大聲說,銳利的目光直刺向我。
“微微的,這是微微的!”堂叔也拋開了鐮刀,凝視著我。
那男孩也凝視著我。
他們都凝視著我。
我脖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鐮刀蟲!鐮刀蟲殺了微微!”堂叔呆了半晌,忽然朝門口衝過去,“我殺了它們!我殺了它們!”堂嬸哭得縮成了一團,一把拖住他的腿:“那是鐮刀蟲啊,你找 死啊,那是鐮刀蟲啊!”堂叔被她輕輕一拖便坐了下來,坐在地上,兩人抱著那團血肉,一邊哭,一邊喃喃念叨著:“鐮刀蟲!鐮刀蟲!”那聲音的頭兩聲盡是仇 恨,接著的幾聲便摻雜了恐懼,後來就隻剩下恐懼了。穿校服的男孩在旁邊也跟著嚎啕大哭:“我媽媽也被鐮刀蟲殺了,爸爸讓我來告訴你們!”三個人哭成了一 團。我在旁邊觀察了很久,始終沒發現他們臉上有作假的痕跡,他們是真不知道微微是怎麽死的。
我再次想起那些照片,那些據說是被鐮刀蟲殺害的人 們……他們死在封閉的室內,死的時候身邊都有其他人……我現在知道他們真正的死因了——即便是在如此害怕鐮刀蟲的氛圍下,總還是有些人會因為沉溺於其他的 事情,譬如微微沉溺於時尚雜誌,總會有人因為這樣短暫的分神而暫且忘記了鐮刀蟲的事情,那麽也就總會有人在忘情之下不經仔細考察便打開房門,就像微微這 樣,而那些時刻惦記著鐮刀蟲的人們,他們的神經早已繃得如此之緊,這一扇意外敞開的門,就是他們肩頭上最後的稻草 ,就像堂叔堂嬸一樣,他們被這最後的稻草徹底壓入了恐懼的深淵,眼裏心裏隻剩下了恐懼,恐懼恐懼恐懼恐懼!那一刻一切都仿佛消失了,對於鐮刀蟲的恐懼構成 了整個世界,消滅這種恐懼成為唯一的目標….那些人就是這麽死的,微微就是這麽死的。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呢?或者是他們知道真相故意不說?我已無心追究 這些問題,等堂叔堂嬸哭累了,開始抽噎和習慣性幹嚎的時候,我提議道:“我們報警吧。”
堂叔和堂嬸沒理我,繼續抽噎和幹嚎著。那穿校服的小男孩說:“晚上警察不會出來的,警察也怕鐮刀蟲。”
“那這些怎麽辦?”我指著滿地血肉問。
“放著,明天早上警察會來收拾。”小男孩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放著?”我震驚地問。
“放著,警察已經習慣了。”男孩說完,走到門邊,掀開門簾,打開門外的燈,仔細張望了許久,開門出去前,又讓堂叔和堂嬸湊到貓眼前觀察了許久,確定 門外是安全的之後,他們迅速打開門,挪出一條門縫,男孩的身體鑽到門縫之中,堂叔在他身後推了一把,他便像魚一樣從門縫裏消失了,堂嬸飛快地把門重新管 好,把門簾放好。
送走小男孩之後,堂叔和堂嬸對著地上微微的血肉發了一陣呆,最後,他們找來幾張幹淨的床單鋪在上麵——床單鋪上去沒多久,很快就別血浸透了。堂嬸筋疲力盡地道:“沒辦法了,隻能這樣了,正秋,睡去吧。”沒等我回答,他們便把客廳裏的燈關上,摸索著走回房間睡覺去了。
關上燈以後,血腥味變得格外濃重。我在客廳裏呆呆地站了一陣子,寒意四麵襲來,毛發根根直立。我摸索著走進自己的房間,將被子蓋在身上,還是覺得冷,陰冷的寒意伴隨著血腥味包裹著全身。我將被子從頭到腳裹住自己,用枕巾包裹著鼻子,艱難地呼吸著。
那寒意還是透出來,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透出來,被窩裏冰冷一片。
那血腥味還是進來了,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透進來,被窩裏仿佛到處都是血。
我顫抖著度過了一夜,一夜無眠。
早晨,警察們終於來了。家門人聲鼎沸,法醫和警察們在屋子裏穿梭著,堂叔和堂嬸再次痛哭失聲,鐮刀蟲又一次扮演了凶手的角色。沒有一個人對此有所懷疑。趁著一片混亂,我溜出了屋子。
離開堂叔的房子,我便開始跑了起來。我要跑到什麽地方去?不知道,我隻是要離開這裏。
我跑在清晨的街頭,這裏,人們都帶著恐懼的神情,說話就像在竊竊私語,每個人都在小步跑著,沒有一個人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當他們看到我奔跑時,他們的 恐懼更加濃重,所有的人都狂奔起來,昨天黃昏的那一幕再次上演。我很想說鐮刀蟲並沒有來,我逃避的是其他東西。但我沒有說出來,我想,實際上我逃避的還是 鐮刀蟲。和昨天一樣,這場由我引起的狂奔,最後又感染了我,我再次跑得精辟力盡,途中經過幾塊電子屏幕,上麵正播放著今天的新聞,新聞上顯示出,昨天夜 裏,有好幾十個人在自己家中被鐮刀蟲殺害,他們的死狀和微微一模一樣。這讓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我盯著屏幕看了好久,恐懼的人群川流不息地從身邊流 過。我抓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人問:“真的有鐮刀蟲嗎?”那人沒等我問完,一個拳頭就遞了過來,將我砸得朝後一倒。
我費了半天勁才爬起來,剛剛站起來,血液便瞬間凝固了。
“真的有鐮刀蟲嗎?”事實證明,這是個蠢問題。現在,在我麵前,一隻鐮刀蟲正對我站著,它的身體大概有公交車那麽長,高度也和公交車差不多,它凸出的眼睛凝視著我,兩根長長的觸須像長矛一般晃動著。
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人都逃得幹幹淨淨。
我想這回真的死定了!
臨死前,我決定作最後一次反抗。我左看右看,找不到武器,索性衝上去,抬起一腳,對著它揮舞的鐮刀踹了過去。這是一個自殺式的舉動,我剛踹出去便後悔了,心想我的腳肯定要斷了。
腳已經收不回來,我準確地踹在鐮刀的刀刃上。
我聽到哢嚓一聲。
我發出一聲慘叫。
有一塊身體從我們之間飛了出去,不可思議的是,飛出去的並不是我的腳,而是鐮刀蟲的鐮刀。它失去了鐮刀後,迅速後退,轉瞬間便消失在街道拐彎處。我迷惑萬分,目送它消失後,走到那飛出去的鐮刀前,把它拾了起來。
它和我在堂叔家看到的鐮刀一模一樣,摸上去很硬,但實際上非常脆,我隨便敲了敲,便能敲碎一塊,從碎裂的地方溢出白色的液體來。我嚐試著用它的刀刃在手 背上擦了擦,那帶著鋸齒的刀刃劃過手背時,竟然和稻草一般柔軟,我摸了摸刀刃——果然是軟的。這讓我無法置信,我摸了又摸,敲了又敲,隨著時間過去,它慢 慢地變硬了,當它裏麵灌注的白色液體在空氣中完全凝固後,這把軟弱的鐮刀就變成了殺人的利器,就像我在堂叔家看到的一樣。
故事十二:變臉
天氣異常悶熱,太陽並不強烈,天空中籠罩著的厚厚雲層將熱氣包裹在地麵之上,徐秀明感到自己仿佛蒸籠內的食物,正 在熱量的熏蒸之下慢慢融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朝外冒汗,然而那汗水還未痛快淋漓地流出來,就已經被蒸發為空氣,隻剩一層粘乎乎的汗意附著在肌膚之上, 無法擦拭,也無法擺脫。徐秀明掏出鏡子看了看自己精心化妝的臉,堆積在臉上的高級化妝品似乎已經被這汗水的蒸汽氤氳退色,麵目有些模糊起來,原本棱角分明 的麵孔看起來像隔著一層霧一樣不甚鮮明,竟仿佛不是她自己了。她連忙掏出吸油紙擦了擦臉,又補了一點妝,左右端詳許久,這才滿意地將鏡子收好。
身後有人咯噔咯噔地跑了過來,一隻潮乎乎的熱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魏彬那張同樣被汗意模糊的臉出現在麵前。
“前麵堵車了,”魏彬大聲說,“公交車被堵住了。”說完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又用皮鞋底蹭了蹭。徐秀明皺著眉頭,注意到他那雙剛剛擦得鋥亮的皮鞋不知 什麽時候又變得灰撲撲的了,出門之前熨得筆挺的西裝也出現了幾條明顯的褶皺——這個人始終是爛泥糊不上牆,無論你多麽努力,也不能使他變得更加體麵一點。
“打的吧。”她冷冷地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對魏彬說話開始采用這種語氣了,有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做很過分,但是對於魏彬這樣的人,你還能指望一個女人做什麽呢?
“打的?”魏彬叫了起來,他的嗓門引來周圍人的側目,徐秀明悄悄移開一點身子,和魏彬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別人看出他們是一起的。“沒必要打的,”魏彬 維持著高嗓門道,又咳嗽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轉到下一個街口就有公交車了。”他習慣性地伸腳想去蹭剛才吐出來的痰,徐秀明的胃痙攣了一下,連忙將 他拉開,他猛然醒悟到這個動作一向是被她所厭惡的,連忙討好地笑了笑。
徐秀明將頭偏過去,不看他那張因為討好而變得更加猥瑣的臉:“打的吧,我不想走了。”
“好吧。”魏彬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但是他的嘴一直在小幅度地動著,偶爾還會發出一點模糊不清的聲音,徐秀明知道,他又在自言自語了,不用說,他一定 是在盤算打個的到凱華大酒店需要多少錢。這種錙銖必較的性格讓徐秀明深感厭惡,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嫁給這樣一個人。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徐秀明感歎萬分。
的士從另一個方向拐了過來,閃亮的車罩上映出魏彬四肢伸展的影子,徐秀明有些驚訝地回過頭去,發現魏彬正在自己身後對的士司機揮舞著雙手,口裏急切地呼喊著:“這裏這裏……”
的士停了下來。趁魏彬和司機討價還價的功夫,徐秀明趕緊鑽進了車內。
“30塊,好不好?”魏彬還在據理力爭。
“打表好了。”的士司機的語氣十分不耐煩。
“30塊!”魏彬伸出三個手指頭在車窗外晃動著,仿佛沒聽見司機說的話。
司機火了,對徐秀明不客氣地吼道:“下車,我不搭你們。”
徐秀明覺得狼狽不堪,心中暗暗惱恨魏彬給自己丟臉,嘴上卻不卑不吭地道:“你想拒載嗎?”不等司機回答,她又用同樣的語氣對魏彬道:“老魏,我們走,你記下這輛車的車牌號。”說完不慌不忙地下了車。
“一對神經病!”司機罵了一聲,飛快地開走了。
魏彬認真地在手機上輸入車牌號碼,徐秀明將他的手機奪過來,消除掉剛剛輸入的信息。
“怎麽?”魏彬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懶得解釋什麽,指了指馬路遠方,又一輛的士過來了。魏彬再次熱切地跑上前去,高舉起手臂,揮舞著,喊叫著,迎接那輛肮髒的的士。
徐秀明實在看不下他這種卑微的神態,不自覺地厥起了嘴,轉過身去。
的士行駛到兩人跟前,放慢了速度,眼看就快要停下來了,魏彬迫不及待地撲到司機窗口,正要再次討論價格問題時,司機的目光猛然越過魏彬的脊背朝外看了看,那雙眼睛驀然瞪大了,仿佛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怎麽了?”魏彬還沒有來得及將這句話問完,便發現自己的衣領被一隻手拎了起來,他在那隻手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一張碩大的紫色臉盤占據了他全部 的視線,同時撲麵而來的,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他回過神來之後,這才發現抓住他的是個瘋女人,滿頭方便麵般卷曲糾結的長發,上頭沾著些白色的嘔吐 物,那張紫色的圓臉似乎腫脹得有些透明,正望著他嘻嘻傻笑。他感到一陣反胃,用力想要將那女人推開,誰知女人的力氣奇大,一雙手仿佛鐵箍一般摳著他的肩 膀,讓他動彈不得。
“哎,哎,這是怎麽搞的!”魏彬慌裏慌張地掙紮著,回過頭來看了看司機,司機拋給他一個同情的目光,便將車子開走了。
徐秀明聽到魏彬的喊聲,露出一個厭惡的神情,慢慢地轉過身來,眼前看到的一幕讓她吃了一驚,她慌忙衝過來想要幫忙,然而那女人全身髒得像一堆垃圾,讓她 無從下手,她隻好厲聲命令那女人放手,並且大聲命令魏彬使勁,眼角瞥到一把橫倒在地上的掃帚,便不管不顧地拿起來,對著女人身上一通亂打。
“啊!”瘋女人挨打之後尖叫一聲,便淒厲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委屈地看著魏彬,用力搖晃著他,口齒不清地道:“爸,爸,她打我!”
魏彬被她搖晃地頭暈眼花,帶著哭腔道:“我不是你爸,你快放開我!”
“爸,爸,痛!”瘋女人左右躲閃著徐秀明的掃帚,哭泣著對魏彬喊著。
徐秀明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她隻是想讓瘋女人放手,豈料對方雖然滿麵畏懼,那雙手卻始終不曾放開。
三人正在糾纏之際,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麗麗!”說話間女人已經衝到了三人麵前,那瘋女人一見這女人,忽然變得老實了,全身仿佛被抽去了空氣一般,立時萎頓下來。
“還不鬆手?”女人嗬斥著,將麗麗的手從魏彬脖子上掰開來,一邊罵著麗麗,一邊對魏彬和徐秀明陪笑道歉,當她的目光從魏彬臉上劃過時,如同磁碟被驟然卡住一般,整個人都震了一震,全部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嚇死我了。”魏彬鼓著腮幫出了一口長氣,“媽的,這是你家的瘋子?”
那女人沒有回答,隻是怔怔地看著魏彬,徐秀明感到她神色怪異,不由也盯著她多看了幾眼,這一看,才發覺這女人有幾分麵熟,仿佛在什麽地方見過一般。
“卓明亮!”女人突然靠近了魏彬,顫抖著喊出這幾個字,“你沒死?你沒死!你沒死!”不等魏彬反應過來,女人的拳頭已經擂鼓般落到了他身上,眼淚仿佛河流般從女人臉上淌下來:“你原來沒死,這麽多年你死到哪裏去了?沒良心,你沒良心……”
“你神經病啊?”魏彬朝後躲閃著,“神經病!”他驚惶地看著徐秀明。
徐秀明在旁看了半天,終於想起這女人是誰了,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映像中的這個女人是白皙而秀麗的,但是眼前的她,滿麵烏黑,每一條皺紋裏都摻雜 著煙塵,那一頭原本烏黑油亮的頭發已經變得花白——隻不過是十年,她就老成這樣了?徐秀明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她試探著喊了一聲:“姚敏?”
女人又是一震,她遲鈍地轉過臉望著徐秀明,渾濁的目光凝視了她許久,這才緩緩地、疑惑地問:“徐秀明?”
“姚敏?”魏彬聽到這個名字也愣住了,“你是卓明亮的老婆?”
姚敏聽到他的聲音,又轉過頭來凝視著他:“卓明亮,你還在跟我裝?”
魏彬急了,因為著急,他反而一時說不出話來,兩隻手在褲子上使勁搓來搓去,額頭上的皺紋擰成了一堆。
“他不是卓明亮,”徐秀明說,“他是魏 彬。”她好奇地看著姚敏——也許十年前那場刺激太過嚴重,讓她有些神智不清了吧?她記得卓明亮的相貌和魏彬相距甚遠,那是一個那樣容貌的人…..她開始回 憶卓明亮的容貌,然而,她發現自己腦海裏的卓明亮已經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再也無法辨識出真切的容顏來了。
也許,十年時間太長了,長得已經足夠忘記一個人長得什麽樣子,她想。
魏彬也在回憶著卓明亮,和徐秀明一樣,他也不記得卓明亮長成什麽樣子了,但是自己和卓明亮的相貌毫無相似之處,這點是可以肯定的,卓明亮是公司裏出了名 的猥瑣男人,而自己一向是以高大帥氣著稱的……姚敏一定是神智出了毛病!他肯定地點了點頭,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邊用腳蹭著,一邊看著姚敏,為她衰老 得如此快的容貌而震驚。
姚敏驚訝地看著他們兩人,一隻手緊緊拉著麗麗,麗麗一雙眼緊骨碌碌地轉動著。
看了十多秒鍾,姚敏忽然笑了起來:“你們搞什麽?”她起初是小聲地笑,到後來便笑得有些瘋狂了,讓魏彬和徐秀明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你們在搞什麽?”姚敏厲聲問道,“十年了,你們騙了我十年!”她的眼淚一直沒有停止過,她任由那些淚水在襯衫上落下點點的斑痕,且哭且笑且怒地指著徐 秀明和魏彬,疾言厲色地問著:“你們為什麽要騙我?”她的聲音十分強硬,聽起來有些惡狠狠的意味,這讓一旁的麗麗恐懼地哭了起來:“爸,爸……”麗麗來拽 魏彬的衣襟,被魏彬躲開了。姚敏又是一陣大笑:“連麗麗也認出你來了,卓明亮,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魏彬急得直跺腳:“姚敏你瘋了!”
徐秀明冷冷地看了一會,拉著魏彬道:“我們走,別理她。”她覺得姚敏不可理喻,看看時間,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她不打算在這裏繼續耗下去。
“想走?”姚敏冷笑著,“不交待清楚就想走?想得便宜!”她忽然扯開嗓子大喊起來:“三叔,七公,你們快來呀,卓明亮沒死,他在這裏,他不肯認我們母女呀……”
“快走。”見魏彬還想解釋,徐秀明當機立斷拉著他朝前跑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姚敏拽住了魏彬的兩隻胳膊,並且命令麗麗拉住魏彬:“麗麗,他是你爸,拉 著他,他不要咱們了!”麗麗一聽母親的命令,立即撲上來緊緊抱住了魏彬的腰,鼻涕眼淚口水將他的衣服弄得一塌糊塗,魏彬和徐秀明狠勁掙紮,卻始終沒辦法擺 脫兩個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時哭聲罵聲吼聲哀號聲混成一團,路上行人紛紛側目。
幾個男人的加入平息了這場紛亂,那幾個男人將姚敏母女拉開,卻不肯放徐秀明夫婦離開。姚敏母女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魏彬也氣得說不出話來,徐秀明正要開口說什麽,其中一個男人已經指著魏彬驚奇地道:“卓明亮!”
姚敏驀然抬頭,停止了哭泣,麗麗感染到母親的氣息,也停止了抽泣。
“放屁!”魏彬終於咆哮起來,“我不是什麽卓明亮,你們全都瘋了!”
徐秀明沒有說話,她緊緊地捏著魏彬的衣角,竭力想要回憶起卓明亮的容顏——依舊記不起來,然而,這幾個男人都認為魏彬就是卓明亮,他們當然也不可能都是 瘋子,難道卓明亮真的和魏彬長得如此相似?她使勁搖了搖頭——不對,她和卓明亮見麵的次數雖然不多,但是那個人容顏和魏彬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不可能會被 誤人為是同一個人。
她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卓明亮的情形。那還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她剛從外地調到這座城市,對於魏彬的同事們都不熟悉, 是在魏彬出差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見到了卓明亮。她記得……不,她還是不記得卓明亮這個人的形象,可是她記得他說過的話。一進門,卓明亮就討好地稱她為“嫂 子”,實際上他的年齡比魏彬還要大半歲。嗯,十年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可是魏彬出發前的那個夜晚的事,她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卓明亮是一個天生就習 慣於討好別人的男人,盡管他當時穿著簇新的衣裳,看起來卻還是皺巴巴的,給人一種站不直的感覺,他總是彎著膝蓋跟在魏彬身後,魏彬說什麽他都隨聲附和,這 讓她十分厭惡,而當她明顯地露出厭惡的神情時,卓明亮總是嬉笑著道:“嫂子看我不順眼吧?沒關係,誰都看我不順眼,我知道,不過我這人不壞,就是看起來很 討嫌。”一個人這麽說自己,讓徐秀明也不好多說什麽,倒是魏彬很爽朗地笑了:“明亮,別這麽說,你其實挺有才華的。”是啊,魏彬是這麽說的……徐秀明似乎 又看到了魏彬當時那種笑容…..但是,記憶真的模糊了,她連魏彬當初的笑容是什麽樣子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他一笑起來,仿佛整個房間裏都亮堂起來,魏彬一直 都是這麽個人…….想到這裏,她看了一眼魏彬,他正彎腰駝背地向那些人辯解著,他彎腰駝背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把醃菜,褲腿完全拖到了地上,而當他偶爾直起 腰來時,褲腿又高高地吊了起來,露出一小截慘白的腳踝……十年了,卓明亮已經死了,而魏彬也變成了這樣一個猥瑣的男人…….她的腦海裏迅速掠過卓明亮死時 的模樣,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卓明亮已經死了,還是你們親自送他去火葬場的,你們不記得了?”魏彬滿頭掛著油汗,結巴著向那些人說道,“我是魏彬,卓明亮的同事……”
那些男人緊緊盯著他,一個男人搖頭道:“你就是卓明亮,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絕對不會認錯。”其他人也紛紛點頭,一定要魏彬承認自己就是卓明亮,並且要 他交代十年前是怎麽回事,有人還慫恿麗麗撲到他肩頭上叫爸爸。徐秀明疲倦地看著這一切,掏出手機道:“報警吧,看警察怎麽說。”她知道今天是無法赴約了, 她和魏彬的衣服都被那兩個女人弄得齷齪不堪,現在能夠離開這裏就是幸事。至於他們為什麽會將魏彬認作是卓明亮,她也懶得多想,太陽出來了,曬得人全身發 軟……
警察很快就來了,事情變得很簡單,魏彬掏出身份證給警察看了看,並且讓他們打了個電話去公司求證,警察便將他們放了,盡管姚敏那一夥人還是不依不饒,但是在警察麵前,誰也無法多說什麽。
魏彬和徐秀明坐進了的士,車子開動時,姚敏的呼喊聲猶自傳來:“明亮,你回來……”他們從後視鏡裏看到姚敏踉蹌追逐的身影,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與十年前重疊了,兩人都感覺身上有些發冷了。
十年了,那些他們已經忘記的事情,原來一刻也沒有被遺忘過。
“卓明亮的事,你記起來了嗎?”徐秀明看著前方,馬路像膠帶般被卷進了車輪底下。
魏彬搖了搖頭——他依舊不記得卓明亮是怎麽死的。他將頭靠在座椅後背上,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那個時候。他腦海裏模模糊糊浮現出一個猥瑣的影 子,似乎是卓明亮正討好地望著自己……接著他便頭疼起來——和往常一樣,這件事他沒法深想,一想就頭疼。他隻記得那時候他們一起出差,路上出了車禍,卓明 亮當場就死了,自己也受了重傷,此後腦子一直不太靈光,自己的事忘了一大半,倒是卓明亮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想到這裏,他感到有些不對勁,斜眼望了一 眼,發現徐秀明也在朝自己望過來。他心中一凜,連忙把眼睛別開了。
兩人默不作聲地坐著,直到車子停下來。車一停,魏彬便掏出一張鈔票地過去, 大咧咧地道:“不用找了!”徐秀明看了看,計價表上顯示的車價是39元,魏彬遞過去的是一張50元的鈔票——先前侃價侃到30元,如今卻又故作大方,這讓 徐秀明更加生氣,狠狠地瞪了魏彬一眼,她自己開門下了車,魏彬緊跟著走了下來。
下車後,徐秀明才發現,不知不覺還是到了凱華大酒店。魏彬很興奮,抬腳就朝酒店內走下車後,徐秀明才發現,不知不覺還是到了凱華大酒店。魏彬很興奮,抬腳就朝酒店內走去,看著他猥瑣的背影,徐秀明臉上一陣發燒,正要趕上去將他拉回來,耳邊卻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秀明,你總算來了!”她苦笑一聲轉過身去,一大幫老同學從酒店門口露天茶座內走了過來。
看來是無法避開了。十年來頭一次的大學同學聚會,就要在這種丟臉的情況下參與了。她暗自歎了口氣,不去注意魏彬,以免打擊自己的自信。扯了扯衣襟,捋了捋頭發,她微笑著迎了上去。同學們很快把她圍在了中間,拉著她問這問那,有人問:“魏彬呢?沒跟你一起來?”
“那不是?”徐秀明指著魏彬道。魏彬已經走到了酒店門口,正和酒店門衛大聲爭吵著,酒店門衛努力向他解釋著什麽,魏彬顯然什麽也聽不進去,揮舞著瘦骨伶 仃的拳頭,大叫大嚷,不時朝地上吐一口痰,用鞋底在地上蹭來蹭去,門衛說:“先生,這裏不能隨地吐痰!”這讓讓魏彬跳了起來,太陽穴邊的青筋跳得老高,破 口而出的一串粗話,讓聚會的同學們目瞪口呆,徐秀明的臉紅成了豬肝色。
“這人真沒素質。”這次聚會的組織者朱兵笑道。
“是啊。”幾個同學隨聲附和。
這話讓徐秀明惱羞成怒了。雖然魏彬實在丟人,但眾人明明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丈夫還這麽說, 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裏。她一向脾氣不算很好,此時更是拉長了臉,冷冷地道:“誰沒素質?沒弄清楚之前不要亂說!”
“你怎麽了?”朱兵感到萬分驚訝,“又不是說你。”說完這句,眼看徐秀明臉色更加難看,他連忙岔開話題:“魏彬呢?在哪?你不是說他來了嗎?”
“那個沒素質的就是!”徐秀明沒好氣地道,“才十年沒見就不認識了?”
眾人沉默了一小會。
在這沉默的當口,徐秀明跑過去狠勁拉了魏彬一把,魏彬回頭看了看她,指著門衛說:“他不讓我進去……”
“走,別丟人了!”徐秀明低聲怒吼著。
魏彬怔了怔,看了看徐秀明的臉色,這才收斂了氣焰,隨著她走回聚會的人群中。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同學們望著他們倆,神色都有些尷尬。
“這就是我們的同學?”魏彬指著這一大群人,不客氣地問徐秀明。
徐秀明的臉再次漲紅了,她點了點頭,連忙對大夥解釋道:“魏彬出過車禍,以前的記憶都丟了。”
“哦。”同學們疑惑地望著魏彬,點了點頭。
“大家好!”魏彬熱情洋溢地揮舞著手掌,儼然明星出場的陣勢。徐秀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朱兵最先回過神來,他拉住魏彬的手用力握了握:“魏彬,好久不見,你的變化可不小!”
“對不起,我腦子有問題,不記得你是誰了,是哥們,對不?”魏彬大咧咧地道。
“對,哥們!”朱兵笑著把魏彬朝酒店內推,同時不露聲色地看了徐秀明一眼。
大家簇擁著到了酒店的包房,四散開來之後,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魏彬雖然不記得什麽人了,但好在性格是逢人就熟,很快和那幾個唱歌的人 打成了一片,不停地搶著話筒,滿場子裏都是他變調的歌聲。有幾個同學互相遞過一個飽含深意的眼神,離開了話筒前的沙發。
“秀明,你來一下。”朱兵和那幾個同學把徐秀明拉到陽台上,把陽台門關上,室內的嘈雜便被阻隔在了門外。
“什麽事?”徐秀明問。
“魏彬,”朱兵指了指門內,“他整過容?”
“怎麽這麽說?”徐秀明生氣地問。
“朱兵沒別的意思,”另一個同學馬躍新連忙道,“我們幾個大學時跟魏彬同寢室,是鐵哥們,雖然十年沒聯係了,但也不至於忘了他的長相。”說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才接著說:“我們說句話你別見怪,這個魏彬,跟我們認識的那個魏彬,絕對不是同一個人!”
“什麽?”徐秀明感到自己應該生氣,但偏偏沒生氣,相反,馬躍新的話讓她心中“咯噔”響了一下,她想起來凱華酒店的路上所發生的事情,心頭掠過一絲疑雲。
“這個人如果沒整過容的話,絕對不會是魏彬。”馬躍新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似乎覺得這樣說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整過容,也不可可能是魏彬!”
“為什麽這麽說?”徐秀明壓抑著心頭翻滾的疑雲問道。
朱兵和馬躍新對視了一眼,露出為難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另一個同學曹建接過話頭,慢條斯理地說開了:“你這麽優秀,當年找誰我們都會生氣,唯獨找 了魏彬卻讓我們沒話說——魏彬是我們這夥人裏最有女人緣的一個。”他朝門內努了努嘴:“你看他那個樣子,會有女人緣嗎?”徐秀明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那意 思就是,以徐秀明當年在大學裏的風頭,看上的人怎麽可能不夠優秀?換言之,她既然看上了魏彬,魏彬就不可能是現在這樣一個人。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徐秀明努力回憶大學時的魏彬,然而腦海裏隻要一想到“魏彬”這兩個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目光閃爍、麵容猥瑣的男人,大學時代的魏彬被這個男人完全掩蓋了,偶爾冒出一點痕跡來,也很快消失了。
“魏彬當年是什麽樣?”她不由自主地問。
這話讓其他幾個人愣了一下。馬躍新回過神來,很快道:“魏彬當年身材很好,喜歡運動,性格開朗,喜歡笑,因為長得帥,所以很注重自己的外表,穿衣服很有 品位,似乎什麽衣服隻要是他穿的都好看。他為人很慷慨熱情,對朋友講義氣,當然,對你,可能有點大男子主義,隻要你多看哪個男人一眼,他就發脾氣。”這話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徐秀明也跟著笑,心裏卻滿是苦澀——盡管馬躍新這樣地描述,她卻還是無法回憶起大學時代的魏彬,那個討人喜歡、有品位的魏彬,似乎已 經完全消失了,隻剩下現在這個讓人看了從心裏產生反感的丈夫。現在的丈夫,似乎把當年魏彬所有的優點完全反了過來,當年他有多出色,如今就有多麽猥瑣。
朱兵仔細觀察著徐秀明,咳嗽一聲道:“秀明,你難道不記得魏彬當年的樣子了?”
徐秀明苦笑著搖了搖頭:“現在隻記得這個樣子。”她朝門內指了指。
“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朱兵疑惑地道,“連我們十年未見的同學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魏彬,你同床共枕了這麽多年,怎麽就沒人出來?”他的眼神由疑惑轉為懷疑,似乎是懷疑徐秀明隱瞞了什麽事情。徐秀明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怎麽知道?”
“那麽發生了什麽?”曹建問。
“我也不知道……”徐秀明眼神有些迷惘,“這麽多年一直都沒離開過,要是中途換了人,我沒可能不知道……”她又想起了卓明亮——那麽多人都一口咬定魏彬就是卓明亮,這意味著什麽?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沒把這事說出來。
“你不是說他出過車禍、什麽都不記得了?”馬躍新問。
“是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和一個同事一起出差,車子路上出事了,他受了重傷,另一個同事在車裏沒爬出來,被炸死了。後來他失去了記憶力,我怕他難過,就沒再跟老同學聯係了。”徐秀明說。
“怪不得你們突然就沒音訊了。”朱兵同情地點了點頭,“也許那次受傷讓他的大腦出現了什麽問題,或者影響了內分泌係統之類的,改變了他的容貌吧,不然真沒法解釋這事。”
“嗯。”徐秀明不想再多談下去,推開門走進了室內。
朱兵他們跟進來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徐秀明卻刻意避開了。她和幾個大學同寢室的女生大聲談笑 著,讓朱兵他們插不上話,在旁邊站了一會就走開了。眼看著他們離開,徐秀明幾乎再也沒法控製住強裝出來的笑臉,心頭猛然被恐懼灌滿了。這種恐懼從剛才開始 就一直遊絲般在心頭盤旋,到如今一點點釋放,終於占據了她全部的心胸。她滿腦子都是朱兵他們的話,再想想姚敏他們幾個人,她再也坐不下去了,猛然站起來。
“你幹什麽?”旁邊的女同學連忙問。
“我想起來了,公司有個客戶今天到,我得先走。”徐秀明匆忙說道。
“那我去叫魏彬。”一個女同學說。
“不用了,”徐秀明連忙阻止了她,“讓他玩,難得聚會,我一個人走就行了。”說完便匆匆出門。
現在的丈夫,到底是不是當初的魏彬?當初的魏彬是什麽樣子?卓明亮又是什麽樣子?這幾個問題反複折磨著徐秀明,她感到如果不弄清楚這些問題,她什麽事情也做不了了。
在酒店門口,她招了輛的士,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姚敏的家。
車子停在起初麗麗拉住魏彬認爸爸的那地方,現在麗麗已經不在這裏了,徐秀明在附近打聽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姚敏家所在的地方。
姚敏沒想到打開門看到的是徐秀明,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露出憤怒的表情。徐秀明顧不了這麽多,張口就問:“你有卓明亮的照片嗎?我想看看!”
“你要幹什麽?”姚敏狐疑地問。
徐秀明一時無法說清楚自己的來意,隻是又重複了一遍:“我想看看。”
姚敏疑惑地凝視她良久,沒再說什麽,轉身走進裏屋,出來時手裏拿著個相冊,朝徐秀明手上一遞:“你又不是沒看過他!”似乎尤嫌不夠, 她又加了一句:“你這十年天天對著他,還能不認識?”
徐秀明完全沒理會這句話,她展開相冊,一眼便看到一張男人的單身照。她腦袋裏嗡地一響,指著這人問:“這就是卓明亮?”
“當然了,你又不是沒見過!”姚敏忿忿地道。
徐秀明當然見過他!
這人額頭上的紋路、眼角的形狀、笑起來有些尷尬的神情,以及那永遠站不直的姿態,分明就是魏彬。她時時刻刻都對著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然而,姚敏卻說這個人是卓明亮!
她快速往後翻閱相冊,整整一本都是卓明亮的照片,或者說是魏彬的照片。如果說起初她還對此有所懷疑的話,當她看到一張卓明亮和姚敏的合影時,這種懷疑便徹底打消了——這是一張很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卓明亮和姚敏都很年輕,但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個人就是卓明亮。
沒錯,每天陪伴著自己的那個猥瑣男人,一直以魏彬的身份和自己同榻而臥的男人,其實並不是魏彬,而是卓明亮!
她腦子裏猛然記起了卓明亮的樣子,在十年前,當時魏彬經常帶著他出差,他每次都是那樣猥瑣膽怯地笑著,眼睛望著她時,常不經意露出一絲奇特的光芒……為什麽自己早沒發現呢?身邊相伴的早已不是原來那個人,為什麽自己竟然沒有發覺呢?
如果那個人是卓明亮,那麽魏彬呢?魏彬上哪去了?
她的心頭絞痛起來,耳邊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姚敏在跟她說著什麽,她一點也沒聽進去,搖搖晃晃地出了門。門外是亮晃晃的太陽,她用力地想,用盡了全身力氣,汗水一波一波地流出來,即使這樣,她還是想不起魏彬本來的模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家的。一打開家中的防盜門,她連鞋子也顧不上脫,蹬蹬蹬直奔臥室。她撲倒大衣櫃前,打開衣櫃下的抽屜,從裏邊掏出好幾本相冊來。
這十年來照的相片都在這裏,她慢慢翻開——其實不用翻她也知道,這裏麵的魏彬,和她在姚敏家看到的卓明亮,以及她記憶中的卓明亮,這三者是長得非常相似 的——當然,仔細看他們的五官,能稍微看出點區別,但無論如何,隻要看過這些照片的人,再看魏彬本人,一定會認為他就是卓明亮!沒錯,徐秀明記得,卓明亮 就是喜歡那樣隨地吐痰,甚至在她麵前也吐過,吐完後還老拿腳去蹭,還有那錙銖必較的小家子氣、故意裝大方的勁頭、和人說話絲毫不懂分寸…..這所有的性 格,都是屬於卓明亮的!
那麽屬於魏彬的是什麽呢?
徐秀明仍舊記不起魏彬的模樣,她又打開另一個抽屜,從中抽出幾本相冊。這是她和 魏彬以前的相片,自從魏彬車禍失憶後,一看到這些相片他就會努力回憶以前的事,繼而引發一陣頭疼,最後她隻好把相片藏了起來,還上了鎖。十年來誰也沒打開 過這個抽屜,現在重新麵對這些照片,仿佛麵對一個逝去已久的親人。
徐秀明緩緩翻開了相冊。
這才是魏彬!
隻看到第一張 照片,徐秀明的眼睛便完全被淚水模糊了,透過淚水望去,照片上高大帥氣的魏彬仿佛水中的幻影。她什麽也看不清,卻還是一頁一頁翻過去——她不用看清這些照 片,什麽都記起來了,魏彬的臉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就像剛剛才見過麵一般鮮明——這才是魏彬!她回想起那些幸福的歲月,身邊有個如此優秀的男人,她一頁頁 地翻過照片,一本本地打開相冊,合上最後一本相冊後,她發了好一陣呆。
如果十年來生活在自己身邊的一直都是卓明亮,為什麽自己沒有發覺呢?他是怎樣進入自己生活的?真正的魏彬又在哪?她一直不願意去想的答案冒出了頭——難道,十年前那場車禍中喪生的,並不是卓明亮,而是魏彬?
這個想法讓她幾乎坐不穩,連忙靠在了衣櫃上。
但,不是這樣。
她記得,自己和魏彬參加了卓明亮的葬禮,那時候躺在棺材裏的分明就是卓明亮本人。
那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徐秀明怎麽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目光茫然地掃過這些照片,心頭猛然一動,覺得想到了什麽,連忙又拿起這十年的照片看了起來。
從照片上能看出什麽?
她感覺能看出點什麽。
她將這十年的照片翻來覆去地看,發現卓明亮——她現在用這個名字來稱呼自己的丈夫——也不是完全不像魏彬,甚至有些照片裏,他和魏彬長得一模一樣,但在 有些照片裏,他和魏彬又完全是兩個人。她將這些照片擺弄了半天,最後依照卓明亮和魏彬的相似度排列開來,在地板上形成常常的一列。
這一列照片顯示出來的效果,讓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原來竟是這樣!
這些照片,依照相似度依次排開,最左邊的照片,也就是看起來最像魏彬的照片,越朝右邊排列,相似度越低。這麽一來,徐秀明看出來了,最左邊的照片,何止 是和魏彬相似,兩者完全就是同一個人。從左往右一眼看過來,就會發現,卓明亮起初和魏彬一模一樣,其後容貌慢慢發生了變化,到了最右邊,就完全變成了卓明 亮現在的樣子。
同時,徐秀明還發現,越靠近左邊的照片,時間上越是靠前,也就是說,卓明亮和魏彬之間的相似度,是隨著時間遞減的。
照片雖然多,但畢竟中間間隔了十年的跨度,所以有些照片上的容貌變化非常大。徐秀明望著望著,心裏漸漸產生了一個念頭。
這念頭如此可怕,即時是這樣的熱天,也讓她感到了寒冷。她連忙打開窗簾,讓陽光灑了進來——饒是如此,她還是感到全身發冷。
現在已經不用去想為什麽自己沒發現卓明亮的真實身份了,也不用去想自己為什麽會忘記了魏彬和卓明亮本來的樣子——既然卓明亮一開始就和魏彬一模一樣,那 麽自己當然不會有任何警覺——他利用十年的時間一點點改變模樣,十年,移山填海都足夠了,何況是改變外貌?就算是同一個人,十年間的容貌改變也是驚人的, 誰會注意到這一點一滴的變化呢?尤其是自己,時刻陪伴在丈夫身邊,更加不可能察覺到這種變化,就像是陪著一個慢慢變老的人,你會感覺不到他的衰老。
可怕之處在於,在一開始的時候,卓明亮為何會和魏彬一模一樣呢?為什麽躺在棺材裏的明明是他,十年之後他卻又複活了呢?
如果說當初死去的就是魏彬的話,唯一能解釋這種情況的,就是整容——魏彬整容變成了卓明亮,而卓明亮變成了魏彬,然後魏彬以卓明亮的容貌死去,卓明亮以魏彬的容貌活著。
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如果是整容,卓明亮就應該一直是魏彬的模樣,不可能打回原形。
何況跟隨容貌一起變化的還有性格。現在,徐秀明已經完全記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記得丈夫在車禍之後,並不是立即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猥瑣的人,有很長一段時 間,他雖然失去了記憶,性格卻依舊是那個富有魅力的魏彬,至於這種性格是從什麽時候變成如此猥瑣,她卻說不上來——十年間水滴石穿,你能說出是哪一滴水滴 傳了石頭?
這種緩慢的變化,看起來就像是魏彬在慢慢被卓明亮所代替,而這種情況,在民間迷信的說法中,有一個最好的說法——附身。
一個死去的鬼魂,附在活人的身體上,最後完全取代那個活人。
徐秀明現在就是這麽想的,她想魏彬一定是被卓明亮附身了,當初活著的那個是魏彬,死的的確是卓明亮,但卓明亮附到了魏彬身上,所以他才慢慢改變了……她想著想著打了個寒噤。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毛發直豎,回過頭去。
卓明亮就站在門口。
徐秀明臉色霎那間變得慘白,緊咬著下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明亮穿著魏彬大學時候穿的那身衣服,手裏拿著一麵鏡子,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這種嚴肅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又有幾分像魏彬了。
“我全想起來了。”他說。
“什麽?”徐秀明顫聲問,她隻希望他沒注意到地上的照片,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卓明亮掃了一眼地上的照片,苦笑一聲:“同學們都說我不是魏彬。”
“哦。”徐秀明幹著嗓子應了一聲。
“一個人說也就算了,個個都這麽說,我想起姚敏也這麽說,”他說,“我再想想卓明亮,我發現自己記不清自己的事情,卻記得卓明亮的一切。這讓我也覺得奇 怪,難道我真的不是魏彬?後來你走了,沒多久我也跟了出來。我以為你會回家,但是你沒有。”他又掃了一眼地上的照片,“你難道沒發現嗎?放照片的抽屜本來 是上鎖的,現在已經被我打開了。我一回家就拿出了這些照片,和你一樣,我發現了他們排列的規律。這種震驚我真是沒法說,我以為自己是被卓明亮附體了,拿著 鏡子在洗手間照了半天,甚至連你進來也沒發現。你可能沒法知道那種感覺,鏡子裏的自己,原來並不是自己,那張臉竟然是一個死人的臉,你說這是多可怕的 事!”
徐秀明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的確可怕。”
“但後來我明白了。”卓明亮,或者是魏彬,這個男人繼續說下去,“我想起了一 切。”他苦笑一聲,攤開了手,“我想起十年前那場車禍,我和卓明亮本來都被壓在車底下,是他把我推出來的,我出來之後,他要我去救他,我本來想救他的,但 想想他經常看你的那種眼神,就沒救…….”他愧疚不已地低下頭去。徐秀明驚訝地看著他——他所說的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而他現在這種愧疚的神情,十足是一 個魏彬。
他到底是誰呢?
“卓明亮死了以後,可能是因為內疚,我失去了記憶,但我卻牢牢記住了他,也許是潛意識的作用,我不斷地去 想他的一舉一動,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的就是:如果卓明亮還活著,他會怎麽做?久而久之,我漸漸地模仿起卓明亮的一舉一動來,這好像是一種強迫症,不這樣 我心裏就難受。我模仿他的表情、動作和說話的語氣,甚至連愛好也模仿他。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甚至忘了自己一直在這麽做。”他揉了揉太陽穴道,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竟然連容貌也會變成他的樣子。但我想這也很好理解,你聽說過‘夫妻臉’對吧?據說一對夫妻,容貌總有些相似之處,這是因為相處 久了,一些習慣和表情都一致,因此麵部的肌肉也會發生相應的改變,所以容貌就越來越近似——收養的孩子和養父容貌會相似,也是這個道理。我和卓明亮本來就 長得有點像,加上這麽多年我刻意模仿他,臉部的肌肉都照著他的方向走,加上氣質和舉止變得和他相似,這才看起來變成了他。”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看著徐秀 明,似乎是希望徐秀明能相信自己的話。
徐秀明聽他這麽說,感覺自己在做夢一樣,這麽多話來不及消化,她隻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人是魏彬,不 是卓明亮,隻是看起來像卓明亮罷了。她走近瞧了瞧——的確,仔細看來,五官仍舊是魏彬的五官,隻是臉部的線條走向,以及那些表情形成的紋路,使他看起來完 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即便他仍舊是魏彬,如果他從裏到外都變得和卓明亮一樣,甚至連習慣和思維方式也和卓明亮一樣,他還能算是魏彬嗎?所謂靈魂究竟是什麽東西?他的靈魂,還是魏彬的靈魂嗎?
徐秀明滿腹疑問,魏彬看出了她的疑問,連忙安慰她:“放心,我既然能從魏彬變成卓明亮,也就能從卓明亮變成魏彬。”說完他停止身子,睜大眼睛,露出一個標準的魏彬式的笑容。
麵對這個消失了十年的笑容,徐秀明淚眼模糊。她激動地靠上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魏彬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兩人都怔住了,繼而相對苦笑。
但願這次他真的能變回來,徐秀明凝視著那口濃痰,心裏不知是希望還是絕望。
(完)
故事十三:雍容
1
走出辦公室,馮哲徹底清醒過來。他回頭望了望自己工作了三年的大樓,意識到自己從此將與這裏無緣,不覺一陣蕭瑟之感湧上心頭,街頭吹來的帶顆粒的風,也仿佛變得異常尖銳。
說到底,仍舊是自己不夠成熟啊。
他沿著路邊的人行道蹣跚而行,邊走邊想著剛才的那一幕。沒錯,所有的人都對這次工資調整有意見,老總在會議上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也讓人心中憤怒,然而, 為什麽隻有自己麵紅耳赤地站了起來?站起來的並不止自己一個人,但是其他的人,要麽坐著,要麽是雖然站起來,但臉上仍舊帶著微笑——微笑。想到這個他感覺 迷茫起來,被憤怒衝得發昏的頭腦冷靜之後,會議室裏的情形清晰地重現在腦海中——微笑,的確是,所有人都在微笑。每個人的笑容都恰到好處,多一份則是輕 佻,少一分就變成了苦笑,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問題是他們怎麽做到的?他們心中沒有情緒嗎?馮哲把那些微笑反複回放,卻絲毫找不出那笑容裏的含義,那就像 是一副他看不懂的圖畫,意義深遠,但從表麵上看卻風平浪靜。所有的微笑逐漸連成一片,他的頭一陣陣刺疼。
不,不僅僅是今天。實際上怪異的感覺 早已產生,隻是自己一直無法確切地描述。從走進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覺這裏不對勁,有些什麽地方和他想象中不一樣,和學校裏也不一樣。他一直在想,在 看,仿佛要捕捉某個看不見的怪物,轉眼三年過去了,到今天,在頭腦劇痛、身心疲憊的這一刻,他驟然明白了怪異的感覺來自何處。
三年了!
三年來,從他走進公司的那天起,他在所有的同事臉上,看到的都是同一種笑容:意義深遠,高深莫測。就像是從流水線上批發出來的,每個人的笑容都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那些比自己後進公司的員工也是如此嗎?馮哲想了想,的確,他們也一樣,沒有例外,也許他們剛進來的時候不是這樣——這個他記不清了——總之,到他剛才離開公司前,在那棟樓房裏,他沒有看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無一例外。
他打了個寒噤,回頭望望,已經看不見公司的大樓了,它隱沒在成千上萬棟類似的樓房裏。
一模一樣!
這個詞再次浮上心頭,馮哲又打了個寒噤。
這是個怪異的世界嗎?
他第一次如此留意地打量起周圍來。
這麽一看,他首先感覺到一種新鮮。以前,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但每次都形色匆匆,或者在上班的路上,或者下班的時候在想著工作和前程,偶爾一兩次和朋 友經過這裏去玩,也因為要趕飯點而滿心焦慮——在路上,他一直在路上,路上到處是他的腳印,可是似乎沒有一處地方曾經讓他停留。四周的景色重複了千遍,今 天看來,仍舊是陌生的。
一棟又一棟樓房,一輛又一輛汽車,一條又一條路,看起來都差不多。都一模一樣啊。而讓他感覺最不可思義的是人。
連人也一模一樣。
發現了這個,馮哲有些顫抖地掏出煙來,抖抖地抽了起來。
至少70%的人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從高聳入雲的寫字樓窗戶邊露出蒼白的臉,或者從出租車上下來,或者就這麽走著,匆匆地,從馮哲身邊擦過。
無一例外,所有的臉上,都帶著那種矜持的笑容。
這種笑容的所有者,仿佛掌控了宇宙間最大的秘密,淡漠地,卻又是熱情的,微笑形成了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恰到好處地保持著人與人之間的的安全距離。世界因為這微笑而平衡了。
當一個又一個人帶著雍容大方的微笑經過馮哲身邊時,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無數微笑的容顏形成一條平穩光滑的大道,它四通八達,直達天國。而馮哲在此感覺自己是個異類,是蚌殼裏揉進來的那粒沙。他轉過身,從商店門口的玻璃門上 打量著自己:沒有完全刮幹淨的臉,焦慮而彷徨的表情,茫然的眼神,手腳似乎總是放不到正確的位置。這就是自己,始終不知道自己正確的位置,一個十足的愣頭 青。馮哲看看自己,再對比其他人,感到一陣絕望:為什麽他們能如此成熟,而自己始終幼稚?他的絕望讓鏡子裏的那個人露出一種更加張皇的神態,就像個迷路的 男孩。周圍的人來來往往,誰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可他覺得他們都在看他,看這個長不大的他。
這個異類再次轉過身來,麵朝洶湧的世界,尋找一個同類。在大把大把成熟雍容的人中間,他偶爾能翻檢出幾個和自己一樣的人,他們或者高興或者悲傷,一看就是剛出茅廬不久。這個發現讓他高興了幾秒鍾,但他很快又沮喪起來。
他們都比自己年輕。
那些異類都比自己年輕。
而自己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年紀,他已經來社會上混了三年,卻依然沒有成熟。他知道的,周圍這些成熟雍容的人們構成了社會,社會對真正的初生牛犢都是寬容的,但是對混了三年還依然青澀的人,寬容會失去耐心,慢慢變成不屑。
對的,自己已經過了可以青澀的年華,但卻依然保持著剛出校園的表情,這就是格格不入的根源。
馮哲感到萬分沮喪。他竭力想裝出一副和周圍的人們一模一樣的表情,但卻無法控製臉上的肌肉。
已經有人在好奇地盯著他看了,出於禮貌,那些成熟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但馮哲從他們過於頻繁掃過來的目光裏看出,自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自己在這裏站得太久了。
那麽能去哪裏呢?
一模一樣的微笑形成光滑的道路和圍牆,像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汪洋,他感覺到窒息,汗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他想和那些青澀年華的人一起走出這粘稠的人群,剛剛靠近,就已經感覺到從他們身上傳來的排斥——對他們來說,自己已經算是個老鳥了,他們不喜歡自己這類人。
他來來回回走了幾步,最後停留在一個正在掏垃圾箱的乞丐身邊。
自己和乞丐沒有共同語言,但至少不會遭到排斥吧?我們都是被社會吐出的沙粒啊。他鬆了口氣,和乞丐對上了眼神。
乞丐漠然的目光帶著熟練的麻木從他臉上掠過,那雙絲毫不起波瀾的眼睛,仿佛已經被這路上時不時掀起的風吹幹了最後一絲水分。他的表情是凝固的,仿佛千百 年來就這樣冷漠、謙卑,從這表情裏看出,他自己比別人更輕視自己。注意到這一點,馮哲的手又開始顫抖。他發覺連乞丐都有固定的表情,對方維持著這種表情, 絲毫不費力氣,這是他和世界交換食物的籌碼——凝固地生存,或者生動地死去。
連乞丐都懂得這個道理!
隻有我才不懂!
強烈的厭惡感襲來,馮哲蹲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厭惡什麽,心頭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一遍一遍地控訴著,說他不適合。
不適合什麽?
馮哲還沒來得及找到答案,就已經被一雙手拽了起來。扭頭一看,一張標準的笑臉出現在身後。來人是馮哲的朋友魏洋,兩人從初中開始就是死黨,一直都誌同道 合,說起來,魏洋比馮哲更像一個愣頭青,就因為臉上藏不住心事,連接換了好幾家公司,女朋友也一個接一個地換。馮哲看到他就覺得見到了親人,然而,對方臉 上那種標準的笑容,又讓他剛剛熱起來的心冷了下去。
魏洋的笑容和周圍人們的微笑並無不同,一樣的雍容平和,高深莫測,仿佛掌握了宇宙間的終極秘密。
什麽時候魏洋也有了這樣的笑容?
馮哲疑惑地凝視著他的臉,努力回想。最後一次見到魏洋似乎是兩周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剛剛被一家公司辭退,馮哲陪他喝酒解悶,兩瓶啤酒下肚,魏洋的臉就變 得通紅,嘴裏喋喋不休地發著牢騷,一邊說,嘴角的肌肉還一邊抽搐。可以肯定,那個時候,魏洋的表情還是很正常的——或者說很幼稚,有點不受控製,他內心的 情感掙脫了頭腦的控製而直接抵達麵部——但現在,這種情況完全消失了,但現在,這種情況完全消失了,看到魏洋的臉,你能感覺到,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精確地掌握在魏洋本人手裏,他要讓自己的臉如何運動,它就如何運動,即使他內心在嚎啕大哭,他也能不露聲色地維持這副令人讚歎的高級表情。
馮哲心裏的疑惑直接顯露在臉上,魏洋寬容地一笑,拉著馮哲的胳膊,邊走邊說:“看你的樣子就是跟誰鬧翻了,走,喝一杯去!”
“你怎麽知道?”馮哲問。
“你看看你自己,”兩人在酒吧偏僻角落坐定,魏洋指著牆上的玻璃裝飾讓馮哲觀察他自己,“眉頭鎖著,眼睛腫著,腮幫子往下耷拉著,嘴巴崩得好像要咬人——一看這表情就知道你心裏惱火。”
馮哲沮喪地點了點頭。
“你再看看我,”魏洋把微笑的麵孔湊過來,“你能猜到我在想什麽嗎?”
馮哲搖了搖頭。
照魏洋過去的性格,他此時該露出得意的笑容,然而他沒有,他隻是微微挑了一下眉頭。
“你怎麽做到的?”馮哲等了幾分鍾,清了清嗓子道。
“你看,你沉不住氣先開口問了,問就問了,還要臉紅,還要露出尷尬的神情,這就是不成熟。”魏洋批評道,“你知道‘不成熟’是個多大的罪嗎?你知道把一 切都寫在臉上是多糟糕的事?這個時代,一切都是信息,一切信息都是有價格的,而你把你的心事寫在臉上,等於把自己心裏的秘密無償提供給別人,這樣別人就可 以分析你、了解你、進而控製你。你看看我,再看看別人,”他把手指朝四周指了一圈,“你看看我們,對照下你自己,你完全不知道我們在想什麽,我們的心思絲 毫不顯露出來,我們憤怒的時候是這樣,高興的時候也是這樣,你說,和我們鬥,你能占什麽便宜?”
憑空而來的一番話讓馮哲差點被啤酒噎著,他呆呆地望著魏洋,不知道對方是因為什麽突然發表了這樣一番言論。
“你別這樣傻看著,說話。”魏洋微笑著說。
“但是,”馮哲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怎麽能讓自己控製自己的情緒?就算你把心事憋著,把火氣藏起來不發,但你沒法控製表情啊。”他伸出手給魏洋看,那手在空中微微顫抖著:“你看,我一激動,手就發抖,臉上也是,它們完全不受控製!”
“可以控製。”魏洋說,“你不記得了?兩個星期前,我也和你一樣。”
“記得。”
“兩個星期前,我也沒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我總是心裏想什麽,臉上就是什麽表情,這讓我很吃虧。”魏洋說,“後來,有個哥們暗地裏告訴我一個辦法,我這才知道,原來所有的人都和我們一樣,他們也並不是特別高明,隻不過他們找到了一個好辦法。”
“什麽辦法?”馮哲問。
問到這裏,魏洋卻有些遲疑了。他的笑容依舊穩定,目光卻有些閃爍起來。麵對馮哲的目光,他垂下眼簾,抬手撫摸著自己的下巴,似乎在考慮什麽。
“你倒是說呀。”馮哲催促道。
魏洋臉上的肌肉忽然毫無來由地抽搐了一下。他趕緊抬手捂住抽搐的地方,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打開,裏頭排列著幾枚長圓形珍珠般的東西。魏洋拈起一枚塞進嘴裏,用力吞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這是什麽?你病了?”馮哲邊問邊伸手去拿那個紙盒,魏洋猛地睜開眼睛,飛快地把紙盒塞進口袋裏。
“營養藥。”他說。
馮哲心裏覺得魏洋在撒謊,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都那麽誠懇,盡管感到疑惑,也不好再說什麽。魏洋舉手結了帳,兩人出了酒吧。
馮哲不知該往哪裏去,看魏洋已經邁動了步子,也就跟著他一起走。兩人邊走邊閑聊,起初,馮哲認為魏洋隻是在瞎走,然而,沒多久他就看出來了,魏洋的路線 是有目的的,他抬腿落腳之間異常堅定,在每一個轉彎和岔道上,不存在絲毫猶豫,仿佛早有打算似的,總是能在第一時間走上他想走的那條路。
他要帶自己去哪呢?
如果是以前,馮哲早就把這個疑問提出來了。然而,在今天,當他側麵望著魏洋那張穩定的笑容時,卻怎麽也問不出口。那微笑像鎖,而那張臉就像是保險櫃的大 門,門後藏著無窮的秘密。他朝四周看看,無數相貌迥異而表情一致的人們包圍在四周,他再次感覺到窒息,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走投無路的老鼠——一隻老鼠被 關進保險櫃後是什麽感覺,他就是什麽感覺。
他決心擺脫這一切,至少先擺脫魏洋。
又一個岔路口出現了,魏洋毫不猶豫地走向左邊,馮哲遲疑了一下,轉身快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這邊。”魏洋喊道。
“這邊。”馮哲堅決地說,腳下不停。
“你幹嗎去?”魏洋追上來,拽住他的胳膊,“你不想這樣了?”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臉。
馮哲停下了腳步。
他這才明白魏洋要帶自己去什麽地方。
“去那裏?”他試探著問。
魏洋的微笑令人感到無比放心,但這微笑背後會是什麽呢?
2
一條又一條岔路,一個有一個人,一張又一張微笑,馮哲跟在魏洋身後,穿梭於鬧市之中,心裏翻來覆去地念著:要?還是不要?他不斷撫摸自己的麵孔,這是一 張年輕的臉,從偶爾經過的鏡子裏可以看到,它偶爾會顯得有些惶惑,但在大部分時間裏,它表現出一種猶豫不決的態度。指尖從臉上拂過時,能感覺到致密肌膚下 肌肉靈活的起伏,這是自由真實的肌肉,它們忠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自己真的想改變這一切嗎?他望著四周那些微笑沉穩的麵孔——自己真的想融入他們中間、成 為工業世界裏的又一個產品嗎?他搖了搖頭,持續地搖頭,然而他始終沒有對魏洋說不,他覺得心靈深處有些隱秘的欲望,他知道那是什麽,卻羞於承認。
路越來越偏僻,漸漸地,仿佛到了荒郊野外,天空變得深邃而遼闊,遮天蔽日的大廈從頭頂消失了,隻有零落的房屋和彎曲的小巷,小巷兩邊是沉默的牆。不時有 人從身邊經過,馮哲注意到,兩個或者三個一群,偶爾也有單個的,但不多。他們中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樣,滿臉惶恐,仿佛還沒熟的果子,跟在一個麵帶成熟微笑的 人身後。
他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親切地感覺。
“你叫什麽名字?”一個紮麻花辮的女孩湊過來,低聲問。她顯然是剛從學校裏出來,眼睛好像是被水洗過一樣,幹幹淨淨,那張臉上帶著好奇,還有幾分羞澀,幾粒雀斑均勻地分布在鼻梁兩邊。
“馮哲,你呢?”他不由自主地也放低了聲音。
“朱紫。”她小聲說,“你也是來……”她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此來的目的,隻好伸手指了指臉。
馮哲點點頭:“你知道要怎麽做嗎?”
朱紫搖了要頭:“不知道,不過我不來不行啦,這都已經被好幾家公司辭退了,就因為臉上藏不住事。”
陸續有幾個同樣遭遇的人加入進來,大家邊走邊討論著。魏洋和其他麵色深沉的人們自動讓在一邊,聽任他們互相交流情況。
無窮無盡的巷子終於到了盡頭,一棟別墅矗立在眼前。
人們從別墅門口魚貫而入,馮哲跟在朱紫和其他幾個新認識的朋友身後,當朱紫走進去的時候,馮哲也想跟進去,卻被魏洋拉住了。
“等等,你跟我一起進去。”魏洋說。
馮哲停了下來,站在一邊等著。他注意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樣,彷徨地站在門邊上,身邊是一個帶著微笑的人。
我們在等什麽?
他莫名奇妙地滲出了汗珠。
這是一棟普通的別墅,和售樓廣告上看到的那些沒什麽不同,不中不西的風格,大而無當的庭院,沒什麽遮掩的門廊,陽光毫不吝嗇地灑下來,他們就站在空空的 庭院裏,腳下是剛翻好但還沒來得及種什麽的土地。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他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和庭院裏的明亮比起來,敞開的大門就像一張黑洞洞的大 嘴,從門口朝裏張望,什麽也看不見,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進去,有人在門口小聲聊天,朱紫進去前緊張地到處望著,最後捕捉到了馮哲的目光,朝他揮了揮手,嘴 邊露出一個笑容,眼神卻有些驚慌。她還來不及完全展開那個笑容,就被帶她來的那個女人微笑著輕輕推了進去。
她消失在黑色的大門後,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
周圍的人們都保持著安靜,即使有人在說話,也是竊竊私語。馮哲擦了擦頭上的汗,朝魏洋轉過頭:“這是要幹什麽?”他的聲音有點大,好幾個人驚訝地朝這邊 望過來,從他們的表情中,馮哲認出這都是和自己一樣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的人,而那些帶著一致微笑的人們,隻稍微瞥了他一眼,就自顧自地轉開了目光。
“進去就知道了。”魏洋說著,輕輕朝前推著他。他不由自主地跟著走到了門前。
門口站著一個穿灰西裝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馮哲,遞過一張紙讓魏洋寫。魏洋低頭寫的功夫,馮哲看到了紙上的內容——“馮哲,男,25歲,引導人魏洋……”這些內容讓他更加慌張,他後退了一步。
“進去吧,”魏洋察覺了他的心思,連忙直起腰來,“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我不想進去了。”馮哲說著又連退了好幾步。
魏洋仍舊在微笑著,但他的眼神卻有些惱怒的樣子,他似乎想說什麽,臉上的肌肉忽然連續抽搐了幾下,他慌忙掏出那種藥丸吃下一枚,等他抬起頭來時,馮哲已經沒影了。
馮哲自己也沒料到自己會突然跑起來,他衝過安靜的人群時,很擔心他們會一擁而上把自己淹沒,但他們隻是冷靜地打量著他,誰也沒動彈一下,有兩個和他一樣的愣頭青似乎打算跟著他跑,卻被帶領他們來的人攔住了。
他跑得很快,幾乎感覺不到腳底下土地的摩擦。等到離開了別墅,在單調的巷子裏奔跑了一陣之後,他才放緩了速度。回頭望望,已經看不到別墅的影子,前方是 幹淨的巷道,兩邊的牆上磚塊壘得像書架上的書一樣整齊,地麵上看不到一點垃圾,甚至連灰塵也沒有。天空也很潔淨,沒有雲,太陽也不知在什麽地方,強烈的光 線從一整塊的藍天上投射下來。他擦了擦汗珠,沿著巷子朝前走。
沒多久,出現了一個岔路口,他思考了一下,努力回憶進來時走過的路,卻發現什麽也記不起來,最後便走了左邊那條路。
不時有人從身邊經過,都是兩個以上一夥,他們對馮哲這唯一的獨身行者感到很好奇,但誰也沒有問他什麽。他察覺出自己獨自行走所體現出來的特異性,更加緊 張了。一聽到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就會感覺這是魏洋和他的同伴們在追趕,猛然回頭,卻是一些陌生人,他們看他幾眼之後,便從他身邊走過去了。迎麵而來的人 們似乎更加友善有一些,他們中間不少人和馮哲一樣充滿好奇,麵部表情豐富而多變,而從身後來的人們,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馮哲走了沒多久就迷路了,他想向別人打聽出去的方向,然而,一麵對那些一模一樣的笑容,他就什麽也說不出口了。那些不具備這種笑容的人們,馮哲根本沒想過能從他們嘴裏打聽到什麽——他們和自已一樣一無所知。
巷子無窮無盡,岔路越來越多,他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巷子卻還在朝前延伸。
這巷子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
他剛剛這麽想,前麵拐了個彎,巷子到頭了。
一棟別墅矗立在眼前。
人們從他身邊經過,從別墅裏出來,或者進去。
馮哲呆呆地站著,他望著眼前的別墅,無法相信自己走了這麽久,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但這就是它,就是那棟別墅,不中不西的風格,大得不適用的庭院,庭院裏是剛翻過還沒有種植什麽的泥土……他甚至可以透過庭院裏等待的人群看見大門口那個穿灰西裝的人,而魏洋也一定就在人群中,自己還沒有看到他,但他也許已經看到了自己。
也許他已經追了出來!
他轉身就跑。
跑了又跑,轉彎又轉彎,分岔又分岔,巷子裏從容行走的人們被他攪亂了節奏,他也顧不上這麽多,腦子裏隻想著出去,快點出去!
然而他似乎永遠也出不去了。
當巷子無窮無盡延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出不去了;而巷子出現盡頭時,盡頭矗立的別墅也告訴他:他出不去了!
他擰下衣服上的扣子,在牆壁上強行劃出記號,奔跑,有記號的地方就不跑——有時候他會重複回到劃記號的地方,那麽他就換條路——然而沒有用,沒有記號的地方仍舊通往別墅。
似乎所有的路最終都通往別墅。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麵對別墅了,他累得說不出話來,轉身就跑,跑過了幾條岔道,這才坐下來大口喘息。
人們從他身邊經過,誰也沒來問他為什麽坐在地上。
人是那麽多,這巷子就像水管一樣流淌著人群,從來不曾斷流,但他卻覺得異常孤單,就好像這巷子裏隻有他一個人。
天空藍得這麽刺眼。
他喘息了很久,慢慢站起來,攔住一個剛從裏麵出來的人,那人麵帶微笑,雙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臉。
“請問,這巷子怎麽走出去,你知道嗎?”馮哲問。
“不知道。”那人的聲音有點怪,仿佛被什麽東西夾住了舌頭似的。
就在此時,馮哲腦子裏轉過一個念頭,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如此愚笨,不由敲了敲自己的頭:怎麽早沒想到呢?
這些人,有的從裏往外走,有的從外朝裏走——朝裏走的人是要去別墅,朝外走的人,當然是要離開巷子。
自己隻要跟著那些打算離開的人就行了!
有了希望,力氣似乎也增加了不少。他默默地跟隨著那些朝巷子外走的人朝前走去。誰也沒有理會他,誰也沒有說話,大家沉默的腳步在路麵上敲擊出空洞的聲音。
很快就到了盡頭。
還是別墅,這些人一個接一個走進庭院,在別墅大門外等待著。
馮哲的汗水幾乎都流光了,他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這些從別墅裏出來的人們,最終又回到了別墅?
他麵朝別墅想了又想,最後確定,是這彎曲的巷子弄亂了自己的方向感,這些人一定是從外麵來要進入別墅的,自己弄錯了方向,反而以為他們是要出去。
一定是這樣!
隻能是這樣!
他蠕動一下咽喉,嘴裏幹燥極了,一點唾沫也沒有。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得像硬殼的嘴唇,眼睛緊盯住兩個剛從別墅裏出來的女孩,一個短頭發,紅裙子,一個長長的黃頭發,白襯衣,牛仔褲。
她們是從別墅裏出來的,這確定無疑了。他瞪大眼睛,親眼看到她們經過庭院,走出庭院,走進巷子——這方向絕對不會錯了。
盯住她們,絕對不錯過,絕對不認錯!
馮哲緊張地跟隨著她們,鼻子辨認著她們的氣息,眼睛凝固在兩人的身上。他就在她們身後兩尺寬的地方,一步也不落下,一步一步跟隨,跟著她們,走,朝前走,左轉,右轉,再右轉,再左轉左轉,右轉右轉——又到了巷子盡頭。
又看到了別墅!
馮哲覺得心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像是一盆火燃燒到了盡頭,再也找不到可燒的東西,隻有灰燼一層一層落下來。他在別墅前站了一會,仔細想了想發生的事情, 抬頭看了看圍牆,後退了幾步。他覺得自己心裏安靜得有點怪異,耳朵裏似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當他明白過來後,他已經爬上了圍牆。
騎在牆上能看出很遠,但多遠都是巷子,比他的眼光能看到的更遠,重重疊疊,像巨大的腸子折疊,前後左右都是巷子,無數的別墅矗立在巷子中間,仿佛網絡上的 節點。他在牆壁上搖晃著站起身來,這下看得更清楚了,所有的別墅都一模一樣,它們都有著寬大的庭院——每一棟別墅都有四個庭院,四扇門,通向四條小巷。人 們從別墅的一扇門裏進去,又從其他門裏出來,穿過巷子,再到達另一間別墅,再進去,再出來……
沒有盡頭,沒有出路。
但他是怎麽進來的?
他在牆壁上站立了許久,最後,他跳下來,給魏洋打了個電話。
“我知道你會給我打電話。”魏洋說。
“怎麽出去?”他問。
“到別墅裏去。”
“我爬到牆上看了,沒法出去。”
“進別墅,我就來。”魏洋說。
他放下電話,感到異常疲倦。
和其他人一起,他慢慢地踱進了別墅的庭院,等待著。
人們一個一個走進去了,他茫然地看著,頭腦一片空白。直到魏洋的手在肩膀上拍了拍,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進去吧。”魏洋朝裏輕輕推著他。
“裏麵有什麽?”他驚慌地問,腳下下意識地朝後退著。
“你進去看看,”魏洋微笑著說,“別怕,你要是不願意,隨時可以出來。”
已經到了門口,他腦子還在瘋狂地運轉著,後背上又被魏洋推了一下,就進去了,穿灰西裝的人在他耳邊微笑著喊:“下一個。”
3
他醒來時,已經是上午11點鍾,客廳裏傳來人們走動和說話的聲音。他坐起來,換好衣服,在衣櫃前看了看自己——頭發睡得亂糟糟的,臉上帶著一種癡呆的表 情。照理說自己應該會瘦下來,但不知為何卻胖了,顯得有些浮腫。他對著鏡子苦笑一下——才失業兩周,就已經滿臉的落魄潦倒之色。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門,父 母和姨媽的眼光同時停留在他臉上。
他硬著頭皮穿過客廳,短短幾步路顯得如此漫長。
漱口的時候,他聽到客廳裏傳來母親的聲音:“……太幼稚,又不通人情,什麽都寫在臉上,什麽工作都找不到……”他趕緊嘩啦啦地鼓噪著嘴裏的泡沫和水,對著水槽又露出一個苦笑。
刮完胡子,換了一條幹淨的褲子出門,父親叮囑道:“別動不動就把什麽都堆在臉上。”他點頭稱是,飛快地離開了。
在樓道裏,他覺得鬆了口氣,然而,一到樓下,麵對四周那些帶著微笑的人們,他又產生了強烈的逃遁想法。
已經連續兩周沒和魏洋聯係了,如果能夠,他願意一輩子都不再和他聯係。但他覺得自己也許沒那麽堅強,也許不要多久,他就會主動聯係魏洋。就像上次在巷子裏一樣,他找不到出路,就主動給他打了電話。
他常常覺得自己一直沒有離開那條巷子,沒有盡頭,沒有出路。
他拿著今天剛出版的招聘信息報,開始瀏覽上頭合適自己的工作。
他在一模一樣的表情中穿梭中,偶爾尋找到一兩個表情豐富的同伴,他記住他們的臉,下次再見,也許這張臉就會凝固了。
但他絕不回去,那條曲折的巷子,他不回去,絕不!
4
下午,他給魏洋打了個電話:“帶我去。”說完就掛了。
他在路邊呆呆地站著,這些來來往往一模一樣的表情已經讓他膩煩到了極點。他對著玻璃櫥窗打量著自己,做出各種表情。
丁月又來電話了:“你說,我要不要去….我是說,變得成熟點?”
“不要去!”他大聲吼道。
丁月乖乖地答應了。
他想起丁月,大學時代,她豐富多彩的笑容,還有沒心沒肺的性格,讓他做了很多夢。上午,他去公司麵試的時候,碰到了丁月,豐富的笑容有些疲倦,眼睛裏透 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她也失業好一段時間了。陪她來麵試的也是她們的同學,叫朱紫,沉穩的笑容,深邃的目光,馮哲一看到這表情,就漲紅了臉,把丁月拉到一 邊:“離朱紫遠點。”
丁月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朱紫對自己挺好的。是啊,挺好的,馮哲忍不住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些人都說是為了你好,但最後 你會變成什麽?他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連他自己也想不到,這麽多年藏在心裏的話,一下子就表白了。表白之後,兩人都有點難堪,臉有點紅,表情怪異,但 看丁月的樣子,是高興的。他沒想到丁月會這麽高興,那麽說,還是有人喜歡自己這種幼稚的人?
但不能兩個人都這樣,和丁月分手後,沿著街邊亂走,他看著這些來來去去的一致表情,想到了明天,後天,將來——小龍女保持一輩子的純真,是因為楊過熟諳世情。總要有一個人豎立起來當一麵牆,就像那條巷子的牆壁一樣,一模一樣的牆。
總要有人這麽做。
當然不能是丁月這麽做,那就隻有自己了。
他極盡所能地變化著自己的表情,在攝像館,拍了一張又一張。
我曾經這樣豐富多彩過。
丁月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她隻會以為自己忽然成熟了,就像所有的女孩一樣,她會為此而欣喜。她們都喜歡收獲成熟的果實,完全不在意成熟和腐爛是多麽緊密地聯係。就算是丁月也是如此,因為我們都在巷子裏,沒有出路,沒有盡頭。
5
這一次進來,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盡管仍舊有恐懼,更多的卻是悲涼。
在別墅中央的大房子裏,躺在手術台上,醫生再次問他:“你確定?”
“確定。”他說。
鋒利的手術刀劃過麵頰,麻藥已經起作用了,他什麽感覺也沒有。
旁邊有個男人忽然發出慘叫聲,他側眼望過去,看到對方坐在地上,臉上帶著扭曲的笑容,左邊的腮幫上撕裂了無數的小口子,血滲透出來,他眼睛裏留下了紅色的淚水,右邊臉頰仍舊在沉穩地微笑著,左邊撕裂的麵孔,卻透出絕望和恐懼。
撕裂的傷口在不斷擴大,不到一秒鍾,他整張麵孔都碎裂了,鮮紅的筋肉翻轉出來,他持續淒厲地嚎叫。
幾名醫生按住了他,飛快地給他打了一針。
“別怕,我們可以控製。”馮哲的醫生笑著說。
馮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明白。
上次來就已經目睹了這一切,他明白會發生些什麽,然而仍舊感到恐懼,心髒急劇地跳動著。
為了保持一致,我們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
他忍不住流淚了。
盡管打了麻藥,他仍舊可以感覺到刀鋒在臉上劃過無數刀,每一條肌肉上都留下了淺淺的傷口,很淺,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但是它們不允許肌肉做劇烈運動,笑得太厲害,或者哭泣,這些傷口被牽動後,就會產生疼痛。這疼痛會讓他明白,自己的表情過頭了。
手術持續了兩個小時,結束的時候,麻藥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卻沒有疼痛的感覺。醫生遞給他一麵鏡子——臉上看不出任何傷疤,他摸了摸,皮膚很光滑,完全沒有手術的痕跡,所有的傷口都隱藏在皮膚下了。鏡子手術持續了兩個小時,結束的時候,麻藥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卻沒有疼痛的感覺。醫生遞給他一麵鏡子——臉上看不出任何傷疤,他摸了摸,皮膚很光滑,完全沒有手術的痕跡,所有的傷口都隱藏在皮膚下了。鏡子裏的自己保持著一副穩定成熟的笑容,和其他人一模一樣。
他打了個寒噤。
“這就行了?”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眉間肌肉上隱藏的傷口劇烈疼痛起來,他驚慌不已,腦子裏想象著自己麵部被撕裂的情形,趕緊捂住額頭,努力恢複雍容大度的微笑。
疼痛消失了。
“這就行了。”醫生說,“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你得注意控製情緒,否則的話,傷口被撕裂得太厲害,臉部就會破碎。”
“我知道。”他點了點頭。
控製情緒。
控製情緒!
他曾經嚐試過無數次控製情緒,都做不到,現在用疼痛來限製自己,是否就能做到呢?
眉間又劇痛起來,他趕緊調整表情。
這疼痛時刻都在提醒著他。
在剛開始的時候,他必須隨時帶麵鏡子練習。
這一次離開,他不需要魏洋的帶領,自己就能找到出路。這很奇怪,做過手術以後,帶著這種雍容大度的表情,他就能熟練地找到出口。
“你不愁找不到工作了。”魏洋微笑著說。
他有些怨恨地瞪了魏洋一眼,感覺自己仿佛被閹割了。
怨恨的表情浮現在臉上,他再次感覺到一陣劇痛,連忙掏出鏡子調整了半天,穩住各條表情肌,鏡子裏那張有點模糊的笑容變得清晰準確起來,仿佛數控機床上下來的產品,精確,穩定,成熟,沒有瑕疵。
他幾乎又要苦笑了,在疼痛剛剛產生時,他及時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
以後,就這樣嗎?
就這樣吧。
6
有時候你以為結束了,其實才剛剛開始。
馮哲站在馬路上,四周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麵對著眼前的一切,他又想起了那條巷子,曲折蜿蜒,永遠也走不出去,沒有盡頭,沒有出路。
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目光的焦點集中在馬路中央,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橫在當中,旁邊停著輛卡車。
幾個越來努力的練習完全報廢了,麵部強烈的疼痛甚至先於胸部的疼痛,他感覺到自己所有的表情肌都在瘋狂地跳舞,想要擺脫他的控製。
父親!
他跪在那屍體麵前,交警和醫生想把他拉起來,卻被他的表情嚇壞了。
他抬起微笑的臉,麵皮下似乎有些什麽正在掙紮扭動,那張穩定平靜的笑臉變得異常扭曲。
劇痛!
他似乎已經聞到了肌肉撕裂時的血腥味。
有過微弱的控製念頭,但轉瞬間他就放棄了。巨大的悲哀席卷了他,旁邊是誰在抓著他的胳膊呢?他似乎聽到丁月大聲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迷糊地轉過頭去,卻什麽也看不見,茫茫一片人海,一模一樣的笑容模糊了他的視線。
父親死了。
父親死了,他怎麽可能還維持那種一成不變的笑容呢?多少天來,這笑容已經成為習慣,他厭惡自己的表情,討厭看到鏡子,值得慶幸的是,這種表情隻是偽裝,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用平滑的笑臉來掩飾波濤洶湧的內心。每當麵部肌肉劇痛時,他心頭總是交織著恐懼與慶幸,恐懼來源於被撕裂的痛苦,而慶幸在於,他知道自 己的心還活著,自己內在的感情依舊豐沛而強大。
而父親死了,他脆弱的偽裝再也無法封印過於強大的感情,他已經預見到自己的麵頰將被撕裂。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經被撕裂了,對於麵部的破碎,他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在乎。
那麽就來吧。
他在劇痛中等待著,任由自己大聲哭泣,任由自己的臉展現出悲傷的神情。
有人托住他的嘴,捏開,朝裏塞了一粒什麽東西。他本能地想吐出來,那東西卻已經化了,一股腐爛的氣息順著咽喉流下,就像是水澆在火上,排山倒海的悲傷忽然消失得幹幹淨淨,隻剩下無盡的空虛。
無盡的空虛。
眼前橫著一具屍體,他知道那是父親的,他知道自己應該悲傷,但他心裏什麽也沒有,一片空白,就像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種變化讓他的理智感覺到驚訝,而感情仍舊是平靜的,如同死水,沒有波瀾。他撫摸著麵頰——盡管已經恢複了穩定的表情,麵部的劇痛卻仍舊有些餘韻,他適 度地調整著肌肉,讓這副雍容大度的微笑轉變為淡淡的、合適的哀傷,就像你在電視裏常看見的那種,在國家領導人的追悼會上人們臉上慣有的表情,一種具有尊嚴 和身份的、體麵的哀傷。
而他內心卻連這種體麵的哀傷也不複存在。
他轉過頭,看到魏洋。魏洋帶著同樣的標誌性哀傷表情,凝視著他。
“那是什麽?”他問。
魏洋攤開手,手掌裏是一個精致的紙盒,裏頭裝著珍珠般的藥丸。
“這是什麽?”他繼續問。
“藥,可以讓你的內心保持平靜。”魏洋說。
“那裏買的?”他站起來讓到一邊,讓交警和醫生們忙碌,仿佛他是一個路人。丁月扶著他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兩個女人都微微地靠在他身上——此時,冷靜而克製的他終於成為女人們的倚靠,就像幾個月來,冷靜而克製的他成為公司的棟梁一樣。
她們不知道他失去了什麽,而他已經不再為此感到難過。
“不是買的。”魏洋說,“你帶一個人去,就可以無限製地獲得這種藥。”
“哦。”馮哲明白了,“既然有這種藥,為什麽還要做手術?直接吃藥的效果不是更好嗎?”
“是啊,可是很多人都不願意殺死他們心裏的感情。”魏洋說。
這應該是個感慨萬千的時刻,可他什麽也沒感覺到。幾乎沒有猶豫,他就把手搭在了丁月的肩膀上:“丁月,你想做個成熟的人嗎?”
丁月抬頭望著他,表情豐富的麵頰上掛著新鮮的淚珠。
她點了點頭。
馮哲腦海裏又浮現出那條無窮無盡的巷子,沒有盡頭,沒有出路。
(完)
故事十四:人盯人
圖書館裏人不多,十幾張書桌邊,稀稀拉拉地坐著七八個人。鄭浩然翻完手裏的雜誌,起身離去前,目光掃到一個人,不由怔住了。
怎麽又是他?
那人就坐在自己對麵,此時正埋頭看書。鄭浩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他了,此前,在公交車上、在超市、以及在他們開會的地方,他都能見到這個人。每一次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都能發現對方正在偷眼打量著自己,這讓他心裏十分別扭。
那人的眼光閃了一下,從書本上飛快地閃到他身上,又很快縮了回去。這目光雖然隻閃了極短的一霎那,還是被鄭浩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心裏越發疑惑,心裏邊嘀咕著邊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
那人正好也抬起頭來朝門口望去,兩人對了一下眼,又都慌張地把眼神錯開了。
他為什麽偷看我?
如果不是偷看我,為什麽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神會那麽慌張?
鄭浩然心裏很不是滋味,一路上老是回頭,總覺得身後似乎有個人在跟蹤自己似的。但他再也沒看到那個人。
也許隻是巧合吧,最後他這麽對自己說。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的衣服還放在幹洗店裏,便中途轉了個彎,到離家最近的那家幹洗店裏取了衣服。幹洗店裏掛著一麵落地大鏡子,鄭浩然數錢給店主的時候,眼光下意識地朝鏡子裏瞥了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外形,但卻在鏡子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又是他!
就是圖書館那個人,當鄭浩然從鏡子裏望他的時候,他似乎已經打量了鄭浩然許久,兩人目光又短暫地碰撞了一下,那人立即轉過身去,撫弄著幹洗店對門花店裏的花。
又遇上他了!
又這麽巧?
鄭浩然心裏的疑雲滾大了,他狐疑地打量著那人,臉上卻不露聲色,慢慢走進了自己家所在的小區。上樓前他回頭望了一眼,沒看到那個人,但他還是很不踏實。
滿腹狐疑地進了屋,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怪味。循著這味道進廁所一看,兒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滾了一身爛泥,妻子正在幫兒子洗澡呢。他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換空氣。
對麵樓的一個人也正在開窗戶,鄭浩然不經意地望了一眼,目光停頓了。
又是那個人!
那個人也看到了鄭浩然,也愣了一下,很快便縮了回去,拉上了窗簾。
鄭浩然也趕緊拉上了窗簾。
怎麽又是他?
鄭浩然記得昨天住在對麵樓的還不是這個人,今天怎麽突然換人了?而且還換了這個人?
他心裏打了個突,把這件事存了下來。
晚上,等妻子和兒子都睡了,他把這事記到了他的博客上。他給那個人取了個代號:釘子。
他在博客上這麽寫著:“今天,我遇到一個人,走到哪裏都能遇到他,我給他取名叫釘子。他就住在我對麵,希望他不是在跟蹤我。”
寫完這段,他伸了伸懶腰,站起身來,打算到陽台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剛走上陽台,準備拉開陽台上的簾子時,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釘子此時是否在窺視我呢?
這麽一想,他便沒有完全拉開窗簾,隻是偷偷拉開一道微小的縫隙,透過這縫隙朝對麵張望著。
小區內正在施工建新樓房,燈光照得外頭如同白晝,這讓他不費力就能看到對麵樓的動靜。對麵樓的窗簾關得很嚴實,沒有發現有人偷窺。他剛要把窗簾完全拉開,又停住了。
如果他和我一樣躲在窗簾後看著這邊呢?
沒想到便罷了,想到了,他便覺得很有這種可能,不由焦躁起來,在屋子裏團團轉了一陣子,想起自己抽屜裏有個軍用望遠鏡,連忙拿出來,從窗簾的縫隙裏對著對麵望去。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麵有個人也在用軍用望遠鏡望著這邊!
釘子果然在偷窺自己!
他舉著望遠鏡凝視了片刻,對方也毫不示弱,同樣舉著望遠鏡和他對視著。
大約過了5分鍾,對方先收起了望遠鏡,閃進了屋內。
鄭浩然也閃了進來。
他掏出一支煙用力吸著,想著自己有什麽值得對方偷窺的,想來想去,都沒想明白,自己沒錢沒地位,家底清白,沒什麽秘密,也沒什麽海外關係之類的可以繼承大筆遺產,也沒見過黑社會殺人有做證人的可能,總之,自己完全沒有被人偷窺的理由。
難道是為了我老婆?
他看了一眼在臥室睡得很香的妻子,搖了搖頭——這個妻子雖然不錯,但還不至於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讓人瘋狂偷窺。
那是為了什麽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又爬上網絡,點開他的博客,在上頭加了一句話:“釘子今晚用望遠鏡偷窺我,被我發現了。接下來他會怎麽幹呢?”寫完這句,他無意中瞥 了一眼博客底下的最新更新博客標題,赫然在其中看到了《釘子》這個標題。再一看博客地址,不是自己的博客。他一向對別人的博客不感興趣,但這次對方的標題 和自己一樣,便隨手點開來看看。
這是一個網名“溪水有餘”的人寫的博克,最新的一篇博客內容很簡單,隻有幾行字,卻讓鄭浩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被釘子用望遠鏡偷窺,於是他也用望遠鏡偷窺釘子。他想知道這是為什麽,卻找不到答案,因為他無財無勢,也沒有漂亮的老婆。最後,他隻好一個人在書房上網抽煙,獨自鬱悶。”
這不是說的我麽?
鄭浩然心頭一跳,看了看這博客更新的時間:2007年4月13日23:55:39——他再看看自己今晚第二篇博客更新的時間:2007年4月13日23:55:39——兩篇博客同時發出,分秒不差,這就排除了對方抄襲自己的可能。
這是怎麽回事?
他繼續朝下看,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今晚同樣更新了兩篇博客。
第一篇博客的內容很簡單:“有個人在跟蹤他,他已經確定無疑,並且發現那人就住在自己對麵的樓裏。他稱那人為釘子。”
鄭浩然徹底暈了。
他再看看這一篇的發表時間,不出所料,和自己第一篇博客的發表時間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這是怎麽回事?
種種跡象綜合起來,似乎都說明,釘子不僅僅是在跟蹤他的行蹤,似乎也在跟蹤他的心理。
他似乎能掌握自己的一切心理活動!
今天下午去郊外是臨時決定的,甚至連司機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沒給任何人打電話,但釘子卻早在那裏等著了,除了能掌握他的心理活動外,鄭浩然想不出釘子憑什麽知道自己的行蹤。
那麽釘子到底是個什麽人呢?
他越發焦躁起來。
正渾身冒汗之際,妻子回來了。
“屋裏一股味道。”妻子說著便去開窗。鄭浩然大吼一聲:“別開!”
“怎麽了?”妻子嚇得一顫。
“別開。”鄭浩然說。
妻子問他是怎麽回事,他覺得這事很可怕,便沒說。妻子觀察了他一陣,便去廚房做菜了。
沒多久油煙味起來了,沒地方出去,嗆了一屋子。妻子受不了了,打開了廚房的窗戶。聽到開窗聲,鄭浩然猛然從電腦椅上跳起來,直撲進廚房——釘子就在對麵,在對麵樓房的屋頂上,低頭望著自己。
鄭浩然嘩啦一聲拉上了廚房的窗簾。
“說了別開窗!”他心裏煩躁,忍不住對妻子咆哮起來。
“你有病啊?這麽大煙不開窗?”妻子也吼了起來。
“你知道個屁!”鄭浩然音量加倍。
妻子的音量沒加倍了,甚至沒音量了,她直接出門了。炒了一半的菜在鍋裏,兒子走到門口,被妻子拖著一起走了。鄭浩熱拿起鍋鏟自己炒了炒菜,也被嗆得不行。他從廚房窗簾的縫隙裏望出去,看到釘子還在望著自己。
“你去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
在他說這話的同時,他看到對方的嘴唇也在動。雖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但他卻猜出了那意思。
那也是同樣的四個字:“你去死吧。”
看來釘子果然能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於是鄭浩然在心裏把釘子罵了個夠。
第二天,鄭浩然直接上班,照例在公交車上遇到了釘子。
剛進公司,他就接到了那女人的電話。那女人告訴他一個地址,他想了想,跟公司裏的人打了聲招呼,又出來了。
釘子的公司離他的公司不遠,走路就能到。
去釘子公司的途中,他遇到了釘子,兩人麵對麵擦肩而過,他感覺到釘子淩厲的目光,心頭又痛罵了一陣。
釘子是做廣告的,和他一個行業。他進了公司,打聽了一下,知道了釘子的大概情況。釘子是廣告業務部經理,這個職位和他一樣。釘子的真名叫許遠,家裏是農村的,沒什麽特別複雜的經曆。
他不知道自己打聽了這些要幹什麽,隻是暗暗念叨著這個名字。
許遠,名字還挺彪悍。他又開罵了。
回到公司,公司裏的人說剛才有人來找過他。
“誰?”他問。
公司裏的人說那人沒留下姓名,但稍微形容了一下,他就知道,那是釘子。
釘子來公司調查自己來了。
他把手裏的文件朝桌上一摔,大聲罵了起來。
公司裏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這天剩下的時間裏,他仍舊在四處跑業務,仍舊到處都遇到釘子。
釘子的目光讓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
晚上回到家,妻子和兒子還沒回來,家裏因為悶著,散發出異樣的味道。他匆匆吃過飯,趕緊上網,把今天的遭遇寫了下來,接著又打開了釘子的博客。
釘子的博客內容仍舊和他的一樣,隻不過人稱不同:“今天,釘子來公司調查他,他感到憤怒,要命的是,釘子的職位和他完全一樣,並且似乎能讀懂他的心思,而這樣一個可怕的人物,卻有一個很彪悍的名字。”
他把手一撒,朝後一靠,沉思起來。
他就在沉思中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他身邊時刻都是釘子的影子,釘子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他時刻感到自己爆發的衝動,卻又時刻壓抑了下來。
但這種壓抑一次比一次困難。
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簡直生不如死。
甚至當他去廁所的時候,也能感覺到釘子就在隔壁間裏。
甚至連衝水、起立的時間,釘子也拿捏得分毫不差,一出廁所門,他們總能碰上。
他們到處能碰上。
最後,他看什麽都像是釘子,看什麽人都隻剩下了同樣的容貌——都是釘子的容貌。他已經無法區分任何人,除了釘子,他眼裏再也看不到別的。
釘子!釘子!釘子!
滿世界都是釘子,他們在牆角邊、電線杆下、馬路上…..他們到處冒出來,用犀利的目光窺視著他,用另一種目光探測他的心理,用博客記錄著。
他感到必須結束這一切了。
必須結束了,不然生活就毀了。
這天下班後,他先到一家專賣風衣的店裏,買了一件黑色的長風衣,又到一家專門賣刀具的店裏,買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或者說他知道,但他並不在心裏顯示出來——因為釘子守著他的心呢,他想什麽釘子都知道呢,他可不能讓釘子發現這個。
回到家,他打開博客,輸入了下麵的文字:“今天,我要做個了斷。我要穿著黑風衣,到夜之魅酒吧等釘子,然後用匕首刺穿他。”
寫完這個,他打開釘子的博客,仍舊是同一時間,釘子的最新博客顯示:“今天,他決定做個了斷,他會穿著黑色的風衣,在夜之魅酒吧,把釘子刺穿。”
原來你還是知道了。
鄭浩然露出一個冷笑,穿好風衣,藏好匕首,出門了。
還沒到夜晚,夜之魅酒家的人不多。他一眼就從一個裝飾用的柱子邊認出了釘子的平頭,柱子把釘子的身體遮擋住了,他快步走了過去。
柱子把他的身體也遮擋住了。
當他走到釘子身後時,釘子轉過頭來。
眼前寒光一閃。
釘子的身體從柱子邊露出來了。
鄭浩然的身體也從柱子邊露出來了。
他們看清楚了對方的身體。
釘子也穿著黑色的風衣。
釘子手裏拿著鋒利的匕首。
這生死存亡的一霎那,仿佛激發了他所有的智慧,鄭浩然恍然大悟了。
他回想起發生的種種,不由苦笑:自己曾經說過,世界上並沒有這麽巧的事情,然而,為什麽不能有這麽巧的事情?小概率事件,不代表不會發生。巧合再巧合,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麽無奈。
為什麽我們都不相信巧合呢?
我們以為別人盯著自己看,實際上往往是自己在盯著別人。
不僅許遠是個彪悍的名字,鄭浩然也是個彪悍的名字。
不僅釘子留著平頭,自己也留著平頭。
唯一不巧合的是,鄭浩然喜歡用第一人稱稱呼自己,而釘子卻喜歡用第三人稱來稱呼自己。
這是誤會。
鄭浩然想喊出這幾個字。
這是巧合!
他還想這麽喊。
他想說他已經明白了,在他受折磨的那些日子裏,釘子也受著同樣的折磨。
他看到釘子同樣明白了,同樣的表情,同樣準備呼喊的嘴唇。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匕首如此鋒利,刺入人體如此迅速。
血,流了一地。
兩人同時倒下。
這是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個巧合。
(完)
故事十五:末日之日
天空中積聚著鍋蓋般的烏雲,光線始終保持著半明半暗的灰色,地麵上到處都在冒著氣泡。據說這是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征兆。根據老一輩人的說法,地球原本不是 這樣的,傳說中有燦爛的陽光(這個我沒見過,我估計是和燈光差不多的東西),還有各種植物動物。但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植物早就沒有了蹤影,殘餘的動物隻有 人,以及其他一些生命力頑強的牲畜,譬如貓狗豬牛之類的。在我童年的時候,我曾經有幾隻豬做伴,後來它們逃走了。沒等我們吃它們,它們就逃走了。幾個月前 我養了兩隻小狗,我從來沒想過要吃它們。然而,食物如此匱乏,沒有多餘的食物來喂養小狗,更重要的是,幹地的麵積在不斷縮小,人類的居住空間裏已經容不下 寵物了。大家紛紛把自己的寵物趕走,不然它們就會被人強行拉去吃掉。我記得我趕走兩隻小狗的時候,它們並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還以為我是要讓它們自己去 玩。它們搖頭擺尾地跑向遠方,不時回頭望望。它們發現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跟上去,就趕緊往回跑。但那時候我已經上車了。兩隻小狗在車子的尾氣裏跑得飛快,舌 頭吐出老長。可汽車跑得更快,沒多久小狗就被徹底拋下了。現在它們可能已經死了,我估計它們會留在我們原來住的地方等我回去,但那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 沼澤。
現在,我腳下的這片地方也開始被沼澤侵襲,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泥漿淹沒了。黑色的泥漿從遠方慢慢地蔓延過來,大家穿著白底紅條的襯衫在地麵上躥來躥去,每 個人都在尋找著新的出路。我也在四處尋找著。這是地球上最後一片幹地,我們還能逃到什麽地方去呢?黑色的泥漿越來越近,我們都感到絕望。我撕下一片白底紅 條的襯衫,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起來——世界末日快到了,我們剩下的唯一資源,就是從沼澤地裏長出來的一種紅白相間的礦物,用它們可以製作出這種顏色和款式 一模一樣的衣服,同時這衣服還可以作為食物。這是唯一的食物和唯一的衣著,這兩樣東西——也可以說是一樣東西——這白底紅條已經讓我厭惡到極點,但目前誰 也沒法擺脫它,就像我們都無法擺脫這滿天的烏雲和滿地的泥漿一般。
泥漿離我們隻有一百米左右了。人們開始朝幹地的另一邊跑去。我和吳辰坐在幹地邊緣,望著泥漿如同黑色綢緞一般滾過來。
“你怎麽不跑?”吳辰問我。
“跑到哪裏去?”我問。
他沉默了,我們都沉默了。
我們無路可逃,四麵八方都是泥漿,這小塊的幹地不過是飄浮的島嶼,朝另一邊跑,跑不多遠,也是泥漿。
我們並排坐在幹地的邊緣,絕望地望著泥漿侵襲過來。
在泥漿即將淹沒我們的腳踝時,身後忽然爆發出歡天喜地的喧囂聲。我們有很多天沒聽到過歡笑的聲音了,以至於當它集體爆發在耳邊時,我和吳辰都沒有感覺到開心,反而油然產生了一種恐懼。
“發生什麽事了?”我們幾乎同時從地麵上跳了起來。
人群朝著同一個方向湧去,有人大聲告訴我們,在前麵發現了一處新的陸地。這個消息讓我們振奮起來,我和吳辰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唯一的傍 身物品就是喝水用的碗。把碗裝到襯衫的口袋裏,我們匯入了人流,跟隨大部隊朝前走去。吳辰緊緊拉著我的手,防止我們走散。在亂流般的人群中,走散是很常見 的事情。我和吳辰的父母親都是這樣失散的,現在他們不知道去哪裏了,在這片幹地上,我們找了很久也沒找到他們,也許他們留在了其他幹地上,但這種可能性很 小,因為世界上的幹地幾乎就隻剩下我們腳下這一塊了。另一種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們被不斷擴散的泥漿包圍在某片狹小的幹地上,然後幹地會不斷縮小,再然後的 事情我們都不願意去想了。我和吳辰是鄰居,我們互相發現之後,就再也沒有分開過,即使是在上次最驚險的泥漿突襲中,我們也沒分開。
人群默默地 朝前走了許久,每個人都在小聲談論著新的陸地,隱隱的希望在心頭蕩漾著。終於,我們看見了一片廣闊的土地,它就在我們前方,一眼望去望不到盡頭,就像傳說 中的大陸一樣。我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片完整的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我們一直習慣於在支離破碎的土地上落腳,從一片幹地遷移到 另一片幹地,隨時等待著泥漿的侵蝕。而現在,這一大片連在一起的土地突然出現在眼前,就像是一群從來沒吃過飽飯的乞丐,忽然發現了一頓完整的滿漢全席。這 就是我們當時的感覺!我們愣了一下,吳辰用力抓著我的手。大家都沒有作聲。
不知是誰第一個回過神來,歡呼一聲朝那片土地衝了過去。大家在他的帶領下,一起跑了過去,我們像螞蟻朝糖塊漫過去一樣,白底紅條的衣衫匯成流動的海洋,朝著新的陸地、新的希望跑了過去。
跑到跟前,我們都停了下來。
在那片廣大的陸點前,橫梗著一條長長的深溝,它就像新大陸上的一道傷口,黑乎乎地攔在我們的腳底下。
“這怎麽過去?”我膽怯地問。
吳辰還沒有回答,其他人已經從溝上跨了過去。一個又一個人,仿佛跨欄一般跳了過去。這條溝很長,橫貫了整個大陸,一直延伸到泥漿之中。但它並不寬,稍微一跨就過去了。年富力強的人們一個接一個跳過去了,我和其他一些膽小的或者體弱的人們站在後頭望著。
“跳吧,別怕!”吳辰鼓勵我,“你能跳過去的。”
我搖了搖頭。
這溝可是很深的,朝下望不到底。萬一一個沒留神掉下去,那就死定了。雖然這麽跳躍的人中還沒有一個人掉下去,我還是不敢冒險。
人越來越少了。
吳辰有些焦躁,他朝前走了兩步,又走回來:“跳吧?”
我看了看周圍,隻剩下一些老人和兒童了,還有少數幾個和我一樣膽小的年輕人。在長溝的另一邊,跳過去的人們歡呼雀躍,他們在寬廣的土地上拚命奔跑著。我們呆呆地望著他們,心裏充滿了羨慕。
“跳吧!”吳辰又說。
吳辰是肯定可以跳過去的,這個我知道。如果我不跳的話,我們可能就會分開,那麽在這個世界上,我就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了。我咬著牙,下定了決心,朝長溝邊衝了過去。
在腳尖踩到長溝邊緣時,我緊急刹車了。
“怎麽不跳了?”吳辰跑過來,有些焦躁地問。
“我會掉下去的。”我沮喪地說。
“不會的!”他說。
“會的!”
“不會的!”
“會的!”
………
最後吳辰不說話了,他緊皺眉頭凝視著深溝。
“你自己過去吧。”我說。
“那你怎麽辦?”他猶豫著問。
“我繞過去。”我指著遠方,勉強笑著說。我知道這條溝是繞不過去的,他也知道。他遲疑了半天,搖了搖頭:“你繞不過去的!”
“能的!”我說。
他又猶豫了一陣,接受了我的說辭。
“那你一定要過來!”說完他便發力跑過去,用力一跳,很快就站到了溝那邊。他轉過身來朝我招了招手,我眼裏淚水直打轉,但還是笑嘻嘻地跟他招手。他很快也匯入了那些奔跑的人群,這下我們徹底分開了,就算我能過去,我也沒法在一大群白底紅條的人群中認出他來。
我擦了擦眼淚,沿著溝朝前走。雖然說繞過去的希望不大,但好歹總要試試。這邊剩下的人都跟著我慢慢朝前走。緊跟在我身邊的是個三、四歲的女孩,她身邊就是 她的父母。因為她沒法跳過去,她的父母也就留了下來。這讓我很羨慕,假如我的父母也在身邊,他們就不會像吳辰一樣拋下我跳過去,這點我是可以肯定的。
我們走了很久,那小姑娘不停地跟我說話。她的名字叫妞妞。在我們這群人中,妞妞是個鮮活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人都垂頭喪氣,認定我們是沒法到達新大陸的。隻有妞妞充滿信心,她昂首挺胸地走著,拳頭捏得像一粒脹鼓鼓的豆子。
沒想到我們真的繞過去了。我們走到了長溝的盡頭,發現這裏並不是泥沼,一塊二十米長的幹地連接著這邊和那邊的陸地。灰色的人群有了起色,大家通過中間地 帶,到達新的大陸。大部分朝著遠方白底紅條的人群奔跑了過去,剩下的也慢慢跟了過去,妞妞的父親把妞妞扛在肩膀上,另一隻手牽著她母親。我跟在他們身後, 悄悄地伸出手來牽住了妞妞的襯衫下擺。
我們走了沒幾步,忽然聞到一股鋪天蓋地的泥腥味。這氣味實在太熟悉了,每次泥漿侵襲的時候,這種味道都將空氣填滿了。現在,這種氣味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濃,這預示著更加強大的泥漿流將要來到。每個人都停下了腳步,大家驚慌地四處打量著,不知道泥漿會從哪個方向過來。
起初,泥漿並沒有出現,大陸四麵都是完整的地平線。但很快,伴隨著那濃重的氣味,地麵開始振顫起來,轟隆隆的巨大響聲從四麵八方傳來。緊接著,地平線開 始扭曲、變形、模糊,最後,地平線完全消失了,一堵幾乎高達天際的黑色泥牆從東方迅速推了過來,從西方過來,從南方過來,從北方過來,從四麵八方過來。泥 漿將這片大陸以及大陸上的我們圍在了中央,陸地麵積在黑色泥漿的侵襲下迅速縮小。我們滿地亂竄,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泥腥味幾乎令人窒息,翻騰的泥浪 山呼海嘯地推進著,沿途的一切都被吞噬了。
“我們完了。”有人絕望地說。
大家在一片黑色中絕望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我始終緊揪著妞妞的衣服,這是我在世界上唯一認識的人,我不知道自己除了揪住她之外還能揪住誰。
泥漿已經近在咫尺,人們緊密地擠在一起。四周到處都是人,人與人之間沒有多餘的縫隙。然而泥漿還在逼近、逼近、逼近。白底紅條的人們空前緊密地結合在一 起,誰都沒有再說話,在泥漿的咆哮中,我們集體失語了。我們像無數捆綁作一團的小船,在這一浪高過一浪的黑色泥漿下顫栗著。
終於,泥漿吞沒了 人群最邊緣的人。它像一條巨大的舌頭,在人群邊上舔上一下,我們這擠成一團的人群便瘦下去一圈。我仰頭凝視著滾滾的泥浪,在浪尖上,一些被泥漿吞沒的人們 最後閃現了一下他們漆黑的身影,便完全消失了。邊緣地帶的人們發出可怕的尖叫聲,手忙腳亂地朝中央地帶擠著,卻擠不進分毫。有人直接攀著身邊人們的身體朝 中央爬去,卻還是沒逃過泥漿的黑色舌頭。中央地帶的人們也不好受,不少人被擠得吐血,我身邊的幾個人麵色青白,其中一個女人嘴邊掛著血沫,頭歪在一邊,已 經停止了呼吸,如果不是人群夾著,她已經倒了下去。然而在這樣擁擠的情況下,她連死也不能安靜地躺下。人群在絕望中爆發出來的力量是驚人的,四麵八方的人 們傳遞過來巨大的壓力,我感到自己快要被壓碎了,肺部已經被擠壓到極限,我用力呼吸了幾下,卻吸不進一絲空氣。
末日來了,我仰頭看著灰色的天空,又轉頭看了看妞妞,心想我們這回真的死定了,早知道還不如不過來呢。
泥漿越來越近,壓力越來越大,沒有人再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
隻有妞妞。
她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白色光潔的臉盤在漆黑的背景下發出異樣的光輝。她環顧著四周,清脆響亮地說道:“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沒有人響應這句話,她四麵八方打量,大家回報以絕望的目光。她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我低頭避開了她。我沒法用語言或者表情來告訴她這世界多麽絕望,但我也沒法欺騙她說其實還有希望。
“我知道我們可以逃出去。”妞妞大聲自言自語道。
大家扭曲著臉苦笑。沒有人相信這句話。
可是,誰能想到,就是這個看起來最不可能的預言,竟然在一瞬間就變成了真的。
就在我們都以為自己會被泥漿吞沒或者被人群活活擠死的時候,人群的中央忽然傳來一股強大的吸力,所有的人都被吸引著朝中央地帶湧了過去。這情形有點怪, 因為人群早已密集得如同一塊鐵板,照理說不可能會有任何鬆動的可能。但事實上我們都鬆動了,我感到自己被身後的人群朝前推送著,前方的人群也被我推送著, 這速度如此之快,沒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被推到了中央的位置。
中央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幕奇觀:人們仿佛被吸引過來一般,不斷地湧過來,但剛剛到 達這裏,又迅速地從地麵上消失。這種奇怪的景象讓我心中猛跳,但我很快便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我前麵的妞妞和他父母首先從我眼前消失,接著我便到達了最中 央的位置。這裏的地麵已經消失了——其實說消失並不恰當,實際情況是,地麵上出現了一個井口般大小的洞。看到這個洞我就知道,並不存在任何吸引力,那股將 我們推到這個洞口的力量,是來自邊緣人群們求生的本能,大家都在拚命朝中央擠著,可以肯定這裏原先並沒有這麽一個洞,當它突然出現之後,站立在洞口上的人 首先掉了下去,接著其他的人在人們的推擠下一個接一個掉了下去。就是這麽回事。
我本能地想要停止腳步,但已經沒法控製,身後如潮水般的力量將我朝前一推,我就筆直地掉了下去。
洞裏很黑,我的腳下是先落下去的人們,頭頂是不斷落下來的其他人。大家沿著75度左右的斜坡朝下一路滑行著,沒多久便到了底部。眼前出現一個與地麵平行 的通道。我站起來,被身後的人推搡著,飛快地朝前跑,稍微跑得慢一點,身後的人便用力推我。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上頭仍舊不斷在落下人來,如果我們不快點 跑,就沒法給其他人騰出空間來。
這是一個堅硬的通道,通道口掛著一盞燈,牆壁和地麵都是金屬製作的,踩上去發出巨響。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這聲音嗡嗡地在地道裏回響著。旁邊有人回答說不知道。
“那我們要去什麽地方?”另一個人問。
這話誰也沒回答,估計誰也不知道答案。實際上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不管它通向什麽地方,這都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除了入口處的那盞燈之外,通道裏再也沒有其他光源,越往裏走就越黑,道後來什麽也看不見了,隻能聽見腳步聲和喘氣聲,起初大家還小聲討論著發生的一切,後來就沒有人說話了,大家氣喘籲籲地跑著,手扶著牆壁辨認著方向,不時踩上前麵人的腳,或者被後麵的人踩上。
我們就這樣趕著投胎一樣地在黑暗中奔跑著,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傳來一點微弱的光亮。我們循著那光亮朝前飛跑,漸漸地看到了出口。這讓我們大受鼓舞,每個人都加快了腳步。
然而速度還是不夠。
在距離出口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我們又聽到了那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轟鳴聲,以及那種令人窒息的泥腥味。
泥漿來了!
泥漿湧進了通道,我們能聽到它嘎吱嘎吱地摩擦著金屬的通道,仿佛一條巨大的蚯蚓,瘋狂地追逐著我們。後麵的人們怎麽樣了,我們不敢去想,我們隻是加快了腳步飛奔。
四十米。
通道口傳來哢嚓哢嚓的機關聲。
三十米。
我回頭望望,看見泥漿就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吞沒。
二十米。
通道口漸漸降下一塊鐵板,泥漿距離我不到二十個人。
我們意識到通道即將關閉,同時發出了咆哮聲。從我自己咽喉裏衝出的咆哮氣流幾乎將我的鼓膜震破了。我玩命地跑去,兩條腿轉動得幾乎能冒出火星來。
十米。
鐵板快要降到地麵了!
五米。
四米。
三米。
二米。
一米。
在鐵板最後合上的瞬間,泥漿把我身後倒數第五個人吞沒了。我猛地朝前一撲,從僅餘的縫隙裏撲了出去。
鐵板轟然合上了。
回頭一望,鐵板下壓著一個人的手,黑色的粘血如同固體般掛在手掌上。那是緊跟在我身後的一個人,他現在一定被泥漿吞沒了,假如我慢上幾秒,那麽那隻手就 是我的,現在在泥漿中活活窒息的也就是我。這個聯想讓我臉色煞白,我感覺到惡心,又覺得慶幸,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姐姐,你也出來了, 太好了!”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我驚喜萬分地轉過頭去。我竟然又遇到了妞妞,這麽巧,她就站在我身邊,她的父母緊跟在她身後。我抓住妞妞的手,什麽話也說 不出來。妞妞的父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漸漸地停止了顫抖。我朝四周打量一下,發現我們處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地麵和牆壁都是金屬製造,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矗立著幾棟金屬樓房。幸存下來的人大概有五百人左右,大家都站在通道口前的一片空地上,麵上帶著茫然的表情。
“好了,大家排好隊!”有人通過喇叭在喊話。我這才注意到站在通道出口邊的一個人,他臉色憔悴,和我們一樣穿著白底紅條的衣服。
“我們為什麽要聽你的?”有人大聲問。
“你們聽我的才能活下去。”那人疲憊不堪地說道。
“為什麽?”另一個人問。
“我是另一個幹地上的幸存者。”那人對著喇叭說,人群安靜下來,“我的名字叫朱光。幾天前,我們遭遇了一場毀滅性的泥漿入侵,在最後關頭,我發現了這個 通道。”他抬頭指了指離我們進來的通道口不遠的另一個封閉的通道口,“我就從那個通道來到了這裏。這裏是地球被泥漿吞沒初期建立的一個防禦工事,能抵禦泥 漿的入侵。我在一間房間裏找到了這個。”他揚了揚手中的一張光盤,將光盤塞進金屬牆上的一道縫隙裏,我們每個人就都看到了光盤的內容。光盤全麵介紹了這個 工事裏的各個場所。工事構造十分複雜,稍不留神就會迷路,那些金屬的樓房裏有許多小隔間,每個隔間裏儲藏著等量的食物 ,足夠一個成年人生活三年。這是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大家發出了歡呼聲。然而,朱光很快地舉起手來,將歡呼聲壓了下去:“大家先別高興。我在其中一個房間裏 發現了另外一份文件,那上麵提到了世界末日的日期。”
人們迅速沉默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
“這份文件上說,一切都會在今 年年底之前結束。”他說,“文件裏特別提到了第三條通道。”他朝我們身後指了指,我們回頭望望,什麽也沒看到。他提示我們朝前走幾步,我們朝前走了五十 米,果然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地下通道。通道沉在地下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十米寬的金屬樓梯直通向通道入口處。通道的入口敞著口子裸露在那裏,似乎在等待我們進 入。
“那個地方,嚴禁進入。”朱光說,“這份文件上說,一切結束的時候,變化最先從那個地方產生。我認為那是個危險的地方,可能會引發泥漿的爆發。”這個說法獲得了我們的一致讚同,大家心存懼意地遠離了金屬樓梯,回到了朱光身邊。
“我發現的最後一條通道,就是剛才你們進入的那一條。根據這裏的地圖顯示,這條通道能通向一塊地質異常堅硬的大陸,我們的前人預測,這塊大陸將是最後一 塊陷沒的地方。所以,我沿著通道到了那裏,打開了通道另一端的鐵門,結果……”他沒有再往下說去,我們都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了。朱光的確找到了最後一塊大 陸,但他到達那裏的時候,那塊大陸連同我們一起陷落了,我們這些幸存者們幸運地被救了下來。
那是最後一塊大陸。
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點。
最後的時刻就快要到了。
“這裏地形複雜,房間數量有限,大家最好不要分開,排好隊伍,我來分配房間,這樣好保證每個人都得到足夠的食物。”朱光說。
沒有人提出異議。人們默默地排成一條長列,我仍舊排在妞妞的身後。我們像投胎一樣緩緩移動著,白底紅條的隊伍朝著金屬樓房移過去。這麽多人行走起來,竟 然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從這點你就可以看出,當時每個人心裏裝著多麽沉重的絕望。連活蹦亂跳的妞妞也不再笑了,她回過頭來望著我,幽深的雙眼望著我:“姐 姐,你要抓緊我,不要跟我們走散了。”
“嗯。”我用力點了點頭。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什麽美好的事物能夠讓我想象地球曾經有過的歡樂時光,那必然 隻有妞妞。這個美好的地球生物,即使在最絕望的日子裏,即使在白底紅條的單調包裝中,也煥發出勃勃的生機,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希望。我渴望靠近她,不是因 為孤獨,而是因為我需要知道自己活著,我需要確定,眼前的世界不是地獄,我四周行走的並不是死魂。
我們漸漸靠近了金屬的樓房。朱光從人群中看到了妞妞,對著喇叭喊了一聲:“小朋友們都住這邊的小房子。”
的確,所有的孩子都已經從我們的隊伍中分流出去,走上了另一棟金屬樓房。我們的頭腦仿佛變得呆滯了,我和妞妞的父母都沒轉過彎了,放開妞妞的手,讓她跟 著其他孩子們一起走了過去。妞妞跟著他們走上裸露在金屬樓房外牆上的金屬樓梯,忽然回頭望著我們,大聲說:“那我還能找到你們嗎?”
這話讓我們心頭一震。
這話讓我們心頭一震。
我們四處望望,這裏的地形如此複雜,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金屬樓房,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白底紅條衣著,此時分開,是否就意 味著永別?意識到這點之後,我和妞妞的父母從隊伍裏衝出來,衝向妞妞所在的金屬樓房,大聲喊著妞妞的名字。我們打算衝上去把妞妞帶下來,妞妞也哭喊著往回 跑。
然而,我們無法上去,妞妞也無法下來。被我們這麽一衝,所有的人都慌了,隊伍迅速變得混亂,不知多少人和自己重要的人分散了。人們擁擠在 妞妞所在的金屬樓房下,在孩子群裏尋找著自己的孩子。已經登上樓梯的孩子們繼續朝上走著,妞妞被逼迫得不斷朝上走去。她很快就要混入這些衣著一模一樣的孩 子群眾,在結構複雜的金屬樓房裏,我們永遠也別想找到她。
我們絕望地看著她,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這個時候,越過所有人的聲音,我聽到妞妞身後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在問:“你哭什麽?”
“我跟他們分開,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妞妞抽搭著說。
“這很嚴重?”那男孩遲疑地問。
妞妞用力點頭。
男孩慷慨地說:“我幫你!”
還沒等我弄明白他決定怎麽幫她,那男孩已經一把抓住妞妞,把她直接從金屬樓梯上扔了下來。
樓梯下的人群迅速分開了。
妞妞砰地一聲摔在金屬地麵上,她父親撲過去接她,卻接了個空。他從地麵上撿起她破損的屍體,她四肢和頭都朝下耷拉著。
那男孩愉快地俯視著,我聽到他說:“這下你就不會和他們分開了。”
到處都是嘈雜聲,妞妞的爸爸呆了,媽媽瘋了,更多的孩子尖叫著要跳下來,無數聲音和人影在封閉的空間裏搖晃,我忽然也產生了尖叫的衝動。
我狂奔起來。
到處都是人,隻要遇到人我就轉彎,最後,終於看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第三個通道。
金屬的樓梯靜悄悄地通向第三個通道,有些人在樓梯邊看著我。
我吞了一口口水,望著前方那個黑洞洞的入口,又回頭望了一眼。
絕望而瘋狂的人群。
我已身在地獄,還會有什麽事情更可怕嗎?
我朝金屬樓梯邁出了第一步。
其實我是膽怯的,如果沒有人阻止我,也許我自己會縮回那隻腳。但好幾個人同時叫住了我。
“那地方太可怕了。”他們說。
“有什麽可怕?”我問。
他們說不出來,但一再強調這是可怕的。
沒有什麽比這更可怕了。我再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我蹬蹬蹬飛奔著下了樓梯。
人們聚集在我身後,從上方俯視著我,我回頭望見一大片驚恐的頭顱。
我鑽進了那個黑漆漆的通道。
這裏漆黑冰涼,前方幽幽不知多深。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退出去,然而上麵那麽多人看著……如果沒有他們看著,我一定已經退出去了。但現在我隻能繼續朝前走。
剛開始的幾分鍾,心裏忐忑不安,但隨著進一步深入,眼睛適應了的通道內幽暗的燈光,便覺得也不過如此。我的腳步漸漸輕快起來。
身後也傳來了腳步聲,一些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也下來了,人多了膽子就更壯,我們走得更快了。
也許,我們可以通過這裏找到另一片陸地。
這個美好的念頭沒有持續多久,前方便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起初,是一束光,仿佛前方有個巨大的燈泡在照明,發出來的光將通道的盡頭照得通亮。接著,那 片亮光裏出現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影子,我們看出那不是人,是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張牙舞爪地朝這邊跑過來,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咆哮聲。
“那是什麽?”有人問。
我們麵麵相覷,接著,大家都轉身狂奔起來。
咆哮聲和腳步聲在我們身後地動山搖,一種奇特的腥味從通道那端傳來。而比這些更令人吃驚的,是迅速移過來的金色光芒。那像利劍一樣地光芒,蠻橫地辟碎了 微弱的燈光,這伴隨我成長的灰色燈光,就這樣不堪一擊。我們感到那金光是世界上最為可怕的東西,它所到之處,仿佛能劈碎一切,連金屬的天頂也變成了透明, 那光毫無阻礙地射下來,讓我們驚恐無比。
我們四肢並用地跑著。
終於跑了出來,到了金屬樓梯前。
咆哮聲就在身後。
我們迅速地攀登上樓梯,樓梯頂端聚集的人們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大家都在說“世界末日到了”。看起來的確是,那劍一般的光芒似乎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
奔跑中,我的腳不留神扭了一下,落在了最後。眼看著人群漸漸遠去,我獨自一人在樓梯上蹣跚前進,心頭的恐慌無限擴大。
一股勁風從背後撲來,兩個毛茸茸的東西把我撲到在地上。
我心頭一涼,閉上了眼睛,等著它們把我撕碎。
毛茸茸的嘴唇在我臉上蹭著,冰涼的鼻子在我皮膚上蹭來蹭去,哼哼唧唧的聲音,多麽熟悉的感覺。我疑惑地睜開眼睛,凝視著身邊兩個在我身上打滾的小東西。 它們渾圓滾壯,毛發上粘著青草和樹葉,比我最後一次見它們的時候強壯了許多。但我還是認出它們來了,跺跺和心心,這兩隻被我拋棄的小狗,它們回來了。它們 不計前嫌地向我撒嬌,露出驚喜的表情在我身邊喘氣。我抱著它們,潸然淚下。
在我們身邊,被拋棄的動物們水一樣流過,它們也在尋找著它們的主人。
每一隻動物身上都粘著植物的葉子。
它們都回來了。
當全世界都拋棄我的時候,還有你們在啊。我抱緊跺跺和心心,凝目注視著越來越近的金光,心頭忽然不再害怕。
跺跺撒嬌夠了之後,嗒嗒地跑開去,不知從什麽地方叼來一本書。它把書扔到我的膝蓋上,就和心心滾成了一團,繼續在我身上翻滾撒嬌。
我顫抖著翻開那本書,正好翻到某一頁,上麵是一張太陽的照片。我從來沒有見過太陽,這是第一次見到,它掛在天空上,金光四射,四周的一切都很明亮。我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時候,曾經聽人說過,地球被烏雲覆蓋之後,泥漿便開始肆虐,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過太陽。
在照片上,太陽照耀下,世界如此生機盎然。
我是多麽愚蠢的人類啊,我們多麽愚蠢。一切都會在今天結束,那個預測是對的,這利劍般的金光,並不是末日的征兆,這是很多年前就屬於我們的溫暖陽光。習慣了黑暗的我們,當真正的光明出現時,竟然以為末日來臨了。
太陽出現了,泥漿將被徹底曬幹,大陸即將回歸,是的,這一切都將結束了。
我止不住地流淚,懷抱著兩隻樂開了懷的小狗,在此生第一次見麵的金色陽光裏,慢慢地睡著了。我出生在永恒的黑夜,卻從來不敢像現在這樣,在陽光下,這麽安穩地睡著,再也沒有任何恐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