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小姨多鶴 作者:嚴歌苓

(2009-06-05 07:42:56) 下一個
小姨多鶴 作者:嚴歌苓

內容簡介:

著名女作家嚴歌苓最新長篇力作。二戰進入尾聲,日本戰敗投降,大批當年被移民來中國東北企圖對中國實施長期殖民統治的普通日本國民被拋棄。十六歲的少女多鶴即為其一,在死難多艱的逃亡中,她依靠機智和對生的本能的渴望逃過了死亡,被裝進麻袋論斤賣給了東北某小火車站站長的二兒子張儉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張儉的哥哥據傳因為抗日而被日本人殺害,張儉的老婆朱小環因日本鬼子的驚嚇導致流產,從此不能生育。國仇家恨的大背景下,日本少女多鶴的介入,使得整個家庭的關係變得曖昧和怪異。
  新中國成立後,日本女人多鶴的身份不僅在張家成為重大的情感和倫理問題,在整個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民間生活中也成了巨大的政治問題。因為多鶴是張儉欲拒還休、欲罷不能的另一個女人,是生活在朱小環身邊的情敵,也是張家三個孩子的生身之母,她的身份和地位成了糾纏張家幾十年的頭疼事。同時,如何掩蓋多鶴的日本人身份也成了張家揮之不去的夢魘。張儉的解決之道是,讓多鶴成為朱小環的“妹妹”,孩子們的“小姨”;然後再通過不斷的搬遷來遮掩多鶴的日本身份以及畸形的家庭關係。這個奇特的家庭組合在動蕩的政治環境和困窘的經濟生活中飄搖度日。幾十年下來,日本人多鶴默默而固執地以“整潔、較真”等品質影響著這個家庭,而朱小環等張家人則以 “隨遇而安”、“湊合活著”等生活理念改變著多鶴。殘酷無奈而又充滿吸引力的生活因著他們善良的本性使他們活成了不能分開的一家人。
  本書從四十年代寫起,終於八十年代,嚴歌苓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和體貼,以對中國當代史的深入、精到的把握,以一個跨國作家的寬闊視野,以及對人物命運深入、合理的推演,將一個身份曖昧難名、生命曲折跌宕的日本女人的在華故事形象生動地展現給了我們,顯現了人性與生活的複雜與魅力。
  這是大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也是異國情感中愛與美的禮讚。


編輯推薦:

大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著名女作家嚴歌苓繼《第九個寡婦》之後,重磅力作。

  離奇而又平實,冷酷卻是溫暖,醜惡醞釀善良,憎恨變成愛戀,是事出有因還是無辜災難?不共戴天本來就難分難解。生離死別,呼天搶地,卻是娓娓道來。瘋狂的曆史。強暴了自自然然與普普通通。我們與你們是怎麽樣被劫持、被汙辱與被蹂躪的?什麽時候才能夠醒轉過來?是小說還是生活?競如此橫蠻荒謬!本來可以不這樣的嘛。這怎麽可能?怎麽不可能?唉,嚴歌苓的新作《小姨多鶴》!
——王蒙
  《小姨多鶴》很好看,但是讀這部小說卻不僅是一次消遣。我們不得不把自己放進去,把我們的記憶和情感放進去,把我們恨的能力和愛的能力放進去,我們不可能無動於衷。這樣的一部小說,它會感動人、觸動人,會讓我們想——不是置身事外,而是設身處地地想,想的時候或許是矛盾的、困難的,但正是在這矛盾和困難之中,我們免於僵硬和幹涸,我們發展出更為充沛的道德想象力。
——李敬澤
  中國式倫理文化中的“恕”與“親”,被創作慣性遮蔽了近百年,卻被這部作品藝術地激活,並賦予恤暖與柔情的光暈。《小姨多鶴》渾然地帶有我們久違了的經典文品:讀來多趣、精微、活潑,不失緊湊;思之開闊、雍容、莊重,甚至高深。如此意蘊豐盛迷人、襟懷爽朗闊氣的長篇小說,是我們今天對漢語文學持有堅定信心的理由。
——施站軍
  我是一口氣讀完《小姨多鶴》的。我不得不說這個作品是嚴歌苓的又一部巔峰之作。作者對人性的深悟使她的作品總是具有極大的魔力,沉重而不失娛樂性,讀來如身臨其境,如親密結識其中人物,如一氣走過那一段曆史——既是個人的也是民族的一段曆史。
——陳衝
  書在我這兒分好看不好看。《小姨多鶴》就是本好看的書。書中無處不見鮮活的細節。獨到的人物刻畫,豐富的視覺畫麵。由此可見作者對於生活的留意,對於他人經曆的同情,以及對於我們民族經驗的思考。
——薑文


作者簡介:

嚴歌苓,美籍華人,出生於上海,從軍十五年,一九八九年赴美留學,獲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文學碩士學位。現為好萊塢專業編劇。出版有《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綠血》、《花兒與少年》、《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等長篇小說《女房爾》、《美國故事》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天浴》、《少女小漁》、《扶桑》等電影文學劇本多次獲得國際國內的文學獎項。



小姨多鶴
作者:嚴歌苓


  序
  
  狼煙不止一處。三麵環繞的山坡上都陸續升起狼煙。隨著天際線由黃而紅,再成絳紫,一柱柱狼煙黑了,下端的火光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天終於黑盡,火光裏傳出“嘔嘔嘔”的吼聲。
  村子裏到處是女人們急促的木屐聲。她們佝著腰蜷著腿跑得飛快,邊跑邊叫喊:“中國人來啦!”自從那種叫原子彈的東西把廣島和長崎夷為平地,中國人就常常來打一陣槍或扔幾顆炸彈。女人們很快就習慣佝腰蜷腿地跑步。最後一次滿洲招兵,四十五歲以下的老小夥子們也全走了,眼前剩下的村民中,絕大多數是女人。女人們把自己家的孩子召喚回家,十五六歲的少年們已經在護村牆的射擊口各就各位。護村牆有半米厚,上下兩排射擊口,繞村子一周。六個日本村子都有護村牆,是他們從日本剛來的時候築的,那時都認為本部首長多此一舉,這些天不一樣了,代浪村的人們叫喊“中國人來了”,就像不久前全中國的中國人叫喊“日本人來了”一樣淒厲。
  三天前,六個日本村子的村民集合起來,向滿洲最北邊的小火車站開拔。那個站叫鹽屯,在滿洲最北端,是他們從日本來滿洲時下車的地方。他們打算在鹽屯搭乘最後一班開往韓國釜山的火車,然後他們會乘上回日本的船,順著他們多年前的西進渡滿路線回去。六個村子加起來,三千多口人,不少人把牲口也帶上了,給腿腳不靈的老人和不耐勞累的孩子們騎坐,或者拖拉行李。在鹽屯站等了一夜一天,等來的卻是本部的電報,讓村民們立刻退回村裏,因為大批蘇聯坦克已經過了中蘇邊境,也許會跟他們迎頭撞上。代浪村的鈴木醫生跳上火車,叫村民們別聽本部的,前進和後退都是賭博,真正的日本人應該選擇前進。火車空空地開動了,一個空空的窗口,伸出鈴木醫生不甘心的臉,還在叫喊:“跳上來吧!笨蛋!”
  狼煙彌漫過來,低低地壓在村子上空,給秋後驟冷的空氣凝成一股濃烈的辛辣。火光漸漸繁衍成無數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國的人都來了似的,吼聲遠比槍聲嚇人:“嘔……嘔……嘔……”
  一個趴在射擊口的少年先開了一槍,所有少年們都朝火把開起槍來。他們閉著眼咬著牙,朝密密麻麻的火點子開槍。那些火點子其實還在幾裏路之外。火把越來越多,一團火光霎時就能繁衍出一群火把。火把卻不靠近,吼聲也始終遠遠的,如同天邊滾動的悶雷。
  村民們被村長召集到村神社前的空地上,看來不撤也得撤了。
  天就要亮了,遠處的小火車“嗚”了一聲,或許又載來幾十車皮的蘇聯大兵。村長的緊急通知說不背行李,隻背孩子。誰也不聽,撤離“滿洲國”怎麽可以不帶行李。他們的村長不該是疏忽這樣重要細節的人,這樣的大撤離沿途一定會有食宿安排。女人們的臉上都有一種終於熬出頭的安詳。多年前他們從祖國日本來的時候,旗號是“墾荒開拓團”,那時誰也不知道舒展無垠的田野是他們的政府從中國人手裏奪來的。現在中國人的大清算開始了。前幾天集市上死了一個崎戶村的村民,死得很難看。
  五十一歲的村長站在十多個元老前麵,沉默地等待木屐聲響停下。他說不要相互打聽,也不要小聲議論。人們照辦了。他又說,站得近些,再近些。人群有秩序地動了動,很快形成一個方陣。嬰兒們都在母親懷裏或背上睡著了,大一點的兒童靠在大人身上打盹。村長的聲音低低的,透著抽一夜紙煙的幹澀。他說決定是他們共同投票的結果——他和活著的全體元老:一切必須在天亮前結束。村長不是善於言辭的人,想不出話來說的時候就給人們一再鞠躬。他吃力地表達了他的意思:大日本國人是太陽的臣民,戰敗的奇恥大辱遠比死亡更加痛切。他又說蘇聯大兵昨晚在附近一個日本村子裏斃了三四個日本男人,搶得一顆糧食一隻家畜不剩,比匪盜還匪盜,比畜牲還畜牲。再看看這些山上的狼煙吧!沒有退路了!中國人時刻會衝下來!用中國人的話說,他們現在的處境就是“十麵埋伏”、“四麵楚歌”。
  這時站在最後麵的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櫸後麵一閃,然後她縮起身子飛快往村裏跑去。女孩突然發現她的耳環不在耳朵上。耳環是金的,是她從母親首飾盒裏偷偷拿的,隻為了愛美和好奇。崎戶村是女孩母親的娘家,女孩的家在鐵道那邊的代浪村。十天前,世道剛開始亂,母親叫她來崎戶照顧有中風後遺症的外祖父。一個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卻走失了。外祖父的屍體是村裏的狗們發現的,大半個身體在河水裏,一雙腳卡在河灘的石頭縫裏。外祖母沒怎麽哭,能以這樣的死來體諒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找到耳環之後,女孩飛著兩隻赤腳往村神社跑,木屐給她抓在手裏。
  女孩錯過了情形的急轉。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淩晨之後,村長代表元老會說,他們替五百一十三個村民做了抉擇。村長說他替大家選擇了一條撤離“滿洲國”最尊嚴、最不痛苦的路線。對於女人,是捍衛貞節的唯一路線。
  人們開始覺得蹊蹺了。瞌睡得東倒西歪的孩子們也嗅出命運的不幸氣息,全都抬頭看著自己的長輩。兩個女人不自禁握住了彼此的手。站在最外麵的一個女人拉著五六歲的男孩往邊上溜了一點,看看,又溜一點,隻有一步就要溜進到春天才栽的那片楊樹林裏了。村長和元老們到底要對他們幹什麽……
  元老們肅殺地站在村長身後。村長宣布了他們的決定。他說,是日本人,就和日本人一塊尊嚴地去死。元老會想方設法才弄到了足夠的子彈。
  人們都驚愕地進入了刹那間的休克。半晌,一個遲鈍的人說,是一起自殺嗎?為什麽?!有的女人哭了:我要等我的丈夫從前線回來啊。村長的聲音突然一改,變得凶惡,陰毒。
  村長說:你們想背叛全村嗎?
  這時候黑暗已經稀釋,每一秒鍾天色都淺淡一層。
  取了金耳環回來的女孩此刻站在十來步開外,她正好聽到了“自殺”二字。
  村長說是好樣的日本人,就好樣地死去。他決定由一個元老下手,給每人一個好死。那個元老槍法很準,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死成,這次如願要為國家捐軀了。就在這個擺放著他們先人靈位的神社前麵,每個人都會體麵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裏。

女人們開始亂了,語無倫次地找著借口,不願意接受“好死”。這些女人謝謝村長,請他別領導她們去死。孩子們不完全懂,隻明白“好死”不是什麽好事,一律張大嘴,直起嗓門,臉朝天大哭。
  槍聲響了。隻是一槍。人們看見村長倒在地上。什麽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村長領頭做好樣的日本人。村長妻子嗚嗚地哭起來,嫁給村長之前,她也對著母親這樣嗚嗚地哭過。現在她哭著就慢慢躺在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邊,就像新婚夜哭著躺在婚床上。她活著的每一天都沒想過擰著丈夫的意願。女人們都嗚嗚地哭起來,村長夫人這樣給他們做榜樣,她們還想往哪兒逃。第二聲槍響後,村長夫婦成雙歸去。
  那個七十歲的元老放下衝鋒槍,看了看相依而臥的村長兩口子。他們的孩子全死在戰場上,現在老兩口趕去大團圓了。接下來是那幾個元老。他們站成一排,背也不駝了,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嘴裏拖出口涎,卻也不減莊重。老人們很有秩序,一個一個來,如同戰敗後糧食短缺,排隊領飯團子。幾分鍾之後,老人們的晚輩們全聚攏到老人們身邊,聚成永恒的全家福。
  不知為什麽人們漸漸安寧了,每個家庭都以老人為中心聚攏起來。孩子們還在懵懂,但感到一種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鳴的嬰兒們也靜下來,拇指伸到嘴裏,頭慢慢地扭來扭去。
  這時候一個聲音在叫喊:“多鶴!多鶴!”
  叫多鶴的十六歲女孩此刻瞪著一雙瘋狂的眼睛正看著這一切。她看見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所有人在此時唯一的恐懼是沒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熱熱地貼著你倒下,再一塊兒冷下去。女孩多鶴此刻決不要這種天倫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團,槍彈都打不開他們。槍手的樣子已經不像人了,滿臉滿手的鮮血。他的槍法很派用場,偶爾有叛變集體的人,魂飛魄散地撒腿朝廣場外麵跑,他的子彈很輕巧地就追上了他們。他漸漸有了經驗,好歹把人們撂倒。撂倒就好辦了。他的子彈準備得很充分,夠他把死亡雙份地分發給每個人。
  叫多鶴的女孩看見槍手停了下來,她聽見什麽異樣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著,她已經辨別不出聲響是她的上下牙發出來的。槍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抽出一把插在腰間的武士刀。剛才他的射擊成績不理想,還需要他用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鋒上刮了刮,把它往身邊一撂。刀被熱血泡軟了。他坐下來,解下鞋帶,將它的一頭係在衝鋒槍的扳機上,另一頭綁在一塊石頭上。他脫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襪子也是血紅的。他兩隻沾滿血的腳夾住連在扳機上的石頭,一個打挺。
  “嗒嗒嗒……”
  過了很多天,叫多鶴的女孩子滿腦子都是“嗒嗒嗒”的槍聲。
  聽了多鶴顛三倒四的敘述,五個村長先後跌坐在收過秋莊稼的地平線上,跟初升的太陽同一高矮。
  坐了十來分鍾,代浪村的村長站起來。四個村長也跟著站起來,誰都沒拍屁股上的泥土。他們得進村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幫著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許還有一兩個需要幫著結束抽動、呻吟、活受罪。
  透過樹的枝葉看,五百一十三個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紮營,一齊睡著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闊氣,潑濺在樹幹和樹葉上。有這麽一家人,槍子都沒有打散,血也流成一股,從兩塊石頭之間的淺槽往稍低的地方湧流,卻過分稠厚,在石頭邊沿凝結出一顆巨大鮮紅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凍一般。
  多鶴跟在自己的村長身後,血的氣味膨脹在她的鼻腔和喉嚨口,她快要悶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棄了:大部分人都是從背後中彈,因此全是麵朝下倒下的,她沒有一絲力氣和膽量去一個個地翻身辨認。
  原先村長們來崎戶村是要討論撤離“滿洲國”的路線的,現在明白了崎戶村的最終發言。在附近的日本村莊裏,崎戶村是頭目,因為他們是第一個從日本遷來滿洲開拓的。這時代浪村的村長突然捂住了多鶴的眼睛。他麵前,是槍手的屍體。代浪村的村長和這個兩度參加世界大戰的老神槍手很熟。老神槍手靠在樹幹上,槍還在他懷裏,扳機上拴的石頭已經從鞋帶上脫落下來。子彈是從下巴射進去的,這時他那個成了空穴的頭顱祭器一般對著天空。
  代浪村的村長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罩在老神槍手殘留的半個腦袋上。看來沒有什麽讓五個村長插手幫忙的。那就點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長說話了。他說,應該這樣:每個村的槍手務必負責到底,保證在點上火之後再向自己開槍。村長們應答說,也隻能這樣,隻能依賴槍手的無私了。確實是個遺憾,槍手最終要把自己的遺體留給中國人或蘇聯人去處理。
  他們誰也沒注意叫多鶴的女孩子正悄悄地走開。一脫離他們的視線,她就狂奔起來,背後跟著好大一蓬頭發。她不是個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瘋狂地奔跑,也去不掉兩胯的那點忸怩。多鶴要跑十多裏路,要冒險穿過蘇聯人出沒的鐵道,跑回村裏去告訴母親,村長要替大夥當什麽樣的家。她必須以她不善跑的兩腿和村長賽跑,趕在他前麵,告訴她看見的那顆全家人的血凝結的血球,以及老神槍手對著蒼天的大半個顱腔,他七十多年的記憶、智慧、秘密念頭白裏透紅地飛濺在樹幹上。她得告訴村鄰們這些,讓他們在“好死”之前多一些選擇。
  就在她看到鐵道橋時,從崎戶村方向又傳來槍聲。多鶴腳步亂了一下,然後跑得更快。下了坡,就是鐵道橋,已經能看見鐵道上停的幾節火車皮了。一節車皮的門口蹲著一個蘇聯大兵,似乎在刷牙。多鶴臉上被樹枝劃出一些口子,此刻被汗水蜇得生疼。她不能從橋上過河,隻有沿著山坡向下遊走,找個水淺的地方趟過去。而往下遊去的山坡上一律全是榛子樹,又密又野,跟它們一棵棵撕扯,她沒有時間也沒有體力,萬一她這點水性不夠過河呢?
  多鶴並沒意識到自己在抽泣。世上竟有這樣徹底的無望。
  她突然掉轉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屯子裏,有三個常給她家做活的中國人。母親叫其中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國漢子“福旦”。他們和母親處得不壞,偶爾彼此還笑笑。多鶴可以找福旦送她回家,蘇聯大兵會把她當成中國人。多鶴跟母親來過這個屯子一次,是跟著福旦來看一個草藥醫生。可是她一句中國話不會說,怎麽能把福旦說動心,掩護她穿過蘇聯人把守的鐵道橋?


多鶴還沒走進屯子就後悔了。一群中國孩子在屯子口玩遊戲,見了她便七七八八地停了下來,一齊朝她瞪著眼,麵孔鐵板。過去他們見了她也板臉,但眼睛從不朝她看。一個孩子低聲說了句什麽,其他的她聽不懂,但“小日本”三個字是懂的。她還沒想好要不要跑,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已經朝她砸過來一塊石頭。接下去石頭、土塊、牲口糞蛋一陣橫掃,她要跑已經來不及了,退路和進路都被截斷。她隻得縮成一小團坐在地上,放聲嚎哭。小男子漢們和大男子漢們一樣,對於哭泣的女孩都是沒辦法的。他們圍上來,看了一會兒,一隻手上來,輕輕揪起她的一綹日本頭發,看看,也沒什麽特別,又放下了。又一隻手上來,把她的後領口往下拉了拉,看了看她的日本脊梁,跟中國脊梁沒什麽區別。不一會兒,男孩們就被她哭煩了,一聲吆喝全跑了。
  福旦一見多鶴,不必聽她說任何話,就明白他該做什麽:該馬上送她回家,絕對不能讓鄰居看見一個日本小娘們兒出現在自己家裏。福旦給她披了一件自己的爛褂子,又在她臉上抹了一把泥巴,村裏少女過去就這樣對付日本大兵的。福旦窮得使不起牲口,用推車把她推著,從鐵道橋上穿過去。
  福旦把多鶴送到家時,多鶴睡著了。她母親請福旦把多鶴放在門內的地板上,輕手輕腳地鞠躬,輕聲地道了十多聲謝謝。母親一共會說三四十個中國字,這時都用得超支了。福旦走後,母親又輕手輕腳摘下了多鶴耳朵上的金耳環。就這樣多鶴也沒被弄醒。
  多鶴醒來的同時就從地上跳了起來,一切都晚了,村長大概已經回來了。正午的太陽把四野照耀得很白,多鶴的赤腳踩上去感到地麵向後漂去。母親提著水桶小跑著往回走,半佝著身子,不給偷襲者行方便。多鶴頓著腳,怪母親不叫醒她,現在全晚了。
  多鶴帶回來的消息立刻就家喻戶曉了。不久。代浪村的人又差幾個男孩子把消息送到了另外幾個日本開拓團的村子。代浪村沒有什麽男人,連老年男人也沒有幾個,村長一直是全體女人們的當家人。一旦村長回來,像崎戶村村長那樣替他們當家,就什麽也來不及了。消息太突然,他們最快也需要一個鍾頭才能打點好行裝。別的可以不帶,食物總得全部帶走,還有就是每個村分發的自衛步槍,一個村五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趕在村長回來前逃走。他們承認崎戶村人是好樣的,但他們可不要村長領著他們也做好樣的日本人。
  太陽下沉時,五個“大日本滿洲開拓團”的村民們集中在代浪村的小學校操場上。所有人都在提問。又都在向別人做解答。沒有一個人夠格給這麽大一群人領頭。他們隻聽說離他們五百多公裏的一個城市有一個日本收容所,從那裏可以搭上回日本的船。這個以女人和孩子為主的群落有三四千人,靠一個中學生的指北針上了路。牲口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太老的或太幼的。這些老幼牲口就成了老人們的坐騎。
  所有女人們邁著木屐碎步開始了五百多公裏的遠征。一個叫阿紋的女人挺著八個月的身孕,從隊伍前麵跑到後麵,再趕到前麵,纏著每一人打聽她的丈夫桐下太郎和兒子。所有人都累得懶得開口,隻是搖頭。多鶴背著一袋飯團子,搖搖晃晃跟在母親身後。母親背上背著四歲的妹妹,手上扯著八歲的弟弟。多鶴搖搖晃晃地得意自己今天的成功,到底還是贏了一場和村長的賽跑。她甚至沒有去猜疑,村長們處理崎戶村村民的後事怎麽需要大半天工夫。她已經把早晨在鐵道附近聽到的一陣槍響忘得精光。槍響來自一夥中國遊擊隊員。這是一種性質難定的民間武裝,好事壞事都幹,抗日、剿匪、反共,取決於誰礙了他們的事,也取決於他們能占誰的上風。他們正打算進崎戶村找點什麽:找到冤報冤,找著仇報仇,找著便宜占便宜,卻遇上了五個撤離到村口的日本村長,就開槍提前成全了他們。
  人們懷念起村長們的好處是在出發後的第三個小時。那時暮色四合,三千人的隊伍離開了大路,走上一輛大車寬的土路,隊伍變得又長又鬆散。母親們不斷懇求隊伍停下來,讓她們哄一哄實在走不動的孩子們。總有女人對自己賴在路邊的孩子說:村長來了,還不快些起來!她們想,要是村長在場,也許他能讓孩子們用磨得血肉模糊的雙腳從地上站起來。就在這時,路兩邊的高粱地裏響起槍來。首先倒下的是騎在牲口上的兩個老人,然後幾個順著路往回跑的女人也中了彈。孩子們挺著肚皮大哭,有個老人還算明白,叫喊道:都趴下,別動!人們趴下來,而叫喊的老人已經中彈了。他們帶來的槍還沒來得及壓子彈,仗已經打完了。
  等到隊伍重整時,人們發現少了三十多個旅伴。誰也沒有帶刨坑的工具,死者的家屬們從屍體上割下一撮頭發,把屍體放在路邊的溝裏,蓋上一件像樣的衣裳。就繼續趕路了。
  襲擊每天發生。人們都很習慣死人了,都顧不上哭,隻是默默地把死去的人背上背的食物解下來。人們也習慣尊重傷號的意願,用最快捷、儉省的方法處死他們。也有不願意被處死的,阿紋就是一個。多鶴看見她的時候,她枕著一塊土疙瘩,鋪的蓋的都是自己的血。從她肚子裏出來的嬰兒也躺在血裏,已經走完了他幾分鍾長的一生。她揮動著滿是血汙的手掌。給每個路過她的人喊“加油”,她自以為在笑,事實上是不斷齜牙咧嘴。她會對每一個靠近她的人說:“別殺我,我一會兒就趕上你們!我還沒找到我兒子和丈夫呢!”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實在看不下去,把自己一口袋飯團子和匕首留給了她。
  老人們給年輕人省飯團子,省子彈,也給他們省事,幾個人商量好,過河時往水裏一紮,一聲不響就沒了。
  人們摸索出經驗,發現槍彈在夜間的命中率比較差,便改為晚間趕路白天宿營。第五天的晚上,人們起身的時候,發現靠在營地周邊宿營的幾家全都被刀砍死了。人們內疚地說,實在太累了,沒有聽見任何聲響。有人說,聽見了又怎樣呢?
  多鶴的母親教會女人們辨認野菜和野果。路程拖長了一倍,已經斷了糧食。她告訴女人們,中國人可以把每一種野草樹葉變成糧食。她這一手是從中國長工們那裏學的。好在是秋天,找到一片野堅果林可以采夠兩天的幹糧。所有母親都替剛進人青春的女兒剪掉了頭發,再找來暗色的男孩衣裳給她們換上。盡管路一天比一天難走,隊伍每天減員,他們還是把三百九十公裏走到了身後。 一個清早,他們來到一片白樺樹林裏,準備宿營,槍聲卻在白樺林深處響起。他們現在已經有經驗,立刻閃到樹後麵趴下來,孩子們全都在一刹那間被覆蓋在了母親的身體下麵。對方的槍手們很大方,子彈一排排射過來。反正停戰了,彈藥不必節省,打著打不著,打個熱鬧,打得帶勁時,槍手們用俄語歡呼。幾個剛學會打槍的少年們開始還擊。他們吃過開槍的甜頭:一次碰到襲擊,他們還了幾槍,襲擊者就作罷了。但這次他們的還擊恰恰是個錯誤,捅了馬蜂窩,本來不很認真的蘇聯大兵打仗打出的慣性又上來了。

人們丟下死去的,拖著傷號往後撤。地勢還算有利,他們後麵是緩緩的下坡。撤了一百來米,俄語呐喊突然從另一端冒出來,一個包圍圈已經合攏。現在是動也挨子彈靜也挨子彈。少年們胡亂打回去,隻發幾槍,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給對方了。很快的,少年們一個個倒下了。
  火力越來越猛,把蘇聯人惹起性子,就得讓他們發作一陣。
  一顆手榴彈在多鶴母親旁邊爆炸了,硝煙散開,多鶴已經沒了母親、弟弟和妹妹。多鶴的爸爸一年前戰死在菲律賓。好在眼下的險境容不得多鶴去想她孤兒的新身份。她是一邊跟著大夥兒突圍一邊給全家哭喪的。
  突圍出來,各村的人數相加,隻剩了一半。從出發到現在,這次的減員占了三分之二。還有一百多個人受傷,一下子把止血藥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們醒來,發現所有傷員都自盡了。他們在夜裏合謀,決定絕不拖累大家,然後悄悄地相互攙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盡的方式五花八門。
  又過了一天,隊伍幾乎在山路上爬行。他們一再修改路線,選擇更偏僻的道路,而這些路線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裏。一連兩天沒有喝到水的孩子們怎麽哄也不動了,母親背上的嬰兒們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經不再是嚎哭,而是發出垂死野貓那樣的號叫。
  一顆飯粒都不剩了。水米未進的母親們仍是把幹得起皺的乳房塞給孩子,塞給吃奶的孩子,也塞給半大的孩子,連那些沒了母親的孩子,她們也隻好用自己一對乳房去關照。隊伍早已無形無狀,延綿了三裏路長,不斷地發現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讓孩子腳開步的一句話是:“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覺了。”他們現在的期待不高,隻要能讓他們歇下腳就很好,他們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飯吃了”。
  這樣一個形如枯鬼的隊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國東北走著。滿山遍野的秋葉紅得火燒火燎。
  東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們露營時,四野白霜。他們就靠野果野菜和堅決到達目的地的信仰滋養著五髒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時,人數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個早晨他們和中國民團遭遇了。他們不知不覺走得離一個集鎮太近,驚動了駐紮在鎮上的三百多號團丁。團丁們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槍好炮,先堵著打,再追著打。他們跑到了山梁上的鬆林裏,身後槍聲才漸漸稀拉。女人們都是身上同時背著、抱著孩子突圍的。多鶴背著一個三歲的女孩,正發高燒,吐一口氣就在她後脖頸上噴一小團火。女孩的母親叫千惠子,自己懷裏抱一個不足一歲的男孩。她不管子彈還會咬上他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掛著白沫。另一個女人回來拉她,她兩腳鉤住一棵樹,死命抵抗。她懷裏的孩子尖厲地哭喊,她大張的兩眼看上去是靈魂出竅後留下的空洞。就在這時,她朝懷裏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邊的人隻看見她兩個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聳立了一會兒。等她直起身,那個孩子就一聲不吭了。周圍的女人們也一聲不吭,怕她似的往後退縮,看她放下斷了氣的孩子,兩手慢慢拄著樹幹把自己拖起來。
  叫千惠子的女人殺了不足一歲的小兒子之後,又朝多鶴背上背的小女兒撲過來。多鶴哭喊著:明天再殺她,再讓她活一天。多鶴到底年輕力壯,殺親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兒子跑到她身後,用樹棍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她開始還躲,還把兩個手護在頭上,慢慢她撒開手,任十來歲的男孩把她打成一個血人。
  殺嬰就是這樣起的頭。從這個時刻起,隊伍裏女人們開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嬰兒們扼死。出發的時候,發現誰家少了孩子,誰也不去打聽。做母親總得有得有失,總得保全他們能夠保全的孩子。女人們麵孔呆滯,眼睛裏都有一種靜默的歇斯底裏。多鶴始終不讓千惠子靠近,睡覺都把病女孩用腰帶係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從母親手裏逃生的女孩竟然病愈了。多鶴把一顆野栗子糊糊喂進她嘴裏,告訴女孩,還有一天的路程,他們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問多鶴,她的臉怎麽了?她告訴女孩,這不是她原來的臉,這是塗了河裏的黑泥。為什麽?因為躲在黑臭的麵具後麵,她的真臉蛋別人就看不見了。女孩子告訴多鶴,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縣。這是母親們督促孩子們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們遭遇到不測,孩子們好沿著這點線索追尋自己的血緣。
  那是在最終的劫難到來前,兩個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談。
  他們是在深夜啟營的。久美的母親沒有醒來。人們把千惠子的一綹頭發割下來,係在久美身上,便出發了。
  夜色褪去,另一個白晝翻卷而來。這是秋後典型的好天,人們覺得它格外地好,因為終點站快到了。齊腰深的蒿草經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無際。人們太累了,還沒躺直就已睡熟。他們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來的馬都沒有驚醒他們。
  連槍聲都沒有立刻驚醒多鶴。她醒的時候,周圍躺著的不再是熟識的村鄰們,而是陌生的屍體。
  
  第一章
  
  台子上擱了十多個麻袋,從輪廓一點看不出裏麵裝的是人是獸。吆喝的人說要買就論斤兩,一角錢買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沒這麽便宜。斤兩是預先約好的,最重的一個口袋也不過七十斤。穿黑製服的縣保安團派了一個班維持秩序和買賣公道。小學校操場上從一早就擠滿了老鄉,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買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塊大洋,有七塊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國媳婦了,好好地弄個女鬼子回家幹什麽?
  清早下了第一場雪,通向安平鎮的大路小道已經給踏黑了。還有人陸續趕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夥子,仗人多勢眾敢把臉皮一厚,大聲問:“買得不合適,保換不?”回答一律是:“不換!”“花那一大把銀子,買個不適合的咋辦?”人群中會有條嗓門喊:“有啥不適合啊?燈一黑,全一樣!”或者:“合不合適的,狗皮襪子——反正一樣!”

人們就笑。
  笑聲大了,也挺嚇人的,最靠台子邊沿的麻袋們蠕動了幾下。
  前天保安團跟一夥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給打死幾個,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個日本黃花閨女。被逮住的一個腿掛彩的胡子招供說,他們這回沒有為非作歹,不過是打了千把個逃難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學生們不是說“抗日不分先後”嗎?胡子們的勝利果實是胡子頭目兜裏半兜子的金首飾,都是從小日本屍首上摘的。後來他們子彈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團拿這些十六七歲的女鬼子不知該怎麽發落,她們個個餓得隻剩一張皮一副骨架,加上一雙張著無數血口子的腳。保安團沒閑錢餘糧養活她們,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長,讓老鄉們買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條驢也不止七塊大洋。
  保安團的人不耐煩地喊道:買晚了,該買個凍死的回家了!
  學校門口的人群動了動,把三個人讓進來。他們是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認識他們的人和旁邊的同伴說:“張站長兩口子來了!他家二孩也來了!”張站長是火車站的站長。火車站連職工帶站警帶站長一共就一個人。小火車是勃利到牡丹江鐵路上的一條支線,在安平鎮隻停靠一分鍾。張站長一身綠製服在一片黑襖子裏很出眾。人們知道張站長用火車投機倒把,靠火車停靠的一分鍾又是上貨又是下貨,不時還塞上個把沒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買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話下。站長媳婦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長身後,不時停下,朝落在五步遠的二孩跺跺小腳。張站長隻管這個兒子叫二孩,可誰也沒見過他家的大孩。
  張站長和二孩媽走到台子下,朝十多個麻袋看看,叫保安團的老總幫個忙。他們指著中間一個麻袋說:“給這個扶直了,讓我看看。”
  保安團的班長說:“扶不直,你沒看麻袋不夠大嗎?”他見二孩媽還要囉嗦,便說,“別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嗎?告訴你們實話,能夠上你家鍋台刷碗!”
  天又開始飄雪花。人們看見二孩媽跟二孩說了句什麽,二孩把臉一別。人群裏有和二孩熟識的小夥子這時吆喝起來:“二孩你不是有媳婦嗎?給咱省著吧!”
  二孩對這句話連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氣,不愛聽的話全聽不見,實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驢。二孩長了一雙駱駝眼睛,對什麽都半睜半閉,就是偶然說話,嘴唇也不張開。這時他扛著寬大的肩膀跟上來,嘴唇不動地說:“挑個口袋好的,回家還能盛糧食。”
  張站長堅持要中間的那個口袋,保安團的班長叮囑他們不準當眾打開口袋,驗貨私下裏驗去。不然一見裏頭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醜,都會弄得他們下麵的買賣不好做。“七塊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長數著張站長的大洋時說。
  人們閃開一條很寬的道,看著二孩和他父親把口袋裏的日本婆子擱在扁擔中間,步子輕鬆地走出去。
  張站長這個頭帶得很好,沒等他們把口袋裝上車,兩個口袋又給人從台上拎走了。等張站長的騾車到家時,十多個日本婆子全賣了出去。人們不再胡扯取笑:張站長一家子半點胡鬧的樣子也沒有,就是來辦一樁正經買賣的。
  張站長家的騾車停在小學校對麵的驛站,這時騾子已經給喂飽了水和料。他們把口袋擱平整,口袋裏是個活物肯定沒錯,雖然她一動不動,但你是能感覺到。二孩怕累著騾子,讓父母和口袋坐車,自己溜達著把車趕上路。雪片稠密起來,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給一股勁道從天扯到地。學校到小火車站有三裏路,其中有不少是張家的莊稼地。
  禿禿的原野眼看著肥厚雪白起來,人和車就這樣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裏。人們後來說那年的雪下得晚,不過是一場好雪,好威猛。人們對那一年事事都記得清,講給後人聽時把每件事都講成了征兆,因為鬼子投降了。也因為男鬼子們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兒。連張家人也覺得這段路走得像個征兆:突然問大雪就把路下沒了。其實大雪幫了所有口袋裏的人的忙,人們不忍心台上一個個口袋被大雪覆蓋,就匆匆把她們買回了家。連此刻裝在張站長家口袋裏的人也覺出這場雪的威猛以及這段路的艱辛。不過她還不知道,這一帶的人的父輩們都這樣,一輛車、一頭牲口從關內來。那時隻要誰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裏那個小日本婆的父輩一樣:誰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過國界,去強占那裏人父輩們開墾的大荒地。於是,這個被叫做關東或滿洲的地方,成了他們冤家路窄的相遇點。
  這時候,二孩媽發愁地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口袋,問二孩他襖子裏穿長褂沒有。二孩說沒有。二孩媽不再說什麽。她原想讓二孩把棉襖脫下給口袋裏那個人蓋上,但兒子穿的是空心棉襖,她當然舍不得兒子凍著。二孩給騾子一鞭,騾子小跑起來,他跟著小跑。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張站長家和車站連在一塊。候車室和賣票房一共隻有六張八仙桌那麽大,一個邊門通張家的夥房,鍋爐一燒,公私兼顧。夥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車,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間。雪下得他皺起臉,一雙駱駝眼睛緊緊擠上,長長的睫毛已經讓雪下自了。
  他媽叫起來,說他還不直接把口袋扛屋裏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幹什麽?
  二孩趕緊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這個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團有什麽好東西?詐了他們將近兩塊大洋。他進了堂屋就發現不對,擱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邊一間屋。屋裏沒人。小環走了。二孩連箱子都不用打開,就知道小環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二孩覺得小環是該跑,讓他父母明白他們出的是餿點子。小環生不出孩子並不是小環存心的,父母卻要買個日本婆子來替小環生張家的孩子。
  這時二孩媽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坐在炕上,一鍋煙都快抽完了。母親的臉貼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母親說:“你倆過來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二孩根本聽不見她。母親這才推開門。她兒子不搭腔她是習慣的,但是往兒子屋裏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煩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經跟小環說了又說:隻是買個日本婆來生孩子,生完了就打發她走。

母親說她明後天跟兒子一塊去接媳婦,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來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開,把人放出來。
  二孩半閉著眼,看了一眼母親,慢慢站起來,嘴裏嘟噥:“你和我爸幹啥呢?不會解口袋嗎?”
  母親也不頂他:以後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媽了解兒子,二孩行動上都是順從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經站起身跟母親走了,嘴裏卻還抬杠。二孩從小到大沒有做過一件嘴上順從而行動上逆反的事。買日本婆子給張家接香火這件事他從頭到尾頂撞父母,但行動還是恭順孝敬。
  二孩和母親穿過雪已積得很厚的院子,進了屋。張站長去了車站,下午兩點有一趟不停的貨車過站,他得給信號。
  堂屋非常暖和,母親去鍋爐房添了煤,炕道直過熱風。口袋裏的人形縮成一球,一動不動。二孩明白,母親叫他來解開口袋多少有一點“揭蓋頭”的意思。另外,母親也不敢自己上手,誰知從口袋裏放出個什麽來。小日本現在是投降了,但人們對他們免不了還是有那麽一點怕。別說過去他們是凶神惡煞、殺人放火的占領軍,光是個陌生的外國人也夠可怕的。二孩覺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當二孩和二孩媽看見一個抱膝而坐的小人兒時,兩人全呆了。這個小人兒剃著一寸長的頭,光看頭發和二孩還是哥兒倆,脖子隻有一把細,臉上結滿泥疙疤。二孩媽看見小人兒的兩條腿穿著半截褲,褲腳剛打到膝蓋,腿上全是血跡,剛剛幹涸。小人兒看看二孩媽,二孩媽給她那一眼看得心裏不得勁,手腳都軟了。她對二孩說:“還不趕緊叫她起來!”
  二孩愣愣的,眼睛這會兒全睜開了。
  “二孩,快叫她起來呀!”
  二孩對縮坐在口袋裏的小人兒說:“起來吧。”他對母親發怨說,“看你跟我爸辦的這事!還不定活不活得了呢!”
  這也正是二孩媽擔心的。萬一一個小日本死在家裏,不知會落個什麽後果,蝕本不說,跟外人講清楚恐怕都費事。
  二孩媽把兩隻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這手伸出去要幹嗎。她一硬頭皮,抓住了小人兒的兩隻胳膊。她事先告訴自己這是個七分鬼三分人的東西,但手抓到那一雙胳膊上,還是毛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兩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兒拽起來,剛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團擔保個個都全須全尾,怎麽讓張家攤上個殘廢?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彈,打斷了骨頭。她站不直。
  兩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兒仍然躇著兩條腿。二孩媽把她褲腿抹到腿根,沒見任何槍傷。二孩媽這才意識到,血都是經血。二孩媽踏實了,至少這小人兒是個女的。
  “去,拿點熱水來給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遞到母親手裏。二孩媽動作中的懼怕和嫌棄已經蕩然無存,把小人兒的上身放在自己盤起的雙腿上,將茶水慢慢往她嘴裏喂。大部分茶從嘴角流出來,把一邊腮幫上的泥疙疤潤濕了,糊了二孩媽一手。她叫兒子趕緊去打盆水,拿條手巾。二孩把炕頭溫著的一鐵壺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臉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媽濕了手巾,一點點擦著那臉上的泥。她太懂得這把戲:日本剛占東三省的時候,有時一車皮日本兵到鎮北邊的銅礦去,鎮裏年輕姑娘的母親們就往女兒臉上抹煤灰抹河泥。
  漸漸擦洗出來的皮肉非常細嫩,兩耳下麵還有一層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了泥湯,臉大致能看出模樣了,要是胖起來,這臉是不難看的。
  二孩在一邊看著母親洗泥蘿卜似的把一個臉蛋洗出來:兩道寬寬的眉,一個鼓鼓的鼻子。因為太瘦,這臉看起來有點齜牙咧嘴。
  二孩媽說:“挺俊的,就別是殘廢。你說呢二孩?”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潑在一邊的溝裏,怕當院潑了馬上一結冰滑倒了小腳的母親。二孩媽跟了出來,說是先打個雞蛋湯給她喝,餓傷的腸胃一兩天受不了幹糧。她又派給二孩一堆差:去鎮上扯幾尺布,她給她縫個棉襖。二孩兩手抄進襖袖子,往門口走。母親想起什麽,顛著小腳,一溜踏著雪過來,把一張鈔票塞進他的袖筒,一麵說:“忘給你錢了!扯藍底帶紅花的!”鎮上雜貨鋪一共兩種細花布,一種藍底紅花,一種紅底藍花。等二孩走到門口,二孩媽又說,“還是紅底的吧!紅底藍花!”
  “花那錢幹什麽?說不定是殘廢!”
  “殘廢不耽誤生孩子。”二孩媽朝兒子揮揮手,“紅底藍花的。啊?”
  “小環更不樂意了。”
  “有啥不樂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攆出去。”
  “咋攆哪?”
  “還用那口袋把她裝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著玩。
  二孩扯了布回來,見母親和父親都在堂屋門口,從門縫往屋裏看。張站長聽見二孩踏雪的腳步咕吱咕吱地進來,回頭對他招招手,叫他過去。他走過去,母親趕緊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他。他從門縫看見小小的日本婆站起來了,側身朝他們,在照牆上巴掌大的鏡子。她站立著,跟鎮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來,母親的樣子像白撿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殘廢?”她低聲說,“就是在那口袋裏窩的。”
  張站長也低下嗓音說:“外麵人要問,就說是買回來給咱們做飯的。”
  二孩媽對二孩擺擺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親進了夥房,看見一大碗高粱米飯上麵堆著酸菜炒豆腐。母親說送進去的一碗蛋湯她眨眼就倒進肚子了,直怕她燙爛了嗓子。二孩媽囑咐說:“你叫她慢點吃,鍋裏還多!”
  “不是說不能吃幹糧嗎?”二孩說。
  “不吃幹糧能飽?”母親太高興了,顯然忘了她剛才的提醒,“你就讓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會說日本話嗎?”二孩說,但腳已經順了母親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開門時,眼睛隻看見兩條穿著黑棉褲的腿。那是母親的棉褲。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見了一雙手,手指頭不長,孩子氣未脫。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讓眼睛睜到這個程度,能虛虛地看見一段腰身和一雙手。這段腰身往後移動一下,當然是退著往後走的。突然地,一個腦袋進到二孩半睜的眼睛裏,並且是個腦瓜頂。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這是頭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沒準受禮的並不是他,他手裏的一大碗飯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這一拜。

 二孩一慌,半閉的眼睛睜開了,麵前的腦瓜正好直起來。二孩臉紅耳熱,因為竟和對麵這雙眼接上了目光。這眼太大了。大眼賊似的。大概是瘦成了這副大眼賊的樣子。二孩心裏又是憐惜又是嫌惡,把一大碗高粱飯放在炕桌上,轉頭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會兒也進來了,問他和她打了招呼沒有。二孩什麽也聽不見,隻是翻騰著樟木箱。剛才和小日本婆對上的那一眼不知怎麽那麽讓他惱,讓他覺得他對自己都說不清了。父母眉飛色舞,有一點興妖作怪的高興。母親說,就算是納一房妾,咱張家也納得起。
  二孩統統以聽不見作答。
  張站長叫兒子別怕,他會和老伴一塊去小環家求和。小環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麽樣。過兩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個張站長,小環騰出空馬上有黃花大閨女頂上。
  二孩終於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親問他去哪裏,他不回答。等他從炕上拿了小環坐車蓋腿的那條小棉被。他們才明白兒子這就要去媳婦家。
  “雪下這麽大,誰出遠門?”張站長說,“明天你媽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紮綁腿的動作慢了不少。
  “四十裏路,萬一小環不讓你過夜,你還得再趕四十裏路回來。”
  “反正不能讓小環落話把兒,說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那不叫話把兒啊。”張站長攤開兩隻巴掌。
  二孩看著父親。
  “那叫實情啊!”張站長說,“日本婆買來為幹啥的?就是為生孩子的。當著她朱小環,背著她朱小環,這不都是實情嗎?你他姥姥的二十歲一個大老爺們……好,行,你今兒就冒著大雪追到媳婦家去,讓她誇你清白。”
  二孩媽一點不著急。她從來不像丈夫這樣跟兒子多話,因為她明白兒子對於父母溫順到了窩囊的地步。反而對於小環,他嘴上乖巧,其實該幹什麽幹什麽。
  “我不能看你們這樣欺負小環!”二孩說著,慢慢鬆開綁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鍋爐房添煤,看見母親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來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媽回頭看見兒子,叫道:“二孩,你來教她!”
  二孩已經出去了,他又惡心又好笑:老娘們總是要扯皮條。這是她們的天性,她們也沒辦法。打煤坯笨蛋都會,有勁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單獨打煤坯了。張站長預先替她兌好了煤粉和黃泥,摻勻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媽給她縫的紅底藍花的新棉襖,她還把剩的布紮在毛栗子一樣的腦袋上。綁頭巾的式樣是日本式樣,怎麽看都是個日本婆。她就穿著這一身新裝,跪在門口,迎接張站長從車站下班回來。又過兩天,張站長上班的規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門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帶係上。她做這些事情安靜得出奇,兩隻眼睛也認真得發直,弄得二孩媽和二孩也一聲不出。
  雪終於化了,又等路幹了幹,二孩和母親乘著騾車往朱家屯去。張站長當然不會親自出馬去說和,車站交給誰去?再說堂堂站長不能那麽婆婆媽媽。當時他說要去接朱小環,不過是隨口應承,張站長隨口應承的事太多了,誰也不和他頂真。他托火車上的人捎了兩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參,讓二孩媽送給兩個親家。
  二孩媽叫二孩別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隻會怕女兒讓張家就此休了。
  “憑什麽休人家?!”二孩脾氣上來,駱駝眼也不怎麽倦了。
  “誰說要休呢?我們是那種缺德的人嗎?”母親說,“我是說朱家四個閨女,數小環嫁得好,是他們怕咱們。”
  最初二孩並不喜愛小環,娶她也是公事公辦。有一陣他還怨恨過她,因為小環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後二孩聽朱家屯一個同學說,小環是朱家的老閨女,慣得沒樣,熟人都知道她能鬧,沒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後剩成個老姑娘,把她歲數改小兩歲。二孩記不清從什麽時候起他喜愛上了小環。小環很爭氣,結婚的第二個月就懷上了身孕。四五個月的時候,鎮上的接生婆說小環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懷了個兒子。從那以後不僅二孩,連張站長和二孩媽都開始忍受小環的壞脾氣,一麵忍受,一麵還賤兮兮地笑著捧場。
  小環的脾氣突然變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後。七個月大的胎兒竟有一歲孩子那麽大,那麽全乎。二孩對這件事從頭到尾的經過幾乎沒什麽記憶,隻聽母親和親戚朋友們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環如何遇上四個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們跑散,如何爬上一頭在路邊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載她和日本兵賽跑。最後也不知該把賬算在日本兵身上還是那頭牛身上:牛跑著跑著拿起大頂來,把小環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遠——小環提前臨盆了。
  二孩記得最清的是小環的血。小環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來,縣城醫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環的血。他兩隻血手張著,問張家老兩口和小環的男人張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給他一句話。二孩說“留大人。”二孩爸媽一聲不吱。老大夫卻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聲告訴他,就是保住小環一條命以後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壞了。二孩媽這時說:“那就留孩子吧。”二孩衝著正要進去的醫生後背喊:“留大人!把小環留下!”醫生轉過身,讓他們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張站長再一次代表張家宣布:母子二人若隻能保住一條命的話,就保住張家的孫子。二孩一把揪住醫生的脖領:“你聽誰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環的當家的!”
  其實二孩不記得他說過這些話的。這些話是他妻子小環後來學給他聽的。小環說:“你可真夠驢的,把那老大夫差點嚇尿了!”二孩後來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說了那些把老大夫差點嚇尿了的話,就說明他喜愛小環。不是一般的喜愛,是寧肯衝撞父母、冒著給張家絕後的危險、巴心巴肝的喜愛。
  進了朱家院子,小環的父母把幾條凳子搬出來,讓親家母和女婿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朱家在屯裏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畝好地,還做些油料生意。小環母親連喊帶嗔罵,才把小環叫出來。她叫了二孩媽一聲“媽”,馬上把臉偏過去,對著她自己母親,兩眼的吃驚,說:“穿新襖的那位是誰呀?咱請他了嗎?咋有這麽厚的臉皮呢?”

她咬字特狠,才不管傷不傷情麵。
  二孩隻管喝茶。朱家老兩口陪著二孩媽幹笑。二孩心裏直為小環的深明大義而舒展,她把這麽大一樁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慪氣。從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環並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們。
  小環的圓臉上總掛著兩個潮紅的腮幫,一對微腫的單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裏麵,因此什麽時候見她,她都是一副剛剛醒來的樣子。她嘴巴很厲害,但也特別愛笑,笑起來左邊腮上一顆酒窩,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顆包著細細金邊的牙齒。二孩討厭任何鑲金牙的人,不過在小環臉上,那顆牙在她的笑顏中一閃一閃,倒沒敗壞她的容貌。二孩認為小環不是美人,但她特別容易討人喜歡,對誰都親親熱熱,罵人也不減親熱勁。
  小環父母拿出一包烙餅,說夠他們仨路上當午飯吃了。
  小環說:“誰們仨?誰和他們一塊回去呀?”
  她母親在她頭頂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帶回婆家的東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環這才擰著脖子,斜著下巴進屋去。一分鍾時間,她已經出來了,頭上紮著頭巾,棉褲綁腿也打好了。她當然是早早把東西收拾好了:聽見二孩和他母親進門,她已經把該帶的東西歸攏到了一塊。二孩很少動作的嘴唇稍微翹了翹,他覺得小環還挺給他省事的,胡鬧、收場都恰到好處。
  
  第二章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環起床上廁所,發現大門的門閂開著。那時天剛亮,小環猜不出誰會那麽早出門。昨晚一場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環看見雪地上的腳印從東屋起始,進廚房繞了一下。再伸向大門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媽和小日本婆。
  小環回到屋裏,晃醒二孩,對他說:“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睜開眼。二孩從不問“你說什麽”,他把那雙駱駝眼睜到極限,就表示他認為你在胡扯,但他想讓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媽好茶好飯喂了一頭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歸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來。他不在乎小環在一邊滿嘴風涼話,說他還真饞那小日本婆,看來她小不點兒年紀,還挺會調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褲棉襖,一麵問:“你跟我爸說了嗎?”
  她隻管說她自己的。她說七塊大洋,睡了幾十次,那是羅鍋子臥軌,直了(值了)。鎮上有幾家暗娼開的酒店,宿娼一晚還要好幾塊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張臉,對她說:“你閉嘴吧。下雪天的,凍死了人咋辦?!”
  他說著往門外走,小環在他背後叫道:“急成那樣?別一跤把牙磕掉了,親嘴兒跑氣兒!”
  二孩媽查了查東西,發現小日本婆除了帶走幾個玉米餅之外,什麽也沒拿。穿的衣服還是跟著她裝在口袋裏來的。都記得她當時仔細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褲褂,又仔細用鐵茶壺底把它們熨平,疊好,那時她就在準備逃跑的行李呢。一整個冬天,鋪天蓋地的大雪下麵,她逃跑的念頭都沒凍死。
  張站長說:“這小日本婆,還不稀罕穿咱中國衣服呢。看不凍死她!”
  二孩媽拿著那件紅底藍花的棉襖發愣。相處半年,她待她也像半個媳婦,怎麽這麽喂不熟?紅底藍花棉襖上麵,還擱著兩雙新布襪子,是小環給的,人家一點情也不領。張站長戴上帽子就要出門。二孩也趕緊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環叼著煙,靠著門框,一臉看好戲的壞笑。二孩從她身邊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邊一趔趄,動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開一頭撞出欄的大牲口。
  張站長和二孩順著腳印走到鎮子口,腳印匯入了馬車騾車的車輪印。父子倆手插在袖筒裏,不知接下去再往哪裏找。最後兩人決定分頭去找。二孩心裏火透了,倒過頭去怨恨父母:他們怎麽會吃飽飯撐的找虧來吃?!一個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為了她,他們一家子吵過多少嘴?現在孩子連影子也沒見,他二孩有一輩子的難聽話要聽,朱小環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圓房也沒去除半點陌生。第一次圓房他聽見小日本婆哭了。開始他覺得這事是為爸媽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來。她哭什麽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負她。給臉不要臉,輕手輕腳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獸行似的,那不如給她來點獸行。他很快結束了,她哭得嗚嗚的,他費了很大勁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剛長出的頭發,問她到底委屈什麽。
  後來的幾次他發現她躺得像個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下頦翹著,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脫下衣服,他突然意識到脫她衣服的動作很下作,很賤。她就是想把他弄那麽下作。她把自己裝斂得嚴嚴實實,躺成一具僵屍,讓他剝下她衣服時有種禽獸不如、奸屍的感覺。他氣瘋了,心想,好吧,我就禽獸不如。她的父親、哥哥對中國女人就這麽禽獸不如。
  隻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踐她耗盡了體力,本來想從她身上移開,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氣。他感到她一隻手上來了,搭在他背上,輕輕地摸了摸。那隻手又軟又膽小。他想起頭一次見她時,他看見她那雙孩子氣的手,手指不長。他更沒有力氣了。
  這時二孩走到安平鎮的小學校門口。時候還早,學校操場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獲地向那個校工打聽了一句,是否見到一個日本女孩子走過去。
  校工說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個日本女孩,但他看見一個留著雞毛撣子頭的年輕人往鎮外走。穿和尚領衣服?對,和尚領。半截褲腿?是,半截褲。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麽線索都沒找著。張站長去了保安團,找到了另外十來個日本婆的下落。有兩個給賣到附近村子裏,張站長到村裏探訪,發現那兩個日本婆嫁的雖是窮光棍,但好歹過成了兩口子,肚子也大起來了。看來她們和張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沒什麽串通。
  接下去的兩天,二孩和父親又往遠處的幾個鎮子跑了跑,仍然一無所獲。第六天晚上,小環到鎮上一個女友家去串門回來,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裏走,一麵揚開嗓門叫道:“回來了回來了!外頭不好打食兒,餓掉了膘又找咱喂來了!”

 小日本婆聽不懂小環的話,但她的嗓音聽上去像過年一樣熱鬧,她便停止了倔強,由她一直把她扯進堂屋。
  二孩媽正在炕桌上獨自摸牌抽煙,聽見小環的叫聲僅穿著襪子便跳下炕。看見進來的人又細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揚著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環,去站上告訴你爸,叫他趕緊回來一趟!”二孩媽支使兒媳婦。
  “在門口待著,不敢進來,知道自個兒做虧心事了是不是?”小環對小日本婆說。
  小日本婆看著小環,若不懂小環的話,小環的厲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這時從西屋過來,母親馬上說:“行了行了,要說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飯的時候,張站長回來,拿出一張紙,對二孩說:“喏,你寫:你為啥跑?他們小日本都認咱的字。”
  二孩照辦了,隻是把“啥”改成了“什麽”。小日本婆看了看紙上的字,不動,耷拉著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說。
  “肯定懂……”張站長說,眼睛盯著一大堆頭發下的臉。
  “別問了。還用問?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唄。”二孩媽說。她夾了塊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裏,筷子不落,直接又夾了一塊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環碗裏。她正玩著一杆看不見的秤,秤砣、秤盤是二孩的兩個女人。
  張站長說:“二孩,你再寫:那你為啥又回來?”
  二孩一筆一畫地寫下父親的審問。
  小日本婆讀完了,仍然不動,耷拉著眼皮。
  小環說:“這我都能替她說:餓壞了,偷出去的玉米餅子吃完了,就回來了。你們又蒸玉米餅沒有?多蒸點,這回指望背著它吃到哈爾濱呢。”
  小環一說話,小日本婆就抬起臉看她。兩隻眼睛長得好,特別亮。她看小環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她不懂小環的話,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賞她。小環第一次見她,嘴就沒停過,拿一條頭巾給她,會說:“趕不上你們日本鬼子的頭巾好看,是不是?湊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給你嗎?”給她一雙棉鞋,她也會數落:“白撿一雙鞋,湊合穿,別嫌舊,想穿新的自個做。”每回小日本婆都兩眼發亮地看著她熱情洋溢地發牢騷、出怨氣,然後給她鞠躬,謝謝她的饋贈。
  一晚上誰也沒從小日本婆那裏掏出任何實情來。第二天晚飯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張紙恭恭敬敬鋪在大家麵前。紙上寫著:“竹內多鶴,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鶴懷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認識字的二孩媽用胳膊杵杵張站長,張站長不做聲。她杵得越發焦急。
  小環說:“媽,她有了。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嗎?”二孩媽問。
  “你咋這麽說話呢?!”二孩嘴唇不動地凶了母親一句。
  “二孩,你問問她,幾個月了?”二孩媽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懷上。”張站長說,“她跑出去,發現有身孕了,趕緊跑回來了唄。”
  “沒見她犯惡心,吐啊,什麽的……”二孩媽說,還不敢相信。
  “咳。她心裏有數唄。”張站長說。
  小環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廢物,心太軟,為“父母、哥、弟、妹亡”那幾個字心裏正不得勁。叫竹內多鶴的小日本婆是個孤兒,才十六歲。
  “孩子,快吃吧。”二孩媽把一個高粱饅頭抹了點大醬,又夾了一截雪白的蔥,塞在叫竹內多鶴的小日本婆手裏,“懷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陸續拿起筷子。誰都不想說話。盡管每個人都想說: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麽死的。
  從那個晚上,小環和二孩都鬆了口氣。孩子懷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兒去了。夜裏二孩把小環摟進懷裏,小環不當真地反抗他,一邊小打小鬧一邊說,他從小日本婆那兒吊起胃口,不過是拿她朱小環充饑。二孩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辯解,沉默而熱烈,讓小環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饑,他對她“饑”得厲害。
  小環睡著了,二孩卻一直醒著。他想“多鶴”這名字古怪,但寫著好看。他想他以後會把這個名字叫順嘴的。他翻了個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塊青白色。他想,多鶴這個陌生的東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會再那麽難以熟識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個半夜,是個女孩。分娩很順利,產婆是從縣裏請來的,懂一些日本語。張站長到縣城醫院花大錢請半個東洋人的產婆自有他的盤算。他不願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從誰肚子裏出來的。多鶴的肚子剛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裏不出門了。小環回到娘家住了四五個月,直到孩子滿月才回家。人們再看見小環,就見她抱著披桃紅鬥篷的嬰兒招搖過市。問她哪兒來的孩子,她會說:還用問?當然是早上拾糞拾來的!要不她就說:刨人參刨出來的!假如說孩子長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對了,醜媽養個挑花繡!有那刻薄的說:小環,怎麽閨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嗎?像我還不讓媒婆操爛了心?天下有幾個張二孩那樣的大傻瓜!
  小環從娘家回到張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媽的小腳邁著喜洋洋的碎步跑來,叫小環快去看看剛滿月的大胖閨女。
  “二孩在她那兒吧?”小環問道。
  二孩媽當然明白兒媳婦的意思,小腳生風地趕緊退出去,一會兒二孩就被叫了來。
  “你使那麽大勁白使了,弄出一個賠錢貨來。”小環說。
  二孩本來滿心歡喜來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話出來,把他堵在了門口。他轉身要走,小環叫起來:
  “又去哪兒啊?”
  他頭也不回地說:“接著使勁去呀!”
  小環把他一把拖回來,惡狠狠盯著他半閉的駱駝眼。他就那麽讓她盯,盯了一會兒,小環給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點調情探問,又有一點譴責怨怪。二孩二話不說,一巴掌打回來。小環明白丈夫沒有喜愛上多鶴,他理直氣壯,絕不吃她一記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環都沒去看孩子。從她的窗子,能看見多鶴在院子裏過往,步子急急的,頭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髒水出來,就是端一盆熱水進去。多鶴的胸脯沉甸甸的,臉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態、姿態都和生孩子前一樣,隨時要給人鞠躬,但小環覺得她的神態、姿態和過去截然不同了。這是個自以為有人撐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來回走動,她儼然當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張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領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後特有的那種大太陽。小環像往日一樣十點多鍾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煙。院子裏的木屐聲從北屋一直響到鍋爐房,然後又好大一會兒沒有動靜。家裏隻有多鶴和小環,算上剛滿月的閨女是兩個半女人。小環穿上衣服,披了一塊披肩,仔細地梳著頭發。然後她走到院子裏,抽下披肩,把碎頭發和頭皮屑抖下去。這時她聽見鍋爐房有人哼小調。日本小調。她湊到鍋爐房的窗子上,看見裏麵雪白的熱氣蒸騰著一大一小兩團粉紅的肉體。用來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軍鋁鍋,是日本投降之後扔在火車站的。鋁鍋夠深,卻不寬大,多鶴在盆上架了個凳子,讓長條凳橫跨在兩邊盆沿上。她抱著孩子坐在凳子上,從鍋裏舀水給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舉著葫蘆瓢,把水澆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燙,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個挺,那小調也冒一個尖聲,像是小女孩被撓了癢癢,笑岔了音。熱水經過了她的身體,調合了她的體溫,才落到孩子身上,於是水一點也不讓孩子怕。孩子當然不會怕,孩子在她母親肚子裏的一包熱水裏泡了十個月呢。十點多的太陽還在東邊,拆去煙囪的牆留了個圓窟窿,從那裏進來的太陽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個地上的月亮。孩子貼在母親胸口上,安詳極了。多鶴的身子脹鼓鼓的,不僅是兩個奶子讓奶汁灌得要爆開,她整個身子都圓圓飽飽,灌滿奶汁,一碰就要流出來似的。這樣的母子圖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麵塑的、瓷燒的……
  她看見多鶴彎腰拿了一塊毛巾,把孩子裹了進去。她趕緊往邊上一閃,她可不願意多鶴發現她這麽眼巴巴地看她們。多鶴沒有看見她——她嘴裏哼著的小調順暢連貫,證明她顧不上看任何東西。她水淋淋地站起來,走到五月陽光塑成的柱子裏。一個濕漉漉的小母親,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沒差多少,肚臍下麵一根醬色的線,直插進兩個大腿間的一大蓬黑絨毛裏。那裏長了有小半個腦袋的毛發,而多鶴腦袋上長了兩個腦袋的頭發。她的族類是個蠻夷的多毛的族類,因此在小環眼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小環的身子深處一陣奇怪的扭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見的惡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惡心。這陌生族類的小母親不知羞恥的身子讓小環看見了女人是什麽。她從來沒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麽。她自己作為女人是當局者,當局者迷。現在像是站在局外,看著窗內一個小小雌獸般的女人。小環苦死了。心裏沒一個詞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順序起來,鋪排成一個意思。她抓撓不住的意思,讓個能讀會寫的人來鋪排,大概會順序出下麵的意思:她正看著的,是個女人透頂的女人——灌足漿汁的皮肉把凸處不知羞恥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處叵測地收斂,黑暗下去。那是個黑絲絨的誘陷,黑得像謎一樣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誘陷了多少獵手?它可不平白無故誘陷,它的誘陷全是為了最終能分娩出這麽一團粉紅的小肉肉。
  小環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誘陷進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這團小肉肉裏。小環不知是妒忌還是動了感情,心裏和身上都一陣虛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實來,還要這誘陷做什麽?正如小環她自己,兩腿間是塊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節這天,小環才第一次正式看見孩子。
  這天她剛起床,二孩抱著孩子進來,說多鶴想給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紅豆團子,在夥房裏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會兒孩子。
  小環一看他的樣子便說:“你是抱個冬瓜嗎?有你這樣抱孩子的?”
  二孩換了個姿勢,更使不上勁了。小環一把奪過繈褓,把孩子擱在她兩臂窩成的搖籃裏。她看看白胖的女嬰,雙下巴雙眼皮,才兩個月大已經活得很累了,懶得把眼睛全睜開。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麽就給搬到這女嬰臉上了,還有鼻子,還有那雙眉。小環輕輕從繈褓裏扒拉出一隻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頭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沒有這麽長的手指頭,這麽結實、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著孩子已經盯了半小時,小環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時不抽煙的。她的手指尖描著孩子的額頭、眉毛。她最愛二孩的一雙眉,不濃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頭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著了。真是個不勞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駱駝。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讓小環疼。二孩的哪一處又不讓小環疼呢?隻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認,對自己也不承認。小環太好強了。
  隨後小環總是讓二孩把孩子抱過來。孩子最打動她的一點是乖。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好哄的孩子。兩句兒歌一唱就樂,五句兒歌就睡著了。她想自己怎麽這麽沒出息,人家的孩子抱著抱著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這天全家給孩子取名,不能總是“丫頭、丫頭”地叫。一個名字取出來,二孩就把它用毛筆寫下來。總是取不上一個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張紙寫滿了毛筆字。
  “叫——張淑儉。”張站長說。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學名叫張良儉。
  “不好聽。”二孩娘說。
  “好聽!怎麽不好聽?”張站長說,“跟張良儉就差一個字。”
  二孩娘笑了,說:“張良儉也不好聽。要不怎麽從小學校到中學校,誰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來!”張站長說。
  二孩從頭到尾看著紙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裏土氣。多鶴走進來。她剛才在隔壁給孩子喂奶。多鶴從來不當人麵敞開懷。她看看每個人的臉。
  小環叼著煙說:“看什麽呀,正說你壞話呢!”她咯咯直樂,多鶴更是把一張張臉看得緊。她把煙杆從嘴裏拿下來,敲打著煙灰,笑嘻嘻地對多鶴說:“隻要你一背臉,我們準數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環別瘋了,多鶴那麽看著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麽。
  張站長又去翻字典。他當年是翻《論語》才給二孩翻出良儉兩個字來。這時多鶴吐出幾個字來,人們都看著她。多鶴和這家人從來不用語言相處,隻是常聽到她用日語給孩子唱歌。多鶴又把那幾個日本字說了一遍,然後眼睛很亮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二孩把毛筆遞給她,又遞給她一張紙。她偏著腦袋,抿著嘴,在紙上寫下“春美”。

“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張站長問二孩。
  “那不能叫咱張家孩子小日本名兒。”二孩娘說。
  “隻興小日本叫‘春美’?”張站長凶他老婆,“他們還能占領咱這倆中國字呀?”
  多鶴看看老兩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見張站長這麽凶狠。
  “日本字就是從咱這兒拿去的!”張站長指點著紙上的字說,“我還偏叫春美!他們拿去了,我給它拿回來!都別吵吵了,就這麽定了。”他甩甩手,出門接火車去了。
  從此小環沒事就抱著孩子出去逛。該喂奶的時間,她把她抱回家,喂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細皮白肉的臉曬黑了,兩個腮讓風吹出兩片皴紅,漸漸也不那麽安靜了,剛剛長牙的嘴裏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囉嗦。鎮上的人老遠就能看見小環懷裏那件招展的桃紅鬥篷。
  有一天二孩媽去鎮上辦事,看見小戲園子門口的台階頂端坐著個大人,躺著個孩子。走近了,看見小環和孩子都在睡午覺。
  二孩媽從來讓媳婦三分,這時小腳一跺便叫喊起來。她說小環難道是想讓孩子順著台階滾下來,跌得七竅流血嗎?小環醒了,抱起孩子,拍打著桃紅披風上的塵土、瓜子殼、紙煙蒂。一向占婆婆上風的小環這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二孩媽把孩子奪過來,事也不辦了,小腳擂著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鍾後小環回來了,完全不是在鎮上張口結舌的樣子,對婆婆的責罵回過味來了。是把她當後媽指責嗎?是說她天天抱孩子出門為了把她摔個七竅流血嗎?小環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讓誰指到腦門上罵,何況她對這孩子沒有絲毫歪心眼。
  “你把話說明白了:誰想把這丫頭片子跌個七竅流血?!”小環說。
  小環嫁到張家和婆婆從沒大吵過。這回誰也別想攔她了。二孩去地裏鋤草,張站長去巡道,把多鶴也帶去幫著撿鐵道上的垃圾。
  二孩媽手指頭指著她:“那台階是讓孩子睡覺的地方嗎?”
  小環把二孩媽的手指頭往旁邊一推,說:“我就讓她睡那兒了,怎麽著吧?”
  “那你就存心要讓孩子滾下來摔壞!”
  “你怎麽把我想那麽好啊?我想讓她摔死還費那事?自打她兩個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兩條腿一拎,頭衝地一撒手,我還等到現在幹嗎?!”
  “問你呀!你想幹嗎?!”
  小環眼淚一下子上來了,她獰笑一下:“我……我想幹嗎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給宰了!我肚裏掉下來那條小命還沒人償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著,我就是要替我沒見天日的孩子索他們一條命!”
  二孩媽知道小環潑,但從來沒領教她的毒勁。她本來是怪罪她的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階上,現在看她一雙埋在厚厚的腫眼泡後麵的眼睛完全野了,說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幹出什麽渾事來。
  這時二孩回來了,氣喘籲籲的。
  “幹什麽呢?!”他大聲說道,“一裏路外就聽見孩子哭!”
  “半拉兒小日本的丫頭片子,把你們稀罕的!傳宗接代!讓殺人放火的日本雜種傳去吧……”小環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朗朗叫罵。
  二孩幾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進了他們自己屋,上半身還擰在門外,臉上還是帶些狂喜。
  “小日本還沒把你們禍害夠?現在還請進家門來下狼崽子……”
  二孩終於把小環整個人拽進了門,把門狠狠關上。他奇怪母親怎麽會忘了,小環在這種時候能夠理會嗎?他自己對癱在地上哭鬧的小環半閉上眼,走到炕前,脫了鞋坐上去。他對小環的罵和鬧都是不聽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煙抽完,小環果然隻剩下抽鼻子聲音了。他還是不朝她看。
  “過不了。不過了。”小環喃喃地說,顯然發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裝了一鍋煙,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穩穩一擦。
  “現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準定連撈都不撈我,準定連繩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張良儉?”
  二孩看看她。她已經爬起來,渾身拍土了。
  “我說得對不對?你才不拿繩子撈我呢!”小環說。
  二孩皺皺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為啥呀?”
  二孩抽一口煙,吐出來,眉梢一挑,表示對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裝回口袋裏,扔出去的時候。孩子不覺著媽沒了,她早早跟我親上了,把我當她媽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閉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環臉上搜尋一會,他眼睛仍回到半睜半閉,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動。小環看出他被她的話搞得心神不寧。小環你真是這個意思?二孩在心裏自問自答,說不定你就是說說讓嘴皮子舒服。
  小環看二孩的樣子,給她磨壞了,一隻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幫子。二孩躲開了。二孩的躲讓小環害怕也傷心。
  “你說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裝到山上,一放。你說了沒有?”小環說。
  二孩還是隨她的便,愛說什麽說什麽。
  “等她給你生下個兒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閉的眼皮下忙著呢,腦子在那對眼珠後麵忙著呢。小環全看得出來。假如她這時說,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會踏實些。不過她偏不說。她自己也糊塗了,她是在說鬥氣話還是借著鬥氣吐真言。
  小環又逛到鎮上去的時候,人們見她給大胖閨女戴了頂小草帽,是用新麥秸編的。小環手巧,就是人懶一點,隻要不勞她的駕,給她吃什麽她都嘻嘻哈哈、罵罵咧咧湊合吃。不過她也有來勁的時候,勁頭一上來能幫鎮上的小館包出十多個花樣的包子。張站長家人人幹活,沒有老爺、夫人,隻閑養著小環這麽個少奶奶,隻圖她高高興興一盆火似的走哪兒熱鬧到哪兒。人們見大胖閨女頂個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說:“丫頭越長越像小環!”
  “你罵我還是罵她?”小環問。

“丫頭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見亮了!”
  “什麽丫頭丫頭,我們也有個學名啦,叫春美。”
  背地裏,人們的嘴可不那麽老實。“春美是咱中國人的名字嗎?”
  “聽著怎麽有一點兒東洋味?原先我認識一個日本女教書先生,叫吉美。”
  “張站長買回去那個日本小娘兒們哪兒去了?咋老不見她出門呢?”
  “別是專門買了拴在家裏下崽的吧?”
  這天晚上,小環見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裏擦洗,皮都給搓紅了。每回他這樣沒命地擦洗,小環就知道他要去幹什麽。二孩不願意髒著上日本婆的炕。春美過了一周歲,已經給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該是懷第二胎的時候了。小環抽著煙,瞅著他哧哧直樂。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裝張張嘴,不好啟口,又衝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兒,就那點人味兒好,還給它洗了。”小環說,“是她讓你好好洗洗?你該告訴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國人光溜,用不著那麽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做聾子。
  “又是你媽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塊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準是她背著我撩褂子給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裏投著手巾,“你把丫頭的藥給喂了,別光耍貧嘴。”他照例把她打趣過嘴癮的話一下子勾銷,“咳嗽不見輕呢。”
  每回二孩去多鶴那兒過夜,丫頭就由小環帶著睡。丫頭咳一夜,小環就醒一夜。她醒著又不敢抽煙,夜變得很苦很長。小環其實歲數不小了,二十七歲,不再是動不動“不過了,另嫁一個漢子去”的年齡。她有時候梳頭從梳妝匣的小鏡子裏看自己,覺得那裏頭的圓臉女子還是受看的。有時聽人誇獎“小環穿什麽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環怎麽總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點骨頭發輕,覺得張家真惹急她,她還真敢一咬牙“不過了”。小環長著美人頸、流水肩,十指如蔥白,長長的黃鼠狼腰是這一帶人最豔羨的。小環的臉不是上乘的美人臉,但看順了也風流。每到她頭腦一熱,對自己相貌的估價又會誇大,真覺得她能把她跟張二孩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個漢子開一局新牌。自從多鶴被買來,她常常這樣想。
  不過到了深夜,猶如此刻,她會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張二孩多好。張二孩是個讓她離不開舍不下的人。再說普天之下也隻有張二孩能對付她,她這樣一個人,讓誰受去?她和張二孩是太配對兒了。她走了,把張二孩留下,便宜多鶴那個日本小娘們兒,日本小娘們兒怎麽會像她小環一樣把二孩看得渾身是寶。他一舉一止,打個哈欠挑挑眉毛裝一鍋煙夾一筷子菜都那麽好看,多鶴能看出那些好看來嗎?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處對她全是白費。夜深人靜的時候,朱小環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過了”的念頭,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頭。丫頭是不管你這個家由多少個冤家對頭組成,她就那麽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們稀裏糊塗連到了一塊兒。這個家裏的人彼此間不便親熱,借著丫頭把感情都傳遞了。小環從來沒料到自己會如此愛一個孩子,她沒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把她當半個二孩在愛。看見她嘴唇、眼睛動出二孩的影子,她心裏就一陣陣地熱,她把丫頭緊緊地抱起,緊得似乎要把丫頭揉進自己肉裏,緊得丫頭會突然恐懼“哇”的一聲嚎起來。正如此刻,丫頭在懷裏,魚死網破地哭。
  小環一驚,趕緊拍哄孩子,滿心疑惑:為什麽愛一個人愛到這樣就不能自己?就要讓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讓她(他)知道這疼就是愛?或者這愛必須疼?她把又睡著的丫頭輕輕放回炕上。小環不去想這時二孩和多鶴在做什麽,是不是完了好事一個枕著一個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從來不知道——知道了也會不相信二孩對多鶴的真實態度。
  這態度在二孩知道多鶴無依無靠的身世之後有了一點改變,但不是根本改變。他每回來多鶴房裏都像是犧牲,既犧牲多鶴又犧牲自己。隻為那樁該死的傳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來的第一件事是熄燈。不熄燈兩人的臉不好擺置。多鶴現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殮一樣。她會一聲不響在黑暗裏寬衣解帶,拔下頭發上的發夾——她的頭發披下來,已經能把她大半個脊梁遮蔽在下麵。
  這天晚上二孩進來之後,聽她摸索著走上來。二孩全身肌肉都繃緊了:她要幹什麽?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從她來到張家院,屋裏的磚地給她擦得跟炕似的,隨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褲腿,往下摸,摸著了鞋。二孩的鞋很簡單,用不著她來脫。不過二孩沒有動,隨她張羅。她把他的鞋襪脫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聽見棉布和棉衣相搓動的聲音。她解開了外衣、內衣。其實也多餘,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閑事,而二孩來,隻辦正事。
  多鶴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個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圓滾滾的,兩胯也大出許多。二孩聽她輕輕叫了一聲。他放輕一點。他的變化是他再也不想讓這個孤苦伶仃、身陷異國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從來不敢想未來。一旦生了兒子,他們是否繼續收容這個舉目無親的日本孤女。
  多鶴的手很膽小,擱在他兩邊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層熱汗。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兩隻孩子氣的手,有時在飯桌上看見它們,他會突然想到夜裏的這一會兒。它們總是會膽小地試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額。她多麽可憐巴巴地想認識他。多鶴隻和張站長、二孩媽、丫頭大笑。她笑起來甚至比小環還要開懷,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腳踢、披頭散發。其實二孩媽和張站長是被她的笑給逗笑的。他們也搞不清她是被什麽逗笑的。她沒辦法講出她大笑的由頭。看見她笑,二孩會想,這樣一個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這麽好?她的全家是怎麽沒的?二孩又會暗暗歎息,恐怕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多鶴的手柔軟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兒睡覺。他突然聽她說:“二孩。”
  音調不對,但基本上能聽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二孩。”她又說,聲音大了點,受了他剛才那聲“嗯”的鼓舞。

他又說:“嗯?”他已經發現她毛病在哪兒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學大家的口齒“二孩兒”,兩個卷舌音放在一塊,就被她說成了“餓核”。還錯了音調,聽上去像“餓鶴”。最後讓她自己滿意的是“二河”。
  她卻沒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著了,她下文來了,說:“丫頭。”很古怪,聽著像是“壓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顯擺她的中國話。她比她的歲數更年幼。丫頭。丫禿?丫頭。壓豆……二孩翻了個身,把後腦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這裏。多鶴的手又上來了,這回沒那麽膽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錯。”她說。
  二孩嚇一跳。這句話她是學他父親的。張站長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車,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時間,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話就是“天不錯”!對他一個鐵道線上的員工,“天不錯”是個重要的事,天不錯車就能準點從車站上過去,他不用在車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細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紀越來越惹他牢騷滿腹。
  “天不錯?”她希望二孩給他點表揚或者糾正。
  “嗯。”
  “吃了沒?”她說。
  這回二孩動容了。他差點笑出來。托二孩父母辦事的拎著禮物進來,二孩媽一手接過禮物嘴裏就是一句:“吃了沒?”隻是多鶴不會說“吃”,她說“嘁”,連起來是“嘁了咪”,乍一聽還是日本話。
  “湊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馬上聽出這是小環的詞兒。小環事情做得再地道,別人怎麽誇她,她都會說:“咳,湊合吧。”如意不如意,樂嗬不樂嗬,飯好不好吃,她都是滿口“湊合”。有時候她情緒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裏都劃拉一遍,也是口口聲聲地說“湊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沒完,那就都別睡了。第二天還得幹活。
  她的臉朝著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說:“俄亥,餓孩,二河……”
  他緊緊摟著自己,給她一個後腦勺。第二天他跟父親母親說起這事。
  父親抽完一袋悶煙說:“不能讓她學會中國話。”
  “為啥?”二孩媽問。
  “咋能讓她學會中國話呢?!”張站長瞪著老伴。這麽明白的事她腦子都繞不過來?
  二孩心裏清楚父親的意思。多鶴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會了中國話她跑起來多方便。
  “你能擋住她學話?狗和貓一塊兒住長了都得喵嗚!”二孩媽笑眯眯地說。
  “跑也得先給咱把兒子生下來。”張站長說。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媽還笑眯眯的。
  三個人都悶聲不響地各自抽煙。
  從此二孩再去多鶴屋裏,她總是跟他不著邊際地蹦出幾個中國字。“不得勁”、“一邊去”是跟小環學的,還有“美死了”、“哎呀媽呀”都是小環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鶴都搬進自己嘴裏。不過得用力聽,才能發現那都是中國話。二孩連“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試探,自己回答。二孩隻是加緊了辦事效率,一夜好幾次。他心裏惱恨自己父母,一聲不吭也知道他們在催促他。
  多鶴卻把事情看錯了。她以為二孩對她熱起來了,有時白天偶爾碰見他,她會紅著一張臉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發現她竟那麽陌生,她在這種時候表達這層意思的笑和中國姑娘那麽不一樣。而怎麽不一樣,他又說不出。他隻覺得她一笑,笑得整個事情越發混亂。
  這種混亂在夜裏變成她越來越大膽的手。竟然發展到他忍無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擱在她細嫩得有點濕澀的肚皮上。他的手還在猶豫要不要擺脫開,她的手已經把他的手按在她圓乎乎的胸上。他動也不敢動。假如他抽手,等於罵她下賤不要臉,不抽手她會以為他喜歡上她了。小環擱在那兒,他怎麽能喜歡上她?
  沒有小環,他也不能喜歡上她。
  那時父親還在虎頭站上當巡道工,哥哥大孩認識了一幫山林裏的共產黨抗日遊擊隊。十五歲的大孩帶著弟弟去領遊擊隊的傳單,再給他們往火車上散發。剛到虎頭鎮,就看見日本兵綁了兩個遊擊隊員,衣服褲子都被扒了,露出纏在腰上腿上的傳單。鬼子把他們晾在鎮子郵局門口,殺也不好好殺,用滾開的水從頭往下澆。幾桶開水潑出去,把人的皮肉和傳單都泡糟了。那以後沒多久,大孩就不見了。
  父母白白養活了大孩一場。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淚,他也不準自己喜歡上這小日本婆兒。
  日本兵在周圍幾個村子都殺過人放過火,在銅礦上為了殺抗日分子把幾十個礦工都封在礦道裏炸死了。鎮上住過的日本女人多達五、六人,連日本狗都明白中國人不叫人叫亡國奴。安平鎮小火車站上有一次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車誤點,她們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臉盆拿來尿尿,幾個人用傘遮住中間一個蹲下的,一邊尿一邊笑,等火車的中國漢子她們是不必避諱的,因為人不必避著騾子、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別讓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幾個日本兵哇哇叫,唱著醉不成調的歌,他們前頭,那個騎牛的中國女子從牛背上摔下來了。等他們趕到跟前,她厚厚的綠色棉褲襠間一攤紫黑。紫黑濕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紅。女子的頭發耷拉下來,頭發下有張白紙似的臉。女子不顧日本兵圍上來,兩隻手塞在兩腿中間,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們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們晃晃悠悠,接著唱醉得不成調的歌,走開去。看見這一幕的人不認識小環,就這樣把這一幕一遍遍講給後來圍上來的人。二孩是抱著小環飛跑的時候,那人飛跑著跟在後麵,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事情告訴他的。
  二孩怎麽能準許自己喜歡上日本小娘們兒多鶴呢?
  她是可憐,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不過……該!
  想到這個“該”字,二孩心裏疼了一下,不知為誰疼。為多鶴疼,還是為他能對多鶴這麽個可憐女子發這樣的狠而疼,還是為他自己和小環疼。沒有日本兵追趕,小環不會跳到牛背上,讓牛摔下來,把他們的兒子摔死。小環說得對,多鶴欠她一條小命。至少是多鶴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環一條小命。

二孩怎麽能喜歡上這個日本小娘們兒?!
  二孩一使勁,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還沒開始的事,已經沒勁去辦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褲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鶴跪在炕上,黑黝黝一個影子都充滿失望。
  “二河?”
  他感到剛才握過她一團乳房的手心像趴過一隻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圓了。
  “一邊兒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來。小環說這話的時候是快活無比的,求張站長捎東西的人跟小環逗樂,小環就是一句含笑帶嗔的“一邊兒去”!二孩有時跟小環小聲說句什麽,她做個踢他的樣子,也是一句“一邊兒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鶴人長到了十八歲,腦子卻沒長到。他剛剛點燃一鍋煙,多鶴從背後撲上來,下巴頦抵在他的腦瓜頂上,兩腿盤住他的後腰,腳丫子伸到他前腰。“一邊兒去!”她說著樂著,今晚要把二孩變成她的玩伴。
  二孩從來沒有這樣無奈過。和多鶴,事情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變了,真是很窩囊很詭異。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鬧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來意對她該幹嗎幹嗎。他等她瘋夠,在地上磕磕煙灰,爬回炕上,隻覺得臉上身上到處是多鶴飄來蕩去的一頭長發和她軟乎乎的一雙手。
  他很快睡著了。
  
  第三章
  
  就在從鎮子到火車站的那片麥子地上,一場仗打了一天一夜。一邊要毀鐵道,一邊要奪鐵道,鎮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裏莊稼收過了,一垛垛的麥秸正好用來打仗。第二天清晨,槍聲停了。不久,人們聽見火車叫,說:奪鐵道那些兵贏了。
  小環在家裏悶了一天一夜,悶壞了,端著一碗棒子麵粥,筷子上挑了一個成蘿卜悄悄跑出來。麥秸垛看不出什麽變化,寬闊的田地很靜,完全不是剛剛做過戰場的樣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陣落在地裏的麥粒又一大片飛起。打仗的時候麻雀們不知去了哪裏。田野在這時顯得特別大,遠處什麽景物都像是擱置在天地之間。一棵歪脖子槐樹,一個草人,一個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坐標點。小環並不懂得什麽地平線坐標點,她隻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陣敬畏神靈的呆木。
  東邊天空紅了,亮了,眨眼上來半個太陽。小環看見毛茸茸的地平線上一線金光。突然,她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屍首,斜臥的、仰麵朝天躺著的。戰場原來是這樣。小環再看看一邊的太陽和另一邊還沒撤退的夜晚,這一帶打仗真是個好地方,衝得開、殺得開。
  勝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軍。人民解放軍很愛笑,愛幫人忙,愛串門子。張站長家也來了解放軍,你幹什麽活他們都和你搶。人民解放軍帶來許多新詞語:當官的不叫當官的,叫幹部;巡鐵路的也不叫巡鐵路的,叫工人階級;鎮上開酒店的呂老板也不叫呂老板了,叫間諜。呂老板的酒店過去是日本人愛住的地方,進了酒店大門就不讓穿鞋讓穿襪子。
  人民解放軍們把間諜們、們捆走槍斃了。會說日本話的都做賊似的溜牆根走路。人民解放軍們還在鎮上搭了一個個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學生、招工人階級。將來到了鞍山,煉一個月焦炭,或者一個月鋼鐵能得一百來斤白麵的錢。報名的年輕人很多,鞍山解放了,軍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國的工人老大哥。
  來串門的解放軍看見正拿著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鶴,問她在幹什麽。隻要天好,多鶴天天把每張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裏的繩上抽打。晚上睡覺,張站長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媽說:“多鶴又把棉被打腫了。”
  多鶴看著他們,眼睛亮閃閃的一看就滿是懵懂。解放軍又問她叫什麽名字。二孩媽在棉被那一麵就趕緊幫她回答,叫多鶴。哪個“多”,哪個“鶴”?二孩媽笑眯眯地說:同誌不是難壞了人嗎?她對字就是睜眼瞎。這時候家裏隻有二孩在接待解放軍,小環又把丫頭領到鎮上去了。二孩從夥房提著剛沏的一壺茶出來,告訴解放軍們“多”是多少的多,“鶴”是仙鶴的鶴。解放軍們都說這名字文氣,尤其是在工人階級家。他們對多鶴招招手,叫她一塊過來坐坐。多鶴看看解放軍們,又看著二孩,忽然對解放軍們鞠了個躬。
  這個躬鞠得解放軍們摸不著頭腦。鎮上也有人給他們鞠躬,不過跟這個完全不一樣。怎麽不一樣,他們也覺得不好琢磨。
  一個叫戴指導員的解放軍說:“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媽說:“虛十九……她不大會說話。”
  戴指導員轉臉看見二孩正低頭摳著鞋幫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們和小環熟,知道小環和二孩是兩口子。
  “是妹子!”二孩媽說。
  多鶴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邊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談話,她“劈劈啪啪”抽打的聲音在院子磚牆磚地上直起回音。
  “日偽時期這兒的小孩都得上學吧?”戴指導員問二孩道。
  “是。”
  二孩媽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後麵說:“他這個妹子是個啞巴!”她說著便咧開嘴直樂。你把她當成說笑話也行。
  解放軍們把張站長家當成最可靠的群眾基礎。他們向張站長講解了他是個什麽階級——是個叫做“主人公”的無產階級。所以他們先從張站長家開始了解附近村子的情況,誰家通匪,誰家稱霸,誰家在日偽時期得過勢。張站長跟二孩媽和二孩嘀咕,說這不成了嚼老婆舌頭了?他覺得什麽都能沒有,就不能沒有人緣。對這些村子的老鄉們,得罪一個就得罪一串,祖祖輩輩的,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因此張站長常常躲出去,讓二孩媽和二孩都別多話。
  解放軍們這天來是向張家介紹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們告訴張家的人土改已經在東北不少農村開始了。
  當天小環從鎮上回來,說你們不嚼老婆舌頭,有人嚼得歡著呢。其實戴指導員來串門之前就聽說了多鶴的事。鎮上早有人把買日本婆的人家舉報給解放軍了。
  張站長在晚飯桌上耷拉著臉,一句話沒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掃了桌上每一張臉,把一歲多的丫頭也掃進去。

“‘對誰也不能說丫頭是誰生的。”他說,“打死都不能說。”
  “是我生的,”小環嬉皮笑臉,突然湊到吃得一頭大汗、一臉饅頭渣的丫頭麵前,“是吧丫頭?”她又對大夥說,“趕明給丫頭也包個小金牙,敢說她不跟我一個模子裏倒的?”
  “小環你有沒有不鬧的時候?”二孩嘴不動地嗬斥她。
  “買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媽說,“附近幾個村不都有人買嗎?出事不都出事嗎?”
  “誰說要出事呢?是怕萬一出事唄。他一個政府總有他喜歡的有他硌厭的,就是怕這個新政府硌厭咱家這樣的事唄。弄個日本婆生孩子,二孩還有他自個兒的婆子,算怎麽回事?”張站長說。
  多鶴知道一來一往的話都是在說她,人人事關重大的表情也是因為她。兩年多來她能聽懂不少中國話,不過都是“多鶴把雞喂喂”、“多鶴煤坯幹了嗎”之類的話。這種又嚴肅又快速的爭執她隻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個詞,後麵一整條句子都錯過去了。
  “那當初您幹嗎了?”小環說,“不是您的主意,去買個日本婆回來幹嗎?自打她買回來,咱家清靜過沒有?不如明天就用口袋把她裝到山上去。把丫頭給我留下。”
  “小環咱不胡扯,啊?”二孩媽笑眯眯地說。
  小環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麵虎”——她們吵架的時候媳婦揚開嗓子罵過她。
  “我看咱躲開算了。”張站長說。
  全家人都不動筷子了,看著他。什麽叫“躲開”?
  張站長用手掌把盡是細長皺褶的臉揉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勁。一般他有什麽重大主意出來,總要這樣揉搓一氣,改頭換麵。
  “你們搬走。搬鞍山去。我鐵路上有個熟人,能幫你們先湊合住下來。二孩上煉鋼廠煉焦廠一報名,人家準收。二孩上過兩年中學呀!”
  “一個家不拆了嗎?”二孩媽說。
  “我鐵路上幹了這麽多年,什麽時候都能讓你坐火車不掏錢去看他們。先看看風聲,要是買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沒事,二孩他們再回來。”
  “二孩,出門難,家裏存的老山參、麝香,你們帶去!”二孩媽說。
  張站長白她一眼,她這才後悔說漏了嘴。他們的家底對兒子媳婦一直保密。
  “我不走。”小環說。她一邊說一邊挪到炕邊,趿上鞋,“我上鞍山幹嗎去呀?有我娘家人嗎?有嫚子、淑珍嗎?”嫚子、淑珍是她閑嘮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聽見沒有二孩?”
  小環穿的黑貢緞皮馬甲緊裹住又長又細的黃鼠狼腰,一扭一擺在鎮上是條出了名的身影。
  “鞍山有自丫頭吃糖的王掌櫃嗎?有讓我白看戲的戲園子嗎?”她居高臨下地在門口看著—家人。
  二孩媽看小環一眼。小環知道婆婆在用眼睛罵她“淨惦記好吃懶做的事”!
  “二孩你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抽他的煙。
  “說破大天去,要走你自個兒走。聽見沒有?”小環說。
  二孩突然大聲地嚷:“聽見了!你不走!”
  全家人都傻著眼。二孩又驢起來了。他跳下炕,光著腳走到臉盆架前麵,端起半盆水就朝小環的方向潑過去。小環兩腳跳得老高,嘴皮子卻太平了,一聲都沒吭。一年到頭二孩驢不了一兩次,每到這種時刻小環不吃眼前虧。她在事後算賬從來利滾利。
  小環走了,在門外聽見了丫頭哭,又回來,把丫頭抱起,小心地從二孩麵前走出去。
  “現世的!”二孩媽說,不完全是說小環。
  多鶴這時無聲無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飯放在一個木頭托盤上,走到門口,二孩蹲在那裏抽煙,她站住了鞠一個躬,二孩把她讓過去,她屁股領路地出了門。此刻隻要有一個外人,馬上看出做了剛才這套動作的女子有什麽不對勁。這些動作出現在張站長這樣的家庭裏很不對勁,但張家人完全習慣多鶴,這一套動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張家的二孩和小環在安平鎮上從此消失了。二孩的媽在鎮上今天一個解釋,明天一個解釋:“我們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開廠子。”“二孩在城裏找到事做了,以後吃公餉了。”
  鎮上駐了許多解放軍,全是南方人,這正是個南方北方大交錯大混雜的時刻。鎮上許多小夥子當了解放軍,又往南方開。二孩這時候離開安平鎮,是很潮流的事。
  過了一年,張站長收到二孩一封信,信裏說他們老兩口終於如願以償,得了個孫子。張站長托火車上的人帶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緊急的話: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館照張相,二孩媽想看孫子急得眼睛癢癢。
  毛主席在北京登上天安門宣布成立新中國的第二天,二孩又來了封信。二孩媽看著信紙裏夾著的一張小照,兩行淚和一行口涎流了出來。一個威猛的大胖小子,頭發全衝著天。張站長說他像多鶴,二孩媽氣呼呼地說那麽小個人兒看得出什麽?張站長歎了一口氣。他明白老婆在糊弄自己:對孫子的一半日本骨血死不認賬,似乎就能把孫子的混雜血統給抵賴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腳顛顛地去了鎮上,告訴人們這個孫子差點把小環的命都要了,個頭大呀!一個小時就要呷一回奶,小環都給他呷空了!她邊說邊把一雙眼笑成彎彎兩條縫。隻有曾經和小環在一塊搬是弄非的親近女友們偷偷地說:“誰信呀?小環的部件都毀了,生什麽孩子呢!”
  人們問二孩媽二孩掙得多不多。在煉焦廠當一級工呢,二孩媽告訴大家,一級工吃著拿著還住著國家的房。人們就說:二孩真有福。二孩媽就很有福的樣子把自己編的話都當真了。
  安平鎮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組的時候,張站長又接到二孩的信。張站長已經不做站長了,站長是段上去年底派來的一個年輕人。張站長現在成了張清掃,天天拿著掃帚在車站六張八仙桌大的候車室裏掃過去掃過來,在車站門口的空地上掃得灰天土地。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掃個沒命,他非讓二孩媽給哭死不可——二孩的兒子生了場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這麽大的事,隔一個月才寫信回來。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媽果真把張清掃險些哭死。她把她縫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來,拿出一樣,哭一大陣。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環苦命,哭小日本該天殺,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追她的兒媳,把她的大孫子追掉了。哭著哭著,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沒良心,十五歲從家跑了,不知跑哪兒做匪做盜去了。
  張清掃蹲在炕上抽煙,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兒。那時他們還住在虎頭,他在虎頭車站做鍋爐工,大孩跟一幫山上下來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後來從家裏跑了,他和老婆斷定他是上了山,跟著破壞鬼子鐵道、倉庫、橋梁去了。二孩那時才兩歲。張清掃心想,要是大孩活著,這時也該有信了。
  二孩媽再也不去鎮上了。
  夏天的一個上午,從麥子地中間那條寬寬的土路上來了一輛摩托車,旁邊挎鬥裏坐的人像個政府幹部。摩托車駕著大團塵霧來到張家門口,問張至禮同誌家是否在這裏。
  二孩媽坐在樹陰下拆棉紗手套,一聽便站起來。這些年她個頭小了不少,腿也彎成了兩個對稱的茶壺把,往門口挪著小腳時,站在門外的政府幹部能從她兩腿間看到她身後的一群雞雛。
  “是我大孩回來了?”二孩媽站在離大門丈把遠的地方,不動了。張至禮是大孩的學名。
  政府同誌走上來,說他是縣民政局的,給張至禮同誌送烈士證來了。
  二孩媽這年頭腦子慢,對著政府同誌隻是抿著沒上牙的嘴樂。
  “張至禮同誌在朝鮮戰場光榮犧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尋找您和他父親。”
  “光榮犧牲了?”二孩媽的腦子跟這種消息和名詞差著好幾個時代。
  “這是他的烈士證。”政府幹部同誌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二孩媽伸展不開的兩隻手上,“撫恤金他愛人領了。他的兩個孩子都還小。”
  這時二孩媽的理解力終於從一大堆新詞裏掙紮出來。大孩死了,死在朝鮮,他們老兩口得了個“光榮”,他的寡婦、孩子得了一筆錢。二孩媽哭不出來,當著一個滿口南方話的陌生政府幹部她放不開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歲跑出去,她那時候早就哭過他,哭完就沒抱什麽指望還能活著見到他。
  縣民政局的幹部同誌說張家從此是光榮烈屬。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筆錢,過年還有大油大肉,八月節發月餅,十月國慶發大米。縣裏其他烈屬都按同樣政策優待。
  “幹部同誌,我家大孩有幾個孩兒啊?”
  “哎喲,我還不太清楚。好像是兩個孩子吧。您的兒媳也是誌願軍,在軍裏的醫院。”
  “噢。”二孩媽使勁盯著幹部同誌,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兒媳請您去家裏看看孫子呢”,可幹部同誌兩片嘴唇合上了。
  二孩媽把幹部同誌往大門口送的時候,張清掃回來了。二孩媽跟二孩爸介紹了幹部同誌,兩人正規地握了握手,幹部同誌叫二孩爸“老同誌”。
  “你跟我兒媳說,讓她回家來看看!”張清掃流著淚說,“她要是忙,我們去看看她和孫子們也行。”
  “我能給她帶孩子!”二孩媽說。
  幹部說他一定把話帶到。
  幹部的摩托車聲遠去,老兩口才想起牛皮紙信封,裏麵有一個硬殼小本,紅底金字。本子打開,除了大孩烈士證上的照片之外,還有一張和一個穿軍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現在相片上:“結婚留念”。
  烈士證上說大孩是團的參謀長。
  二孩媽又上鎮上去了。她的烈士兒子是參謀長,安平鎮從來沒見過參謀長這麽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兒媳孫子那天,二孩媽把半個鎮子都買空了,從山貨買到皮貨,再買到炒米糖、鹵野兔腿、煙葉。
  “二孩媽,想把您孫子撐壞肚子躥稀啊?”
  “可不!”二孩媽齜著四顆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來的信,張二孩早就不是張二孩了,是二級工張儉同誌。張儉是他到煉焦廠報名時填在表格裏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報名桌上的蘸水鋼筆就在腦子裏一筆砍掉了他學名中間的“良”字。三年時間,張儉從學徒升到了二級工,升得飛快。新工人裏像他這樣的初中畢業生不多,讀報、學習,工段長都會說:張儉帶個頭吧。開始他覺得工段長害他,要他這個從不說話的人當發言帶頭人。漸漸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幾十個字背熟,哪次帶頭都是這幾十個字。
  帶頭發了言,他可以放鬆了去想家裏的事。想如何把多鶴和小環擺平。想多鶴去居委會老不說話怎麽辦,想小環鬧著出去上班能不能依著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歲,當上了參謀長,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犧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覺得大孩挺不是個玩意兒。
  這天學習會剛散,段裏送報紙送信的通訊員把一封信給他。是父親的筆跡。父親又粗又花哨的幾行大字洋溢著快樂,說他和母親要去佳木斯看孫子。
  張儉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給張家留了根,他不就沒事了?多鶴也沒事了,可以打發她走了。打發她走到哪裏去?先不管哪裏,反正他要解放無產階級他自己了!
  他回到離廠區不遠的家屬宿舍,小環又出去了。多鶴快步上來,跪在他麵前,替他把沉重的翻毛皮鞋脫下,又小心地拿到門外。翻毛皮鞋應該是淺棕色,煉焦廠的人頭一天就能把它們穿成漆黑的。他在廠裏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認出他是煉焦廠的。煉焦廠的工人讓焦炭給熏染得膚色深一層。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兩張木床拚在一起,擱在屋的東頭,像一張炕。屋西頭擱一個大鐵爐子,豎起的鐵皮煙囪在天花板下麵盤大半圈,從炕上麵一個洞通出去。隻要把爐子生著,屋裏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這是八月中旬,多鶴在外麵做飯。所以她出去進來,脫鞋穿鞋,比誰都忙。小環是個懶人,隻要不讓她動手,她就牢騷不斷地遵守多鶴的日本規矩。
  他剛坐下,一杯茶靜悄悄出現在他麵前。茶是晾好的,掐著他下班到家的時間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過來了。他接過扇子,多鶴已經是個背影。他的快樂在小環那兒,舒適卻在多鶴這裏。工人新村有幾十幢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蓋的,每二三十棟房有一個居民委員會。在居委會那裏,多鶴是張儉的啞巴小姨子,總是跟在她能說愛鬧的大姐朱小環身後,上街買菜,下鐵道拾煤渣,她大姐和熟人在路上遇見,打一句諢就交錯過去,她在後麵總是替她補一個鞠躬。

其實多鶴已經能夠用中國話講簡單的句子,隻是聽上去古裏古怪。比如她此刻問張儉:“是你不快樂?”乍一聽不對頭,細想又沒大錯。
  張儉“嗯”了一聲,搖搖頭。把這麽個女人扔出去,她活得了活不了?
  她把小環織了一半的毛衣拿過來織。小環興頭上會從張儉發的線手套上拆紗線,染了以後,起出孔雀花、麥穗花各種針法,給丫頭織毛衣。不過她興頭過去也快,毛衣總是織了一半由多鶴完成。問她針法怎麽織她都懶得教,多鶴隻好自己琢磨。
  他們就這一間屋,外間是用油毛氈和碎磚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戶戶門外都有這麽一個自搭的棚子,隻是式樣、材料、大小一家一個樣。兩張大木床上橫放六塊木板,每塊都一尺多寬、三米多長。丫頭的枕頭最靠南,中間是張儉的,多鶴和小環一個睡他左邊,一個睡他右邊,還是一鋪大炕的睡法。幾年前剛搬進這裏,張儉說把一間大屋隔成兩間,小環惡心他,說夜裏辦那點事也至於用牆遮著!小環嘴巴能殺人,但做人還是有氣度的。夜裏偶爾被張儉和多鶴弄醒,她隻是翻個身,讓他們輕點,還有孩子睡在同一個炕上。
  多鶴生兒子是小環做的接生。多鶴坐月子也是小環的看護。她管兒子叫“二孩”,不看僧麵看佛麵,對多鶴也親熱許多。兒子滿月不久死了,她讓多鶴趕緊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小“二孩”才能把全家每個人心上那個血洞給堵上。不然一個多月大的小二孩一走,每人心上都缺了塊肉。
  從那以後,張儉鑽到小環被子下的時候,她都把他轟出去:他有富餘種子別往她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鶴那塊肥田正荒著。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鶴那塊肥田仍然不見起色。張儉看著坐在桌子那一麵的多鶴想,現在有了哥哥的遺孤,張家的香火有人傳接了。
  多鶴,多鶴,真的是多餘了。
  “二孩。”多鶴突然說。她還是把他叫成“二河”。
  他的駱駝眼睛從半閉變成半睜。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裏看著他半閉的駱駝眼不經意地睜開。她頭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層淡褐色霧靄——裝著她的麻袋給外麵的雪天一襯,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霧靄。她給擱在台子上麵,他是從霧靄裏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裏,隻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臉幾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將挨宰的雞。她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裏,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她看不見他的臉,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個子人那樣笨拙,或者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拎著她去哪裏宰?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惡心地縮成更小的一團。疼痛開始蘇醒,成了無數細小的毛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裏鑽。他拎著她,從烏黑的一大片腳和烏黑的一大片身影、笑聲中走過,一麵慢吞吞回敬著某人的玩笑。她覺得一大片腳隨時會上來,她轉眼間就會給踏進雪裏。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然後是一個老了的男聲。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不久她給擱在了一塊平板上。是車板。堆糞土一樣堆在那裏。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這堆糞土就被越暾越緊實。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隻手撣了下去。那隻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車後麵縮一縮……車進了一座院子,從淺褐色的霧靄裏,她看見院子的角落:一麵院牆上貼著—個個黑色的牛糞餅。又是那個大個子男子把她拎起來,拎進一扇門……解開的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隻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裏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對眼睛多麽像勞累的騾子,或者駱駝。大牲口的手指離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試試,她的牙可是不錯。
  她想,那時她幸虧沒咬他。
  “懷孕了我。”多鶴說。她的句子隻有他們家三個人聽著不別扭。
  “噢。”張儉說,眼睛大大地睜開了。真是塊好田,旱澇保收!
  當晚小環帶著丫頭回來,一聽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邊小跑一邊說她打酒去。晚飯時三人都喝得滿頭汗,小環還用筷子頭蘸了酒不斷點在丫頭舌尖上,丫頭的臉皺成一團,她就仰麵大笑。
  “這回多鶴肚子再大起來,鄰居可要起疑心了:怎麽又沒見小姨子的男人來,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環說。
  張儉問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臉,腮上的酒窩深成了一個洞。她說這還不好打算?把多鶴關家裏,她腰裏掖個枕頭到處逛。多鶴呆呆地看著桌麵。
  “想什麽呢?”小環問她,“又想跑?”她轉臉對張儉,指著多鶴,“她想跑!”
  張儉看小環一眼。她三十歲了(還是按她瞞過的歲數),還是沒正形。他說她的戲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個廁所,恨不能一個坑幾個人,難道她揣著枕頭去上廁所?難道多鶴不出門上廁所?小環說這點尿還把活人憋死了?有錢人家誰上廁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張儉還是叫她別扯了。
  “要不我陪多鶴回安平鎮去,把孩子生那兒。”小環說。
  多鶴眼睛又亮閃閃了,看看張儉,又看看小環。張儉這回不讓小環“別扯了”。他默默抽了兩口煙,跟自己輕輕點一下頭。
  “咱家離鎮子遠哪!”小環說,“吃的東西也多,雞仔兒多新鮮,麵也是新麵!”
  張儉站起身:“別扯了,睡覺。”
  小環繞在他左右,說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時屁用也沒有,回回叫她“別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這麽大的個子,原來全是聽他那笑麵虎老娘的。張儉隨便她囉嗦,伸開兩臂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多鶴和丫頭收拾桌子,說笑哼唱,成了一對日本母女,小環鬧脾氣她們一點都不難受。
  小環問張儉那他剛才點什麽頭。張儉說他什麽時候點過頭?抽煙抽得好好的,就點了點頭!那好,他以後不點頭了。張儉隻想把小環的思路馬上掐斷,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來。
  張儉一旦拿出主意來就沒商量了。第二天他進了家門。多鶴上來給他解鞋帶,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說了:他們下月搬家。小環問,搬哪兒去?搬得遠了。比哈爾濱還遠?遠。到底是哪兒?工段裏沒一個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兒,就告訴說是長江南邊一個城市。去那兒幹嗎?工廠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兒。

多鶴跪下,給張儉解開翻毛皮鞋的鞋帶。長江南邊?她在心裏重複著這四個字。在多鶴為張儉脫下鞋子,換上一雙幹爽的雪白棉布襪的時間裏,小環和張儉的問答還在繼續,一個說她不去,另一個說由不得她。為啥非去不可?因為他好不容易才申請到的。
  小環頭一次感到害怕。去長江南邊?連長江她這輩子都沒想過要去看一眼!小環上過六年小學,但對地理一點也不通。她的世界中心是她土生土長的朱家屯,安平鎮已經是外地。嫁到安平鎮最讓她寬心的是它離朱家屯隻有四十裏,“活不了啦”、“不過了”也不過隻需要跑四十裏回朱家屯。現在要去長江南邊,長江和朱家屯之間還有多少道江多少條河?
  夜裏小環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麽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沒有爹、媽、哥、奶、嫂子聽她說“不過了”。她感覺一隻手伸進她的被窩,準準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點性子也沒了。那隻手把她的手拖過去,放在那副說話不愛動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歲數了,不像它們剛親她時那樣肉乎了,全是幹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啟開,把她的手指尖含進去。
  過了一刻,他把小環的胳膊也拖進他被窩,接下去。是小環整個身子。他就那麽抱著她。他知道她是沒見過世麵的土窩子裏的嬌閨女,他也知道她有多怕,怕什麽。
  小環還是有長進的。她長到三十歲至少明白有些事鬧也白鬧,比如她男人拿了大主意的事:去南方。
  
  第四章
  
  坐落在長江南岸邊上的這座城市是嶄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圍住,環繞三片湖水,一麵臨江。叫做花山、玉山的兩座山,其實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頭。山上鬆樹林是像樣的,刮風的日子鬆濤聲也打哨,山下都聽得見。兩座山的山腳憑借山勢立著嶄新的紅磚樓房。綠的山和紅的房,讓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會主義好》。
  樓房一律四層,張儉家在四層樓最靠頭的單元,樓上鄰居誰也不會有意無意走錯門走到他家去。房有兩間,帶一個能擺下吃飯桌的過道。陽台上一趴,臉往左一側,就是一麵開滿金紅色野花的緩坡。
  整個懷孕期間多鶴沒出過門。這天下午,她套上張儉的帆布工作服,八個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嚴嚴實實。她呼哧帶喘地來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這是什麽花,一開開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發現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開的豬牙花。豬牙花每年四月開,到了夏天,就變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環和丫頭爬山回來,總帶回鬆果、野蔥和野芹,從沒有把花帶回家。
  多鶴被大得嚇人的肚子壓得微微仰身,看不見腳下的路,隻能拉緊一棵棵鬆樹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陽已經有點燙人,不久多鶴脫得就剩一件貼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個包,用兩個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紅色的花細看花瓣上一層細絨,花蕊長長地翹出來。丫頭好奇起來,眼睛完全綻開,從二孩那裏來的駱駝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鶴常常發現自己的臉映在丫頭黑得像井底的眼珠裏。丫頭把小環叫成“媽”,把多鶴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幫或手背或後脖頸癢癢地停落著丫頭那雙毛茸茸眼光時,她便覺得六歲的丫頭不那麽好糊弄:她六歲的腦瓜在飛轉,這三個人到底都是什麽關係?用不了多久,丫頭會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們秘密母女關係的開始。
  遠處,工廠的小火車悠揚地叫了一聲,比一般火車調門稍高些,也模糊些,聽上去跟另一個世界似的。
  世上沒有多鶴的親人了。她隻能靠自己的身體給自己製造親人。她每次懷孕都悄悄給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裏又有了一個親骨肉在長大。
  幾個月前,丫頭和多鶴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細嫩的食指,順著她肚子上那條棕色的線劃下去,然後問她肚子是不是從那裏打開、關上。她說是啊。丫頭手指劃得重了一點,肚子都給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絲毫不躲,讓她往深處探問。丫頭果然又說:“打開了,這裏就會出來一個小人兒。”她笑著看她入迷的樣子。丫頭又說,她從裏麵出來,然後這裏就關上了,等弟弟出來,這裏又打開。她的手指甲使勁劃上劃下,馬上就想打開它,要看透大人們扯的一切謊。
  手上抓了兩大把金紅色的花,多鶴發現下山幾乎寸步難行。她找了塊石頭坐下,煉鋼廠的小火車拉長聲調從一頭往另一頭開,過一會兒,又有一輛拉長聲調開過去。多鶴把眼睛一閉,拉長聲調的小火車就是她童年世界裏的聲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聽著小火車聲長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貨是小火車運來的。她記不清日本的任何事情,小火車運來的一包包擺放整齊、裝幀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細折疊包裝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個啞巴不會說一個詞,學小火車尖叫卻學得一流。多鶴這時閉著眼坐在石頭上,把遠處鋼廠的小火車聽成了逗孩子們樂的啞巴。
  鈴木醫生也是從小火車上走下來的。鈴木醫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禮帽,穿藏藍洋服,走起路來,手杖邁一步,腿邁兩步,兩條腿和一根手杖誰也不礙誰的事,把村裏的鄉間小路都走成了東京、大阪的華燈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鈴木醫生連同手杖一共有四條腿——他的左膝下麵接了一條機器腿。鈴木醫生因為要支配那麽多腿才從前線退了下來。多鶴相信東京、大阪一定美好,因為鈴木醫生就那麽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這麽看鈴木醫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條腿還是那麽美好。在代浪村最後的日子裏,鈴木醫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亂了,他一家家鼓動,要人們跟著他乘小火車離開,經過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說蘇聯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從背後的西伯利亞掃蕩過來。所有人跟他來到鹽屯車站,卻看著火車把怒發衝冠的鈴木醫生帶走了。多鶴覺得鈴木醫生最後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臉上。多鶴相信有些神秘的鈴木醫生能把別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應該知道多鶴多麽想跟他走。
  多鶴有點冷了。太陽已經被山頭擋住。一幫孩子從山坡頂上下來,脖子上套一塊三角形紅領帶,一個男孩舉著三角形旗子,他們大聲問多鶴什麽。多鶴搖搖頭。他們太七嘴八舌。她發現他們不是扛著棒子就是拿著網。他們又問她幾句,她還是搖頭。她不懂他們說的“田鼠田鼠”。他們的旗子上三個字她認識,但放在一塊兒她又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除四害”!

學生們從她旁邊跑下坡。他們一個個斜瞟她,琢磨這個女人不對勁在哪裏。
  多鶴再站起來往山下走時,一腳踩滑,順坡溜下去好幾米遠,最後被一塊石頭擋住。她聽見嘩嘩的水響,側頭去看,一條石溝裏渾黃的汛水飛快衝過。她怕再來一跤,索性把兩隻鞋脫下。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環學著做的,穿舊了又鬆又大,也滑。一陣腹痛來了,她兩手趕緊抱住肚子,肚子又緊又脹,鐵一樣硬。她發現自己不知怎樣已經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壓在下麵。疼痛在肚子裏亂撞一陣,很快找著方向,朝兩腿之間的出口衝來。
  多鶴看見溝裏的泥黃色汛水上,翻騰著金紅的花。
  她知道疼痛與疼痛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她可以往家裏一點一點挪。生過兩個孩子,她覺得她已經很會生孩子了。她眼前現在是太陽落山後的晴天,藍得微微發紫,鳥叫出夜晚歸林前的那種叫聲。等這陣疼痛過去,她會跨過石溝,往家裏去。過了石溝,山坡下上百座紅磚樓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來越凶猛,扯住她肚腔裏所有髒器往下墜。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這個親人平安無恙地生下來,她可不能死。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後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
  藍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疼痛過去了,她的臉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額上像一層冷雨。她側臉看看旁邊的石溝,要她跨過這道嘩嘩作響的水,等於要她跨過長江。
  這是下班時間。每座樓下的小路通向去廠區的大路,每天這時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轟轟地往前衝。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紮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鶴從來沒有聽過那麽多自行車鈴一塊兒響。這個人群被樓前一條條小路切分開,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們各自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然後水泥建築的禿樓梯上好一陣都會響著男人們百十斤重的腳步聲。這時從鋼廠回來的張儉會發現多鶴沒了。又跑了?他會轉身就下樓,累散架的身子馬上聚緊。
  張儉從鞍山到了這座新的鋼鐵城市,給調到了剛成立的鋼廠,幾個月的訓練學習結束,他已經是吊車手。這些消息多鶴是聽他跟小環說的。多鶴總是把每次聽到的話記在腦子裏,有空時再從記憶裏翻出,慢慢拚湊出意思。這時張儉會在哪裏找她?他知道她從沒出過家門,哪裏也沒去過。
  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裏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麽。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著,忽然都一笑,她們瞞著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
  她叫啊叫啊,什麽東西進到她嘴裏,一看,是她自己的頭發,她向一邊扭臉時,咬住了散了一肩的頭發。母親把她生下來,把弟弟和妹妹生下來,給她自己生下這麽多親人,加上把母親生下來的外婆,以及從外婆的產道裏爬出的一個個骨肉,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夥。因此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在母親的麵前展開時,母親沒有瘋。她生下這些親人們就為了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時,一群小小的親人圍繞身邊膝下,讓你知道你還沒有完蛋,每一個小小的親人都將可能是你的轉機。
  多鶴要把肚子裏小小的親人生下來,這樣,她才能接下去一個一個地生。她要生出這個家的大多數來。看小環怎樣把他們一個個製服!他們都會像丫頭那樣,瞅個空就遞過來一個微笑,那笑就跟密碼一樣,除了血親,誰也解不開。
  她就那樣叫啊叫啊。
  一個人在遠處叫了起來:“多鶴!”
  多鶴立刻不叫了。
  那個人打著電筒,抱著一件破襖子。手電筒的光先照到多鶴臉上,馬上又去照她襠間。她聽見這個人叫了一聲:“哎呀媽呀!”
  多鶴顧不得想,為什麽來的不是張儉,而是小環。小環的臉湊到她臉前,一股煙味。小環湊那麽近是為了把一條胳膊塞到多鶴頸下,抱起她來。多鶴比小環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環一試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鶴再挺幾分鍾,她去山下叫張儉。小環一劈腿從石溝上跳過去,還沒站穩又跳回來。她給多鶴蓋上破襖子,又讓多鶴拿著手電,萬一摸不準方向,多鶴可以用手電給他們打信號。她一劈腿又從溝上過去了,沒走多遠,多鶴又叫一聲,小環給這一聲非人非鬼的高腔嚇壞了。
  “現世現報!你跑啊!跑山上找你親爹親媽親姥姥來了?”小環一邊大發脾氣,一邊又從溝上跳回來。
  多鶴的姿態變了,她改成頭朝山頂腳朝山下,兩隻手把身子撐成半坐,兩個膝蓋彎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貓了!把崽兒下在這兒……”小環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鶴。最近她飯量大得不成話,連丫頭都得省一口給她。
  小環再一次使勁,不但沒拽動多鶴,反而給她拖倒了。把手電撿回來,光一下子晃在她兩腿之間:一砣東西凸在褲襠裏。小環上去就扯了多鶴的褲子,手電光裏,一團濕漉漉的黑頭發已經出來了。小環馬上脫下自己的夾襖,墊在多鶴身下。沒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鶴一身。
  小環聽多鶴說了一聲什麽,她知道那是日語。
  “好,想說什麽就說……使勁……有什麽心裏話都說給我聽聽……使勁!”小環怎麽跪也使不上勁,一腳還得使勁踹著樹根,不然她會滑下坡去。
  多鶴下巴朝天,說了很長一句話。小環隻是說“好,行,說得對!”多鶴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假如這時有個懂日語的人在旁邊,會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詞句裏聽懂她在跟一個人懇求。是跟一個叫千惠子的女人懇求。多鶴的牙齒深深咬進每一個字眼,求她別殺死久美,讓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歲,明天她的病還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遲。就讓她背著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環滿口答應著多鶴,一手托住那個又熱又濕的小腦袋。

多鶴的聲音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的,她低啞陰沉地懇求著,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咒語。假如這個懂日語的人附到她嘴邊,會聽到她在胸腔深處嘶喊:別讓她追上來,別讓她殺死久美……殺孩子了……
  “行,聽你的,有什麽都說出來……”小環說。
  多鶴哪裏還像個人?整個山坡成了她的產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緊一棵鬆樹,狂亂的頭發披了一身,大大張開的兩腿正對著山下:冒煙的高爐,過往的火車,火紅的一片天,那是鋼廠正在出鋼。多鶴不時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頂起,放下。那個黑發小腦袋對準山下無數燈火,任這兩個女人怎樣瞎使勁也不出來。
  多鶴的肉體全破了。她的母親就這樣把她生到地球上,那麽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就因為她要生出一個自己至親的親人。
  小環嗚嗚地哭著,多鶴的樣子讓她不知為什麽就哭出來了。手電的光亮照著多鶴死人般的臉,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睜著,什麽樣的磨難才能把一個女人變這麽醜?什麽樣的了不起的磨難……
  小腦袋一點點脫離了多鶴,在她手心裏了,然後是小肩膀、胳膊、腿、腳。小環進一口氣,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斷臍帶。小東西的哭聲在山野裏吹起小喇叭。
  小環說:“多鶴,兒子!咱又來了個兒子!”
  可多鶴的姿勢沒變,肚子的大小也沒變。她兩手抓的鬆樹給搖得窸窣響,腳朝上挪挪,再蹬實在。小環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擱在自己的襯衣上,把手電光對準多鶴的腿間:居然又出來一個小腦瓜!
  小環尖叫:“哎呀!是雙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對!”她不知該怎麽忙了,太受驚嚇又太歡喜。這樣天大的大事怎麽輪到她小環來應對。
  多鶴拉住兩棵鬆樹,向下發力,然後自己坐了起來,手捧住已經出來一大半的腦袋瓜。小環一手抱著哭喊的孩子,一手上來按多鶴。她也不清楚為什麽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滾下山坡,又似乎幫她糾正分娩姿勢——分娩該是躺著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記,差點掉進石溝。小環幾秒鍾之後明白她挨的那一記來自多鶴,多鶴踢了她一腳。
  手電也不知被扔到哪裏,小環抱著肉蟲子一樣扭動的嬰兒,腦子和手腳都不夠用。山下燈火在淚眼汪汪的小環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個孩子是自己出來的。多鶴隻是輕輕托住他的頭和肩,他熟門熟路地就出來了。
  “多鶴,看見沒,倆!你是咋生的?!”
  小環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下來,把兩個孩子緊緊裹好。手忙腳亂漸漸過去了,她動作有了些效率。一麵忙著,她一麵交代多鶴一動別動,就在原地躺著,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讓張儉來背多鶴下山。
  風在鬆樹裏變了聲音,嗚啊嗚地響,帶個長長的笛音。小環看看快沒氣了的多鶴,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這座不高的山坡上會不會來狼。多鶴眼下可別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環突然在石溝邊上站住了。她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冷風吹的,是她讓心裏那個她不認識的念頭給嚇的。那個念頭其實是她不敢認識,或者認識也死活抵賴。小環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頭從心裏生在心裏滅,統統不算數,但從來沒有像剛才那個念頭那樣,讓她毛發直豎。那念頭是血淋淋的:一群餓狼你牽我拽地爭食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多鶴了。
  正是好時候,一雙兒子剛出世。
  小環站在嘩嘩作響的排汛溝邊上,聽著自己的歹念頭在嘩嘩流動,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鶴身邊,坐下。兩個孩子被捆緊了,不再為世界的無邊無際而害怕大哭。小環拉起多鶴的手,手像死了一樣,手心被鬆樹幹磨得又於又粗。她告訴多鶴她不能把她一個人留給狼,誰也說不準這山上會不會有狼。
  多鶴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寬了心似的。小環不知她是否聽懂了她剛才的話,她讓多鶴別擔心,她們倆不回去,張儉會找來的。丫頭告訴小環,小姨一定上山采花去了,小姨問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麽名。
  小環最初看見的是快速移動的手電筒光亮,至少有二十個人打著手電從山下上來了。
  小環大聲叫喊:“來人!救命!”
  兩個剛出世的兒子被大而無當的世界嚇壞了,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喊,兩隻小喇叭又高又亮。
  來巡山的是幾個民警。張儉在十點鍾敲開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說他家一下子失蹤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愛人。另一個呢?他差點說也是他愛人,話到嘴邊他說是個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來已經是近十一點,他們派了幾個人去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剩下的人按張儉提供的線索往山上搜。民警們不喜歡這片山,人失蹤在哪片鬆樹林裏都沒有好事。貪汙的、殉情的、兩口子打架的,都到鬆樹林裏上吊。這時他們一邊四麵八方晃著手電,一邊問張儉這倆女人怎麽串通一氣失了蹤。張儉每答一句都覺得自己一定答錯了,可又記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麽。他的兩個愛人一塊跑了。愛人這稱呼他好久才習慣,聽久了也不覺得它不正經了。這時他覺得這稱呼特別適合他的家庭:兩個愛人,就是有那麽一點不正經。
  一聽到小環叫喊張儉就猜到是多鶴出事了。緊跟著的一個猜想是多鶴肚子裏的孩子出事了。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遠遠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後。又一個猜想追著他,他又要像當年一樣做一次罪孽的選擇:留大人還是留孩子。緊跟著的下一個猜想是,他猜自己會對醫生說:那就……留孩子吧。那樣的選擇後,他這一生也許都會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這次不會像上次那樣選擇了。他的手電光柱找到了小環。
  小環穿著花短褲站在石頭砌成的水溝那一麵,懷裏抱著兩個包裹。滿嘴是血。新月剛從山後上來,那血跡漆黑漆黑。她已經把發生的事講了:多鶴生了,一對小子。民警們陸陸續續上來,相互之間說:生了孩子?誰生了?是雙生子!活著呢!
  等人們集合到排汛溝那一邊時,多鶴已經站起來了,穿著左一層右一層的衣服,七長八短,是小環和張儉兩人湊的。她半依在小環懷裏,一隻手扶著鬆樹。人們說找到就好,這下放心了,懷這麽大個肚子,怎麽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們把手電打開,照照兩個孩子,又去照他們的母親。每一道手電光上來,孩子的母親就深深鞠個躬,人們於是不求甚解地也回個鞠躬。很快他們又反應過來:好像我們從來不這樣鞠躬啊。
  大家嘻哈著說張儉應該散紅雞蛋,別人不散,他們這些三更半夜幫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夠格吃五個紅雞蛋。一個老氣橫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認為張儉的當家人當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沒了也難說。
  事情再清楚不過:兩個女人中的產婦是張儉的老婆,穿紅花短褲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給擰了麻花,張儉想擰過來是要費很大勁的。他這時隻能隨口敷衍,打哈哈說一定給派出所送紅雞蛋。
  到了山腳,左邊的小路通向張儉家那幢樓。兩個警察抬著多鶴飛快地錯過去,張儉急了,問他們要把人往哪裏抬?人民醫院呀!孩子都生了還去醫院幹什麽?小環也急了,趕上來拉住擔架。民警堅持要檢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沒有什麽差錯。大人孩子都好著呢。好?好也得衛生衛生,萬一在這荒山野地裏生產出了事,跟組織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鶴和兩個小子以及被嚇著的丫頭安置睡下。
  小環讓張儉去睡,她要做一夜看護,得保證大人孩子沒差錯。張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鶴床邊。
  清早病房陽台上落了幾隻鴿子咕咕直叫。把張儉從一小覺中叫醒。小環擠在丫頭旁邊熟睡,她的頭占了多鶴小半拉枕頭。兩個小子都在多鶴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來睡成了一窩。他抬起頭,多鶴正看著他。他覺得他渾身每一處都給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著了、全無防備的時候看?他半睜的眼睛又半閉上。外麵天亮了,屋裏還點著日光燈,多鶴伸出的一隻腳慘白浮腫。
  張儉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攤上買了一碗豆漿,讓攤主打了兩隻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紅糖,硬把白色豆漿攪成棕色。他端著豆漿雞蛋回來時,小環的身子已經徹底睡到床上來了,把丫頭擠到多鶴這邊。多鶴的眼睛還是盯著他,看他兩手捧著藍邊的粗瓷大碗穿過走道。他又想,她這樣看他什麽意思?剛才走了一路好好的,這時豆漿卻潑灑出來。
  第二天晚上,估摸著所有鄰居都睡了,張儉把多鶴和一對雙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雙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滿月,張儉把兩張木床加寬了,還是做成炕的樣子。大孩二孩跟多鶴睡小屋,他自己、小環和丫頭睡大屋。偶爾來個廠裏的人和張儉副組長談事,大屋也是客堂。拚命幹活、拚命不說話是張儉的優勢,他占了這優勢升任了吊車組的副組長。
  從此張儉基本上不去多鶴的屋。六歲半的丫頭已經很好使喚,跟她說,去,把大孩二孩抱來,她就會先抱一個、後抱一個地把兩個弟弟抱給張儉。二孩稍微瘦一點,張儉就憑這個記號辨別一對雙胞胎。兄弟倆特別能吃能睡,張儉再正眼看多鶴時,發現她多餘的肉全化成乳汁,讓兩個小子嘬走了。多鶴還是多鶴,一天到晚有條有理地做她的那一套。丫頭的衣服給熨得光整無比,打補丁的花格子褲還給熨出兩道刀刃似的褲線。連丫頭去幼兒園別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生了孩子的第六天,她一早就下床了,拎一桶水,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把水泥地麵擦得發藍。
  張儉有兩個年輕的工友,是和他一塊兒從鞍山來的。二十歲的那個姓彭,二十四歲的那個姓石。組裏一共三個從鞍山來的,馬上就跟從上海來的、武漢來的開始了對台戲。小彭頭回上張家是雙胞胎滿月不久,他要讓張儉給他的入團申請書查查錯字。門一開他站在門口不動了,問張儉他們家鋪的是什麽地麵。告訴他跟別人家一樣的水泥地,他說不可能。他蹲下去,用手指搓搓地麵,說真光溜啊,跟玉似的。再看看他自己的手指,一點灰塵也沒沾。他看看張家門口的一排鞋,又看看張家人腳上雪白的布襪子,自己卻穿著一雙油汙的翻毛皮鞋走進來。第二次他是跟小石一塊來的,兩人做了準備,換上了一雙破洞最少沒有過分臭味的襪子。
  又過一陣,小彭和小石來張家,發現張家也做了準備,張家的小姨子不聲不響把兩雙木拖板放在他們麵前。他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就跟沒長臉蛋似的,看見的總是她的頭頂,要不就是她的後脖頸。
  他們來張家最主要是因為小環,頭一回來小彭給小環嫂子的一團熱乎勁弄得家也不想了。小石聽了小彭的敘述,才跟著來見小環嫂子的。小環總是把大圍裙往小細腰上一勒,嘴角的煙嘴俏俏地斜著,問他倆想吃什麽,嫂子親手給你們做。小環對油鹽柴米一點都沒數,隻要做出的東西好吃,一斤油她也舍得用。她最拿手的飯食是豬油蒸大米飯。做起來很省事,最合適她這種懶人做。隻要有好板油,切碎了和大醬大蔥一炒,拌進大米裏蒸,香氣把樓頂都能掀起來。
  小彭和小石發現張家小姨子從不上桌,她帶著三個孩子在小屋吃他們自己的。一次大屋裏的人吃樂嗬了,說把雙胞胎小子抱過來玩玩。張儉高起嗓門,半醉地叫丫頭把大孩二孩抱過來。過了幾分鍾,丫頭的童花頭出現在門縫裏,說:“爸,我小姨說,我會把弟弟摔著,要抱你自己去。”
  張儉三兩酒喝成了個小神仙,搖晃到隔壁,見兩個兒子躺在多鶴懷裏吃奶。多鶴穿一件手套線織成的線衣,中間開襟,這會兒全打開了,兩個粉白的奶抵在兒子圓鼓鼓的臉蛋上。張儉從來沒注意過多鶴給孩子喂奶的樣子,這時他看著看著,心忽地一下打了一個秋千。多鶴用她自認為是中國話的話說他可以抱走了,兒子們都吃飽了,再不抱馬上就該睡著了。張儉走上去,手從大孩的頸窩下抄過去。多鶴一聳肩,他的手碰在她奶頭上了。他的手涼。
  頭一夜呢,是他的手先認識了她的身體?他沒有看她就關了燈。屋子裏一點光亮也沒有,她就是一條瘦小的黑影。頭顯得很大,她的頭發厚得出奇。雖然頭發也是黑色,但它不是他熟識的黑頭發,是異類的、蠻夷的黑頭發。蠻夷男人們殺人放火,剩下這個孤零零的女人就是這樣一條細小的黑影。他在她眼前逼近,再逼近,在她眼前越來越高大。黑暗讓高大的東西更加高大。他在她眼前一定是個殺人放火者的巨大黑影。她哭起來,慢慢躺倒在炕上。他可沒有對她蠻夷,手腳並不重,隻是動作得毫無興趣。動作很有效率,但絕對無所謂。她哭得越發痛,細小的黑影抖動蜷曲,被碾在鞋底下一條豆蟲似的。他蠻夷起來,在發抖的黑影上殺人放火。

她對他不是完全無所謂,至少她把他當自己的占領軍。敵族女人對占領軍是什麽心思?他覺得她又這樣看他了,滿懷曖昧的心思。抬起頭,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地蠻夷,充滿敵意的挑逗。
  事情還不僅壞在這裏。事情壞在他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打秋千,他一步也走不動。
  丫頭的聲音使張儉猛醒過來。丫頭在和多鶴說話,說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語:Onepiece,連衣裙)。多鶴說:要穿“丸不斯”。張儉發現“丸不斯”原來就是一件花布連衣裙。他怎麽會沒注意到這兩個人一直以來的對話?時而會半句中國話夾一個日本詞。這麽奇怪的語言,講到外麵去會怎麽樣?
  “以後不許說那句話。”張儉輕聲地對丫頭說。
  丫頭用跟他一模一樣的駱駝眼看著他,蒙昧、無邪。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話。”張儉向多鶴轉過臉。
  多鶴也看著他,似乎同樣地蒙昧、無邪。
  
  第五章
  
  一年時間,小環換了兩個工作。她先去鋼廠當臨時工,學刻字碼,學會了又說太悶人,刻一個字碼把半輩子的心事都想完了。一天要刻十多個字碼,那就是好幾輩子。她辭了工,在家裏耽了兩個月,又閑得脾氣見長,去了一家旅店。小環人喜慶,找工作占便宜。小環上班的那家旅店在火車站附近,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她聊天有的聊了,因此看上去一時不會再跳槽。小環手鬆,從小不懂算計,掙的錢不夠她花。上班總要有兩身衣服,因此她得花錢扯布裁衣服。扯布順便也給多鶴扯一身。碰上商店處理零碎布頭,她會一次買下十多塊,給丫頭和兩個男孩做一身。兩個男孩不過半歲,穿著小環為他們買的花紅柳綠的布做成的衣褲,人人都把他們認成一對雙生女。小環對旅店工作最大的仇恨是值班。每月底一個星期日她得一連十六小時坐在值班室。
  事情就出在一個星期日。小環一清早去旅店值班,她剛出門張儉就起來了,他伏在陽台的欄杆上抽煙,聽見身後有人開窗。多鶴。她的眼睛在他脊梁上,後脖頸上,又厚又硬的板刷頭上。小環不在,兩人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似的。
  立了秋熱也熱得不同。遠處鋼廠出鋼的熱氣也不會長久停留在空氣中。要是這個家沒有多鶴該多麽好,張儉狠下心這麽想。他看見鄰居們一家一家地出門,父親們自行車後座上坐著抱嬰兒的母親,車前杆上坐著大孩子二孩子,抱怨著歡笑著罵咧著從樓下小路拐上大路,讓他眼熱得癡傻了。他的自行車也能打扮得花花綠綠,前杆上加一把自己焊的小座椅給丫頭坐,小環坐在後座上背大孩,懷裏抱二孩。他們也能是個讓人眼熱的一家子,偏偏多出個多鶴。
  張儉抽光兩支東海煙走進大屋,聽見丫頭剛睡醒嘎聲嘎氣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小屋小姨那兒去了,丫頭似乎說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鶴和丫頭的對話誰也管不了,就這樣流暢地混雜著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門口,陰沉下一張臉。
  “丫頭,咱們家不說外國話。”
  “沒說外國話呀。”丫頭挑起和他一模一樣的兩條寬眉毛。
  “你剛才說的話我為啥不懂?”
  丫頭愣愣地看著他,過一會兒才說:“那你說的是外國話。”
  他覺得多鶴的眼睛現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過丫頭兩回。那是他驢起來的時候。平時他很寶貝丫頭,從鉗工那裏撿的碎鋼片給丫頭車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頭的時候兩個女人就結成了死黨。多鶴會從後麵襲擊他,用頭撞他後腰。小環的嘴是凶器,一長串的惡心話:怎麽那麽本事啊?在廠裏舔領導屁眼做小組長,回來撿最嫩的肉捶!
  他眼睛看著丫頭的腳,說:“多鶴,咱家是中國人。”丫頭穿一雙白色的布涼鞋,多鶴做的鞋麵小環納的鞋底。白布涼鞋外麵露著丫頭幹幹淨淨的腳指甲。這一座城也找不著這樣的白布涼鞋和粉白透亮的腳指甲。
  這個家到處可見多鶴不吭不哈的頑固:擦得青藍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筆挺的衣服,三個孩子不論男女一模一樣的發式,一塵不染的鞋襪。
  如果什麽都能重來,如果沒有一場戰爭和日本人在中國畜牲了那麽多年,張儉會娶多鶴的。他不會在意她是哪國人。
  他就那麽站著,站在她一雙黑眼睛前,讓自己的念頭嚇一跳:我會娶她?!我是喜愛她的?!
  吃了早飯,多鶴咿咿呀呀唱著日本語的兒歌,把大孩二孩綁在前胸後背,一手拉著丫頭。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四個人要出門。去哪裏?去公園。認識路嗎?不認識,丫頭認識。
  張儉站起來,一邊往赤膊的身體上套襯衫。多鶴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敢浮上來,但是現在突然就浮了上來。她跑回自己小屋,張儉聽見她開木箱。過一會兒箱子蓋“啪”地合上。多鶴穿著一條花連衣裙出來,又戴了一頂花布遮陽帽,背著一個帶荷葉邊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單元裏小跑,步子很快卻不利索。
  這是多鶴第一次正式出門,何況是跟張儉帶著三個孩子出門,她穿戴起所有的家當。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鄰居們看著鋼廠吊車手張師傅一前一後綁著兩個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著一身花的七歲女孩小跑,手裏一把油紙傘舉在張師傅頭頂,為他和兩個兒子擋太陽。
  人們想這麽個家庭隊伍哪裏不對勁?但懶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們的棋盤、牌桌上。
  張儉帶著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車,來到長江邊。他聽廠裏人說這裏是一個有名的古跡,周末到處是南京、上海來的遊客,小吃店排很長的隊,露天茶攤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們坐在石凳上吃多鶴臨時捏的幾個飯團,每個飯團心子是一塊醬蘿卜。
  多鶴顛三倒四地講著她的中國話,有時張儉不懂,丫頭就做翻譯。下午天氣悶熱,他們走到一個竹林裏,張儉鋪開自己的外衣,把孩子們擱上去。多鶴不舍得把時間花在歇腳上,說要下到江水裏的岩石上去。張儉一個盹醒來,太陽西沉了,多鶴仍沒有回來。他把大孩二孩綁上,拉著丫頭走出竹林。

詩聖廟前圍著許多人看盆景展覽,張儉擠進去,卻不見多鶴的影子。他心裏罵罵咧咧:從來沒出過門,她還自不量力地瞎湊熱鬧。這時他突然從人縫裏看見一個花乎乎的身影:多鶴焦急得臉也走了樣,東張西望,腳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樣一來,張儉避過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自己心裏絕望的責問:你在幹啥?!你瘋了?!你真像當年說的那樣,想把這個女人丟了嗎?他也聽不見自己內心發出的聲音:正是好時機,千載難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們領到一個小飯館,一摸口袋,壞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塊錢給了多鶴,怕她萬一會有花銷。原來他是有預謀的:給她五塊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分鍾的良心安穩,至少她幾天裏餓不死。原來他早上出門時就有預謀:沒有帶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園,而帶她來了這個山高水險的地方。他在看見她喂奶,手碰到她奶頭,他的心忽然蕩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預謀……他有嗎?
  天暗下來,一場好雨來了。小館子的老板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給他和孩子們倒開水。丫頭問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兒去了?
  張儉把孩子們交代給老板娘,跑到雨裏。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著路跑回來。小路掛在山邊,通到江裏。江水一個一個漩渦,一旦落進去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張儉哭起來。從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沒有哭過,連小環肚裏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過來了。他哭多鶴從不出門,從未花過一毛錢,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身上裝了五塊錢就被人丟了。她知道怎樣去花錢買吃的嗎?她能讓人家不把她當個傻子或者啞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嗎?人家會聽懂她那一口音調古怪、亂七八糟的話嗎?她不會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的,她曉得利害。她真曉得嗎?張儉哭從此沒親媽的孩子們,大孩二孩半歲,一下子斷了他們吃慣的口糧。不過孩子們會比他好得多,畢竟是孩子,忘得快。但願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幹淨得發藍,衣服上不再有摻花露水的米漿香氣和刀切一般的熨燙褶痕,他就能把多鶴忘得淡一些。
  他渾身發抖,就像給自己的眼淚泡透了。江和天相銜接之處,有船隻在“嗚嗚”地拉笛。他的臉突然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裏空空地響。有什麽辦法能忘掉多鶴最後給他的一張笑臉?她聽說他要帶她出門,回去更衣梳頭,還偷偷在臉上撲了孩子們的痱子粉。她最後一個笑顏是花的:痱子粉讓汗水給衝開,又混進了塵土。
  張儉回到那家小飯館時,天色已經晚了,飯館開始供應晚飯,丫頭坐在一張長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張長凳拚起的床上,睡著了。老板娘說丫頭把泡爛的饅頭喂給了弟弟,自己吃了一個冷飯團子。
  “我小姨呢?”丫頭劈頭就問。
  “小姨先回家了。”他說。頭發上的水珠冰冷地順著太陽穴流下來。
  “為什麽?”
  “她……肚子痛。”
  “為什麽……為什麽?”
  張儉拿出了老伎倆:根本聽不見丫頭的話。吃飯的客人裏有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他已經和小姑娘談了話,知道他們姓什麽,住哪個區、哪個樓。張儉一邊把兒子們綁在身上,一麵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板娘道謝。
  “我小姨的呢?”丫頭問。
  他看著女兒。得要多久,丫頭的語言裏才沒有多鶴的話語、口氣?
  “我小姨呢?”丫頭比劃著那把油紙傘。
  他帶著傘出去,怎麽會淋得透濕回來?他花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氣下’回家的嗎?”
  到了火車站的售票窗口,丫頭這樣問他。不用猜,是火車的意思。他要售票員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證扣下,先賣給他一張票,等他寄了錢再來贖工作證。售票員看看他和三個孩子,慘狀和誠實一目了然。他把他們直接領進售票房,讓他們等九點那班慢車。
  火車上還很熱鬧。遊玩了一天,又下館子吃了長江水產的大城市人在火車上又擺開茶水席,吃此地特產的豆腐幹。慢車的終點站是南京,廣播裏播放著上海滑稽戲,講一個誌願軍回家相親的事。聽懂的旅客就一陣一陣哄笑。兩個男孩睡得香甜,丫頭臉轉向窗外,看著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麵影。或許她在看那上麵投射的父親的側影。張儉坐在她對麵,懷裏抱著二孩,一隻腳伸在對麵座椅上,擋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長得一模一樣,但不知為什麽張儉對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我小姨是坐‘氣下’(日語:Kishya,火車)回家的嗎?”
  “嗯。”
  丫頭已經問了不下十遍。過了幾分鍾,丫頭又開口了:“爸爸,今晚我和小姨睡。”
  張儉聽不見她了。幾分鍾之後,張儉感覺眼淚又蓄上來,他趕緊給自己打個岔,對丫頭笑了笑。
  “丫頭,爸和媽還有小姨,你和誰最好?”
  丫頭瞪著黑黑的眼珠看著他。丫頭是聰明的,覺得長輩們說這類話是設陷阱,怎麽回答都免不了掉進去。丫頭的不回答反而出賣了她自己:假如她對小環和張儉心更重些,她會不忌諱地說出來。她偏偏更愛小姨多鶴。張儉想,丫頭對這個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測不透的。
  “小姨坐‘氣下’回家了。”丫頭看著父親說。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樣,而這時卻睜得很大,讓張儉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懷疑或者恐懼的神色。
  “‘氣下’叫火車。”張儉說。
  丫頭已經是小學一年級學生。她在學校左一個“氣下”右一個“氣下”,太可怕了。但丫頭拒絕他的教誨,過一會兒又說:“‘氣下’到咱家,小姨不認識咱家的樓。”
  “‘氣下’是火車!會說中國話不會?!”張儉的嗓門突然壓過了滑稽戲演員的調笑,把四周嚼豆腐幹的遊客全吼乖了,靜靜聽張儉說,“火——車!什麽姥姥的‘氣下’?火車!給我念三遍!”
  丫頭看著他,眼睛圓起來,眼光強烈起來。
  “好好說中國話!”張儉說。一車廂人都給他訓進去了。他的眼淚使他感到鼻腔腫大,腦子酸脹。他可不要聽到丫頭一口一個“氣下”,他對多鶴的記憶可就沒指望褪去了。

丫頭還看著他。他看出她那飽滿嫩紅的嘴唇裏麵,關閉了上百個“氣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鶴的?他好像從來沒注意多鶴有什麽樣的眼光。一個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許祖外公,也或許舅舅、祖舅舅的,是帶著英氣和殺機的那個遙遠血緣的。
  張儉把眼睛避開。多鶴的影子永遠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塊大洋,以為隻買一副生兒育女的肚囊。有那麽簡單?實在太愚蠢了。
  多鶴走失了。這是一句現成的理由。一半真實。一小半真實。一小半……
  張儉對丫頭、小環鐵嘴鋼牙地咬死這句隻有一點兒真實的話:多鶴自己要下到江裏那塊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後就走失了。丫頭聽了這話,把自己哭睡著了。七歲的孩子對所有事情都抱絕對希望:人民警察過幾天會把小姨找回來。爸爸、媽媽也會把小姨找回來。小姨自己會去找人民警察。對七歲的一顆心靈,天下處處是希望。所以丫頭早上起床,還會照樣刷牙、洗臉、吃早飯、上學。至少從表麵上是看不出她對“小姨走失”這件事有什麽懷疑。
  小環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見到張儉抱著哭鬧的大孩在屋裏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過孩子,對他“呸”了一下。他問什麽意思,她說他到底幹成缺德事了。早晨丫頭上學離了家,小環叫張儉給工段打電話,告一天假。
  “組長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辭了組長!”
  “辭了誰養活這一大家子?”
  “養不活還沒法子?一個個拿口袋裝上,到山上轉迷了東南西北,再一放。”
  “屁話!”
  “舊社會過去了,不興賣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裝出去過過秤,賣了,還用著當什麽組長掙那一把血汗錢?孩子個個吃好奶長好塊頭,賣出好價錢夠小半輩子柴米錢了!”
  小環仰著圓臉盤。像是在罵南牆那邊的某人,一麵從箱子裏拿出出門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陽帽。
  “你姥姥的往哪兒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對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那你打算去哪兒?”
  “你在哪兒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兒。”
  “她自個兒跑丟了!她又不是沒逃跑過!你不是還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嗎?”
  “小母狼鬥不過你這頭東北虎。”
  “小環,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適,不舒坦。你讓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個家。再不合適也是她家。她出了這個家活得了嗎?到處抓美蔣特務、日本間諜、反動派!我們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來各屋查,廁所茅坑都查。你讓她上哪兒去?”
  “那誰讓她自個兒走丟的?”
  張儉絕不鬆口,絕不心軟,他對自己說,最痛的就是這一會兒,最難的就是開頭這幾天。孩子斷了母奶鬧著不肯吃粥,但第二頓就老實了。當時他坐在江邊石台階上為什麽那樣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裏為多鶴死掉的那一塊。哭也哭過了,痛死的一塊心靈好歹得埋葬起來,接下去,還得活人,還得養活活著的人,大人、小人兒。他絕不能心一軟口一鬆,說:那就去找她回來吧。
  何況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來。
  除了去公安局報案,報案就會出大麻煩。張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從來把涉案看得很大。買賣人口,強迫女人生孩子,丟棄女人,是不是會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張良儉,我告訴你,你要不把她找回來,你就是殺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頭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殺人。”小環急起來從來叫他的老名字,連名帶姓,宣判書似的。她出去工作,學會不少社會上的詞,“蓄意殺人”也是新學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來。”
  “找不回來?明白了。”小環獰笑起來,那顆帶金邊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裝口袋裏,擱江裏去了!”
  “她那麽聽話?往口袋裏鑽?!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麽乖乖跟你上了火車,乖乖讓你拐帶到江邊大石頭上?”
  “朱小環,你血口噴人!你知道我對你……孩子們長大了,這個家更沒法過正常日子……”張儉半閉的駱駝眼那樣衰弱、悲哀。
  “別把賬往我和孩子們頭上賴。你下毒手是為這個家?這麽天大的情分咱們娘們兒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領不起你這情。要這麽著,我就帶著孩子們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這回幹順手了,下回把孩子們拐帶出去,躲在哪個旮旯,看著他們把自己走丟了!你現在是廠裏紅人,得進步,這些半拉日本雜種礙著你進步的大事!”
  小環蹬上鞋,走出門。張儉跟了出去。兩人來到江邊是上午十點,一個遊人也沒有。小環向一個管理人員打聽,他是否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還有什麽特征?頭發盤成個大窩窩頭。還有呢?眼眉特黑臉特白,說話鞠躬,說完了又鞠躬。還有呢?還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國女同誌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哪裏都不一樣。那她是中國女同誌嗎?
  張儉搶一步上前,說那女人穿一件花連衣裙,是白底帶紅點點、綠點點、黃點點的。
  售票的人說他沒什麽印象,昨天遊客多少?連外國人都有五六個。
  張儉和小環沿著山上那條小道彎彎曲曲地上下好幾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掃地的、背冰棍箱叫賣的,誰都對他們打聽的這個和“中國女同誌不同”的女人搖頭。
  伸到江水裏的礁石被江潮淹沒了大半。船隻“嗚嗚”地在江上的霧裏過往。張儉真覺得多鶴死了,是他下手殺的。在兩個愛人中間選擇一個,他隻能這麽幹。
  他們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顧饑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們托給居委會照顧。張儉和小環坐九點的慢車往南去,他見小環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以為她是在補值班欠缺的覺,但她突然一聳肩,抽風似的,把眼睛睜得雪亮,一看見對麵坐的張儉,再靠回去,閉上眼。似乎她有了什麽新點子,但發現對麵這個人不值得她信賴,欲說還休了。

接下去的幾天,張儉慢慢知道小環的新點子是什麽。她去周圍市、縣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沒找到多鶴。沒有多鶴,小環隻得請假照顧兩個半歲的男孩和上學的丫頭。大孩二孩不習慣小環:小環一天給他們換兩次尿布,而多鶴至少換六次。也因為小環不勤洗尿布,尿布沒有足夠時間晾曬,他們得忍受半濕的尿布,不久,就開始忍受奇癢的尿疹。丫頭也退出了兒童合唱團,每天一放學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鐵皮文具盒叮叮當當響一路。她得幫忙洗菜淘米。因為小環下午帶著弟弟去鄰居家串門;教鄰居大嫂大妹子怎麽包豆餡山羊、豆餡刺蝟。反正小環嘴裏胡扯慣了,人們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這種有關多鶴下落的話當真。
  才十來天,一向幹淨得閃著青藍光澤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層油汙。小環包餃子在過道剁肉餡,濺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掃。吃飯的時候她總是頭一個坐下,等其他人跟著坐下了,她會想起菜還沒端上來。菜端上來了,她又忘了給每個人擺筷子。並且她幹活總是扯著嗓子罵人:賣菜的把泥當菜賣,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爛肺,肯定往米裏摻沙,害得她好揀。不然就是:張儉,醬油沒了,給我跑一趟打點醬油!丫頭懶得骨頭縫生蛆,讓你洗一盆尿布你給我這兒泡著泡一天!
  原本小環在旅店的工作就是臨時工,半個月不去上班,警告就來了。小環不能撇下兩個半歲的孩子,隻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辭去。 有一天張儉打了一盆水,坐在床邊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腳。小環坐下來,看著他一雙腳心事重重地翻攪著讓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鶴離開有二十天了吧?”小環說。
  “二十一天。”張儉說。
  小環摸摸他的腦袋。她不願說這樣用肥皂洗腳是多鶴強製的。張儉從來沒有認真抵抗過多鶴的強製。誰會抵抗呢?多鶴的強製是她不做聲地邁著小碎步端來一盆熱水,擱在你腳邊,再擱一塊肥皂。她會半蹲半跪地脫下你的襪子。她埋下頭試探水溫時,誰都會投降。二十一天沒有她,洗腳還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環能把張儉徹底收服回來?
 收服回來的他,還會是整個的嗎?
  一個月之後,張儉開始受不了這個家了。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覺起來,打一桶水,像多鶴那樣撅著屁股搓擦地麵。搓出一塊明淨地方來需要幾分鍾。正搓著,聽見一個女鄰居叫喚:“哎喲!這不是小姨嗎?”
  張儉兩個膝蓋不知怎樣就著了地。
  “小姨你怎麽了……怎麽成這樣了……”女鄰居的尖嗓音像見了鬼一樣。
  門在張儉後麵打開。張儉回過頭,看見進來的女人像個汙穢的花影子:那條花連衣裙一看就知道當了一個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繃帶,誰也不會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鄰居在多鶴身後,空張著兩手,又不敢扶這麽個又髒又虛弱的東西。
  “你怎麽回來了?”張儉問。他想從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種得赦般的後怕和鬆心使他崩塌在那裏。
  多鶴的頭發披得像個女鬼,看來誰都低估了她頭發的濃厚程度。小環這時也從廚房出來了,手裏的鍋鏟一撂,跑上來就抱住多鶴。
  “你這是怎麽了?啊?!”她哭起來,一會兒捧起多鶴的臉看看,再抱進懷裏,一會兒再捧起來看看。那臉很黑,卻浮著一層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鄰居滿心疑惑地分享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裏念叨著:“回來就好了,回來就沒事了。”張家的人誰也顧不上她看多鶴眼中的嫌惡和憐憫。這證實了鄰居們對她的猜測:她是個腦筋有差錯的人。
  門在女鄰居身後關上。小環把多鶴在椅子上擱穩,嘴裏吆喝張儉衝糖開水。小環對衛生一向馬虎,這時也認為多鶴急需衛生衛生。張儉剛被她差去衝糖水,她又十萬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擰出來,先讓多鶴洗個澡。
  多鶴從椅子上跳起來,咣當一下推開小屋的門。兩個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裏,因為他們尿濕的被子床單還沒來得及洗。屋裏氣味豐厚,吃的、抽的、排泄的,混成熱烘烘一團。孩子們把方的撲克牌啃成了圓的,把饅頭啃得一床一地。多鶴上去,一手抄起一個孩子,兩腿一盤,坐上了床,孩子們馬上給擱置得穩當踏實。她解開墩布一樣汙穢的連衣裙胸前的紐扣,孩子們眼睛也不睜馬上就咬在那對乳頭上。幾秒鍾後,孩子們先後把乳頭吐出來。多鶴再一次把乳頭填進他們的嘴,這回他們立刻就把它們吐出來,像吐兩顆被呷盡了汁呷空了肉的癟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兩個早已幹涸的乳頭,這時全翻臉了,又哭又喊,拳打腳踢。
  多鶴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平靜而頑固地抱著他們。他們每一個掙紮,她鬆弛的乳房就晃蕩一下,那對乳房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幹了,脖子下的肋骨顯露出來,從鎖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鶴一再把乳頭塞進大孩二孩嘴裏,又一再被他們吐出來。她的手幹脆抵住大孩的嘴,強製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會再生,會從她身體深層給抽上來。隻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們的關係就是神聖不可犯的,是天條確定的,她的位置就優越於屋裏這一男一女。
  她的強製在大孩這裏失敗了,便又去強製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後腦勺,另一隻手將乳頭頂住他的嘴。他的腦瓜左右突擊都突不了圍,後麵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臉憋紫了。
  “遭什麽罪呀?你哪兒還有奶?”小環在一邊說。
  多鶴哪裏會懂道理、講道理?她對兩個半歲的兒子都橫不講理。
  二孩撤退不得,幹脆衝鋒。他一個突刺出去,用他兩顆上門齒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個堅持欺騙他的乳頭。多鶴疼得“噢”了一聲,讓乳頭從兒子嘴裏滑落出來。兩顆廢了的、沒人要的乳頭無趣地、悲哀地耷拉著。
  張儉看不下去了。他上來抱二孩,一麵小心地告訴多鶴孩子們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看著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
  多鶴突然擱下大孩,再一轉眼,她已經和張儉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麽下床,躥跳起來的。瘦成了人殼子,動起來像隻野貓。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十個長長的黑黑的腳指甲在張儉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張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得兩眼一抹黑,手裏抱著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著亂拳,隻能把這頓打挺過去。

小環怕大孩嚇著,把他抱得緊緊的,退到小屋門口。不久多鶴把張儉就打到了過道,張儉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後踉蹌了老遠。那把鐵鍋鏟給踢過來踢過去,叮叮當當敲著地麵。
  多鶴一麵打一麵哭嚎,聲音裏夾著日本字。張儉和小環認為那一定是日本髒字。其實多鶴隻是說:差一點,差一點!她差一點回不來了。差一點從扒的運西瓜火車上滾下來。差一點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點,就讓張儉的謀害成功了。
  小環瞅準一個空子,從張儉手裏奪過二孩。她知道她這時拉也拉不住,多鶴成了人鬼之間的東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隻是忙著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減低這一架打出的損失。換了小環她不會打這男人,她就用他剃胡子的小刀在他身上來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鶴鬆開張儉。張儉跟她強詞奪理,說她自己瞎跑跑丟了,回來還生這麽大氣!多鶴其實聽不見他說什麽,兩個男孩子從剛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現在個頭長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並且一吹就誰也不敗給誰。樓上有上大夜班的人這時還沒起床,都瞪眼聽著兩個男孩鋥亮的黃銅嗓音。
  多鶴抄起地上的鍋鏟朝張儉砍去,張儉一佝身,鍋鏟砍在了牆上。這時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鶴,是代浪村人。他們那特有的地獄一樣的怒氣,恰恰產生於長時間的沉默和平靜。代浪村人在多鶴身上附了體,鍋鏟成了她揮舞的武士刀。
  “你讓她打幾下,打出點血就好了!”小環在一邊勸張儉。 其實她的嗓音也被孩子們的哭聲捂在下麵,張儉根本聽不見,聽見他也未必理會她。他隻盼她多打空幾下,這樣就把力氣白花了出去。他瞅個空躥進大屋,掩上門,掩了一半,多鶴整個身子抵上來。就這樣,兩人一裏一外,門成了豎著的天平,兩邊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頸都又紅又粗,張儉覺得太可怕了,一個風擺柳一樣的女人居然能抗得過他:門縫始終保持半尺的寬度。多鶴披頭散發,曬黑的臉和饑餓缺覺的灰白這時成了青紫色。她用力過度,嘴唇繃成兩根線,一個多月沒刷的牙齒露在外麵。小環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形象。她扯開讓煙熏幹的嗓子,拚命地喊:“張良儉,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麥麩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兒?讓她打幾下,不就完了?”
  多鶴十個腳趾幾乎掐進水泥地,支撐她斜靠在門上的身體。多鶴突然放棄,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一堆貨似的倒塌下來。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興致和力氣。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張儉爬起來,坐在原地,眼睛前麵就是多鶴那雙腳。那一雙逃荒人的腳,十個腳指甲裏全是黑泥,腳麵上的汙垢結成蛇皮似的鱗斑,鱗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連了起來。
  小環擰了個毛巾把子,遞到多鶴手裏,多鶴直著眼,手也不伸。小環抖開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臉,一麵念叨:“先歇歇,養一養,養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幹淨,又出來替多鶴擦臉。多鶴一動不動,頭像是別人的,轉到左邊就擱在左邊,擦成斜的就讓它斜著。小環的嘴還是不停:“打他?太客氣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廢物不廢物?大男人領四個人出門,少了一個都不知道!看看他跟個大老爺們似的,其實他當過家嗎?大事小事都有人給他當家!”
  小環上去踢踢張儉的屁股,要他馬上去燒洗澡水。等張儉把一大鍋水燒開,端進廁所,一塊塊地撈尿布,小環的煙槍嗓音還在絮叨:“他還在廠裏當小組長呢!管二十多號爺們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數不清人口!”
  小環把多鶴拉進廁所。她隻要情願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幾剪子就把多鶴的頭發剪出了樣式,然後就把多鶴摁在澡盆裏,用絲瓜筋替她渾身上下地搓。汙垢在腳上和小腿上結成的蛇皮花紋一時洗不掉,小環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潑上去,然後再塗上厚厚一層肥皂,讓它先漚一漚——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這副模樣。她嘴上卻講著孩子們的事:丫頭的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聽外麵廣播車唱“社會主義好”就不哭鬧了。丫頭被班裏選出來給回國報告的誌願軍獻花。她不時揚起嗓門,問張儉下一鍋水熱了沒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終於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個多鶴來。一個黑皮膚、瘦長條的多鶴。剪去了長發,頭上包著一塊毛巾,裏麵是除虱子藥。丫頭三天兩頭從學校惹回虱子,多鶴一直備有虱子藥。
  這時門外有人喊:“張師傅!”
  還沒來得及去開門,一隻手已經從外麵拉開了廚房的窗子。張家廚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戶一樣,朝著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臉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張儉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學俄語,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兩人下午就來張儉這裏。如果張儉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豬,若張儉上白班,他們就和小環逗嘴玩。小環不在家的時候,他們會被多鶴不聲不響地款待一番:兩杯茶兩塊自製的柚子皮糖。開始兩人吃不慣多鶴那又鹹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時間長了,一喝茶他們就問張儉和小環:沒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進來,一眼看見張儉臉上一塊淤青,問他收拾了廠裏哪個上海佬,張儉對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話就當從來沒聽見。小環接過話,回答他們,那是張儉的老婆打的,兩口子炕上動手沒輕重。小彭和小石這時又看見張儉胳膊上的抓痕,他們不信小環的話,嘴上順著說,小環嫂子倒是會打,沒破張師傅的相。小環擠一隻眼笑笑說,舍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誰管去?
  張儉煩了,悶聲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麽?是不是?”小環把臉轉向小石和小彭,“二十歲的大小子,在咱們屯都當爹了!”她像以往一樣,扭頭叫道:“多鶴,沏茶了沒?”
  多鶴卻沒像以往那樣輕手輕腳地出現,掛一個大大的笑臉,大大地鞠一個躬。之後她就會兩手托著一個木頭托盤,上麵擺著茶杯、小盤、牙簽。小盤裏放著柚子糖或者其他什麽古裏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縫的分量,牙簽是讓人用來取盤子裏那一口吃食的。
  小環自己去了廚房,粗手大腳地端了兩杯茶上來。小石小彭一直覺得這個家庭有點不正常,這天氣氛越發古怪。

他們在大屋下棋時,觀局的小彭看見一個黑瘦的女人走過去。再一看,是多鶴。她沒了頭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塊花條子毛巾,穿一套藍白條褲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褲的襟擺、褲腿成了藍白條的旗。一個月不來張家,張家發生了什麽事?
  “喲,那不是多鶴嗎?”小石叫道。
  多鶴站住腳,把懷裏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顛一顛。她看著他們,嘴巴還在不出聲地唱著什麽。小石想,她可別是自己跟自己說話。他和小彭聽這樓上的鄰居說,張儉的小姨子腦筋有點錯亂。
  過了幾天,小彭和小石到張儉家來混禮拜日,見多鶴已經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厚實的黑發堆在耳後,臉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適合這張黑瘦的臉,年輕女學生似的。
  她照樣啞聲笑笑,笑得把嘴咧到盡頭,小碎步在泛著藍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過來忙過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腳,才發現自己盯多鶴盯了太久。
  小環從外麵回來,頭上一頂蒙著灰土的護士帽。居委會讓各家支援社會主義建設,去砸石子,鋪工人大禮堂門口的路。動員到張儉家時。小環罵罵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鶴留在家裏。
  “一榔頭砸我大腳指蓋上!”她嘻嘻哈哈地說,“得虧我穿張二孩這雙翻毛大皮鞋,現在還剩十個腳指頭!”
  小環一回來氣氛馬上熱乎,她又是勒上一條圍裙,支喚這個,差使那個,要給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時掙五分錢,但她砸一小時石子得抽一毛錢的紙煙。回到家儼然是個財大氣粗的掙錢人,把家裏僅有的五個雞蛋全用油攤了,再剁碎,和粉條韭菜做成餃子餡,包了兩百個餃子。
  吃餃子時小彭還是不斷打量小屋裏的多鶴。
  小石笑著說:“咳,眼珠子看掉下來了,別給吃肚裏去!”
  小彭紅了臉,猛站起身給他一腳。小石個子小,一張女氣的臉上圓鼻子圓眼睛,入團宣誓都是這副淘氣樣子,小彭卻是典型的關東大漢。小石其實也覺得多鶴突然出落了,沒有頭上那個古老的發髻,她看著極其順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韻味。
  “小環嫂子,也不給小彭操辦操辦……”
  小彭又要站起來動武,小環拉住他。
  小環說:“坐好坐好,我給你倆都操辦操辦。”
  張儉一直在慢慢剝著南瓜子,剝三五顆,脖子一仰扔進嘴裏,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臉。他聽到這裏用半閉的駱駝眼橫了一下小環,說:“咱家丫頭在這兒聽呢!”
  小環假裝沒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鬧針對的是多鶴,就說她過去工作的旅店裏有個女出納,兩根大辮子,哪天把她領來,讓他們哥兒倆相相。
  小彭不太高興了,悶頭隻喝酒,也不吃餃子。小石說小環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誰在女人麵前都不是省油的燈,誰也不會剩下。小彭說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幹什麽?張儉喝成一張關公臉,說他倆高興來玩好好玩,表現差就不準來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經是晚上八點,張儉上大夜班前隻剩三小時的睡眠時間。他睡下一會兒,又起來,走到過道裏,橫了橫心,手指終於按在多鶴房門的把手上。門輕輕被推開。
  多鶴正在織一件線衣,沒有開燈,借的是外麵進來的路燈光。她的臉基本在陰影裏,但張儉看到兩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門口。她誤會他了。他不是衝那個來的。他站在門口,輕聲說:“給你申請落戶口了。有了戶口你到哪兒都丟不了。”
  多鶴抵在他身上的兩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軟下來。可能她不懂什麽是戶口,但她這些年靠的不是言語的理解,靠的幾乎是動物一樣的靈性。這靈性讓她明白戶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戶口,你願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臉上身上蕩過去蕩過來。
  “早點睡吧。”他一手拉著門,要退出去。
  “早點睡。”她回答。外人一聽就聽出這話的別扭,不僅是發音吐字的,她把“早點睡”當成“晚安”來回禮了。
  但張儉覺得這話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門,提著氣,把金屬門把一絲一絲擰向左邊,讓那個銅舌頭一絲一絲縮回,然後再讓門把回轉,讓那個銅舌頭一絲一絲伸出,使那“咯咯”的轉動聲捏在他巨大、厚實的手掌裏,因此基本是無聲無息地完成了這套關門動作。孩子們睡得正熟,他不願驚醒他們。他對自己解釋。
  但小環另有一套解釋。她一聽他摸索著上了床,便輕聲笑起來。笑什麽?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沒心幹那件事!有心也沒關係,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門子邪醋?他就是跟她說落戶口的事!不說事光幹事她也絕對擁護,她要是不擁護,他當時能跟她生孩子嗎?擁護個卵!難道他這時還想跟她去幹那事?他難道是頭豬?看不見她遭那麽大的罪回到家?
  小環隻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辯。
  張儉一點睡意也沒了,坐在床上,兩個大膝蓋頭幾乎頂住下巴。這樣徹頭徹尾的窩囊他可快瘋了,小環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話,他跳下床就走。
  小環頭靠在牆上,點起一支煙,自得地、美味地抽起來。抽了一根煙,她長歎一聲。接著她不著邊際地說起女人都是很賤的,跟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裏,這女人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何況不止肌膚之親,還生了一窩他的孩子!她不承認她把命給了你也沒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張儉一動不動地坐著。隔壁傳來孩子半醒的哭聲,不知是大孩還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長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會弄錯:一個喂了兩遍奶糕,一個還餓著;或者一個洗兩遍澡,另一個還髒著。尤其在兩人一絲不掛的時候,隻有多鶴能一眼認出兩人的差別。
  小環點上第二支煙,遞給張儉。張儉沒接。自己從窗台上摸到煙杆,裝上煙絲,點著。小環今晚如何會這樣深明大義?張儉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話從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漸漸扯到多鶴身上。多鶴是日本女人,沒錯,賭一條東海煙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愛不喜愛她的男人,另說,也無所謂。想從這男人命裏掰出自己的命,她辦不到。想跟多鶴和解,隻有一個法子,就是跟她肌膚之親去。女人表麵上都會推的,說不定還打兩拳、踢三腳,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以為她真在推拒、在出氣、發泄委屈,實際上她已經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麽“對不起”、“抱歉”都管事。

張儉聽進去了。小環的話有三分道理。小環大事不糊塗。
  他挨著她躺下來,頭抵著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頭上,摸摸他的頭發。這兩年她常常有這種體恤、照料的動作,多少有點老三老四,把他當成個晚輩或者兄弟。不過這時候她擼他頭發的動作特別讓他舒服。他睡了一個又短又沉的覺,醒來滿心澄明,好像很久沒這麽精神充沛了。
  十一點鍾的時候,張儉準時出門上大夜班。他在過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聲響把多鶴很薄的睡意攪散了。一個夜裏出去上班、為全家掙生計的男人發出的這些聲響讓女人們覺得安全極了。
  多鶴躺在床上,聽這個出門掙錢養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門口,鋁飯盒輕輕響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門撞著門框了,這聲音使睡眠暈暈地襲上來。
  一個多月前,她從江邊礁石攀上來,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彎彎走進去,發現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開一條路,找到張儉和孩子們歇腳的那塊空地,看見大孩或二孩丟失的一隻鞋。她反身從竹林裏摸出來,每個熱鬧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圓幾公裏被她走熟了,連各個公共廁所都找了幾遍。在遊客漸漸稀疏的公園裏她突然明白張儉把她帶到這麽遠的江邊來為了什麽——為了丟棄她。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坐在很陡的小徑石階上,離一切都遙不可及。她從小長大的代浪村那麽遠,越過代浪村,往東,是她的祖國日本。祖國也有一個代浪村,埋葬著竹內家的祖祖輩輩。祖國的代浪村太遠了,她原先在丫頭、大孩、二孩身上還能找回那個代浪村,還能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國的代浪村祖輩們的一喜一怒。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寧靜,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著大孩二孩的頭發——那頭發仔細看是和眉毛連成一片的,就想她父親、哥哥、弟弟借著她的孩子們還了魂,借他們小小的肉體暖著她,給她依靠。多鶴坐在那條對著長江的石徑小路上,天也遠水也遠地想,她生出的三個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現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從石徑上下來,公園已經空了。她想跟人打聽火車站,又不會說“火車站”三個字。走到一個正在收攤的茶水站,她手指頭蘸了桌麵上的茶漬,寫下“火車”兩個字。茶水站的主人是個六十歲的老太太,對她又笑又搖頭,臉都羞紅了,意思是她不識字。老太太拉了一個過路人,叫他認認用茶水寫在桌麵上的兩個大字。那是個拉架子車的小夥子,以為她是啞巴,拍拍他的架子車,手勢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車帶她過去。下了架子車,她的手插在連衣裙的側兜裏,手指撚著那五塊錢,不知要不要拿出來給小夥子。最後她決定不給錢,多給他幾個鞠躬。她那雙膝並攏,兩手撫腿,彎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夥子嚇著了,拉著架子車匆匆離去,又在遠處回頭,沒想到又受她一躬,這下他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發現小夥子把她領到一個錯誤的地方,因為她隻在紙上寫了“火車”兩個字,而沒有寫“站”,小夥子就把她放在兩條鐵路交匯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貨車通過,貨車在這裏突然減速,幾個坐在蘆葦溝邊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們向她招呼,叫喚:上來呀!上來呀!她奔跑起來,孩子們伸出四五雙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車她問: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們相互看看,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問什麽。她覺得自己的話一點毛病也沒有,他們卻聽不懂,信心減退下去。呼呼的大風裏,她把句子在嘴裏重新組裝,用小了一倍的聲音問:去的玉山?其中一個男孩為大家做了主,朝她點點頭。他們看上去有點掃興,用牛勁拽上來一個話也講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裝的全是西瓜。孩子們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鶴在內的七八個人的屋頂和鋪蓋。這時多鶴才明白火車為什麽到了那一段減速:它剛剛通過了一段被雨水衝垮正在修複的路段。多鶴伏臥在西瓜上,身體左右滾動,從油布縫隙看見修路工地燈火通明。張儉在早晨看著她時想幹什麽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體。他伏在陽台欄杆上抽煙,她在他身後打開窗子,他就是不回頭。她看他什麽時候回頭。終於不行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隔著兩米的距離,嘴唇已經親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後一次。
  多鶴竟讓輕輕滾動的西瓜給晃睡著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裏去了。回過頭,七八個孩子全不見了,不少西瓜隨他們一塊下了車。火車紮在無盡的黑夜裏,往更深的夜色裏躦著,她不知道時間、地點。但她知道,什麽都幫了張儉的忙,讓他得逞了,讓他分開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國、代浪村、死去的每一個竹內家的骨血終於被分開了。
  西瓜車在毒太陽裏開開停停,在大雨裏也開開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車,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車上。一連幾天的西瓜餐,她渾身都讓紅色、黃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風吹散的長頭發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頭發結成的蓑衣。她腦子裏全是呼呼的風聲,是火車和黑暗磨擦出來的聲響。那聲響灌進皮肉、血管,隨著兩行淚橫飛。她伏在一個個冰涼、滾動的西瓜上,任這些無信的、不負責的球體把她拋到左拋到右。多年前她被裝在麻袋裏,被土匪擱在奔跑的馬背上,她也不比這時更絕望。她仰麵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紋。
  那個躺在路邊生孩子的阿紋。阿紋長發披散,臉色如蠟,嘴唇煞白,就這樣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兩條血淋淋的腿,一個還在冒熱氣的血孩子。她是走著走著就完成了分娩的。嬰兒眼看著就不動了,長長的臍帶打了好幾個彎,瓜蔓一般連著未熟的瓜。阿紋不要人們靠近,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別過來!別殺我!我一會兒就跟上!別殺我——我還沒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的手掌滿是血汙,向人們一下一下地揮舞,要從她身邊過去很久人們才悟到,她那齜牙咧嘴原來是笑容。她笑著向人們討饒:“別殺了我,我還沒有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頭,一上一下地揮動,給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嗓音撕布一樣……
  不體麵的阿紋。就因為要找她的孩子。
  於是這樣一個不體麵的多鶴出現在南來北往的旅客眼前,披著頭發結成的黑蓑衣,餿臭的連衣裙上一片綠蒼蠅。

那個蒼蠅如雲的車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達這個站之前火車被換過幾次車頭。迎麵而來的樓、房屋、密集的電線杆讓她知道這是個大地方,比她住過的兩個城市都大。西瓜一車皮一車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這一車了,她突然想到,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臉洗手當便盆的西瓜有幾十個。跟那七八個孩子下車的西瓜至少也上百。那上百個西瓜的賬也會記到她頭上。你有證據說你沒有吃或者糟蹋掉那上百個西瓜嗎?你有證據沒有跟沿線的盜匪裏應外合把西瓜拋下去,回頭再跟他們分贓嗎?多鶴不了解中國的法律怎樣製裁這樣的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會輕饒這樣的事。
  她看準一個空子,從車上爬下來,等正在卸前一輛車的工人們反應過來,她已經成了他們眼裏一條披頭散發、肮髒的花影子,在一大團蒸汽裏一閃而逝。蒸汽發自一列剛剛停靠的客車,她從客車輪子間爬過,車肚皮上掛著迢迢千裏的黑色塵土又蹭在她泡透紅色、黃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帶紅點、綠點、黃點的花連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當中,人們不顧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頭。
  前幾天的西瓜餐這時發作了。她被腸道內突然的衝擊力弄得渾身發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會用中國話打聽廁所,但人們終於聽懂她的話之後給的回答卻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調、吐字,和氣地對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著什麽。她覺得腸子裏的咕咕響動一定讓他們聽見了。她捂著肚子,半佝著腰,一動也不敢動。
  人群中終於有一個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沒有草紙。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開茅坑的隔門,遞給她一張印滿人臉的紙。紙的背後還有石灰,是剛從牆上撕下來的。人臉上畫著紅叉,對著自己的終極下場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點辦法,絕不會把這樣帶臉的紙做那樣的用途。
  等她頭重腳輕地走出廁所,兩個戴口罩的人朝她走來。她蹲在茅坑上的時間足夠那個女人推測她是怎麽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鶴完全不懂的話對戴口罩的人大聲說著,一邊指著多鶴。兩個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們中的男人用音調奇怪的中國話說多鶴病得不輕,得跟他走。他們中的女人說車站醫療室不遠,走幾步就到。
  兩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麵微笑。多鶴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跟他們走了。
  醫療室的長椅上躺著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還有兩人躺在白色帶輪子的床上。多鶴被帶進來,戴口罩的女人對一個躺著的男人說了句什麽。男人縮起腿,戴口罩的女人讓多鶴坐在剛剛擱過男人赤腳的地方。多鶴剛坐下,那男人的腳又回來了,她隻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從裏屋拿來一根體溫計,放在多鶴嘴裏。這根體溫計讓多鶴安全起來。她到張家這些年,每次發燒,體溫計就是一個手掌。小環或張儉的(過去是張站長或二孩媽的)手掌在她額頭上按一按,體溫就測出來了。自從離開代浪村,她的嘴還是第一次接觸這冰涼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閉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精氣味裏:那氣味就是她對於鈴木醫生的記憶。戴口罩的男人這時走出來,翻開多鶴的眼皮,仔細地看,手指也像鈴木醫生那麽輕盈靈巧。
  根據體溫計的測量結果,她的體溫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個護士,這時走上來,說是要抽血。她一邊在多鶴胳膊上擦酒精、係膠皮管、紮針頭,一邊用她那一口總有點偏差的中國話告訴多鶴,正在流行的血吸蟲病很厲害,從東邊來的火車總會帶來幾個病重的。
  多鶴對他們的話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流行某種可怕的疾病。她問護士什麽叫血吸蟲。
  護士看著她,好像沒聽懂。
  她想她的話有那麽難懂嗎?她會不會把句子講顛倒了?她硬硬頭皮又問了一次,這次換了一種句法。
  護士反問她是哪裏人。
  多鶴不講話了。
  護士抽了血,拿了一個硬皮夾子,上麵鋪著一張表格。她說這是病曆,必須填寫。要填的項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員、婚姻狀況……多鶴拿起筆,又放下。不知為什麽,她哭起來。填什麽也不準確。代浪村的家是多鶴唯一記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從那一刻起,這些項目就沒法填了。從那顆手榴彈落在媽媽、弟弟、妹妹身邊之後,她怎麽填寫“家庭成員”?從張儉把她丟棄在江邊礁石上,從她的乳房因為沒人吮吸而脹成兩隻鐵球,從她斷了跟丫頭之間的私密對話,她兩臂間空著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員”四個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讀、最不願去理解的四個字——四個中國、日本共用的字。
  女護士先站在她身邊看她哭,過一會兒,她蹲下來,想從她兩隻捧住臉的手縫裏找她的眼睛。再過一會兒,男醫生來了,問她到底怎麽了。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個病人全停下了哼唧,聽她哭。
  她哭得氣也喘不上來,幾次噎住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醫生和護士以為她哭完了,剛開口問她“家住哪裏,有證件嗎”?她一口氣捌過來,疏通開,又接著哭下去。哭得她渾身筋骨疏開又抽緊,男醫生兩隻焦慮顛動的腳,在她淚水淹沒的視野裏,成了一對不可認識的異物。
  她哭盡了最後一把力氣,靠在椅子腿上。醫生和護士小聲嘀咕她什麽,她不在乎,在乎她也聽不懂。他們之間講的話跟這裏人一樣,冒出許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於張儉和小環的中國話。
  他們改用先前的語言同她談話:家裏出了什麽事?家裏還有人嗎?碰到壞人了?她的樣子讓他們懷疑她遭受了人身襲擊。她是死裏逃生逃出來的嗎?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們理解她——誰受了過度的刺激都一時不願開口。
  他們給她打了一針,等他們拔出針頭,兩個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經一層虛光,再一眨眼,他們跟燈光不太亮的空間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來已是早晨。兩個乳房把她脹醒了。她看看周圍,發現她已經不在原先那間醫療室,而在一間病房裏。窗外在下雨,病房還有三張空床,她不明白她為什麽享受單間的特權。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了,現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著紅十字和某某醫院字號的衣褲。她的花連衣裙被團在對麵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錢,她不知五塊錢到底是多大一筆財產,但那是她眼下僅有的財產。

五塊錢竟然還在那個帶荷葉邊的布包裏,和裙子一樣帶著黏稠的潮潤和西瓜的餿味。她把五塊錢和連衣裙都塞到自己枕頭下。
  似乎是她的動作引來一個人。那人穿白色製服,戴領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見過的,過年過節到居民樓來,站在樓下,跟趴在公共陽台上的家屬孩子們講“提高警惕,防止敵人趁機破壞,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
  這個警察二十多歲,一邊打量她一邊把手裏的硬殼帽戴到頭上。他問她是不是好一點。他的話又跟那個男醫生和那個女護士不同,又是一種音調。因此他講到第三遍時她才點點頭,接著給他鞠了躬。
  “你暫時先養病吧,啊?”警察說。
  這回他講到第二遍她就點頭了,點完頭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麽客氣。”警察皺起眉頭,有點嫌煩的意思,同時他做了個手勢。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勢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們再談。”
  然後警察又做了個手勢,請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著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還是敵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條條細細的裂紋,有的地方石膏蛻皮了。警察和她談完話會拿她怎麽辦?
  為什麽會是一個警察?是一個常常到樓下宣講“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的警察?那麽,就是昨天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給她打了安眠針之後向警察報告了。她是一個可疑的人。難怪她單獨住一間病房。可疑的人威脅正常人的安全。
  一個年紀很輕的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從屋角拉過一根鐵架子,又從車上拿起一瓶藥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幾秒鍾,再回到藥水瓶上。她在多鶴手臂上極其認真地紮了三四個眼,終於成功地紮了進去。兩個小時後,輸液結束了,多鶴爬到床尾,看到那裏掛了一個牌子:姓名:?性別:女,年齡:?籍貫:?病因:急性胃腸炎。
  這是一個充滿疑問的病人。這個病人給看起來了。門外的警察有槍嗎?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這個門,沿著走廊飛奔時,一顆子彈就會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嗎?這條走廊有七八米長,從小護士推車走來的聲音,能大致測出它的長度。上廁所呢?就在床下便盆裏解決。不行,不習慣便盆,必須去廁所。習慣不習慣,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許連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顯得可疑。從窗子看出去,白楊樹的高度讓她明白病房在二樓。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時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雙涼鞋,鞋麵是用白布自製的,在鞋匠鋪上了輪胎底,走路一點聲響也沒有。可是它們不見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沒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開一團餿臭的連衣裙,飛快地換下身上的病員服,再一次摸摸小包裏的鈔票。
  最難的是悄無聲響地打開玻璃窗,甚至難以躍到白楊樹上再順著樹幹溜下去——多鶴兩隻微微內翻的腳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長上樹。代浪村村委會門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們爬,多鶴常常能贏男孩子們。這樓房老舊,木頭都變了形,開窗時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響動。
  但這扇油漆龜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頭、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著窗子和窗框接縫的地方輕輕推動,讓窗扇一點點從窗框鬆動開來。然後她站到了床頭櫃上,握著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時用全身重量控製著它,把它的響動壓在身體分量下。窗子被推開了。聲響在她的知覺裏如同打雷。她站在床頭櫃上,回頭瞪著門,門一動不動。門外悄無聲息。或許她並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她的腳心已經踏到磚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麵對著那棵白楊樹了。
  一步能不能躍到樹幹上?樹杈夠結實嗎?她來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裏跳,她也得跳。
  她從樹上下滑時,一個戴大白圍裙、挑兩個大桶的女人看著她。她從她麵前跑過去,女人往後猛一退,把挑著的兩大桶泔水潑了出來。她那麽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鶴一邊跑一邊想。原來可疑的人是讓正常人怕的,也許她在那女人眼裏是個女瘋子。
  多鶴在雨裏跑著,東南西北對她都毫無意義。她唯一的方向就是遠離那所醫院。街邊停了一排黃包車,車夫們從車篷縫隙裏露出臉,看著她這個披頭散發、赤著雙腳的女人匆匆走過,誰也不敢攬她的生意。
  一個陰暗的雜貨鋪裏點著一盞煤油燈。她跨進去,鋪主從櫃台後麵直起腰,對她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語言客氣,眼睛不客氣地告訴她,他沒把她當正常人。她要紙,要筆。紙和筆來了。她寫下長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鋪主搖搖頭。她又寫下:我去。鋪主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和人打過如此古怪的交道。他還是搖頭。
  多鶴指指櫃台裏一塊酥餅。鋪主立刻照辦,把酥餅取出,放進一個報紙口袋,抬起頭,一張快漚爛了的五塊錢放在櫃台上。鋪主從一個鐵皮盒子裏數出大大小小許多鈔票,又一張一張放在她麵前,放一張,他嘴裏出來一個她不懂的詞。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數字。一張鈔票上印著“2”,兩張印著“1”,剩下的是一堆小鈔票,各種數字都有。算了算,這塊餅花去了五分錢。就是說,她這筆財富是不小的。
  她想,這下鋪主會回答她的提問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筆買賣。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鋪主還是搖頭,同時揚開嗓門,仰起臉,叫了一聲。多鶴聽見有人在某處應答。天花板開了個洞,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對鋪主說了幾句多鶴不懂的話,又對多鶴說,那座城市遠得很,要坐輪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鋪主重複:坐輪船!他這回的話也好懂些,講到第二遍多鶴就使勁點頭。
  多鶴想,明明不是輪船把她和西瓜帶到此地的。她又在紙上寫:火車?鋪主跟天花板上麵的男孩大聲商量一陣,都認為火車也行。
  鋪主為多鶴截了一輛黃包車。半個小時之後,黃包車停在火車站門口。多鶴算了一下,一塊偌大的酥餅值五分錢,那麽一個車夫一天應該能掙二十個酥餅,給他十個酥餅的錢,應該是體麵的車費了。果然,車夫接過三角錢時給她一個滿口亂牙的笑容。

當她把大大小小的鈔票一塊從售票小窗洞遞進去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她的錢不夠。
  她把自己的臉擠在小窗洞上,她覺得她沒聽懂,這樣湊近能看見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臉蛋,似乎離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問她買不買呀?不買讓後麵的人買。
  “我買!”她講中國話頭一次這樣粗聲大氣。
  “你錢不夠!”售票的女子臉露出來了,但是橫過來的。
  “為啥?!”她問。她聲音更粗大,把“啥”說成了“哈”,這是她向張家人學得最好的一句話。她實際上是說,為什麽我不能回我家?!為什麽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兒、兒子那兒去?!為什麽我兩個奶脹得要炸而我的孩子們在鬧饑荒?!
  這就使多鶴的“為哈”聽上去充滿蠻橫不講理的爆發力。不論為什麽她都要去馬鞍山,不論為什麽她都得有一張火車票。
  “為啥?!”那張橫放在洞口的女子麵孔消失了。“哢嗒”一聲,整個窗子大開,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劃拉一下,“問問你後麵的群眾,為啥?差一多半錢呢!會看票價表嗎?票價是國家定的!你不是中國人呀!”看熱鬧的人群大起來。一雙赤腳、一頭散亂肮髒的長頭發、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鶴之間的距離也大起來。
  一個小孩大聲問了句什麽,人們哄地一笑。多鶴被那句“你不是中國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開這道人牆。趁她轉身,那個小孩一步躥上來,從後麵揪了一把她的長發,高興地尖叫著跑開。她走了幾步,那隻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頭發,又是高興地尖叫,往回跑去。就這樣,她走著,他揪著。最終她贏了:她的毫不反應讓孩子敗了玩興。
  她在候車大廳裏買到一張全國鐵路圖。在上麵她找到了長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長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們是兜了怎樣的圈子,才到達這裏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實是同一條長江相串聯的呀!
  有了這張圖她可以回到丫頭、大孩、二孩身邊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兩個兒子沒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買了一雙鞋,最便宜的一種,花了一塊多錢。她還需要一把傘,但她實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塊多錢了。
  她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了一會兒。天黑下來,她沿著鐵路線走著,向東走。雨小了,風卻很冷,樓房電線杆從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進了一座小站。不一會兒,一輛貨車停靠下來,她爬上去,發現車上裝的是木頭。貨車每經過一個站,她就盯緊站名,再借著站上的燈光對照鐵路圖上的名字。
  半夜她從拉木頭的車上跳下來,因為那趟車從此分岔。她在一個小站外麵等候下一趟貨車,但沒有任何一趟車在小站停靠。
  小站沒有候車室,隻有一圈木柵欄加一個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長椅上睡下來。太陽剛升起,遠處的田野和農舍在綠中透藍的山下非常寧靜,連蒼蠅的嗡嚶也是這寧靜的一部分。蒼蠅漸漸多了,把地上一塊甜瓜皮落成黑綠色。側臥的多鶴看著一道道炊煙,水田裏的天空、山影,目光虛一些,景色就熟識一些。多鶴自從離開了代浪村就總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東西。現在遠處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還有九月雨後的太陽。因此多鶴就熟睡在蒼蠅嗡嚶的九月裏。
  她一睡睡了十多個小時,醒來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樣一個小火車站的棚子裏。她也不知道自己睡著時,身上除了落過蒼蠅還落過什麽。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運化肥的貨車,但兩小時後就被人發現了。在審問中她明白化肥值錢,因此常有人扒車偷化肥。她從審問者的眼睛裏看出自己是多麽可疑。她已經發現她越說話疑團越大,因此她隨他們去自問自答、大發脾氣。漸漸地,她看見自己在對方眼裏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殘廢的,又聾又啞又瘋。
  從那以後她不再冒險扒火車。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會安全得多,也安寧得多。沿著鐵路線的車站她都歇過腳,有時雨大了,她就住下來。車站真是好地方,總有容她睡覺的長椅,有便宜的飯食,有匆忙過往的旅客,對她的可疑剛有警覺和興趣,已經和她錯過去。但盡管她每天隻吃一頓飯,口袋還是漸漸空了。最後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紅薯,總之她得手偷著什麽,就吃什麽。
  她從來沒有注意連衣裙是什麽時候扯爛的,鞋子是什麽時候穿飛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夠的理由那麽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裏麵是硬殼紙。她隻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沒了分量,沒了原先的圓潤。她走,得瘋了一樣。這一對沒了分量的乳房是怎麽了?它們在幹枯嗎?她最終把兩個幹枯的乳房給她饑餓的孩子們嗎?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親們,幹枯龜裂的乳頭不再能堵住孩子們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鶴預料的那樣:她在一模一樣的樓群裏迷了路。一律的紅牆白陽台,她卻毫不彷徨地朝著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條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氣息牽引著,走向她的兒女們。
  她抱起兩個尿臊刺鼻的兒子,卻發現自己早已沒有奶水。她左邊的乳頭一陣鑽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這兩個中國人離間了。代浪村的人都說中國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雙手上來,把二孩抱走,是張儉的手。一個聲音賠著小心,告訴她倆兒子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也是張儉的聲音。什麽意思?是說沒有了母親和乳汁,沒有了天條規定的成長環節,兒子也照樣活,照樣長得不錯?他們有沒有真正的母親都兩可。
  一轉眼,她和張儉撕扯上了。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在張儉小腿上拚命地抓。
  張儉抱著二孩,怕孩子挨打,趕緊撤到大屋裏。多鶴整個身體抵在門上,不讓門關嚴。她和他一個門裏一個門外,相持了幾分鍾,多鶴突然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栽到了門外。
  多鶴放棄了。她突然覺得這種討伐太卑瑣。
  五百多個崎戶村村民是好樣的,幾代同堂地死。幾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濃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縫。結成一個球,比父親喝清酒的酒杯還大。血球顫巍巍,有著那種固體和液體之間的東西特有的柔嫩,一觸即溶。第一線陽光從兩座山坡之間的埡岔裏伸出來,那也是柔嫩至極的陽光。光亮照進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驚悚的美麗隻是一眨眼工夫,然後,太陽就從山埡岔裏整個地出來了,已經不再柔嫩。幾個收屍的村長走過去,他們中的誰踩在血球上——它並不像它看上去那麽一觸即溶,它凍結了。那些腳移開,它依然圓潤光潔,看上去已經有了曆史,就是琥珀、瑪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長長的曆史。

這時,二十五歲的多鶴鬆開了抓著張儉的手,眼睛睜得老大,但眼光卻很虛惶。
  她多鶴用得著這樣和他扭打嗎?她不聲不響就能讓他明白什麽都來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歲的兒子伏下身,長而密的頭發蓋下來,母子倆被蓋得風雨不透。母親餓得又細又薄的身體對折起來……不是對折,是盤卷成一個螺螄殼,把她的心頭肉盤卷在裏麵。對孩子疼愛得不知如何是好,才會有這個動作。那螺螄殼越絞越緊,一歲男孩的哭聲越來越輕,被封在了殼內。千惠子的兩個肩胛骨嚇人地聳起,突然靜止住。就在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斷了。螺螄殼碎裂開來,冒出一張如釋重負的臉。她替兒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場中選了個最好的:讓賜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這多少也是一種圓滿。逃難隊伍中所有的母親刹那間都開了竅,隨即也都如釋重負了。她們至少能使孩子們的苦難不再惡化。她們能夠在孩子們所遭受的疲憊、驚恐、饑餓上劃一道界限。千惠子兩個虎口鎖定在一歲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難變成了已知——對於他們的處境,未知本身所給予的折磨遠遠大過驚恐、疲憊、饑餓。披頭散發的千惠子並沒有瘋,她開始追逐她的女兒,張著她柔軟的懷抱和兩個鐵硬的虎口,一心想讓三歲的女孩久美早一點進入她永恒的嗬護。跟在千惠子後麵的女人們不再追逐她。一個個年輕的母親扶著樹幹,蓬頭垢麵、衣衫飄零,想著千惠子教給他們的最後一種母愛,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櫸枝葉間透著風、月光和一兩聲夜貓子的啼叫。
  不聲不響的殺嬰就這樣開始了……
  一隻手把她拉進廁所。是朱小環的手,紅潤如她的臉蛋,也帶酒窩。小環說著什麽多鶴沒有去聽,隻看著那雙紅潤帶笑的手把一桶熱水傾倒在木澡盆裏。接下去,事情不對了,小環很家常地講起、r頭的事來,“回頭你看見她,可得好好表揚她,啊?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老師還在一百分旁邊畫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課不行,讓她拿紙剪個貓,她拿回家來,全讓我給她剪!”說著她把手裏的絲瓜筋蘸了熱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東倒西歪,坐都坐不穩,背後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極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壞嗎?”小環用力用得話也說不連貫,“……小子可壞了……躺那兒會玩自個兒的小雞雞……抱他倆出去,一見鄰居家曬的幹蝦米,二孩這小子抓了就往嘴裏擱,你說他咋知道那幹蝦米是吃的?我記得你懷他倆的時候,就特別饞蝦米。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愛吃的都記住了……”
  多鶴脫口插話,說她自己小時候就愛吃外婆做的幹蝦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麽跟小環搭起話來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們同歸於盡的打算呀!這時小環把她從水裏扯起來,抬起木盆一頭,把髒水倒出來,讓水衝在廁所地麵上,一麵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這水能肥二畝田呢!”
  多鶴看看廁所地麵上一層灰色的體垢,不自覺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麽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樣讓三個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塊走,去做好樣的代浪村村民嗎?
  這時小環突然想到了什麽,丟下多鶴從廁所跑出去,隨手帶上鐵皮門,“咣當”,大鑼歡快地敲響了。不久鐵皮門又敲了一聲大鑼,小環手裏拿著一個小紅布包,打開來,裏麵一根紅線繩上拴了一顆牙齒。是丫頭掉的第一顆乳牙。丫頭要等小姨回來,把它給扔到一個瓦房頂上去,這樣她以後出牙才出得齊整。多鶴用手指尖試了試那顆在奶頭不知過往多少回的小牙齒,覺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歸於盡的漂亮事。
  當天夜裏,張儉的兩個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張儉也去上夜班了,丫頭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語:Himitu,秘密)嗎?”
  多鶴不說話,丫頭爬到她床上,她盤起兩條腿,丫頭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結婚了嗎?”七歲的臉正對著她。
  “嗯?”
  “結婚?”
  “伊也(日語:iie,沒有)。”
  丫頭鬆了一口氣。多鶴問她聽誰說的。丫頭又扯出另一個話題:
  “小姨,你跟我們王老師結婚吧。王老師是我們班的班主任。”
  多鶴笑起來。這也出乎她的預料,她居然還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師‘蘇步拉希伊奈’(日語:Suburashiine,特別好)!”
  多鶴問怎麽好。
  “王老師給我一個上海奶糖呢。”
  多鶴抱著她前後晃,一大一小兩個身體晃成了一匹遊樂園木馬。
  “還有,我喜歡的王老師的鋼筆。”
  多鶴抱緊丫頭。這是夜裏十二點。按她預先設想的,她這會兒跟丫頭、大孩、二孩已經死了。多鶴摟著丫頭,覺得真走運,假如死了,她就聽不到丫頭這麽逗樂的話了。她居然給她當起媒婆來。七歲的媒婆。丫頭抬起臉,給她一個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鶴那代浪村人對於死的熱情徹底冷卻了。
  一個多月以後,小環告訴多鶴,丫頭的班主任王老師要來家訪。王老師一進門,多鶴差點笑出聲:丫頭給多鶴保媒的王老師是個大辮子姑娘。丫頭一會兒看看坐在大屋床邊的王老師,一會兒看看站在大屋門口的多鶴,目光裏有一種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師走了,丫頭問多鶴她願不願意和王老師結婚,多鶴這才倒在床上揮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個星期日,小環最後一個起床,梳洗過後就帶著三個孩子出去了。她說她要帶他們去坐船采菱角,但張儉明白她想給他一個好環境跟多鶴過幾小時的小日子。
  廚房的門半掩,能聽見裏麵“嗞啦嗞啦”的聲響,是烙鐵落在漿濕的衣服上的聲音。聲音一起,一股帶花露水味的米漿甜味就膨脹開來。他推開門,多鶴隔著白色蒸汽看著他。十月底,她的寬袖衣衫被兩根鬆緊帶箍在大臂上,臂膀幾乎全部裸露出來。那臂膀一直沒有圓潤起來,也許她再也恢複不了先前的模樣:圓潤、白嫩、稚氣。

“我去買糧。你要捎點啥?”他照例半垂著眼皮問道。
  她兩眼的莫名其妙:他什麽時候學會請示女人了?她也從來沒有讓人“捎點啥”的先例。有時小環出去逛商店,會拽上多鶴。兩人空手去,空手歸,圖的是把商店的綢緞、布匹挨個用手指撚過,在鏡前比過,相互間討論過等攢了錢買哪樣。也都是小環跟鏡子裏的自己討論:紅不紅?這叫棗紅,穿著還不那麽浪,啊?還能穿幾年紅?也就眼下這兩年了。攢到五塊錢就來扯布,五塊錢用得了不?四塊多錢就夠了。她也會把多鶴拽到鏡子前,拿這塊布那塊布往她身上披:藍得挺正,瞧這花多細,裁件棉襖罩衣得四塊錢吧?等著慢慢攢。攢錢是張家人最大的抱負。攢了錢把爺爺奶奶從佳木斯接來。張家大兒媳在軍隊做醫生,去年改嫁了,不能還讓前公婆老住在家裏。可兩張車票錢且得攢一陣子。
  多鶴搖搖頭,又埋頭去熨她的衣服。眼睛餘光裏,張儉穿藍得發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陣,轉身走了。糧店離張家十分鍾路程,張儉騎著車五分鍾就打了個來回。他把糧倒進灶台下的木箱,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紙袋,又長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亂了。
  “這……給你吧。”
  多鶴打開紙袋,裏麵有兩塊包著晶瑩彩色玻璃紙的糖果。她看見那又長又粗的手指縮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賤似的。他把手縮回的瞬間,多鶴正巧從爐子上拿起烙鐵,似乎燙著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鐵,上去捧住他的手。
  “沒燙著。”他說。其實燙著了指頭尖。
  她細細查看。她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個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繭,手指的關節很大,指甲堅硬整齊。一雙相貌堂堂又有點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麽,張儉已經將她抱在懷裏。小環說得對,這是最好的講和。多鶴的委屈總爆發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個無聲的淚人。小環說,你要她,比什麽都能安慰她。他一連幾次地要她。小環多不容易,一人帶三個孩子出去,就為了讓他倆能過幾個鍾頭的小日子。不能負了小環的苦心。
  多鶴一直閉著眼,短發被涕淚沾了一臉。她像賭咒又像表決心又像討好他,喃喃地說她要再給他生孩子,生十個、八個。
  開始他聽不懂。她的話稍不留心還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語言。他終於醒悟她在說什麽,馬上沒了熱情。再懷孕把她往哪裏藏?就算藏得住,怎麽有錢養活?現在的一大家子已經讓他吃力極了,工廠的補助費、加班費、夜餐費。他都舍不得動,夜餐隻吃家裏帶去的冷饅頭。他已經沒有任何餘力再勒索自己。
  多鶴實在是塊肥沃的田野,種子撒上去從來不白糟蹋。她這天遠遠地站在張儉下班必經的路口,路口堆著一座碎石壘的小山。她見張儉的自行車從鐵道坡上溜下來,站在碎石小山頭上向他又叫又喊。張儉停住車,她稀裏嘩啦跟著下滑的石頭一塊下來,渾身都是連滾帶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樂得話語全沒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裏!”她被凍得半透明的紅鼻子起著細密的皺紋,那種稚氣的笑容又回來了。
  張儉抽了一口立冬後陰濕的冷氣。她跟他往前走,臉不時仰起,樣子像是他這個長輩還欠她這個晚輩一句表揚呢。張儉滿腦子的數目,三十二塊一個月,加班費、夜餐費、補助全加上,最多不超過四十四塊。還吃得起紅燒茄子嗎?醬油都是金貴東西了。
  周圍人不斷招呼他:“張師傅下班啦?”“張師傅上白班啊?”“張師傅……”他顧不上回個招呼,連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飛到多鶴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計。他突然想,小環說過,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來吧!”他拍拍自行車後座。
  多鶴坐上去。他一邊蹬一邊想,這個女人是很會生的,說不定一下子又來個雙胞胎。多鶴兩隻手抓著他帆布工作服的邊沿。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還真是風水寶地,孩子們真愛臥!他的父母瞎碰運氣,挑的那個口袋等於摸著彩了。
  晚上小環靠在牆上抽煙,一手擼著他的頭發,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來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從來沒聽說過嫌孩子多的!多鶴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顯肚子了,就到附近鄉下租間房,藏那兒生去。鄉下人有兩個錢打發,嘴就給封上了。張儉翻個身:“有兩個錢?那麽容易就有兩個錢了?”
  小環不吱聲,手還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擼著張儉刺蝟一樣的頭發。
  多鶴卻流產了。春節前她正上樓梯,三個月的胎兒落了下來。她撐著走上四樓,每個水泥台階上一攤血。她剛進門就聽見鄰居們大聲議論,誰家出了人命?!怎麽到處都是血?!議論聲聚到了張家門口:了不得了,是張師傅家出事了!捶門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條走廊。多鶴靜靜躺在熱乎乎的血泊裏。想著她今後是否還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還會給自己生一群親人,讓她在他們眼裏看見永別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見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櫻花林……
  也許她失落的這個三個月胎齡的三孩帶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個多月,那一場場的驚嚇、饑餓的後果原來在此。
  外麵為張師傅家操心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開了廚房的窗子,有人嚷著:“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環大嫂在嗎?”
  小環帶著兩個男孩逛夠了,推著車走到樓下,正看見一個打補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廚房窗口。她挑起煙熏火燎的嗓子問那是誰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條、銀元嗎?她家可是剛剛少了一個嶄新的電唱匣子!
  人們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七嘴從舌講著樓梯上的血跡。
  小環立刻扔下兒童車。一隻胳膊夾一個男孩跑進樓梯口。她馬上明白多鶴出了事——出了什麽事?等她趕到自己家門口,也顧不得問剛才那個屁股是誰的,誰這麽大膽。她打開門,反手又將門關嚴。地上的血已經成了血豆腐,多鶴躺在床上,身下一塊橢圓的深紅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趕緊回到小屋。
  小環用手掌抹去多鶴額上的冷汗。多鶴看看她,兩人都不說話。還用說什麽?小環從陽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疊了疊,塞進多鶴的褲子。多鶴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鶴頭一眼看小環,小環就知道她沒事,就是累,再說話就累她了。

小環去廚房,捅開灶火。窗外人還操著心。隨他們操心去,她得趕緊給多鶴煮點糖開水。等多鶴捧著一大缸糖水時,小環才想起她把兒童車丟在樓下了。可她跑到樓下。發現車不見了。那車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車身是兩張並排的小木椅,前麵擋的橫梁可以打開合上,車輪是用軸承自裝的,特別好看好使。 小環把煤灰撒在血跡上,一層樓一層樓地清掃,一層一層地罵街:偷了咱們孩子的車給你孩子坐?讓你孩子坐出大疔瘡來,讓他滿腚長毒癰,一個癰八個頭,流膿淌血淌死他!看我們家人害點婦女病就想來欺負?把女人的髒血潑你家去!讓你晦氣一輩子!讓你生兒子沒雞兒生女兒沒眼兒!
  小環罵得揚眉吐氣,鄰居的孩子們一個個端著晚飯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觀眾、聽眾。小環罵街在朱家屯就是個名角兒。孩子們吃著、看著、聽著,不時提一兩句台詞:小環阿姨,是滿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環阿姨昨不說一肚子壞下水……
  張儉聽說多鶴流產暗暗地鬆口氣。一個多月後,多鶴還是流血不止。張儉和小環都怕起來,商量要不要請大夫。小環把多鶴扶到一家私立婦幼院,診斷後讓多鶴立刻進手術室,因為流產並不徹底。
  手術後,多鶴在醫院住下來。
  小環天天傍晚帶著三個孩子來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環進了病房,發現另外三個產婦都趕在一塊出了院。多鶴睡得頭發七拱八翹,小環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順。
  多鶴突然說她救過一個小姑娘,從她自己母親手裏救下的。她母親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當時三歲。那麽當時多鶴幾歲?十六。為什麽母親要殺這個小姑娘?當時好多母親都把自己孩子殺了。為什麽?因為……自己殺總比別人殺好。誰會殺他們呢?戰敗國的人,誰都會殺,所以崎戶村的村長讓一個槍手把幾百村民全部殺死了。
  小環不動了。她坐下來。這是個好天,開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住了這麽多年,她對東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鶴一個沒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讓想念淡下去?何況她的村子、母親、弟、妹是那樣沒的。她聽著多鶴吃力地講述她怎樣看見崎戶村人的自殺,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樣走上不歸路。多鶴的中文還遠遠不夠來表述這麽恐怖、慘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環要靠猜測才能把她的意思連貫起來。也幸虧她不能盡情表達,不然這個故事小環是聽不下去的。
  一個護士進來,多鶴停住了敘述。小環看見她的手指抖得嚇人,上了歲數似的。其實即便護士用心聽,也不見得能聽懂多鶴的講述。張家人把多鶴的話聽熟了,不覺得她難懂罷了。
  護士走了後,多鶴繼續講。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經不成人樣,沒被母親殺死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在餓死、凍死——他們已經從秋天走進了冬天。土匪們的快馬衝過來,抓起女孩子們,誰都掙紮不動,叫不出聲來了。隻有一個老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老頭說:槍呢?舉起槍來,朝女孩子們打呀!可是槍早就丟了……
  小環覺得心裏那股難受特別奇怪:這故事的慘烈可怕不像是人間的。日本人怎麽那麽熱愛死這樁事呢?一個村長能替全村人當家去死?一個母親可以替孩子們當家去死?
  她聽完多鶴的故事就讓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見坐在桌上自斟自飲的張儉。她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張儉問了幾句,問不出結果。丫頭嚇壞了,起先還說媽媽吃飯吧,飯都涼了,後來也不敢做聲了。她從來沒見過小環哭這麽痛:小環是那種讓別人哭的人。小環哭了一陣,拿過張儉的酒杯,幹了兩杯白幹,吸著鼻子進大屋睡去了。等張儉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
  他聽到多鶴抱著三歲的病女孩久美邊跑邊哀求她的劊子手母親時,手捶了一下床幫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張儉和小環沒睡什麽覺。兩人都靠在那裏抽煙。抽一陣,張儉會想出故事中某個細節,再問小環,當小環複述了那個細節之後,他絕望了似的:真是那麽慘絕人寰。有的細節他問了好幾遍,每證實一次他心情就更壞一點,可他仍是不停地問,希望自己聽錯了。
  快天亮時張儉才睡著。第二天早晨上班他頭暈腦漲,組裏誰出一點錯他都不依不饒。十六歲的少女多鶴經曆過那樣的慘事。多鶴剛從麻袋裏出來的模樣幽靈似的出現在吊車前麵,出現在他飯盒子前麵、儲衣櫃裏、淋浴的水花裏。他恨他父母,幹什麽不行,偏要去花七塊大洋買回這樣一個女子,現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瘋。假如他們買她回來,就把她的身世告訴他,多好。他會堅決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誰……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會換個態度待她。可換什麽樣的態度呢?
  
  第六章
  
  多鶴出院前一天,張儉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張站長突然中風了,半癱在前兒媳家。當軍醫的兒媳是個好兒媳,說一對老人還是留在她身邊,她畢竟是個內科醫生。張儉回到家把這話和小環一說,小環入木三分地說:“你爸半癱可以做半個保姆,你媽做飯、洗衣、打掃,軍隊多一個人多一份口糧錢,她又得錢又得勞力,看把她給合算的!”
  探親假一個多月,張儉回廠裏上班,段裏的書記告訴他,他的入黨申請批準了,幾乎全票通過,一致認為張儉埋頭苦幹,作風樸實。張儉的性格很討巧,上上下下都能從他身上看到優點,滑頭的人發現從他那兒偷點懶很容易,他不計較,自己多做一點就是了;頑劣的人覺得他遲鈍,作弄作弄他,他沒什麽反應,擼掉他的帽子他沒火氣,自行車和他搶道撞上,他也讓你撞。他的寡言讓領導一看,就是穩重、埋頭苦幹的象征。告訴他人黨的喜訊,他那雙看穿千裏風塵的駱駝眼仍是半閉半睜,說:“我哪夠格呀。”

 出了工廠大門天正下著小雨,他生了風似的蹬車。路上他碰到熟人,差點把“下班了”問成“入黨了”?入黨是樁好事,大好事。不入黨升工段長之類的好事是沒你份的。張儉不是官迷,張儉隻想多掙點,一家子好活一點。
  他在路上買了一瓶六角錢的白幹,比平常闊氣了一角錢。他又一順腿拐進了自由市場,都在收攤子,能買到的、他舍得買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
  他把花生米包在手絹裏,也不管手絹馬上就五香起來,騎上車,正要蹬,又跳下來。長長的自由市場在一個蘆席搭成的拱形棚裏,他在盡裏頭,往外看,入口處一片拱形的雨後夕陽,又明亮又柔嫩的光線裏剛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張儉心裏從來沒有戲文似的酸話,這時也禁不住了。那個身影真美。他又騎上車,晃悠著出了席棚,跟在那個身影後麵。漸漸近了,漸漸成了肩並肩。他側過臉,她一驚,隨後馬上笑起來。
  為什麽離去的一個多月讓所有的記憶都不算數了?他記憶中的她不是這樣卓爾不群。可什麽時候他又在人群中見過她?她齊耳的濃密黑發,厚厚的劉海讓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屬於這裏。流浪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不消失的痕跡,就是那些鮮明的輪廓線條。而兩個多月前的流產和手術又在她鮮明的輪廓上添了薄薄的豐潤,她的兩腮潤澤得像發育中的女孩子。她白底藍細格的襯衫也那麽襯托她,看起來她是世界上最幹淨、剛剛從水裏出來的一個人。是真的美麗。張儉記起他半生中讀過的有限的幾本書,所以現在對她的感歎和欣賞不是空無一詞。當然。他嘴上還是沒什麽話,隻問她去哪裏,剛才是不是淋了雨。
  多鶴說她要去丫頭的學校,丫頭把雨靴雨傘落在學校了,她去幫她找回來。小環呢?小環在罰丫頭站呢,抽不開身。
  這時是晚上六點半。天已經長了,剛落山的太陽在新栽的楊樹梢上留著殘紅。
  兩個人一聲不響地往前走。他也不說他要陪她去學校,她自然知道他已經在陪伴她。不說話馬上就讓兩個人的心累起來。他側過臉,看著她從黑發中露出的眉、眼、鼻梁、鼻尖、嘴唇……他怎麽要到三十幾歲才能踏踏實實地看她,看出不同來呢?
  她也側過臉,她的左半個臉頰被他看傷了似的,有一點不適。
  他們的眼睛對上了,都嚇壞了。他想,在認識小環前,他戀過哪個姑娘嗎?他在看唱戲的時候,對某個小旦有過男人們都有過的非分之想嗎?他怎麽了?會對一個他認識了八九年的人這樣心跳?那就是說他沒認識過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
  剛剛才對視過,她又開始尋找他的眼睛。先從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後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臉時,他回過頭。這一次看得長一些,兩人都對這種對視很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個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麵圓圓的,幾乎沒有內眼角,往後一點點窄下去,外眼角是兩道彎彎的長褶子。這雙眼睛說不上標致,但與眾不同。再細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給眼睛鑲了兩道黑圈。
  看著看著,他的心又是那樣,打了個秋千,隻不過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惶恐。上次他惶恐得竟想把她丟棄掉。那的確是畜牲幹的事。他不願想那畜牲該如何治罪,現在的好時光千載難逢。
  兩人越是對視,越是貪婪。他們把五分鍾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鍾。路上碰到一個賣白蘭花的老太太,張儉掏出五分錢。買了一束,讓多鶴掛在襯衫紐扣上。他對自己的異常行為毫不驚奇,好像他生來就是會跟女人風花雪月的公子哥兒。他要到他的心有空閑分析他這些行為時,才會吃驚。現在他的心忙壞了,忙著接受多鶴每一瞥風情十足的目光,忙著以他溫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來回報她的風情。男女之間可幹的事真多。何止那一樁事呢?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讓他心尖肝尖都酥麻了。那手心真軟真嫩,像一切被偷盜來的東西那樣難以言喻的美妙,比他和她例行公事地躺成一並排,他觸摸她的女性基本點要銷魂多了。
  兩人來到學校時天已擦黑,門房問清了他們的來由就放行了。張儉記得丫頭是一年級三班,一年級的教室在靠近操場的那排蘇聯式房子裏。學校像這個城市一樣嶄新,如果不明白“社會主義”這個詞的定義,可以看看乳黃色的校舍,再看看這座紅自樓房與鐵灰高爐相間的新城市。
  三班教室的大玻璃窗離門崗不遠,用心的話,可以看見剛才那個老門房正在門崗裏吃晚飯。張儉問多鶴是否知道丫頭的座位號。不知道。一般教室按大小個兒排座,大個兒坐後排,小個兒坐前麵。丫頭中不溜的個兒,應該坐中間的幾排桌椅。中間的課桌全被他們打開桌蓋檢查了,什麽也沒找到。那就一張桌一張桌地找。
  天漸漸暗了。
  兩人正要出門,又像失落了什麽在身後,都在門口停住。
  帶著夕陽色彩的暖色黑暗中,他們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剛才一路走來看到的每個細節每根毫發每顆雀斑此刻都成了他們的體己秘密。他們輕輕地擁抱,慢慢把身體分量依到對方懷裏,好滋味要一點一點地嚐。偷嚐的好滋味是好上加好。
  張儉把多鶴抱到最靠門的課桌上多鶴輕聲說不行不行,門房離那麽近,可以看見。
  張儉把她的紐扣解開,嘴巴頂住她的下巴。正是這種隨時出現敵情的地方讓他渾身著火。他的手掌碰到她的胴體,他的感覺又打了一下秋千。這回是下腹的深處。他存心讓自己活受罪,讓下腹深處蕩起的秋千越懸越高,就越來越讓他靈魂出竅。他覺得整個人都蕩起秋千來。這受的是什麽罪?天堂般的罪。
  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於過去。過去她隻把他當一個男體,一個能夠跟女體配偶的男體,而現在不同了,她把他當作天下獨一份,隻屬於她的獨一份,是那種茫茫人海裏稍一大意就錯過的獨一份。這下什麽都不同了,撫摸成了獨一份的撫摸,每一個撫摸都讓她痙攣。誰說女人不會進攻?她的肉體迎出去老遠,幾乎把他的牽拉過去。她那片優質土壤似乎要把他也埋沒包藏了。
  他閉著眼乘著秋千一上一下,滿心是多鶴左一瞥右一瞥的風情目光。
  滋味怎麽這麽好?一個人的心戀上另一顆心,他的肉體也會戀上她的肉體?

結束時兩人全身濕透,卻非常不甘心。她穿衣服的時候問他幾點了。管他幾點,大概八點多了?別去管它。
  他們從門崗前走出去時,老門房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斷定他們進去沒於好事,不是偷東西就是偷情。看來是後者。
  走到他們那幢樓的樓下,兩人對看一眼。張儉挑挑下巴,多鶴明白了,快步先上樓去。在樓梯上,她摘下襯衫紐扣上的白蘭花。花已經成了肌膚相碾的犧牲品,但她還是舍不得扔,放在襯衫口袋裏。她進了門就膽戰心驚地對小環一笑。小環正在和小彭、小石聊天,沒在意她。小彭看著多鶴,眼光像是有怨,怨她失約似的。
  小石招呼得很大方,說:“喲,小姨回來了。”
  多鶴見三個孩子全睡著了。白天的痱子粉在大孩二孩的脖子上,和汗、灰塵混在一起,陷在那肥嫩的肉縫裏,成了一圈圈灰白混凝土。丫頭也沒洗澡就睡著了,隻是把自己唯一的白襯衫洗了,也沒擰幹,掛在燈泡下烤,滴得草席上一大片水。多鶴坐在七歪八倒睡得呼呼作響的孩子們中間,聽覺伸到樓梯上去了。她心焦地聽著張儉那雙大皮鞋又慢又沉地跺在樓梯台階上。他要她先一步回家,他在後麵讓蚊子叮咬,把足夠的時間磨蹭掉。就是說,他要把他們之間剛發生的事瞞住小環。她不是也想瞞嗎?把白蘭花藏進口袋,白蘭花又不會告密。可人在最珍惜自己隱秘、最忠於自己的秘密戀人時,覺得一切都不可靠,什麽都會告密。
  就是說,張儉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們一個屋頂下生活了八九年,一口鍋裏吃了千萬頓飯,一條炕上做過上百次夫妻,偶然一個回首,對方陌生了,但這是一種多好的陌生,和他們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這陌生把什麽舊痕都洗掉,給他們一個新的開頭。沒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裏的豔遇。以後,他們人在家,心和身子卻可以天天私奔。
  她坐在床上想,她和張儉的私奔將背叛這個家庭。正因為此,豔遇好美呀。
  她一直聽著張儉上樓的聲音。一直沒有聽到。他比她更背叛得徹底。隔壁的大屋傳來三個人的說笑。難道他們不奇怪嗎?多鶴出去找傘去了兩三個小時,張儉幹脆失了蹤。
  九點多鍾,兩個客人告辭了。在公共走廊上碰見扛著自行車走來的張儉。多鶴聽小環說:“喲,你把車扛到四樓上來幹嗎?”張儉沒有回答,隻說:“姥姥的,加班加到現在!”小環說:“加班加出牛勁兒來了?把車扛上來,有地方擱嗎?”多鶴想,張儉一定心不在焉,心裏忙著編瞎話,扛著車上樓也沒注意。
  多鶴覺得張儉這樣的人撒這樣的謊,比直接對她唱情歌好聽一百倍。又是對小環撒謊。張儉對小環撒謊,等於對他自己撒謊。在多鶴剛進張家時就看出來,他倆好成了一個人。
  他和她在學校的空教室裏接頭。他們發現根本不必去走大門:學校的圍牆不高,一翻就過。他們還在公園的灌木叢裏接頭。在鐵路邊的蘆葦溝裏接頭。在山坡的鬆林裏接頭。有一天,他用自行車馱著她,騎了兩個小時,到一塊陵墓裏,四周種了許多美人蕉、大麗菊,他在花叢後麵鋪一張報紙,就是兩人的婚床了。他總是用大夜班下班後的時間帶她去遠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後山坡。一次兩人正纏綿,幾個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現,他趕緊用衣服把她蓋起來,自己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錢,給孩子們扔過去。
  他們無處不能幽會,幽會的方式也五花八門。萬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懷裏還有個人。他從廠裏拿了一件膠皮雨衣,打開來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麵對一棵樹或一堵牆,人從他背後看,都以為他在隨地方便。
  在小環眼裏,他們也沒有破綻。多鶴流浪一個多月回來後,學了不少本事,現在會出去買煤、買糧、買菜。小環樂得讓她出去幹這些沒樂子的差役。漸漸地,她出門成了正常的事,悶了,出外散步去。小環知道多鶴一出門就裝聾作啞,因為流浪時她那一口話總是惹事。說不通的事,多鶴就給人寫:煤太濕,便宜吧;肉太瘦,別人買肥肉,價錢一樣?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時張儉會為多鶴準備好搪塞的東西:一捆幹黃花菜或者幾個皮蛋,或者幾個包子。他們幽會結束,他讓她拿回家,讓小環誤以為多鶴逛那麽久,為了買幾個包子。
  這天丫頭沒有上學,因為種牛痘有點反應。小環把大孩二孩交給丫頭看,拉著多鶴去逛街。多鶴和張儉上午要接頭,因為他是八點鍾下大夜班。多鶴現在撒謊撒得很漂亮,說丫頭不舒服,怎麽放心她看兩個弟弟。
  小環前腳走,多鶴後腳便出門了。
  張儉老遠就看見了她,又在腰上的雙手頓時放鬆了,落下來。不必聽他說什麽,他的身姿已經是望穿雙眼四個字的寫照。他頭頂上一棵巨大如傘的槐樹,垂吊著一條條裹著樹葉的蟲,珠簾一樣。
  他騎車把她帶進了廠裏的俱樂部。他已經情膽包天了。俱樂部九點放頭一場日場電影。他們各種幽會都體驗過,唯獨沒進過電影院。他不顧她對廣播裏電影裏的中國話基本不懂,像全中國所有搞對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樣,堅持請她看電影。他也像所有看電影的情侶那樣,買了兩瓶汽水一包蜜棗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場電影沒有多少觀眾,有的就是回家過暑假的大學生。也有幾對年輕情侶,照樣的汽水、蜜棗、瓜子,俱樂部小店一共就這三樣東西。
  燈黑下來,情侶們都不安分了。張儉和多鶴的手相互尋覓到對方,然後絞過來擰過去,怎麽都不帶勁,又怎麽都帶勁。
  汽水和零食很礙手礙腳。被張儉拿到他邊上一個空座位上去,擱不穩,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尋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滿足。其實他們每找到一個場地,都尋求到不同的滿足。越是簡陋、湊合,刺激就越大,滿足也就越大。電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鶴在張儉手下瘋狂了。
  電影結束,觀眾們退了場,張儉和多鶴兩腳踏雲地往外走。走到外麵休息室,張儉向右邊一看,那裏的門似乎是通向後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閃進那道門。門內很黑,到處堆著工人業餘劇團的布景。布景有樹有山,有城有屋。從關著的窗簾縫裏,一道道陽光切進來,明暗交替的空間有些鬼魅氣。


黴味直衝腦子,多鶴一步踩空,手抓住窗簾,黴透的綢料爛在她手裏。工人業餘劇團顯然許久沒有在此活動了。
  張儉把布景擺置一番,鋪開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準確和效率,動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興過度的動作。和多鶴頭一個晚上的圓房他也沒有這麽緊張過。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見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點光亮從後窗外進來。
  後窗外麵,坡上的雪讓月亮弄成鏡子,照進窗裏,這是他和一個外族女子的圓房之夜。他看見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來順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種嬌小柔順,擁到懷裏就化的那種柔順。他腿肚子一躥一躥,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沒用:又不是沒經過女人。他想去摸燈,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煙袋。點上燈是為了看看腰帶上的死疙瘩如何解開。可點上燈還不把她嚇死?也能把他自己嚇死。他一使勁掙斷了褲腰帶。她果然柔順,一點聲息也沒有,一擁到懷裏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來順受的淚水並不讓他煩,他的手掌在她臉上一抹,原想把淚水抹掉,但馬上不忍起來:他的手掌可以蓋沒她整個臉,隻要稍微使勁她就會給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隨時要抽筋。他怎麽會這麽沒用呢…… 後台已經不再黑暗,兩人都能看得清對方了。他們在電影場裏相互逗起的饞癆這下可了不得了,兩人滾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個回合完了,他說起他們的第一夜,所謂的圓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記憶都是黑暗的。
  沒有點燈。沒有月光。屋裏的燥熱在黑暗裏流不動。他就是一股黑暗的體味,隨著他一件件地脫衣,味道大起來,熱起來。然後他就成了一個個黑暗的動作,其中一個動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兩個大手緊緊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還怕她掙紮似的。她說了一聲:我怕。他沒有聽懂。她是怕在這實心的黑暗裏從小姑娘變成婦人,她一生隻有一次的東西就在黑暗裏給他拿走了。她又說:我怕。他摟住了她細小的腰部……她哭起來,淚水盡往耳朵裏跑,他也不來替她擦擦。
  現在她記不清他當時是否替她擦了淚。他說他擦了,她說沒有。都記不清了,記不清更好,現在想怎麽回憶就怎麽回憶。他們爬起來,發現餓極了。這才想到他們買的蜜棗、汽水、瓜子一樣沒拿。算了吧,去哪個館子吃一頓。他還沒帶她下過館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花錢的張儉和多鶴此刻傾家蕩產也不在乎。
  俱樂部對麵有幾家小館子。他們無心挑揀,坐進了一家最近的。張儉要了兩盤菜:炒肉絲、炒土豆絲。又要了一瓶五兩裝的白酒。多鶴也要了個杯子,喝了兩杯酒。酒喝下去,兩人的眼睛就離不開對方的臉,手也離不開對方的手。兩人不管其他顧客的錯愕:工人區從來沒有公開纏綿的男女。他們說的“惡心”“肉麻”,他倆的耳朵也忽略了。原來下小館喝幾兩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給了他們新刺激。
  從那以後張儉隔一陣就帶多鶴去看看電影,吃吃館子。他們的主要幽會地點就是俱樂部後台。即便台上掛著大銀幕在放電影也不打攪他們的好事。他們把布景搭得很富麗堂皇,寬大的城堡,長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長椅。他們不斷在後台曆險探寶,發掘利用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們的幽會也就越來越古典、戲劇性。有一次他們正躺在長椅上,聽見打雷般的口號聲。前台不知什麽時候開起大會來,他們從後台出來,才發現那是表彰大會:上級領導表彰了張儉所在的鋼廠出了優質鋼材,造出了坦克。
  他們幽會所耗的巨資漸漸成了張儉怎樣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煙都無濟於事。他在廠裏背的債越來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帶兩個饅頭,現在他饅頭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鶴能跟他共享時才拿出來揮霍。
  這天他和多鶴坐在一家上海人開的點心鋪裏。多鶴說她聽見小石和小彭議論,說張儉欠了廠裏不少錢。
  張儉放開了她的手。
  她問他欠多少?
  他不說話。
  她說以後不下館子了。
  他說也就欠兩三百塊錢,鉚鉚勁就還了。
  她說以後也不看電影了。
  他一抬頭,腦門上一大摞皺紋。他叫她別囉嗦,他還想帶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這是他們幽會兩年來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員又來動員家屬參加勞動,小環又是嘻皮笑臉地說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沒法出工時,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她願意去打礦石,掙那一小時五分錢的工錢。
  這是個鄙視悠閑的年代。十歲的丫頭忙出忙進,每天跑很遠去撿廢鐵,鞋子一個月穿爛兩雙。多鶴跟一大群家屬每天坐卡車到礦石場,用榔頭打礦石,再把礦石倒進一節節空車皮。多鶴和所有家屬穿扮得一模一樣,都是一頂草帽,草帽下一塊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們那樣套兩隻套袖,而是把一根鬆緊帶結成圓形,交叉勒在胸口,兩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們再冷,都是這樣露著兩條赤裸的臂膀耙田、摟草、磨麵、喂牲口。女人們分成兩組,一組人打,一組人運。兩組人隔一天輪一次班。從一條獨木橋走上去,把挑的礦石從貨車廂外倒進去最是艱難,人也容易摔下來。多鶴很快成了顯眼人物:她用一個木桶背礦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個扳手,她走到獨木橋頂端,調轉身,脊梁朝車內,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開了,礦石正好落進貨車裏。
  家屬們問多鶴這個發明是從哪裏學來的,多鶴笑一笑。這是她們代浪村的發明。家屬們覺得張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講東家長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個。
  多鶴把掙到的錢交給張儉,張儉看看她,那雙半閉的眼睛讓她在他臉上印滿親吻。他們已經很久不幽會了,偶然幽會,就是小別勝新婚。他們幽會的聖地還是工人俱樂部的後台。後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業餘劇團剛演出了一出新戲。戲裏有床,有大立櫃。上午九點,劇場裏正演電影,他們買了電影票,卻從休息室鑽到後台來了。他們悄無聲息地搭著他們的窩。常常來這裏,就摸出許多門道,後台另外還有兩道門,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裏,兩具溫暖的肉體抱在一起簡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這場小別勝新婚的勁頭上居然說出他平時會臭罵“什麽鳥玩藝兒”的話來——“我愛你!”他不止一次地說,說得多鶴都信了。多鶴從來沒聽過這句話,也不知道它是陳詞濫調,她感動得快死了。
  他緊緊抱住她。這是一個多圓滿多豐滿的回合。他歇下來,滑落到她側邊,下巴填滿她的頸窩。
  一支手電的光柱突然捅進來。
  “裏麵是誰?!”
  張儉腦子“轟”的一聲。他不知什麽時候把多鶴緊緊抱住,用他的脊梁朝著手電光源,把多鶴完全包在胸懷裏。
  “滾出去!”張儉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們滾出來……不出來我叫人了!”
  張儉的腦子轉得飛快:前台放電影的聲音並沒有斷,一般情況下電影院不會輕易斷了一場電影來處理他們這類事,這意味著接下去的一場場電影時間全亂套。電影院不會幹這種傻賠錢的事。盡管觀眾們或許不在乎停下電影看一場捉奸的好戲。他覺得多鶴在懷裏縮成又小又緊的一團,一隻手冰涼地抓住他的肩頭,微微哆嗦。
  “閉了手電,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張儉的聲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麵詐著,一麵納悶:他怎麽脫口說出“剁了你”來了?急紅了眼想到了旁邊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槍?
  那人聲音虛了一點,說:“我喊人了!”
  張儉仍然用整個身體擋住多鶴,從那床上滾落到地上,嘴裏一麵說著:“你喊喊試試!”
  “你們出來!”
  “閉了手電!”
  兩人伏在地上,手電的目標就小了許多。張儉向靠在槍架上的道具槍移了一步。然後他的大長腿一伸,夠過來一塊壓幕布的鐵塊。手電光追過來已經晚了,張儉已經把鐵塊抓在手裏。
  “把手電閉了!”他說,“姥姥的,你閉不閉?!”
  “不閉你敢怎麽樣?”
  “那你就別閉試試。”說著他手裏的鐵塊照著手電的光源投過去。
  手電立刻暗下去。對方顯然認為沒必要用性命去試試他狗急跳牆、兔子咬人的瘋狂招數。鋼廠的民兵連裏槍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廠的民兵們舉行射擊和刺殺比賽。
  “出來!不然我真喊人了!”
  張儉把多鶴的衣服塞給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隻手沒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對著她的耳朵,告訴她悄悄打開西北角那扇後門,他會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為真。前台電影的音樂抒情美妙,多鶴乘著那起伏的旋律逃了。過了一會兒,張儉知道外麵等著他的不再是一個人了。但他沒想到等在外麵的是俱樂部的全體職員,除了那個電影放映員。銀幕上的人物仍過著他們的幸福生活。
  張儉工作服胸前的紐扣扣錯一顆,鴨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著長長的鞋帶,在麵前滿臉義憤的人眼裏是個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這點。他卻奇怪自己為什麽沒有半點反派的感覺,倒是感覺像個悲劇英雄。他犧牲了自己,為保護心愛的女人,他不悲壯誰悲壯?
  “還有一個呢?”那個握著手電的人說。他現在不怕張儉了,就是這個東北大漢真要剁誰,眼前七八個人可以分擔危險。
  張儉想多鶴是機靈的,已經跑到正在落葉的榆樹叢裏,已經穿戴整齊地在等他。一個身世如多鶴的女人不機靈是活不到今天的。
  “還有一個什麽?”張儉懶得理他似的。他那雙半睜的駱駝眼表現傲視最精彩。 果然七八個職工被他的傲視看得大怒。這個東北大漢要是自己不降,製服起來大概要費點事。
  “少裝傻!問你那個姘頭呢?”七八個人中間的北方人說。職工們叫他謝主任。
  “誰是我姘頭?!”
  “我都看見了!還想賴!”拿手電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
  “看見了還問?你們叫她出來唄!”張儉說。
  “那你承認她是你姘頭?”
  張儉不理他們了。他後悔跟他們一答一對地說話。他從小不愛開口原來早就看出人們不值得理會,你隻要跟著他們的思路走,一來一往跟他們對答,很快成了他們下流話的接受者。他和多鶴那樣的感情成了軋姘頭:多鶴那樣一個女子成了姘頭?!他們在這裏提一提她都髒了她!張儉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髒不得。
  他們中一部分人進到布景的迷宮裏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張儉。沒搜出那個女人。一個職員報告:後門沒鎖,姘頭可能從那裏跑了。一定是這家夥掩護她逃跑的。看來是個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偉大領袖來鋼廠視察的通知,誰會去查那些黑暗角落?還以為美蔣特務埋個定時炸彈什麽的,結果找到一對雌雄糖衣炮彈!
  張儉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掃布置,紮紅紙花、紅彩球迎接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視察。但以往也說省長、市長來視察,後來並沒有出現在高爐邊上。所以這一次工人們也將信將疑。聽俱樂部的人這麽一說,張儉想,原來偉大領袖真要來,因為俱樂部是廠部直接管轄,消息靈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陸續回來了。他們從西北角那扇後門追出去,也沒追上那破鞋。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說看來是個飛毛腿破鞋。沒關係,抓住這個,她飛不到哪兒去。
  張儉被帶到廠部。走廊上碰見小彭,小彭兩眼一瞪,看著七八個人開路的開路、押陣的押陣,把張儉帶過去。他問壓陣的一個俱樂部職員,張師傅怎麽了?搞破鞋!謝主任馬上問小彭,是不是和這個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沒有吱聲,看了一眼張儉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帶子甩過來甩過去,拖成了兩根泥繩。小彭的俄語學了一半,俄語班取消了,讓他到廠部打雜等候重新分配。他跟著七八個人進了廠部保衛科,門關上了,他和一大群秘書、打字員、清潔工堵在門口,都半探著身子,想聽到裏麵的審問。
  審問有時輕得幾乎無聲,有時“哇啦”一聲吼叫起來,像車間外麵掛的接觸不良的廣播喇叭。無論是吼叫還是輕聲詢問,張儉始終一言不發。

終於聽到張儉開口了:“什麽叫作風問題?”
  審問者向他解釋,就是自己有愛人,在外頭又跟別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沒那啥作風問題。”張儉說,“我隻跟我愛人搞那事。”
  審問者又像喇叭來電一樣嗓音洪亮:“你跟你愛人跑俱樂部裏搞得快活些?”
  外麵的人全樂了,女打字員紅透了臉蛋,皺起鼻子:這話真是臊臭不可聞。
  “你和你愛人怎麽就看上了俱樂部的後台,你倒是說給我聽聽,讓我開通開通?”審問者覺得此人犯簡直對他的常識和邏輯在放肆玩弄。
  張儉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來。審問者威脅他: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視察前破壞風化,往工人階級臉上抹黑是要受重罰的。黨員開除黨籍,非黨員降工資。假如破壞了風化不好好坦白認錯,反而編謊話欺騙保衛部門,那就罪加一等。不說話了?好?願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鍾。
  “我再問你,和你發生作風問題的女方是誰?”
  “我愛人。”
  這回輪著保衛幹事沉默了。
  “你愛人?那幹嗎跑哇?”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問。他似乎比保衛幹事邏輯好些。
  “跑?”保衛幹事說,“是愛人首先就不會到那種陰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窩裏幹那事,多清靜、多暖和!”
  堵在門口聽熱鬧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麽,從人群裏撤出來,跑到樓下,跳上自行車向家屬區飛快蹬去。
  難怪張儉和她小姨子多鶴總是一前一後地回家。張儉這個三拳打不出個屁的東西,風流得可以,把窩邊肥嫩的草全擼自己嘴裏。他覺得這事不可能有第二種解釋。到了張儉家,鄰居們告訴他小環到居委會大食堂去了。按他們給的地點,小彭找著了居委會,是糧店樓上的兩間大屋,大屋靠窗的一邊,砌了幾眼大灶,上麵架著鐵皮煙囪,通向屋外。居委會的另一間大屋改成了托兒所,幾十個孩子滾在蘆席上唱著“戴花要戴大紅花”。
  小環借著玩興在大食堂幫了幾次夥,但馬上跑不掉了。居委會所有女幹部動員她留下來當首席大廚,給她上課,講解“勞動光榮”,讓她看家屬們排練的說唱小節目“臉上搽得香,頭發梳得光,隻因不生產,人人說她髒”。兩個星期的班上下來,小環開始跑醫院,開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條來。
  小環一見小彭,喜眉俏眼地揚著兩隻沾滿白麵的巴掌跑出來。
  “想你小環嫂子了?”
  “孩子們呢?”小彭問。
  “在托兒所呢。”小環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開蒸籠,從裏麵拿出一個花卷,“剛蒸的!”
  “嫂子你聽我說,”小彭往後退著,退到樓梯口,“張師傅出事了!”小彭小聲地說。
  “什麽事?!”小環馬上解下圍裙,往走廊欄杆上一搭,“要緊不?!”
  小彭示意她趕緊跟他走。在樓梯上,小環步子都踩錯了,差點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氣問了幾聲“傷了哪兒”?到了樓梯根,小彭看著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傷了還能好。”小彭說。
  小環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衛科門外聽到的講了一遍。小環看著他事關重大的臉,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小彭想這女人瘋得沒邊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後就做不了人了嗎?
  “我還以為他跟著我跑出來了呢!我左等不見他,右等不見他,心想他準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帶你嫂子去你們廠部!”
  小彭騎上車,小環坐到後座上。騎上五分鍾不止,小彭才說:“小環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張師傅在俱樂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願意為他頂這屎盆子嗎?你小環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們……”
  小環又笑起來。這個笑有點髒,有點壞,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來,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說話了。他不相信小環的話,但他相信他對小環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對另一個女人忍讓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環步子帶蹦地上了廠部樓梯,一麵沿著走廊朝保衛科走,一麵拽衣服整頭發。小環燙得發黃的頭發用一塊手絹勒在耳後,三十好幾了還是個好看的女人。到了保衛科門口,她也不敲門,直接去擰門把手。
  門大開,坐在大辦公桌對麵的張儉大半個背朝著門口。小環大青衣出場一樣款款走進門。
  “聽說你們要懸賞捉拿我。我就來了!”她兩隻微腫微紅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卻透著厲害,“你們哪一條王法不讓夫妻倆過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頭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風問題了?對了,這屋裏有沒娶媳婦的嗎?”她扭頭掃一眼屋內的臉龐,“有就快請出去,我下麵的坦白他們可聽不得。”
  保衛幹事看著這個嫋嫋婷婷、但很有可能會脫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張儉的愛人?”
  “明媒正娶。”
  小環此刻站在張儉旁邊,胯斜出去一下,頂在他肩頭,意思要他挪點地方。張儉剛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來,半個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個屁股壓在張儉腿上。她跟保衛幹事和幾個俱樂部職員東拉西扯。講自己如何嫁到張家,如何跟張儉媽合不來,才讓張儉從東北搬到此地。張儉發現她一麵扯一麵東張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環在這些人眼裏潑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裏已經受傷——她恨他了。
  “你們是夫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怎麽不嫌丟人,跑到外麵幹事呢?”
  “不到外麵來,我們辦不了事啊。”小環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臉紅。她才不怕,她的話能葷到什麽程度,他們還有待領教,“你們去我家裏看看,屁股大一點就別想拐彎!還有三個孩子,我們閨女都快趕上我高了。稍微動靜大了,閨女就問:‘媽呀,咱家進來耗子啦?’喲,這裏你們誰沒娶媳婦?對不住了,啊?”

她說得手舞足蹈,讓保衛幹事都不敢接話。這是個女二杆子,在農村樂起來跟男人打鬧能扒男人褲子,不樂了,她敢扒自己褲子堵在你門上罵。
  “家家戶戶都這點房,都一窩孩子,全像你們這樣搞到外頭來,這個鋼廠還能看嗎?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就讓他老人家視察這個?”
  “是啊,偉大領袖視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階級房不夠住,都得找陰暗角落生接班人!”孫環自己說得開心起來,拍著她自己的大腿和張儉的大腿大笑。一邊笑一邊支使一個俱樂部職工,“給倒點水!”
  保衛幹事把張儉和小環暫拘在保衛科辦公室,自己開著摩托來到張儉的工段。工段書記是張儉的入黨介紹人,一味隻說張儉如何吃大苦耐大勞,上班除了撒尿從不下吊車。保衛幹事又騎著摩托去了張儉家住的那幢樓,問鄰居們張家夫婦感情如何,為人怎樣。鄰居們都說兩人黏糊得很,張儉跟朋友出去釣魚,小環不舍得他走,四樓追到一樓。小環就是愛鬧,張儉硬要出去,她會拿一壺水從走廊欄杆上往他頭上澆。
  保衛幹事想,看來這一對就是萬裏挑一的寶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個保衛幹事監視和竊聽張儉和小環在辦公室的表現和對話。結果是兩人一句對話沒有,連坐的姿勢都沒變過: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對麵牆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們並不知道,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離坐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把什麽都說了。正像多鶴很多年前就發現的那樣,這是一對好成了一個人的男女。這樣對麵坐著,張儉覺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著,那是沒有被多鶴占有、永遠不會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環的鼻子紅了。他見她抬起頭,去看天花板。她不願意眼淚流下來,當著張儉流淚她不在乎,她不願當著外人流淚。這門縫裏、牆縫裏哪兒、哪兒都藏著外人,看不見而已。小環也最愛在張儉麵前流淚:女人隻愛在為她動心的人麵前流淚。多年前,這個男人的一句話“留大人”,讓她落下了這個壞毛病,就是愛在他麵前流淚。
  那時的張二孩撩開臨時掛起的布門簾,走進來,站在門簾裏頭。她已經知道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勢。從那以後她甚至會時不時仗她的勢小小地欺負他一下。布門簾是塊褥單,是小環母親自己織的布,又請人給印成了藍底白梅花,作為嫁妝陪過來的。門簾把一個像以往一樣的黃昏隔在外麵,黃昏裏有母親們喚孩子回家吃晚飯的嗓音,也有雞群入籠前的咕咕的叫聲,還有二孩媽擤鼻涕、二孩爸幹咳的聲音。二十歲的張二孩站在門簾裏,身上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著小環和未見天日就被處死的兒子的血。是怎樣處死的?可別告訴她。血已經幹了,成了醬色的罪跡。年輕的父親在藍底白花的褥單前站了好一陣,駱駝眼什麽都看,就是不去看這個非得處死兒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單是處死兒子,還得違背父母,背起斷子絕孫不肖不孝的罵名。小環的淚水好迅猛,如同開春的山野化凍,從此後她和他隻剩了彼此。沒了孩子,他們把相關不相關的人們都惹了。她淚水真多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哭開來可以如此舒坦。淚眼裏的張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給她的淚水泡發了似的。兩盞煤油燈映在她的淚水上,映出許多倒影,他在一片燈火倒影中朝她走過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給她擦淚還是擦汗。她用兩隻手抓住那個手掌,擱在嘴上,手掌很鹹,每一條手紋裏都淌著汗。不知過了多久,她有力氣嚎啕了,她為那個兒子尖聲嚎喪。嚎著嚎著,她嚎得跑了題:“你個蠢蛋!留我幹啥呀你?!沒了咱孩兒,你爹媽能讓我活嗎?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讓我活嗎?!”二十歲的張二孩讓她哭怕了,笨頭笨腦地把她抱進懷裏。然後她發現他也嚎起來,隻是一點聲也沒有。
  此刻麵對不再是張二孩的男人,小環的鼻腔堵成一團,堵得她頭暈。那個張二孩沒了,成了這個張儉,這就足夠她再放開來嚎一次喪。但她絕不讓淚落下來,讓外人看去。她的淚正是為了自己被劃成外人而生出的。
  張儉的目光越來越重,撐不住了,落在一雙沒有係鞋帶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錯了的紐扣上。隻有在小環麵前,他才覺得自己狼狽。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錯了。他傷了她的心。
  對於任何人,他都沒有錯。假如任何人強迫他承認他錯,他寧願死。但對小環,他錯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不要體麵,丟人現眼,散盡德性。她對他疼得還不夠愛得還不足?他們背著她幹這樣的事,把她當個外人瞞著。到底瞞了她多久?
  ……不短了。兩年多了。
  就像她會為難他倆似的!難道不是她朱小環勸他去跟多鶴和好,不是她朱小環把道理講給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環是需要瞞哄的嗎?給他們一次次騰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環嗎?
  可這不一樣。一騰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為什麽不一樣?不是哪回事?!
  心裏不是一回事。心裏的那回事,不好說。
  就是說,心變了?
  不是的!不是這麽簡單!這心是個什麽玩藝,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
  是心變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麽時候變的?
  張儉看著小環,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變了嗎?
  小環從他眼睛裏看到了他問自己的話:是變了了嗎?是嗎?
  不變他對多鶴怎麽會這樣……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渾身就點著了?他過去也碰過她啊。變化開始在兩年多以前自由市場的那個偶然相遇嗎?不是的。開始得更早。小環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了之後,就在第二天,他看見多鶴在小屋裏給孩子們釘被子,心裏就有一陣沒名堂的溫柔。當時她背對著他跪在床上,圓口無領的居家小衫脖子後的按扣開了,露出她後發際線下麵軟軟的、胎毛似的頭發。就那一截脖子和那點軟發讓他沒名堂地衝動起來,想上去輕輕抱抱她。中國女孩子再年輕似乎也沒有那樣的後發際線和那樣胎毛似的頭發。也許因為她們很少有這種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極了,過去隻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惡,多鶴身上曾經出現的任何一點日本儀態,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離。而自從知道了多鶴的身世,多鶴那毛茸茸的後發際和跪姿竟變得那樣令他疼愛!他在這兩年時間裏,和她歡愛,和她眉目傳情,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愛的是個日本女子。正是這樣刹那的醒悟,讓他感動不已,近乎流淚: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異國女子!他化解了那麽大的敵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過那樣戒備、憎惡、冷漠才愛起她來!

她的身世讓他變了心,變得對小環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環怎樣發落?讓她繼續做個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點就抹不開身的屋裏?她朱小環是狗剩兒?!她朱小環就是一條狗,也是吃屎吃尖兒的那條!她朱小環在這裏陪他丟人現眼,陪他給他老張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賬可要一筆一筆地跟他好好算。
  三個小時的拘留,不了了之。張儉騎著車,帶上冷漠乖順的朱小環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沒話,話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時候看得差不離了。下麵就是製裁、發落。張儉隻服小環的製裁、發落。
  過鐵道的時候,小環讓張儉往右拐。沿著鐵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蘆葦,常常有上海職工帶著全家老少在鐵道邊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場上去賣。初冬季節,幸存下來的茭白葉子枯黃,和大蓬大蓬的肮髒蘆絮碰出焦脆的聲響。張儉陪小環一格一格地走著枕木,自行車推不動,但他咬著牙扛著它往前走。一列火車遠遠地來了,在彎道上悠長地鳴笛。小環哇的一聲哭起來。
  張儉把自行車往蘆葦叢裏一撂,上來拉她。她一貫的撒潑放賴的勁又來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鐵道。火車震得鐵軌“嘎嘎”哆嗦,小環哭得透不過氣來,但他能從她不成句的話裏聽出:誰躲開誰是鱉養的!死了幹淨!一塊讓火車軋成肉餡兒最省事!
  他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鐵道。
  火車飛馳而過,一杯剩茶從車窗裏潑出來,茶漬茶葉在風裏橫向落在他倆臉上。火車開過去他才聽清小環嚷的是什麽。
  “你倆肯定來過這兒!在這些葦子裏麵快活死了,也不怕著涼得血吸蟲病!得了病回來害我跟孩子們……”
  小環的燙發蓬成個黑色大蘆花,見張儉傻眼看著她,扯一把他的褲腿,要他跟她一塊坐下,罵他現在裝電線杆子?在這兒跟多鶴快活的時候肯定鯉魚打挺、鷂子翻身、玉龍駕雲似的……
  張儉挨著小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早晨八點下了大夜班,覺也不睡就去會多鶴,現在天又快黑了,十二點鍾的大夜班又在等著他。冬霧從蘆葦溝裏升起。她看見他兩個駱駝眼真像穿過百裏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兩個黑圈,腮上兩個深深的凹氹,凹氹裏的胡子有一半漏過了剃刀。這時他的臉看去可真不怎麽樣。欺瞞、哄騙、東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顯然是瘦了、老了。她發現自己的手又在他刺蝟一樣的頭發上了。他心野得什麽也顧不上,頭發也長得野成這樣。小環想,其實她對張儉的心也是有變化的,變化似乎開始在多鶴懷上丫頭的時候。那天晚上還是張二孩的張儉把丟在多鶴屋裏的一雙鞋、一個坎肩、兩本他喜歡的破小人書收拾起來,回了他和小環的屋。該為張家幹的,他幹完了,從此該續上他和小環的正常日子了。
  上了炕,鑽進被窩,兩人抱得緊緊的,但小環身子裏沒那個意思。她告訴自己這還是她疼愛的二孩啊,不該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對二孩隻不過客客氣氣,有求必應罷了。那以後她的身子對他就是體貼周到,可就不再有那個意思。她對自己惱恨起來:瞧你小氣的!這不還是二孩嗎?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論,她越攢勁它越是無所適從。小環這才暗暗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環,那個隻要躺在她的二孩懷裏就從裏到外地得勁,從身到心都如願以償地得勁。“得勁”這詞不能拿別的詞置換,它是天下什麽東西都置換不了的。日子再往下過,她覺得自己在張儉那裏不光光是個老婆,她漸漸成了一個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塊,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對他的疼愛也是所有這些女人的。不僅這樣,她的這些身份名目使她給家裏每個人的疼愛都跟過去不一樣。她伸過胳膊,從他口袋裏直接拿出煙杆,裝了一鍋煙,又伸過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煙點上。她抽了幾口煙,眼淚又冒上來:他居然覺也不睡、飯也不吃,作踐成這副又老又瘦的賊樣!他的手慢慢摟住她的腰。她又伸手從他工作服左邊的口袋裏掏出一塊手絹。她對他太熟悉了,哪個兜裏裝著什麽,她一點不用兜遠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絹疊得四四方方,留著花露水兌摻米漿的香味。家裏每一條手絹都逃不過多鶴的烙鐵。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張家,都像剛從烙鐵下走出來一樣平展。
  小環抽了一袋煙,自己站起來,也把張儉拉起來。她要張儉帶她去下一個“陰暗角落”,看看他們人不要做、做貓狗在外麵胡交亂配,到底找了什麽樣的地方,怎樣貓狗了兩年多。不久,張儉把車騎到了人民醫院旁邊的上海點心店。後窗可以看見湖水,還能看見湖那邊的山坡。
  他領她坐到窗口的一張小桌,桌上廉價的鉤花台布到處斑斑點點。什麽東西到這個新興的工業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獷、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風格。
  小環想,這兩人也不知坐在這兒說些什麽?多鶴的話雖然他能聽懂,但答對流暢是談不上的。他們不過是捏捏手,碰碰腳,一個飛眼換一個媚眼。他心變了是沒錯的,不然他半輩子沒學會花錢,肯花這麽多錢坐在這裏捏捏手,碰碰腿,傳個眼色?
  心是變了。
  服務員上來問他們點什麽吃的,張儉菜單也不看就說要一客小籠包。小籠包上來,兩人都吃不下。小環的鼻子又酸了。張儉讓她快吃,不然小籠包裏的湯就凍上了。她說太幹得慌,吃不下去。張儉又叫來服務員,問他什麽湯是這個店的特色。服務員說公私合營之前,這個店最好的是雞鴨血湯,不過現在已經取消。
  小環咬了一口小籠包。張儉告訴她,過去的小籠包隻有現在半個大。小環想他倒挺熟,來這兒吃了多少頓了?上大夜班給他往飯盒裏放兩個饅頭,他都舍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動帶回來。在家喝酒從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後來幹脆到自由市場去買農民私釀的,喝上去像兌了水的酒精。他倒舍得把錢花到這種以湯充肉餡兒的小籠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給你看,花在沒餡的包子上的錢一半買風景了。心一變,還用吃什麽?風景都看得你飽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隻能辭了工,回咱老家去。”張儉說。
  “別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買了個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個孩子都得給他們當日本崽子看。房也舊了,快塌了,你爹媽回去還沒地方住呢。”

前一陣收到張儉父母的信,老兩口終於對自己的變相保姆身份大大覺悟,回到安平鎮老房子去了。信裏說房子長期沒人住,空得快塌了。
  張儉半睜眼,看著窗外漆黑的湖麵,是那種走投無路的沉默。
  小環也知道他們三個人走投無路。或許多鶴不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事情會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裏一股凶狠上來:多鶴為什麽要講她的身世?這麽深的罪孽關她屁事?關張儉屁事?張儉的一顆心哪叫心?軟得就像十月裏的烘爛柿子,經得住那樣慘的事去蹂躪?他把多鶴帶到這裏,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爛柿子似的一顆心就在她麵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麵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緊,都握冷了。
  多鶴那該死的身世,她那該死的處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門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關她朱小環屁事。朱小環可不是張儉那種沒用的東西,長得五大三粗,心卻是一個烘爛的軟柿子。她朱小環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裏來的女人,她一定拿她開宰。她從小宰雞、宰鴨、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兩人出了點心店,已經八點了。小環突然想起丫頭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偉大領袖毛主席來視察,學生們選拔出來組成腰鼓隊,今晚在第三小學校的操場彩排。小環叫張儉趕緊用車把她送到第三小學,趕個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長去,丫頭的家長不去丫頭會傷心。
  第三小學和丫頭的第六小學一模一樣:乳黃色的校舍,淺咖啡色的門窗。那個蘇聯建築設計師畫了一個學校的圖紙,蓋了十幾座一模一樣的小學校。也是他的一張圖紙,使山坡下湖岸邊起了幾百座一模一樣的樓房。十幾個小學選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著白衣藍褲,紮著紅領巾。因為是初冬,小學生們都在白襯衣裏麵穿著棉襖或夾襖,白襯衣像繃帶一樣緊緊纏在身上。他們整齊地變換鼓點,變化隊形,一張張小臉都塗了過多紅胭脂,猛一看滿院子蹦躥著小關公。
  小環在第三排找到了丫頭。丫頭立刻咧開嘴向她笑。小環指指她的肚子,丫頭低頭一看,一截彩色褲帶從白襯衫下麵掉出來,甩嗒甩嗒比她還活泛,丫頭笑得更像開花似的。
  張儉也擠到了小環身邊,周圍全是指手畫腳、相互聊天的家長們。有人認出小環,大聲問她:閨女也選拔上來見毛主席了?小環不饒人地回她:風頭就興你們兒子出啊?又有一隻手伸過來,遞給小環一把瓜子。張儉想她出去串門沒白串,上哪兒不愁沒煙沒瓜子。
  孩子們休息下來。丫頭問小環和張儉,她打腰鼓駝不駝背?小環說挺好的,蹦得多帶勁。
  丫頭說:“那老師老說我駝背。”
  小環問張儉:“她駝嗎?”
  張儉根本沒看,說:“駝點好,駝點像我。”
  小環看著丫頭回到同學裏去了。這個家是由每一個人撐著的,哪一個走掉,都得塌。丫頭高興得這樣,要是三個成年人中間抽身走一個,丫頭會怎樣?丫頭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頭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環的家也塌了。這時來分誰是誰,不是已經太晚?分不出誰是誰了。
  她對自己說:咳,湊合吧,看孩子們的份上吧。她心底下其實明白,哪裏有這麽簡單?她跟張儉也是這麽說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當然明白沒那麽簡單。這麽不清不楚、窩裏窩囊的十來年,纏進去的,都別想解脫開。他何嚐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來?
  
  第七章
  
  礦石在榔頭下碎得頗整齊,想讓它碎成四塊,就四塊,想碎成三塊就三塊。多鶴想,人能把鐵榔頭、木頭柄都長戲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勁怎麽使,全由神經掌握。石頭也能和你熟識,坐在這裏敲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它們跟著你心願破碎。
  她不必再向組長請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紙條上寫:“家裏有事,請假半天。”這是張儉替她造的詞、造的句。他怕她的謊言寫得別人看不懂,會害他在幽會地點白等,也怕她寫的謊言不是純粹的中國謊言,引起小組長對她身份的猜疑。這不比去肉鋪、糧店,帶領家屬們上工地的都是婦女骨幹,比正經幹部的政治嗅覺靈敏得多。毛主席視察期間,就有婦女骨幹揭露出來的兩起破壞案。一起是在垃圾箱發現了貼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繃帶。另一起,是抓到了一個礦石收音機組裝小組,教中學生們組裝收音機,這些收音機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多鶴的小組長現在非常依賴多鶴的生產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發,打出三個人的礦石量來。隔天她運礦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機器還可靠:裝石頭,上橋,轉身,抽掉桶底,仰身,石頭落進車廂。到了開春,多鶴跟大家打礦石打了一年了,她還是老遠見人就鞠躬,臉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見到你是她這天最高興的事。人們跟小組長嘀咕:多鶴怎麽不像咱中國人啊?怎麽不像?中國人一個小時就熟得你吃我飯盒裏的菜,我掰你半拉饅頭了。人家那是講衛生。那麽衛生就不對勁。哪點不對勁?說不上來。
  人們漸漸發現多鶴缺心眼。你叫她:多鶴,那桶綠豆湯你給搬過來!她吭哧吭哧就把兩人才抬得動的搪瓷桶搬過去。你對她說:那條路不好走,趁大夥休息你用鍬去墊墊。她拿起鍬就走,絕沒有半點疑問:趁大夥休息?那我是誰?我不是大夥中的一分子?家屬們聚在一塊,都是講誰家丈夫打媳婦,誰家媳婦和婆婆鬥智鬥勇。這天有人對正從獨木橋上背著空木桶下來的多鶴喊道:“朱多鶴!你姐那麽活泛,誰都認識,咋不給你找個婆家?”
  “就是!朱小環給多少人做過媒!”
  “朱小環做媒還淨做成!我們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環給介紹的媳婦。從菜場上認識的郊區菜農,還挺好看!”
  “朱小環要在舊社會,掙錢可掙老了!”
  “那她咋回事?擱著這麽個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裏了。”
  “朱多鶴,你多大歲數?”
  多鶴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們的話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兩兩三三摞在一塊說,她全沒聽懂。

“問你,小朱,多大了?”
  這回她聽懂了。她先伸出兩根手指,然後兩手一並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動作都十分認真,像那種癡傻的人要證實自己不傻,識數。然後她又像那樣笑了笑,就是她那從陌生到熟識從來不變的誠懇的、大大的笑容。
  家屬們愣了一下。她們跟這個朱多鶴就是處不熱乎,處著處著哪兒就不透氣了,憋在那兒了。
  “趕明兒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一個南方女人說,“我有個表弟在南京化工學院,三十好幾,一表人材,就是有點禿頂。等到三十幾,就要找個像多鶴這樣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鶴你怎麽曬不黑呀?”
  多鶴已經裝滿了礦石,往鐵道那邊走去。
  “搽粉吧?”一個東北女人說,“我們在老家買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麽臉一搽都白細白細的。小日本投降以後,那粉滿街都是。”
  多鶴根本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麽。她這時才把南方女人的話重新拚湊,拚出句子。等她把石頭倒進車皮,她才明白那拚起來的南方話是什麽意思。是要介紹一個三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給她。化工學院。愛漂亮女人。細皮白肉就像她多鶴。
  人人都要把她多鶴嫁出去,包括張儉、小環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的孩子的話,假如她能編造一個身世讓人相信的話,他們大概已經把她嫁出去了。
  四個多月前,她在俱樂部後麵的榆樹叢裏看著一群人把張儉帶走,等張儉再出現在她麵前時,她知道什麽都變了,是在什麽都沒變的表層下變的。他那天換白班,有一整天的時間。這一整天要在過去可是拿命都不換的,他會帶多鶴去很遠的地方,遠到他曾經丟了她的江邊。而這天他從下了夜班就睡覺。多鶴連他進廁所、倒洗腳水的聲音都沒聽見。他從上午八點一直睡到下午六點。多鶴那時把兩個兒子安置到飯桌上吃晚飯,見他睡得鼻青臉腫,從大屋出來,拖泥帶水地拉著兩隻腳進了廁所。他根本沒看見多鶴似的,兒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從廁所出來,兒子又叫他,他扶著門框轉身,似乎他睡癱了,現在站著便是立著的一攤泥,不靠門框他非塌不可。
  多鶴叫了他一聲。多鶴叫他很特別:二河。她十多年前就這麽叫,餓亥、餓孩、二河。小環糾正過她多次,後來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擔心自己叫不準,所以盡量少叫,叫了,就證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攤泥地靠在那裏,眉毛上麵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說。
  她受了驚嚇那樣看著他。他受過刑?他受了什麽樣的懲罰?他眼睛裏有那麽多疼痛。這時門鎖開了,小環進來,帶回從食堂買的三合麵饅頭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飯分量不虧,什麽姥姥的好處也沒有。小環牢騷衝天:這他娘的炒茄子還叫炒茄子?個個茄子都他媽懷孕八個月,一包籽兒!小環老樣子,刻薄越來越辦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麽都沒變。張儉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過一個禮拜,張儉還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鶴幽會耗掉的精神、體力好好地睡回來。他偶然跟多鶴說話,就是大孩真能吃,五歲能吃兩個二兩的饅頭!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樓下尿尿了?樓下剛才有人罵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廠裏哪兒都爬哪兒都坐,一會兒就沒樣了!
  多鶴總是看著他。他從來是裝糊塗,假裝沒看懂她目光裏有那麽多話:你打算怎麽辦?你不是說過你愛我嗎?你把我的心領出去,你倒回來了,可我的心野了,這麽小的地方關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給她約會的暗示。她跟他打暗號,他也裝看不見。她打暗號是要他跟她麵對麵地給她一句明白話:廠裏究竟把他怎樣了?小環是不是知道了?他們從此就這樣,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關係裏去?
  這個春天來得早,礦石場四周都綠了。多鶴坐在一大群吵鬧的家屬中間,聽她們給她保媒,聽她們向她打聽保養皮膚的秘密。多鶴總是在她們的話講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們在講什麽。等她大致明白某個女人在講臉上搽的粉時,那女人已經上來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麽意思時,已經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臉上抹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指尖。多鶴這才明白,一幫女人打賭,說朱多鶴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點白。
  多鶴愣愣地看著這一群三十多歲的女人。
  家屬們都斥責那個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責,護短地玩笑地說她見人老實就動手動腳!
  那女人說:“哎喲,好嫩喲!不信你們都來摸摸朱多鶴的臉皮子!”
  女人們問多鶴能不能摸。多鶴正在想,她們不會那麽過分吧?女人們一人一隻手已經上來了。多鶴看著她們一張張嘴都在說話,說的是好話。多鶴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們摸過的地方。等多鶴走開,家屬說朱多鶴就是不對勁,問她的臉讓不讓摸,她站得畢恭畢敬地讓你摸。
  多鶴頭一個爬上回家屬區的卡車。剛才家屬們的舉動讓她更覺得孤獨。她戴著跟她們一樣的草帽——年的風吹日曬,和她們一模一樣的破舊;穿著跟她們一模一樣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們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們永遠從她身上看出異樣來。
  卡車開動了。每一個溝坎卡車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拋到一塊,擠得親密無間,但她感到她們的身體對於她的抵觸。在和張儉相愛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她要融入一個中國人的社會,要中國人把她作為同類來認識。她甚至沒有覺得孤獨過。她有她的孩子:她為自己生養出來的一個個親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內家血脈的親骨血。她曾經想,隻要他們圍繞著她,就是代浪村圍繞著她。但是這些都變了。她一生相托地愛上了張儉,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已無關緊要,已文不對題,要緊的是,她在這塊異國國土上,性命攸關地愛上了這個異國男子。兩年多時間,她和他私奔過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毀了。是她自己毀的。因為她渴望這塊生養張儉的國度接納她,把她不加取舍地融進去。因為致命地愛上了張儉,她才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國。
  卡車上所有家屬們又在咯咯地笑。她錯過了她們講的笑話。她永遠融不進她們。

張儉對她突然暴發又突然泯滅的愛使她成了個最孤單的人。卡車停下來,家屬們一窩蜂地下車,一個拉一個,先下車的在車下接著,對後下車的喊:跳啊,有我呢!多鶴慢慢往卡車後麵挪動。她急什麽?再也沒有那個用火燒火燎的親吻等待她的張儉了。多鶴最後一個下車時,其他家屬們都走遠了。
  多鶴走上大坡,卻沒有拐上通往自家樓梯口的小路。她順著大坡一直往上走,身後自行車的鈴聲漸漸聽不見了。迎麵來的是越來越密的狗尾草,再往前,鬆樹來了,慢慢就有了鬆樹特有的香氣,隨著在腳下陡峭起來的山坡,鬆樹香氣越來越潮濕,陰涼。石頭上,苔蘚灰一層、綠一層、白一層。小火車拖著嗚嗚長聲,響在她的背後。石頭的苔蘚、小火車的長鳴、鬆樹的香氣,還要更多的東西把她帶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不複存在的代浪村嗎?不,這些就夠了。鈴木醫生被小火車帶來,又被小火車帶走。他在火車站上跟上千人暴跳,一條機器腿和一條好腿以及一根手杖大鬧別扭,吱嘎吱嘎的腳步聲磨痛了少女多鶴的神經。鈴木醫生從來沒有那麽惡的樣子。他凶神惡煞地預言,這列小火車可能是他們逃生的最後機會,錯過它,他們就把自己留給了蘇聯大兵和中國人,他們就會為戰爭抵命抵債。他們這些日本墾荒人上了政府的當,開墾的哪裏是荒地?政府把中國人好端端的肥田蠻不講理地說成荒地,分派給他們開墾。十六歲的竹內多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個想跟隨鈴木醫生跳上小火車的人。她倒並沒有看清絕境,她隻想讓一向溫文爾雅的鈴木醫生消消氣,讓他覺著費了那麽多口舌至少沒有白費,還是有個叫竹內多鶴的無關緊要的小姑娘願意跟他上火車。她還想讓他看到。她不在那麵無表情、被他罵成蠢人的村民們之列。她已經把母親和弟妹拉到了車門口,母親轉過頭來,突然發覺一直在拉她、把她拉出了村鄰群落的那隻手竟是女兒多鶴的。母親大大地掄了一記胳膊。這時她和母親以及弟妹的位置已經有了高低:她的腳站在車門踏梯上,還有一尺遠就是鈴木醫生的機器腿。刹那間她想到了很多。她不知自己怎麽從踏梯上下來的。火車開走後她才有空來理順自己刹那間想到了什麽。
  而一直到多年後的現在,她還沒理順完她在那一刹那間想到的。小火車嗚叫、鬆樹香氣、石頭苔蘚弄假成真地又讓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車踏梯上,看著鈴木醫生的機器腿想到,她要和這神秘的腿結緣了。它是鈴木醫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處了。
  鬆樹的香氣淡一陣,濃一陣,在樹梢上輕輕打著哨音。哨音是濕潤的,摸在她的額頭上、麵頰上。那麽是什麽意思呢?少女多鶴是要做那個永久伺候鈴木醫生的人嗎?假如母親的手臂掄開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個多鶴了,一個不會為一個中國男人心碎的多鶴了。
  迎麵來的鬆樹越發密集。她拉住一棵樹,在一塊苔蘚很厚的石頭上坐下來。她的腳離那條排汛石溝不太遠。天長了,到現在還沒黑。這個城市總是黑不透的,不是這裏出鋼,就是那裏出鐵,或者某處軋出了巨型鋼件,所以它看上去總有一個個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鶴順著下坡慢慢往回走。這時才覺得腿沉重得邁不動。兩個膝蓋發虛,一步一打閃。背石頭是很重的活。
  多鶴突然停下來。她看見了少女時的自己。
  少女多鶴被一個奇觀吸引了:一股血從指頭粗的石縫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漸漸在石頭邊沿結成一個球:一個金瓜那麽大的血球,半透明,顫巍巍。幾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這樣固態和液態之間的一種東西。幾代同堂,體韞、脈動、痙攣都分不清誰是誰,最後就成了一個血球。少女多鶴聽了村長們對自己村民的打算後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邊跑。一個個高粱垛子朝她來了,又閃開她,再讓她丟在身後。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曠裏跑出呼呼的風來。腳下一個個高粱樁子,一個個地要釘住她,釘穿她的腳心。她跑得頭發裏盡是風,衣服裏也盡是風。風從冷到熱,到滾燙滾燙。
  她怎麽會想到,那個少女多鶴竟然是在朝這幾百幢一模一樣的紅白相間的樓群裏跑,往一個她得而複失的中國男人懷抱裏跑,往這個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簡單,就在這山上找棵樹,掛上一根繩子,打個活結。得找一根好繩子。好樣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槍做這樁事情。儀式最重要不過,因為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如此重大的儀式?女人最重要的婚儀她是沒福了,這個儀式可不能再湊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繩子。
  快走到她家樓下了,多鶴見一大群人從樓梯口湧出來,老遠就聽到小環的煙油嗓音:“誰給借輛車去?”
  等人群近了,多鶴看見小環懷裏抱著的是二孩。人群裏有人說:“喲,他小姨回來了!”
  多鶴擠開幫不上忙卻製造混亂的人們,一路上聽人們議論:好像沒死……活著吧……那還活得了嗎……等她擠近,她見小環兩隻眼睛瞎子一樣直瞪前方,懷裏抱著個孩子,步子跌撞卻飛快地走過去。她隻能看見二孩的頭頂。因為抱孩子,小環的緊身線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細長的腰。小環毫不感覺,她連腳上穿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也沒感覺。
  多鶴終於接近了小環,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過去,馬上挨了小環一胳膊肘:“走開!”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鶴的手臂鑿穿似的。
  人們的議論慢慢在多鶴的理解力中連接起來,發生了意義:二孩是從四樓陽台上掉下來的。他和大孩在陽台上往下飛紙鏢,不知怎麽翻過了欄杆,栽了下去。
  多鶴不顧一切了。她再次擠到小環身邊,叫了一聲:“二昆(日語:二孩的昵稱)!”誰也不懂她叫的是什麽。她兩隻沾滿礦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裏還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緊閉眼的二孩居然睜開了眼。
  小環一下子站住了,兩行淚飛快地落在二孩臉上。死瞪著的眼睛有了活氣。
  二孩卻又閉上了眼。
  小環一屁股坐在馬路上,晃著懷裏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地了!哪兒不得勁兒?告訴媽呀……”
  二孩怎麽也不睜眼,灰白的小臉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沒有一點血跡,藍色的舊褂子洗得發白,袖口被接長的一截藍色還很鮮,肘部的補丁是黑色的。這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卻是一個極其整潔自尊的窮人家的孩子,補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給烙鐵烙得多挺括!

小環對多鶴說:“你再叫叫他!”
  多鶴叫了他兩聲。叫的是二孩的學名“張鋼”。
  二孩這回不睜眼了。“像剛才那樣叫!”
  多鶴兩眼呆滯,看著小環,她不知道她剛才叫過什麽。
  這時一個人騎著三輪平板車過來,小環抱著二孩上了車,多鶴也上了車,離他們最近的是廠部門診所。平板車上,多鶴不時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脈搏:還在跳動。每一次她從二孩脖上拿開手,小環就看著她,她便點一下頭,表示二孩還活著。小環催蹬板車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兒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門診所,急診醫生做了各項檢查,說孩子好像沒什麽大傷。全身骨頭一塊沒斷,連內髒出血也沒發現,隻有一處疑點,就是他的頭顱。
  這時護士給二孩拿來一個水果罐頭,打開後,把糖水一勺一勺喂給他。他的吞咽沒有問題。孩子從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沒有問題?小環問。看不出什麽問題,假如頭顱內部受傷,他不會吃東西的。誰從四樓上掉下來會沒問題?隻能說是個奇跡。也許孩子分量太輕,樓下的冬青樹又托了他一下。有了問題咋辦?從所有檢查結果看,看不出問題。
  醫生讓小環和多鶴先把孩子帶回家,出現什麽情況再回來。
  “會出現什麽情況?!”小環跟著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讓我們回家?!”她一把扯住醫生的白大褂前襟。
  醫生秀才遇見兵似的看著這個北方女人。她狠起來嘴唇扯緊,腮上很深的酒窩一點不甜美,恰恰強調了她的凶狠。“你放……放開手!”醫生也凶起來,但還是個秀才。
  “你說,會出現啥情況?!”小環揪在手心裏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麽會知道?你講不講理?”
  “不講!”
  “小丁,”醫生回頭對不知所措的女護士喊起來,“叫人把她轟出去!無理取鬧!”
  小環不知怎麽已經在地上躺著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門診所一共十來個人全跑來了,女護士證明醫生沒有推過小環,小環指控她袒護。所長調停的結果是讓門診所出一輛救護車,把兩大一小三個人送到人民醫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裏權威,儀器也多。 那個醫生用手抹著被小環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噥說:“會有什麽情況?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給吃完了……”
  人民醫院的急診大夫是個女的,她輕手輕腳地在二孩身上按按這裏,扳扳那裏,做完一項,就對兩個伸長脖子看著她的女人點頭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後麵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後她又把二孩推進X光室,最後是讓檢查顱內的機器查了二孩的腦子。折騰到晚上十點多,她才走到辦公桌後麵坐下,開始寫什麽。
  小環氣也不出地看著她。多鶴看看小環,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還是從她那兒討安慰。小環的手毫無知覺似的,不像它慣常那樣有主見。多鶴覺得那手還下意識地抽動一下,又抽動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筆一畫是寫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寫在小環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環全神貫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隱隱閃動的一點金牙。多鶴反而比小環泰然,她在代浪村畢竟讀了中學,從所有檢查結果看,二孩沒有危險。
  女大夫將口罩往下一拉,這下露出了她的整個笑臉。
  “孩子沒有受傷,一切都正常。”她邊說邊從辦公椅上站起身。
  小環不知怎麽又在地上了,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腳前,抱住她帶一截白大褂的腿,嗚嗚嗚地哭起來。
  “大夫啊!謝謝你呀!”她嗚嗚嗚地說。
  女大夫給她弄糊塗了,又有點害怕和難為情:“我有什麽可謝謝!你的孩子本來也沒事啊!”
  小環可不理會,隻管抱著她的腿大哭:“觀世音再世……我們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後多鶴也過來拉,才把哭成淚人的小環拉起來。女大夫遞給多鶴幾張處方,告訴她孩子貧血,要多吃豬肝。處方上的藥是防止內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藥。小環用哭腫的眼對大夫“唉,唉”地答應著。多鶴奇怪,小環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讓她離“找根好繩子”的念頭越來越遠。
  急診室的門嗵的一聲大開,進來的是張儉。他一身油汙的工作服,頭上戴著安全帽,脖子上係著毛巾,一看就是直接從吊車上下來的。他這天上下午四點到夜裏十二點的小夜班,一個鄰居把消息帶到車間,他趕到了這裏。
  他直奔躺在輪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的心頭肉。按說他沒理由對兩個一模一樣的兒子偏心,但他總覺得二孩身上有什麽他看不透的東西令他著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個奇跡。
  他抱起二孩就親,二孩無力地睜眼看看他,又閉上眼。女大夫說孩子受了很大驚嚇,精神創傷可能需要療養一陣。
  回到家張儉對兩個女人大發雷霆,他發雷霆是一聲不吱,虎著臉看著她倆。按小環的話說:這就是他驢起來了。他那樣看人特別可怕,你覺得他隨時會抓塊煤球或半截磚拍你,不過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倆看得心發毛。
  “兩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說話了。
  “誰讓居委會辦食堂?”小環說。張儉一開口就萬事大吉,“多鶴不出去掙那點錢,咱連豬大油都吃不起!”
  張儉悶頭抽了一會兒煙,最後他把決定宣布出來:多鶴立刻把工辭了。吃不起豬大油吃豬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麽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給丫頭一人。丫頭自從二孩被送到醫院,到現在還嚇得躲在鄰居家。母親小環常掛在嘴上有三句話:“揭了你的皮!”“捶爛你的屁股!”“使大針紮你的嘴。”
  小環這時站在鄰居家門外破口大罵:“有本事你一輩子躲人家家裏!回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爛你屁股!”
  多鶴在身後拉小環的胳膊,小環這樣管孩子雖然和樓上各家都一樣,但讓多鶴覺得難為情。小環不怕的東西很多,頭一樣不怕的就是丟臉。她把小環往自己家門拉,一張矮桌被撞翻了,上麵擺的一副象棋也飛了,有一些棋子從欄杆空隙直接飛出去落在樓下陰溝裏。象棋的主人叫起來,說少了兩個卒。小環的嘴忙裏偷閑嗬斥他們:“不才少兩顆子兒嗎?湊合玩吧……”

多鶴不動了。找好繩子幹嗎?湊合活著吧。
  
  第八章
  
  街上出現的叫花子越來越多。一旦有人敲門,家家戶戶都不敢開,怕打開了門口站著叫花子。有時叫花子一來來三代。
  多鶴從此不再上礦石工地掙那一小時五分錢的工資。食堂也關了門,小環“謝天謝地謝謝毛主席”地回到家,又開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過起懶日子來。
  現在碰上小彭和小石來串門,她也不把圍裙勒在小腰上,氣魄很大地說:“想吃什麽,嫂子給你們做!”現在她能招待他們的是“金銀卷”,不過該用玉米麵的地方用了紅薯麵,該用白麵的地方用了玉米麵。大孩二孩快七歲了,丫頭也有了大姑娘模樣,一律頭大眼大,四肢如麻秸,總是在半夜餓醒。
  小彭和小石來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裏裝半兜綠豆或黃豆,是他們在黑市上用高價買來的。小彭又回技校學了一年,回到車間就是彭技術員了。他這天到張家,和小環、小石一塊玩拱豬,多鶴進屋給他們兌茶,兌完茶,多鶴脊梁領路從屋裏出去。小彭把潔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擼擼,大聲說:“謝了,小姨。”
  三個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多鶴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樂,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舉起來:“新手表!上海牌!你們怎麽都看不見?!”
  小彭臉漲成一塊豬肝,但他這回沒揍小石,隻嗔罵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著唄!”同時他瞟一眼多鶴,多鶴又一笑。
  多鶴的笑從來不藏掖,她就那樣一笑笑到極致。她讓小彭這類男子誤以為他是今天最逗她樂、最討她歡心的人。這麽多年來,小彭總是想搞明白多鶴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裏。他總覺得她有個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麽不同,不同又是那麽微妙,那麽滑溜,一抓住,它其實早溜走了。
  “多鶴你來玩兩把,我出去買點菜。”小環說,一麵探下一隻腳,在床下找鞋。
  多鶴笑笑,直搖頭。小彭發現小環和多鶴說話就不那麽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細細地咬。
  “坐下坐下,我們教你!”小石說,“這玩藝兒得過腦膜炎的人都會玩!”
  多鶴看他洗牌。孩子們都上學去了,該洗該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她猶豫著坐下來。摸牌的時候,小彭的手總是擦著她的手而過。小彭會飛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講話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麽好,要讓小彭輸成光屁股。
  多鶴吃力地理解著小石的話,漏掉半句,聽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遲到。還沒等多鶴學會玩牌,孩子們放學了。初一學生丫頭跟著二年級學生大孩二孩跑進來。多鶴趕緊起身,對兩個客人鞠躬告辭,要他們繼續玩,同時對孩子們說:“洗手!”
  孩子們不情願地走進廚房。丫頭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語:pan,饅頭和麵包)!”
  三個孩子躥出廚房,二孩手裏拿著一個四合麵花卷,但不知是蔥卷麵,還是麵卷蔥,比麵還多的洋蔥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頭邊追邊喊。
  三好學生丫頭是兩個男孩的小家長。他們已進了大屋。
  “我數一二三,你給我站住!”丫頭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來,大孩趁機奪過他手裏的花卷。麵本來就沒有黏性,又摻了太多洋蔥,這樣一過手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來,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頭。
  “我的‘爿’!賠我‘爿’!”二孩喊著。
  小彭小石看看他們不再是玩鬧,真打出仇恨來了,趕緊上去拉。然後問丫頭什麽是‘爿’。丫頭告訴他們,就是花卷。是哪裏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這麽說。小彭和小石對看一眼:這是中國話嗎?
  晚飯後,張儉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觀局,準備接敗手的班。小石問張儉,小姨多鶴到底是哪裏人,怎麽把花卷說成一句外國話。張儉鎖著眉瞪著棋盤,他不接話茬誰也不會奇怪。
  這時在大屋縫紉機上補衣服的小環叫起來:“他小姨說的什麽話你們真不懂?”
  小石笑著說:“瞧小環嫂子的耳朵多靈!縫紉機那麽響還偷聽咱們說話呢。”
  小彭大聲說:“小環嫂子,他小姨說的話我們真不懂。”
  小環說:“真不懂?那我可告訴你們啦——爪哇國的話呀!我妹子去過爪哇國!”
  小石和小彭都笑著說爪哇國的話這麽難懂,快趕上日本鬼子的話了。
  他們常常是這樣,真話假話沒人計較,解悶就行。多鶴坐在大屋的床上織補孩子們的襪子,不時給三個男人續上開水。張家已經早就不喝茶了,茶葉錢全買了糧。秋天多鶴常去郊外采一種草籽,慢火炒黃以後泡茶很香。可這時剛入夏。
  該小石和小彭下棋,張儉觀局了。他站起身,進小屋去看看做作業的幾個孩子。多鶴眼睛的餘光看見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動,小石卻動了。他站起來,從飯桌上端的毛主席畫像上起下一顆圖釘,然後把圖釘擱在張儉坐的椅子上。多鶴不明白他的意思。張儉走出來,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鶴突然明白了。她叫起來,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從來不知道聲音溫和的多鶴會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張儉回過頭。多鶴已經跑過去,把那個本來應該已經紮進他屁股的圖釘拿起來,麵孔血紅。
  “走!你走!”多鶴對小石說。
  小石尷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著張儉。
  多鶴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從凳子上拉起,往門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從來沒看多鶴發過脾氣。也不知道她有這麽大牛勁,張儉和小環兩人拉,她抓著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開。其實工段裏愛作弄張儉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裏放沙子,有人從他工具箱裏偷線手套。政治學習的時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筆畫豬八戒或猩猩。張儉在俱樂部的後台被抓獲,原先愛作弄他的人更活躍了。所有認識張儉的人裏,或許隻有小彭明白,張儉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溫厚。他的老實、沉默寡言是他不屑於跟人一般見識,他心裏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對付。

但那是什麽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環和張儉終於給小石解了圍。小石嬉皮笑臉地給多鶴左一個作揖右一個打千。小彭想,張儉那與世無爭的沉默不定會在哪天爆炸,也不知會輪上哪個倒黴蛋做這爆炸的犧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機靈頑皮引起多鶴的注意。他倆誰也不知道引起張家這位小姨子的注意圖的是什麽,但他倆總在暗暗競爭,爭取多鶴哪怕無言的一笑。難道他倆想跟她搞對象嗎?小彭被這個想法嚇一跳:他怎麽能娶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女人?再說,老家有父母給訂的娃娃親,他不可能永遠賴著不回去結婚。二十六歲的人,還能賴多久?
  小彭連是否喜歡多鶴都不知道,就是多鶴那種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韻味引得他心癢。他看著小石還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鶴表白他對張儉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張儉和多鶴是一對情人。難怪一顆圖釘就讓她成了隻母豹子,撲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環在俱樂部事件中為他們倆打了掩護。現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誰生的了。
  小彭覺得自己和無恥、烏七八糟的家庭混了這麽幾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張家的時候,他下決心再也不來了。但第二天他又來了。接著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來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他甚至沒有把自己的推測告訴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頭,瞧不起小石那沒有兩寸深的心眼。
  八月這天,他下了班之後,洗了澡洗了頭,換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窩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張儉家樓下,正遇見多鶴下樓,背上背了個木桶。他問她去哪裏,她指指糧店方向。他說我幫你去扛糧吧?她笑了,說多謝啦。他馬上把自行車掉了個頭。
  到了糧店門口,她又指指前麵:“那裏。”
  小彭跟著她走。她走起路來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卻非常快。跟她離得近,他更覺得她不同於一般女人。
  “還遠嗎?你坐到我車上來吧。”
  多鶴指著背上頗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來。他看著她解,覺得這個桶也怪頭怪腦,不像一般人家用的東西。他左手拎著桶帶,右手握車把,歪歪扭扭騎上路。過一會兒,就進了菜農的領地。
  路邊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揀什麽。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實多多了。一個鄰居把賣花生的消息在樓上傳開,小環跟鄰居借了五塊錢讓多鶴去買。孩子們都缺乏營養,大孩的肝髒腫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鶴刨了兩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鶴正要往秤上的筐子裏倒,小彭攔住她,把桶裏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殼上滾了太厚泥層的挑出來,再把泥搓掉。他對多鶴笑笑。多鶴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塊挑揀。小彭想,這個女人活到這麽大,還不懂人間有多少詭詐;若不是他來,她不就要花買花生的錢買泥巴回家了嗎?
  賣花生的農民把他長長的秤杆指過來,險些戳到多鶴的臉。他叫喊著不賣了不賣了!誰要挑揀就不賣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說他的秤杆戳著人了。農民說他有言在先,花生沒挑沒揀!小彭跟農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說挑揀了就該挨你秤杆戳臉嗎?還是女同誌的臉,是隨便能戳的嗎?戳瞎了眼睛算誰的?!沒戳瞎呀!’噢,這狗日的還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農民畢竟比小彭簡單,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爭端截流了,他卻稀裏糊塗跟著小彭往邏輯支流上走。
  “她眼睛沒瞎嘛,不是好好睜著嗎?”農民也對搶購的人們說。
  “那是你有那壞心沒那本事!大家聽見沒有?我們國家正在困難時期,這些奸滑農民趁機吸我們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奪到手裏,農民在旁邊跳腳頓足,求他別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斷了。
  “這些近郊的農民心肝最黑!趁我們缺糧少油拚命抬高市價!”
  “可不是!”搶購者中有人應聲。
  一個東北家屬嘴邊糊著泥,大聲說:“這些農民老弟太不夠意思,賣給咱這點花生,還先擱泥裏醬醬!”她剛才趁工人階級和公社社員拔河,剝開醬過稀泥的花生,飛快往嘴裏填。她想填個半飽,好給孩子們省出一頓飯來。現在她的臉看上去也像在泥裏醬過了。
  工人家屬們對郊區農民積壓了多年的怒火暴發了。農民知道上海工人離不開魚蝦,就把魚蝦價錢漲得跟上海一樣高。賣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還狡辯:哪裏是泡了水?是澆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揮舞著秤杆,對家屬們說:“俺們工人階級是無產階級,鬧饑荒隻能幹扛著,他們還有自留地!他們是有產階級!”小彭不管自己講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說服力,他的派頭很好,連那個投機賣花生的農民也懷疑他有什麽來頭。
  小彭一邊耍著秤杆,一邊拿出業餘話劇演員的舞台嗓門,教育有產階級的農民。他眼睛不斷朝多鶴看去。多鶴穿一件白底子藍細格的襯衫,白的很白。藍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長袖破得無法補綴,剪成了短袖,但那種潔淨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屬裏非常刺眼。多鶴眼睛睜圓,看著他,對他突然展露的才幹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眾領袖的才幹還是做業餘話劇演員的才幹,無所謂,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鶴咯咯一笑,小彭感覺像二兩酒上了頭。他絕不能馬上放棄剛為自己搭建的舞台,隻聽哢巴一聲,那根樹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裏,他的膝蓋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顧不上疼痛,領導工人階級大翻身,把農民的花生按人數分成一個個等份,每人拿出三塊錢,他替天行道地對農民宣布:要是嫌少連這三塊錢也沒有了。
  農民大罵他們是土匪。
  小彭一點也不生氣,哈哈大笑,人們歡歡喜喜圍著小彭,就像他真的領導了一場大起義。小彭跟家屬們點頭、揮手,但他的感覺都在多鶴身上。他要多鶴看看,張儉是什麽玩藝兒,有他這麽精彩的口才嗎?有他這樣服眾的魅力嗎?
  小彭在技校時讀過幾本小說,他對多鶴絕不像少劍波對小白鴿,也不像江華對林道靜,多鶴對於他,是個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齒不清、腳步奇特、驚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組成部分。有時小石和他懷疑她智力發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懷疑就立刻被驅散:她不僅智力健全,而且相當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綁在車大梁上,和多鶴步行。夏天太陽落得晚,正在出鋼的高爐給這個城市又添了個太陽。他剛才領導起義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後背,胳肢窩下麵用作打補丁的橡皮膏被汗濕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講中掉落了。他每一個慷慨激昂的動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點,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鶴不時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愛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來歲怎麽都有那麽多話?終於,多鶴說話了。
  “衣服破了。”她說。她的眼睛那麽認真,雖然還在笑著。
  他跟她講了一路小說啊,歌曲啊,詩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這裏。”她指指自己胳肢窩。
  她胳肢窩下麵也有一塊小小的補丁,現在浸透了汗水。不知為什麽,小彭被她補著小補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窩弄得心神不寧。
  他站住腳。她不明道理地跟著站住了。
  “你給我補一補吧。”
  她定著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層細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劉海也被汗濡濕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話無關緊要,讓它給一陣微風刮去好了。至關緊要的話他不必說,因為一隻雌動物懂得什麽也不說的雄動物。
  她眼裏突然汪起淚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當真大概很難收場。
  他們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對小環說,他幫多鶴馱東西,多鶴答應幫他補衣服。他一晚上都為多鶴的眼淚心煩,她要把他當救世主就麻煩了,她會全身心撲上來,跟他拉扯起一個家庭。張儉用過的東西,他撿了來用,他賤死了!多鶴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幹淨用烙鐵熨幹了,又拿到縫紉機上給他縫補。他聽著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就想:你看,她已經撲上來,要跟你拉扯過日子了!
  張儉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隻有小彭一個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環的對手,他隻好去聽丫頭讀她寫的作文。丫頭有一個大本子,裏麵是小彭小石給她從報紙、雜誌、書本上抄錄的優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頭寫作文。就從裏麵找。寫到豐收,便是“滿屯流金沙”,“疑是白雲落棉田”,“棒打棗樹落瑪瑙”……誰都覺得這些句子高級,隻有小環在一邊聽著說:“那咋還餓成這樣?咱大孩咋會肝腫大?孩他爸咋會瘦成個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著說,“難怪了——滿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飯!棗樹落下瑪瑙來,能吃嗎?所以呀,百貨公司門口天天有餓死的叫花子。”
  丫頭有時給小環弄得寫不下去,就說她落後,右傾。
  小環說:“右傾咋啦?”
  “右傾都得掃廁所,不願掃就爬上高爐跳下來!”廠裏有兩個工程師被打成右派,掃了一陣廁所,前後腳從五十米的高爐上跳下來。一般來說,交鋒交到這裏就沒人吭氣了,畢竟右傾和跳高爐這類事遠得和張家不沾邊。
  丫頭的作文完成後,多鶴也替小彭補好了海魂衫。她交給他時,他給了她一張小紙片。他是趁丫頭念作文時匆忙寫的。紙條是他給多鶴的一封看電影邀請信,電影是下午場,四點半。然而電影放完多鶴也沒有來。他本來隻是無事生非找一份隱秘的額外溫柔,多鶴的失約卻讓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種輕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來的。她膽敢讓他浪費兩張電影票錢:一張票買了個空座,另一張買了他一個無魂的空殼,一場電影他的魂全在多鶴那裏,不知道電影演的是什麽。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張家三個人的狗男女關係透露給保衛科!她是為了張儉守身如玉?這個女人一腔蘇三之情,憑他張儉也配?!
  小彭再到張家來的時候,先不上樓,守候多鶴單獨下樓的時機。他知道多鶴常常去即將收市的菜場,收羅老菜幫黃菜葉。有時去肉鋪,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關張前會賤賣,多鶴會排在一大群家屬裏碰運氣。
  他看見她拿著一條掛了一整天、被蒼蠅叮了一整天、邊沿幹得發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鋪。他迎上去。
  多鶴一退,但馬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為什麽不來看電影?”他問道。
  她又笑一笑,搖搖頭。她這種稚氣是怎麽回事,三十幾年的飯全白吃了?
  “你怕什麽?”他又問。
  她還是笑笑,搖搖頭。
  “沒什麽呀——朋友之間看看電影,很正常啊。”
  她看著他的嘴唇,眉頭緊了緊。小彭想到小環和張儉對她說話的口氣,便放慢了語速,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不是。”她說。
  她的“不是”可以有無數個意思。他覺得現在自己對和她的關係心重無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樣一來,他知道痛苦是什麽感覺了。
  那天他沒有跟著多鶴回家。痛苦開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張儉家不見多鶴更讓他痛苦。他怎麽會煞有介事地痛苦起來?他不理小石的激將、惡嘲,堅決不再去見多鶴。轉年的春節,小彭回到老家,把餓得臉腫如銀盤的未婚妻娶進了門。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動一下對自己說一聲:“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等他回到廠裏,父親來信說,他媳婦懷孕了。他對自己更凶惡,咬緊牙關,閉緊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說:“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結婚的事他連小石都沒有告訴。這是提一提都讓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隻有在一個時刻會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見那張和偉大領袖合照的相片。那張照片是毛主席來到爐台上,跟一群領導講這個新興城市如何是祖國的希望的時候拍攝的。小彭背後有閃亮的鋼花,雖然他在畫麵邊角上,但整個人那麽朝氣那麽浪漫。要把這座小城建設成一個新型的鋼鐵聯合企業,毛主席把手一揮,就像列寧和斯大林那樣一揮。小彭不和自己的記憶計較:偉大領袖是不是那樣揮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鋼花滿天,毛主席揮手指向那個尚未出世、一定會出世的鋼鐵聖地。這種無邊的詩意是小彭唯一能夠用來鎮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體溫傳給了上百個人。上夜班的人一來,就握住小彭的手。有這樣一雙被領袖偉大的手握過的手,應該也去呼風喚雨。這樣一個大時代,哪裏容得下他那點痛苦?

又一個夏天到來,小彭穿著多鶴給他縫補的海魂衫騎車從單身宿舍往廠外走。街上又出現了狗。看來狗們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們不會動不動就變成人們砂鍋裏的一道菜。到了百貨公司大門口,唱歌和打鼓的聲音傳過來。幾十個淮北乞丐組織了一個鳳陽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隻黑狗叼著一個破草帽,在觀眾麵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裏沒什麽錢,有紅薯麵窩頭、紅薯、四合麵饅頭。草帽裝的東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拚命向後仰,才能讓那草帽裏的食物不翻出來。等草帽裝滿了,一個女人過來,取下草帽,把窩頭饅頭分給十來個坐著躺著的孩子。黑狗靜靜地站在一邊,癟癟的肚皮快速抽動,一大截舌頭吐在外麵。女人把空草帽交給狗,狗又走回觀眾麵前,立、跪。
  觀眾裏一個男孩說:“給狗吃點兒!”
  小彭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二孩。他頭上包著繃帶,肩上背著鐵環。放暑假期間,二孩身上總是不斷掛彩。他身邊站著大孩,個頭比他高了半頭。小彭想,可別看見多鶴!
  果然看見了她。二孩跑進人圈,從狗叼的草帽裏拿出一塊紅薯,遞到狗嘴邊。多鶴從觀眾裏傾出身來,拉住他。黑狗對二孩的賞賜毫不動心,頭一甩繼續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裏一個老頭走過來,手裏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頭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來,多鶴“啊”的一聲抱住二孩。狗卻就地一滾,四爪朝天。老頭對二孩說,現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紅薯放在狗麵前。它轉身站起,兩口就把紅薯吞下去。
  “這狗賣嗎?”二孩說。
  “你買得起嗎?”老頭說。
  小彭看見多鶴使勁把二孩往人群外麵拽。八歲的二孩個子不高,細細的腿上卻盡是肌肉。他那肌肉發達的腿蹬著地,多鶴得費十多秒鍾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鶴後麵,希望別人不把他們倆認成雙胞胎。
  小彭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孩,你想要那條狗?小彭叔給你買。”
  多鶴一綹頭發跑到臉上了,她取下發卡,用牙齒扳開,又把頭發順到耳後。這些動作小彭並沒有正眼看,但他覺得多鶴是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話不說,掙脫開多鶴,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個花鼓乞丐的群落裏。一個警察剛剛到達,說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災害都過去了,還派出這些花子到處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們扛包、抱孩子、牽狗,大喊小叫地散開。他們跟警察玩慣了藏貓貓,警察一走還會回來。市裏有三家一模一樣的新型百貨公司,都有冷氣,叫花子們在這個門口圈場子等於避暑。
  多鶴給小彭鞠了躬,說:“下班了?”
  人人都這麽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鶴這麽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麽大個禮,真是怪極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淺淺鞠了個躬:“出來走走?”
  多鶴指指二孩的頭,表示那是她帶他們出來的目的:剛換了藥。她那種笑是慈母對兒子又愛又煩惱的無力的笑。她還是穿著一年前的白底藍細格的襯衫,隻是更舊了,藍細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麽愛幹淨,也省點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裏去了?他明明滿心歡快。一年沒見到她。就這樣跟她站在一塊兒,不著邊際地說兩句話,看看花鼓叫花子們的歌舞就足夠令他歡快了。
  從百貨公司背麵那扇門又傳來花鼓音樂。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們的表演現場,小彭掏出一直沒空寄回老家給孩子老婆的十五塊錢,找到了剛才那個老頭。老頭看見錢,嘴從笛子上挪開,說:“十五塊:就想買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媽的誰的狗,你賣不賣?我這孩子想要,給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錢。”
  “這狗比兩個會唱會打花鼓的丫頭還值錢。”
  “誰買你的丫頭?!”
  多鶴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塊,買狗皮褥子也不夠!”老頭說。
 他從另一個口袋又掏出五塊錢。他買了這個月的八塊錢飯票,全部剩餘就是這五塊錢了。
  “二十塊?”老頭看看他的口袋,覺得繼續榨還能從那口袋裏榨出油水。
  “你別過分啊。二十塊錢夠買兩百斤米了!”小彭說。
  “我們不吃米。”老頭說。
  多鶴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勁。等他被她拉出來,她的手還留在他胳膊上。絕望的二孩躺在積著雨的地麵上蹬腿打拳,嘴裏喊著:“我要‘亦牛’(日語:inu,狗)!”
  連喊了十多聲,小彭問大孩:“什麽叫‘亦牛’?”
  大孩說:“就是狗。”
  多鶴跟二孩小聲說著什麽,聲音聽上去是哄慰加恐嚇,但有的詞小彭也不懂。她勸一會兒,苦著臉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衝進百貨公司,買了四塊糖果,跑出來給了大孩二孩,又許願二孩他一定給他把這條黑狗買來。
  九月初,小彭從遠郊買了條小黑狗,在單身宿舍養著訓練它站、坐,又訓練它叼帽子。單身宿舍的另外三個人煩死了,威脅要把小彭和狗一塊兒燉砂鍋。到了年底,小黑狗長得跟花鼓乞丐們那條一樣大了。他牽著狗,騎著車,凱旋似的到了張家。
  張家在吃晚飯。過道裏放著一個煤爐,上麵坐了一口鐵鍋,裏麵是熱騰騰一鍋酸菜豆腐。所有人圍在四周,大人們坐著,孩子們站著,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鶴旁邊,正往鍋裏下綠豆餅。
  小環指著小彭說:“這人是誰呀?俺們認識嗎?”
  小彭身子一閃,亮出身後跟著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過來,張著兩隻胳膊,然後跪在狗前麵,抱住它。多鶴和小彭對看一眼。
  小環說:“哎喲,一年多不來,一來就給我們送肉來啦?正好立冬吃狗肉,還落張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個饅頭,揪了一半喂給黑狗,黑狗不動。小彭把饅頭拿過來,重新遞給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轉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饅頭,小環用筷子敲敲鍋:“人剛有糧吃,就喂狗啊?”
  多鶴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給二孩做主、撐腰。
  張儉終於開口了。他說:“咱養不了。”
  小環說:“它來了咱去哪兒啊?兩個孩子大了,跟他小姨還睡一個床,一夜下來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殺,過兩天也得送走!”
  “誰殺我的狗,我和他拚了!”二孩突然說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著,一腿蹲著,兩手護住狗頭。
  小彭從來沒注意到這個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過他的性情,總是熱情比一般人高,愛什麽是帶著高度熱情去愛,恨什麽也恨得熱辣辣的。
  “媽,咱一人少吃一口唄。”丫頭說。
  隻有大孩不聲不響吃他的飯。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鄰居家借個籃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練練運球。
  小環做了主,把狗先養下來,實在養不了再還給小彭。小環叫小彭自己到廚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鐵鍋裏添了一大勺豬油、一大把粗鹽。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騎車回單身宿舍。
  “怎麽,隔了一年多,發起第二次總攻?”小石說。
  “那你呢?總攻不斷,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為她那麽難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氣聽上去是個壞過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麵似的,又細又黏……”
  小彭想跳下車就地掐死小石,“你摸過?”他口氣不變,心裏劇痛起來。
  “信不?不信你試試唄!”
  “我早試過了!”
  “你咋試的?”
  “那你咋試的?”
  小石急蹬幾下,車子飛出去,又一個急拐彎回來,嘴巴同時打了個又尖厲又婉轉、壞到家的口哨。
  “哎呀媽呀……”小石說,“那滋味……能告訴你?你真試過?”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會用自己的車把這個長著木偶臉、女人都喜歡又都不當正經事的小個子撞倒,隨便找個什麽砸死他。前麵十多米就是火車道,火車在兩三裏之外的彎道上拉笛,它會幫忙把他砸爛的那張木偶臉軋成包子餡。這個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風,小彭即便得到多鶴,也隻是在下遊接他的髒水。張儉、小石都在他小彭頭上尿尿(suī),他小彭還指望鋼花滿天來緩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個晴朗透徹的秋天下午,小彭來到多鶴出沒的馬路上。大饑荒已經過去,但張家的大饑荒尚未緩和。兩個男孩食量驚人,一個吃出了高度,一個吃出越來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鶴還得到收市的國營菜場去包圓爛了大半的西葫蘆、發了青的土豆、被蟲蛀成網子的白菜。菜場的人都認識她,見她文雅多禮,不吵不鬧,每天專門為她留一堆垃圾,用鍬撮進她背在背上的木桶裏,讓她回家慢慢挑揀去。小彭從臭氣熏天的菜場開始跟蹤她,見她進了肉鋪,出來後菜場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鋪的垃圾:幾塊刮得白生生的豬骨頭。等她走出水產店,一大群蒼蠅開始追隨她,木桶不夠它們停泊,就停在多鶴的頭發上。
  這時她走進一家小飯鋪,出來的時候手裏拿個報紙包,油從裏麵洇出來。她在小飯鋪收羅顧客們啃下的骨頭、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寶貝黑狗。蒼蠅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麗淡雅的一個女乞丐呀。
  “多鶴!”小彭在她走出飯鋪時追上去。
  她一見他就帶著一頭一身的蒼蠅跑上來。天下也有這樣不知遮掩自己歡心的傻女人。又是一個深深鞠躬,同樣一句古怪之極的家常問候:“下班了?”
  小石這個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點惻隱之心,下手晚一步,給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鶴哪裏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鍋裏翻騰起泡的油餅子,在他旁邊連笑帶說,舌頭不當家地講二孩如何疼愛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覺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條狗?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她接著饒舌:感謝他理解孩子——二孩是個很不快樂的孩子。
  二孩是個很不快樂的孩子?被她這麽一點,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從四樓上摔下去,沒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樂摔沒了。原來多鶴對他如此親熱,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話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誼,都是為了二孩。對於多鶴的親與疏,小彭永遠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饒地追索,結果對她就越來越心重。
  “我就是來告訴你,明天我在這兒等你。”小彭板著臉說。
  多鶴的笑臉一伸,又一縮。
  “你欠我一場電影。”小彭板著臉,讓她無可選擇。無可逃遁,“你必須跟我去看電影。”他的意思是:讓你賤,你看你惹的是誰?!
  淚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裏成了兩個閃光的環,轉過來,轉過去。
  姥姥的,這女人真賤呀!好好地拿她當人,帶她進大雅之堂的電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會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淚。小石那下流種子引她去什麽狗洞,拿她當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讓他揉了。
  “你跟小石談對象了?”
  她眉頭皺起,目光凝聚起來,嘴唇微微啟合,好像跟著他的話在心裏默誦。她眉毛忽然揚上去,兩個閃閃亮的淚環也消失了,她一連聲地說:“沒有,沒有!”
  “談對象有什麽不好?”
  “沒有!”
  “他都告訴我了。”
  她看著他。他感覺丫頭、大孩、二孩都通過她的眼睛在審視他,看他到底什麽時候繃不住,笑出來,結束這個玩笑。
  什麽也不用再說了。小彭憑自己的男性直覺評判了事態。小石是詐他;多鶴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處的一顆心讓他對多鶴的迷戀更難以解釋。廠裏的主要技術員有十多個,他小彭是最有培養潛力的,因為他家幾代貧農,又是黨員。他憑什麽會放不下多鶴這麽一個話都說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鶴真的來了。她有意收拾成進電影院的樣子,頭發洗得很亮,一條棉布百褶裙,配上圓領線衣。所有工人家屬都讓丈夫們省下白線勞保手套,然後拆成線,染上彩色,織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多鶴的這件線衣染成黑色,圓領口抽出帶子,帶子兩端當啷著一對黑白混編的絨絨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鶴不像小環腰身妖嬈,一動一靜都是風情,多鶴的身段線條沒有明顯的曲直,都是些含混過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從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麽看也不可能是小環的妹妹。
  那麽這個叫朱多鶴的女子到底是誰?
  電影院門口,小彭指著一張巨大的海報告訴多鶴:這是個新片子,叫做《苦菜花》,聽說特別“打”。“打”是青年工人們形容激烈的戰爭影片的詞。
  多鶴的表情變得非常焦慮,看著一幅幅電影畫片,最後她盯著一個日本軍官看了很久。電影院裏小彭苦壞了:多鶴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懷裏硬去搶奪她的手。她似乎完全進入了電影,劇情和音樂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時候,她也差點大哭大喊起來。小彭已經真要動手搶奪她那隻堵在嘴上的手了。這是個良機:女人太傷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讓她舒舒服服把悲傷發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擁進懷裏。沒有這一步,以下步步都邁不開。小彭正想一橫心:幹了吧!忽然聽見多鶴說了句什麽。他尖起耳朵,聽她又說了一個詞。像是在學著電影裏的鬼子說日本話。不,更像是她在糾正鬼子的話。也許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說了什麽。一個日本詞。地道的、滾瓜溜熟的日本詞。
  多鶴是個日本人。多鶴?多鶴。他早就該猜到這不是中國名字。
  小彭被這個無意中的推斷嚇得癱在那裏。張儉家的人長了什麽膽?窩藏了一個日本女人,一窩十多年,生了一窩日本小崽兒。看看銀幕上的日本人,那還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殺人不眨眼。
  他那隻一直想瞅空竄出去的手也癱了,鬆軟地擱在自己兩個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濕工作服的褲腿。多鶴是哪裏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個日本人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裏看電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鶴走出電影院時,他跟在她背後。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層之下藏了個日本女人,其實一切也就不奇怪了。電影裏的鬼子和這個女子是一個種。小彭明白了多鶴是怎麽回事。她再多禮也有那麽一點不可馴化的東西。她笑得再懇切也有那麽一點生澀。而這一點生澀會在二孩身上暴發:二孩那冷冷的熱烈,那蔫蔫的倔強,那種對某人某物蠻夷的喜愛和憤怒,原來是從這兒來的。
  外麵天將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侶氣象。小彭領著多鶴穿過毛毛雨,來到他的宿舍。他現在住的是雙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個小煤油爐燒小灶,一看見小彭領個女人來,連忙說他一會兒去他的四川同鄉屋裏聚餐。
  小彭請多鶴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給她找來幾本釘在一起的電影畫報。然後他衝了兩杯茶。暖壺的水不燙,茶葉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樣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國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腳盆裏的髒襪子上。
  多鶴倒也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大驚失色,給揭了老底的潛藏日本女人,他以為會跪在他麵前求饒。
  “我早就發現了。”小彭說。
  多鶴把原本端在手裏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麽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麽輕易讓她過關?
  “你是怎麽留在中國的?”他把臉正對多鶴。
  多鶴嘴唇跟著他默誦了一下,吃準了自己的理解力。
  “賣的。”她簡單扼要、實事求是的態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點偏差。
  他見她毫不回避的眼睛裏又亮晶晶起來。別流淚,別來這套,別弄亂了人心,小彭在心裏默默嗬斥她。
  她極其困難地開了頭。講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頓,有時她吃不透自己的語調,會用不同音調重複,直到她看見小彭臉上一個恍悟,才再往下說。故事給她講得幹巴巴的,到處斷裂,小彭還是聽呆了。三千多個由女人和孩子組成的逃難隊伍,一路血,一路倒斃,一路自相殘殺,這哪是人的故事?這哪是人能聽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這個叫竹內多鶴的女子,是那場大劫之餘數。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還會為不相幹的事痛心。或許張儉和小環也經過同樣的痛心?
  多鶴起身了。一個長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攔阻她——這樣的鞠躬是破綻,會讓人順著這破綻摸索下去,最後毀了她。但他的攔阻動作半途上自己變了,變成一個不怎麽浪漫的擁抱。抱住多鶴微微反抗的身體,他感覺那點痛心消解了一些。為了讓自己心裏的痛完全消解,他緊緊抱住多鶴。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婦和孩子、張儉和小環,他是可以做江華而把這苦難的日本女人作為林道靜而浪漫的。
  他把多鶴用自行車送到張家樓下,分手時他說他一直愛她。要不他不會從二十歲剛見到她就總是往這個樓來。八九年時間,這條從工廠來的馬路被他的車碾出多少道轍?那些車轍是證明。他怕她不懂他這個技校學生的印刷體情話,咬字吐詞山盟海誓一樣沉緩、用力。
  多鶴聽懂了。她把自己一拆為二,鞠了個躬。他一步搶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臉上。
  “我不是張儉。你也不是為我做小老婆、為我生孩子的奴隸,所以你別這樣。”
  多鶴轉身走進漆黑的樓梯口。
  他想,他是進過高等技校,學過俄語,陪過偉大領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給娶的媳婦,他和多鶴的相處,也會是十分新社會的。實在不行,他冒著氣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險,休了鄉下媳婦。那媳婦腫成銀盤的大臉早就不在他記憶裏了。

他迎著毛毛雨向廠裏走,腳把自行車蹬出一個進行曲節奏。風大了,雨猛了,他蹬車的節拍變成了勞工號子。多鶴生過三個孩子,那又怎樣?她比他年長好幾歲,那又怎樣?一切的不尋常都讓他更加驕傲,因為隻有不尋常的人能才夠得到不尋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廠燈火顯得特別亮。每一個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鏡,天上地下地疊映,使燈火無數倍地增加了。雨隻有落在這樣喧騰的工廠區才會如此細聲細氣,就像多鶴的淚水落進硬漢小彭寬闊的懷抱。小彭那還欠缺最後定型的、男孩氣的身軀,跳下自行車,站在一望無際的繁華絢麗的燈光裏,站在漫漫的雨裏和剛走出饑荒的一九六二年裏。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時接到一張紙條,是從吊車上飛下來的。紙條上張儉的字跡飛揚跋扈:“中午吃飯的時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預料,張儉開口便問:“電影咋樣?”
  “不錯。”他瞪著張儉,狗日的你想鎮住我?
  張儉端著一飯盒米飯和一堆炒胡蔥,往會議室走。堆滿備料和工具的會議室隻配兩把鑰匙,一把歸工段長,一把歸組長。
  小彭一進去就在一個空氧氣瓶上坐了下來。不然張儉說“你坐吧”,局麵就被動了,真成了他審小彭。
  張儉卻站在他麵前,連人帶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麽個了?”
  他想這樣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審的了。他剛露出要從滾動的氧氣瓶上站起來的念頭,張儉伸過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讓他“坐下談”。
  “我對她咋也沒咋。”
  張儉一下黑了臉,“你還想咋?”
  “看個電影……”
  下麵他所有的知覺,就是張儉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幫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縫合,前腳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線,後跟兩塊黑黑的膠輪胎。
  “你幹啥?!”小彭給踢得滾到氧氣瓶下麵,膝蓋打彎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幹啥?踢你!”張儉說,“我最恨人賴賬。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裏那個休了去。”
  小彭發現三腳踹不出個屁的張儉挺能說,舌頭翻得圓著呢。更讓他吃驚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別人的底摳在自己手裏——他什麽時候摳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婦、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環嫂子?!”小彭剛想站起來,張儉又一腳。氧氣瓶弄得他很不帶勁。
  “驢日的。我能休她嗎?”
  張儉這句話根本不是道理,也沒有因果邏輯,他那種不容分說的堅定讓小彭覺得又輸了一輪辯爭。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婦,你就給我就地收手,別糟蹋了她。”
  “你憑什麽糟蹋她?”
  張儉往門口走,手已經擱在門鎖上。他對小彭這個致命提問又裝聾了。
  小彭痛苦得團團轉。他想幹脆揭露張儉,讓公安局把他當重婚罪犯抓起來。那多鶴也會被抓起來,會永遠從這裏消失。在二十八九歲的熱戀者小彭心裏,世界都可以消失,隻要多鶴不消失。從此他一有空,就到張家樓下打埋伏,有幾次見二孩帶著黑狗出來,他向二孩問了幾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對他端詳,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個他馬上會臭罵自己的動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親吻了一下。
  等他臭罵著自己蹬車逃去時。他眼淚流了出來。他小彭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技術員,現在給什麽妖孽折磨成這樣?
  發生了他對二孩失控的那個舉動之後,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後的抉擇了:要麽回家休了媳婦,每月照樣寄十五塊錢給她,然後娶多鶴;要麽把二十歲到二十八歲在張儉家度過的好日子徹底忘掉。
  這天在廠裏,小彭從電焊光裏、氣割光裏走過。一個人的臉從電焊麵罩後麵露出來,一見他,馬上又躲到麵罩後麵,好像他整個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麵罩後麵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幾步,鋼廠裏縱橫的鋼軌上不時過往裝著鋼錠的火車。小彭覺得老天爺怎麽老是在關鍵時候讓他頓悟:跟他處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鶴,刺探到小彭在東北老家娶媳婦生孩子,又去向張儉告了密。
  他等一列運鋼錠的火車過去,從軌道上跨回來。小石剛焊完一件東西,正用榔頭敲焊條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說:“饞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團子,是豬大油煉化了,又凍上,舌頭一舔就化!”
  小石還裝著萬般不在乎的樣子,搖頭晃腦地笑。
  “你去告密?你還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訴我了!”小彭在鋼板上走得驚天動地地響。
  “啥秘密?”
  “十條大前門我也不換給你,就這麽秘密!”
  “哼,還不就是那秘密……”小石兩頭看看。其實他們周圍到處是震耳的金屬撞擊聲,鋼廠內的火車頻繁過往的聲響,吊車的哨子聲,他們直著喉嚨嚷,在他們身邊的人也聽不見。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覺了,瞪著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沒上張儉家去,我早知道了!”
  這個女人跟誰都傾訴她的血淚身世,小彭原來並沒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陣無趣,小彭覺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張儉背著他非笑壞了不可。
  小彭在鐵軌上坐下來,想著自己浪漫小醜的角色,又失敗又悲哀的小醜。也許他是唯一為多鶴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們的笑料。
  到處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屬撞擊聲比一千套鑼鼓更聲勢壯闊。心碎的小彭縮坐在幾條鐵軌的糾結處。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鋼鐵的鑼鼓中過節,笑料小彭坐在這裏,沒有了東南西北,沒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屬聲響敲打著他的心、肺、肝、膽。他的脊梁骨、腦髓。突然幾節車皮倒退而來。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鐵軌那邊去躲開它。
  他卻被人拉了一把。
  “你個王八羔子往哪兒跑?不活啦?”小石指著另一端來的火車頭,正和倒退的幾節車皮相交錯。

小彭如果往鐵軌那邊躲讓,正好給火車頭撞死,他差點變成車輪軋成的包子餡。
  “姥姥的。”他嘟噥一句,甩開小石的手。他和小石這樣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對,坐在那兒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後說,“為一個娘們兒,真去臥軌呀?不嫌膩味!”
  “你姥姥的膩味!滾!”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這下不僅撿回了命,也撿回了魂。
  晚上兩人一塊兒去澡堂,出來的時候小石說他去張家送豬肉去。食堂死了一日豬,肉全白給工人們。他搶了一份,給孩子們解解饞。
  “能讓孩子們吃死豬肉嗎?”
  “嘻,多熬熬唄!毒不死!”
  “看這肉都發藍,血憋在裏頭。看著髒得慌!”
  “吃著不藍就行!日本小鬼子餓急了,藍肉也吃。他們吃生棒子生高粱,從河溝裏撈出泥鰍就往嘴裏擱……”
  “多鶴告訴你的?”小彭問。多鶴告訴他,在逃難路途上她吃過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這時他倆站在初冬的傍晚,剛洗過頭發,濕氣從頭上冒起。
  “她也告訴過你?”小石說。
  “沒聽她說這些慘事,你以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長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養出那些殺人放火的野獸。我過去對她也……也沒咋的。一聽她跟我講的那些慘事,真不想再糟踐她。”
  小石靜靜地聽著。過一會兒他口氣散淡地開了口:
  “那她咋沒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沒了。”
  “那咱中國咋沒給她關起來?日本間諜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來嗎?”
  小彭從他的惆悵浪漫情緒裏一下子浮上來,換一口氣,看著現實裏這個小個子。他上當了。這個小個子套走了多鶴交給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詐我?!”小彭想,他到底沒玩過這個精刮過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樂,做出防禦姿勢,退到小彭爆發性攻擊夠不著的地方。“我說她咋那麽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敵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覺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覺悟!”
  “你連屌的覺悟也沒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來勁,索性把毛巾往頭上一頂,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開宿舍的門,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樓梯上吹響了。這天晚上不搞清多鶴是怎麽個來龍去脈,他是不會讓小彭清靜的。
  結果是他倆把那發藍的肉吃了。兩人借了個煤油爐,把臉盆洗了洗,在裏麵燉了一大盆肉湯。六兩酒就著多鶴的慘烈身世喝了下去。吃著喝著,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剛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團糟。小彭一口一個“王八羔子”地伺候著小石,心裏想這個王八羔子聽故事也聽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了。
  
  第九章
  
  這一帶下大雪是千載難逢。小環趴在陽台的欄杆上,看呆了。山上的鬆樹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從會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鬆果,摘野山裏紅、野葡萄,跟父親趴在雪裏,等狐狸出洞。東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親給她壘個窩窩,裏頭暖著呢。從土改把娘家劃成富農之後,她這麽多年隻回過兩趟朱家屯,一次是父親過世,一次是母親過世。母親病到最後幾天了,說她在世上最丟不下的是她的老閨女朱小環,年輕時給娘家和丈夫寵慣得沒樣,老了怎麽辦?孩子們到底不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旦知道真情,會給小環什麽老景?母親滿心牽絆掛記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髒乎乎的垃圾,從不絕耳的吵罵聲、廣播聲全蓋在下頭了。孩子們還不知道他們的樓房被捂在大雪裏,他們都睡在東北老家的大雪裏。小環心裏很少會這樣酸絲絲的,醃得慌。臨終的母親問她:孩子們對她親不親,信不信小環是他們的親媽?那日本婆子有沒有背地裏給孩子們挑唆,讓他們跟小環生分?小環叫母親寬心地去,孩子們和大人們都是她小環一人治理。母親知道她的老閨女要別人強要慣了,原本讓她擔心,但在她閉眼之前,這是小環身上最讓她放心的缺點。
  其實跟母親進行最後一場母女私房話時,小環是心虛的。孩子們一天天大起來,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的親生母親是誰,放學回來,還沒進家門就“媽、媽”地喊。“媽,餓死了!”“媽,尿憋了!”“媽,二孩又跟人幹架了!”“媽,告你一件事,樂死我了……”
  小環也是應接不暇地回他們:“餓死了?那我的東西不給餓死的吃,反正已經餓死了!”“尿憋了不會在學校尿?給家裏積肥呀……”
  小環從小到大攢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們在張儉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會把她擠得緊緊的,聽她講從來不重樣的故事。孩子們對她不僅親,而且佩服:因為小環,他們從來不受人欺負,小環會罵到門上去,罵得人家開後窗逃走。小環交際廣泛,幾十幢家屬樓都有她的親朋好友,所以沒有打輸的官司。孩子們也虛榮,每次開家長會,小環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燙發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著舊貨攤上買的表,同學們說:“你媽像黃梅戲劇團的(那是孩子們最高的審美標準)!你媽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錢哪?”孩子們總是很自豪,從來不揭穿他們母親的金手表不會走動。
  幾個孩子裏,小環最愛的還是丫頭。丫頭很懂眼色,隻要小環有一點不高興,她總會悄聲悄氣問她幾聲:媽你生誰的氣了?媽,你胃又疼了?丫頭十五歲了,隻穿過幾件新衣服,都是參加學校活動的白襯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環和多鶴的舊衣服拚的,要不就是手套線織的。張儉省一雙翻毛皮鞋可以換幾十雙勞保手套,能織好幾件線衣。
  屋裏的收音機響了。張儉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擰開收音機。這個新習慣代替了他過去醒來抽煙的老習慣。鬧了三年饑荒,給他養成的好習慣就是戒掉了過去的壞習慣:抽煙、喝酒。他去年漲工資,馬上買了個收音機回來。

小環辦過父親喪事回來,在多鶴眼裏和張儉眼裏分別刺探,想刺探到兩人舊情複發的苗頭。她也裝著漫不經意地問過孩子們,小姨是不是每天夜裏跟他們一塊睡覺。她的眼光終於讓張儉煩了,告訴她,他隻想一家子相安無事把日子過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這下她可以滿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們雇來當密探了?張儉不久成了烏鴉嘴:兩個月後,小環媽也一病不起。第二次從朱家屯回到家,小環見屋子布局重新調整了:張儉和兩個兒子睡大屋,多鶴、小環和丫頭睡小屋。小環問張儉,她不在家他瞎搬什麽?他笑笑說從今以後分男女宿舍,誰也別疑神疑鬼。
  收音機裏的歌把所有人唱起來了。孩子們穿著襯衣就跑到陽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裏相互扔,然後又出來捧雪。小環叫喊著:不穿棉衣不準到陽台上!
  多鶴跟大孩二孩低聲說了一句什麽。男孩子們歡呼了一聲,又去跟丫頭嘀咕,丫頭也歡呼起來。十五歲的丫頭,已經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瘋起來卻隻有六七歲。他們嘀咕的那句話裏的日本詞,就是紅豆沙糯米團子。多鶴昨夜忙了幾個小時,蒸了兩屜團子。砂糖吃不起,多鶴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餡。每個人咬到團子上她都緊張,然後代團子抱歉,說:“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鶴團子做得多的時候,小環會用盤子托上幾個,給鄰居們一家送一個,讓他們嚐嚐小姨的手藝。多鶴還會做醬蝦醬小魚,孩子們去挖了知了蛹回來,醬起來,也是代浪村人的風味小菜。小環總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給鄰居品嚐,她的外交策略在樓上樓下是常勝的。
  二孩吃著吃著突然說:“給彭叔叔留一個。”
  “彭叔叔不會來的,”小環說,“你吃了吧。”小彭已經很久不來了。周末他們的客人還是小石。
  現在小石每次來,總有點鬼頭鬼腦。小環是什麽人?從一開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倆看多鶴不姑娘不媳婦地守著,替她虧得慌,都想讓多鶴在他們手裏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貧了,每次來跟姑爺似的提溜著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隻豬蹄子。四級工小石雖然沒有老的小的要養活,常常來張家當闊姑爺也會成窮光蛋的。有一次多鶴在擦地板,小石盯著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環見張儉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來。張儉的心頭肉裸出來給一雙髒眼看了。小環從那個時候明白許多事,張儉和多鶴那段情斷不了,隻是暫擱在那裏。或許生生去斬斷它是不對的,反而幫著它生了根。所有的兒戲你不能去生生地斬斷,本來兒戲自生自滅,你一斬,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環對人世間道理參得那麽透,卻還是在張儉和多鶴的事情上失誤。她見張儉拿著報紙的手背上,那根樹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鶴麵前,找了個借口支喚她出門。找的什麽借口,小環早就忘了,總之多鶴不再撅屁股讓小石飽眼福。小環接過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這些年下來,張家大大小小幾口人,都覺得粗硬的刷子擦過水泥板的聲音圓潤悅耳。小環想,一旦沒有了這平滑如鏡麵的地麵,沒有了熨得平展、漿得香噴噴的衣服,沒有了醬小蝦小魚知了蛹和紅豆團,張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鶴斷斷續續地和小環講過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櫻花樹、村子神社,她還多次講到她的母親,孩子們看到最多的是母親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長輩丈夫兒子……十多年來,多鶴陸陸續續把代浪村的家搬進了這裏。
  吃完早飯孩子們牽著狗出去玩雪,丫頭的幾個女同學約她一塊兒去看解放軍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進行。張儉換上夜班,白天睡不著,拾起前一陣開始做的木匠活接著做。他照小學校的課桌給大孩二孩也做一張,這種連座的課桌會給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樓下有哨子響,是煤店的小卡車送煤來了。張儉和多鶴拿著筐和桶跑下樓梯,見小石剛到,已經脫下棉衣,借了鄰居一個舊鐵桶裝上了煤。
  沒出去玩的孩子們都拿出桶和盆,幫張家搬煤。這樓上誰家來煤,孩子們都幫著搬,然後他們會對大人們說:“雷鋒叔叔教我這樣做的!”再往後,他們相互給老師寫信,表揚某某同學學雷鋒幫他的鄰居搬煤。樓梯上很快落滿碎煤,往上衝和往下衝的孩子們撞車,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終於把多鶴也滑倒了。小石趕緊擱下一桶煤,把她攙扶起來。這是三樓和二樓連接的地方,學生們正在喝小環衝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對著三樓的樓梯,突然在多鶴臉上親了一口。
  多鶴吃驚地瞪著他,本來摔瘸的膝蓋馬上痊愈,一步躥到兩個階梯下麵。小石緊迫下去,從後麵摟住她腰,嘴又上來了。多鶴正要叫喊,小石說:“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鶴看著這個看了十年的娃娃臉,看不出他是真詭詐還是開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廠裏。”
  多鶴一動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然,我連你和張儉的關係一塊檢舉。”
  多鶴嘴唇微微動作,小石聽到她完全啞聲地重複“檢舉、檢舉”。
  “檢舉你不懂?你們日本人不檢舉?我們中國人最愛檢舉,特別是檢舉日本鬼子。”
  多鶴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盡管每個詞義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們日本鬼子禍害中國人禍害夠了,現在你替他們受報應。”
  多鶴還是看著他。娃娃臉還是又像逗樂又像威脅地挑著兩個嘴角。
  “日本鬼子,怎麽樣?跟我去不去?”
  “你讓她去哪兒?”小環的聲音從三樓傳來。她其實早就站在拐彎處。
  “哎喲,小環嫂子,你怎麽下來了,快別髒了手!”小石說。
  “你要帶俺妹子去哪兒?”
  “說著玩呢!”
  “說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換著腳“稍息”,生怕給凍在僵局裏。
  “小石,你這會兒別搬了,去給嫂子辦件事。”
  “什麽事?”小石可有個討好小環的機會了。


“去把小彭找來。這雪多好,我回頭給你哥兒仨做點好吃的,你們喝點酒。”
  多鶴看著小環,小環抽下身上的圍裙,把多鶴衣服上的兩隻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麽也打不幹淨,小環笑了笑,搖搖頭。
  小環什麽也沒跟張儉說。她打發走幫忙的孩子們,從陽台的瓦缸裏撈出幾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條。幹了外皮的胡蔥裏麵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盤,跟雞蛋一塊兒炒。秋天曬的幹豆角幹茄子燜紅燒肉。等小彭和小石到來。三個大菜已經端上了桌。
  張儉蹊蹺了:小彭似乎從這個家斷了蹤跡(當然隻有他明白蹤跡是怎麽斷的),怎麽又突然回來了?小彭性格裏竟然還有這樣一股貴氣,會一聲不吭地躲藏起來,慢慢去舔自己的傷,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來。他沒有熱情招呼誰,讓小彭感覺他們的關係並沒有一年的間歇。
  小環叫多鶴坐到客人們中間去,多鶴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塊看電影的事告訴了張儉,張儉掉淚了。她記得他那樣蹲著,就像他父親張站長冬天曬太陽那麽蹲著,眼淚打在地上。不知為什麽,她一想到他長時間地蹲著,小臂擱在大腿上,牢牢實實舒舒服服地蹲在那裏掉淚,就覺得她錯怪了他。他對她從來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有時小彭讓她覺得遺忘張儉是有可能的,或許她能在小彭那裏找到不同的歡悅,但蹲著掉淚的張儉讓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淚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麵上,女人會為這個死心眼愛自己的人而愛他。因此她不願意去見小彭。
  小環手指尖戳戳她的頭,輕聲說:“傻瓜,又不把你裝口袋裏讓他倆提溜走,你怕什麽?”
  她勸不動多鶴,從小屋走出來。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門,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門。灰色的門就要給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環想,小彭和小石風流得多麽不同,小彭不會在樓梯上堵著多鶴,一雙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環給每個人斟上酒,又在每個人碗裏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學上海家屬又摳門又客套,請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讓: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剝都給依剝好了……自己來自己來……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讓得那麽熱鬧。一瓣吃完,下一瓣又來了:勿要客氣,吃橘子呀……小環和張儉都給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兩杯酒,眼神有點凶了。他麵前的菜還堆得高高的。小環於是學上海家屬,夾一塊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氣呀!豬都給你殺了……”
  小彭不笑,又悶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說:“小環嫂子,你請我們來,要說啥吧?”
  “先吃一會兒再說吧。”小環說。
  張儉這才明白,人是小環請來的。他看看兩個客人,又看看小環,擔心小環不會有什麽好話。
  “小環嫂子,你說吧,說了再吃。”小彭說。
  “那行。”小環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手把左邊的筷子搬到右邊、右邊的搬到左邊。她在踩著心裏鑼鼓點出場。然後她把臉抬起來,挑起鑲金牙的那邊嘴角,媚氣地一個亮相,“你們哥仨是從鞍山一塊來的,坐的一趟火車。火車站上,小石你姐還來送你,跟我說,你們的爹媽都走了,以後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應你,我就是你嫂子。你還記得吧小石?(小石點頭。)我把你倆照應得怎麽樣?(兩人都點頭,使勁點。)現在你倆知道了多鶴的身世,也知道多鶴跟我們老張家的關係。自己兄弟,我瞞你們是我的不是,今天我這頓酒飯,就算我朱小環給你們二位兄弟賠罪。現在兄弟之間就誰都不瞞誰什麽了。對不對?”
  三個男人看著她。張儉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膽相照了,咱以後不興詭詐、告密什麽的。不過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們翻臉,去告密,毀我們,我們也沒法子。小石你說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嗎?”小石憤怒地說。
  “我知道!這不就拿你打個比方嗎?”
  小彭一語不發,又喝了兩杯酒。
  “小彭你別喝醉嘍。”小環說,“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說,“我今天夜裏的火車。”
  “喲,去哪兒啊?”小環問。
  “去沈陽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家裏挺好的?”小環問。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幹嗎呀?!”小環問。
  “那你還回去?”小石說。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離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來一直在奔著的偉大方向說出來:離婚離成了他會照樣寄撫養費給妻子、孩子。他自學了阿爾巴尼亞語,可以到技校教晚間的課,掙些外快。他剛說完就站起來,不容別人反應,已經走到門口。他一麵穿鞋一麵說:“離不成婚,我不會見多鶴的。” 小環包了兩個饅頭,裝了一飯盒茄子幹燒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對這個男子憐愛起來: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裏跟自己過不去,相思得頭上有了白發。
  小環把飯盒夾在小彭自行車的後座上。
  “嫂子剛才不是衝你的,啊?”小環說。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麽詐多鶴嗎?”她放低聲音,“她不讓他上手,他就把她當日本間諜舉報!”
  小彭呆了一會兒,打了個酒嗝,然後仰起頭,讓雪花落在臉上。
  “他那人,沒正經。”小彭說,“他不會舉報。”
  “萬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會幹那種對他自個兒沒好處的事。舉報了,他連打拱豬的地方都沒了,有啥好處啊?”
  “我可親耳聽見他詐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車走了。車輪在雪上畫著巨大的S,下坡時連車帶人一個滾翻,小環叫起來跑著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卻又跳上車畫著S遠去。


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有害,不知怎麽就生出了莫測的變數來。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鶴追求到死的樣兒,這也是待在一塊兒待出來的變數。他絕沒有禍心,不過變數自身有沒有藏著禍心,小環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樣,禍心已經露出來,小環今天跟他柔中帶剛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禍心殺下去,小環也不知道。或許有那麽個誰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鶴、張儉、她和孩子們在那裏過他們一無所求的日子。這種大荒地有沒有?熱鬧了半生的朱小環頭一次對熱鬧憎恨起來。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樣的樓房,幾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樣的密密麻麻的窗、門,人人都熱鬧在別人的生活裏。你家收音機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馬桶漏到你家來。搬運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幾個孩子的熱鬧。他們會沒有聽過丫頭和兩個弟弟那夾著日本詞的話?孩子們常常是樓上樓下地喊話:“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會不會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顆含’(日語:Sikihan,紅豆飯團子)!”馬大哈小環想從今往後不做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們的對話。不過會不會已經晚了?一場大雪把小環下得頭腦冷颼颼地清醒。
  小環回到家,小石喝得橫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張儉跟小環對看一眼,她和他剛剛想的是差不多的事。兩人都悄悄地動作,因為都拿不準小石是真醉過去了還是裝的。
  門砰地開了,兩個男孩通紅著臉跑進來,小環嚷著:脫鞋脫鞋!現在她成了多鶴的規矩的嚴厲捍衛者。黑狗被小環堵在門外,因為它滿身泥水。小環彎腰給大孩拿木拖板,黑狗進來了,頭一件事就渾身上下地抖摟,泥珠子全甩到小環身上去了。
  小環拽著它,進了廚房,把它擱在洗菜池子裏,放開水龍頭就衝。小環沒有意識到,她是多麽維護多鶴創造的整潔空間。狗大池子小,一腳踩出池沿,掉進剛堆砌整齊的煤球裏,小環滿嘴惡毒譏咒,朝股上打了兩巴掌。二孩衝進來,要搶奪黑狗,被小環的後背抵在門外。她再次把狗放進水池。狗也來脾氣了,冰針一樣的水流刺進它的皮毛,它覺得它不應該繼續忍受。它瘋了似的又踢又甩,帶黑色煤屑的水噴泉一樣濺到天花板上,濺到小環臉上,也落進大鍋裏剩餘的酸菜粉條上,落在盤子裏的幹茄子燒肉上。
  小環突然滿腦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兩隻前爪,飛奔著把它拎過走道,拎進大屋。二孩在她後麵大喊:“你要幹啥?!你要幹啥?!”小環瘋起來誰擋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攔她。她已經踹開門,到了陽台上,把黑狗直接從陽台欄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聲撲上來,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環腦子裏亮了燈。她同時看清了:這個兒子不是她的。他沒有把她當親媽,也許從來沒有,因為孩子的本能會告訴孩子,親媽再錯,也不能下嘴去咬。張儉和多鶴都趕來,見小環臉上永久的兩團紅暈沒了,臉蠟黃蠟黃。二孩躺在地上,臉也蠟黃蠟黃。
  小環跪下來,輕輕拍著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動,不睜眼,像是昏死過去了。小環手臂上一塊紫色淤血,周圍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覺得心裏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麵拍一麵說:“孩子,媽錯了,快醒醒!媽還有一條胳膊,那,給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過去了。小環眼淚橫一道豎一道地在臉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亂了。那個把狗從四樓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這時大孩說:“黑子!”
  人們聽見門口傳來黑子“哼哼哼”尖聲細氣的叫喚。就是那種狗受了人委屈,認了命,跟人們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喚。
  打開門,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樣,從同樣的高度摔下去,毫發未損。它不知自己是否還受歡迎,坐在門口仰頭打量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
  二孩臉色還了陽。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轉過臉。黑狗反而為二孩的樣子擔憂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臉上嗅嗅,頭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這時人們才發現,黑狗的後腿是蜷起的,走路時,後腿在地麵上一點一縮、一點一縮。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點跛狀永久地殘留下來。二孩從此不跟小環說話。有非說不可的話,他會通過丫頭說:“姐,你跟我媽說,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飛似的。”或者:“姐,你讓我媽幫我遛遛黑子,今天學校參觀,我們得天黑才回來。”
  小環想二孩氣性夠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爺或是他的祖姥爺通過多鶴,把這氣性傳到他血脈裏。
  等小彭來了就好了,張儉悄悄寬小環的心:小彭的話二孩肯聽,因為黑狗是小彭給他的禮物。
  小彭還沒來,小環對於變數的焦慮卻應驗了。張儉出了大事。他開著吊車吊了一塊鋼材,操控得好好的,鋼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車吊的東西偶爾會脫鉤落下去,但那是極其偶然的。張儉這樣熟練的吊車手卻也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故:鋼材墜落,砸死了一個人。一個拖著氧氣瓶,準備氣割某塊鋼材的四級焊工石惠財。
  小彭一回到廠裏,聽說小石被張儉吊的鋼材砸死,就癱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發生,張儉的解釋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從一堆被退貨的鋼錠後麵拐出來的,誰能躲得開?張儉被停了工,回家等待處分。
  小彭感覺到整個事端成了一攤爛泥渾湯,再也沒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親幾個大耳刮子,把離婚的狀子交上了區法院。媳婦的銀盤大臉成了個柴火棍瘦長臉,一聽說小彭一分錢不少地照樣寄撫養費,哭了一場還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費他吃了大耳刮子才獲得的自由。他突然潔身自好起來,什麽多鶴、小石、張儉,爛泥渾湯他可不想去趟。
  等張儉降了兩級,作為平頭工人再來廠裏上班時,他見了他遠遠就繞道走開。
  有一天他從澡堂出來,看見一群女工中有個背影是多鶴。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廠外臨時搭建的席棚裏刻阿拉伯數字和“中國製造”之類的漢字,把它們打在鋼錠上,運到越南、阿爾巴尼亞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幾步,還是停住了。爛泥湯實在太渾,他一腳踏進去,是不是還抽得回來?他轉身向單身宿舍樓走去,還是等泥沙沉澱一下。

就在這時,多鶴感到身後一熱,又出鋼了!傍晚出鋼是多鶴看不厭的景觀。她站下來,微仰著身,天成了金紅色,她感覺環抱著她身體的空氣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種巨大而無形的搏動。漸漸地,她放下舉累了的目光,轉身繼續往前走。在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後,工資減了三成,隻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刻字是門技術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感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日產量已經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裏掏出鈔票,交到張儉手裏。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正在生爐子。小環侍弄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後麵跟著的人小環覺得眼熟,再看看,是保衛科那個幹事。幹事簡短地說砸著了人。砸傷了?砸得夠嗆?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著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看著保衛幹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衛幹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裏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藝咋掉下來的嗎?”小環問。
  “隻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衛幹事說。
  張儉坐在床沿上,兩隻踩著機油血汙的翻毛皮鞋一隻壓著一隻。多鶴記得她為他脫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現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著被血弄成了死結的鞋帶子。
  保衛幹事走前對小環輕聲說了幾句話。後來小環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盡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把一張蔥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著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著舌頭,跟著這一家人過著守喪般的日子。孩子們是在學校裏聽同學們說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來的小石叔。大孩不願去上學,因為班裏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班裏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強奸犯,班上同學也這麽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床了,把小環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說:“別怕,孩子們大了。”
  多鶴見小環眼睛一紅,鼻頭跟著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麽催出小環的淚。張儉佝下腰,手在床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後從一雙布鞋裏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裏麵拿出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鎖、一遝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張儉說。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廠裏建廠到現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
  兩個女人看著她們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盡量平靜如常地半閉著眼,字句在他焦幹的嘴唇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後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
  鈔票又舊又髒,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的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後可能發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麵婉轉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後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麽呀?湊合聽吧。”小環說,“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還有自行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
  小環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說,“吃飯。”
  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同時抓起床欄杆上的圍裙,一邊係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後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
  小環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瓶蓋銜在齒尖上了,然後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對著瓶嘴來了一口。
  “酒不錯!”她給三個人都滿上。
  “孩子們呢?”張儉喝了第一杯酒,活過來了,四下裏看著。
  “同學家去了。”小環說。
  一頓晚飯吃得很安靜,誰都沒說話。酒燙得又香又熱,油炸花生米被三個人一顆顆數進嘴裏。那以後的一個月,張儉睡的時間多,醒的時間少,每一大覺都在他臉上狠揉一把,把臉揉得更皺了。等到處分下來,他成了個小老頭。多鶴總是長久看著他獨自坐在陽台上微駝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鶴忽然覺得從鋼廠通往家屬區的路變得越來越短。她有足夠的心事要在這條路上想,足夠的莫名感動要在這條路上抒發。從事實上看張儉的事故純屬偶然,但多鶴總覺得這事故使他跟她又親近了一層。砸死的不是別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愛女人愛到不由自主,為自己為她去排除危險,為她去殺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內多鶴看來太自然了。假如換了代浪村或崎戶村的某個男子,為了她一揮武士刀撂倒一個上手玷汙她、企圖奪走她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嗎?哪一樁深沉的愛情物語不見血?
  穿著寬大的舊工作服,戴著鴨舌帽的竹內多鶴把這條龜裂的瀝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櫻花小路。她的騎士苦苦地愛她:不擁抱、不親吻、不交歡地愛,卻是奮起殺戮地愛。寬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風裏成了盛裝和服,鴨舌帽是瑰寶的頭飾,她的騎士對她的愛,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他的受罰,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讓她更愛他。


出鋼的紅暈漸漸膨脹,脹滿半個天。多鶴回頭又看一眼,鴨舌帽也看掉了。
  臉色異常紅潤的丫頭在公共走廊上就開始叫:“媽!小姨!”她衝進門,突然煞住步子,意識到她得脫了鞋才能進屋,卻又控製不住剛才跑出來的衝勁,差點頭朝前栽進來:“媽,小姨!錄取了!”
  小環在廚房裏就看見她跑過來,這時關上水龍頭,擦著手來到過道。丫頭踮一隻腳尖,點著地,蹺著另一隻腳,把身子和手臂拉長,給自己搭了座橋,從門口跨到桌邊,夠著了那把茶壺。她打了個“等我喝口水再說”的手勢,抱著茶壺,嘴對嘴地喝起來。
  “脫鞋!”小環說。
  丫頭喝完說她馬上還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錄取了,所以來不及脫鞋了。她擱下茶壺就踮腳尖往小屋去,一邊從頭上取下斜挎的書包。
  “唉,你往哪兒去?脫鞋!瞧你那鞋髒的,成蹄子了!”小環拉住她,指著她腳上打補丁的白球鞋。
  丫頭這才想起母親從頭到尾是給瞞著的。她從口袋裏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給母親,沒等她打開來,丫頭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空軍滑翔學校錄取我了!媽,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個孩子往鬆林裏走深了,沒準就會撞在兩條當裏當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隊在各個廠裏清出從解放以後就藏到兒子、媳婦家來的地主、富農、曆史反革命,他們遛彎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裏。山坡不大,上吊的名聲卻傳了出去,不少從外地來的反革命、遠郊來的地主、富農專門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鄰居和鄰居吵架常有一方會說:“瞎說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環這時打開了信紙,看見上方印著空軍滑翔學校。
  丫頭眉飛色舞,全市就她一個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課好、身體好、品德好。其他人身體都不如她張春美好,要上天,身體不好怎麽行。要上天?怎麽上天?開滑翔機飛上天。什麽是滑翔機?就是比飛機小的飛機。
  小環心想,真看不出來,丫頭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裏也那麽存得往事。前一陣她跟鄰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問她幹什麽,她說穿著照相,原來是考試去了。考試的模樣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體麵衣服穿。想著丫頭的懂事體貼,從來沒穿過好衣裳,小環心一酸,趕緊找張儉存的那幾張鈔票。她得給丫頭買真正的毛線,給她織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雙雙地找,丫頭跟在她旁邊,告訴她考試的經過,又說她爸出那麽大的事故,她以為空軍不收她了。她爸等處分,她等錄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別扯了,”小環直起腰,看著興奮得眉毛跑到額頭上的女兒,“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軍為這不要你那是空軍沒福分!”
  丫頭從班主任那裏回來後,小環和多鶴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來臨,小環也是一副“不過了”的破落戶作風,把家裏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個雞蛋都拿出來。她叫多鶴給孩子們做點日本好吃的。沒有魚蝦,就湊合炸些紅薯、土豆、燈籠椒的“貪不辣”。多鶴好久沒這麽闊氣地用過油,手也沒準頭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環在走廊上小跑,到鄰居家去借油,陸陸續續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籮“貪不辣”。
  晚上一家人圍著七八盤菜坐下,聽丫頭把考試經過講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她的眼睛是全市學生裏最頂呱呱的,那個眼科醫生鼻尖頂到她鼻尖上,滿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盞燈也沒從她眼睛裏查出毛病。她眉飛色舞,嘰嘰喳喳成了隻大喜鵲,有時還站起來比劃,那手指不長的手,兒童氣十足。張儉看了一眼多鶴,多麽可怕,那雙手是從她這個模子倒出來的。
  丫頭讓全家幾個月來頭一次有了笑聲。丫頭也讓小環幾個月來頭一次主動出去串門。她一撂飯碗就帶丫頭出去買毛線,卻在樓上走了半小時還沒下樓。一條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過,敲開門就說:“唉,現在丫頭跟你們是軍民關係了,啊?”“咱們小空軍慰問你們來了!”“瞧我們丫頭的小樣兒,要飛飛機了,不知空軍讓不讓她媽跟著去擦鼻涕!”
  兩個弟弟也重新抬起了頭,一左一右地站在未來的空軍身邊,不時拉拉她的辮梢。張家要出雷鋒阿姨了,鄰居們熱鬧成了一團,然後那一團熱鬧越滾越大。
  熱鬧遠了。熱鬧下了樓梯。多鶴對張儉一笑。他看出她的滿足。雖然她不是句句話都聽得懂,但她聽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她為此滿足,因為它們有一半是從她這裏來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盤子收進廚房,張儉端了一隻空鍋跟進去。廚房的燈瓦數低,他的皺紋顯得更深。她轉過身,眼睛離眼睛隻有半尺。她說她看見他笑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笑出聲了。笑出聲了?是,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丫頭出息了,總算養出來一個。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她說了句什麽。
  張儉大致明白她在說什麽:為了她多鶴,他差點失去了笑。他剛想問她什麽意思,她又說了句什麽。他明白她一動感情日本詞就多一些,唇舌也亂一些。他讓她別急,慢慢說。她又說一遍。這回他聽懂了,全懂了。她是說現在她相信他有多麽在乎她,可以為她去拚殺。他的駱駝眼睜開了,大起來,原來的雙眼皮成了四眼皮。她還在說,她說他為了她,結果了小石,等於為她去拚殺。
  張儉不知多鶴什麽時候離開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這樣。多鶴的理解似乎讓他慢慢開竅,看到自己是有殺小石的心的。他這輩子想殺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廠黨委書記,常常親自提著一桶避暑的酸梅湯到車間,他也煩得想殺了他。因為書記一送酸梅湯就意味著有一小時的漂亮廢話要講,也就意味著耽誤下的活兒要加班幹。該殺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場逮住一個偷東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場的人都擠上去打,小叫花子皮開肉綻,滾成一個泥血人,人群裏還有拳腳伸出來,不打著他冤得慌,就像分發救濟糧,一人一份不領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腳的人都殺了。年輕的時候他想殺的人更多:那個給小環接生的老醫生,問他留大人還是留孩子,這樣問難道不該殺?把如此的難題推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天都該殺了他!還有那四個追小環的鬼子……從那以後他看見單獨活動的鬼子就琢磨怎麽殺他,是零剮還是活埋,還是亂棍打。他在心裏殺死過多少人?都數不清了。


而他吊的鋼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來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後,小環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紅了臉。他半睜著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來正在看他,趕緊把目光閃開,笑了一下。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這樣憂鬱、暗淡,有一點虧心。小石一向是淘氣淘到家的那種笑,是怎麽也不會被激怒的那種笑。一個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體。這個陌生人給多鶴帶來的將是凶還是吉,太難預測了。但張儉覺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過吉。
  在樓梯上截住多鶴,要挾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體的那個陌生人。
  將來要多鶴就範,不從就把她送進勞改營的,也是那個附體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當時小石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沒叫張儉“二哥”了。在鞍山的時候叫過,調到了江南,上海人和東北人形成割據,張儉就不準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讓人把他們看成行幫。“二哥,這麽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環嫂子。”
  叫“二哥”是個征候。也許不是什麽好征候。張儉把小石夾給他的肉擱回盤子裏。
  “小彭那小子,讀幾年技校還真裝得跟書生似的。恐怕給咱小姨寫的詩歌,豪言壯語,趕上給丫頭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樣兒……”
  “你不也五迷三道?”張儉突然說,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驚,張儉很少有這種男人對男人的口氣。
  “我……我聽小彭說,她是個日本人,想著抗戰那麽多年,啥時候跟鬼子靠這近過?”
  “所以想嚐嚐鮮。”他又笑笑。
 他看見小石兩隻圓眼睛著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話:那就嚐嚐吧。他端起酒杯,幹了最後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雙圓眼睛裏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張儉又看見那種不屬於小石的笑容浮了上來。這回這笑容讓他強按下一陣衝動。等小石走了之後,他才去細想,他怎麽會有那樣想掐他脖子的衝動?因為他把“你放心,二哥”這幾個字講得像一句陰險警告嗎?“你放心,我這裏記了一筆黑賬。”“你放心,隻要你得罪了我,這筆賬我可以報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頭有的吃呢!”
  這時張儉麵對水池裏的髒盤子、髒碗,呆呆地站著。多鶴在外麵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發製人,滅了小石,是為了保護她。為了保護他和她的隱情,保護這個並不十分圓滿,也永遠無望圓滿的家庭。他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於此清白無辜。可他覺得講不清。假如保衛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們各自的理由認為他對小石別有用心,他同樣有口難辯。他不記得這大半生自己強爭惡辯過什麽。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時候。人都去了哪兒?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閃出來,就像他在樓梯口閃出來,擋住多鶴,兩隻黑手揉捏著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車吊的鋼材的準星刹那間重合。找死啊?往槍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間走了神,沒有留心吊車之下。是準星和目標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無縫。然後巨大的子彈發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後坐力震醒。
  沒人看見小石到底怎麽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閃過,但恰恰躲錯了方向。他在打盹還是在滿腦子跑事兒?肯定是那塊被吊著的鋼材碰到了什麽,碰鬆了鉤。人們圍在一攤血泊四周,目光避開七竅流血的人體推測著。
  他抱著小石血紅的上半身。腔子裏成什麽了?血泡兒活潑潑的、開鍋般從那曾經滿是俏皮話的嘴巴裏冒出。他那圓圓的、從來沒正經的眼睛閉上了,閉得滿足、愜意,讓張儉鼻腔一酸。畢竟是對視了十多年的眼睛,閉上了,沒那麽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麽呢?
  假如那個假模假式,到車間來送酸梅湯的廠黨委書記死於橫禍。他張儉也因為心裏殺死過他而該受指控嗎?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張儉感到多鶴進了廚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煙。整個一幢樓隻有張家的廚房還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積著十幾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塵擀了厚厚的氈,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畫報紙遮住了。衛生檢查團一來,木板和彩色畫報就更新一次。而張家的廚房玻璃晶亮,是人們對他們總結出的越來越多的怪癖之一。
  “別擦了。”張儉對多鶴說。
  多鶴停下手,看看他。又舉起抹布。
  “別擦了。”
  他講不清他絕沒有為了她而滅除小石。他把她從窗邊拉過來,心裏就是幾個字:擦什麽?!擦什麽?!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沒有這樣抱她?她手裏的濕抹布觸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過抹布,扔在地上。擦什麽?!擦什麽?!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麽活泛,那麽溫暖,怎麽可能是從一腔死了的髒腑裏浮出的?小石那麽活泛個人,怎麽可能被殺死?那麽厚的皮,那麽厚顏的笑臉,從來不會被激怒,自討沒趣也不紅臉的小石,會自願退出對多鶴的求歡追逐,會被他張儉心裏一個惡毒念頭殺死?他給孩子們帶過多少黃豆、綠豆、綠豆餅?可憐小石也用捆綁得齊齊整整的豬蹄無望地追求過多鶴。他生性粗鄙、下流,這他自己也沒辦法呀!
  多鶴感覺他抖得厲害,抬頭看著他。
  他成了一大團再也講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這個冤家,這個冤孽送來的女子——她怎麽老像一個大了沒長成女人卻長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惡吻過她了。真的成了兩個發生了奸情又謀害了眼證的天涯情侶?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後緊緊抱成一團?似乎真成了這樣,從多鶴感激流淚的臉上,他看到這樣一個故事。他們抱著,因為躲過了天打五雷轟。
  他們抱著,也是因為丫頭要上天了,丫頭憑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體要上天了。他們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對方一再意識到,那些個“好”是丫頭從他們這裏各拿了一半。
  他使勁親吻她。多鶴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終於,他停下來。她透過淚水看著他。她頭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霧靄——裝著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邊的淡褐色霧靄。

她給擱在台子上麵,他是從淺褐色的霧靄裏向她走來的。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沒有大個子人的笨拙;他的頭、他的臉也沒有一般大個子人的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壞了,隨著他的一步一步,疼痛開始蘇醒,開始在她血肉裏遊動。疼痛成了無數細小的毛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裏鑽。他似乎也意識到蘇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穩了些。他拎著她,從烏黑一大片肮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發出的嘎嘎笑聲。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一個老了的男聲附和進來。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然後她給擱在了車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來,越跑越快。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隻手撣了下去。那隻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五十多歲的老母親的手,還是六十多歲……車子進了一座院子,又是從淺褐色的霧靄裏,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進了一扇門,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渾身解凍,疼痛在她全身爆裂開來……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麻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隻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裏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是好看的。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非常好看。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溫和、多情而窘迫。
  一個星期後,叫做張春美的丫頭走了。她自己背著一個草綠發黃的被包卷,穿著油亮亮的新軍裝,在全樓人的歡送群體裏像個歡快移動的郵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馬路。人們稀拉下來,向這個將來可能成為雷鋒阿姨的丫頭揮手,想到丫頭在樓上樓下留的笑聲、足音、美德,都眼睛濕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頭最親近的人,張家的三個長輩兩個晚輩一條瘸腿黑狗,以及丫頭的班主任、兩個女同學。他們要把丫頭一直送到火車站。然後送行隊伍再次縮減成兩個人:媽媽小環和小姨多鶴。
  小環和多鶴把丫頭送到了南京。從這裏,丫頭要渡長江北上,去千裏之外的滑翔學校。等火車的時候,三個人在到處躺著旅客的候車室艱難地走著,想找個清靜地方告告別。許多乞丐也像他們一樣,在被人體覆蓋的地麵上探地雷般地走動。這都是要逃什麽難呀?小環隻記得童年時看過這陣勢。那是日本人占了東三省之後,父母帶她們和哥哥姐姐們往關內逃。
  丫頭頭一次出遠門,腦門外是汗腦門裏是亂,這小環一眼就看出來了。火車站候車室有十來個孩子在哭。十來個大知了似的,比著拔高音拔長音。丫頭說南京也有被錄取的滑校學生,這時怎麽也該到了,他們應該跟著領隊來,不該遲到的。小環從頭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給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劉海。又不滿意她的長辮子,幹脆脫下她的新軍帽,給她重新梳頭。
  多鶴拆開丫頭另一根辮子,也替她重新編結起來。丫頭的頭一會兒被母親拉向左,一會兒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時抱怨她們手太狠,辮子編得太緊。兩個女人不加理會,自管自往下編。緊了好,緊了丫頭在火車上不必再梳頭,到了學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頭。最好她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不必梳辮子,帶著母親和小姨兩人不同的手藝進入她的新生活——後來丫頭在信裏果然提到她的辮子,她好幾天都不用梳它們,一直到第四天全體新生剪成一模一樣的短發。
  她們剛剛編好她的辮子,她高叫一聲,向一個方向跑去,兩隻腳很高明,在躺滿人的大廳裏見縫插針。等她跑到檢票口,多鶴才拉拉小環:一隊穿著和丫頭一樣的新軍裝的女孩男孩正從側麵一扇門進站。
  小環和多鶴跟著視線盡頭越來越小的草綠色往前走,不斷被人罵到祖宗八代以上。她們終於走到那扇側門口,門已經關上了。隔著玻璃,看見二三十個新兵正往車的一頭走。小環拍打著玻璃門,手都拍打得沒了知覺。她把一個警察拍打來了,問她有票沒有。沒有。那瞎拍什麽?走開走開……
  多鶴拉著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環艱難地走開了。
  小環坐在肮髒的地上,兩手高高舉起,重重拍下,哭喊著。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親一模一樣,卻誰也沒驚動。這個火車站中轉南來北往的火車,什麽樣的哭喊都很尋常。
  丫頭成了班級裏的宣傳委員。
  丫頭考了期中測驗第三名。
  丫頭終於請準了假,坐上長途汽車,去幾十裏以外的縣城照了一張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為什麽讓全家都黯然神傷。
  小環拿著丫頭的照片對兩個男孩子說:“你們這姐姐生下來就跟你倆不一樣。你把她麵衝牆擱著,她坐仨鍾頭也不會鬧。你倆好好學學(xíao 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環。他和母親因為黑狗而結的怨還沒了結。
  隻有張儉有點惴惴的:這個家從此交了好運?丫頭是他們時來運轉的福星?老天爺就這麽便宜了他張儉?
  張儉是從別的工友嘴裏知道小彭幫了他。公安局、保衛科的人從小彭那裏聽到的全是有關張儉的好話。小彭現在是全廠的團委書記,他的一句好話頂工友們一百句。小彭的話把張儉鑄塑成一個好心、略有些遲鈍、隻愛家庭朋友連錢都不知道愛的人。他還說到他和小石在張家度過多少陰曆年、陽曆年,吃過數不清的酸菜打邊爐,把張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從來沒和張儉打過招呼。一次張儉在澡堂的儲衣櫃下麵看到一把自行車鑰匙,拴著一根髒兮兮的紅塑料線。他一眼便認出它來。他把鑰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過去,張儉請他轉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沒有應邀。
  邀請一個月一個月延續,小彭連句婉言謝絕的話也沒有。他似乎也沒有緋聞,為了多鶴重做單身漢的小彭連多鶴的麵也不見。
  一次開全廠大會,黨委書記作報告,坐在第一排的一個人溜了號。他躬身往禮堂一側的太平門走,走到布簾後麵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張儉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煩這個講起漂亮話沒完的書記。張儉想到小彭明裏暗裏與他同盟,為什麽就這樣恩斷義絕地不再踏張家的門檻了呢?


第十章
  
  傍晚五點的路上自行車發山洪一樣轟隆隆向前滾動。鐵道西邊,煉鋼廠的工人和軋鋼廠的工人交會,又和鋼板廠的工人匯聚起來,從曬軟的柏油上軋過,路麵立刻低下去。鐵道兩邊的蘆葦溝幹旱,紐扣大小的旱蟹暈暈乎乎爬上馬路,似乎開始一場大遷移,被齊頭並進的自行車輪碾得“劈劈啪啪”爆開。不一會兒,車流漫過去,路麵安靜了,旱蟹們像是燒在陶器上的畫:蟹殼上十分細致的裂紋、一對對未及出擊的鉗子、兩隻原本就望著蒼天的眼睛。
  多鶴從剛剛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過。家屬區近了,大路分裂成縱橫小路。樓房的紅磚不再紅了,白漆陽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樓房新時新得一模一樣,舊卻舊得千般百種。各家都在陽台上搭出陽台的陽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麵放著一盆盆蔥蒜,或者花木,或者鴿子籠、兔子窩,或者朽爛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們撿廢紙,陽台的陽台就堆了一捆捆廢紙,蓋著襤褸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攢酒瓶,那裏也是好倉庫。多鶴是用陽台的陽台搭了個棚,儲存一排玻璃瓶,裏麵是醃漬菜肴。老遠一看,張家的陽台整潔得刺眼。
  多鶴背著一個帆布工具包,裏麵裝著十來個未刻的鋼字。因為是計件拿工錢,她星期六就帶十多個字回家刻。她把縫紉機機頭收進去,夾上一個台虎鉗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鍾,肩膀有些疼,她剛換一個肩,一輛自行車夾在另外幾輛車裏過去。
  張儉正聽幾個工友談著什麽,騎上了坡。
  多鶴想,她在斜坡上走,他們騎上來的時候她是顯著的目標。他會看不見她?他是不想看見她。當著他的工友他不願意看見她。工友們講著車間裏的笑話或是非,她就成了個隱形的人。
  多鶴進了家,慢慢脫掉沾滿銀色鋼塵的舊布鞋。她解第二隻鞋的紐襻時,手指發抖,動作不準確,一直解不開。這隻手握刻字的小鋼銼握殘廢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會兒才能恢複正常的伸縮功能。
  她脫下又大又寬的工作服,裏麵的短袖衫被汗濕透又焐幹,一股令她惡心的氣味。她進了廁所,脫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膠皮管衝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車間發的一周兩張的澡票,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熱水澡。洗了澡。進了大屋,見小環和張儉在陽台上說著什麽。兩人趴在陽台欄杆上,臉衝外,背朝屋內,小環邊說邊笑,張儉聽聽也跟著笑。多鶴的耳朵稍不用力,他們的話就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怎麽也別想鑽進去,穿透它。他們的親密也是她無法鑽入、參與的。他們這時的快樂不也讓她酸楚?這種親密得來的快樂永遠也不會有她的份6他們說著笑著,不時朝對麵樓上一個熟人叫道:“來呀,上俺家坐坐來……”
  對於許多人來說,世上是沒有多鶴這個人的。多鶴必須隱沒,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裏的鋼字傾倒出來,擦得過分光淨、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麵承受那長方形的鋼塊,噔噔噔地響,聽聽也生疼。
  陽台上兩個人沒有聽見,肩並肩還在跟對麵樓上的熟人耍嘴玩,說著笑著。
  多鶴統統聽不懂。那笑聲也難懂了,嘎嘎咕咕,從天到地都是話語和嗓音的稠雲迷霧。她想,她在這些人中間活了這麽多年,怎麽頭一次發現他們吵得她活不了?!他們花多少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不吵鬧或許地板可以幹淨些,家具可以整齊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時間在吵鬧上,他們也不必“湊合吃”,“湊合穿”,“湊合活著”了。
  她拉出縫紉機。在這個家裏,每件東西都緊湊地鑲嵌在彼此的空隙裏,因此搬動它們的動作必須精確。一不精確就會天崩地裂,兵敗如山倒。縫紉機的輪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見的秩序軌道,就撞在擺鞋的長條木板上,木板垮塌,一頭碰了一下帳杆,帳子癱軟下來,披散了多鶴一頭一身。多鶴在白色帳紗裏披荊斬棘,終於出了頭,穿木拖板的腳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來,連同腳上的木拖板一塊蹬出去。
  他倆跑來了。他們對她的表現也一點不懂。在一個窩裏活這麽多年,不願懂就可以一點也不懂。張儉和多鶴的親密是不見天日的,是幾年不發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環的親密天天發生,發生在一樓人麵前,幾十幢樓的人麵前。
  多鶴大聲說了句話。兩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終於懂了:她的意思是張儉見她背很重的東西而裝看不見她。
  張儉說了句什麽。小環怕她不懂,未等他話落音就替他翻譯。他的意思是工友們在講獎金不公平,要找領導,他不能在那個關口跳下車。再說他並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鶴又大聲說了句話。這回張儉愣住了,小環對她說:“你再說一遍!”
  她跟小環公然口角過多次,悶聲賭氣過無數次,從未見小環這副模樣:眯細眼睛,一個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麵。
  張儉在小環後麵了。小環用手推推他,臉朝著多鶴對張儉說:“她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
  多鶴大聲說太對了,並且她聽得懂,用不著小環翻譯。她用這個詞罵過大孩、二孩,盡管是玩笑裏罵的。
  “誰說中國人都是撒謊精?!”張儉追問。
  多鶴那個村的人說的,說為他們種地的中國長工。她母親也這樣說過福旦。
  “那你母親是混蛋。”張儉說。
  多鶴看著他的臉。他眼睛還是半閉半睜,與世無爭,見怪不怪,話還是從喉嚨底部出來,而不是從嘴唇上出來。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剛剛說的那句話。
  “不懂?”小環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鶴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說:你母親說中國人撒謊,你母親是混蛋!”她那微腫的眼皮、俏紅的臉頰、深深的酒窩、閃亮的金牙都一塊兒幫她忙,翻譯了張儉的話。
  多鶴搖晃一下。從她滴水的頭發和被冷水衝涼的身體內,她感覺到心裏的野火轟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話。
  小環揪住她洗得噴香的頭發。沒有抓牢實,又去抓她的襯衣。襯衣穿舊了,剪了領子,改成了圓領汗衫,也難抓。多鶴反手卻抓住了小環的頭發。小環燙過的頭發很好抓,一抓就順藤摸瓜地把她的頭控製了。小環橫著腦袋被多鶴拖著走。張儉上來,手一夾。臂彎從後麵卡在多鶴脖子上。多鶴手軟了,鬆開小環。

多鶴喘得胸口像個鼓風機。她大聲說了一句又一句。沒有關係,他們不懂她也得說。她對於他們就是一個子宮,兩個乳房,現在孩子們大了,子宮和乳房都沒用了,來吧,把它們扔掉,從四樓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話使她對麵兩個人漸漸老實了。這種樓房是牆這邊放響屁,牆那邊都聽得見。她的日本話可比響屁響很多。他倆害怕了?多鶴不怕。她滿心滿身都是黑色的火苗。從土匪們騎馬向她們飛奔過來,土匪的體臭和馬的體臭熱烘烘地撲近,她其實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兒,就不應該這樣給人當子宮和乳房用。她朝陽台撲過去。兩隻手在她身後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說著。鄰居家陽台的鋼門“咣啷”一+聲響。她冷靜了。她身後這兩個人,他們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著她。她已經被他們拉扯進去了。小環的“湊合”多可怕,稀裏糊塗湊合起一大家子,沒有麵粉用麩子湊合,沒有紅燒肉用紅燒茄子湊合,沒有洗頭粉用火堿湊合。她一個日本人,不知道怎麽也就跟著湊合下來,湊合著湊合著,有時她突然一陣吃驚:她也能在無可奈何裏得到一點滿足,偷到一點樂趣。
  這個傍晚之後,多鶴在過道放了條草席,鋪上棉絮。她雖然在湊合,但也得表示她不願和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個人睡在一個屋裏。
  夏天過去,幾場雨一下,山坡上的鬆樹林落了許多鬆果。秋涼了。
  “該落下病了,”小環對多鶴說,“搬進來吧。”
  她淡淡的一張臉,該怎樣還怎樣。
  “要不你睡大屋,跟倆兒子睡,我出來打地鋪?”張儉說。他那笑讓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頂起一大摞皺紋,兩個嘴角一邊堆出兩條刀刻般的褶子。
  多鶴咬咬嘴唇,心是軟了軟,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著小環來,正經八百地跟她講和。
  “讓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環說。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來,拿到過道裏。小環和人打架吵架慣了,記仇是記不過來的。她對剛吵過打過的人往往最親最甜,“也這麽驢?凍死你!”她給多鶴鋪好地鋪,手這裏拍拍、那裏拍拍。
  多鶴不吭氣,也不動,等她走了,兩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剛鋪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環床上。她可不要稀裏糊塗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驢是啥?”小環跟張儉咬耳朵。
  多鶴知道他們咬耳朵說的是什麽。
  冬天來了,多鶴自己搬進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間。兩個進入變聲期的男孩甕聲甕氣地說:“小姨來了,爸該走了,要不哪兒睡得下?”
  跟孩子們睡一個屋,她馬上就習慣了,常常一個腋窩夾一個男孩的臉,講他們之間才能懂的話。這種語言他們上了小學就很少講了,是他們的乳語,但兩句一講,他們馬上又記起來。他們可以講很多話,中文、日文加嬰孩、毛孩的語言,現在他們倆的詞匯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詞也加進來。這是極其秘密的語言,把這家裏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們用這種話講天講地,大孩講他的籃球中鋒夢,二孩講他的黑子,有時兩人也講到外麵世界有了一種叫紅衛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個底朝天,把省長市長都綁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張大床,多鶴睡在最外麵,大個子的大孩睡中間,二孩的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窩。有時多鶴在孩子們睡熟之後還能聽到隔壁的談話聲。小環的煙油嗓音咯咯笑,張儉偶爾也說個把話。你們笑去吧,說去吧,她多鶴不再酸楚了。
  偶爾兩次,她醒來,發現大孩鑽進了她的被窩,睡在她懷裏。她把他連推帶抱擱回去。大孩的身體很好看,肌肉已經起來了,多鶴不能想象這麽大個男孩是從自己身體裏出來的。
  不久學校停課了。大孩二孩這天上午回到家,說要出去“串聯”。“串”什麽?就是“革命大串聯”啊,這都不懂?聽著不像啥好事,不準去。媽真落後!哦,才知道啊?落後好幾十年了……
  張家和樓上的所有家庭一樣,都在禁閉、打罵不到年齡卻心癢腳癢要出去“串聯”的孩子們。從來沒有這樣巨大的晚輩反擊長輩的熱潮。從每一戶門口經過,都能聽見母親們的吼聲:“敢!看我不撕了你個小兔崽子……跪好!誰說你能起來的……再‘串聯’給我頂兩筐煤球!”……但孩子們還是走了。悄悄溜走、偷錢買票走的,摻乎在年長學生裏混走的。
  張家的大孩二孩一塊兒逃出去,在三天三夜吃不上、喝不上、拉不下、撒不下的火車上給擠散開了,一個去了廣州,一個去了北京。去廣州的二孩一個月後回來,帶回來幾個菠蘿,身上別了五枚毛主席像章。他跟小環斷了好幾年的對話續上了,根本就沒斷過似的,進門就歡眉喜眼叫了聲:“媽,回來嘍!”
  大孩卻一直沒回來。從北京寄了一本毛主席語錄,裏麵夾著一封信,說他讓毛主席接見過兩次,又要去大西北接見別人,傳播革命火種。
  大孩回來成了個“紅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汙穢的軍裝,滿口新詞,對什麽都有總結性發言。他的嗓音變得十分優美,個頭又高了二寸。小環高興得直落淚,口裏說該死的小豬八戒,不交錢不交糧的日子怎麽就把他養出那麽一表人材!
  夜裏多鶴又想跟兩個兒子說說他們的話,二孩跟她搭了幾句腔,大孩背一轉,很快睡著了。從此大孩再也不說他們那種秘密語言了。
  丫頭好幾個星期沒來信了。一般來說她一個星期來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沒好消息,她也寄幾句關照:媽媽別抽太多煙,聽說煙對人有害;小姨幹家務別累著,家務越幹越多;爸爸別老悶著,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塊出去釣釣魚吧。大孩別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籃球隊試試……
  現在寫信給姐姐是兩個弟弟最樂意幹的事。他倆一連追問了姐姐幾次,為什麽很久不給家裏寫信。信終於來了,夾在一本毛主席語錄裏。一般丫頭給家裏寄三塊兩塊的鈔票,就裝在毛主席語錄的塑料封套裏寄過來,讓毛主席給看著錢特安全似的。她說能否請媽媽給她買幾尺農民自織的土布,做一件襯衫。丫頭的這個請求非常古怪,但小環還是照辦了。又過一陣,她又要一雙農家自製的土布鞋,明確說不要母親和小姨做的那種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頭越來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隻有大孩懂得姐姐:穿農民做的鞋是不忘我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偉大戰略和小米加步槍的偉大傳統。雖然大孩在外麵靦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頭頭是道,連二孩有時都給他鎮住了。


他們發現丫頭還在古怪下去:問種過莊稼的父親小麥怎麽種,怎麽鋤,怎麽收;穀子和高粱什麽節氣種。父親一給了她回答之後,跟小環討論:“你說這丫頭對勁不對勁?”
  “也沒啥不對勁吧?”
  “她不是要飛飛機嗎?成務農的兵了?”
  “務農不耽誤她當五好戰士就行。”小環收到了丫頭寄來的“五好戰士”金屬證章,給樓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鶴麵前。多鶴不聲不響地聽小環講“五好戰士”是如何大的一個功臣,眼巴巴看著小環把證章拿走。第二天,小環發現證章被別在多鶴的枕頭上。
  “這證明我姐思想紅,作風硬,不忘農民是我國最貧窮的階級!”大孩是這樣解釋。
  二孩像是多了個心眼,把姐姐的信反複看,每封信讀好多遍,想讀出謎底來。
  這是個天天翻出無數謎底的大時代。樓上的一個鄰居家裏突然闖來一群紅衛兵,揭了這家的謎底:台灣的潛藏特務,天天收聽台灣廣播。對麵樓上的一個女人也被揭了謎底:在她做工人階級的妻子之前曾經是國民黨連長的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學裏,原來一個教師正經人似的,紅衛兵們稍微一追究,發現他是個漏劃右派。
  上百幢紅白相間的家屬樓破朽不堪,卻被天天刷新的大標語白紙黑字地統一了。哪幢樓裏多出了幾個反麵人物,哪幢樓便淡妝素裹,大標語從前陽台後陽台飄然垂降,擋風擋太陽。
  大孩張鐵、二孩張鋼和黑子都覺得大時代的日子比家裏風光,常常忙得兩頭不見亮。尤其張鐵,也是一支紅衛兵隊伍的頭目,穿著拿父親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裝部的子弟交換來的破舊軍裝,對家裏三個長輩滿臉都是“你懂什麽”的不耐煩。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惡暑,人們搬著床板、拎著席子睡到頂樓上。半夜張儉被悶聲悶氣的搏鬥弄醒了。男孩子們夜夜都有搏鬥。他正要睡過去,發現這一對鬥士是張鐵和張鋼。雖然張鐵個子高,張鋼的擰種脾氣卻往往使他克服劣勢,反敗為勝。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的皮肉和咬住他的襯衫沒什麽區別。張鐵打不贏往往出牙齒,牙齒緊扣在弟弟肩頭,卻毫不阻擋弟弟出拳出腳。最精彩的是兩人打得安安靜靜,十分莊重。
  張儉拉開了兩兄弟。張鐵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團糟,他脫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張鋼摸也不摸肩頭的咬傷。父親招一下手,要兒子們跟他下樓。大孩不肯動,二孩走了兩步,見哥哥不動,他也站下來。他不願單獨和父親去,成了先告狀、告偏狀的那一方。張儉了解他的小兒子,也不勉強他。他怕吵醒鄰居們,打了個惡狠狠的手勢:先去睡覺,賬他會慢慢跟他們清算。
  第二天早上,張儉在吃早飯,準備去上班,兄弟倆夾著草席下樓來。大孩走前,二孩走後,中間隔六七步遠,一看就是冤仇沒打完。
  “都站住。”他說。
  兩人老大的不情願,站住了。一對光膀子,四隻蠻橫的眼睛,活活是兩個小型造反好漢。大時代把這個家狂卷了進去。
  “站好。”
  都不動。
  “會站好不會?!”張儉吼。
  小環從廚房出來,看爺仨一大清早找什麽不自在。多鶴還睡在樓頂上沒醒。她每天晚上領回的字頭太多,幹累了,早上醒不了。從樓頂上下來之前,小環把她的帳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動的蒼蠅。
  兩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動一下。
  “為什麽打架?”張儉嚼著很脆的醃黃瓜開審。
  父親的話像是讓牆聽去了,一點回音反應都沒有。
  小環插足了。她一邊用手巾擦著大孩臉上的血跡,一邊說:“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觀點和二孩發生分歧了?”如今小環用來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紙上寫出來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辯論辯論,讓咱聽聽也進步進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掄開了。
  張儉的手掄過來,給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頭當造反司令,你回來當一個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遠,肋巴下麵的上腹部形成一個可怕的深穀。
  “二孩,你給我說,你倆為啥打?”父親問。
  二孩也堅決做啞巴。
  張儉對眼前的兩個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獰笑一下:“我已經知道了。”
  兩人畢竟不老練,都看他一眼。這回張儉幾乎可以確定他的猜想。剛才兩個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純屬好奇,大孩卻心虛恐懼。他是根據兩人都不告狀猜到了一半。兩人都不告狀十有八九是大孩闖的禍。大孩闖禍二孩很少告狀。反過來就不同,二孩在學校種種劣跡大孩都會如實告訴父母。二孩的劣跡確實也太多,通過大孩了解是必須的。
  那麽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闖了什麽禍?張儉很愛吃多鶴的醃漬黃瓜,嘴裏咕吱咕吱地嚼著,暗暗分析小哥兒倆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說話,你今天哪兒也別去。”
  二孩權衡了一下,兩眼混亂無比:外頭的大時代等著他呢,他在這裏為大孩坐牢。
  “你問我哥。”
  “他沒臉說。”張儉說。
  兩人全都大瞪著眼——父親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額上的一塊舊時傷疤,自得像塊骨頭。
  “你說,二孩!你爸給你撐腰!”小環把兩個男孩的早飯端出來。
  大孩精神已經垮了,挺出老遠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著木拖板上的橡皮帶子。
  “爸,你還是讓我哥他自個兒說吧。”
  “那你別吃飯。我的飯不給包庇壞分子的人吃。”小環笑嘻嘻地說。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發糕。
  張儉不能和他倆繼續磨牙,起來穿工作服、穿鞋子,揮手讓兩個兒子“都滾”!二孩卻不馬上“滾”,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張儉從鞋帶上抬起眼。
  “你別讓我小姨上樓頂上睡覺去了。”二孩說。


張儉聽見廁所裏大孩刷牙的聲音停止了。
  “為啥?”他問兒子。一個大謎底就要被揭開。
  “樓上……有流氓。”二孩說。
  張儉心突然跳得厲害,就像自己有什麽醜陋的謎底一點點正被揭起。
  “誰是流氓?”小環問,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說。
  張儉一直聽著廁所裏的寂靜。
  “他咋流氓了?”小環站起來,飯碗擱在桌上。
  二孩皺眉皺鼻梁,為小環逼他講如此不堪的事而憤怒,兩頰紅得發紫。
  “他掀開我小姨的蚊帳……還掀我小姨的衣裳!”
  張儉一陣惡心,剛才吃過多的醃黃瓜,這會兒遭罪了,酸黃瓜和那醜惡的景象一塊兒翻上來,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黃瓜變了味兒,攪和在醜惡景象裏直衝他的口腔。他奔進廚房,兩手撐在水池的水泥邊沿上,吐了起來。醜惡景象帶著刺鼻的異味,一股一股地傾瀉——個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細細的黑影,這黑影潛行到一個床板邊上,揭開蚊帳,看見一具白嫩的女體,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還嫌卷得不夠,輕輕伸手,把那舊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點點往上掀,看見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還不罷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圓圓的一對東西伸過去
  如此臭烘烘的醜惡景象是無法嘔吐幹淨的,它在他的胃腸裏開始了腐蝕。他的一雙胳膊肘不知怎樣已架在池沿上,頭從聳得高高的兩個肩頭之間耷拉出來,大口喘息。他感到那醜惡景象已經駐在他的內髒深處,漸漸腐蝕出一片醜惡的傷痕,接著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著那個不肖的東西,告訴他,那兩個嫩白圓圓的東西是他來到人間的第一份口糧。
  他和小環對視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栗的目光。
  “二孩,你喜歡你小姨嗎?”張儉問道。他心裏罵自己,什麽的話,這和他們說的事有什麽關聯。
  二孩沒有說話。
  “小姨跟你們最親了。為了你們,她都不肯成家。”他心裏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兒說?你想讓孩子們知道什麽?知道他們自己身邊有個魔怪似的謎嗎?
  在上班期間,廠房裏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又加上時而發生的鑼鼓聲,一爐鋼出來,也不知怎麽就成了“反修鋼”、“反帝鋼”、“忠字鋼”,然後人們就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向毛主席報喜。報一次喜可以喜一兩個鍾頭,也就是一兩個鍾頭不必幹活。張儉在如此的熱鬧中還企圖聽見自己心裏的討論:要把大孩往死裏揍一頓嗎?那多鶴會多麽傷心?假如她能夠公開她的母親身份,這樣的醜事或許不會發生。
  人們不知從哪裏弄來這麽多紅綢,到處掛彩球,吊車上也掛了四個紅色繡球。張儉為多鶴痛心極了,她活這一輩子,母親不是母親,妻子不是妻子。彩綢飄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們不一樣的人進了車間。張儉從吊車上看到為首的那個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廠裏一幫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給黨中央毛主席發賀電,告訴他們超額出產了多少“忠字鋼”。每個工人都得聽小彭的電文。
  張儉看著已經相當男人氣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談談多鶴,假如他還愛多鶴,就帶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為妻一回,也許還可以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覺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們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著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藍色的那種,腰比較緊,有點像軍裝。盛夏的廠房就像煉鋼爐本身,小彭還一絲不苟戴著頭盔。他說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階級是工人階級。他說他拿不出什麽好東西慰問大家,但還是要表示一點心意。這時他走到一邊,拖過來一個移動冰棍箱,從裏麵拿出一個大保溫瓶。他走到一個個工人麵前,遞給每人兩個牛奶冰棍。
  張儉本來想跟他談的心裏話一句也沒了。他原以為小彭和他一樣,對送酸梅湯的書記膩味。張儉站在靠後的位置,溜號比較容易,但他剛走了兩步,小彭就說:“張師傅,辛苦了!待會兒咱們聊聊!”
  從渴望和他聊到懼怕和他聊,中間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張儉不知道這叫不叫收買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究竟是不是值當他那麽膩味,他此刻隻想一避了之,眼不見為淨。小彭的眼睛照準了他,他硬是避開了。他走進了廁所,幹蹲了半小時。等他出來,人們告訴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經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廠停工了幾個月,因為鋼鐵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權,弄得所有工廠亂了套。張儉和對麵樓上的朋友學會了養鴿子、馴鴿子。這天他和二孩帶著黑狗出門放鴿子,看見一個穿空軍製服的小夥子東張西望走過來。
  不知為什麽,張儉站下來,等他從大路拐上他們樓前的小路。他不知憑了什麽知道他會往這邊而不是那邊拐。空軍拐向他們,看看被煙熏火燎和大標語弄得隻剩一點殘跡的樓號,問張儉知不知道這樓的二十號在哪裏。
  二孩眼睛一亮,瞪著年輕的空軍軍官。
  “您找誰?”張儉問。
  “我姓王,有個叫張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這裏?”
  張鋼再也忍不住作為張春美弟弟的榮耀,嘴快舌快地說:“張春美是我姐!這是我爸!”
  姓王的空軍跟張儉握了握手。張儉馬上意識到他帶了個難以對父母啟齒的消息來。他緊盯著年輕的軍官,他讓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麽事都受得住。
  “張春美同誌身體很健康,您不必害怕。”軍人說。


難道他在內心把自己支撐住,讓對方看起來是害怕?隻要丫頭還活著,活蹦亂跳,什麽他都不在乎。
  “不過事情不那麽簡單。”軍人看著他,眼裏的那種光芒似乎很少在非軍人眼裏見到。
  張儉讓二孩回去告訴他媽,他姐的學校來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還是先跟您說一下,一般做母親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覺得她母親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談,也不遲,您看好不好?”
  張儉有點心煩意亂了。這個軍人怎麽老娘們腔?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揮揮手,叫他走開,自己蹲了下來。空軍軍官也跟著蹲下來,蹲得跟他一樣四平八穩,顯然也是在掛著幹玉米、幹大蒜的北方農家屋簷下蹲著喝棒楂粥長大的。
  等二孩一走,軍人遞給張儉一支煙。張儉擺了擺手。世上也有這麽黏糊的軍人。
  “大叔,我來,是想調查一下張春美從小到大的成長情況。”
  這讓她的父親從哪兒起頭?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好孩子。”
  “她有沒有過精神上的非常表現?”
  張儉不明白,不會是指精神病吧?
  年輕的軍官一邊抽煙一邊講述起來。張春美到了滑校也是個十個人有十個人誇的女孩子。問題出在她的檔案上。和她一批錄取的新生有幾十個,從南京上火車的有三個班,領隊的人負責管理三個班新兵的檔案。到了學校,張春美一人的檔案被丟掉了。那也不是個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能有多複雜的社會經曆、家庭關係呢?就讓她重新填一張表格,告訴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須一項項重新建立自己的檔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進了她新的檔案袋,她就從這一頁紙的表格開始軍校生活了。
  張春美是沒說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練的滑翔機吐出膽汁來了,照樣要求超額訓練。不夠入黨的年齡,但她很快成了黨支部的培養對象。對了,主要是人緣好,跟人的關係處得放鬆、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來的。
  出了什麽事?
  事情就出在檔案上。她的檔案完全是假造的。因為她知道一個中學生到軍隊,檔案丟在路途上,這是個鑽空子的大好時機。
  她造了什麽檔案?!
  她填寫的表格裏,父親是公社社員,母親也是公社社員,哥、姐、弟都務農,家庭非常貧困,祖父祖母都癱瘓。本來誰也不會發現她的檔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個女生,有時會被別人的夢話吵醒。一個女生有天夜裏突然被張春美的夢話吵醒。這是什麽話?好像有些中國字,有些外國詞。第二天早上,這位女生告訴了張春美,當著全屋女生說:喂,張春美,你昨天夜裏嘰裏咕嚕講了一大堆外國話!張春美說她胡扯。那個女生說,等著吧,等哪天找別人一塊兒來聽,證明她不是胡扯。
  張儉頭腦裏跑滑翔機,響得厲害,幾乎聽不見年輕軍官的話了。
  ……過了一陣,又有女兵發現張春美夜裏不睡覺,坐在床上。又有人發現她夜裏抱著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覺了。問她為什麽違反校規,她說同屋的女生說夢話太吵鬧,她無法入睡。教室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人睡的,上級要是查下來,會把這種不成話的事怪罪於學校的。兩個女教師的屋子可以搭個帆布床,女教師們即便有夢話要講,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無比吵鬧的大勢。於是就把張春美搬進了兩個女教師的宿舍。
  張儉聽到此處,已經明白什麽將要發生了。
  一個女教師在深夜聽到張春美用日語說話。女教師雖然沒學過日語,但她斷定那是日語。她悄悄起身,把另一個女教師推醒。兩人坐在床沿上,聽張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談笑裏夾著幾個日本詞匯。她們跟學校匯報了這件事。一個家庭極其貧困的農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窮鄉僻壤,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去哪裏學的日語?對她檔案和出身的懷疑,就從這兒開始。
  張儉心想,丫頭那麽好的腦筋,怎麽幹出這種蠢事:假造的家庭是農民,農民不如工人階級呀?
  兩個女教師沒有驚動張春美。她們裝著漫不經心地問她,家裏種的是什麽?一年種幾季稻?養豬嗎?張春美還真行,說的農務都還差不離。這時候同學們對她的議論也多了:張春美怎麽看怎麽不是農村人,剛上學時洗澡,身上還有遊泳衣的印子!農村女孩的頭發不一樣,發梢都有點焦黃,太陽曬的。那時同學們甚至認為,她說不定是某個大首長的女兒,有的大首長怕下級拍馬屁,不給他的孩子吃足苦頭,末了他的孩子還是個特權子弟。兩個女教師偷偷借了一台錄音機,張春美又開始講夢話的時候,她們給她錄了音。找來的翻譯把那些日本詞匯翻譯出來,更讓她們摸不著頭腦了——紅薯、土豆、裙子、狗、姨媽、鬆果、紅豆飯團子……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張儉似乎不那麽緊張了。
  全是這些話。有時候像小孩子說話,那種腔調、發音。學校的校醫跟張春美同學談了一次話。他隻問她從小長大的環境,村子裏有幾家人。幾家人裏有沒有上大學念外語的。張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戶人家,一邊有一座山,山上開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兩個多小時的路才能搭上長途車。醫生說,家裏這麽窮,還送她上學嗎?她說家家都送孩子上學,那是個風氣很好的村莊。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場考試的,學校的幾個考官裏有一個記得很清楚,張春美考試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氣的紅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領,黑扣子外麵一圈金環,絕不可能是鄉下女孩的裝束。學校保衛科被驚動了,跟張春美談了一次話,就把實情給談了出來。為什麽要假造一個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嗎?她不說話。不說話是要受嚴重處分的!她還是沒話。難道她的家長有虐待現象?她搖搖頭。搖得又狠又傷心,好像說虧你想得出來!
  “那我閨女現在在哪兒?”
  “您知道在軍隊裏,假造身份是犯罪行為,要受軍法製裁的。”
  “她在哪兒受製裁?!”隻要我的丫頭能活著回來,受什麽也無所謂。
  “暫時停了她的課,讓她住一階段醫院試試。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給她用一階段藥……”

張儉一張愁壞了的臉朝著他麵前的地麵。用什麽藥?可別把好好一個閨女用傻了!地上一隊螞蟻歡快地爬過,有的扛著什麽,有幾隻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螞蟻也是在“報喜”嗎?他張儉的閨女給人當瘋子關進了瘋人院,他心都痛出洞來了,螞蟻們照樣報喜。他聽不見年輕的軍人還在嘰裏咕嚕說什麽。他會去那醫院把丫頭接回來,兵,我們不當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塊兒!
  “……學校讓我來跟家長談談,看看張春美同學的生活環境。精神科的專家覺得張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東西並不是那種……比如說,假如她說自己出生在一個將軍家庭,這種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儉點點頭。
  “我也去了您的廠裏。附近的居委會對張春美的母親評價也不錯。從任何方麵看,她的成長環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學生——她的老師我都見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親談談?”
  這時,公共走廊的陽台成了看台,欄杆上趴著一大排人。人們都在看台上看一個人民解放軍的空軍和張師傅演出的什麽戲劇。空軍同誌一定跟張師傅講了糟心的話,張師傅蹲得抽背縮頸,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頭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別成烈士做了雷鋒阿姨吧……
  這時兩個女鄰居已經把小環拽到公共走廊上,兩條豎著從樓頂垂到一樓的大標語之間有個空間:她們指給小環看樓下蹲著的兩個人。
  “是我們丫頭有啥事嗎?”小環大聲問道。
  張儉一回頭,全樓的人都到場了。丫頭還沒咋的,已經要受公審了。他看見小環的話把多鶴也給招惹出來了,臉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個軍官。
  他趕緊做了決斷。暫時得瞞住孩子她媽,什麽時候告訴她,怎樣告訴她,由他這個一家之長做主。
  軍官對這位父親突然出現的獨斷有些吃驚。他站起身,打算告辭,這位父親卻仰起臉,朝他揮揮手。他走上主路,還看見父親蹲在那裏。他想這是個多老實的工人老哥,連請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兒突然給他帶來的打擊給打得站不起來了。
  樓上四層看台上層趴著的鄰居看著張儉慢慢站起來,頭暈眼花地站了一會兒,又老腰老腿地朝樓梯口走去。樓梯口的幾十輛自行車和這樓一樣破舊了,他碰翻了它們時,聲響像是倒塌了一堆廢鐵。張師傅沒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車,慢慢上樓去了。他對迎到二樓的孩子媽和孩子的小姨說:“都跑出來幹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頭生病住院了嗎?”
  四層看台上的觀眾們聽清楚了,相互交頭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張師傅愁老了……”
  張儉繼續對小環和多鶴嗬斥:“都回家去!湊熱鬧!不出點事兒都不高興!”人們又相互遞悄悄話:“聽聽,還是出了事吧?”
  他們沒有聽見小環輕聲催問:“到底丫頭生了啥病?”
  走到四樓,張儉一陣懼怕。他們家是最後一戶,他和他的兩個女人要通過整整一條走廊的夾道關切、夾道疑問才能到達家門口。這些夾道的好奇眼睛,會突然發現張家一男兩女的蹊蹺。這是個容不得蹊蹺的大時代。
  張儉把頭皮一硬,臉皮一艦,對夾道關懷的鄰居們笑笑,又對小環說:“空軍同誌出差,順道捎個信。丫頭身體不好,住院治療呢。”
  一走廊的鄰居們還是有點不甘心,但一看張師傅隻跟他媳婦說話,無心理會他們,隻好散了。
  鄰居們隻知道張師傅五天之後才買上了火車票。因為鐵路的某一段鬧奪權,兩派打起來,火車停開了好幾天。張師傅是去看望他女兒的。沒啥大病,就是睡不著覺,小環一戶戶地給鄰居寬心。睡不著覺就上不了課唄,不過等她睡著就好了,啥事沒有,小環串著門,讓鄰居們和她自個都想開些。二十戶鄰居都跟小環一塊被蒙在鼓裏。
  隻有小姨多鶴冥冥中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一個多月之後張儉回來了,又幹又瘦,像是一頭駱駝走了斷水缺糧、荒無人煙的幾十天路,兩隻眼睛成了兩片小沙漠。鄰居想,怎麽會成這樣了?
  張師傅沒有交代丫頭的病情:她是否能睡著覺了,是否又去班級裏上課,又坐著教練的滑翔機上天了,又在學校的女籃球隊打球了。鄰居們隻好等著小環來跟他們一一做交代。不給一戶戶鄰居一個交代是從來沒有的事。這樓上樓下從來沒有誰家的事沒個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懸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沒聽張家人出來,把鄰居們為丫頭懸起的一顆顆心放下來。小環居然出出進進不提丫頭的事,當初丫頭去滑校誰沒有跟她依依惜別?鄰居們開始不滿張家人了:你小環別又拿兩個紅豆沙江米團子來糊弄我們。
  小環照樣嘻嘻哈哈,提溜著一捆韭菜上樓梯,碰上人,便嘻哈著說,這老韭菜聞著臭,包了餃子香著呢!回頭來吃,啊?
  張家的小姨多鶴更安靜了,白白淨淨地站在樓梯拐角,給上樓梯的人讓路。有時人家手裏拎著重東西或肩上扛著自行車埋著頭登樓梯,她一聲不響地站在昏暗裏,像個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嚇一大跳。多鶴的多禮,安靜,以及她十多年來一貫對人們的不礙事,現在慢慢礙起事來。在鄰居們眼裏心裏,她也是個張家人從來沒給過像樣的交待的疑團。他們突然覺得,有關這位神秘的小姨,張家人把他們懸擱在猜想中,一擱十多年。這怎麽可以?樓上家家人的上下樓,進出門都沒有相互隱瞞過動機、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買點鹽。”“做飯呢?做的啥?”“棒子麵發糕!”“車給扛上來了?要修啊?”“可不是,閘不緊!”“這麽晚了上哪兒啊?”“他媽絮叨死了,煩得慌!”……這位張家的小姨悶聲不響地過往,奔著誰也看不見的去向。幹著從來不向他們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著身問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給你搭訕下去的機會。
  鄰居們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鴨舌帽背著工具包下樓了。廠子裏複工了。幾個月來,要出第一爐鋼,所以也是大事,鑼鼓彩綢又是鋪天蓋地。

第十一章
  
  多鶴背著帆布工具包,把廠子停工時期刻的字頭背到車間,有五十多個字頭。現在的車間主任也是女的,問她怎麽背得動這麽多鋼字頭。她笑笑,點點頭。車間主任說又來了新工人,因此多鶴的工作台要搬到門外的樹下,等車間的席子棚擴大後,再給她個好位置。她又點點頭。樹下支了幾根杆,拉著一塊湛藍的塑料布擋雨。多鶴非常喜愛這個新環境。
  她現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國製造”幾個字,因為這四個字難度最大。她刻的字從來不報廢,一塊鋼一個字,個個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爾巴尼亞的火車輪轂上、鋼板上。多鶴罕見的專注目光和手藝傳播到三大洲去了。車間主任偶爾有事叫她,她從工作台上抬起頭,主任懷疑多鶴根本不認識她。有時主任是想告訴她車間黑板報上的表揚名單裏應該有朱多鶴,但因為她開會從不發言隻好把表揚換成了別人。不過主任覺得這或許是多此一舉,不提醒朱多鶴,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揚名單”這回事,因此主任隻說一聲“辛苦啊”,就把下麵的開導免了。主任懷疑朱多鶴不認識絕大多數車間工友,所有人的麵目都給她看成了“中國製造”。
  一個四月的下午,廠裏的新領導來了。新領導是把廠長和書記關起來,又貶為“監外執行”的犯人之後成了領導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廠革委會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麵要保持鋼廠出鋼,一麵要反擊另一個想做新領導的年輕人。那位年輕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軍的司令,天天都組織總攻,企圖搞政變,再從彭主任手裏把權奪走。
  彭主任本來隻是偶爾從這裏路過,從原先廠長的“伏爾加”裏偶然向外瞟一眼,馬上讓司機停車。他看見兩棵大槐樹之間拉了一頂湛藍色的棚,棚下有個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車朝那身影走去時有點後悔,已經理清了的陳事再亂起來就不好了。不過彭主任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夥子小彭,自信能掌握兩千工人的亂和治,自己的感情亂一亂無妨,想治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鶴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臉,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鍾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個躬,把兩隻沾滿淺灰色鋼末的手掌翻給彭主任看。笑臉盛開,笑臉是有了絲線般的皺紋,但比她過去那不近情理的白淨要生動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頭小夥子小彭,隔著工作台把她的手拉過來,用力握了握。舊時的親切溫暖僅隔兩層薄繭、一層鋼屑。
  他的話變得特別多,沒有一句見水平,說他如何老遠看見她,覺著眼熟,又不敢認。好像瘦了,其他沒變……都是些家屬水平的話。
  她一麵聽他說話一麵拿起小鋼銼,把台虎鉗鉗住的字頭這裏修修那裏修修。修兩銼便站直身體,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兒能找這麽個好女人?整天兩眼發直地做事情,一點不跟你囉嗦。他過去喜愛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她寡言。他從小到大的環境裏,話說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沒有沉默得這樣好的。
  車間主任來了,搬了一張粗製濫造的凳子讓彭主任坐。凳子是給工人們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馬上下來了:坐上去他和多鶴視線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他臨走時請多鶴去他那裏坐坐。多鶴心裏撲通一聲他似乎都聽見了。國家和人們都經曆了多少變化,難道他的邀請還跟幾年前一模一樣?
  多鶴把小彭送到他的伏爾加旁邊。小彭坐伏爾加這樁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極深的印象,是這幾年來發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裏好好注冊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臉上看到自己和伏爾加給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鶴不再像原來坐在工作台旁邊那樣自如了。一個坐伏爾加的男人隨意請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麽簡單,他越隨意,事情就越不簡單。
  盡管小彭是坐伏爾加的身份,住的宿舍還是原來那一間,所改變的是整個走廊都成了小彭警衛隊員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現在很多人惦記。
  小彭讓警衛員們把自己的房間布置了一番,從廠部抬了一張舊沙發,麵子太髒,他讓人鋪了一條澡堂拿來的藍白條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鶴的就是讓她在汙穢的、充滿煙味和腳氣味的沙發上“坐坐”。被奪了權的書記看上去白淨書生一個,卻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挖腳、r。多鶴的幹淨整潔也是最讓小彭可心的特點,那天見她在工作台前幹活,工作服雖然大得像藍色糧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麽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幫女工都穿一樣的藍色糧食口袋,多鶴那身也是漂亮的糧食口袋。
  也許這因為她是日本人?
  多鶴是日本女人這個秘密被封存在小彭這裏了。小石一死,就滅了口。隻要小彭漠視或保守這個秘密,多鶴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跡於無數中國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這個秘密從他心裏浮上來,他會同時被它嚇著,又為它生出不可名狀的溫柔。她是一個外國人!是一個敵人繁衍出來的女人,也差一點就繁衍敵人了!享受一個敵人的女兒的滋味一定不一樣,一定更美味。
  有時他的溫柔源於他對她磨難生涯的憐憫,對她至今在張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時他眷戀她,僅僅因為他冥冥之中覺得他永遠不會跟她終成眷屬。就算天下人都讚成,他自己也未必讚成。
  有時他一蒙:你虧大了,為她挨了父親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兒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壯舉就是背叛小彭這個父親。為了她,你硬挺過了媳婦流淚的寬恕——媳婦流淚的寬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塊。什麽都挺過來,就為了跟敵人的女兒多鶴不結婚?小彭想,原來自己從婚姻裏贖出自己的自由,就為了能和多鶴自由相愛而不結婚。能結婚的女人到處都是,能不結婚而相戀的女人才獨特到家。就憑她是敵人的女兒這點,也夠小彭驚心動魄地和她相戀而沒有徹底走近的危險。
  他讓警衛員們把玻璃擦得像空氣那麽透明。張家的玻璃透明得讓人誤會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讓他們撅著屁股擦地。這幢樓是木板地,隻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紙箱拖出來,你才會發現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著深紅的漆。但屋內大部分地板坑坑窪窪,表層粗糲,快要還原成原木——那種被伐到岸上、經陽光風雨剝蝕多年的原木。警衛員們盡量讓地板幹淨些,把木紋裏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縫裏的幹飯粒、瓜子殼、鉸下來的腳指甲、手指甲。

原來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開滿紅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讓警衛員們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個革委會主任的身份,但紅顏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鶴這天下了班就會來“坐坐”。
  五點鍾左右廠裏的警報突然長鳴,一個警衛員向彭主任報告,對立派這次發起的總攻不比往常。他們去城郊動員了一大批農民,現在四麵八方都有拿著農具的人從山坡上、卡車上、拖拉機上下來,漸漸往鋼廠逼近。
  對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廠裏占少數,本來是無望以武力攻占廠革委會的。他們去農民那裏挑撥離間,說鋼廠抽了他們水庫的水,本來答應給他們接自來水管,但多年不兌現。鋼廠的垃圾堆在他們地麵上,也沒有付過垃圾場地費。他們一旦從現任革委會再次奪權,自來水管道和垃圾場地費全包在他們身上。
  小彭紮上銅頭皮帶,挎上五四手槍,戴上鋼盔就走。他在樓梯上卻和上樓來的多鶴撞了個滿懷。
  “不能回家,廠子被包圍了!你現在回家會有危險!”小彭說著,拉了她一把。
  多鶴跟在他身後快速下樓,又跟他穿過院子,坐進他的伏爾加。他身後所有的警衛員全部跳上自行車,刹那間個個都是賽車運動員,緊跟在伏爾加後麵。
  不久,多鶴跟著小彭進了廠部大樓。五樓頂上升起一麵大紅旗,小彭站在紅旗下,手裏拿著一個電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誌們!反動派要迫使我們停產,對於他們破壞反帝反修的反革命大反攻,我們的回答是:堅守崗位!誰敢踏上爐台,就讓他在沸騰的鋼水裏化為一股青煙!”
  工廠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圍牆內站著小彭一派的工人們,拿著各種自製長矛、大刀,隻要誰敢從牆上下來一個,他們就砍翻一個。
  幾部大吊車開到了廠部樓下,把一袋袋維修廠房的水泥吊到樓頂。工事很快築起來。
  多鶴被安排在廠部會議室裏避難,另外有兩個老秘書是她的難友。天黑之後,外麵喊話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讓小彭停止抵抗,盡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麵的人打嘴仗。廠裏的大照明燈都熄滅了,隻有幾個探照燈在黑暗裏劃來劃去。探照燈光每劃到會議室,多鶴就看一眼牆上的鍾:八點、十點、十一點……
  多鶴的兩個老難友都快哭出來了。本來還有兩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孫子的晚年,這一來是善終不了了。對立派不殺進來,在這樓裏困著,也得餓死。
  兩人想起廠部開會有時會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們果然在一個櫃子裏摸出一包他們的牙口吃起來正合適的花生米。兩人請多鶴的客,給她分出一捧。多鶴把花生米裝進工作服口袋,趕緊上到樓頂。
  小彭一見她上來,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裏。小彭麵前的地上還攤了一張地圖,是手工繪製的廠區地形圖。小彭憑記憶把圖畫下來,向周圍人布置守與攻。
  他一抬頭,見多鶴沒走,正看他指手畫腳。看不清她的臉,也能看出大事頻出的時代他這總指揮的模樣又給她注冊到心裏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塊兒,同樣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會走的。於是小彭大咀大嚼,一邊吃一邊發布著充滿受潮花生哈味的號令,人們一批批領了號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來,等他發新的號令。發號令之餘,他就對多鶴說:“快下去!你在我這兒算咋回事?!”
  這時出現了大危機。廠外的對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門、偏門,也不翻牆。他們不知怎樣弄了一列火車,沿著鐵道長驅直入。廠內的人開始沒反應過來,等火車已進入了廠區,把一輛停在軌道上的空車皮撞翻,他們才發現了。
  火車裏殺出來黑壓壓的農民大軍。對立派畢竟是南方人,不像這一派的東北人這樣容易上火,一打起來就不活了,他們的目的是要奪權,誰幫著他們奪都無所謂,反正農民閑著也是閑著,就把他們變成一火車的義勇軍。農民們在少數工人的指引下,馬上奪取了廠區大大小小的關口。東北人全撤進一座廠房和廠部大樓。農民不久占領了另一座廠房和廠部對麵的俱樂部。俱樂部不如廠部大樓高,但射擊起來至少不處於絕對劣勢。
  通往樓頂的鐵樓梯被鋸斷。隻要守住端口,誰也別想爬上來。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兩方的射擊開始在淩晨。
  對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給一個個打穿,泄出了水泥。工事一點點癟下去。
  小彭咬著牙說:“這幫狗日的劫了武裝部的軍火庫還是咋的?彈藥這麽足?”
  打到天亮,雙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發現沒人掛花,連多鶴也如平常一樣寧靜。現在她走不了了,兩人的約會成了這麽一場生死情。還要和她一塊兒待多久?沒吃沒喝地待在這個禿樓頂上,一根線上拴的兩隻螞蚱,一隻牛蹄子踩進泥裏的兩棵芨芨草,將一塊兒從泥裏一點點活過來。小彭覺得隻要他們不給對過來的子彈打死,這種約會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你渴嗎?”小彭問多鶴。
  多鶴趕緊四麵張望,被搬上來的一大桶水已經給喝光了。
  “我是問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個好女人,馬上以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戰鬥準備。多鶴一直看著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餓,而是排泄。等他那邊布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個手勢。她跟著他貓著腰跑到樓頂邊緣,圍著樓頂有一圈凹下的槽,用來疏通雨水。小彭對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給我閉緊眼睛,臉轉過去!”他自己也閉緊眼睛,不過臉沒轉過去。他蹲在她身後,為她撐開一件工作服。
  她的臉紅透了,脖子也紅透了。
  一直到對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給多鶴建造臨時廁所。後來也不往樓頂邊緣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鶴身下一擋,就了事。好在沒吃沒喝,這件窘事七八個小時才發生一次。
  農民紛紛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農民家裏老婆孩子們找來了,說一仗打死了家裏少了掙工分最多的一個勞力,這個賬跟誰結?農民的攻城大戰在第三天清早結束。


 人們又把鐵梯子焊接上,一個個撤下樓頂。撤的時候下起大雨來,水泥給泡了,不久就會築成永久的工事。小彭讓所有人先撤,自己和多鶴留在最後。
  大雨嘩嘩地在他倆臉上流淌,小彭看著雨注中的多鶴。這樣的看比什麽舉動都浪漫。
  “謝謝你。”
  她不明白他謝她什麽。
  “謝謝你的花生米。”一天兩夜他精神飽滿地指揮作戰,力挽危局。靠的是那一捧花生米?他也不知道。
  她也說:“謝謝你!”
  “謝我什麽?”
  隔著一道道雨水他看見她臉又紅透了。
  小彭還有天大的事要幹,下了樓和多鶴就分了手。
  張儉和小環見多鶴晃晃悠悠走來時都一塊兒下樓迎了出去。一場仗把她打哪兒去了?怎麽臉色這麽壞?
  多鶴說她給困在廠部的樓頂,一天兩夜沒飯吃。她和他倆一直沒有真正和解,對話絕大多數是小環自問自答:“咋弄的?一天兩夜沒吃吧?肯定沒吃!也沒洗臉?肯定是給堵在哪個沒水的旮旯了……”
  然後小環跟多鶴說她一天兩夜也沒吃飯——差不多沒吃。她以為多鶴給子彈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樣在遭老罪呢!她一會兒推搡多鶴,一會兒拉著多鶴,每路過一家家廚房的窗口,不管窗子開著還是關著,她都朝裏麵大聲報喜:“回來了!啥事兒沒有!”
  碰到窗子打開的,就會從裏麵傳出一句回應:“他小姨回來了?那就好了!”
  有的鄰居在樓梯上碰到張家的三口子,就打聽一兩句小姨多鶴怎樣脫的險。等他們三個背影不見了,這個鄰居就想:這事不瞞大夥了?那你家丫頭的事咋也不跟大夥說個明白呀?還不是得了啥見不得人的病!
  小環知道他們家欠鄰居們一個交代,有關丫頭的交代。但她頂著他們追債似的眼光,照樣跟他們嬉笑怒罵。欠的就隻能欠下去。張儉又黑又瘦地回來好幾個月了,才把實情告訴她和多鶴。丫頭已經被滑翔學校退兵了,丫頭不願意再從夾道疑問的鄰居們中間走回來,所以張儉把她送回了東北老家。憑張站長生前的關係,她在縣城找一份工作還不難。小環一聽就跟張儉差點動武,讓他立刻去把丫頭接回來,沒聽說天下有把人壓死的羞恥。張儉告訴她,丫頭說了,硬要她回來。她就一頭撞死。
  就在小環得知丫頭去向的第二天,居委會的幹部問小環:“聽說丫頭在空軍裏講日文,被發現了,開除了?”
  小環正和居委會幾個老太太閑扯,直接用閑扯的語氣說:“你媽才給開除了。我閨女把空軍給開除了。空軍有那福分要我女兒嗎?”
  她離開居委會沒回家,上了山坡。她從來沒上過山,喜歡熱鬧的小環怎麽會往山上去?她找了塊避風的地方坐下,眼界馬上非常開闊。丫頭和張儉都是什麽見識?那麽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讓他們咬去、戳去,什麽羞恥都長不了,別人會很快出新的事,就會有新的羞恥。一有新的羞恥,舊的就複好如初,什麽都沒發生過。
  下山後她就帶著山上的視野和滿腦子清涼的山風,她在晚飯時跟大孩、二孩、多鶴、張儉宣布:她要親自出馬把丫頭接回家。
  “連小偷、破鞋都有臉活著,吃一日三餐!”小環說,“咱樓上的反革命,不整天戴著白袖章在菜市場給他老婆買菜嗎?”
  大孩眉頭皺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濃,原本和發際暗暗連著,所以煩惱起來他一張臉就有三份煩惱。
  “大孩你幹嗎?”小環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麽跟我那些同學說呀?說我姐在夢裏講日語,又編造假身份……那些同學還湊錢買了日記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們那麽說!”小環說。
  “那麽說?”大孩說,“說我姐讓軍法給處置了?”
  “噢,你姐光榮你想沾光,你姐受處置就不是你姐了?”
  “沒說不是啊,”大孩頂完嘴,喝一口粥,就著稀裏呼嚕的聲音說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說啥?”張儉問。
  大孩不做聲了。
  “他說他也編造家庭出身。嫌咱這家不好唄!”小環說,“他寧可編造一個家庭出身,說他爹他媽拉棍要飯,那也比咱家強!”
  大孩的舌頭和牙齒咬著多鶴醃的黃瓜,“咕吱咕吱”地說:“可不!”
  小環剛想駁他,頓時又把駁他的話忘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丫頭跟他一樣,寧可選擇家境更貧窮、更沒什麽可炫耀的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從小到大恐怕都感覺到這個家暗暗存在一團混亂,無法理出頭緒的一大團,把他們的出生也亂在裏麵。並且一切都剛剛開始亂,小石叔的死是一個開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個開始。大人們對這二女一男的真實關係從來就支吾搪塞,他們猜想到這二女一男都不夠清白。
  小環心裏一股不得勁。可憐的丫頭,你以為她那麽快活。那麽紅撲撲的臉蛋隻給人看見笑,張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裏是那麽膽小、自卑。恐怕她從懂事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麽大災大禍降臨這個家庭。因此她自卑地隻想去做一個窮鄉僻壤的農家女兒。她心裏的那些擔驚受怕,受的那麽多熬煎成年人都沒發現。或許她連她的血緣都猜到了:她說不定無意中看到多鶴那雙手,手指不長,關節圓順,一根根肉乎乎的……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樣?說不定她照鏡子時忽然看見小姨的眼神從她那雙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駱駝眼裏閃出來?她會不會注意自己的頭發和後脖頸的胎毛:前者還沒截止後者已經開始,所以穿衣服領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發擠到外麵。丫頭有沒有發現這片永遠長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樣?發現了她會不會乍出一身冷汗?丫頭從小就不哭不吵,是個特別讓人省心的孩子,原來她不聲不響把什麽都看到眼裏,聽在耳朵裏了。大人們都白費心機,什麽也別想瞞過她。
  小環那天坐在飯桌前,滿心都在想披著桃紅鬥篷的嬰兒丫頭。年輕的小環抱著她,走到哪裏,耳朵裏都是“丫頭福相”,年輕的小環那時都忘了丫頭不是她自己生的。那個時候,她怎麽也不會相信,丫頭將來心裏會這麽苦。她什麽時候開始懂事,什麽時候就開始擔驚受怕、忍辱負重?

大孩吃完飯,嘴一抹,站起身說:“咳,全國人民都在鬧革命,有啥事就應該趁早坦白。”
  三個成年人一動不動,聽著他這樣離開了家,躋身到全國人民裏麵去了。
  小環在多鶴樓頂被困的一天兩夜裏,心裏出現過許多可怕的念頭:她怎麽會失蹤了?也許誰告發了多鶴。把她直接從車間抓走,抓到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過,那次衝突後,多鶴跟張儉和她一直疏遠,從來不跟他們說話,有話通過二孩大孩說,或許她終於受夠了這種日子,自己結果了自己。這可是個自殺的大時代,多鶴又來自那個崇尚自殺的民族。
  多鶴現在唯一的談話對象是二孩。小環有時聽見他和她在隔壁簡短地對答幾句,不知二孩說到什麽,讓多鶴咯咯地笑。二孩人緣不好,在這一帶動手不動口,所以在外麵也沒有什麽人可以講話。常常有人告狀上門,說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幾個人摔趴下站不起來。二孩偶爾把黑子留在家,多鶴就跟黑子聊聊,語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們說的話一樣,半日語半中文,夾著隻有最蒙昧的生靈才懂的詞匯。
  
  第十二章
  
  工廠又停工了。
  漸漸熱起來的天空偶爾會有幾聲槍響,把鴿哨和知了的聲音壓住。那種時候一切就會萬籟俱寂,聽槍聲和回音迭起,又退去。現在的鴿子都曉得利害,隻敢在各自主人的樓頂盤旋。
  鄰居們聽說革委會的彭主任被對立的一派抓住了,權力歸了對立派。又過幾個月,彭主任那一派又救出了彭主任,大權又歸回到彭主任手裏。
  軍隊派了一個師進駐到城市,軍管了所有工廠,工廠再次複工。
  刻字車間的新席棚終於搭建起來。多鶴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那頂湛藍的帳篷。複工後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爾加,但總不走運。
  半年前樓頂上的兩個夜晚一個白晝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樣,變成了兩個人一生中的奇特經曆,這種經曆當然值得多鶴常常回想。隻要她一個人麵對工作台,她看見的就是小彭在夜色裏的輪廓:他把她帶到樓頂邊沿,讓他手下的人都轉過臉,閉緊眼睛。小彭半蹲著,縮脖縮肩,替她撐開那件工作服,實際上跟她差不多狼狽。多鶴開始不敢回憶這樣狼狽、窘迫的場麵,但後來她開始享受對這場麵的回憶。她好像記得,在朦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對她虎了虎臉,又飛快地笑一笑。就像兩個早已沒了任何隱秘的男女,這一點不浪漫的生理必需隻能由他或她一人來為其服務。她覺得那時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連對方一直不斷的喊話聲都安靜下來。隻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樣打在水泥上的聲響。那聲響離小彭最近,小彭甚至聽到她由於釋放而不由自主發出的長長歎息。他就那樣替她撐開遮羞的工作服——誰的工作服?是他自己的嗎?沒法追究了。他閉緊了眼睛。閉緊了嗎?要是沒有呢?那他能看見什麽?那麽黑的夜,什麽也看不見。不過真能看見多鶴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關係一夜之間就已完全改變了。
  每次小彭為她撐開工作服,半蹲在樓頂邊沿上的時候,他的生命其實在受威脅。他的身體不在掩體後了,暴露給了偶然發射的冷槍。因此工事裏背著臉、閉著眼的人們就會啞聲催促他:“彭主任!危險!快回來!”
  她現在覺得縮著身體和工作服為她搭建臨時茅廁的小彭一點也不狼狽,非常浪漫。
  小彭的伏爾加終於出現了。多鶴的工作台早已挪進了新席棚,正對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邊是通往大門的路,小彭的灰色伏爾加駛過來,減速,幾乎就要停在跟多鶴的窗子平齊的地方。多鶴朝車子揮揮手。路基比這一排蘆席棚高很多,車輪正抵到窗子頂框的位置,因此車裏坐的人看不見她。
  灰色伏爾加停了停,又開走了。不一會兒,車間主任對多鶴說:“剛才廠革委會的彭主任打電話來,叫你去一趟。”
  多鶴仔細洗掉了手上的鋼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裏麵的發式一定不怎麽樣,還是安安生生戴著帽子好。
  彭主任一見到多鶴,馬上對她說:“去後門外麵的開水灶等我。我馬上到。”
  去開水灶約會?
  多鶴已經看過彭主任呼風喚雨,安排一場小小的約會肯定更加頭頭是道。多鶴打消了一刹那的猶豫,趕快往廠子的後門走。剛剛走到那家賣開水的店前,灰色伏爾加在她身邊刹住。開車的是小彭自己。
  他問她想去什麽地方逛逛。
  太受寵若驚了,她笑著搖搖頭。
  小彭開著車往田野的方向走。馬路上的瀝青漸漸薄了。半小時過去,瀝青馬路成了石子鋪成的鄉間大道。他告訴她公園都關閉了,隻有把田野當公園。然後他又問,她是不是常去公園?她搖搖頭,笑笑。去過幾次?兩次。和誰去的?和張儉。
  他不再說話。這時車子進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於樹苗沒被及時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長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這兩年沒人買樹苗栽。看看,都毀了。”他停了車,打開車門,先下去,多鶴跟著他也下了車。
  他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軍用水壺,背上,順著樹苗中間的路往前走。多鶴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並排,路很窄,她不時給擠到路基下的苗圃裏。
  “你說這些樹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來,還長成了樹,為啥呢?大概就是適者生存,生存下來的都是強的,能把泥裏那點養分給搶過來的。”小彭說。
  多鶴用嘴唇默誦她吃不準的一些詞。小彭越來越深奧,從進化論又講到唯物論,又講到自己如何是個唯物主義分子。多鶴聽得更吃力,理解力越發落在後麵。他突然發現她暗暗使勁的嘴唇。她一直有這習慣,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他二十歲,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這苗圃深處明白,他從來都沒有喜愛過她,而是為她著迷。著迷更可怕。
  這天廠裏的籃球場有一場比賽,是鋼廠隊對紅衛兵隊,他偶爾從那裏經過,停下來,想看一會兒,剛剛和幾個警衛員走上看台,下半場開始了,兩方隊員上場,紅衛兵隊的中鋒大孩一看見他,腳不知怎麽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側都擦掉一層皮,一下子半條腿都紅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進球員休息室,見一個隊員正在給大孩包紮,包紮得粗枝大葉。小彭走上去,換下那個隊員,拆開繃帶,重新包紮。

“小彭叔,我知道你為啥不來俺家了。是因為我小姨吧?”
  現在已經叫做張鐵的大孩把小彭驚著了,他沒料到他會這樣單刀直入地突襲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
  “因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還問。”
  “我咋會知道?”他對這少年心虛地笑笑。
  少年張鐵沉默下來。小彭覺得他沉默得陰暗無比。他隻好挑起話頭說:“她到底有啥底細?”
  張鐵不直接回答,說了一句預言似的話:“這場文化大革命的偉大之處,就是要搞清每個人的老底。誰也別想暗藏在陰暗角落裏。”
  鋼廠革委會主任處理過多少複雜殘酷的事情,這一會兒卻沒了主張。
  “小彭叔,我願意跟你幹。”
  “你是個學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幹?”
  “你那兒需要刻鋼板的嗎?我會刻鋼板。”
  “你願意上報社來,歡迎啊。”
  “我能有張鋪嗎?”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個家烏七八糟的。居委會的人都寫了調查信到我們東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誰也甭想暗藏。”
  小彭幫他包紮的手慢了下來。幾天後,張鐵的話一直讓他慚愧。連十多歲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於不容各種私情,而他卻著迷於一個敵人的女兒,著迷那種畸形的“美味”。他當然一直伺機品嚐這道美味。他的機會來了,她終於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請吧,為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實我也等了很多年,隻是不願邁過擋道的張儉。現在她顯然邁過來了,或者,就是張儉不再擋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張儉那兒大概變成了秋天的茄子,懷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膠那樣耐嚼。
  小彭和多鶴在苗圃深處的土包上坐下來。小彭從行軍壺裏倒出一壺蓋櫻桃酒,遞給多鶴,又舉起行軍壺在她手裏的壺蓋上碰了一下。畫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陽把細溜溜的樹苗拉出細線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開著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麗的格子。沒有張鐵那一番話,彭主任跟多鶴真的會享受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裏裝著一個油紙包,包著一包糖醋蒜頭,工作服另一個口袋裏裝著一包花生米。櫻桃酒的深紅是假的,像水彩顏料,多鶴兩片不斷默誦的嘴唇不久就殷紅如櫻桃。小彭喝一口酒,趕緊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來個紅櫻桃小嘴,會讓多鶴走神。他再次詢問起代浪村和其他幾個日本村莊的情景。
  “你小的時候,父親在家幹農活嗎?”
  她說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就應征入伍了。中途回來過幾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親當了個什麽官?”
  她回答好像是個軍曹。
  小彭心裏一沉。假如多鶴的父親是個中校或者少校,他親手殺人的機會或許少一些。軍曹卻是在時時殺人,電影裏最血腥的場麵都有軍曹,是不是?
  “村子裏的男人都被迫去當兵了?”
  她說不是被迫的,假如誰家有個不願當兵的男人,這家女人都沒臉見她的女鄰居。村裏的男人個個都很英勇,從來沒出過貪生怕死的敗類。
  多鶴的話間斷很多,講得也慢,但她比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強多了,話一遍講下來,就能讓人聽懂百分之八十,也許百分之七十——對那些從來沒接觸過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軟綢帶一樣在小彭肚子裏飄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頭腦裏慢慢卷出柔軟的旋渦。感覺太妙了。他看看多鶴,也看出櫻桃紅的旋渦在她眼睛裏,在眼睛後麵的腦子裏。
  一個敵人的女兒。  電影裏的日本軍曹是怎樣屠殺中國老百姓的?那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隻不過他們比被殺害的老百姓們走運。
  多鶴兩片櫻桃紅的嘴唇隻應該品嚐親吻。它們多嬌嫩多甜蜜,它們就是親吻本身,親吻的全部含義。
  他低下頭,吻在那兩片嘴唇上,釀成了酒的嘴唇。那根絲綢帶子在小彭頭腦裏漫卷出越來越快的旋渦。
  一隻手伸進了小彭的衣服,涼涼的手掌搭在他肩與脖子相連的地方。小彭覺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殺了他,他就沒有了選擇。殺不了他,他反手奪過了刀,她也沒有了選擇。
  多鶴那軟刀子一樣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來撫去。這是個暗示嗎?暗示她要他解開衣服?小彭滿心都是熱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張鐵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從此跟家裏一刀兩斷。不久居委會的幹部們就會收到東北方麵的回信,證實多鶴的女日本鬼子背景。這個女鬼子在張家隱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幹了些什麽?張儉和朱小環才不會那麽傻,說多鶴二十多年幹的事就是生養孩子。為了孩子們的前途他們也不會那樣說。他們會說張家當年買她,是看她可憐,把她當一個勞力,用來脫煤坯、挑水、掃車站……就這些?那為什麽把她帶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隱瞞了她的鬼子身份?那麽,把她裹帶了幾千裏路,為的就是把她永遠隱瞞下來,隱瞞一個日本人在這個國防鋼鐵企業的城市,目的就是讓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廠裏來掙些小錢?這個鋼廠生產的大部分鋼都是派作大用場的。用場大得誰也不敢問。那麽這女鬼子在鋼廠裏竄了幾年,情報弄到多少?給國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失?
  多鶴在小彭最情急的時刻逃開了。她頭上沾著碎草,瞪著大眼。他親吻她的時候,似乎不是這感覺。感覺是在行動的進行中給置換的,偷偷地給換掉了。
  “怎麽了?”小彭問。
  多鶴瞪著他,似乎這正是她想問的:你怎麽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著上半身。天快黑盡,蚊子發出共鳴很好的嗡嗡聲。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蓋住,頭腦裏的旋渦一圈圈慢下來,無精打采,它們一停,他不會再有勇氣享用這個敵人的女兒。

多鶴向後退了一步。又是樓頂上的光線了,恰恰隻看見他的輪廓。這輪廓還是樓頂上的輪廓,但她似乎感覺得出來,所剩的也就是這個輪廓了。她又向後退了一步。
  小彭遺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張鐵賽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紮,聽他講了那一番話,該多好。張鐵早晚會把那些話講給他聽,但晚過今宵再講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麵與她敵對,一麵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負人了。
  他們路上都沒說話。他開車把她送到張家樓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燈的光亮裏孤單單地走去。她的步子總是那麽稚拙可笑,有一點像得過小兒麻痹症的人。她連路也走不利索,還能幹什麽了不起的壞事?
  小彭回到革委會辦公室,心已經完全康複。他把還在小報報社刻鋼板的張鐵找來,要他談談他從小到大家裏的情況,他父親和母親與他小姨的關係。張鐵說他聽母親和父親爭執的時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經被父親扔了出去,扔在江邊,小姨周折了一個多月才回到家。那時他和弟弟二孩還在吃奶。
  這個黑夜成了一大團無法解決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滅敵人的女兒多鶴,還是要消滅張儉為她伸張不平。不單為多鶴,也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裏,兩手捧著被櫻桃酒膨脹起來,又被夜晚涼意冷縮的頭顱。小石啊小石。那個跟他一塊進工廠,帶給他許多歡笑的猴子,那個為了給他歡笑,寧可不顧自己廉恥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車站時,對張儉和小環如同托孤那樣淚眼漣漣地拜托。結果呢,張儉把石家的獨苗齊根斬斷。張儉開了那麽多年的吊車,從來沒讓吊的東西脫過鉤,偏偏脫鉤就發生在小石走過的那一刻?
  小彭但願自己在場,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從火車軌道上拉下來一樣。
  小彭在腦子裏一遍一遍看著小石怎樣跳上鐵軌,把蒙頭轉向朝錯誤方向跑的自己拉回來。小石這一拉,拉回來了一個鋼廠新領導彭主任。
  小彭想著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爭奪多鶴,還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為了多鶴多少次明裏暗裏詛咒過他。
  結果讓他遭了張儉的暗算。難道還不是明擺著的暗算嗎?偏偏發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時候。
  這是一件命案。張儉這個凶手,居然還耽在法網之外,上班領工錢,下班賞鴿子,出門是工人階級,進門是倆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點多鍾睡著了。早晨有人進來送開水,看見彭主任睡在沙發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點鍾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著中央、省裏、市裏、廠裏的一大摞文件,心裏說:“小石,你兄弟對不住你。”
  他把軍代表請到自己辦公室,關嚴了門,跟他談起一個叫石惠財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個叫張儉的吊車工的曆史。
  張儉在吊車上看見車間的軍代表走在前,幾個警察走在後,走到了車間主任身邊。是車間主任下意識的那個轉身讓張儉警覺的。他們剛和車間主任說了幾句什麽話,車間主任彈簧一樣向後上方看去。也就是說,是往吊車的位置看去。
  車間主任走到吊車下,向張儉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麽,慌忙地向一邊退。
  已經夠了。夠他判斷什麽臨頭了。他停了吊車,喘了口氣,廠房的頂就在他的頭頂,下麵的人和物都很小。他從來沒看到前方的鐵軌是怎樣繞在一起,又怎樣繞出各自的頭,分頭延伸,這一刹那都看清了。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個位置看那些鐵軌,看廠房頂部,看吊車下的人。車間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陰謀,把他也砸成第二個小石。
  張儉下來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非常懼怕。他走在幾個公安人員前麵,看著一向和藹的軍代表的背影,心裏對自己說:我是清白無辜的,我能把事情講清楚,一旦講清了,事情就都過去了。他馬上發現,正因為他對“講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懼怕。
  他們把他帶進更衣室,讓他把所有東西從自己的儲衣櫃裏取出來,取幹淨,然後交出鎖和鑰匙。有兩個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見這情形,把帽簷拉低,從他們旁邊溜過去。他把櫃子裏的一雙木拖板、一個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換洗衣服拿出來。假如他們不讓他回家,直接拘留,這些東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說:關不了多久,我會把事情從頭到尾講出來,講清楚——從多鶴被買進家門那天開始。我們是一個平常百姓的家庭,父親是老工人,隻想救救一條快要餓死的性命。難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該救,讓她去餓死嗎?我們附近屯子裏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張家一家,很多人把這些快餓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們可以去我們安平鎮調查……
  張儉把鑰匙和鎖交給車間主任時,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懼怕。等他清理完櫃子,他的手似乎對他們沒用了,一個鐵銬上來,把它們銬在了一塊兒。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幹訓宿舍。因為真正的拘留所不夠用。幹訓隊在城市的另一頭,張儉記得和多鶴熱戀的時候曾經來過這一帶。宿舍是簡易房,磚牆的縫隙長著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鋪著磚。一走上去,地麵跟著腳板動。窗子是十足的鐵窗,釘著鋼板廠裁下的廢鋼條,一條胳膊也別想伸出去。
  第一天張儉坐在自己鋪席上熟悉著環境,心裏對每一個可能的提問都振振有詞。他寡言大半輩子,是懶得爭辯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審開始。他被押解著穿過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著窗能看到每個屋都是六七個人合囚。突然他一轉念,想到為什麽人家有六七個獄友,自己卻單獨囚著,說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輕。那麽就是太重,他們把他當死囚囚著。小石的那條命是非得要他償了。所有希望刹那間破滅。沒了希望,他成了一條大膽的好漢。
  幾隻黃鸝落在樹上,你叫一聲它叫一聲。那些幽會多鶴躺在他懷裏,兩人聽過各種鳥叫。這輩子再也沒有跟她一塊兒聽鳥叫的時候了。
  審訊室也是臨時的,一頭的牆麵,靠著一個側翻起來的乒乓球桌。審訊者三十來歲,張儉進來的時候他在讀案卷,頭也不抬地說:“坐那裏。”
  指的是他桌子對過的長板凳。


  “問你的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回答。”審訊者說,“因為我們對你的情況已經了如指掌。”他還在讀那一摞案卷。
  張儉一聲不吭。他的一生雖然過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幾樁事,還至於這麽用功去讀?
  審訊者終於抬起臉。這張臉竟有點像小石,比小石大兩號而已。你覺得他坐在這樣的桌子後麵是他自己在找樂子。他沒有鐵麵無私、執法如山的樣子,反而讓張儉剛抓住的自我感覺又失去了。這不會是個業餘審訊吧?這年頭業餘的人物很多:業餘廠長、業餘車間主任、業餘戰士、業餘演出隊,都是些外行們做起了他們夢寐以求的事。張儉覺得業餘是比較可怕的東西,它的自我彌補是把一切做得更過火,因此更業餘。
  “你出生在哪裏?”
  “黑龍江省,虎頭鎮。”
  “……就完了?”
  張儉的沉默是期待他開導,“就完了’”是什麽意思?
  “虎頭鎮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還是沉默地等待對方啟蒙。難道不清楚?請問你想要我們家的門牌號?街坊姓名?
  “虎頭鎮是日本鬼子比中國人還多的鎮子。這一點你為什麽不主動交代?”
  他覺得他更張不開口了。首先他沒數過虎頭鎮的日本人口和中國人口,其次他剛剛兩歲父親就被調到了安平鎮。假如審訊者用功讀了卷宗,應該知道他離開虎頭鎮時的歲數。
  “你父親是偽滿職工?”
  “我父親……”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張儉決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標榜的工人階級出身是冒牌的!”
  “舊滿洲的鐵路工人有幾千,你都說他們是冒牌工人階級?”張儉發現自己原來十分伶牙俐齒,一下子把該說的說了,免得說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這麽說吧。”他倒不急眼,挺高興有個吵嘴扯皮的對象。 “那李玉和呢?”
  “誰?”
  “《紅燈記》裏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共產黨員。地下共產黨員不一樣,國民黨高官裏還有地下共產黨員呢。”
  張儉又沉默了,看來他要從張站長那一代的開始否定他張儉。這很有可能,他也許會追認張站長為日本走狗。
  “你們搬到了安平鎮之後,和日本人有沒有密切來往?”
  “沒有。”
  “我可以馬上指出你在撒謊。”
  張儉想,果然是業餘的。
  “你父親在抗戰以後窩藏在家裏的女人竹內多鶴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們的關係算不算密切?”
  “她當時隻有十六歲……”
  “隻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問你一次,你們家窩藏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這二十多年裏,到底幹了些什麽對中國人有害的事情?”
  “她沒有幹過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為什麽隱瞞她的身份?我們在東北調查過,確實有一些農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結婚生孩子。不過他們沒有隱瞞真相。當年東北解放的時候,就有肅清、懲處和日本間諜的組織,他們都在那裏備了案。隻有極個別的人沒有備案。不備案,隻能說明居心不良。你為什麽把這個竹內多鶴帶到鞍山,又帶到這裏,一直隱瞞她的身份?”
  張儉想,這一瞞,的確是令人生疑的。當初父母隻想平息小環,隻想瞞住張家一夫兩妻的事實,而開始了一場彌天大謊。多鶴為張家生了三個孩子,名副其實的一夫二妻關係就更得靠謊言隱瞞下去。新社會的新工人張儉怎麽能背負重婚的罪責?何況三個成年人三個孩子早就過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斷骨頭連著筋了。不隱瞞,最慘的肯定是多鶴,無論怎樣把她從張家擇開,她都是最慘的,因為她要和她親生的三個孩子分開。而和三孩子分開,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開了。
  “竹內多鶴去鋼廠刻字,是你介紹的嗎?”審訊者問道。
  “是。”
  “假冒中國人朱多鶴,混進中國的國防重地,就是這個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隱姓埋名隱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許是不該隱姓埋名、瞞天過海。從一開始就不該瞞。讓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這孩子變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緣,就向安平鎮所有人隱瞞,撒謊。難道他們到鞍山不是想進一步隱瞞嗎?難道他們拖著多鶴一塊兒走,不是想讓她繼續生養,續上張家的香火嗎?他們想一勞永逸地隱瞞,才從東北搬到江南。他們拖著多鶴一道南遷,也出於良心的不安,因為他們不想讓這個苦命的日本女子由於他們而更苦命。感謝這場審訊,它讓他好好地把自己審明白了。他對於多鶴,是有罪的。
  “其實懷疑竹內多鶴的人並不少。那個石惠財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內多鶴當麵對質過?”
  “沒有。”
  “我有鐵的證據。”
  張儉知道,證據來自誰。無非是兩個人,一個是小彭,一個是大孩張鐵。小石過去肯定跟小彭談過什麽,張鐵或許從家長們的爭吵裏判斷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沒用,我有證據。石惠財跟竹內多鶴私下對質過。現在我問你,是給你機會,不要自取滅亡。” “他倆對質的時候,我在場嗎?”
  審訊者一愣。一會兒,他恍悟過來,說:“據說你不在場。”
  “我不在場,我怎麽知道他倆對質過?”
  審訊者又來了個停頓,然後他說:“你比我們想得狡猾多了。竹內多鶴事後告訴了你。她是你的姘頭,什麽不能睡在枕頭上告訴你?”
  張儉想他的一貫沉默正是讓這類人逼的。這類人的話講著講著就不要體麵,不成體統。
  “因此,你就決心殺人滅口。”
  張儉不做聲。爭辯不爭辯一個毬樣。

“你決定跟石惠財上同一個夜班的時候行凶殺了他,對不對?”張儉不反應,扯皮扯不起來不刺激,審訊者很不甘心。這就像吃了瀉藥的肚子,一路毫無阻力地瀉下來,缺乏大小腸子廝殺一團、最後一陣陣痙攣帶來的戰栗的快感。“你掐準了時間,等待大多數人都吃夜餐的時候下手,是不是?”
  張儉這一瞬間明白那些跳高爐的、上後山坡吊頸的都是怎樣想通的。他們是經曆了一連串皮肉麻煩和精神麻煩才想通的,張儉卻這麽快就想通了這個道理。給他們省事,也給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給自己省事。看看那張乒乓球台子,一個人打過去,抽得再狠,沒人抽回來,台子就得靠邊豎起來,遊戲就得收攤。
  “你必須回答問題!”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個空球。
  張儉半睜的駱駝眼看著他心目中的遠方。
  “那你默認你的罪行嘍?”
  “什麽罪行?”
  “你殺害石惠財以達到滅口目的的罪行。”
  “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石惠財不是你殺害的?”
  “當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對不對?”
  他又鑽進了沉默的甲殼。
  “你算好時間,正好跟石惠財上同一個夜班,對不對?”
  他的眼簾又合上一點。虛掉這個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現實吧。原來自己從小愛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虛化。這樣好,這樣就看不清那四條桌腿後的人腿,一條抖完抖另一條。這樣一個由不安分的腿組成的世界還是虛化成一片灰色比較好。多鶴在多年前的一個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邊過日本的“0bon”,點起紙燈籠,接她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過節。可她不能接他們回張家,就在塘邊上搭起一個和張儉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擺著酒和飯團的草棚。棚子是從農民那裏買的蘆席紮的。也許明年,她接回家的親人裏有張儉。他已經成功地錯過了審訊者一連串提問。這場業餘審訊的遊戲該收攤了吧?
  
  第十三章
  
  最後一次得到張儉的消息是十一月底。來了個通知要小環把棉衣準備好,送到廠裏。還要一雙護膝。小環和多鶴討論:“護膝幹啥用?他沒有老寒腿呀。”
  其實小環沒有特別絕望,哭過之後,她馬上勸哭不出來隻渾身打顫的多鶴:這年頭誰家沒有個被關起來的人?這樓上就有兩個人被關了,又放出來了。她發現被關進去的人比關別人的人善良,她也發現關進去又放出來的人都有所長進,人品、做派都改進不少。
  小環把一床棉絮重新彈了彈,給張儉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襖,就像他在東北老家穿的。麵子是深藍的,領子上繡著張儉的名字,裏子裏繡了“春美”“張鋼”“小環”“多鶴”的小字。她把棉襖和十個鹹鴨蛋打成一個包袱,用張儉的自行車推到廠保衛科。
  她擱下東西,找到了正在刻鋼板的大孩張鐵。
  “你來幹啥?”張鐵問。
  小環二話不說,揪起他一條胳膊便從椅子上拖起來。張鐵“唉唉唉”地叫,小環拳頭和腳都上來了。每次她來給張儉送東西,叫大孩帶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絕。這次她例外,打一陣說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來。上來拉的人感覺這女人長了不止一雙手一雙腳,左邊右邊的人拉住她,她兒子肩上、屁股上照樣不斷地挨拳腳。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來了。
  “怎麽在革委會辦公樓裏打人呢?”彭主任說。
  “我打我兒子!等我喘口氣,我還得打我孫子!”小環微腫的眼泡飽滿一束光芒,向小彭橫射過來。
  “有話好說嘛。”小彭幹巴巴地說。
  小環攏攏頭發,掏出一個鐵質煙盒,打開,裏麵的煙絲一頭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從煙蒂裏剝出來的。她又恢複抽煙袋鍋了,她一麵往煙鍋裏摁煙絲,一麵大聲宣講起來。
  “都聽著,冤枉好人張儉的下流坯子們: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裏,小石本來上的是小夜班,他臨時跟人調換成了大夜班。張儉是咋預謀的?那天夜裏,廠裏自己發電,電力不足,關了兩盞大燈,從吊車上,咋看得清下頭走的是貓是狗?你們別當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調查調查,咱也會找證人!”
  小彭毫無表情地看著小環。小環一會兒一個媚笑,一會兒一個獰笑,一會兒一個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個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納進去。句號總是小彭的鼻尖、額頭、嘴唇、大大的喉結。人們頓時明白,讓眼睛很大的人瞪著不叫瞪,讓她這雙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這兒喊不了冤,我喊到市裏,喊到省裏!讓毛主席聽俺們喊冤去!”小環一邊說,一邊把煙灰磕在原來就很肮髒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個時髦事兒。咱也能成立個揭老底司令部!”小環說,眼睛在眾多麵孔上拉出一整條句子,句點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臉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戀愛,玩命追求日本婆兒嗎?就是沒追上,急紅了眼,急得鬧革命來了,當司令來啦!”
  小彭眼光一散,馬上被小環看見。眾多麵孔已經你看我我看你了,他們聽出小環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總是難為情的。
  “別想賴。你賴得掉,見不得人的地方長的記號呢,那可賴不掉!”小環是純粹詐他。她看見小彭的臉色更差。真詐著了!
  人們開始哧哧地笑。小環覺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聲了,角兒的精氣神更加提了上來。
  “我們是隱瞞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麽著吧?不隱瞞她早就遭了你們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該受你們禍害?解放軍還優待俘虜、送日本人大烙餅吃呢!我把你們瞞住了,你們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著你們……”她走了幾步,回過頭,“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紅豆糯米團子,你來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環向樓梯口走,感覺她脊梁上一團冰冷,那是張鐵厭惡的絕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兒子眼裏做女小醜。她要讓人知道,張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隨他們宰割。小彭下刀的時候,心裏也該打打鼓。

她走到廠部大樓的院子,看見一根鐵絲上搭著一溜毛巾,一端印著“招待所”幾個紅字。紅字剪下去還是挺好的毛巾。家裏掙錢的人進了監獄,好幾個月都吃寡飯,沒有油鹽醬醋,更吃不起葷。能順手撈到什麽就趕緊撈,缺毛巾的一天也不會遠了。
  她從鐵絲下麵鑽過,懷裏就抱著六塊毛巾了。她一麵飛快地走,一麵飛快地折疊毛巾,又飛快地把它們壓在她攏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竅門是千萬別回頭東張西望,假如有人看見你動作可疑,你東張西望也補救不了什麽。她得無中生有、一分錢不花地吃、喝、穿、戴,這不容易,但費點事也辦得到。夏天的時候,她出廠子大門可就不走正路了,沿著鐵道走出去,兩頭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莧菜、鋼管菜之類藏進去。田地旁邊常常有水塘,裏麵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實際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閑心采菱角。采夠了蔬菜,她就用頭巾把它們兜起來。四個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鶴的工作和張儉是同時丟的。家裏有資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環。她去過許多地方申請工作:冰棒廠、熟食廠、屠宰廠、醬油釀造廠,都讓她等通知,卻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這些工廠申請工作,因為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廠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廠總有豬下水,熟食廠更不用說了。小環腰細,偷幾節香腸,一扇豬肺,塞進腰裏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環推著自行車從鋼廠往家走,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挎著一筐雞蛋走來。她迎上去,仔細挑選雞蛋,一邊跟農家婆滿嘴熱乎話,叫她大妹子,說她好福相。農家婆婆嘎嘎直笑,說她都四十九了。小環心裏一驚,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個雞蛋,小環一摸口袋,說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沒帶錢包,可惜了她花的這點挑雞蛋的工夫!農家婆說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說不定以後還有緣見麵。她正要挎著筐子離開,小環從衣服下拿出六條毛巾,上麵印著紅牡丹、臭蟲血、“招待所。
  “這都是好棉紗。你摸摸,厚吧?”
  農家婆不明白小環的意思,手被她拿過去,摸了摸毛巾,趕緊答應:“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緣,送你兩條!”
  農家婆更不懂她了,臉要笑不笑。
  “比你們鄉下供銷社買的好多了,蓋在枕頭上,又進一回洞房似的!”小環把毛巾塞進她手裏。
  農家婆說怎麽能無功受祿!小環說她工作的地方老是處理毛巾,稍微洗兩水就處理了,不值什麽,就是覺得攀個老姐妹不容易。小環說了就起身告別,走了兩步,農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別一頭熱乎,她也得送小環點什麽。雞蛋是自家養的雞下的,也不值什麽,她說就把小環剛才挑的那六個雞蛋做順手禮吧。
  “哎喲,那我不成了跟你換東西了嗎?”
  農家婆說換東西不正是禮尚往來嗎?她把那六個大而光鮮的雞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環拿走。小環埋怨似的斜著眼、撅起嘴,一邊慢吞吞蹲下。農家婆請她告訴她,毛巾上三個紅字是說的什麽。說的是“鬧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時興字!
  小環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來就看出這是個一字不識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農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鋪到床上,別人告訴她那三個紅字是“招待所”,她一定會想,原來那個老妹子也一個大字不識。
  她用頭巾兜著雞蛋,係在車把上,步子邁得秀氣之極。馬路上盡是麻子坑,柏油早給車輪滾走、給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著革命。自行車不斷蹦上蹦下,她覺得自己的心比蛋殼還脆還薄,得提著它走。她已經不記得家裏多久沒吃過雞蛋了。張儉的工資停發後,她第一次下決心好好學會過日子。但存折上本來就不多的錢還是很快花完了。她覺得自己一拿到錢就是個蠢蛋,沒錢的日子她反而過得特別聰明。她用張儉攢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線手套跟農民換米換麵。工廠裏多年以來發的勞保肥皂省了兩紙箱,都幹得開了裂。這年頭肥皂緊缺,一箱子肥皂換的玉米麵夠吃兩個月。
  在所有東西賣完、換完之前,張儉的冤案就該昭雪了,要是沒昭雪她也該找到工作了。路總不該走絕吧?連多鶴那個村子的人逃難逃得東南西北全是絕路了,還不是活出個多鶴來嗎? 她身邊一輛輛自行車擦過,下班工人們出來了。遠不像過去那樣鐵流破閘的大氣魄,現在上班的人不到過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來了,一些人在看別人。車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當當、咣當當”地走,一個坑蹦三蹦,聲音破破爛爛。
  她得不斷地吆喝,讓別人躲開她。六個雞蛋能做六鍋麵鹵子。田裏有野黃花菜,正是吃的時節,跟雞蛋花做鹵子就過小年了。二孩可以悶聲不響地吃三大碗。眼下隻有他一個孩子,兩個女人都半餓著盡他吃。張儉被押進去之前,大孩回家來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個走錯了門的陌生人。他進了家就往屋裏闖,兩腳爛泥留了一溜黃顏色腳印。他後麵還有兩個陪他來的小青年。小環那時還不知道他鐵了心要跟家裏斷絕關係,一見他的樣兒就嚷嚷:小祖宗你怎麽不脫鞋呀?他就像從來不知道這個家多年的規矩似的,大屋踐踏完又去踐踏小屋。多鶴低頭看看過道的一串黃泥腳印,什麽也不說,就去找襪子。她從櫃子裏翻出一雙雪白的、疊得平展無比的襪子,走到過道,張鐵已經把自己的衣服翻出來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給我出來,把鞋脫了!”小環揪著他,把他拖到門口。兩個陪大孩來的人見勢不妙,退到了門外。
  他坐在那張凳子上——張家人換鞋坐的那張矮腿長板凳。
  “脫!”小環說。
  “我不!”他身後的兩個小青年站在打開的門口,向裏張望。
  “敢!”
  “我不是沒脫嗎?我怎麽不敢?”張鐵把一隻泥糊糊的鞋蹺上來,蹺成二郎腿,晃悠給小環看。
  “那你就在那坐著。你往屋裏走一步,試試!”小環順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遞給我!我稀罕進去?!”
  “你要去哪兒?”
  “外麵!”

“你不跟我講清楚,一根針也別想從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張鐵剛從凳子上站起,小環的笤帚把子就舉起來了。
  “脫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腳。
  “偏不!”
  這時多鶴上來解圍了。她走到大孩麵前,膝蓋一屈,跪得團團圓圓。她翹起其他的手指,隻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滿了泥的鞋帶。小環正想說別伺候他,讓他自己脫,張鐵已經出腳了。那腳往回稍微一縮,“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鶴的胸口。
  小環記得那天多鶴在衣服外麵罩了條白圍裙,頭上戴了條白頭巾。張鐵的四十三碼的回力球鞋底,馬上印在白圍裙上。張鐵的紅衛兵籃球隊每半年發給他一雙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別說下雨在泥水裏穿了。多鶴的白圍裙剛剛做好,從縫紉機上收了針腳,正戴著打算去廚房,張儉回來了。好像一切都為張鐵的一腳準備好了。
  她還記得多鶴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實那個四十三碼的鞋印挺淺挺淡的,但多鶴用手撣了幾下。她已經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了,手還在撣那個鞋印子。
  小環不記得的是她自己的反應。她的雞毛撣子是不是打著張鐵了,張鐵護著自己的臉沒有。她一點也記不清張鐵怎麽出的門。半小時後她才發現他什麽也沒拿。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多鶴總是含著胸。她一麵勸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見識,一麵給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個上午,張儉被人從廠裏帶走了。
  從張鐵和張儉從家裏消失之後,多鶴更安靜了。小環發現她隻要是獨自一人時,就那樣微微含著胸。好像接下去還有一腳不知什麽時候踢過來,她已經在躲閃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腳留下的傷一直不愈,她必須小心地繞開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樣,隻要多鶴以為沒人看她、她可以放鬆無形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姿勢。它讓她一下上了好些歲數。
  小環總想開導她:張儉純屬冤案,不會在裏麵蹲長的。但多鶴什麽都不說。她還是隻跟二孩說話,能說的也就是:吃多些,該換衣了,黑子洗過澡了,襪子補好了,胡琴拉得蠻好。
  二孩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學會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張儉,許多事等別人去發現。問二胡問緊了,他不耐煩地說:“少年宮學的唄!”
  原來他在少年宮就開始學,一直在拉,隻是沒當著家長們拉罷了。二孩似乎也參加什麽組織,叫宣傳隊。這是小環從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發現的。小環懷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麵子,不然說不定也會像丫頭和大孩那樣,心裏對這個家暗懷怨恨。
  小環拿著雞蛋回到家已經六點了。’樓上樓下都是菜下油鍋的熱鬧。她們家的廚房今晚也能熱鬧熱鬧。小環進了門,多鶴又在擦地。
  “別擦了。”小環說。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來。
  “你不怕費力,我怕費水。水又不是不要錢!”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時候聲音不一樣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環明白,水也接到桶裏了,難道把它白白潑出去不叫浪費錢?小環和多鶴眼下就是沒好氣地過日子,沒好氣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讓給對方,沒好氣地勸對方多穿點衣服,別凍死。小環做好了打鹵麵,把桌子擺好,自己開始吃麵條,對仍在擦地的多鶴說:“做好了還要喂你嗎?冷了還得費煤火再熱!”
  多鶴把擦地板用過的水拎進了廁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飯桌邊,端起上麵蓋著雞蛋花和黃花鹵子的麵條,走進了廚房。小環跟著站起來。多鶴在廚房裏就含著胸,上了一大把歲數。她想找個空碗把麵條撥出來,小環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就踏踏實實吃吧!那點豬大油,兩個碗一搗騰,還不夠往瓷上沾的!”
  臥在廚房一角的黑子都聽出小環的沒好氣來,白了她一眼。
  門一響,二孩張鋼進來了。他人沉默動作很響,脫鞋不坐凳子,一隻腳蹬著空氣,屁股靠著門,門被他靠得哐哐響。他的木拖板和別人一樣厚薄、一樣重量,走路卻又急又響,滿屋子跑“蓮花落”。一般他回到家隻講兩句話:“媽1小姨!”然後就要靠別人問他了,並且得反著問,問得他不得不反駁,問答進行得才不那麽吃力。
  “今兒我怎麽聽說你又在學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環問。
  “沒去學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兒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麵放在他麵前。
  “排練呢!都在禮堂裏待著的。”
  假如小環下一句問:“都排練什麽呀?”他肯定懶得回答。所以小環說:“有啥好排的,就那幾個老調調!”
  “新歌!一個軍代表寫的。”
  假如問他:“那什麽時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沒話了。小環於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氣,說:“老排什麽呀,又沒人看你們演出!”
  “誰說的?我們下禮拜在市委大禮堂演,駐軍首長都來看呢!”
  小環用腿頂了一下多鶴的膝蓋,多鶴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環臉上閃閃,又在張鋼臉上閃閃。她們也有很快樂的時刻,就像此刻。小環的意思已經傳遞給多鶴了:“你看,探聽到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倆到市委禮堂看他的好戲去!”
  吃完飯,張鋼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
  “你交飯錢呀?”小環笑嘻嘻地看著折得整整齊齊的鈔票。
  他沒說什麽,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錢多偷點兒,讓人抓住也值!”小環說。
  “宣傳隊的米飯能白吃,菜錢補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發衝冠,衝黑子一招手,一豎一橫兩個黑影子從燈光昏暗的走道離去了。
  多鶴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著小環。小環嘴張了一下,又作罷。還是不跟她翻譯吧,何必弄得兩個女人都於心不忍。頓頓吃白飯、省下菜錢養家活口的小男子漢張鋼讓小環一人愧痛就行了,別再拉上多鶴。可多鶴遲到的理解力趕上來了。她兩眼失神,臉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剛才不該吃那麽一整碗麵條,還竟然澆了一大勺鹵子。


小環第二天一早挎著菜籃子來到自由市場。早上七點鍾之前這裏人最多。人越多對小環越有利。工人家屬們上班前都是這時候買菜。小環的竹籃不大,卻深,是一個木桶的形狀。
  有一年夏天,多鶴自己買了竹子,劈成篾,編了這個形狀古怪的籃子。她手法又密又細,籃子裝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籃子底下擱了什麽,外頭也看不見。她扣了一個搪瓷大碗在籃子裏。幾乎每個買菜的人都這麽做,萬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餡什麽的,臨時找東西盛是來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廠處理雞蛋黃(也不知他們拿滋味大大次於蛋黃的蛋白派什麽用場),一勺一勺舀著賣,沒有碗可就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什麽也碰不上,買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蠶豆,也能邊逛邊剝,剝出的豆直接盛進碗裏。小環晃晃悠悠地逛到一個賣雞蛋的三輪車旁邊。這是禽蛋公司的銷售點,所有的蛋都不保證質量,常常有顧客在車子邊上罵街,說昨天買回去的蛋在碗邊上一磕,磕出一隻垂死的小雞或者小鴨來。碰上個好心情的營業員,他會教給你,把小雞的肚皮撕開,裏麵還能倒出半勺即將轉化成雞下水的蛋黃。營業員常常氣急敗壞,說你早幹什麽去了?不把蛋對著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銷售點四周都是人,都拿著蛋,對著從蘆席棚漏洞透進來的一束束光線,橫過來豎過去地照。蛋多光線少,小環兩個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開,直接走到蘆席棚的破洞跟前,舉著一個雞蛋,讓窟窿聚起的光一點不漏地落在蛋上。這時會有人叫喚:哎,那女的,怎麽把老子的光給擋住了?!她會說,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後就免不了一場舌戰。小環一邊舌戰一邊把雞蛋一個個退回銷售點的大筐裏,其實她在搪瓷碗下麵已經扣住了四五個雞蛋。營業員往她籃子裏瞥一眼,見那裏麵一覽無餘,除了一個印著“光榮勞模”幾個字的白搪瓷碗,什麽也沒有。人們看夠了好戲,在小環挎著古怪的籃子謝幕而去之後,繼續檢驗雞蛋。
  有時她會到熟食攤子邊打獵。國營熟食攤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樣子,招牌後麵幾塊油膩膩的案板,一排長方形盛鹵豬頭肉、鹵心、鹵肝、鹵肺、鹵豆製品的搪瓷盤,一個對誰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盤肉食上蓋一塊原先是白色但現在是醬色的紗布。有人來買東西,胖大嫂在聽到召喚第三遍時會說:“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邊慢慢走過來,一邊說:“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這裏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鍋,愛吃不吃,吃壞肚子不負責。她有個毛病,一做事就東張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麵八方地看。這讓人想起過去她或許是個勞模,對工作熟練得閉上眼睜開眼毫無區別。小環在胖大嫂身邊打獵,說是需要技術不如說是需要魔術。因為胖大嫂東張西望的毛病,小環隻能在她把臉轉向反方向時,手朝紗布下的某塊肉俯衝下來,揪住它,飛快扔進籃子。在她提溜起籃子的同時,得把肉扣進搪瓷碗。籃子裏的搪瓷碗漸漸更換尺寸,越來越大,因為需要它扣在下麵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次小環碰見賣雛雞的,想買幾隻回來養,養大下蛋,於是就把搪瓷碗換成了一個鋁盆。鋁盆的用處太大了,有時一揭開,能從裏麵揭出若幹樣東西:幾頭蒜、一塊薑、四個雞蛋、一隻豬耳朵……
  張鋼演出的這天,小環切了一盤打獵而歸的豬耳朵,包了一包,準備送到後台,給他補補。
  她和多鶴來到市委禮堂門口,看見人群烏煙瘴氣地圍在大門口。演出是軍民聯歡,不要票,跟著單位進場就行。小環跟多鶴不久就混進了場。裏麵亂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飛隔著整整齊齊坐成四縱隊的解放軍打情罵俏,扔糖果、水蘿卜、炒米糕。解放軍們荒腔走調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麵指揮的一個軍人雙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開弓地炒大鍋菜。
  小環見門廳裏有小販賣瓜子,買了兩包,塞一包在多鶴衣兜裏。多鶴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說:“咱兒子孝敬咱們五塊錢,瓜子能吃窮了?”但她心裏一陣羞愧:她又當了一回敗家子——自己到處打獵是容易的嗎?況且兒子連午飯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這點錢,就急不可耐地拿來敗了。
  演出結束後,阿飛流氓們全退場了,戰士們繼續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個矮胖軍人對台上的學生們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麵。小環和多鶴的眼睛一個個盯著找,也沒找到張鋼。
  首長大聲說:“剛才拉二胡領奏的那個是哪個?”讓首長的南方普通話一說,大家聽成了“辣國死喇國?”
  “拉二胡的有幾個?”首長問,“舉手!”
  一下舉起四隻手。一個教師模樣的年輕男子從側幕裏又揪出一隻手來,高高舉起。小環用胳膊肘戳戳多鶴,最後出來的這個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這個!”首長說,“我到後台去看了他!”
  小環轉過臉,對多鶴挑挑眉。
  “唉,我問你,你拉二胡,為什麽要把屁股對著舞台?”首長走到二孩麵前。
  二孩居然跟首長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這麽轉過身,把個屁股朝著他們,像不像話?”首長又問。
  二孩就像老二孩張儉一樣,根本聽不見。
  “我在台下聽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這個小子就這樣拉,拿後腦勺看台上演員跳舞!我問你,你為什麽不看著舞台?”
  首長滿臉興趣,從張鋼左邊轉到右邊,如同在石頭縫裏找蛐蛐。
  “你不會說話呀?”
  小環不由自主地說:“會!他就是不愛說話!”
  台上的學生演員們樂了,都幫張鋼說起話來。這個說張鋼特別封建,台上是女同學跳舞,他就把脊梁朝著她們。那個說:哪個女同學跟他開句玩笑,他就罷奏。一男一女兩個老師出來說張鋼的二胡等於是樂隊指揮,都跟他的節奏走,他罷奏就沒法演出了。所以就由著他用脊梁對舞台。
  首長更加充滿興趣,背著手,仔細研究張鋼。
  小環心裏害怕起來:這首長怎麽像在打二孩什麽主意呀?
  “你還會什麽?”首長問。
  二孩看看首長,點點頭,表示他會的東西很多。首長卻問周圍的學生:“他還會什麽?”


“手風琴、京胡……”男教師說。
  “遊泳、乒乓球。”一個男學生替教師補充。
  “摔跤。”張鋼突然開口,包括首長在內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環坐在下麵,急得跟多鶴說:“不打自招啊!”
  “摔什麽跤?”首長問。
  張鋼臉憋得紫紅,“軍隊有偵察連吧?就像那樣摔跤。”
  首長說:“摔跤好。我們有特務連。哪天找個特務連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張鋼又不說話了。
  首長走到台下還回頭看張鋼,一麵自己跟自己笑。小環看著首長和一群軍人們順著過道走出門,跟多鶴說:“臭小子!首長要是記性好,真找個人來跟他比試,他還不給摔碎了!”
  張鋼那天晚上跟母親、小姨一塊兒回家,一路都鬧脾氣。怪她們不請自來,偷看他演出。這回輪到小環不吱聲了。她得逞了,用不著吱聲。她在納悶:人們遇到災禍時都覺得過不下去了,可過了一陣發現,也就那麽回事,還得往下過。張儉剛被關起來的時候,她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像今天這樣樂了。
  那位首長是軍管會主任,人們叫他郝師長,記憶好得出奇。一個多月後,還真從特務連找了兩個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紅衛兵宣傳隊找到了張鋼。摔跤比賽在新年前一個傍晚舉行。師長讓人把他家樓下的空地墊了一層暄土,他趴在二樓欄杆上觀陣。
  第一個擒拿手剛跟張鋼過了幾個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賽。他說張鋼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亂打架。
  首長擺擺手,讓第二個擒拿手上。這人臉長個兒大,軍帽簷本來就歪了,一上場他把帽簷拉到腦勺上。張鋼叉著腿,一動不動看著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個頭擒拿手也不攻,一點點向張鋼左邊移,張鋼跟著移,十五歲的男孩,額頭上堆起一摞皺褶。大個頭開始向右邊移,張鋼也跟著移。隻是比他動作小、穩。
  師長的夫人從屋裏走到陽台上,看一眼樓下大聲說:“喲這幹什麽呀?”
  大個頭擒拿手馬上往樓上瞟一眼。張鋼一動不動,就像沒聽見。
  大個頭不耐煩了,撲了上來。他腿力特好,張鋼攻下三路沒掀倒他。張鋼很快又跟大個頭陷入了亂打架。結果是大個頭勝兩局,張鋼勝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贏了,”師長說,“他亂打架打跑一個,剩下的體力還贏了一局。再說你們說他基本步法不會,他基本步法不會還把你們打成這樣,會了還有你們活的?”師長給張鋼鼓起掌來。
  張鋼不動,也沒表情。他覺得大個頭是險勝,他如果不跟他耗那麽多體力,說不定能贏。
  “知道小鬼為什麽能贏你們嗎?”首長問樓下比武的和觀戰的,“他專注,你們有沒有看見他有多專注?眼睛能把石頭都看出個洞來!”
  首長夫人樂嗬嗬地搭腔:“我看這小鬼長得挺俊的,要是我沒兒子,我就認他做幹兒子!”
  下麵看熱鬧的人起哄:“有兒子就不能認他做幹兒子了?”
  “那得問人家爸媽答應不。小鬼,留下吃晚飯。啊?”
  張鋼搖搖頭。
  首長還沒評說完這場格鬥,他指著張鋼說:“並且,小鬼打得見風格。剛才我這口子大聲咋唬,他的對手走了神,那是他進攻的時機,他放過了,因為他不願意在對手沒準備好的情況下,投機取巧勝他。”
  首長夫人沒留住張鋼,似乎更加慈愛起來,又是留電話又是留地址,叫張鋼有任何困難一定要找她。她是來這個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師部原址,離這個城市幾百公裏,幾個孩子都當了兵。她把張鋼送到馬路上,才跟他告別。
  張鋼後來聽說首長夫人去了紅衛兵宣傳隊,但張鋼已經被紅衛兵宣傳隊開除了。人們知道了張鋼的父親被判了死緩,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審大會在市體育場開,小環瞞著多鶴,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緩的人有三大排,小環坐得靠後,隻能看見張儉的影子。春節和其他重大節日之前,總要湊出一大批人來殺。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進了卡車,全市遊街之後就上刑場。張儉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個。小環兩手掐緊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從這個噩夢裏掐醒。小時她做過類似的噩夢,日本人綁著父親或大哥去殺了,她就這樣哭不出聲喊不出聲地看著。
  念到張儉的判決時,她聽不見了,隻聽見什麽東西呼嗵呼嗵地從喉口往下落,然後她發現那重重地從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頭還是嘴唇。
  從張儉被關進去到現在,差一點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沒見過他,他的頭發從黑毛栗子變成了白毛栗子——監獄剃的光頭剛剛長了寸把長。大概是人手不夠,也沒在公審大會前再給他們推光頭。幾十年前,頂著黑毛栗子腦殼的張儉是個多讓女人疼的後生!媒人離去後,朱小環大膽皮厚,寫了張小條讓人偷偷捎給張儉,讓他跟她見個麵,她要量量他的腳,給他做雙鞋。那時還是張二孩的張儉卻和鎮上兩個小夥子一塊兒來了。正像小環自己也帶了姐姐一塊赴約一樣,人一多大家都能發人來瘋,正經不正經的話都好說。張二孩一句話沒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賬的時候,發現他早早已經把賬付了。揭掉小環的紅蓋頭那一瞬,小環想到自己跟這個嘴含金子一樣怕開口的男子張二孩一定會白頭偕老。
  小環覺得張儉緩刑的兩年,她會很忙,她會踏破鐵鞋去找那個伸冤的地方。張二孩揭開了她的紅蓋頭,她心裏默默許了他一個白頭偕老的願。她不能許他不算數的願。
  小環擠到體育場舞台的下麵,那裏正從台上下貨似的搬下雙膝癱軟、麵無人色的犯人。張儉的臉色比別人暗,但膝蓋和腿也像是死的,什麽好漢在這場合說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環沒有大聲哭喊,她怕張儉還要分心來安慰他。她叫了一聲:“二孩!”她有許多年沒叫他這乳名了。張儉抬起頭,她的節製讓他立刻哭了起來。她又成了那個常常擼他頭發的老姐,說:“哭啥?忍著點,啊?老邱都放出來了!”
  老邱是對麵樓上的鄰居。判進去的罪名是國民黨軍統特務,手上沾滿地下共產黨員的鮮血。本來判的也是死緩,但不知怎麽一來就出獄了。 小環跟著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動,隔著三層全副武裝的警察跟張儉說話,說家裏個個都好:多鶴好,張鐵、張鋼、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們問候。張儉平靜了許多,不斷點頭。因為犯人們的手銬腳鐐很沉重,也礙手礙腳。上卡車就真成了一堆貨物,由警察們搬,這就給小環留下更長的喊話時間。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進勞改隊就能探監!”
  “他爸,丫頭來信說她找了個對象,列車員。她上月給家寄了錢,你放心,啊……”
  “他爸,家裏都好著呢,春節我再給你捎條新棉褲……”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話還能穿過一大團黃色塵煙,進入已經看不見的卡車上的張儉的耳朵,她才收住聲音。她大聲撒了一大串謊,這時哭起來。日子若像謊言一樣就美死了。沒人通知她什麽時候探監。丫頭信上說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死了老婆的列車員,但她從來沒寄過什麽錢。隻有新棉褲或許能兌現,她無論偷、搶都得弄到幾尺新布。現在她明白護膝有多大用處:整天跪著把膝蓋都跪碎了。棉褲的膝蓋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從市體育場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車的路程。車票要一毛錢。小環去的時候沒有買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員櫃台前,像那種口袋裏揣月票已揣了半輩子的女工。回去的時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車,等她意識到,一半路程已經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長些,晚些把另一套謊言講給多鶴和二孩聽。
  二孩從整天野在外麵到整天不出門。學校複課很久了,他去上了幾天課就被學校送回來了:他在學校挨著個兒打同學。老師說父親判死緩是事實,同學們喊兩聲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學團結起來才終於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兩個月前,他拿著戶口本出去,回來得了個“自願上山下鄉”的大紅獎狀。春節一過,張鋼就要不吃戶口本上的糧,去淮北當農民。看上去隻有十二歲的小農民。
  小環從體育場回到家,二孩還沒起床。她自語:也不知這睡的是哪一覺,是昨晚上那覺還是中午這覺。他一動不動,頭上捂著枕巾。收音機倒是開著,沙沙沙地播放著本市的節目:毛主席某條最新指示在某某廠如何掀起貫徹的熱潮。小環突然意識到什麽,走過去揭開那條枕巾,下麵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張臉。他顯然聽到審判大會對父親的審判。
  小環趕緊起身,看看陽台,又到大屋和廚房看看。到處都沒有多鶴。多鶴也聽到收音機裏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兒了?”她隔著枕巾問道。
  二孩在枕巾下麵一動不動,一氣不吭。
  “她也聽到廣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麵的確像是一個兒童烈士。
  小環又推開廁所門,那個擦地板盛水的鐵皮桶裏盛的是半渾的水——洗過一家人的臉、又洗過一家人的腳、再洗過一家人當天的棉襪子的水。看不出多鶴的任何非常行跡。那是什麽讓小環心裏惴惴的?
  這時黑子在門外嗚嗚地尖聲叫門,小環把它放進來。自從二孩不出家門,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鶴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時間越長。小環曾經有許多朋友,到哪裏都有親的熱的,現在她雖然還是過去那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在樓道上、樓梯上出現。卻連一個真正的鄰居都沒了。偶然碰上一個人跟她說幾句話,小環知道那人轉臉就會告訴其他人:唉唉,朱小環的話讓我套出來了——家裏還吃雞蛋打鹵麵(或者韭菜玉米麵盒子),看來那判刑的過去掙的錢都讓她攢著呢!沒了朋友的小環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蹤溫飽、喜怒哀樂了。偶爾多鶴不出去,讓黑子自己遛自己。看來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渾身冒著熱氣。
  小環看見多鶴常常背出門的花布包掛在牆上。她打開一看,裏麵有一摞零錢,最大鈔是兩角。她注意到陽台上有時會晾曬著一雙帆布手套,那是張儉在廠裏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頭被割破了。她問過多鶴,是不是去撿玻璃賣給廢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個妝,免得走出走進讓鄰居們看見丟張家的人。多鶴也沒好氣地回敬她一句。小環琢磨半天,明白多鶴的意思是:她本來在樓上也不算個人,有什麽人好丟。看著這些零票子,她確定了多鶴遛狗越遛越長的原因。
  下午四點鍾,多鶴還沒回來。她從那堆零鈔裏取了兩張一毛錢,去菜場撈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樓下,她才發現黑子也跟了出來,並且哼哼哼滿嘴狗的語言,不知在告訴她什麽。她說:“你出來幹啥?不是剛瘋跑一天了嗎?”
  黑子哼哼哼地轉頭向坡下左邊一條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還是哼哼哼地往那條路走。她順著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來。小環想,這一家,除了不說話的就是不說人話的,再就是說了人也聽不太懂的。
  她進了菜場看見賣魚的攤子上擺著個大魚頭,跟小豬頭似的,她上去就指著它說:“稱稱!”
  稱下來要六角錢。她隻有兩角。她好話說盡,人家答應她第二天把錢補齊。她拎著魚頭走出門,鼻子一酸,假如張二孩今天從公審會直接給拖去斃了,她不會去買魚頭。煮個好魚頭湯是為了讓全家慶祝張儉沒有被斃。這是多淒慘的慶祝。她破費花這筆錢,也是用魚頭湯哄大家高興,哄大家相信死緩的兩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時,時時都有改判的轉機。她得哄她的兒子張鋼她的妹子多鶴,想開些,怎麽樣都得把日子往下過,往下過該吃魚頭湯還得吃魚頭湯。哪怕張儉今天真從公審會去了法場,他知道這家人沒了他還吃得上魚頭湯,難道不是給他最大的安慰嗎?晚上大家一塊兒喝魚頭湯的時候,她會把謊言告訴多鶴和張鋼:她找到門路替張儉改案子了。過了春節她就會行走起來,盡早把死緩改成無期,一旦成了無期,其實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還是哼哼哼地講它的狗話。小環看看天色,心煩意亂。多鶴撿玻璃撿到這時分,還能看見什麽?手指頭給玻璃劃掉又是一筆醫藥錢!
  等到晚上六點半,魚頭湯燉好了,小環突然覺得她有點懂黑子的狗話了。她把張鋼叫出來,讓黑子在前麵走,她娘兒倆跟在後麵,打了一支手電。出了樓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馬路的那個大坡,在坡底等娘兒倆趕上來,又快步向左轉去。
  他們跟著黑子來到一個半截埋在地下的鐵門。張鋼告訴母親,這是他們中學和另一個中學一塊兒挖的防空洞。另一個門在學校裏麵。
  黑子在鐵門外坐了下來,一副恭候的樣子。小環想,一定是多鶴讓黑子在門口等她,她進去了,沒有出來。小環渾身汗毛乍起,從洞口抓起一塊大鵝卵石。二孩這時不沉默了,他說:“媽,有我和黑子呢!”

三個人從一裏多長的防空洞走出去,洞裏除了糞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麽也沒有。
  “你小姨大概在這裏麵上了廁所,太黑,轉向了。就從那個門出去了。”說完她覺得不對,多鶴是常常轉向,但按她推測的那樣轉了向,就成白癡了。
  “我小姨是不想讓黑子跟她。”
   那她幹什麽去了?約會?這樣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魚頭湯,但是約會……
  她和張鋼跟著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裏很有數。半小時之後,他們來到鋼鐵公司的研究所。院牆有多處塌方,他們從碎磚上走過。黑子停下來,看著兩個人,就差給他們講解情況了。這裏是一座火焚的廢墟,幾個月前三層樓上一個研究室著火了,燒了一整座樓。地麵上不時露出一星一點閃亮,是碎了的實驗瓶子被埋在了磚土下麵。
  小環和張鋼明白黑子為什麽帶他們來此地、要向他們講解而無法講解的是什麽。它給他們指出來,這裏就是多鶴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鶴的手指頭無端端地包著紗布、橡皮膏,黑子讓他們終於明白了原委。
  他們接著讓黑子當向導。黑子這次把他們帶到半山坡。幾年前山上就開始挖一個容納幾十萬人的防空洞,炸出來的石頭堆積成另一座山,凹處積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誰都沒料到此地會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張鋼往池塘裏扔了塊石頭,兩人都聽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帶他們從這塊石頭跨到那塊石頭,最後來到一塊十分平整的石頭上,它從石堆裏伸出來,懸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頭上坐下來,回過頭看著小環和張鋼。兩人走過來。從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見池塘的中心。現在那裏映著一顆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鶴來這裏,要麽驢唇不對馬嘴地交談,要麽是無言對無言。那麽多鶴是不是用防空洞擺脫了黑子的跟隨,獨自到這裏來了?水麵非常靜,似乎清澈得一點生命也沒有。手電光亮中,看得見水裏大塊的淺色石頭犬牙交錯,一頭紮下去,腦瓜肯定開瓢。她和張鋼圍著石頭池塘走著,手電筒不時往水裏探照。張儉判死緩的消息讓她想絕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問張鋼,小姨聽了廣播後有什麽反應。張鋼什麽也不知道,公審的廣播在大馬路上獅吼虎嘯,宣傳車開過又是遊街的刑車,方圓幾裏電喇叭傳出的全都是公審大會的口號聲……他的頭捂在被子裏,也是一被窩的口號聲。他不知道小姨怎樣了。他連自己怎樣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撈。小環隻好領著兒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樓下看,張家的燈是暗的,多鶴沒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樓,黑子卻飛似的躥上黑洞洞的樓梯。張鋼明白了,緊跟它一步三階地跑上樓。
  等小環到了家,拉亮燈,灰灰的燈光裏,他們發現多鶴坐在換鞋的板凳上,一隻木拖板,一隻布鞋,不知是要出門還是要進門。
  “找你回家吃晚飯把我腳都走大了!”小環半怨半笑地說。
  她直接係上圍裙進廚房忙去了。魚頭湯很快在鍋裏咕嘟起來。她切了一把從花盆裏捋的香菜,撒在湯麵上,把大鍋抬到了桌上,“別閑著!快給我把那個稻草圈拿來!要不把桌麵燙壞了!”
  多鶴還是一隻腳穿一種鞋,呆坐在那裏。
  二孩跑進廚房,取來墊鐵鍋的稻草圈。
  小環給每人盛了一大碗魚肉和湯,自顧自先吃喝起來。多鶴脫下那隻布鞋,踏進木拖板,也慢慢在桌邊上落了座。過道的燈隻有十瓦,又讓湯的熱氣罩住,三個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小環不必去看清多鶴,她知道她已經把那個可怕的念頭暫時留在了門外。
  她開始告訴兩個在蒸汽中模糊的麵影,她打算如何為張儉伸冤。她的謊話把兩個聽眾全說服了,從他倆喝湯的聲音也能聽出漸漸恢複的味覺和漸漸高漲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湯的時候,小環幹涉了,要他別撐壞了,留下的湯明天可以煮一鍋雜麵“貓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現了一大鍋雜麵“貓耳朵”。小環連自己都沒發現,她不懶的時候是個不錯的當家人,她根本就不會去償還欠魚攤子的四角錢。
  她去派出所鬧來一張營業執照,在居委會樓下擺了個縫紉攤子,替人縫補衣服,也替人裁縫簡單的新衣。她把多鶴帶在身邊,讓她幫著縫縫扣眼、釘釘紐扣。她其實是不放心多鶴獨處,胡思亂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個村的日本鄉親們趕冥界的廟會。
  張鋼在春節後就去淮北插隊了。
  張鐵卻在春節後回到家來。廠革委會正規化了,讓他這樣不夠年齡的誌願者光榮回家。紅衛兵籃球隊也正規化了,一部分給駐軍籃球隊收編,另一部分組成了市少年籃球隊。張鐵做少年籃球隊員已經超齡,軍隊籃球隊又測出他有一雙罕見的大平足,缺乏長遠的培養價值,隻能勸他回學校打打業餘籃球。
  張鐵回家那天,張鋼正要離家。張鐵親熱地叫了他一聲:“二孩!”
  張鋼見他大咧咧穿著破爛無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來,馬上說:“咋不脫鞋呀?”
  張鐵沒聽見似的。
  “脫鞋!”張鋼犯了擰,擋住他哥。
  “脫你個鳥!”張鐵突然翻臉。
  張鋼也翻臉。從此之後張鋼的信裏一字不提張鐵。張鐵在學校和家裏都是一副懷才不遇的清高模樣,持續消瘦,形象持續俊美,後來終於病倒了,一查,他已經肺結核二期。
  從此他常常跟小環說,他這一輩子遺憾太多,最大遺憾是不知從誰那裏遺傳到一雙罕見的大平足。或許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樣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種稻、揚場、趕集、小環想。
  
  第十四章
  
  小環在居委會樓下擺縫紉攤讓女幹部們非常頭疼。她們過去和小環要好,現在她是死緩的媳婦,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從她縫紉機旁邊過。好在小環睡懶覺,每天擺出攤子就要到上午十點了,所以她們可以趁早溜上樓去。
  這天多鶴把一些拚不起來的碎料子和碎線頭掃到一堆。四處找不著簸箕,就上了樓,從樓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還回去。她剛剛拿起簸箕,一個居委會女幹部就大聲喊起來:“怎麽偷東西啊?!”多鶴急得直搖頭。女幹部又說:“怪不得我們這兒老少東西呢!”

小環在樓下聽得清清楚楚,大聲叫喊:“誰偷了我的一匹斜紋呢?我跟我妹子剛去了趟廁所咋就沒了呢?!”她記得那女幹部穿了條嶄新的斜紋呢褲子。
  “朱小環,你少血口噴人!”女幹部從樓上衝下來,手指頭撚著自己上好的斜紋呢褲腿,“這是偷你的嗎?”
  “是不是你心裏明白呀!”小環說,“我買了一匹藍斜紋呢,想做一批褲子去賣的。”
  “你不要誣陷!”女幹部說。
  “我是不是誣陷你心裏有數。”小環就那樣不緊不慢地和她扯,看著女幹部氣得捶胸頓足。從小環兩隻微腫的眼鏡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環自從失去了家屬女幹部這樣上檔次的朋友,很快結交了一群沒檔次的朋友:補鍋的、雞蛋換糧票的、炸炒米花的、掛破鞋遊過街的、擺耗子藥攤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鏡穿拉鏈衫留大鬢角的阿飛們,頑強地不下鄉當知青,也幫小環跑差,一口一個“小環姨”。居委會幹部們想,朱小環墮落成了一個社會渣子的老交際花。
  本來幹部們向省、市公安局詢問,如何處理像竹內多鶴這樣的日本人。省、市都沒有處理過這樣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龍江調查,看當地公安係統怎樣發落那一批被買進中國農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調查結果是所有這批日本女人都在繼續做中國人的兒媳、妻子、母親,繼續幹沉重的中國農活和沉重的家務,似乎找不到比中國農活和中國家務更沉重的懲罰了。隻有一個日本女人和鄰居們吵過架,被打成了日本間諜,懲罰措施還是讓她幹平常的農活、家務,隻不過給了她一個白布袖章,上麵寫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幹部們一直猶豫要不要也做一個白袖章給多鶴,小環和她們翻了臉,她們立刻動手把白袖章做出來,送到小環的縫紉攤子上,白袖章上寫著“日本間諜竹內多鶴”。
  小環看了袖章一眼,對尚未反應過來的多鶴說:“讓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來了,瞧這針腳,我腳丫子都縫得比這強。你就湊合戴吧。”
  多鶴還是不動。
  “要不我給它鑲上荷葉邊兒?”小環正兒八經地說。把白袖章拿在手裏,端詳著,又從地上撿了根藍色布條,比劃來比劃去。“這色兒的荷葉邊兒,咋樣?還湊合?”
  一轉眼工夫,荷葉邊鑲上了。多鶴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環替她別好別針。女幹部們看見,大聲責問荷葉邊是怎麽回事。
  “你們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邊,戴白袖章都鑲荷葉邊兒。”
  “拆下來!”
  “敢。”
  “朱小環,你破壞搗亂!”
  “哪個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說白袖章不能帶荷葉邊兒?你們找出來,我就是搗亂破壞。”
  “像什麽樣子?!”
  “看不慣?湊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幹部宣布,從此朱多鶴必須清掃這個樓的樓梯、辦公室、廁所,一天掃三遍。隻要廁所裏發現一隻蒼蠅一條蛆,多鶴就罪加一等。
  “讓掃就掃吧,”小環說,“就當你是飼養員,天天得掃豬糞。”她說著從縫紉機上抬起眯成兩個彎彎的眼睛。
  多鶴到哪裏,黑子就跟到哪裏,因此小環不怕她受欺負,也不怕她心裏又生出什麽自殺的新點子,黑子隨時會向小環報告。她煩惱的隻有一點:多鶴認認真真、毫不磨洋工地幹活,把廁所真的衝洗得跟自家廁所一樣幹淨。她特意跑到廁所,教多鶴怎樣磨洋工:從廁所的鏤花牆看見女幹部來了,再操起掃帚。她還跟她說:反正居委會的自來水不要錢,一桶一桶水猛潑,掃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時別忘了從廁所拎一桶自來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錢。不久她在自己縫紉機前麵支開幾把折疊椅,一張折疊桌,桌上放一壺炒草籽茶,拉攏居委會女幹部們死看不上眼的社會渣子們,圍聚在一塊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見著旺起來。
  “這茶咋樣?”小環常常這樣問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們一般都捧場。
  “日本茶!”
  “真的?難怪!”
  小環就會把多鶴叫來,說她會做日本飯食。就是沒有紅豆、糯米。第二天,大鬢角的阿飛們就把糯米和紅豆拿來了。小環讓多鶴做了團子,自家吃飽又拿到縫紉攤子上,變成了她請大鬢角們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鬢角們更是偷雞摸狗地把吃的東西送給小環。他們都十七八歲,正是喜歡小環這種嫵媚、能耐、也憋著一肚子“壞”的阿姨的年紀。他們順便也厚待多鶴:“小姨,衝廁所這種事您怎麽能幹?您是國際友人哪!包在我們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飛們都留著長鬢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幫多鶴衝三次廁所。女幹部們不準他們幫敵人贖罪幹髒活,他們便叼著香煙說:“管得著老子嗎?”一天有個女幹部威脅要把多鶴送公安局,阿飛們說:“送啊,以後你家自行車的車胎可不愁沒人紮眼兒了!你家窗子至少兩天換一回新玻璃!還有你家孩子,我們可知道他是哪個學校的。”女幹部又威脅把他們這群阿飛送到公安局,一個大個子阿飛說:“我剛強奸完一個女的,她爬起來跟我說:謝謝,下回見!”
  周圍人全部讓他惡心壞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帶罵。
  多鶴沒有全部聽明白,卻也跟著笑了起來。她想她自己居然從內到外地在笑。幾個月前,她在石頭池邊上坐著的時候,哪裏會想到自己還會這樣破罐子破摔、過一日混一日地仰臉大笑呢?
  幾個月前的那場公審大會確實讓多鶴險些和代浪村的人們到地下相會去了。那天她牽著黑子走在馬路上,滿街是殺人而引發的興奮。興奮像電流一樣充斥著空間,她走過去,都被擊得渾身發麻。大喇叭不厭其煩地念著受刑者的名單,一個個名字在濕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氣裏凝結不散。張儉的名字就凝結在多鶴頭頂、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門口,叫黑子在門口等待。黑子明白,隻要她的手輕輕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進小店買包煙買斤鹹鹽,或到糧店買米買掛麵,都會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會在店門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門口甩掉了黑子後的確走到半山坡的池塘邊。天還是下午的天,灰白的雲層勻稱地鋪到目極處,雲層裏透出白極了的太陽。


她多次和黑子在這裏享受過寧靜,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經用來和孩子們說的語言閑聊。孩子們大了,這種帶乳氣的四不像語言漸漸荒疏了,隻有跟黑子還能講講。講著講著,她似乎就在跟三個孩子們講了。
  這條黑狗聯係著三個人:小彭、二孩、她。那時小彭為了讓二孩高興而買了它。二孩那時的高興不高興小彭多麽看重!因為二孩高興多鶴才會多給小彭幾張笑臉。小彭不會知道,多鶴現在話講得最多的,是和黑子。她看到黑子為她愁死了:黑子看見她心裏打主意要殺自己,最近可沒為她少操心。一個人的徹底絕望是有氣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麽嗅出來了,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她坐在石頭上,看著清澈見底的水。嶙峋的石頭哪一塊都好,都能在她頭衝下一紮的時候幫忙,讓她縮短掙紮的時間。
  她沒有選擇其他的法子,比如上吊、臥軌之類,因為這池塘像代浪村附近的一口塘,也是炸山修鐵路形成的。這口塘進去,就進入了那口塘。
  可惜那時和張儉幽會,防空洞還沒開始建造,沒有這個池塘,不然這裏多幹淨多寧靜。她還是老忘不了那一段好日子,看見一塊景色好的地方就情不自禁想到張儉。想到什麽時候也帶張儉來一次,連那回小彭帶她去的苗圃,她後來做過夢。夢到和張儉去了那片苗圃。
  她坐在池塘邊坐得冷極了。她決定要馬上對自己下手。對自己下手是不難的事,她的民族家庭都在這一刻給她果敢和力量。
  她站起身,忘了這天是幾月幾日。她想不能連自己死的日期也不知道吧?那麽她怎麽會確定張儉會在地下找到她?冥界一定比陽界大,沒有死亡日期大概會像沒有生日一樣找不到戶籍。
  她站在石頭上,終於想到廣播裏公審大會的聲音:這是個禮拜日。好了,多鶴死在一九七。年年初的一個禮拜日。那就是說,她和張儉中斷講話已經有兩年多了?兩年多。因為她上坡時背著沉重的工具包他沒理她,又因為回到家他和小環並肩站在陽台上。她居然沒有跟他和好就要走了,去了冥界還會和好嗎?或許不會了。
  多鶴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頭的堤堰。太險了,她差一點跟他賭著氣就走了。她得想法見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讓她見他的應該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許多重要關係,讓她盡快見他一麵再把今天對自己開了一半的殺戒完成。她對殺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剛才心裏一點不亂,隻因為要去追隨父母和所有親人而急切。
  多鶴從池邊去了鋼廠。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門鎖著。她等了好幾個鍾頭,等回來的不是小彭,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告訴多鶴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鋼廠廠長的房子裏了,但他們並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廠部大樓,找到了“革委會主任辦公室”。所有的門都鎖著,因為是星期天,也因為大家去看死刑犯遊街。她到樓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筆,要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明天會見你。多鶴”
  回到家,小環帶著二孩、黑子也隨後回來了。不知為什麽,吃完小環做的魚頭湯,她慶幸今天沒有跳進池塘。二孩要去淮北,怎麽也該跟孩子過個年,把他送走再結果自己。小環和多鶴最後那次吵架也吵得狠,這樣走了小環一定會認為那次吵架要負部分責任,她不願意小環內疚一輩子。
  她第二天去廠部,“革委會主任辦公室”還是鎖著。一問,說是彭主任去省裏開會了。過了一個月,她再次去,人們又說彭主任去北京開會了。多鶴覺得蹊蹺,到樓下一個僻靜地方等著,不久就見彭主任從樓裏出來,跨進灰色的伏爾加。她趕緊跑上去。她臉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兒躲!撒謊精!
  “你有什麽事?”
  “我要談話!”
  她自己拉開車門,就那樣一隻腳乘著彭主任的車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沒時間。”小彭冷冷地說,“開車吧!”
  多鶴一手抱住司機座位的靠背,腳伸到司機座椅子下鉤牢,車剛趔趄出去五米,多鶴已經給拖在地上。
  車隻好停下來。多鶴還是不起來。她知道隻要她的腳一脫鉤,車就會從她身邊揚長而去。
  小彭怕人看見他和多鶴糾纏,便讓多鶴進到車裏麵來講話。多鶴的殺手鐧就是要讓人看見彭主任的車險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條腿在車裏,身體其餘部分還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隻好答應她到家去談。
  多鶴跟小彭一塊兒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還是單身一人,家跟辦公室一樣,也貼著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擱著各種版本的毛澤東著作和公家的家具。隻剩兩人的時候,彭主任又蛻變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鶴沏了一杯茶,還告訴她是黃山毛峰。
  兩人坐在公家的沙發上,小彭坐在中間長的那個,多鶴坐左邊短的那個。他問她到底有什麽事。她說是彭主任把張儉關進去的,彭主任必須設法讓她見張儉一麵。
  “你這樣講可不公道。”小彭臉色陰暗下來。他明白他這樣的臉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說了一句什麽。
  他稍微用了一下腦筋,才明白她剛才是說他對不對得起張儉,他心裏清楚。
  “哦,我包庇一個罪犯的殺人罪行,就對得起他了?那我怎麽對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鶴不再說話。真相被扭曲得太厲害,她沒什麽可求他的,她隻想見見張儉,像樣地來一番生離死別。她眼淚打在補著補丁的褲腿上,打出響聲來。
  彭主任沉默著,好像在聽她眼淚的聲響。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轉過身:“你還想著他?”
  她瞪起眼睛,這是什麽奇怪的問題?
  他走回原先的沙發前,坐下去,然後拍拍他旁邊的位置:“來,坐這兒來。”
  難道他要把苗圃裏幹了一半的事幹完?假如幹完它他能替她辦事,讓她見張儉一麵,她肯付出這個代價。反正她已經決定要殺死她的這具肉體了。
  她坐到了他身邊。
  他側過臉,帶點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臉。
  “你的父親一定殺過不少中國人吧?”

她說她父親的部隊在南洋。
  “這沒什麽區別,反正是敵人。”
  多鶴沒什麽可說的了。他和她離得很近。
  “假如說,你以為我是為了妒嫉張儉,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們這些女人、跟張儉一樣低。”他說。
  多鶴想,她曾經對他發生的那一場迷戀,差點要成愛情了,就因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你身上有股香氣,”他又是那樣神秘地笑著,“張儉聞出來沒有?”
  她覺得他有點可怕,令她汗毛過風。
  “他沒有聞出來。”他把頭仰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氣。“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邊擺茶水,你的領子後麵敞開著,一股香氣從裏麵飄出來……”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這女人將來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氣讓我……真他姥姥的。後來我就懷疑你和張儉的關係了。”
  他的手指輕輕在她頭發上揉搓。
  “小石也聞不出這股香氣。怎麽會呢?它明明這麽……就是說,這香氣是為我一個人散發的?張儉聞不出,證明他是一頭豬,山豬,吃不了細食兒!你還對他念念不忘!”他轉過臉,神經質地瞪著她,“你對我念念不忘嗎?對我這麽個欣賞你的人,你怎麽不會念念不忘呢?啊?!”
  多鶴想,什麽廢話也沒有,速戰速決把那件事幹了,她不那麽在乎,但要她說她對他“不忘”,她死也說不了。
  但他就等她這句話,像一個渴急了的人等鏽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發外麵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來,向門口衝去。
  “你他媽的跑什麽?”他拾起煙灰缸砸過去。
  煙灰缸碎了,她無恙。
  “我他媽的會跟你上床嗎?我又不是豬,那麽愚蠢!”
  她還是急匆匆地擰門。
  “你聽著,他是被判死緩的犯人,關在哪兒不清楚。我得先去打聽打聽,你聽我信兒!”他在她身後說。
  她已經進了過道,再往前,就是門廳,出了門就安全了。她什麽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準備聽一個瘋人談戀愛。兩年多時間,什麽把他弄瘋的?他不是有權力有地位了嗎?原先那個帶人在樓頂打仗,用工作服幫她圍廁所的孩子王哪兒去了?怎麽是這樣陰氣襲人的一個怪物占領了小彭的軀殼?
  那時小環在居委會樓下擺的縫紉攤生意紅火起來,再後來多鶴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處清掃衝洗,一晃小一年過去了。
  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頭池塘邊的決心,它竟像一場夢似的。小環縫紉機攤子邊的一個女阿飛朋友說,探監,那還不容易?她馬上能找到勞改農場的司務長。司務長的權力其實超過廠長,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隊長打個招呼就行了。小環問這個女阿飛跟司務長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飛當然知道小環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麽。她說司務長倒是想有,她關在裏麵的時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為了小環阿姨,她可以馬上跟他建立“特殊關係”。
  不幾天探監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環給女阿飛的回報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飛褲。阿飛褲前些年是緊包腿的,這些年學了解放軍,又成了大兵的大褲襠。
  這個暑天似乎要把整個城市都煉成鋼了,人在外麵走幾十分鍾就惡心眼花。小環帶著多鶴到處采購,準備探監時帶給張儉的東西。食品緊缺,百貨公司玻璃櫃台裏的蛋糕已經生了黴,但因為各家都缺糕點票,還是沒人能買得到。小環把從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兒搜集到的糕點票全花出去,買了兩斤浮麵上帶著淡淡綠苔的蛋糕。她最滿意的是兩大罐炸醬,裏麵有肉皮、大油、豆腐幹、黃豆,鹽放得狠,所以天再熱它也壞不了。這樣無論吃米飯還是紅薯餅,或者麵條、麵片、稀粥,這炸醬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頭給小環裝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對打了掌的新布鞋。賣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簽。
  晚上小環和多鶴把東西一樣樣裝進包裏,門從外麵開了,進來的是大孩。他滿頭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麵的孩子想找什麽尋開心就在樓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鶴趕緊上去,一邊扶住他一邊問他怎麽回事。他卻一把推開多鶴。
  小環看著大孩。一看他剃過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麽事。前幾天大孩問她家裏拔豬毛的鑷子放在哪裏。她說好多年沒吃過豬蹄兒了,誰還記得鑷子。現在她明白他怎麽解決他濃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兩條不對稱的細線,還留下一條血口子。唇須和鬢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臉整得像個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過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幹淨,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環又是可憐又是惡心他。能想象他怎樣對著鏡子,朝鏡中那個濃眉秀眼、細皮白肉的俊美小夥子咬牙切齒。他那一副天生紅潤的嘴唇給咬白了,咬紫了,最後咬爛了。家裏唯一的那麵小鏡子給掛在廁所水管子上,他對著鏡子揪住自己一頭濃厚得不近情理的黑發,隻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給薅下來。可這是薅不完的。因為還有腿上、胸前,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幹淨。為此他已經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終於,他下決心向自己動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惡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體裏那日本的一半給剔出去,他的刀會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沒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沒有像這個小夥子這樣恨自己恨得對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現在有多可笑,成了寫壞了的筆畫。就是那種被擦了重寫的筆畫,可是又給擦壞了,一連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帶著這樣一張小老奶奶的臉往外跑。換了小環,見到這張臉,也得喊打。
  多鶴拿了紅汞和繃帶。小環費很大勁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體毛。她一邊替他清洗傷口一邊說:“讓他們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讓你掉肉!你要是給打死了咋辦?”
  “死了好!”他拖長聲大喊。
  “那他們可滿意了。”


小環在血紅臉盆裏投毛巾,心裏算了算,他頭上身上的傷一共三個。
  “你有肺病,長這點血容易嗎?‘得費多少肉骨頭湯、多少魚頭湯才補得起來呀?瞧你這樣,這還是頭嗎?鍋裏擱點油,能拿它當肉丸子煎了!”
  “那你該看看他們的頭,讓我給打成啥樣了!”
  “要打也得等我們帶著黑子回來呀,有黑子你就不會給打得那麽難看了,全該他們難看了!”
  給大孩張鐵塗了藥,包上傷口,多鶴拿出兩塊發黴的蛋糕,放在一個小碟上,給大孩端到床邊。
  “我不吃!”大孩說。
  多鶴解釋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過了,上麵的黴斑不會礙事。
  “不會說中國話,別跟我說話!”大孩說。
  小環不動聲色,抽出雞毛撣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兩下,然後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裏。
  “日本人碰過的東西,我不吃!”
  小環拉起多鶴的手走出小屋,猛地關上門。然後衝著門裏麵的張鐵說:“他小姨啊,明天開始做飯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廚房都不進了!小畜牲這會兒不吃日本人碰過的東西?有本事他吃奶那會兒就別嘬日本奶頭子!那時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嬰兒,不也省得我現在給他飯裏下耗子藥嗎?”
  本來還想讓張鐵一塊去探他父親,這一看,小環明白他是不會認他父親的。這年頭不認父親母親是一大時髦,走運的話還能用這六親不認找到工作,入黨升官。二孩去了農村,大孩就有資格留下來,以他大逆不孝在城裏找份工作,以他在家裏對他們小姨的堅決抗日而入黨升官。小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心裏一陣從沒出現過的慘淡。
  第二天她跟多鶴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長途汽車站。上了車天才亮起來。多鶴臉轉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陽下成了一塊塊碎裂的鏡子。她知道多鶴還在為大孩張鐵傷心。
  “這條褲子料子好。”她從布包袱裏抻出一條新褲子的褲腿,“就算他天天幹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載。你摸摸,這叫滌綸卡其,比帆布還經穿。”
  她心滿意足地翻騰起包袱來。自從她開始為張儉準備東西,每天都把攢起來的衣、褲、鞋摸一遍,欣賞一遍。也要多鶴陪她摸,陪她欣賞。她興致很好,常常說完“夠他穿三年五載”才想到他或許沒那三年五載了。但她又想,有沒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載去置辦東西。這年頭事情變得快,幾個月是一個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廠裏貼革委會彭主任的大字報了嗎?大字報上說他是“白磚”(白專),要選塊“紅磚”(紅專)上去坐主任的寶座。
  下一站就是勞改農場了。小環突然大叫:“停車!停下來!”
  司機本能地踩閘,一車子帶雞蛋、鴨蛋、香瓜的販子們都跟著叫:“我這蛋呀!”
  售票員凶神惡煞地說:“鬼叫什麽?!”
  “坐過站了!”小環說。
  “你要去哪裏?”
  小環說的是長途車發車後的第二站。她買的車票就隻能坐兩站。現在她們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員每到一個站就站在車門口查票,省得她在雞蛋、鴨蛋、香瓜上來回跨著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聾了?”售票員二十多歲,拿出祖母訓孫子的口氣。
  “你那一口話俺們不懂!你斷奶也有一陣了,咋還沒學會說人話哩?!”小環站起來,一看就是罵架舍得臉、打架舍得命的東北大嫂。城裏百分之七十是東北人,南方人從來不跟他們正麵交鋒。“叫你停車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機說道。
  小環想,當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還得頂太陽走一大段路。
  “你這車還開回去不?”小環問。
  “當然開回去。”售票員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兒倆再捎回去。”
  “下禮拜幾我們開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員說。
  “那你得把我兩張車票錢還給我!”
  “你跟我到總公司要去。”
  兩人一拉一扯地閑磨牙,車靠站了。小環拉著多鶴下來,使勁捏捏她的手。等車消失在煙塵滾滾的遠處,她笑著說:“省了兩塊錢。我們花兩毛錢坐了這麽遠!”
  勞改農場沒有正式探監的房子。小環和多鶴給帶到犯人的食堂,裏麵擺滿矮腿板凳,是按聽報告的樣子擺的。小環拉著多鶴坐在頭一排的板凳上。不一會兒,一個牙齒暴亂的眼鏡走進來,說他姓趙。小環想起女阿飛介紹的那位司務長就姓趙,馬上從包袱裏抽出一條前門煙。趙司務長問小唐在外麵怎麽樣,小環把女阿飛小唐誇得如花似玉,請趙司務長有空去會會小唐,她做東請他們吃日本飯,喝日本茶。
  趙司務長進來時渾身戒備,很快讓自來熟的小環給放鬆下來,對小環說,這裏講話不方便,他可以讓衛兵把人帶到他辦公室去。小環馬上說:“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話早說完了!”
  趙司務長從沒見過如此活寶的探監家屬,忘了場合,露出暴亂的牙大笑起來。
  小環心裏一把算盤。趙司務長是能幫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絕對不領。要欠他,就欠一筆天大的總賬。
  趙司務長離開後,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押著張儉進來。張儉剛剛穿過陽光強烈的室外,進來站在門邊愣著,顯然一時看不見裏麵迎向他的人是誰。
  “二孩,看你來了!”小環喉嚨給紮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擠出大致歡快的聲音。多鶴卻站在矮腿長凳前麵。不敢確定這個長白頭發的黑瘦身影是張儉。
  “多鶴!”小環回頭叫道,“瞧他結實的!”
  多鶴跨上前一步,突然給他鞠了個躬。她的神情還像是在辨認他的過程中。
  衛兵讓兩個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張儉坐到最後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說話聽不見哪!聽得見——這上頭讀文件,下頭的犯人都聽得見!可這不是讀文件呀!讀不讀文件他都得坐那兒!聽不聽得見都從這時開始掐表!探視時間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後,這兒還得開午飯,飯後讀文件!

小環和多鶴隔著幾十排凳子看著張儉。窗子又小又高,屋裏隻有清早四點鍾的光亮度,因此張儉看上去有些淡淡地發烏。
  有兩個衛兵在場,又相隔幾十條板凳,說的隻能是不說也罷的話:“家裏都好”、“二孩常有信來”、“丫頭也常有信來”、“都好著呢”!
  張儉隻是聽著,有時會“哦”一聲,有時會“哼哼”一聲笑。他雖然沉默不改,但小環覺得他的沉默跟過去不一樣,是一種老人的沉默,心裏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鋼廠有人貼小彭的大字報,要把他轟下台,說他‘自專’。”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張儉沒聲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環聽出了絮叨:好個毬啊好!這年頭有好人當官的沒有?你老娘們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環想,他還比自己小三歲呢,心裏已經絮叨上了。那種對什麽都不信,對什麽都敗了胃口的人,才會像他這樣滿心絮叨。
  “你聽明白了嗎?小彭那小子一下台,準保就好了。”小環說。 讓那兩個衛兵疑惑地交換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讓他對一切都敗了的胃口好起來。
  他“哼哼”一笑。聽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會怎樣好起來。
  多鶴似乎一直處在辨認中。小環想,他留在多鶴記憶裏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樣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鑽小樹林、翻小學校牆頭的樣子,是在俱樂部舞台後麵那些布景裏的樣子。現在的張儉,恐怕隻有她小環一個人不嫌棄了。
  小環慢慢站起身,身上骨節開始這兒那兒地響。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別省著,說不定還能來看你,再給你捎,啊?”
  她向一個衛兵打聽廁所在哪裏,然後走到無情的七月太陽裏去。她把一小段時間單獨留給多鶴和張儉。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兩個更加命苦的人綁在一起。誰也不要他倆,誰也不疼他倆,不就都輪到小環頭上了嗎?她小環這輩子怎麽碰到了這對冤家?
  回去的路上,兩個女人都各看各的風景。車子開出去五六站了,小環問多鶴,張儉說了什麽沒有。什麽也沒說。
  小環從多鶴的寧靜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讓他倆單獨待了那一會兒是對的。張儉命裏的一部分是多鶴的,沒有小環在的時候,屬於多鶴的那個張儉才會活過來。
  她們回到家已經是半夜。兩人一整天隻吃了幾個幹饅頭。多鶴趕緊進廚房,下了兩碗掛麵。多鶴非常寧靜,比去之前安詳多了。兩人一定講了什麽。兩個誰也不要、誰也不疼的人相互說了句什麽重要的話,讓多鶴如此寧靜?
  小環把多鶴跟張儉留在身後,自己出去,走進了陽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聲音叫喊。多鶴和他之間隔著幾十排板凳和一個衛兵。用她那種外人聽起來很費勁的話說了一句話。她得壓過知了的叫喊,所以她這句話也是喊出來的。她讓他每天晚上九點的時候想著她,她也會在同一時刻想著他。他和她在那一刻專心專意地看著心裏想出來的對方,這樣,他們每天晚上的九點,就見麵了。
  他半閉的駱駝眼大了一下,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她知道他明白了。他還明白,她為了兩年多前和他鬧的那場別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個大牆裏一個大牆外,她該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過每一天,每一個鍾點。現在她推翻了兩年多前對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著地麵。
  他也看著地麵。兩人常常這麽看對方:看著地麵上,或空氣,或心裏的某個點,看見的卻是彼此。最早他們也這樣。飛快看一眼,馬上調轉開眼睛,再把剛剛看到的在心裏放大,細細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頭一眼看到他,是在一個白布口袋裏。白色的細布於是就成了一層細密的白霧。她給擱在台子上麵,他是從白色霧靄裏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裏,隻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裏,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他行動起來不像一般大個子人那樣鬆散,他的頭、他的臉比例十分得當。他把麻袋抱了起來,她的胸貼著他的胸。他抱著她,從烏黑一大片肮髒的腳之間辟出一條路,她突然不再怕這些腳,不再怕這些腳的主人們發出的嘎嘎笑聲。然後她給抱進了一座院子。從白色霧靄裏,她看見了一個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個很好的人家。進了一扇門,就像從雪天直接進入了夏天。溫暖呼呼作響,她很快昏睡過去。她醒來時一雙手在解口袋的結,就在她的頭頂。口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隻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裏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是不難看的。不對,他很好看。男子漢的那種好看。不僅如此,他半閉的眼睛好看極了。它們半閉著,是因為他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後……他又把她抱了起來,擱在炕上……
  她常常回憶她和他的這個開頭。有時也懷疑自己的記憶不準確。但後來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認。她怎麽會記不準確呢?不過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這個開頭的。
  這時他們一個是探監人一個是坐監者,他對她的邀約點了點頭。她的邀約讓衛兵們聽去,就是:每晚九點,想著多鶴,多鶴也想著你。你和多鶴,就看見了。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九點,多鶴總是專心專意地想著張儉,她能感到他赴約了,很準時,駱駝一般疲憊、不在乎人類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麵前。對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個世界,他也會準時赴約。
  一天,多鶴對一直揮之不去的自殺念頭感到驚奇:它怎麽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環還是天天歎著“湊合”,笑著“湊合”,怨著“湊合”,日子就混下來了。她也跟著她混下來了。按多鶴的標準,事情若不能做得盡善盡美,她寧肯不做,小環卻這裏補補,那裏修修,眼睛睜一隻閉一隻,什麽都可以馬虎烏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湊合著活得不太壞。轉眼混過了一個月,轉眼混過了一個夏天。再一轉眼,混到秋天了。“湊合”原來一點也不難受,慣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鶴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為此大吃一驚:心裏最後一絲自殺的火星也在湊合中不知不覺地熄滅了。

她也學會給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環找的借口一樣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誰給你們包茄子餡兒餃子啊?誰給你們做粉皮兒啊?”“我得活著,死了上哪兒吃這麽甜的香瓜去?”多鶴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約,她每晚九點和張儉有約,她不能讓他撲空。
  十月份鋼廠的宣傳車到處肝,鑼鼓震天響,大喇叭到處嚷,慶祝新的革委會主任上任。原來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敵人。小環在縫紉攤子上跟人談笑,說:“多了個新敵人也要敲鑼打鼓慶祝!”
  新敵人的老賬要被重新算過。新敵人的老敵人要一個個重審。不久公檢法重審了張儉的案子,把他的“死緩”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環對多鶴說:“趁這個新主任還沒變成新敵人,咱們得把張儉弄出來,誰知道萬一又有什麽人再把這位主任拉下去,把賬又翻回去?”
  她和趙司務長已經是“嫂子”“兄弟”了。趙司務長開始還受小環的禮,慢慢就給小環送起禮來。他也跟小環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樣,覺得小環有種說不出的神通,很樂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環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有利可圖,是他的福分。每次來小環家,勞改農場幹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臘腸、木耳金針粉絲也都陸陸續續跟著來了。他早忘了他跟小環接近的初衷是為了接近女阿飛小唐,他一看見圍在小環縫紉攤子邊上的人爭先恐後、勾心鬥角地討好小環,很快心生怨氣:“都不是個東西,也配給小環嫂子獻殷勤!拿一包醬蘿卜也想在她身邊泡一下午!”
  趙司務長指甲縫裏刮刮,都比那些人傾囊還肥。他替張鐵找了一份民辦學校體育老師的工作,張鐵住學校去了,從此張家不再有張鐵那塊抗日根據地。
  小環一直不提讓趙司務長找關係重審張儉案子的事。她還得等時機。她對時機的利用、心裏的板眼總是掌握得非常精確。她準備春節之後再張口,那時候她給他做的一套純毛華達呢中山裝也做成了。
  小年夜,二孩張鋼回來了。出乎多鶴、小環的意料,他長得五大三粗。進門之後,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環問他去哪兒,他不吭氣,已經在樓梯上了。多鶴和小環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看樓下擱著一個大鋪蓋卷。等張鋼搬著鋪蓋卷上來,小環問他為什麽把家當全搬回來,不就回來過個年嗎?他也不回答,抿嘴對跟前跟後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陽台,黑子兩個爪子搭在他胸口,樂得嘴叉子從一隻耳朵咧到另一隻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陽台欄杆外麵抖得啪啪脆響。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親熱什麽呀……我回來又不走了!”
  小環和多鶴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長遠打算。不回去隻能像整天圍在縫紉攤旁邊的人那樣做阿飛。這些抗拒學校、居委會、家庭的壓力,堅決賴在城裏的年輕人起初被社會看成阿飛,後來自己也就沒有選擇地做起阿飛來。小環看見二孩張鋼的手生滿凍瘡,手指頭紅腫透亮如瑪瑙,心想:做阿飛就做阿飛吧。
  大年夜大孩張鐵也回來了,坐在飯桌上,把多鶴給每人盛的米飯倒回鍋裏,又換了個碗,自己盛了飯,坐回來,誰都裝作沒看見。二孩跟多鶴說他認識一個拉二胡的天才。是個老頭,他在淮北跟老頭學了一年的琴。
  小環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劃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親熱!她想,完了,家裏的太平又沒了。年飯前哥兒倆還相互說了兩句話,現在又敵我矛盾了。晚上睡覺問題就來了,大孩張鐵把過道變成了他的臥室,並且宣布誰也不準在夜裏通過他的臥室去上廁所。
  誰都不搭理他。
  小環笑著說:“比日偽時期的東三省還麻煩,日軍、偽軍、抗日聯軍!”
  第二天早上,小環最後一個起床,發現兩個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後回來,張鐵一隻眼是黑的。他過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對手,現在二孩長高長粗了,認真打,他命都難保。
  張鐵在小屋的雙人床之間掛了一條布幔子,裏麵是他的地盤,外麵屬於張鋼。他宣布不去民辦學校當體育老師r,理由之一是既然張鋼回到家來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體育老師掙的十八塊錢不值當他每天聽學生罵“日本崽子”。
  小環隻好日夜趕做衣服養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黃軍裝的風頭人們出夠了,又開始穿起藍的、灰的、米色的衣服來。年輕女孩子也開始把紫紅的、天藍的布料送到小環攤子上來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貨公司隻有幾種布料,一個女孩子大膽些,帶頭穿了一件紫紅色帶白點的無領襯衫,馬上有十多個女孩子買了同樣的布,讓小環給她們做一模一樣的無領襯衫。從小環前麵馬路上過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環數了數,她們一共隻有十來個花色的衣服穿。
  阿飛們也不再做阿飛了。他們的父母退了休,讓出了位置,他們頂了上去。他們剃了大鬢角、小胡子、飛機頭,換掉了拉鏈衫、瘦腿褲、寬腿褲,穿上了白色帆布夾克,一個個提著父母的鋁飯盒,原來也不是天生流裏流氣。他們都沒忘小環阿姨,下班後路過她的攤子,還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帶給她新的時裝樣子。上海人、南京人現在時興在裙子的哪個部位裝一道邊,繡哪樣的花,等等。他們有時帶來世界和全國的新聞,還會討論一陣。
  “田中角榮每天背一頁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嗎?”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時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鶴就給他們一個大大的笑臉。
  十月的一天,大孩張鐵跑到縫紉攤子上來向小環要錢。十九歲的人有許多開銷,吃、喝、抽、玩。這天他要錢是換自行車胎。張儉的自行車給二孩張鋼騎,張鐵買了一輛跑車,常常騎出去遠遊。小環把口袋裏兩毛、五毛的零錢往外掏。多鶴從身上掏出一塊錢,是原打算去買線的。張鐵接了過去。
  “放下。”小環說,“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
  張鐵把鈔票往地上一扔。
  “給我撿起來。”小環說。
  張鐵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動。
  “給你小姨撿起來!”

“妄想。”張鐵說。
  “回家再揭你皮。”小環說著,拿起湊成一堆的小鈔從縫紉機後麵走出來,“來,拿去吧。”
  張鐵走到小環麵前已意識到上當了。小環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時往後一伸,抄起縫紉機上的木尺。
  “你撿不撿?!”
  張鐵眼睛眨巴著。
  周圍已圍了幾十號觀眾,居委會的四五個女幹部全層趴在欄杆上往樓下看。
  這時一個外地口音說:“讓一讓!讓一讓!”
  人們不情願地讓了一讓。被讓進來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人,幹部模樣。他仰頭對幾個女幹部說:“我是省民政廳的,居委會在哪裏?”
  五個女幹部馬上對下麵吼叫:“朱小環,回家打孩子去!讓省裏領導同誌看著影響壞透了!”
  小環把大孩張鐵往那一塊錢鈔票的方向拽了拽。
  “撿!”
  省民政廳的幹部飛快地從“三娘教子”的戲台穿過,上樓去了。
  張鐵因為需要小環兜裏的錢和地上這—塊錢,在小環顫顫悠悠的木尺下彎下腰。他的臉血紅,充滿喪失民族尊嚴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錢的時候,有人小聲笑了,他的手又縮回來,木尺卻摁在他後腦勺上,他高低不是,人們大聲笑了。
  張鐵把錢仔細數了數,“還缺兩塊!”
  “對不起啦,你媽和你小姨幹了一上午,就掙了這點兒。”小環的縫紉機輕快地走動。
  “那你讓我拿什麽去換胎?”張鐵問。
  樓上一個女幹部伸出頭來,叫道:“竹內多鶴!你上來一下!”
  小環抬頭問:“啥事?辦公室不是給你們掃幹淨了?”
  “省民政廳的同誌要跟她說話。”女幹部說。
  小環覺得她的客氣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廳首長有什麽話,下來說,竹內多鶴也叫朱多鶴。她有個姐叫朱小環,有人要把朱多鶴賣了,她姐想跟著分點錢!”
  一會兒,五個女幹部都趴在欄杆上勸說,要竹內多鶴上去,是好事情。
  小環懶得回答,隻是一心一意踩縫紉機,打手勢讓多鶴安心釘紐扣。什麽都由她來對付。
  省民政的幹部下了樓,旁邊陪著五個女幹部。小環和多鶴看著他們。
  女幹部們轟雞似的把圍觀的人都吆喝開了。大孩張鐵正要離開,一個女幹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廳的幹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遞到多鶴手裏,同時跟小環說:“竹內多鶴的情況我們了解得很詳細,信從黑龍江一直轉到我們省。”
  小環看多鶴兩隻烏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個個地嚼、吞。
  省民政廳的幹部又跟小環說:“和田中首相來的隨行人員裏麵,有一個護士,叫做什麽久美。這個久美一來就打聽竹內多鶴。當然是打聽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中國政府的,說竹內多鶴當年怎麽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這封。”
  小環對叫做久美的三歲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鶴講的那個悲慘的故事裏,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鶴,那斷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續了起來,她的眼淚成雙成對地飛快落在久美的字跡上。
  民政幹部說:“真不好找。不過找到就好了。”
  居委會女幹部們都站在旁邊,都覺得民政廳弄來一件讓她們為難的事。原來竹內多鶴是敵人。現在政治麵目模糊了,今後誰衝廁所?
  張鐵也認為自己麵臨一道難題:這些年他習慣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廳幹部對多鶴的態度。不黑不白,他以後拿什麽臉子麵對小姨多鶴?
  小環早早收了攤子。陪多鶴一塊兒回家。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歎息歎息。多鶴卻忘了身邊還走著小環,兩手捏著那幾張用她自己的語言寫的信箋,走幾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毫不害臊地邊走邊流淚,都當成一道熱鬧看。
  進了家門,多鶴仍然沒有注意到跟進門來的小環,自己坐到陽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環做了一盤炒豆腐幹,一盤紅燒茄子,一盤黃豆芽燴蝦皮,一盤木耳炒金針。這是多鶴的重大日子。
  張鐵、張鋼坐在桌邊,渾身長刺似的不知該拿這個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麽辦。小環給多鶴夾菜,看著她淚汪汪的,有形無魂地咀嚼著。小環朝兩個直著眼端詳多鶴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鶴幾乎什麽也沒吃,又去陽台上呆著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邊。她低聲跟黑子講的話大家誰也聽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過了中國話、日本話。
  小環在廚房洗碗的時候,二孩張鋼進來了。不知怎的,他撫摸了一下小環的肩膀。大孩也跟了進來。似乎多鶴發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讓兄弟倆的關係有所緩和。兩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們是知道的,”小環忽然說,“小姨是你們的生身母親。”她把碗一個一個從熱水裏撈出來,按多鶴的法子細細地刷。多鶴刷碗是很講究的。
  兩個男孩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當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為這個事情受盡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實她自己剛剛想到這件事。多鶴一定會回去的。田中首相的護士還能不讓她回去?
  
  第十五章
  
  十月的夜晚涼陰陰的,空氣很爽透。多鶴拿著久美的信,坐在陽台上。久美也沒有一個親人,久美要多鶴做她的親人。多鶴又給了她一次生命,原本就是她的親人——久美在信裏這樣寫。久美、久美,是圓臉盤還是橢圓臉?她是在病得沒了原樣的時候和多鶴結識的。真是大意啊,久美應該寄上一張照片,讓多鶴想到久美時,腦子裏不完全是一團模糊。
  久美告訴多鶴,她和大逃亡的殘留人員到達大連時,三千多的逃亡隊伍隻剩下了幾百人。成年人等在集中營裏,不久一場流行傷寒使他們再次減員。久美與四百多個兒童乘船去了韓國,又轉道回到了日本。船上病死的兒童很多,她是幸存者之一。她在孤兒院裏長到六七歲時,就立誌要學醫。十五歲進了護校,十八歲成了一名護士。聽說田中要訪問中國,她把自己的經曆寫下來,寄給了首相,結果她竟然被選中成為隨行護士之一。

來到中國的第一天,久美就把她寫給中國政府的信請田中首相交給了翻譯。久美給多鶴寫的這封長達五頁的信上說,她但願多鶴活著。多鶴是個吉祥的名字,成千上萬的紙鶴祝願她早日回到家鄉。代浪村的另一半在日本。
  省民政廳的幹部說,久美的信先是讓中央批到了黑龍江省民政局。民政局頭疼了,這麽大的省去哪裏找一個幾十年前就不知死活的日本女子?信在文件櫃裏躺了一年多,打聽出一九四五年確實有一批賣到中國人家當媳婦的日本女孩。一個個地找,查出來她們都在哪裏落了戶,又從哪裏搬到了哪裏。所有的日本女子都找到了,就是沒有叫竹內多鶴的。到了第三年,才查到曾經住在安坪鎮的張站長。又過了一年,久美的信開始南下,過黃河,過長江,信落到多鶴手裏時,已經四年過去了。
  收到久美第二封信的時候,省民政廳的幹部又來了。多鶴需要填寫各種表格。表格中最難填寫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裏,做什麽。誰證明。小環和兩個男孩圍在十瓦的燈光下。替多鶴一欄一欄地填寫。男孩們才二十歲,手指卻微微哆嗦,填錯一個字,表格就廢了。
  從填表到多鶴收到護照隻花了三個月時間。省民政廳沒有辦過這樣大的案例:田中角榮首相的護士親自出錢資助,不斷來信催問此事。
  最後一次,是居委會的五個女幹部們一塊到張家來的。她們說省民政廳把電話打到了居委會,請她們負責把多鶴送上去北京的飛機。多鶴在北京將由另一個人接應,然後送上去東京的飛機。小環對她們說不用了,心領了,女幹部們對多鶴從來沒負任何責任,最後幾天,也讓多鶴把那種沒人對她負責的自在日子過完。
  張家的兩個男孩一個大人對多鶴都不知該拿什麽態度了,他們發現無論什麽態度都挺笨拙。小環在她身邊坐坐、站站,但她發現自己有點多餘,多鶴心裏已經是用日本話在想心思了,所以她又訕訕地走開,讓多鶴獨自待著。沒過一會兒小環又覺得不妥,她是家裏的一口人,出那麽遠的門,也不知會走多久。怎麽能不在最後的時間陪陪她?就是什麽也不說地陪伴。也好啊。小環又走到多鶴身邊,她腦子裏盡走日本字就讓它走去,她反正想陪陪她。很快小環發現,她是在讓多鶴陪自己。
  這麽幾十年,是好好陪伴,還是吵著打著陪伴,總之有好氣沒好氣都陪伴慣了。
  小環替多鶴趕做了兩套衣服:一套藍色春秋裝,一套灰色十部裝。現在的滌綸卡其不用漿也不用熨,筆直的褲線跟你一一輩子。
  他們一直等待趙司務長的消息。他去安排一次探監,本來說這兩天一定回信,可一直到多鶴離開的那天,趙司務長才把電話打到居委會。最近跑了兩個犯人,手眼通天的他也無法安排這次探監了。
  多鶴對小環和兩個男孩子說,她同日本看看,也許很快就同來。
  多鶴在五年半之後才又回到這座已經破敗不堪’的家屬樓。她聽說張儉在勞改農場病得很重,釋放以後已經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
  從南京來的火車停下,小環從一群灰暗的乘客中馬上辨認出多鶴。多鶴早就擠到了火車門口,車刹穩後第一個跳下來……
  一身淺米黃的西服裙裏套了一件白色紗襯衫,在領口係了個結,臉比走的時候窄,皮膚卻珠圓玉潤,眼睛、嘴唇點了點彩。她腳上的一雙白色半高跟鞋讓她走路不太得勁,小環記得多鶴沒有這樣大的腳。她的頭發沒變,齊到耳根下,但洗頭的東西肯定不是火堿了,所以顯得柔軟,亮得驚人。竹內多鶴本來麵目就該這樣。幾十年裏,寬大的帆布工作服、打補丁的衣褲、單調的格格、條條、點點的襯衫,讓水和太陽把單調的色彩也漂去——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沒必要卻無奈地繞過來,現在的多鶴跟幾十年前的多鶴疊合在一塊,讓小環看到那繞出去的幾十年多麽無謂,多麽容易被勾銷。
  多鶴上來就抱住小環。那打打吵吵的陪伴畢竟也是陪伴。小環有多麽想念這陪伴,也隻有小環自己清楚。多鶴的行李很多,列車停靠的七分鍾僅僅夠她搬下這些行李。她們拖著大包小包往站外走時,多鶴嘴不停地說,聲音比過去高了個調,中國話講得又快又馬虎。
  張儉一聽見鄰居們大聲叫“他小姨回來了”就從床上起來了。他已早早換了新襯衫,是小環給他做的,白色府綢,印淡灰細圖案,仔細看看是些小飛機。小環給他穿上時他抗議過,說這一定是男兒童的布料。小環卻說,誰會把鼻尖湊上去看,套上毛背心,就要它一個領子兩條袖子,小飛機就小飛機唄。他隨小環擺布,因為他沒力氣擺布自己,也因為他沒有信心擺布自己。在勞改營關了那麽多年,外麵是個人就比自己時尚。在多鶴走到家門口時,他突然想找塊鏡子照照。不過家裏隻有小環有麵小鏡子,隨身帶在包裏。隨著鄰居們的問候聲的接近,他抓起靠在床邊的拐杖,努力要把下麵的幾步路走得硬朗些。
  進來的女人有股香水味。牙真白。多鶴有這樣一口白牙嗎?別是假的——人,或者牙。一個外賓。東洋女子。張儉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是古怪之極,表情是在各種表情之間,情緒是在喜、怒、哀、樂之間,所有肌肉都是既沒伸也投縮,也是中間狀態。
  多鶴掩飾不了她有多吃驚。這個黑瘦老頭子就是她每晚九點(在日本是十點)專心想著,自認為想著想著就看見了的男人?
  小環叫多鶴別站著,坐呀!坐下再換鞋!她還說大孩這就要回來了,今天他特意請假,沒去廠子上班!
  張儉想他一定也該對多鶴說了一兩句寒暄的話,路上辛苦之類。她鞠躬鞠那麽深,光是這鞠躬已經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問了他的身體,病情,因為他聽小環在回答,說該查的都查了,也沒查出什麽,就是吃不了飯,瞧他瘦的!
  多鶴突然伸出手。把張儉因瘦而顯得格外大的手握住,把臉靠在那手上,嗚嗚地哭起來。張儉原以為還要再花三十幾年才能把這陌生去掉,現在發現他和她隔著這層陌生已經熟悉、親密起來。
  小環進來,兩手端兩杯茶,看著他們,眼淚也流出來。一會兒,兩個茶杯盞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著“叮叮”打顫的杯子趕緊退出去,用腳把門鉤住,替他們掩上。

 大孩回來的時候,一家人已經洗了淚水,開始看多鶴陳列她的禮物了。多鶴換了一套短和服,腳上的拖鞋是日本帶回來的。她帶來的禮物從吃的到用的,人人有份,包括遠在東北的丫頭,以及丫頭的丈夫、孩子。最讓全家人興奮的是一台半導體電視機,比一本雜誌還小。
  她又拿出一個錄音機,說二孩喜歡拉胡琴,這台錄音機可以讓他聽胡琴曲子。這時大家才告訴她,二孩在家裏無所事事近兩年,突然想到給原先軍管這城市的師長夫人寫信。師長夫人曾許諾幫他忙。夫人竟然沒忘記他,給二孩辦成了入伍手續,讓二孩到軍部歌舞團拉二胡去了。
  多鶴看見穿了軍裝的二孩的照片,跟大家說三個孩子裏,二孩的樣子最像她自己,尤其他大笑的時候。可惜二孩笑得太少,沒幾個人記得起二孩大笑的樣子。
  多鶴給二孩買的衣服也就歸了大孩。這樣大孩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各兩套,一模一樣的兩套。多鶴心裏記著他的身高,寬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試穿後,總是走到多鶴麵前,讓她抻抻這裏、拉拉那裏。
  小環突然“撲哧”一聲笑了,都不知她笑什麽,一塊兒抬起頭看她。
  “小兔崽子!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小環笑著指點著張鐵。
  張鐵馬上賴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場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話。親人和親人間,不打不成交,打是疼罵是愛,事後把一切當成笑話,和解多麽省事。滿世界貼父親大字報,揭發老子在家藏金磚、藏發報機的孩子們現在不又是老子的兒子了嗎?張鐵身上那一半來自多鶴的血液注定了他跟多鶴隻能這樣稀裏糊塗地和解。
  晚飯時多鶴說起久美的好處。一切都得靠久美。回到日本的多鶴成了個半殘廢,連城裏人現在的日本話都聽不懂。不懂的事情很多:投錢幣洗衣服的機器,清掃地麵的機器,賣車票的機器,賣飯和飲料的機器……久美得一樣一樣教她。有時得教好幾遍。常常是在這裏教會了,換個地方,機器又不同前一種,學會的又白學了。沒有久美她哪裏也不去,商店也不敢進。不進商店還有其他原因,她沒什麽需要買的,她的衣服、鞋子、用品都是撿久美的。撿不要錢的衣裳鞋子可美了。幸虧久美隻比她高半頭,衣服都能湊合穿,要是比她高一個頭,衣服改起來有多麻煩!更萬幸的是,久美的腳比她大兩號,鞋尖裏塞上棉花湊合穿,挺好,要是久美的腳比她小,就該她遭老罪了。
  大家發現多鶴滿嘴都是小環的語言,左一個右一個“湊合”,動不動就“可美了”,“遭老罪”。
  多鶴還像從前那樣刷鍋洗碗。一麵刷一麵跟小環說,水泥池子太不衛生,沾了汙垢容易蒙混過去,要把池子貼上白瓷磚才行。貼就索性把廚房都貼了,中國人炒菜太油,瓷磚上沾了油容易擦。她清洗完廚房的每一條牆縫,回到屋裏,四下打量。小環心裏直發虛:一個日本“愛委會”的檢查員來了,她還想得什麽好評語?多鶴卻沒評說什麽,皺皺眉,放棄了。多鶴從小皮包裏拿出一摞十塊錢鈔票,交給小環,要她明天就去買貼池子的瓷磚。
  小環一躲,說:“哎,怎麽能拿你的錢?”
  多鶴便把錢塞給張鐵,讓他去買。
  “敢拿小姨的錢!”小環凶他。她想,多鶴穿著鞋尖裏塞一大團棉花的舊皮鞋,腳在裏頭好受不了。什麽都能湊合的小環鞋可從不湊合。沒有比人的腳更霸窩的東西,它們在一雙鞋裏臥一陣,鞋就是它們的窩,按它們成了型,凹的凸的,哪裏低哪裏高,內八字外八字,翻砂翻出的模具似的。另一雙腳進來,對不起,原先那雙腳的形狀醜也好美也好,都得硌你磨你,且得跟你的腳磨合一陣。要不你就得替原先那雙腳矯枉過正地掰扯內八字或外八字,等掰扯過來,你的腳終於在鞋裏霸了窩,鞋也該爛了。多鶴的錢有一部分是靠難為自己的腳省下的,小環可不願多鶴的腳遭老罪,讓廚房的牆舒服。
  張鐵又是賴卿唧地笑笑,從多鶴手裏接過錢。小環為了給多鶴、大孩留麵子,也就不再說什麽。
  張儉在床上半躺著,有氣無力,卻感到畢竟是有了一層陌生,它隨時會出現,會膨脹,因此給這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增加出緊張來。緊張得他都想躲開,又沒地方躲。
  多鶴什麽都沒做錯,每件事她都是自己出錢出力地做,並都是建設性的事情,家裏還是越來越緊張。連多鶴自己都意識到了,不斷解釋:她沒有嫌棄他們,隻想來點小改善,讓他們更舒適更衛生些。
  小環和多鶴陪張儉又去徹底檢查了一次身體,五髒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鶴便終於開了口,說她這次回來之前,就打算把張儉帶回日本去檢查治療。看了他的樣子,她認為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麽可能沒有大礙?他這樣衰弱無力,消瘦得皮包骨會是基本健康?
  能去日本治病的有幾個?能去是福分!好好把病治好,晚年她能把被冤枉的那幾年找補回來。不然人家冤枉自個兒,自個兒還冤枉自個兒!小環是這麽勸張儉的。
  要辦就得馬上行動起來。要正式結婚,要向兩國同時申請,一是出國,一是入國。
  大孩張鐵請了長假,自行車後麵帶著父親,多鶴在一邊步行,一個機關大門出來,又進另一個機關大門。
  鄰居們看見張鐵穿著新衣服匆匆去匆匆來,都說他的日本夾克好看,問他借樣子剪個版。
  “是你小姨帶回來的吧?”一個鄰居捏捏他那衣料,“就是不一樣!”
  “是我媽媽帶回來的。”
  “喲,不叫‘小姨’啦?”鄰居們促狹地笑。
  張鐵卻非常嚴肅:“她本來就是我媽媽!”
  鄰居們聽他在兩個“媽”字之間拖了個委婉的小調,跟話劇或者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電影裏的人叫媽媽似的。
  “那你跟著你‘媽——媽’去日本嗎?”
  “肯定得去呀!”
  “將來回來,就是日本人啦!”

“我本來就是日本人。”張鐵走開了。他忙得要命,這些鄰居一點都不識相,見他就打聽。 張儉和多鶴辦好一切手續。快要離開的時候,張鐵的日本身世已經在他同年齡的小青年裏廣泛流傳開。故事是這樣的:他父親在東北老家時,給一個日本人家做活,那是個非常富有的日本人,家裏有個美麗的日本小公主,叫竹內多鶴。父親悄悄地愛著這個美麗的日本小姑娘,看著她一天天長大,終於被許配給了一個日本大官的兒子。父親痛苦得差一點自殺。他辭了工,回到家裏,跟一個叫朱小環的農民女兒結了婚。有一天在趕集的時候,他碰上了日本姑娘,她已經十五歲了。她傷心地問父親為什麽辭了工,離開她家,害得她不得不答應大官家的婚約。父親這才知道竹內多鶴從小就愛他這個中國長工,然後他們就幹柴烈火了一場。那就是他姐姐張春美的生命在多鶴腹中開始之時。
  然後呢?
  然後張鐵的父親不斷地和竹內多鶴幽會。
  後來呢?
  後來是大戰結束,日本戰敗。那家日本人全被殺了,日本村子的人全逃了。竹內多鶴帶著女兒春美找到張家,張家把她收留了。因為張家的正式媳婦朱小環不生孩子,所以張家人都知道張家真正的媳婦是日本媳婦竹內多鶴。
  小青年們都為張鐵這個漏洞百出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直歎氣。要不是現在正是革命的大時代,他們認為張鐵可以把這故事寫出來,一舉成名。
  這天一早,多鶴攙扶著張儉慢慢下樓,往雇來的汽車裏走的時候,所有鄰居都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目光祝願他們。“朱小環還跟著去火車站幹嗎?”“還不讓人家一家三口子在一塊兒待著!”“不過朱小環也真不容易……”
  這樣一說,人們可憐起朱小環來。人家比翼雙飛東渡扶桑了,她會咋想?
  然而朱小環還是老樣子。大孩張鐵成了她笑罵、嘮叨的唯一對象。每天張鐵上班,她都追到走廊上:“飯盒裏的肉湯別灑出來,盡油!過鐵道別跟人搶道!火車來了等會兒就等會兒……”她有時候追出來太急,一隻腳穿了布鞋,另一隻腳還穿的是木拖板。
  張儉和多鶴走了一個多月,有天人們看見小環微腫的眼泡大大地腫起來,昨夜一定哭了很長時間。人們想問她,又不好意思,前幾年跟她家別扭過,小環到現在也不原諒人們。他們好不容易抓住了無精打采的張鐵。
  “你媽咋了?”
  “啥咋了?”
  “你們娘兒倆吵架了?”
  “噢,你是說我這個媽呀?她沒咋,就大哭了一場唄。”
  張鐵覺得他已經把他們最好奇的懸疑給解答了,他們還瞪著他就沒道理了。因此他皺皺眉,從中間走出去。
  第三天穿了一身軍裝的二孩張鋼回來了。把張鋼也招回來,一定是張家出了大事。
  這麽多年,人們也摸出了跟沒嘴茶壺張鋼談話的竅門。
  一個大媽說:“喲,張鋼回來探他媽的病呀?”
  “我媽沒病啊。”
  “那你回來準是相對象!”
  “我爸病了。”
  “在日本檢查出來的?沒什麽大事吧?”
  “是骨髓癌。”
  張鋼沒事就坐在陽台上拉胡琴,拉得鄰居們都聽懂了什麽。他們這天又問張鋼:“你馬上要去日本看你爸?”
  “來不及了。”
  
  第十六章
  
  丫頭去日本前,回來看了看小環。她已經是中年婦女的模樣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這使當時沒麵子回來的丫頭覺得多少找回了點麵子。張儉去世前囑咐過多鶴,丫頭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辦就把她一家先辦到日本。在辦公樓裏做清潔工的多鶴沒有錢為丫頭的全家辦經濟擔保,是久美幫了她的忙。
  丫頭沒有帶丈夫和兩個孩子回來。小環明白她不願花三個人的旅費,也許根本湊不上這筆旅費。丫頭還像過去一樣周到懂事,開口先笑,挽著小環的胳膊出出進進,鄰居們都說像親娘倆。隻有張鐵在丫頭來了之後脾氣大長。誰家有孩子哭他從門口經過也會說:“跟這些人做鄰居,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黑子迎他到樓梯上,也給他踹得直哼哼。
  沒人知道張家為什麽自從丫頭回來每天都有爭吵。其實主要是張鐵吵,有時小環聽不下去,跟他惡聲惡氣做個對罵的搭檔。
  “憑什麽給她(丫頭)寄表格,讓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給我媽(多鶴)做了什麽了?!她給咱家做了啥了?做的盡是丟臉的事……”張鐵說。
  “那你個兔崽子都做什麽了?!”
  “我至少沒給咱家丟臉,讓學校給開除!我媽戴白袖章掃廁所的時候,她在哪兒呢?”
  “你是沒丟臉,那時你想丟丟不掉。當時要真能把那你張日本臉丟了,你肯定丟!你是丟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兩道日本眉毛、日本鬢角、日本胸毛給剃下來,丟廁所下水道裏!對著鏡子,天天想的就是怎麽把你親媽給你的這張臉給丟掉。”小環滿麵獰笑,揭露他最隱秘的痛處。她說著說著,突然想到自己那麵小鏡子最近又給掛在了廁所的水管子上。這小夥子愛起自己來了,看著自己的濃厚頭發、濃黑的雙眉,白皙的皮膚,越看越愛自己,越看越跟多鶴同一血緣。或者,他還是瞪著鏡子,咬牙切齒,恨自己這個日本人不全須全尾,恨自己舉手投足閃出了他中國父親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滿肚子的語言。絕大部分是中國母親小環的語言。要是還能給自己下毒手的話,他就會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麽高貴的中國鄉村語言給剔出去。
  “你現在認你媽了?”小環說,“你早幹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塊喊口號打倒日本間諜了!小兔崽子!你生下來的時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時候怎麽不一把捏死你!”
  丫頭上來勸小環,說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見識,讓母親也別動怒。
  “你不跟誰一般見識?”張鐵換了個對手,矛頭轉向了姐姐,“你一個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該箅張家人!你倒去日本了,憑什麽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環說。
  “我才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問你爸了。”小環說。
  “噢,她過得不順心,我就順心了?在工廠裏一天幹八小時,暗無天日!憑什麽就照顧她呀!”
  小環哼哼地樂起來。
  張鐵不吵了,看她樂什麽。
  “我樂什麽?我樂你悔青了腸子。你以為你傷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記得?你傷誰的心,都別指望他(她)忘了!”
  “隻要是親媽,就不會記著!”
  “你啥意思?”小環問。她懼怕起來,怕接近那個回答。
  “不是親媽,才會記仇。”
  小環想,她得到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時就該停止,或繞開。現在晚了,拿著心往刀尖上碰。
  丫頭不斷說寬心話:大孩不是真那麽想的,是話攆著話說得收不住韁了。他說完,出了氣,心裏一定會後悔。小環隻是無力地笑笑。
  張鐵也給多鶴寫了信,他把信念給丫頭和小環聽。信裏說他曾多少次被人罵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這侮辱躲在被窩裏哭。也曾經多少次地為親媽的尊嚴、他自己的尊嚴出擊,為此受過多少次傷。然而,他受的這些委屈竟沒有得到一點回報!他的姐姐並沒有受過這麽深的心靈創傷,她的家人更沒有,而他們卻得到了回報。他才是張家最不幸的一個……
  小環聽張鐵念完信,不緊不慢地說:“你去打聽一下去日本的盤纏是多少。你媽在日本湊不齊這筆錢,我來湊。我砸鍋賣鐵也讓你走。”
  小環兩腳在縫紉機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攢了三百來塊錢。提升成排長的張鋼回來,一看小環就打破了沉默:“媽你臉色咋這麽黃?又瘦!眼睛都是血絲!咋回事?!”
  小環把張鐵想去日本的事告訴了他。張鋼不說話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聽說當軍人不能出國,你得脫了軍裝才能去。”小環說。
  “我不去。”張鋼說。
  “鄰居們都羨慕死了。你姐走的時候,他們又跟送她去滑翔學校似的。”
  張鋼又不說話了。
  “‘四人幫’早倒了,也不光是工農兵吃香了,聽說市裏走了一個學生,去英國留學。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張鋼還是不說話。張鋼回部隊前跟母親說,他會替哥哥攢出去日本的機票錢,所以母親不必再熬更守夜。張鐵和張鋼沒見幾回麵,因為張鐵正在上一個外語強化夜校,除了上學,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單詞。他說樓上的鄰居太缺乏教養,整個樓吵鬧得像個養鴨場。他的夥伴們也不同於從前了,都是文縐縐的日語小組同學。有時他們也成群結隊從樓下過,個個都像息有嚴重口吃的日本人。
  這天,四個年輕人敲開了張家的門,其中兩個是姑娘。一見小環,他們道歉說找錯了門。小環說沒有錯,她從陽台上看見過張鐵和他們一塊上山。
  “進來等吧,他一會兒下班。”小環說。
  “不了,我們就在樓下等。”一個姑娘說。
  門關上,小環聽見一個小夥子問:“這人是誰?”
  “不知道。”一個姑娘說。
  “可能是張鐵家的保姆吧?”另一個小夥子說。
  張鋼從大屋出來,小環一看他的架勢,就馬上攔住他。張鋼大聲衝外麵說:“張鐵是個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麵靜下來。
  張鋼一個月的探親假結束了,回部隊的前一天,他把張鐵叫到大屋。小環聽見門栓“嘩啦”一聲插上,然後裏麵就是她怎樣也聽不清的低聲爭吵。似乎張鐵在辯解什麽,張鋼在不斷揭露。
  小環敲了敲門,兩人都不理她。她繞到窗子那邊,打開窗。大屋通向陽台的門沒關,在小屋打開的窗子邊上能聽見哥倆的爭吵。張鐵說鄰居們編出來的故事,他有什麽辦法?張鋼不理論,所有回答就是說放放放。張鋼已經向所有鄰居調查,人家都說張鐵告訴他們父親在日本人家打長工,勾搭上了日本東家的女兒……
  “放你的!你還敢賴!”二孩張鋼說。
  然後小環聽見張鐵壓製住的呻吟。小環原先怕張鋼手重,把他哥哥打廢了,但又想,先讓他打打再說。差不多五分鍾過去,她才在窗口叫起來:“二孩!解放軍怎麽能打人?!”
  張鐵打開門衝出來,直接衝到廁所去了。小環看見被擦得發藍的水泥地麵上,一溜血滴。
  “你怎麽往臉上打呀,”小環說,“打壞了臉咋去日本呀?”
  母親和兒子擠擠眼。廁所裏水管子嘩嘩流著水。
  
  尾聲
  
  多鶴常常給小環寫信。她總是講到她的夢。她夢見自己又在這個家裏。她夢見樓下的那條馬路,那大下坡。她說她常去東京的中國街買菜,那裏的菜便宜,那裏的人都把她當中國人。她說大孩張鐵去了日本之後,她會把自己現在的小屋讓給他住,她去和丫頭一家擠一擠,等存了錢再說。她說她回日本已經晚了,日本沒有了她的位置。她隻但願孩子們能學會日語,在日本找到位置。多鶴的信充滿“但願”——不少戰後遺孤或遺留的女子向政府請願,要求得到和日本公民平等的權利,就職或者享受社會福利。他們還向社會呼籲,不要歧視被祖國拋棄在異國的遺孤和遺留女子,把他們當成低能者,因為他們的低能是戰爭造成的。多鶴但願這些請願成功,丫頭兩口子就能找到像樣的工作。多鶴說自己就湊合掙一份清潔工的薪水,但願能攢下點錢。
  讀多鶴的信是一件吃力的事,但它慢慢成了小環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尤其在大孩張鐵也去了日本之後。丫頭的信很少,張鐵從不寫信,所以這姐弟倆的生活情形小環隻能從多鶴的信中讀到。
  多鶴的信越來越長,多數是談她又找到了原先代浪村的誰誰誰,或者談請願進行得如何。一點進展也沒有。所以從中國歸國的人成了日本最窮、最受歧視的人。多鶴還說到一個從中國回國的代浪村鄉親,他的孩子在學校裏天天挨揍,因為同學們叫他中國佬。就像這孩子歸國前中國同學叫他日本鬼子一樣。小環意識到多鶴也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常常忘記一些事她上封信已經寫過。多鶴要小環把每天的生活都記下,告訴她,包括她和人怎樣吵架。她說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個像小環這樣會吵架、又吵架吵得這麽好的人。她覺得日本人有憤怒有焦慮,卻沒人把它好好吵出來,所以他們不快樂。像小環這樣會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一定不會動不動想去殺別人或者殺自己。

雖然多鶴嘮裏嘮叨,但小環愣愣地笑了:多鶴似乎挺懂自己。
  其實她已經不怎麽吵架了。她意識到這一生吵吵鬧鬧多半是為了家裏人,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周圍的人和事她都馬馬虎虎對待,找不著什麽事值得她吵。她連話都說得馬馬虎虎,因為馬虎的話黑子也不馬虎著聽,照樣聽得無比認真,以它生滿白內障的眼睛瞪著她。三個孩子都很好,至少比樓上鄰居的孩子們前景要好,這是小環跟人家不再吵鬧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我跟你們吵什麽呀?你們有我這麽好的三個孩子嗎?知足的人才不吵架呢。
  到了張儉去世後的第三年,小環才對自己忍得下心來拆看他的最後一封信。最後一封信裝在一個大牛皮紙袋裏,和他的老上海表、一把小銀鎖、一把家裏的鑰匙一塊寄回來的。小銀鎖是嬰兒張二孩時期的物件,他一直拴在鑰匙上。鑰匙他去日本前忘了給小環,揣在衣兜裏帶走的。老手表倒很準,停的時間是張儉心髒停止跳動的時間。多鶴在信裏特意這樣告訴小環。
  張儉這封信沒有寫完。他說他近來胃口好了一些,多鶴總是給他做小環曾做的麵條、麵片、貓耳朵。他說等他身體恢複後,就去找一份不需要講日本語的差事,就像丫頭的丈夫那種給百貨公司擦玻璃窗的工作,掙了錢之後,接小環來日本,他已經和多鶴談妥。他們三個人中缺了誰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輩子,但都吵鬧成一塊骨肉了。他現在住在醫院,明天做了手術就能出院了。
  小環這才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已經活到了頭。看來多鶴和孩子們一直瞞著他,瞞到他被推上手術台。
  張儉的這封信沒寫完。他寫著寫著就靠在摞起的枕頭上,想著小環出嫁給他時的模樣睡了。小環這樣想象著。他連寫一封完整的信的體力和精力也沒了。他一定把這封沒寫完的信壓在褥子下,怕多鶴看見。他還得在兩個女人之間繼續玩小心眼,就像多年前一樣。孩子們和多鶴瞞他瞞得真好,他一直都相信,他還有不少日子要過,還有不少麻煩要處理,比如他的兩個女人,還有在她們之間玩小心眼的必要。他一定相信自己從手術刀下走一遭之後,便又是一條好漢,所以他才在信裏為小環鋪排出那樣長遠的未來。信沒寫完,他對小環的歉意便一望而知。
  她對黑子笑笑說:“咱心領了,啊?”
  鄰居們每天還是看見朱小環拎著裝縫紉機頭的箱子,從樓下的大下坡往居委會樓下走。她把那三角形的樓梯間租下來了,縫紉機架子就擱在那裏。但她怕縫紉機被偷,每天固執地把它拎來拎去。黑子又老又瞎,卻前前後後顛著屁股跟隨著她。
  黑子時常會飛似的躥下大下坡,根本就不用視力衝到拐彎處。小環知道那是郵遞員來了。假如二孩張鋼有信來,郵遞員就會讓黑子叼著信衝上坡,交給小環。黑子常常撲空。但它從來不氣餒,總是熱情洋溢地撲下坡,對著郵遞員瞪著它灰白無光的兩隻眼睛,嘴叉子從一個耳朵咧到另一個耳朵,擺出它那狗類的喜悅笑臉。
  二孩被調到了西南,在那裏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他有空總是給母親小環寫信,而這天卻沒有他的信。黑子朝著郵遞員的笑臉卻始終不挪開,直到郵遞員騎車上了坡,它還站在原地,搖著尾巴。
  小環隻好安慰它:“黑子,明天就有信了,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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