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作者:畢淑敏
(2009-06-05 07: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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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 作者:畢淑敏
第一章
自習課,高海群對同桌說:“浦小提,你家距豬食堂50米。”
浦小提正在寫造句,低著頭說:“不對。”前些年大躍進,浦小提的爸在大院豬圈門口,用紅油漆寫下了“豬食堂”。
高海群不服:“從豬圈門到你家門,我一共走了100步,一步是0.5米,你算算,是不是這個數?”有理有據,聲兒就壯起來。班長寧夕藍扭回頭看他們,示意輕聲,眼光從長長的睫毛叢裏濾出來,像夏天的陽光透過樹葉。
浦小提寫完句號,又端詳了一番,就像媽媽釘完鈕扣咬斷線頭。抬起頭說:“是53米。我用尺量過的。”
寧夕藍覺得自己的扁桃腺一下腫起來了。寧夕藍的扁桃腺經常腫,伴隨著惡心。久而久之,寧夕藍就分不清惡心和真正的扁桃腺腫有什麽分別了。浦小提簡直相當於睡在豬身邊,居然還量過,再不向浦小提借尺子用了。
中隊長浦小提絲毫也沒有察覺到班長的心思,專心做作業。班上考試的優勝者,總是她倆包攬,鬧得大家打聽考試成績的時候,常常說,就甭問第一第二是誰了,從第三名說起吧。寧夕藍的爺爺是教授,每天都對寧夕藍有所指點。浦小提爺爺是殺豬的,爸爸是養豬的,浦小提一回了家,就從學生改童工了,幫著爸爸到處收泔水。
寧夕藍和浦小提一道加入少先隊,事先登記誰買什麽樣的紅領巾,按價錢收費。寧夕藍問爺爺,爺爺說,綾羅綢緞,按這個順序選。沒有紅綾,寧夕藍隻得選了紅綢。綢領巾打出的結細致緊密,仿佛櫻桃。垂下的兩個角柔軟輕盈,像一雙飄飄欲飛的紅翅,把寧夕藍蒼白的小臉襯托出喜氣。浦小提根本就沒登記,一入隊就像個飽經滄桑的老隊員。領巾是超齡退隊的姐姐浦大會傳下來的,角都洗破了,披頭散發地耷拉著,好像被鞭子暴抽過。
放學了,高海群說:“寧夕藍的紅領巾那才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烈士肯定剛犧牲,血那叫紅。小提,你的紅領巾是烈士刷牙時呲出的血染的,白裏帶紅。”
浦小提正在收拾書包,她說:“高海群我告訴你,你不能叫我小提,除了我們家的人。”
高海群說:“名字起了就是讓人叫的。你就可以叫我海群。”
浦小提說:“想的美!誰叫你海群,還叫你海帶呢!還拍幾瓣蒜涼拌呢!”高海群抓抓圓圓的腦殼說:“那我叫你什麽呢?”
浦小提說:“叫我全名啊。就像鍾老師上課提問那樣———浦小提,這個問題你回答。”高海群一激靈,說:“別提鍾老師好不好?她剛給我判了一個59分,你說我冤不冤啊?她就不能多給我半分嗎?來個四舍五入,我不就及格了?她怎麽這麽狠呢?跟周扒皮似的!”高海群忿忿然。
浦小提說:“高海群你別以為自己姓高,就假裝高玉寶。自己不好好學,賴誰呀?我不跟你瞎扯了,得幫我爸收泔水去。告訴你,血染不了布。隻能放了鹽,結成血豆腐。”說完,一溜煙地跑了,姐姐留下的舊書包,帶子長,拍在屁股上噗噗響。
第二章
這一年夏天來得格外早,蒼蠅滿世界飛。學校號召人手一拍打蒼蠅,每天各班統計打死蒼蠅的數字,下午在紅領巾廣播裏,向全校公布戰績。鍾怡琴看著大家報上來的數字,心生疑惑。她原是大學助教,反右時說話太衝,雖沒被正式劃成右派,大學也不敢用她了,下放到小學任教。她雙肘支在講台上,褐色的長衣袖鬆鬆垮垮地褪下來,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好像一挺舊機關槍的兩條腿。她說:“打蒼蠅的積極性高,這很好。可是不能浮誇,不能以為反正我報上一個數字,你也沒法查,沒邊沒沿瞎報。少先隊員要老老實實的做人,要對得起自己胸前的紅領巾……”
老師一說,孩子們就人人自危起來,紛紛縮減了自己的數字。下課後,勞動委員白二寶找到浦小提,說:“鍾老師讓我重新核一下數,全班就數你和高海群的死蒼蠅多。”
白二寶是附近菜農的孩子,學習雖不好,但會來事。浦小提看看自己名下有230隻蒼蠅,很肯定地說:“就這麽多。”白二寶對高海群毫不掩飾他的不信任:“你真打死了290隻?吹牛吧?”一旁的寧夕藍,不等白二寶履行職責,忙說:“我打了100隻……”白二寶說:“你家那麽幹淨,能攢出100隻來等著讓你打嗎?”寧夕藍低下頭,說:“我隻打了幾隻……”
白二寶如獲至寶道:“沒想到你才是吹牛大王。”他已經開始變聲,嗓門沙啞而粗礪,加之特別用力,全班同學都聽到了。寧夕藍尷尬萬分,揉搓著紅領巾的角說:“我沒有打死那麽多蒼蠅,可的確有那麽多的蒼蠅死了。”白二寶譏笑道:“蒼蠅分分秒秒都會死,100隻少了,應該寫1億隻啊!”寧夕藍平日成績太好,各戶家長都以寧夕藍做模具,比量自家的孩子,無形中犯了眾怒,大家這會兒得了機會,就起哄道:“也不能把老死病死摔死碰死的蒼蠅都算你的功勞啊!”
寧夕藍窘的幾乎哭了,說:“我也沒算別人的,隻算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蒼蠅。為了讓我夠數,給咱班爭光,我奶奶天不亮就到菜市場打蒼蠅去了。人家都笑話她,說蒼蠅還沒起床呢!”大家不知如何應對,還是白二寶腦筋轉得快,說:“寧夕藍你也不用這麽委屈,你爺爺奶奶也不戴紅領巾!”
放學了,高海群緊跟在浦小提後麵。浦小提說:“你老跟著我幹什麽?”高海群說:“我沒跟著你。我跟著蒼蠅呢!”
這倒是不假。大團的蒼蠅向豬食堂方向飛去,豬就要開飯了。
一攤豬食鋪在地上,吮滿了蒼蠅。高海群急忙拉住浦小提:“浦小提,你說這攤上有沒有100隻蒼蠅?”浦小提猛一下被拽住,本來就不結實的白襯衣袖子差點沒裂下來,不耐煩地說:“有1000隻咧!”高海群倒是很客觀,說:“1000是沒有的。100隻多不少。浦小提你先不要走,給我做個證人。”浦小提不知道要證什麽,就停下腳步。高海群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塊石頭,狠狠地向地上的豬食砸下去……
高海群傲然地對浦小提說:“看到了嗎?”浦小提大惑不解,說:“看到什麽了呀?”高海群說:“你剛才都承認了,說這裏有100隻蒼蠅,現在,我已經把它們全部消滅了。明天誰再懷疑我的數字,你要勇敢地站出來。”高海群說得非常認真,很有氣派地揮揮手,神態就像一個將軍。浦小提本來是想大肆嘲笑高海群一番的,但對方這個動作,讓她感覺到了一種威懾力。高海群的爸爸是個軍人,一定經常在家裏這樣揮手的。浦小提就緩和下來說:“蒼蠅是砸不死的,隻要你的眼睛一轉,蒼蠅就猜透了你的心思,半個翅膀就豎起來了。”
高海群不服氣地說:“蒼蠅比鍾老師還厲害,我還沒動,它們就知道了?我才不信。”浦小提說:“你不信?蹲下來仔細看一看,地上可有一隻死蒼蠅?”高海群捂著鼻子頭趴在地上四處尋找,半天站起身,沮喪地說:“真的一隻也沒有。”浦小提看他難過,就說:“你以後別報了就是。以前的,我替你補回來。”
第三章
第二天白二寶統計蒼蠅,浦小提報上來的數是150隻,寧夕藍是7隻,高海群是14隻。按說浦小提的數目已經比前一天減少了80隻,可因為別人壓縮的更甚,反倒更顯鶴立雞群。白二寶說:“今天好多同學都實在了,雖說中隊整個的數沒有以前多了,可這是真實的成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特別看看浦小提。同學們也都看看浦小提。浦小提就不聲不響地打開自己的書包,拿出一個黑色的瓶子。大夥不知道這是什麽秘密武器,就圍攏過來。高海群的爸爸是偵查英雄,好眼力遺傳給了他,他第一個眯縫著眼驚叫起來:“都是死蒼蠅!”
墨綠色的廣口瓶子,周圍絲絲縷縷,以前沒準裝過漿糊吧?瓶口被一塊破布蓋著,破布又被猴皮筋勒得鐵緊,好像古時封酒的壇子。瓶子裏黑鴉鴉密麻全是蠅屍,淹到瓶頸,看上一眼渾身的皮膚就聳起來。浦小提趕緊把瓶子藏起來,說:“我不是非要惡心你們,是怕大家不相信,每打死一隻蒼蠅,就把它撿到瓶子裏。做個證明。驗完了,我這就把它們埋了。”
寧夕藍戰戰兢兢地問:“你……你是用什麽……把它們裝進瓶裏的?”她一邊躲閃,一邊好奇這個技術性的問題怎樣解決。高海群搶先答道:“用筷子唄!”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便捷的工具了。浦小提急急分辯:“呸!我們家一人一雙筷子,根本就沒有富裕的,用了筷子,我用啥吃飯?我用樹枝削了兩根小棍兒,用完就扔了。”高海群捍衛自己的思路:“意思差不多。”
白二寶歪著腦袋說:“浦小提,你是把蒼蠅都拿來了,可它們是你說的那個數嗎?我怎麽覺得好像不對啊?”
大家就傻了眼。150隻死蒼蠅到底有多大體積,一般人還真沒概念,最重要的是浦小提騰地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反正是夠了。不信你們可以數啊。”話雖這樣說,手卻把廣口瓶子捂得緊緊,一點也沒有讓人驗明正身的意思。鍾老師正好走進來,她有潔癖,平日在自己房間看到蒼蠅,都是用蠅拍輕輕地把蒼蠅趕到窗戶跟前,打開紗窗,放走了事。當然她也不能公開反對打蒼蠅,畢竟是四害之一嗎,就一直隱忍著。此刻看到整瓶的死蠅,怒火就中燒了。依她多年當教師的經驗,一眼就看出浦小提神色慌張,斷定其中有詐,很嚴厲地說:“蒼蠅到底是多少隻?”
浦小提咬緊牙關說:“150隻。”白二寶平日看不順眼浦小提,覺得她和自己一樣是苦孩子,可總是清清爽爽,不似勞動人民的風格,見老師查問浦小提,馬上伸手說:“給我。”浦小提說:“我沒拿你東西啊。”白二寶說:“瓶子。”
浦小提很執拗,說:“就不給。我的東西,憑什麽給你!”
白二寶說:“你報的數不準,我要重新數數。”
浦小提雙手罩在漿糊瓶子上,好像那是她家祖傳的寶物,漲紅了臉說:“愛信不信,隨便你報吧,我就是不讓你數這裏頭有多少隻蒼蠅!”
不知這場蒼蠅大戰如何收場,大夥兒饒有興趣地等著看好戲。鍾怡琴不幹了,不耐煩地說:“可真有你們的,居然一隻隻地數蒼蠅,也不怕得霍痢拉!告訴你們,誰也不許學他們的樣,誰也不許用手碰蒼蠅……”
她堵的心慌,沒想到這麽小的孩子也被浮誇和大話醃透了,轉而可憐起自己,當初從大學被貶到小學,還自我安慰,說整天麵對祖國花朵,少有虛偽和陰險,心情也會輕鬆和快活起來,沒想到大學和小學,是烏鴉落在豬背上。花朵們人小鬼大,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吹牛和炫耀,傷感之外又加怨怒。這一切鍾怡琴當然不會對孩子們講,隻是十分煩躁。浦小提看鍾老師不再追究,心略略放下。惟有白二寶忿忿不平,覺得自己不怕苦不怕髒,本想出頭露臉,不想碰了一鼻子灰。他恨浦小提,對鍾老師也是強烈不滿。
第四章
鍾老師一時無法舒暢自己的壞心情,隻有靠訓斥學生才能讓自己漸漸恢複平靜:“我從大學到小學來,就像林則徐從京城到了新疆,我想把自己的學識貢獻出來,讓你們成為有知識有教養的人,沒想到你們對蒼蠅的興趣更甚過對……”
話說到這裏,校工老姚走了進來。滿臉的絡腮胡子和一套說灰不藍的舊衣服,讓人猜不透他是40歲還是50歲了。老姚沒敲門,羅圈腿三拐兩拐就到了講台邊。鍾怡琴不高興了,她有等級觀念,校工就是校工,怎能直闖課堂?還沒來得及阻止,老姚就把一句用大蔥拌過的話吹到了她薄如白紙的耳朵邊。
鍾怡琴很快把手中的粉筆投到粉筆盒中,跟著老姚走了。同學們愣愣地坐著,感到有什麽事就要發生了,很是高興。老師上著課,突然一走了之的事,還真是第一次遇到。小孩子總是對新發生的事充滿期待。
等了好一陣,鍾老師還沒回轉。白二寶說:“也許是鍾老師的家裏人死了,來了電報。”白二寶想事比較狠,大家不願同意他的猜測,可也想不出其它原因。鍾老師終於回來了,順手從粉筆盒裏揀出半截粉筆。她上課的習慣,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從站上講台的第一分鍾,就把粉筆捏在手裏。這一次,她旋即又把粉筆摔入了盒。鍾怡琴不看她的學生,仰著臉,衝著教室裏的日光燈說:“從今以後,不用上課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大家這個高興啊!不用做作業了,不用回答問題了,不用考試了,不用掃地擦桌子了……見了老師,先是不用問老師好和敬少先隊禮了,緊接著就可以罵老師了。高海群最高興的是不用打蒼蠅了,自從他知道了磚頭砸不死蒼蠅這一真理之後,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打死幾隻蒼蠅。打蒼蠅靠的是耐心,他缺乏的就是耐心。如果他富於耐心,勞動委員就是他而不是白二寶了。
白二寶是最先造反的革命小將。很長時間內,小學生們都無法擺脫對老師的敬畏,批判就處在溫吞水狀態。造反司令部發出了“中學生返回小學鬧革命”的號令,幾個早年從小學畢業的孩子殺了回來,白二寶就和他們拉上了關係。白二寶興奮極了,原來根本就不用努力學習做作業打掃校園什麽的,自己出身城市貧民,一好頂千好,骨髓都是紅的。自己是最紅的紅小兵,就要有相應的表現。拿誰開刀呢?他找老姚商量,老姚現在是學校裏唯一的勞動人民代表。
老姚說,這還用找?鍾怡琴是上等貨色。白二寶愣了,一時想不起鍾怡琴是誰。老姚說,就是你們的鍾老師。
白二寶明白了,一個重大的變化已經發生,鍾老師變成了鍾怡琴。就像哥哥活著的時候,白二寶是老二。哥哥得了闌尾炎病死了,有一天娘突然管他叫“老大”,他知道這表示自己從此代替了哥哥的位置。
白二寶想起鍾老師打擊自己的往事,就說:“姚叔叔,我聽您的。”老姚說:“不能叫叔叔,叫司令。也不能說您,資產階級才那麽叫。”白二寶就說:“好,姚司令。從哪兒鬥起呢?”姚司令說:“就從她包庇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開始。”白二寶說:“孝子賢孫是誰啊?”姚司令說:“就是你們班的寧夕藍。她爺爺是反動學術權威,她爸爸留學蘇聯的時候就成了蘇修特務,她每天香氣撲鼻到學校,一心想上大學,把臭老九的第三棒傳下去……”
白二寶茅塞頓開道:“寧夕藍和我們不是一條心。”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一起,寧夕藍的爺爺和奶奶就被趕回了鄉下,父母也住了牛棚,音訊皆無生死未卜。隻剩下寧夕藍和保姆守著風雨飄搖的家,她改口管保姆叫姥姥。造反派讓姥姥反戈一擊,姥姥就是裝聾作啞。逼急了,姥姥就說:“我家三代雇農,比貧農還窮一等呢,你們誰有我出身好?我就願意留在這反動窩子裏,和你們裏應外合。”
第五章
姥姥肚子裏自有一盤城池,造反派隻得由她住在虎穴裏紅旗不倒。寧夕藍雖有姥姥嗬護,但以她敏感聰慧的心愫,早已明白自己再不是爺爺奶奶的掌上明珠,如果姥姥哪一天突然倒下,自己就無依無靠成了孤兒,一葉飄零。風暴讓寧夕藍在痛苦中成熟起來,她要為自己尋一個救命的墊子,一旦從天上掉下來,還有一個緩衝。掰著手指算算,所有的親戚都成了黑五類,隻有班上的同學可以依靠。高海群的爸爸成了支左的解放軍,這自然是最保險的,可高海群有點沒心沒肺。其次就是浦小提和白二寶。浦小提是首選,她殺豬的爺爺和養豬的爸爸,如今都是工人階級了。白二寶的爸爸是菜農,這在成色上就略遜一籌。寧夕藍看起來柔弱不堪,但爺爺多年指導加之她的靈慧,已無師自通地確定了方向。
她把家中以前存下的進口的餅幹拿給浦小提吃。浦小提嚐了後吐了口咖啡樣的唾沫說:“一點也不好吃,一股糊豆子的味道。”那可是最好的巧克力餅幹啊。寧夕藍又把一些書借給浦小提看,浦小提說:“這還差不多。”但浦小提書看得很慢,還回來的書總是一股餿味,寧夕藍隻好歎口氣,把浦小提看過的書專門放在通風的地方,等待著時間讓那些書重新芳香起來。
白二寶要比浦小提難對付得多了。她把餅幹拿給白二寶,白二寶看都不看,說:“你甭想用資產階級的那一套腐蝕我。肯定是你們家吃不了剩下的,我不稀罕!”她把書借給白二寶,白二寶冷笑著說:“我才不看呢!都是才子佳人的破故事,如今是勞動人民的天下了。”寧夕藍黔驢技窮,家裏再也沒有什麽好東西,值得進貢給工農的後代了。姥姥看到寧夕藍發愁,就說:“你有什麽想不開的事,說給姥姥聽。”寧夕藍就說:“姥姥,你算不算是勞動人民呢?”姥姥說:“我要是不算,就沒人能算了。”寧夕藍說:“勞動人民最喜歡什麽呀?”姥姥說:“勞動人民最喜歡勞動了。”寧夕藍說:“還有呢?”姥姥說:“勞動人民還喜歡打架。看見不平的事就打架。革命就是和壞人打了一大架,現在不是又打起來了嗎。”寧夕藍說:“除了打架還喜歡什麽呢?比如吃的穿的?”姥姥說:“勞動人民喜歡喝酒吃肉,喜歡穿結實的衣服。”
一老一小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等姥姥做飯去了,浦小提就走到爺爺的櫥櫃旁邊。櫥櫃上貼著封條,大概是造反派太匆忙和自以為神聖不可侵犯,那蓋著紅章的白紙粘得很潦草。寧夕藍小心地把封條揭開一個角,從夾縫裏抽出了一瓶外國紅酒,再把封條複原。第二天,她把紅酒呈送給白二寶。寧夕藍很怕白二寶說她是糖衣炮彈,但這一回白二寶什麽都沒說,飛快地把那瓶紅酒像手榴彈一樣地揣進了衣兜。紅寶石一樣的顏色誘惑了革命小將。
正當寧夕藍憑著她從水滸中得到的知識,以為酒能打動她的同學時,白二寶毫不留情地把寧夕藍揪到台上當了鍾怡琴的陪鬥,寧夕藍彎著腰大惑,心想是不是白二寶在回家的路上,把那瓶紅酒打碎了,要不然為什麽一點不講情麵?
白二寶是那種吃了別人不手軟的男孩,他在老姚的示意下,用皮帶抽鍾老師的時候,有一種回答考卷的快感。當然第一鞭子還是很不熟練的,原本想抽肩膀,不料一下子抽到了鍾怡琴的臉上。鍾怡琴注視著他,充滿了驚訝。這是白二寶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表情,手就不爭氣地哆嗦了一下,皮帶拐了一個彎兒,暴起的血痕仿佛一個倒插筆的對號。當著姚司令的麵,白二寶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幹的不漂亮,便加倍彌補。萬事開頭難,打人一旦開了頭,就像馬拉鬆跑過了極限期,剩下的就是慣性和歡愉了。此後的皮帶,白二寶有意識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個個巨大的叉號。從前鍾老師大筆一揮在白二寶卷子上打叉的時候,一定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當學生的還有這麽揚眉吐氣的一天。鍾怡琴當年用的是紅墨水,如今白二寶複製時用的是老師的血。
第六章
打人如抽煙一般容易上癮,白二寶長臂揮舞,風聲呼呼。鍾怡琴隻在最初看了一眼她過去的學生,就緊緊攏上了眼皮。她怕的不是疼痛和自己的血,而是無法近距離地觀看自己的學生因鞭笞老師而起的亢奮,那笑臉是如此的年輕而鮮豔。老姚看白二寶欲罷不能像個行刑的特務,不得不出來阻止。他先示意寧夕藍可以下台了,然後對白二寶說:“停。”
白二寶擦擦汗說:“我不累!”
老姚不客氣了:“那你也得給別的紅小兵留著點啊。”
白二寶這才意識到原來走資派也像窩頭中的饅頭,要和姐妹們分享,不能吃獨食,隻得戀戀不舍地罷了手。他對浦小提說:“明天該你了。”
台下的浦小提戰戰兢兢地說:“還是……你……”
白二寶說:“這是對你的信任。”
浦小提連連甩手說:“求求你就別信任我了……。”
白二寶很豪邁地說:“你是不是害怕了?打人沒什麽了不起的,就像是掉了一顆牙。你以為會特別疼,其實隻麻了一下就過去了。”白二寶好說歹說上綱上線,浦小提還是堅決不肯。老姚隻得出馬說:“這是革命和不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嶺。”浦小提隻得咬著嘴唇不再拒絕。
鍾怡琴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她30多歲了,還沒成家,一是她曲高和寡,左挑右揀,二是別人聽說她險些成了右派,也輕易不敢交往。她獨住學校的一間平房,僻靜得很。歇息了一陣兒,她洗去身上的血跡,看著一盆暗色而渾濁的汙水,想著明天還不知有怎樣的惡鬥,如其再受學生的侮辱,還不如一死了之。決心下了,正思忖著如何死法,不料門開了,老姚走進來說:“你辛苦了。”
鍾怡琴一言不發,一個立誌要死的人,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了。老姚說:“我是貧下中(農)出身。”
鍾怡琴雖然遍體鱗傷,腦子卻還不糊塗,她不知自己被淩辱和老姚的出身有什麽關係。老姚很快就揭開了謎底,說:“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就再也不會挨打了。”
鍾怡琴大吃一驚,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老姚,老姚是學校的雜役,負責燒開水和搖靜校鈴,還有靜校之後在校園走來走去看看有無沒關的窗戶和滴水的龍頭。老姚和她,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樹。同在一座山上,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運動像一塊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輕而易舉地塗抹幹淨了。鍾怡琴瞪著血紅的眼睛說:“你打了我,還想娶我。你不怕我殺了你?”
老姚說:“不怕。打你是為了讓你知道,咱們倆是般配的。”老姚說完,就從容不迫地走到鍾怡琴的床旁,一把撕開了鍾怡琴的衣裳。鍾怡琴沒有絲毫的反抗,鞭笞奪去了她所有的氣力。她仿佛行屍走肉,任由老姚撕扯。
被踐踏的靈魂一旦麻木,肉體反倒極端地靈醒。鍾怡琴完全不知道她的身體裏還潛伏著另外一個自己,當她執意要死之後,那個原始的女人就肆無忌憚地複活了。受淩辱的精神已經全麵失守,再也沒有可堅持的信念了。她曾係於希望的花朵已變成了小蛇,世上還有什麽神聖值得她獻身?殘存的本能告訴她,如果她想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她想活下去,這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最驚喜的莫過於老姚了,本來他以為會遇到鍾怡琴殊死的反抗,老姚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的。諒她一個弱女子,又在一頓暴打之後,氣力所剩無幾,再說靜校之後,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自己隻要軟硬兼施,不怕她不服服帖帖的。但實際上遠沒有那般複雜,鍾怡琴就像腐朽的大清國麵對八國聯軍的入侵,基本上沒有絲毫反抗。
剛開始的時候,她冷硬的像是一塊棺材板。好在老姚很有耐心,又是揉又是搓,簡直像是在對付一坨凍麵。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在無數撫弄之下,這塊麵居然有了一絲絲柔軟和熱度。
第七章
第二天,浦小提哆哆嗦嗦地來到學校,不知怎樣才能完成革命任務。突然看到老姚從鍾老師的宿舍走出來,她第一個反應是鍾老師死了。淚水立刻盈滿了她的眼眶,劈裏啪啦地落下來,好像不是水珠兒是冰雹。但緊接著她就看到活著的鍾老師出現了,頭發梳的很整齊,在額頭打了一個旋,為的是遮住一道鞭痕。衣服也很幹淨,全然不是昨日失魂落魄的模樣,甚至臉上還有一點似笑非笑的表情。
浦小提傻傻地站在那裏,比昨天看到鍾老師挨打還不可思議。倒是老姚還比較正常,拍了拍浦小提的肩膀說:“今天不鬥了。你回家鬧革命去吧!”看著浦小提欲言又止的為難樣,老姚笑起來說:“明天也沒你什麽事了。”浦小提鼓起勇氣說:“那後天呢?大大後天呢?”老姚說:“大大後天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就回家去吧!”
浦小提往家走的路上,遇到了白二寶。白二寶說:“浦小提你怎麽臨陣脫逃?”浦小提說:“老姚說今天不鬥鍾老師了。”白二寶說:“那不能夠。昨天姚司令還說要連鬥三天呢!一定要把鍾怡琴鬥老實了。”浦小提說:“你怎麽不相信人?要不你自己問去!”
白二寶真就甩開兩腿一陣風跑了,片刻工夫又一陣風地跑回來了。浦小提說:“見到老姚了?”白二寶垂頭喪氣地說“見到了”。浦小提說:“老姚是這麽說的吧?”白二寶說:“老姚什麽也沒說。”浦小提納悶:“老姚什麽也沒說,你怎麽就明白了?”白二寶說:“我看到了。”浦小提說:“你看到什麽了?”白二寶招招手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浦小提遲疑地把頭湊了過去,但身子還向後扳著,她想不通有什麽秘密需要這樣鬼鬼祟祟地告知。不想白二寶飛快地在浦小提腮幫子上親了一口說:“這下你知道了吧!”
浦小提大惱,使勁摳著自己的臉蛋說:“你流氓!”白二寶振振有詞道:“你不是問我看到什麽了嗎?我看到的就是這!姚司令和鍾老師在親嘴,你明白了吧?”說罷撩開長腿跑了,他剛才從鍾怡琴的後窗戶看到了這一幕,因為惦記著浦小提,才跑回來告訴她。浦小提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一鍋豬食,咕嘟咕嘟地冒著酸臭無比的泡兒。
到底發生了什麽?本該上學的,現在卻什麽也學不到了。最初不上課的快活已經逝去,無所事事的煩惱像胖胖的蠶寶寶,噬咬著青春的桑葉。她害怕毆打老師,不是出自正義感和對老師的熱愛,隻是因為天性膽小。但她更害怕被說成是不革命或是反革命,當她下定決心要做一個革命派的時候,教導她的人,居然又向老師耍開了流氓。浦小提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流氓,估計他們是會結婚的,那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浦小提茫然地看看周圍的世界,她不知不覺地走回家了。大豬小豬公豬母豬都在圈兒裏撒歡,睜著大大的特有的雙眼皮眼睛和浦小提對視,然後拱拱鼻子頗有深意地哼哼著。浦小提真想變成一隻豬。隻要不到過春節的時候,做一隻豬還是很快活的。
文革繼續,大量的初高中畢業生不能離校,小學生就不能升入中學。複課鬧革命之後,浦小提他們這撥學生就在原來的小學,進入了初中時代,被稱為“戴帽”中學生。他們的文化還固守在小學生的水平內,學的外語都是口號,比如“放下武器,繳槍不殺!”“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等等。高海群學的很認真,每天一上街,眼珠子就四下裏亂轉,特別想碰上一個外國人,然後衝著他高喊一聲“打倒帝國主義”,可惜的是街上除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未出現過一個外國鬼子滿足他的願望。浦小提在外語課上回答提問,聲音都洪亮到如同在抗美援朝陣地上,對著一大群聯合國軍在喊話。高海群敬佩地問浦小提說:“你這是怎麽練出來的?”浦小提說:“我喂豬的時候,都對著它們說外語。不叫嘍嘍嘍,改說夠夠夠(GO-GO-GO)了。
第八章
老姚和鍾老師正式結婚了,結了婚以後的鍾怡琴好像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她不再挨鬥,恢複了一部分的教學任務,對學生也不像以前那樣苛刻了。日子就這樣過著,直到有一天,學校宣布他們已經算中學畢業,要參加畢業分配了。
他們無可奈何地長大了,就要走入工作的大軍。關於他們的分配方案,上麵很有爭論。一派意見是把他們分配到廣闊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讓他們大有作為。另派意見:城裏各個行業已多年沒有補充新鮮血液了。眼下這批孩子,文革開始的時候,都還是小學生,相對比較單純,可補充到城市各個崗位,讓工人階級教育他們。據說有造反派頭頭的一對雙胞胎恰在這撥孩子中間,反正爭論的結果是第二派意見占了上風。於是以老姚為首的領導小組,開始決定革命小將的命運走向。
這惟一的留城機會,分配單位天壤之別。大學圖書館需要人,環衛局也要補充背著簍子的掏糞工。老姚從來沒有這般躊躇意滿,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所有的學生見了老姚都畢恭畢敬,隻有高海群除外。一是高海群學不會奴顏婢膝,二是他馬上就要到父親老戰友的部隊當兵,用不著拍這個家夥的馬屁。寧夕藍被老姚叫去單獨談了幾次話,每一次談話的時間,都漫長到鍾怡琴在全校扯著嗓子嘶叫尋找。但鍾怡琴叫歸叫,並不挨門挨戶地搜索,老姚許久之後才會從某個犄角旮旯走出來。
“喊什麽喊?我在這個學校裏,難道還會丟了?”老姚非常不耐煩。“你跟我的學生談什麽了?”鍾怡琴紅著眼睛,如同母獅。
“注意,他們不是你的學生,是革命的後代。”老姚嚴辭糾正。“知道他們是革命的後代就好。你可不要破壞了革命。”鍾怡琴恨恨提示。這不單是為了保護學生,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婚姻。
“你也配教育我?”老姚鄙夷地說,“沒有我,你的骨頭都長蛆了。”話隻要一說到這份兒上,鍾怡琴就緘口不言了。為了保存自身,她都可以嫁了老姚,還有什麽資格來教導別人呢!
老姚把去大學圖書館的名額分給了寧夕藍之後,又開始找浦小提。隻是他一下子鬧不清這個臉蛋像紅棗一樣結實而鮮豔的女孩子,到底想分到哪裏去?
“你為什麽叫浦小提?”老姚像一個真正的首長那樣和藹可親地問。
浦小提有點扭捏地回答:“生我的時候,我爸正好提了一個小組長,我爸說是我給他帶來了運氣,所以就叫小提了。”
老姚覺得這很好笑,就說:“你們家就你一個孩子嗎?”
浦小提說:“還有一個姐姐,叫浦大會。生她的時候,正開大會呢。還有一個弟弟,叫浦遠程。為什麽叫這個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老姚笑起來說:“這有什麽不知道的。你和你姐姐,都是女娃,胡亂起個名字就是了,弟弟就不同了,是個男娃,所以你爸爸叫他遠程,就是前程遠大的意思吧。”
浦小提默不作聲,她是個聰明孩子,不止一次猜測過弟弟名字的涵義,隻是不願說破。如今被人說破了,隻有默認。老姚說:“其實男娃女娃是一樣的,女娃更惹人愛。要說前程,要看你分到一個什麽單位,單位分好了,就像爬上了火車,你不想到哪兒都不行,你一定會到的。我這裏有一個分到茶葉店的工作名額,我看於你是非常適合的。茶葉店裏冬不冷夏不熱,不是人享受,是茶葉嬌氣。到處是茉莉花的香味,小姑娘能在那兒幹活,連骨頭縫都是香的,在外國,就叫茶花女。”
浦小提讀過茶花女,知道不是這個意思,但她不會告訴老姚,隻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要真是分到了茶葉店工作,就不能老掏泔水了,那樣會壞了買主的茶葉香。
第九章
老姚看浦小提伸出自己的手看,就把浦小提的手薅了過來,說:“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說著,就用多毛的手指蘸了口水開始摳浦小提的手心。這是他製服女人的前奏,一個女人被摳了手心,不但不惱,還露出舒服享受的神氣,勾搭她就有了十分的把握了。浦小提抽回了自己的手,說:“癢癢。”邊說邊狠狠地甩手,要用風把老姚的口水晾幹。
老姚惱了。一個破毛孩子,給你臉還不要,看來豬倌的女兒就是沒有教授的後代懂得風情,寧夕藍就要乖順得多。浦小提,老子還不寵你了!非讓你乖乖地來找我!老姚正色道:“分茶葉店的名額隻有一個,你要是真想去,三天以內來找我。不然,我就分你去掏糞!”
浦小提走到陽光下,她想,掏糞就掏糞,平日就常拾掇豬糞,人屎和豬屎有什麽大不同?不過更臭罷了。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高海群站在她麵前說:“浦小提,你到哪裏去了,我到處找你。”不知為什麽,浦小提很想哭,但找不到哭的理由,她就抹抹眼皮說:“你找我什麽事?”
高海群說:“我要當兵去了。”浦小提無限向往地說:“當兵多好啊。軍隊裏沒有壞人。”高海群說:“軍隊裏是沒有壞人,但軍隊外麵是有壞人的。除了打壞人,我不放心的就是你。”
浦小提笑起來說:“高海群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以前還輔導過你的算術呢。”高海群說:“那就歡迎你以後還輔導我。”
浦小提幽幽地說:“那就輔導不了了。你是解放軍了,全國學人民解放軍。”高海群說:“那你還是工人階級呢。工人階級是領導力量。對了,我到了部隊就給你寫信,我的信寄到哪裏呢?”
浦小提本來想說,你寄到大院的豬食堂就成,但不知為什麽,她突然不想讓家中知道自己和高海群通信的事。她就說:“你寄到環衛局掏糞隊吧。”高海群說:“你知道自己肯定分到那裏嗎?”
浦小提說:“肯定。”高海群說:“你就等著我的信吧。小提。”
浦小提剛想對他說“別叫我小提”,但高海群估計到了她要說這句話,就提前跑了。浦小提隻有怔怔站著,看著高海群的背影,心想這個影子如果穿上了軍裝,會變成一個綠影子嗎?
學校分配的第一榜上,浦小提果真分到了掏糞隊。不料後來事情起了變化,掏糞隊(當然人家的正式名稱不是這樣稱呼的,是環衛×隊)看了學生的有關簡介,說,這個1米60的女生我們不要。空糞桶就有幾十斤,滿載時就靠百斤了,一個小姑娘還不得被壓垮了?老姚說,這可是個好姑娘,吃苦耐勞肯幹紮實,最適宜在你們這樣的部門工作了。環衛隊還是不幹,老姚再出身貧下中農,在真正的工人階級跟前也得讓步三分,最後隻好把浦小提換下來,另派他人。
這時分配已近尾聲,零星單位已滿額,調下來的浦小提被統分到一家重工業工廠。老姚無計可施,隻好放她一馬。
在工廠歡迎新工人的會上,浦小提看到了白二寶。白二寶很高興,說:“你不是分到環衛局了嗎,怎麽到了這裏?”
浦小提說:“我也不知道。我還想上環衛局呢!”
白二寶說:“當老大哥多好!工人階級有力量。”
浦小提默不作聲,看著濃煙繚繞的廠區。工廠的代號叫做“C”,叫人一聽就生出保密和重要的感覺。新工人各發了一套工作服,還有勞保手套和帽子膠鞋什麽的,每人捧著一大堆,如同打土豪分田地般興奮。忙不迭地穿戴起來,姑娘小夥都煥然一新,像年畫上的領導階層那樣光鮮。
白二寶穿著藏藍色的工作服走到浦小提麵前說:“我要的是最大號的衣服,你呢?”
浦小提說:“我是小號的。”
白二寶說:“以後有誰欺負你,就對我說。我保護你。”
浦小提說:“這家廠子有幾千人呢,誰知道你分到哪裏。”
第十章
沒想到浦小提和白二寶分到了同一個酸洗車間,車間裏充滿了硫酸的氣味,嗆得人涕淚滂沱。浦小提試行多年應對氣味的法子全線失守,對付豬屎人糞行,對付強酸不靈……
白二寶和浦小提同工種,要把酸洗槽子裏浸泡的金屬板,每隔一段時間翻動一遍,讓金屬的含量更加純粹。這其中當然還有很複雜的科學道理,但以白二寶和浦小提那樣的文化水平,是沒辦法理解的,好在也不需要他們理解。
給新工人指派了師傅,浦小提的師傅是女的,姓郝,30多歲,頭臉不是很胖,但肚囊已有中年婦女的飽滿了。
“小提你倒板子的時候,要這樣操作,才能避免工傷。你看我,十幾歲進廠,到現在隻傷過一次小腳指尖……”郝師傅邊比劃操作要領邊說。浦小提注意看著,低聲道:“隻有我們家的人才叫我小提……”
郝師傅大驚小怪:“我還不比你家裏人和你親啊?告訴你吧,一朝是師徒,一輩子是父子。大眼瞪小眼的,好些人就這樣瞪成了夫妻。後來就改成男的帶男的,女的帶女的了。”郝師傅說的動情,臉就從黑瓜子變成了紅瓜子。浦小提隻得接受師傅為親人,給師傅起了個外號叫“好瓜子”。
白二寶的師傅是個沉默寡言的40多歲漢子,臉色青黃佝僂著腰,白二寶毫不猶豫地管他叫“老病”。廠區是個巨大的方框,車間在頂南端,廠門在北麵,要走一段很長的路。下班時,因為跟誰都不熟,浦小提隻有和白二寶一道走。
兩人到了廠門口,警衛走過來說:“打開包。”兩個人就把背著的草綠軍挎打開,警衛仔細翻看。白二寶說:“這是幹什麽?好像咱們是特務。”警衛看看他們的新工裝,也不惱,說:“這是紀律。廠子裏的貴金屬,嚴禁帶出大門。”
浦小提對白二寶說:“我往東,你往西,明兒見。”白二寶吃驚說:“你們家不是也在西麵嗎,怎麽不是一條路?成心要甩掉我是不是?”浦小提說:“我真的要到東麵有事。”白二寶說:“你有事,我沒事。我陪你到東麵去。”
浦小提叫苦不迭,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合適的借口拒絕白二寶,隻好別別扭扭地和白二寶一道往東走。一直走到了環衛局,浦小提說:“你在外麵等一會兒,我進去打聽個人。”
白二寶這次很聽話,不吱聲等在外麵。浦小提走進去,對傳達室的老頭甜甜地說:“大爺,跟您打聽個事。您這裏有一封給浦小提的信嗎?”老頭的長壽眉飄了起來,說:“誰?啥小提?我們這兒從來就沒有這麽一號人。姑娘你一定是走錯門嘍。”
浦小提鬆了一口氣說:“是沒有這麽個人。可要是來了一封寫著這人名字的信,您可千萬千萬替我收著。”
老人家警覺道,“你是誰?”“浦小提說:”我就是浦小提啊。“
老頭大惑不解:“你這個小姑娘,怎麽沒事找事呢!你是這單位的嗎?不是。可你幹嗎非讓人把信給寄到這裏呢……”
白二寶在外麵等得不耐煩,大聲問道:“浦小提,你完事了嗎?”浦小提趕緊走出來。兩人一道又複向西。
第十一章
浦小提和白二寶開始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車間氣勢宏偉,如同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稻田裏的水就是有著強烈腐蝕性的電解液,稻田裏的莊稼就是一塊塊貴金屬板。工人們就好比是插秧的農夫,要一趟趟地在田間忙碌,不斷調整金屬板的位置,讓置換反應完成的更徹底。金屬板重達幾十公斤,還有嗆人的揮發氣體和極富腐蝕性的電解液。幾天下來,新工人們引以為自豪的新工作服就麵目全非,無數洞穴潛藏在衣服的褶縫裏,千瘡百孔。要是有噴濺起的電解液恰好從破損的窟窿裏崩進去,皮膚就會被燒成堊白色。
浦小提欲哭無淚,深感真不如到環衛局扛糞桶。糞桶雖然臭,總還不傷人,在這裏長幹下去,電解液撲到臉上,就會變成麻子。好在她仔細觀察好瓜子的臉龐,雖不甚光滑,卻也並不見到明顯的坑窪,可見麻子的概率也不是太高。
金屬板的分量也著實讓人吃不消。浦小提覺得每一塊都比自己的身體還重,簡直就是重如泰山了。在浦小提有限的知識範疇內,泰山就是重量的極致了。
每當她抬起一塊金屬板,連尾巴骨都在使勁,從周圍不斷傳出的放屁聲,就知道大家都不輕鬆。
好瓜子袖手旁觀,說:“徒弟,我知道你難,可我不能幫你。你也別恨我,我也是這麽過來的。隻有你練出了這股勁,你才能在這兒幹下去。誰讓你是工人呢!”
浦小提於是知道了,工人不僅僅是光榮,更是受累流汗的苦活。她咬著牙,埋頭苦幹。常常是連續搬動幾十塊金屬板連頭都不抬。胳膊紅腫得發燙,好像兩節燒著好煤的煙囪。連腳後跟都疼,浦小提恨自己太不爭氣,明明是手在做功,怎麽小腿都抽筋。問過好瓜子,才知道這是車間裏的強酸在作怪。
隱忍著堅持著,浦小提漸漸攢出了一身蠻勁,瘦骨伶仃的一個小姑娘,伸出胳膊,一疙瘩一塊的踺子肉,能把菲薄的皮膚頂透。十個手指,好似練過邪門武功,往金屬板上一抓,如同老虎鉗子,絕不脫手。
“今後你嫁了哪個男人,他要是欺負你,你就朝他下三路來這麽一下子,保管他從此乖乖地再也不敢犯賤。”工間休息時,好瓜子做了一個雙龍搶珠的姿勢,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浦小提本不明就裏,從師傅們曖昧的笑容中恍惚明白了,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她知道絕不能惱,工休的主要娛樂就是這種段子,你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你就得適應這種氣氛。
大家就向好瓜子起哄,說:“你是不是在家盡來這套路數啊?”
好瓜子說:“哪能老來?自己的家夥什,糟壞了還是自家心疼。還得大魚大肉地滋養著給他補。也就是嚇唬一下,叫他知道厲害就是了。”
大家就說,看不出好瓜子這麽賢惠,懂得“圍而不打”。
其實大家這一番話具有考察意味。新來的人都要過這一關,練出一身踺子肉容易,內心裏還要和大家夥合群。要是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麵孔,坐懷不亂的假正經,大家就得講話小心。凡事防著點。浦小提雖無大惱,但也未曾喜形於色,看在她是個姑娘的份上基本過關。
白二寶則不然,很快就成了胡說八道的老手。
對白二寶的胡說八道,白二寶的師傅———老病很不以為然。老病可不是普通人,是車間副主任。老病對白二寶很嚴格,白二寶表麵上唯唯諾諾,肚子裏可不服。
第十二章
食堂開飯的時候,幾千工人麇集一處,如同兵蟻大戰,蔚為壯觀。有的窗口專賣包子,有的窗口專賣米飯,各排一隊,龍飛蛇舞。遇上好吃的,隊伍更是排出十丈遠。白二寶不管站在哪兒,隻要一見浦小提進了食堂,就張牙舞爪大喊大叫:“我在這兒呢,我給你站隊了。”工人們一陣哄笑,浦小提不理他,站到隊尾。
浦小提出了廠門往東,白二寶也不跟著了,獨自向西。浦小提到了環衛局,看門人已經換成了一個中年婦女,還沒等浦小提開口,就說:“我不是告訴你多少遍了嗎,沒有一個叫浦小提的人,也沒有給浦小提的信。”浦小提徹底絕望了。高海群的父親已經調走,家也搬了,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浦小提突然很恨高海群,覺得自己太傻,把一句敷衍的話當了真。她再看一眼環衛局的大門。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這門都有異樣的親切,從今天開始,她厭惡這個門了,決定以後再也不來了。
白二寶的工作區域和浦小提緊連,就像兩個並肩勞作的農民。臂膀是他們的鐮刀,金屬板就是成熟的稻子。他們埋頭倒動金屬板,熱汗肆無忌憚地揮灑。剛開工,白二寶和浦小提腳前腳後,相差不到一尺。幹著幹著,距離就拉開了。浦小提再熬煉吃苦,體力上也趕不上人高馬大的白二寶。白二寶拎轉金屬板,好像撫平一塊糖紙。浦小提看得發呆,從心底羨慕白二寶那一身腱子肉。沒做出不登環衛局大門的決定之前,浦小提對白二寶的一切殷勤視而不見,現在再看白二寶,反感就減低了。白二寶也敏銳地感到了這種變化,幹得更加起勁。中午吃飯的時候,割舍了自己酷愛的麵條隊,排了包子隊,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浦小提還是默默地站到了隊尾。
飯後上班,又是兩人並肩倒動金屬板。浦小提翻著翻著,突然發現自己這一行的板子,被人提前翻過了。就像割稻子,人各一攏。割著割著,突然發現自己的田壟越來越窄,原來有好心人幫你提前把稻子放倒了。浦小提昂起酸楚的肩頸,看到白二寶正在前頭為自己翻板。須臾間又感動又覺沒有麵子。擦擦汗說:“白二寶,你狗咬耗子。誰求你來了?你趕緊回你工作麵去!”
白二寶說:“不識好人心,我是心疼你!”浦小提說:“誰要你心疼!管好你自己。”說話的口氣不由自主地像上學時的中隊長。浦小提不用這種口氣說話還好,此話一出,白二寶立刻抖擻精神,麵前的這個小女工,畢竟不是當年頤指氣使的好學生了,看著旁人離得還遠,白二寶說:“小提,你是我的階級姊妹,我不心疼你誰心疼你!”浦小提說:“不許你叫我小提。隻有我們家的人才能叫我小提。”白二寶不屈不撓地說:“我就不能成為你們家的人了嗎?我偏要叫你小提———小提———小提……”
浦小提又急又氣,忙放下自己手中的金屬板,摘下手套去堵白二寶的嘴。工作麵的通道本來就窄,白二寶一手抓著金屬板,又要躲開浦小提的抓撓,一個趔趄,手中一滑,濕漉漉的金屬板就直直地滑脫下來,正正地砸在了腳麵上。嘶啦一響,工作靴腐蝕出一窩大洞,金屬板的犄角猛紮進去,白二寶哎呦一聲,跌趴下去。若不是浦小提鼎力相助,白二寶半個身子就栽進了電解池,會被蝕成一套骨架。
車間裏一時鴉雀無聲。這是最怕發生的事故,人一旦蘸上了電解液,不死也得脫層皮。所以,平日裏千叮嚀萬囑托,就怕出事,還真正就出了事。
浦小提的師傅好瓜子跑過來說:“還愣著幹什麽?趕快叫救護車,快送醫院!”白二寶的師傅老病是當班的負責人,看了看現場,沉穩地說:“白二寶,你就是傷了自個兒,也該在你的工作麵上,你怎麽跑到這邊來了?”
白二寶痛得齜牙咧嘴,腦子卻還不糊塗,知道這是師傅要救他,馬上就坡上驢:“小提人小力弱,差點跌到電解池裏,我來救她,沒想到……”
第十三章
浦小提愣愣地看著事故的發生,不知如何是好。沒有人來問她事故到底是怎樣發生的,畢竟人是倒在她的工作麵上啊。但是,即使有人來問,她又說什麽好呢?救護車風馳電掣地開走了,一路拉著警笛。重工業廠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救護車怪叫,意味著一起嚴重的工傷已經釀成。大家相互打聽,越說越玄。到了晚上,流傳的版本就成了電解車間的一個小女工差點掉到電解池子裏,一名男工奮不顧身拚死相救。結果是小女工全須全尾毫發未損,男工受了重傷。
浦小提沉默無言,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趕到醫院去看白二寶,醫生說白二寶右腳粉碎性骨折,術後暫不能探視。浦小提眼淚汪汪地說:“他的骨頭還能長起來嗎?”醫生說:“這很難說。”浦小提說:“報上都登過了,連人的小手指頭扔到垃圾堆裏多少個小時揀回來,還能接上,他那麽大的一隻腳,怎麽難說呢!”醫生說:“你是他什麽人?”浦小提說:“工友。”醫生說:“我還以為你是他妹妹呢,那我就不說了。既然是工友,你就該明白,骨頭碴子都被強酸泡酥了,我們能有什麽法子!”
浦小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張口就問媽:“人骨頭斷了,吃什麽最好呢?”媽媽說:“吃新鮮的豬蹄子啊。和接骨草一起燉湯,脊梁骨斷了都能接起來。”
浦小提找到父親,說:“爸,你就殺一頭豬吧。”老父說:“我家小提什麽時候變的這麽饞了?又不逢年又不過節的,殺的哪門子豬啊。”
浦小提隻得實話實說,說車間裏有一個工友骨頭斷了,吃這豬蹄子大補。老父說:“這豬又不是咱自家的,是公家的。哪能說殺就殺呢!”浦小提耍開賴,說:“不管不管我不管。我隻要新鮮豬蹄子,您要是不殺豬,我就自己到圈裏砍下一隻豬腳。”
老父雖然知道女兒絕無持刀砍豬的能力,但此話一出,知道了小提的決心,也就不再說什麽,磨刀去了。當浦小提拎著香氣撲鼻的瓦罐子走進病房的時候,前來慰問白二寶的工人們一下子都閃開了。
醫生的擔憂成了現實。白二寶被強酸腐壞的腳骨拒絕愈合,被酸剝蝕的皮膚也長久地保持潰爛狀態。浦小提剛開始還想說明這不是自己的錯,但看著白二寶的爛腳掌,覺得什麽話都抵不上人能舉步如飛。白二寶的師傅老病在第一時間拿下的口供,對認定事實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一個工人受傷,若如實報上,就成了工作時間打鬧玩耍。責任自負之外,從上到下都要受到嚴厲的批評。現在是助人為樂見義勇為,白二寶被斷為“工傷”,勞保福利一概享受,還不停地有人提著麥乳精代乳粉之類的營養品慰問。浦小提隻要不當班,就到醫院幫著白二寶洗臉洗衣。其實白二寶傷的是腳,雖說行動不便,但日常生活並無大礙,隻是浦小提生性善良,不如此就覺得良心不安。她總想等白二寶的傷徹底好了,自己的過失也就算贖完了。橋歸橋,路歸路,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想白二寶的腳傷好的極慢,時不時地還有惡化趨勢。炎症變成了很少見的產氣菌感染,整個腿腫的像老樹樁,一按直冒泡。醫生說萬不得已的時候,就要截肢了,要白二寶家裏人有個準備。白二寶的媽哭鼻涕抹滿了醫院的半麵牆,他爹說,保命要緊,該咋治就咋治。不過人是叫廠子給鬧殘的,廠裏要一養到死。
好在最後用了一種進口藥,白二寶才算保住了一條囫圇腿。右腳變成了一疙瘩肉球,走道再也使不上勁。出了院後,白二寶特別愛在人前誇張地顯示自己的瘸和拐,一來二去的,全廠沒有人不認識赫赫有名的瘸勇士。
白二寶終於可以重新上班了,隻是幹不得重活,在車間裏當安全員。浦小提真比白二寶自己還要高興。覺得自己的有期徒刑算是出獄了。
第十四章
這天,白二寶在工廠的主幹道上攔住浦小提說:“咱倆啥時候辦事?”浦小提說:“啥事?咱倆的事不是都完了嗎?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也當了你的護理員了。你的腳也好了。”白二寶說:“可我瘸了。我得娶你做媳婦。”浦小提說:“那我要是不樂意呢?”白二寶說:“那我就說你在醫院裏伺候我的時候,已經是我的人了。”浦小提咬牙切齒地說:“白二寶你不要臉!你不能胡說!”
白二寶說:“浦小提我特地挑在大馬路上跟你說這個事,你看看周圍人看咱的眼光,你就知道,我要真那麽說了,你甭說跳黃河了,就是跳到電解池子裏也洗不清了。”浦小提朝四下裏這麽一望,才發覺大夥兒看他倆的目光,真是曖昧不清的。浦小提氣得轉身就跑,白二寶也不去追。一是他瘸拐著根本就追不上,而是在心中竊笑,浦小提你跑不了。
白二寶的師傅老病已經當了車間主任,白二寶請老病當紅娘。老病說:“二寶你要給我豬頭,我才保這個大媒。”白二寶說:“那還不容易嗎?我老嶽父是養豬的,我住院那會兒,小提天天送豬蹄子,差點把奶汁給催下來。”
老病自己不出馬,找到浦小提的師傅好瓜子。好瓜子聽了老病的話,說:“一個好姑娘。可惜了。”老病說:“白二寶是個害群馬,要是沒有浦小提這樣的好姑娘管著他點,備不住成了個禍害。再說啦,他是工傷,瘸著半截腿,以後找不著對象,還不得咱車間裏幫著忙活?就朝這個方向努力吧。”
好瓜子找到徒弟說:“小提我跟你說個事,你可以同意也可以反對。樂意了,我高興。不樂意了,我也高興。總之要你自己拿個主意,甭看我的麵子。要是先樂意了,以後又不樂意了,也別怪師傅我張了這個口。”浦小提說:“師傅,你不必張口。我不樂意。”
浦小提是個很有主意的女子,不管師傅們旁敲側擊說什麽,就是不鬆口。白二寶看出大夥都樂意促成這件事,也就百折不撓。每天吃飯時分,飯堂就成了白二寶的舞台,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鬧得半個食堂的人為之側目。浦小提就不到食堂吃飯,每天從家裏帶個飯盒,中午在車間旁開水房的鍋爐邊熱一熱,湊合著吃點就是了。她家離廠裏挺遠的,路上要倒三回車,公交車擠得人仰馬翻,飯盒無論怎樣橫拿豎握,到了廠裏,也是湯水狼籍,汁液灑得到處都是,隻好免了菜飯,天天帶包子餃子之類有餡的麵食。雖說少油缺肉素餡為主,白菜韭菜一統天下,但經浦小提的手做出來,就別有風味。吃飯時候,常常有人問:“呦,什麽吃食啊,這麽香!”浦小提馬上從飯盒裏夾出一個包子,說:“自己做的,您要是不嫌,就嚐嚐。”受到邀請的人也不客氣,張嘴就吃。家裏不寬裕,包子是有限的,浦小提經常半饑半飽。
白二寶一看浦小提不到食堂吃飯了,也改變策略,帶飯上班。他三口兩口把自己的飯吃完,腆著臉走到浦小提麵前,說:“人家都說你做的包子好吃,給我也嚐嚐。”浦小提趕忙在最後一個包子上咬了半口,說:“可惜沒了。”白二寶嘻皮笑臉地指著浦小提放在飯盒裏的大半個包子說:“這還有嘛!”浦小提說:“對不住,我都咬過了。你要是真想吃,明天我多帶一個包子給你吧。”她實在對付不了白二寶的死打濫纏,取個緩兵之計。白二寶說:“別拿明天哄我。我餓,現在就想吃。”
車間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了,顯得有些冷清。浦小提說:“我也不是你們家人,也不欠著你的,你餓不餓的,我管不著。反正包子是沒了。”白二寶說:“我就吃這剩包子!”說完,不待浦小提反應,一把抓起浦小提飯盒中的包子,在印著月牙印的包子摺上,狠狠地嘬了一口,把大半個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吸入肚中。連聲說:“好香!”浦小提嗔怪之餘,也生出一絲好笑。這個男人像小豬一樣憨,別人吃過的東西他非但不嫌,還當成了寶貝。看著他的瘸腿,浦小提生出了憐惜之心。
第十五章
第二天浦小提果真多帶了包子,餡裏還摻了肉,把普通粉換成了富強粉,連包子的摺都多捏了幾道,浦小提喜歡別人欣賞她的手藝。不想白二寶變的很拘謹,吃飯時根本就沒到浦小提這廂來,遠遠地縮在犄角旮旯裏胡亂墊了點什麽,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浦小提看著飯盒裏多出來的包子,恨恨地想,這個人真傻,看我以後還理你!浦小提看了不少文學書,知道憤怒出詩人這句話,此時的她,覺得改成憤怒出胖子肯定更對,她一怒之下,把包子都給吃掉了,看著空空的飯盒,悵然若失。
過後幾天都是這樣,白二寶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避著浦小提。上小夜班,從下午2點到晚10點。臘月天,天黑的很早,下班的時候簡直相當於半夜了。工人們裹著大衣推著自行車急匆匆出大門,警衛統著袖子,縮成一團站在門口,吐出一團團白氣。
白二寶推著自行車,相跟在浦小提的後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浦小提說:“我多帶了包子,你怎麽不來吃啊?”白二寶說:“吃,哪能不吃。我想吃一輩子呢。”閑話中,浦小提走出了廠門。突然聽到背後一聲斷喝:“你停一下!”浦小提嚇得一哆嗦,僵立在昏黃的路燈下,不知自己犯了哪條禁令。警衛說:“不是說你,是說他呢!”說著,用警棍示意已經走遠的白二寶回來。
白二寶一瘸一拐慢慢走回來說:“怎麽啦?天飄粒子了,我腿腳不便,還得趕緊回家呢!”說“腿腳不便”時聲兒格外大。
警衛走到白二寶的自行車跟前,說:“打開。”說著就伸手去拿白二寶放在自行車後架上的飯盒。不想,看著不大的舊鋁質飯盒,如同被焊在了車後架上,紋絲不動。浦小提把在車間巷道裏翻動金屬板的手勁使出來,哐啷一扳,飯盒應聲打開。盒子滿滿當當,在黯淡的燈光下,反射出柔和的磷光,一眼望去,像是一盒洗淨碼齊的帶魚段。浦小提立刻認出來了,它們是金屬,是車間裏通過了電解步驟之後完美純粹的金屬。這種金屬非常昂貴,在世界金屬交易所,喊出的都是天價。警衛露出得意之色,他是有經驗的老手,沒有任何密報,隻憑著自行車帶被壓下的幅度,就敏感地覺察到所載並非空飯盒,賊就真讓他憋住了。
“怎麽回事?”警衛問。明知故問。
“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一塊吃的晚飯,後來就把空飯盒放在車後頭了。再也沒動過飯盒。也不知道這是誰,嫁禍於人。把偷來的金屬放在我車後麵了。真真氣死人了!”白二寶振振有詞。他們正點下班,因為路遠,就壓了下班工人的尾巴上,這會兒人都散盡了,幾乎沒有人看到這一幕。浦小提默默地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根本就沒有和白二寶在一起吃飯,也沒有看到白二寶把飯盒夾在車後麵,這一切都和她毫無關係。她本來是可以這樣說的,但是好像有一塊沾滿了電解液的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咽喉又嗆又苦腐蝕到心,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警衛有些為難,即使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警衛,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認定就是他偷的金屬,但你沒有抓住他的手,你就沒法確定說是他。還有一個看起來這麽本分的姑娘是他的證人,此事魯莽不得。警衛換了一個口吻,說:“飯盒你是不能拿走了。你寫一個東西,在這裏。旁的等著明天再做處理吧。”白二寶把剛才所說寫了下來,簽了名,還按了一個手印。警衛示意浦小提也簽名。浦小提愣了一下,她很想不簽,看到白二寶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不忍心拒絕。如果她說白二寶幹的事和自己無幹,依警衛虎視眈眈的眼光,白二寶今天晚上就得蜷在地上凍一宿。她上了8個小時班,白二寶也上了8個小時的班。如果蹲到天亮,多折磨人啊。浦小提提筆簽了字。
第十六章
“我們都是苦孩子”,這句話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圖釘,黑暗而疼痛。
第二天,白二寶的師傅老病找到浦小提,說:“你能保證是有人給白二寶栽贓嗎?”
浦小提說:“我不能保。”老病說:“你既簽了字,就是保了。現在,白二寶沒什麽事了,你也沒什麽事了。可我有事了。這個金屬是誰偷的?廠子裏很重視,要咱們查個水落石出。再大的家業,也禁不住這樣倒騰啊。再說這金屬軍工上有用途,要是倒賣到台灣,麻煩可就大了!依我看,這也一定不是咱車間的人幹的,許是外頭的人幹的。這兩天,正有幾個臨時工在附近挖下水道,肯定是他們啦……”
老病這些話是湊在浦小提耳朵旁邊說的,浦小提隻覺得半邊耳朵好像被山火燎了。幾天後,他們已經倒成了早班,下午兩點下班,浦小提特意等在後頭,在廠門外避人處拉住白二寶,說:“你給我說實話。飯盒裏的金屬塊是不是你偷的?”
白二寶說:“不是。”浦小提冷冷道:“你騙了別人,還騙得了我?告訴你,人家把金屬塊拿去做了指紋分析,上麵除了你的指紋,根本就沒有別人動過的痕跡。你還有什麽狡辯的?你是個賊!”
白二寶默不作聲,半天,突然抽泣起來,屬於男人的大顆眼淚像榛子一樣結實。他說:“浦小提,別人能說我是賊,你不能!金屬塊是我偷的,可我為什麽要偷?為的是你!”
浦小提驚得緊緊閉著嘴,生怕一張嘴,心就跳出來。關於查出指紋的事,有個朋友在廠部,向她透露了詳情。金屬塊真是送到專門機構檢查了,當時沒經驗,多個警衛把飯盒拿起放下翻看過一番,指紋太雜亂,已沒有偵破的價值了。挖下水道的臨時工死不承認,已成了懸案。浦小提本想敲山震虎,嚇唬嚇唬白二寶,沒承想他竟招了,居然還胡說八道,說作案動機和自己有關。浦小提大怒道:“白二寶,你不能血口噴人!我什麽時候讓你偷東西來著?”
白二寶看看周圍無人,苦著臉說:“我不是想娶你嗎,可我家那麽窮,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想讓你過好日子,我要給你買新衣服,買好吃的東西,我要提著好多禮物去看你爹娘……這些都需要錢,我……太糊塗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浦小提全身又冷又硬,變成了金屬。當初她默許了白二寶的假話,以為幫他逃過一劫,就沒什麽事了,不想卻和這個甩不開的白二寶粘的更緊了。浦小提慌亂起來,穩穩神,岔開話題說:“白二寶,你不能信口開河。這一次就算了,廠裏沒法認定是你,反正金屬也沒有丟,就不打算追下去了。你以後千萬可不能做了。”說完,浦小提轉身就走,快快離開這讓她擔驚受怕的人。
白二寶死死拉住她說:“浦小提,你救人救到底。你嫁給我,我就變成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我再也不會動歪門左道的心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世上最好的男人,配不上你。可我肯定是世上最愛你的男人。浦小提,你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咱們倆是般配的!”
浦小提輕輕地撥拉開白二寶的手。當手和手相碰的那一瞬,她第一次感到了震悚和親近。是的,他們都是苦孩子,這句話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圖釘。黑暗而疼痛。
“你讓我自己走走。”浦小提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白二寶沒有拉她。
浦小提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院落,原來是環衛局。她一點也沒打算到這裏來,腳是順風漂蕩的竹筏子,自動地把她給馱來了。她認出了這個大門,眼淚模糊了雙眼,再也不願有一分鍾的停留,很快地折身走了。
第十七章
晚上,浦小提跟媽媽說話。媽媽拿著姐姐和弟弟的照片,在昏黃的燈光下落淚。浦大會到陝北插隊,已經和當地的農民結了婚。浦遠程當兵在西南挖山洞,很長時間沒有來信了。浦小提說:“有一個男工追我。”
媽說:“你熬豬蹄子湯是給他喝的吧?”
浦小提說:“是。”
媽又說:“你包了差樣的包子,帶了一大飯盒,也是為了給他吃吧?”
浦小提百口難辯,隻得說:“是,可是……我……”
媽說:“別挑揀了,就是他吧。都是工人,好好過日子吧。”
浦小提和白二寶的婚禮辦得很樸素。白二寶倒是很想大辦的,整上十個碟子八個碗的,讓大夥兒看看,自己雖說瘸了,娶的媳婦可是一等的。浦小提不讓,說兩家都不富裕,節儉著辦事吧。浦大會的孩子天生弱智,姐姐回娘家給孩子治病,豬食堂那邊的家就沒個角落可以安下這對小夫婦的婚床。白二寶家是菜農,院落雖大人口眾多,也沒有他們安身立命之地。白二寶就一瘸一拐地在廠長門口晃蕩,看在他是工傷的份上,廠裏給了一間10平方米的小房。
浦小提說:“寫作文開門見山,咱們是開門見床。”
白二寶說:“見床好啊。結婚不就是合理合法地上床嗎!”
浦小提用花花綠綠的布頭把自己的小家布置得很溫暖。當然到了夏天,“溫暖”就成了災難,就要把花布頭換成稀疏的白“豆包布”,才能稍稍顯得涼快一點。婚後不久浦小提就懷孕了。白家一直認為是浦小提把白二寶的腿腳整殘廢的,就不喜歡小提。加上重男輕女,婆婆放出話來,說要是孫子就給幫著帶,走到哪兒一掀屁股簾,露出雀兒,當奶奶的氣派。要是小丫頭片子,對不起,自己拾掇吧。還說要是男孩,就叫白金,要是女孩,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不管了。浦小提還真有點緊張,不是想討好公公婆婆,隻是如要自己帶孩子,實在是太艱難了。
怕什麽就來什麽,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長得和白二寶一模一樣。白二寶給女兒起名“白金”,說別看老爺子沒什麽文化,卻曉得白金比黃金更上檔次。白金的大名是“鉑”,名貴著呢!白金的爺爺奶奶還不大高興,說一個小姑娘家,糟蹋了這個貴氣的名字。
歇完產假,浦小提抱著孩子上班了。孩子往哺乳室裏一擱,依舊去搬動金屬板,每3個小時有15分鍾的喂奶時間,急匆匆地趕到哺乳室,乳汁已經將厚厚的工裝胸前打濕。白金餓得直哭,一旁看孩子的老女工,隻好一個勁地給孩子灌糖水,孩子哭累了睡著了,搖晃都不醒。浦小提一看喂奶時間就要過了,隻好又是揉耳朵又是摳腳心,把白金折騰起來,趕緊喂奶。到了規定時間,把乳頭從孩子嘴裏薅出來,掉頭跑回車間再投入工作。回到家還要給白二寶做飯洗衣,再也顧不上愛憐自己,麵色憔悴鬢發淩亂。白二寶在家橫草不拿豎草不沾,誰說窮人無嬌兒,白二寶就是個典型。白大寶早夭,白家雙倍的愛全部砸到白二寶身上,把個窮小子當成了公子哥來養。
白二寶腿瘸,幹不動重活了,就從車間調到了工會,專管發電影票,組織個籃球賽詩歌聯唱什麽的。那時家裏能有電視的人寥寥無幾,看電影就成了工人們的主要娛樂活動,電影票雖小也是權力,就有人圍著白二寶轉。白二寶把好票攥在手裏,給親的熱的留著。發獎品的時候,明裏暗裏地克扣一點,藏起些臉盆茶杯什麽的,送親戚朋友。浦小提顧不上打扮自己,倒把個白二寶拾掇得齊整起來。隻要白二寶不張口,冷眼看去,也有個小幹部的模樣了。
第十八章
文憑熱悄悄地興起來了,說是幾年之內坐辦公室的都要知識化。白二寶眼看著自己在工會的安逸椅子不牢靠了,心中犯了嘀咕。
“你說我要是被打回車間去,可怎麽辦?”白二寶不安。浦小提披頭散發地正忙活著,頭也不抬地說:“那你就好好幹活唄。你也不是什麽金枝玉葉,你爺爺你爸爸還不是土裏刨食,輪到你就金貴了?再說,我還不是天天在車間幹嗎!你怎麽就不成?白二寶說:”我在工會,好歹也算是個有頭臉的人,不定哪一天就轉成了正式的國家幹部,以後咱白金填出身的時候,就堂堂正正地寫上‘革幹’。要是我和你一樣,一輩子悶在酸臭的車間裏,哪有出頭的日子啊!“浦小提說:”別人看不起工人就罷了,咱可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白二寶說:”好好,我不跟你爭。你看得起工人,你就好好地當自己的工人。我看不起工人,我就想法不當工人。你不要攔著我。“
浦小提把洗完的衣服推到白二寶麵前說:“我不攔著你。你先把這衣服給晾出去。白金的衣服都攢在這兒了,要是幹不了,孩子明天就光屁股了。”白二寶斜著眼說:“你幹嗎不去晾?非等著我?”浦小提說:“外頭扯的鐵絲那麽高,我夠不著。平常我都踩個小板凳,今天你不是在家嗎,就不能伸把手?”白二寶說:“我腿腳不方便,你也不是不知道。”浦小提說:“你瘸著也比我個兒高,這個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要我晾也行,那你吃飯就得晚點了。”白二寶隻得端著盛滿衣服的盆子出了門。回到家來,想起自己很可能要被發配回車間重穿工裝,長籲短歎。浦小提邊摘韭菜邊說:“你想當幹部,就得上學。”白二寶垂頭喪氣道:“上學是好事,可我考得上嗎?”浦小提說:“你可以學。”白二寶說:“別諷刺人。我知道你自小學習好,可我不行。”浦小提說:“我幫你。”白二寶眼睛一亮:“反正咱倆隻能出一個人才,要說從曆史上看,你學出來的可能性大點。你甘願犧牲來成全我,那咱們就一言為定。”浦小提捏著韭菜,半天沒說話。韭菜擇的太苦了,辛辣的韭菜葉熏出了她的眼淚。她知道這句承諾像長城磚,把自己上學的道兒砌死了。
真是想什麽有什麽,白二寶的運氣不錯。廣播電視大學招收自學生,跨進大門不用考試,隻要在幾年內把若幹科目結完,就可畢業。白二寶報了名,花了兩個月的工資,抱回來半人高的課本。從此家中一切雜活兒都和他永無幹係,浦小提忙得昏天黑地,白二寶都視而不見。浦小提一個人擰不動大床單,叫他搭把手,白二寶說:“你沒看見我忙著學習呢!”浦小提抹抹頭上的汗說:“能不用你我絕不用你,可擰床單這件事,一個人幹不成啊。”白二寶不耐煩地說:“滴答著水晾到院裏吧。”浦小提說:“天陰著,不擰幹了,會餿的。”白二寶說:“真要餿了,你就再洗一遍唄。娶個女人不就是洗衣做飯帶孩子嘛!”浦小提說:“那我還掙錢呢,我有一線高溫補貼,有夜班費,加上有害氣體補助,比你掙的還多呢!”白二寶說:“浦小提,你什麽時候變的這麽俗了?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如今我是有文化有修養的人了。”說罷,再也不理浦小提。浦小提隻有請鄰居幫忙擰幹單子。鄰居問:“當家的不在啊?”浦小提不會說謊,隻好回答:“在……”鄰居說:“那他不搭把手?”浦小提說:“他讀書呢。我不想打擾他。”說著,臉上不由自主露出了自豪神氣。
白二寶對浦小提也不是一概不理不睬。每逢考試前後,他就格外哈著浦小提。為什麽呢?自學生的學習,除了按時聽廣播,全靠自己暗中揣摩。沒人麵對麵輔導,猶如盲人摸象。白二寶上學的時候,就不是什麽好學生,有老師領著還丟三落四的,自學起來簡直兩眼一抹黑。
第十九章
看白二寶魂不守舍,浦小提問清緣由說:“你說打算考多少分吧?”白二寶說:“誰還敢提多少分,就一門心思,及格。”浦小提說:“這又有何難呢!”
白二寶嗖地從床上溜到地上,說:“浦小提你一個戴帽初中畢業生,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高級知識分子不是那麽容易修成的,你怎能把我的考試說的這般輕巧?!”
浦小提爭辯道:“我不敢小看你的學問。隻是你若考不及格,隻怕還要落到戴帽生這檔裏。我有一個法子,雖不能保你90分100分,卻能讓你及格。”
白二寶把哈氣吐過來說:“好娘子,快快教我。”
浦小提展展酸痛無比的後腰說:“課本拿來。”
浦小提的絕門功夫就是抓重點。100分無望,但及格絕無問題。如果時間有富裕,她就精加工一遍,分數就會顯著提高。這也是當年她和條件極好的寧夕藍能有一拚的訣竅。現在,為了丈夫能出人頭地,她恍然覺得自己如同佘太君,重新拿起書本披掛出征。她把重點記在一張張裁好的小紙條上,放在白二寶枕頭邊,告訴他那是必須記住的問題。白二寶將信將疑,反正沒有其它好法子,隻好姑妄聽之死馬當活馬醫。
成績出來了,白二寶不但及格了,分數還相當不錯,白二寶為此很得意。浦小提也非常高興,對白二寶說:“如果是我上學,就好了。”白二寶撇嘴道:“沒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下一次考試來臨,他們又唱起了雙簧。這一次,浦小提更有經驗了,給出的小條子更精煉。公布分數的時候,白二寶的得分驚動了同學們。
考試之前,同學們曾湊錢請了一位老師來輔導,聽說此老師和出題的人認識,凡是經他輔導過的學生,及格率特別高。白二寶當然積極踴躍參加,不料上邊舉行文藝匯演,請不下假來,隻得忍痛放棄。鬧得自學班裏負責收費的年輕女生秦翡一臉的不樂意,說:“白大哥,你不參加,能不能及格不說,單是少了你這一份錢,大夥兒還得替你背著。”
白二寶可不願在漂亮女生跟前栽麵子,說:“這麽著吧,課我是肯定聽不成了,但這錢我可以交。誰讓咱們是同學呢!”
秦翡笑了,說:“還是工人階級有氣魄。”
臨考試那天,別人都胸有成竹滿臉放光,白二寶心中嘀咕,人家是洋槍洋炮,浦小提的紙條是義和團的大刀片。能行嗎?卷子發下來了,同學們忍不住擠眉弄眼地笑,錢真是不白花啊,輔導老師基本上把卷麵上的大題一網打盡。誰知風雲突變,監考老師突然掏出一個小紙卷,說是剛剛接到考試辦通知,卷子上從多少題到多少題全部作廢,改成如下的考題……說著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地寫起來。這一改,讓接受輔導的同學山河失色,白二寶反倒凸現英雄本色。
不及格的秦翡跟在白二寶身後,拉他的袖子:“白哥,你有什麽訣竅?”白二寶故作不屑地說:“天資聰慧,爹媽給的。你有什麽辦法?想不及格都難。”秦翡說:“我看你臨進考場的時候,還摸著小紙條念念有詞的。你那些紙條能不能讓我瞻仰瞻仰?”
白二寶說:“可以是可以,你拿什麽謝我?”
秦翡長得小巧玲瓏,在一家技校當校工,極想早日拿了大專文憑改當秘書,無奈基礎差,誰要是能在學業上拉她一把,簡直就是觀世音。秦翡說:“白哥,我請你喝酒!”
白二寶先是用浦小提的紙條換來了若幹次的推杯換盞,酒後的白二寶風流倜儻,把秦翡哄得心花怒放。兩人同看一張條子,耳鬢廝磨的,漸漸生情。白二寶以複習功課需要補腦為名,工資不再交給浦小提家用,和秦翡下館子喝小酒,後來幹脆找機會到秦翡宿舍偷情。
第二十章
白二寶終於畢業了,浦小提高興的熱淚盈眶。她對白金說:“將來你上了學,要向爸爸學習。”白二寶這幾年讀書加之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精明了許多,淡然一笑說:“我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下一步要給腿腳整容。”浦小提大驚說:“你瘸著腿的時候,我也沒嫌棄過你,現在孩子都這麽大了,這兩年你讀書花費大,咱家的日子挺苦的,整容是自費,那得要多少錢?”白二寶說:“你跟我上街去。”浦小提說:“上街幹什麽?要買什麽柴米醬醋的,小鋪裏都有。”白二寶說:“我要找個能照出全身的鏡子。”
家中地方太小,要照全景,就得爬到床上去,所以根本就沒配備鏡子。商場樓梯拐彎迎麵處,有一麵大鏡子。浦小提麵色萎黃,眼角已罩上了細密的皺紋。甚至有了絲絲白發,在明亮的燈光下,不屈不撓地從黑發中呲出來,顯示著自己的存在。一旁的白二寶,單看上半身,還是很英俊的。白二寶說:“看到了嗎?”浦小提說:“看到了。我不怕。”白二寶說:“你不怕,我還怕呢。”浦小提很感動說:“二寶,咱都不怕。人總是要老的,你沒看白金一天天大起來了嗎?”白二寶說:“你想什麽呢?我說的是我的腿,如今,我馬上就是我家中祖祖輩輩第一個大學生了,也該買身西服換雙好皮鞋了。可騾馬光有好掌子不頂事,先得有好蹄子。我打聽了,醫院能做這個手術……”
白二寶要看皮鞋,浦小提先回了家,從麵口袋下麵拿出白金的獨生子女費,還有自己兩次人工流產之後廠子補助的營養費———這是她存下的惟一的私房錢。原本想的是白金大了,一把給了她,也算是父母的心意。白二寶要整容,家中再沒其他儲蓄,隻有動用這錢。
白二寶找了最好的整形醫院,手術做得很成功。白二寶回到小屋,反複走給浦小提看,問:“看的出來嗎?”
“看不出來了。”浦小提忙著家務說。
“你仔細看呢?”白二寶追問。
“還是看不出來了。”浦小提
疲憊地說。這其實是一句假話,但她真受不了這番折磨了。
過了些日子,廠子開始分房。用的是評分製,工齡一年是一分,有害氣體、高溫作業、危險工種各加一分。最關鍵的因素是人口,一人是5分。還有複轉軍人加分,做了絕育手術加分等等。各類條條框框加起來,像一本小人書。白二寶在工會負責分房的具體事宜,比如造表發榜等等。第一榜出來,白家榜上無名。浦小提半夜裏對白二寶說:“看來咱是沒戲了。人家老職工占了工齡的光,分比咱高。隻有盼著廠子興旺發達,以後再蓋房子了。”
白二寶說:“你忙什麽呀,不是三榜才定案麽!”浦小提沒好氣地說:“十榜定案又有什麽用!板上釘釘的事,你能改啊?”白二寶說:“一榜有不算有,住上了房子才算真有。我有一個辦法。”浦小提說:“你有什麽法子?”白二寶說:“你趕緊到醫院去做絕育手術,這樣咱們就能加分。”浦小提說:“白金這樣小,要是真出個什麽事,咱們就沒辦法補救了。”
白二寶說:“你讓我想法子,我想了你又不聽。你看著辦吧。”說完,蒙頭大睡,不理浦小提眼若銅鈴地看著牆上雨水畫的抽象圖案。其實屋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但屋裏每一寸麵積都刻在心裏,浦小提在黑夜中洞若觀火。
第二天,她到醫院要求做絕育手術。醫生說:“真怪啊,怎麽最近這麽多女同誌要絕育,好像趕廟會似的。”手術做完了,第二榜公布了,白家依然榜上無名,因為很多人都有了加分。當浦小提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第三榜公布了,白二寶的名字赫然在目,全廠一時大嘩,連浦小提都不明白,這是哪塊雲彩下的雨。半夜裏,小心翼翼地問白二寶,誰是他們家的恩人?白二寶說:“告訴你吧,你可要記住了。這個恩人就是我。”
第二十一章
浦小提問白二寶用了什麽法子上榜,白二寶說:“我提了意見,加大了雙職工的分值。我說,多一口人就他媽等於老子五年的工齡,這公平嗎?這個廠子不是靠那些戶口本上有個姓名的閑人養起來的,是工人的血汗喂出來的!”浦小提說:“哎呀,二寶,你說的可真好!”白二寶說:“還有好的在後麵呢!單是把雙職工這一條爭上來,還顯不出咱家,雙職工多了去了。我就瘸著腿在大家麵前走了幾個來回,說房是廠裏出錢蓋的,我是為廠裏負的傷掛的彩,我是廠裏的人,理應加分。加幾分,憑良心吧。不給白二寶房子事小,若是因此傷了大夥兒的心,覺得給廠子賣命不值得,那事就大了。”浦小提聽得手心直出冷汗:“大家說啥?”白二寶說:“大家還能說啥?廠裏工傷的人原本不多,我說的通情達理,就一致通過了工傷加3分。這一來,咱就入圍了。3分,什麽概念?等於閹了你6回。”
浦小提震驚之餘生出欽佩。這些年,在自己忙著翻騰金屬板和照顧白金的當兒,白二寶已變得頗通謀略。她說:“二寶,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老練?”白二寶說:“這算什麽?不過是演習。”浦小提說:“那你的真刀真槍是什麽?”白二寶說:“別急,快看到了。”
分給白家的新房子是一樓。浦小提說:“一樓有點潮,要是能換到二樓就好了。”白二寶說:“潮不潮的和你沒大關係。你就不必過去了,咱這平房給你。”浦小提聽不懂,說:“廠裏不是規定了分新就要交舊嗎!”白二寶說:“是有這個規定不假,可那指的一家人。要是兩家人,就不在此列了。”浦小提說:“白二寶,你說話我怎麽聽不懂?”白二寶說:“浦小提,我以前覺得你挺聰明的,看來是三天不學習,趕不上我這個高級知識分子了。有句話,我一直不想跟你說,希望你自己能明白,現在你逼著我刺刀見紅了。咱倆的差距越來越大,沒法在一個屋簷底下過日子了。分了新房子,咱們的事也做個了斷……”
白二寶說這些話的時候,浦小提正在切菜。聽完了白二寶的話,浦小提先把菜刀放下了。再切下去,她必是先切了自己的手,然後再拿菜刀砍了白二寶。但她不會用菜刀刃,隻會用菜刀背兒。浦小提用抹布仔細地擦了自己的手指,好像手指已經沾上了血。當她把手指擦得像蔥白一樣熨帖之後,說:“白二寶,你是要和我離婚嗎?”白二寶說:“聰明勁又回來了。”
浦小提一字一頓道:“你是要把我們娘倆甩了,自己搬到新房子去,是嗎?”白二寶說:“我倒是想把新房子分給你們娘倆,可那是廠子照顧我負了工傷,你好意思住嗎?除了房子以外,這屋裏的所有東西,我不拿一針一線。”浦小提冷笑道:“這屋裏除了針線,還真沒有值錢的玩意了。白二寶,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白金就要放學了,她還得按時吃飯,我得炒菜了。今晚上,你就別回家了。”白二寶說:“那哪成,我得回家。在這之前,你還是我的老婆,我得和你睡覺。”浦小提掄起了刀,這一回,是刀刃朝前,咬牙切齒道:“白二寶,你聽好了,如果你回來,留神我劈了你!”
白二寶看到浦小提胳膊上的血管繃得像蜿蜒的毒蛇,料想自己雖是男子,但這幾年養尊處優,已不是終日勞作的浦小提的對手,知趣地躲了出去。家中財產十分單純,分割起來方便得很,當兩人的師傅好瓜子和老病得知消息,想來調解勸阻的時候,一切手續已完成。好瓜子說:“徒兒,這麽大的事,你也不和師傅商量一下?”浦小提說:“他去意已定,和誰商量也沒有用。師傅,你不用可憐我,說真的,他這一走,我心裏反倒踏實了許多。”
好瓜子搓著手說:“被一個瘸子甩了,誰也咽不下這口氣。你也不問問他,究竟是什麽原因?”浦小提說:“我不問。無非是那麽幾條,看上別人或是被人訛上了。愛咋樣咋樣吧。”
第二十二章
白二寶在新歡麵前評價自己的前妻:“一個工人妞,除了賣苦力和帶孩子,百無一用”
白金放學回來,問:“我爸上哪兒去了?”浦小提說:“上前頭那座新樓裏住了。”白金問:“那咱們咋不去?”浦小提說:“你爸和我離婚了。今後,你可以到前樓去,我就不能去了。”白金說:“你們離婚也不問問我。”浦小提笑了說:“我們結婚也沒問過你啊。”
白金想想說:“也是。那我也管不著了。我爸還會和別人結婚嗎?”浦小提說:“這我就說不準了。我也管不著了。”小小的白金說:“我管得著。我去探探。”
浦小提隻有發呆的份兒。這個女兒,實在是太像白二寶了。白金探回來說:“我爸一看到我,就說,趕緊走,有個阿姨要來了。別讓她看到你。我看他就要和這女的結婚了。”浦小提忍不住問:“後來呢?”白金說:“我就躲在一邊等。真把那個女的給等著了。”浦小提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問:“那女的什麽樣?”白金說:“媽,你可別傷心。她比你年輕,比你好看。”
浦小提說:“白金,我打算給你改改名字了。叫浦金吧。”白金說:“我不改。我這個名字挺名貴的。”浦小提想了想說:“好。不改就不改吧。”
浦小提終於沒有看到白二寶的新娘。白二寶把房子一分到手,就張羅著和秦翡結婚。秦翡佩服白二寶,慶幸自己的好眼力。那些小紙條的命中率是多麽高啊,這不都是才華耀眼的顆粒嗎!白二寶本來長的就不算難看,如今腿瘸大幅度地減輕,穿上特質的加高皮鞋,幾乎看不出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更是大大的籌碼,秦翡就應下了白二寶的求婚。問到白二寶前妻之事,白二寶不屑地說:“一個工人妞,除了賣苦力和帶孩子,百無一用。”
秦翡說:“那她住在哪兒?”白二寶說:“也在廠區裏。”秦翡說:“我可不願和你的前妻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希望你老看見她們。”白二寶說:“這卻難了。除非我瞎了,對了,光我瞎了,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還得你也瞎了。”秦翡擰著他的胳膊說:“你就沒有別的法子?”白二寶說:“沒有。”
秦翡說:“我倒有一個法子,一是你也是個大專了,不能老窩在工廠裏,調個單位重打鼓另開張。”白二寶說:“我何嚐不這樣想。隻是這一走,房子就保不住了。”秦翡說:“這好辦。我有個親戚是你們廠上級單位的,我讓他給你們廠打個招呼,讓廠裏不收你的房,你再把房子調出去。”兩個人商量妥當,開始辦理,竟是十分的順利。白二寶成功地調到了其他單位,名正言順成了幹部,房子也換出去了,雖說麵積上吃點虧,但從此遠離了浦小提。
離了婚的浦小提把頭發重新留了起來,用猴皮筋紮成一撮,摔在腦後。這個發式若在年輕姑娘頭上,被稱為“馬尾”,在浦小提這裏,就是鵪鶉尾了。浦小提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頭發比當姑娘少了很多,同樣的猴皮筋從前隻能纏兩道,現在卻可以纏三四道了。白二寶的師傅老病身體不好,調到勞保庫管發口罩和手套,廠裏提拔浦小提當了車間副主任。好瓜子說:“徒兒要領導師傅了。”浦小提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我忘不了。”
浦小提每天早早起床,把一天的飯菜都做好,然後叫醒白金,自己就去廠裏上班。車間主任基本上是正常班,但浦小提總要早早到廠,可以見到上大夜班的工人,有什麽事當下就能夠了解,處理及時。下班以後,浦小提常常還要在車間裏多呆會,等著和晚班工人一道聊聊天。一天下來,三班倒的工人,她就全看到了,對生產形勢和工人家裏事都門兒清,車間連續被評為先進集體,浦小提深得愛戴。白金很小就自己照料自己,後來還學著給媽媽做飯了。離婚的時候,浦小提隻要了白二寶每月20塊錢的撫養費,後來物價上漲,很多早先判了離婚的人,都到法院要求增加撫養費,浦小提卻從不往這方麵用腦子。她覺得養得起孩子,不願讓白金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第二十三章
等到白金上中學的時候,廠裏的生產形勢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廠子首次出現了虧損。剛開始還說這是政策性的,讓人覺得熬過了這一段,或許還有轉機,不想真正的危機才剛剛露頭。電解液是高毒物質,排放出去對水域毒性很大,隻得壓縮生產。這就出現了巨額虧損。危亡在即,總工程師提出了要用新的工藝,有關人員到國外考察,高價買回設備,全是電腦操作。工人們都要考核上崗,浦小提這一撥女工都快40歲了,重學新技術,大呼小叫驚慌不安。浦小提心中坦然,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什麽都不說,每天和女兒擠在小桌前,把操作規程背得滾瓜爛熟,以車間第三名的成績考核過關。
廠裏大興土木,改造廠房,向國際化靠攏。舊車間扒掉那一天,浦小提失魂落魄,好像閨中密友辭世。廠裏貸款修建新的廠房,設備安裝調試完成後,浦小提上崗。紙上得來終覺淺,一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按鈕,浦小提就覺胸口發堵,隻有勤學苦練,終日念念有詞,好像中了魔障。外方負責安裝的工程師海斯,身高能有2米,每天像大象似的在車間跑前跑後,指導眾位工友。
他站在浦小提身後觀察她的操作,許久許久,伸出大拇指說:“你——值——”浦小提悄聲問翻譯說:“他是什麽意思?”
翻譯小聲說:“海斯說你的勞動和你的工資是匹配的。如果他看到誰不努力工作,他就會說——不值。”浦小提說:“咱是老工人了,還用他來評判!我當然是值。”
中午,工人們端著飯盒蹲在地上吃飯。海斯走過來,眼珠瞪得溜圓,問翻譯,他們吃的這種包著菜的圓形點心叫什麽東西?大家就一股勁地笑,浦小提說:“這是餃子。”海斯就要用他的西餐換這種點心吃,浦小提說:“我剩下的這些都可以給你吃,但我不要你的西餐。”
翻譯把這些話轉給了海斯,海斯說:“是一種委婉的拒絕嗎?如果我吃了你的午餐,你卻不接受我的午餐,交換就不能完成。吃下去肚子會痛。”浦小提抿嘴一笑道:“好吧。換。”海斯拿著餃子走了,浦小提把麵包分給大家。
第二天中午海斯又來了,提著一兜西餐,走到浦小提麵前說:“換。”這一回,他不用翻譯跟著。浦小提拍打著自己的飯盒說:“不換。”海斯不明白,急忙又把翻譯招呼來。浦小提說:“憑什麽呀?吃一頓是個禮貌,總這麽吃,就是要飯的了。”翻譯不敢照直譯,就說:“這位女士的意思是她做得不夠好,以後做的更好了,再請你吃。”海斯當了真,急赤白臉地說:“現在就非常好了,不必更好了。我就喜歡這種包著餡的小麵團。”他還是記不住餃子的名字。說完,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幹脆把西餐飯盒堆在浦小提的腳邊,抓過餃子就吃起來。浦小提覺得這像劫匪,沒法子,隻好從西餐袋裏取了個麵包充饑,剩下的帶回了家。
白金晚上放學,看到了西餐包,手都沒洗就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你接見我爸了?”浦小提說:“他也沒拖欠撫養費,我見他做什麽?”白金說:“那你怎麽舍得錢買西餐啊?”浦小提說:“這是拿咱家的餃子跟人換的。”白金被一口火腿噎得直咳嗽,費力地說:“……你占大……便宜了……”
看著女兒吃的有聲有色,浦小提特地用茴香餡精心包了餃子。第三天是冬瓜餡,第四天是茄子餡……連著半個月,天天吃到正宗西餐,白金抹著嘴巴上的黃油說:“媽,你傍上了個會做西餐的廚子?”白金漸漸長大,多年母女成姊妹,口無遮攔。
浦小提說:“你也忒小瞧你媽了。這是外國工程師給我的。”白金大喜道:“媽,還真看不出你的魅力,連外國人都拜倒了。以後借他的關係,我也能出國留學了。”浦小提呸了一聲說:“我們是以物易物,跟原始人似的。”白金歎了口氣說:“不等值交換。那個洋鬼子虧了。”
第二十四章
浦小提到街上留神看了看西餐的價格,我的天,單單一個歐式麵包的價錢,就抵得上一鍋餃子了。第二天,她對換餃子的海斯說:“我不換了。”海斯的漢語突飛猛進,已經可以進行簡單的對話了。“為什麽?”他雖已年紀不輕,但睫毛依舊很長,當他聚精會神看著你的時候,就像個少年。
“因為不值。”浦小提指指餃子,又指指海斯的西餐袋。海斯的飲食是廠裏專門到飯店訂做的,會有人準時送來。
“餃子很昂貴,是嗎?”海斯的目光極為真誠。
“不……是麵包……”浦小提直擺手,越急越說不清。最近一段時間,隻要海斯一出現,工友們就避讓了,讓浦小提很不舒服。為了讓海斯徹底明白,浦小提捂住了自己的飯盒,說:“不換了!這你總該懂了吧?”
“懂了。麵包不值。”海斯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西餐袋子。
海斯留著一把大胡子,浦小提總在想,這麽大的胡子,要是喝棒子麵粥還不抹的到處都是?好在以後除了生產線操作台,再不會有更多交道了。浦小提無滋無味地吃完了自己的餃子,第二天,她上小夜班。翻譯對她說,海斯先生需要和她談談。浦小提穿著工作服,和翻譯一同走向海斯的宿舍。廠裏厚待外國專家,特地把原來幼兒園的一座小樓改成了專家公寓,裝修得十分考究。浦小提局促地站著,她不在意海斯,是這裏的寬敞豪華晃花了她的眼。海斯說:“浦,我今天要說的話很重要,所以特地請翻譯來。請坐。”
浦小提說:“工作服有油,別髒了您的沙發。”海斯說:“工作的油是珍貴的。”浦小提點點頭坐下,有點緊張。她知道餃子的事讓海斯傷心了,可是,有什麽法子呢,她可不是愛占小便宜的人。看來,要安撫海斯幾句,要不然這洋鬼子在咱的生產線上鬧了情緒,廠裏的損失就大了。浦小提對翻譯說:“請你告訴海斯先生,如果他還想吃我的餃子,就不必用西餐換了。他隻要給我一點錢就夠了。”說到這裏,浦小提換了一種腔調,算是對翻譯說的體己話:“其實,我也不是那種小氣的人,吃點餃子也沒什麽。我就是不想讓別人說閑話,收個成本就是了。至於手工費,我就免了。”
翻譯是個俊俏小夥,把話翻給了海斯。海斯對翻譯說了一通很長的話,浦小提木木地看著他們,覺得自己像局外人,幾乎想推門走了。翻譯小心翼翼地對浦小提說:“浦師傅,海斯先生說了很多,中心的意思就是他很愛吃你包的餃子。問你能不能永遠地為他包餃子吃?”浦小提一時不明白這話的意思,說:“海斯想雇個保姆做飯?如果領導同意,為了廠裏的利益,沒問題。”
翻譯沒有把話翻過去,就對浦小提說:“海斯先生不是這個意思。他的意思是向您求婚。他說他很喜歡東方女性的皮膚顏色,有一種象牙的光澤。他說他愛吃你做的飯,讓他的胃無比的舒適。他還說你學習操作技術很努力,出乎他的意料。嚴謹的工作態度讓他很佩服你。對不起,我把順序說反了,他是先說工作學習,後說的象牙和胃。總之,他很鄭重地向你求婚。如果你同意的話,他會辦理一切相關的手續。”
浦小提懵了,她不看海斯,對翻譯說:“小夥子,你沒聽錯吧?”翻譯委屈地說:“浦師傅,不信,你可以直接問海斯。”
海斯一直注視著他們,他的聽力比他的表達能力要好,不等翻譯向他示意,就對浦小提說:“真的。我愛你。這就是一切。你能答應我嗎?”浦小提被這猝不及防的打擊整得頭腦發暈,她對海斯說“我有孩子。”海斯說:“我也有孩子。這不是問題。”
浦小提說:“我結過婚。”說完之後,才想到完全是廢話,不結婚哪來的孩子啊。但這話對海斯來說,倒不是一句廢話,不結婚有孩子的女人多的是。海斯說:“我也結過。”
第二十五章
浦小提急了。浦小提說那些話的真實目的是拒絕,海斯用一壺渾水把茶葉沏得變了質。浦小提不再繞彎子,單刀直入:“我不幹!”
海斯更不明白了,真誠地問:“幹是什麽意思?幹活嗎?這不需要幹活。你隻要把餃子的工藝告訴我,我就可以操作了。如果你認為這很辛苦和不平等的話,我幹。”
浦小提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了。隻好大聲宣布:“海斯,你聽著。不值!”可惜收不到手起刀落的效果,海斯會用這個詞,說:“西餐和餃子不值,你和我,值!”浦小提沒咒念了,對翻譯說:“你告訴他,要是沒有工作上的事,我就走了。”說完,不等翻譯把話翻完,就走出原來的幼兒園———現在的外國專家公寓。
走著走著,浦小提就落下淚來。天邊一彎細致的新月,好像一塊遺落的金屬屑,散發著孤單的炫光。淚水映射,月牙發出絲網狀的光芒,溫柔和奇異。浦小提在月光下打量著自己,赭色的工裝在月光下幾近黑色,身影窈窕,走路虎虎生風。她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如同細密的金屬棍,結實而靈巧。在歎息無妄之災的同時,浦小提又有幾分欣慰和驕傲。她,一個單薄枯燥的小寡婦,居然還被外國人看上了,說明她還存有幾分姿色和魅力。要知道,海斯先生是許多小姑娘追求的偶像呢。海斯平日很嚴謹,不苟言笑,卻在眾多女人中看中了自己,這大大增強了浦小提的自信心和小小的虛榮感。
浦小提喜歡被人追,可不一定嫁給他。洋鬼子工作和人品都不錯,但浦小提不想到外國去,語言不通,隻靠打手勢過活,多寂寞啊。浦小提確信自己不會答應這門婚事,但還是忍不住要和師傅好瓜子商量。這種商量如其說是討教,不如說是忍不住的展示。
好瓜子實心實意地為她高興和著急,說:“徒兒,別的事兒上師傅也給你拿不出主意,隻是那洋人個子太大,身上的零件也都小不了,要真是成了,你這身子骨恐要受屈。”浦小提忸怩起來,說:“師傅,您是越老越不正經。我不會答應的。”
好瓜子說:“你傻了。傍上洋人不容易,不是我嚇唬你,過了這個村,肯定沒有這個店了。你多大歲數了?過幾年就要斷經,就算把結紮了的管子接起來,再想生個小雜毛,也沒那個本事了。”
浦小提真的生氣了,說:“師傅,我是絕不會嫁給外國人的。我不能老讓別人來選我。就為這一條。”
話說到這個份上,好瓜子想起了當年為白二寶保媒的事,心中歉然,就說:“好徒兒,我知道你心裏的苦。不嫁就不嫁吧,要不以後在國外受了委屈,就是想回娘家訴訴苦,也隔著十萬八千裏。”
這件事就這麽不顯山不顯水地過去了。海斯再也不換餃子了,每次默默地獨自吃西餐,工作倒是依然很負責。後來他得了胃病,外方換了新的工程師,海斯就回國了。浦小提以後包餃子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多包一些,鬧得第二頓第三頓還得吃餃子,直到白金抗議。逢到新鮮的茴香韭菜上市的時候,浦小提總會怔怔地站在小攤麵前失一會神。
洋機器水土不服,產品報廢甚多。工程師說是中方工人操作上不熟練,浦小提他們又被強化訓練。這樣反複磨合了半年多,生產線才漸漸穩定下來,電腦控製的產品質量過了關,成色非常誘人。正當廠裏開了慶功會,浦小提們長出一口氣的時候,突然遭到大打擊。新生產線耗水驚人,上麵指令限產。巨額貸款無力返還,光是利息就成了大包袱。工人們的獎金被取消了,過春節的時候,廠裏第一次發不出一分錢的紅包,給大夥兒每人一包壓縮木耳算是年貨。
第二十六章
白金慢慢長大,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可能是覺得自己比別人少了爸爸,反倒事事爭強。手心朝天對浦小提說:“媽,給錢。”
浦小提正為這個月的柴米醬醋鹽錢愁呢,不耐煩地說:“學校的錢不是剛交過嗎,怎麽又要錢?這還叫學校嗎,幹脆改威虎山得了!”
白金說:“我要錢買衛生巾。”
浦小提說:“幹嗎非用衛生巾?多少年我就用普通的大便紙,血多的那兩天再墊上點脫脂棉,金屬板還不是照樣拎起來就走?”
白金翻翻和白二寶一樣的大眼珠說:“就因為您用大便紙,所以你到現在還得拎金屬板。”
浦小提說:“我就不信,幾塊錢一包的衛生巾一兜,你就成了居裏夫人!”
白金嗚嗚哭起來說:“你有本事別把我生成個女的呀!有本事你別離婚啊!你沒錢也不能拿著我當出氣筒啊!”
女兒哭哭啼啼的埋怨,讓浦小提醒過神來。是啊,工廠不景氣,和孩子沒關係。她把原準備買電風扇的錢抽出一張來,說:“那咱就把大的換成小的。”
白金說:“衛生巾都一般大。”
浦小提說:“我指電扇。”
她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女兒聽到這樣的計劃之後,依在她身邊說:“媽,我就用大便紙湊合了,您還是給咱家買個大電扇吧,這小屋夏天太熱了。”
不料白金拿了錢,破涕為笑道:“這還差不多!省得上廁所時人家老笑我寒酸。你知道,學校廁所都沒門。”
浦小提索性閉上眼睛,防著眼淚掉下來,這孩子學習上要有這般好勝就好了,可惜,隻在草紙上爭強。
廠裏是越來越不景氣了,剛開始是限產,後來幹脆就是半停產了。水費電費輪番上調,還有排汙汙染費,開支水漲船高。鄉鎮小企業紛紛上馬,成本要比大都市便宜很多,雖然質量差,但仍有人購進,浦小提們的手藝日漸精熟,生產線的加工能力也衝到了最好水平,但卻沒有了用武之地。工人們上班簽到之後,在光潔鮮亮的生產車間裏,成了遊手好閑之輩。
廠領導憂心如焚,軍工產業的黃金時代已然成為過去,要向民用發展,可重工業產品又不是載著針頭線腦的小船,說掉頭就能掉的過去。眼看著沒幾年的功夫,一家紅紅火火的工廠就冷清下來。再後來,突然就傳出廠子要改製,需要精簡工人,快夠上退休年齡的,可以到醫院去搞證明,廠裏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你辦個因病提前退休。要是年齡差的遠,就得選擇“下崗”或是“買斷”工齡。
浦小提傻了。像好瓜子和老病,總算沒白熬,鬧個內部退休,歡歡喜喜地回家享福去了。但40剛剛出頭的浦小提們,何去何從?選擇下崗,拿著有限的一點保障金,到再就業中心登記,然後等著安排工作。這個年紀的婦女,簡直就成了廢物的代名詞。若是以前幹的是輕工業或是服務行業的技術工種,還能吃吃老本。像浦小提這類重工業工廠的工人,離了生產線就一事無成。哪裏有要煉金屬板的人啊?聽說南方的小廠需要這類的工人,廠裏的人紛紛前去應聘,可能是人手太多,人家反倒挑剔起來,非要勞動模範。浦小提倒是勞動模範,可人家又說隻要男的不要女的。
要是早先,浦小提會去理論,說女的怎麽啦?你媽不是女的嗎?女的什麽都能幹,不信咱們拎著金屬板遛兩圈。但這次,浦小提什麽也沒說就走出了招工的院子。浦小提看看自己的手,手還是那雙手,可大家好像不需要它了。
再一條路就是“買斷”。每一年工齡折合千把塊錢,還有逢十逢五幾道標準,略有不同,總核下來,浦小提可以拿到幾萬塊錢。一個“斷”字,真是冷到了骨頭縫裏。工齡買走了,從此你就和工廠一刀兩斷了。
浦小提不甘心買斷,錢多錢少還在其次,不能想象沒有組織沒有單位的日子。從她戴上紅領巾那時起,她就在一個集體裏,現在,突然說沒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怎麽受得了!浦小提情願選擇到再就業中心等候,哪怕是再苦再髒再累的活兒她也能幹。
第二十七章
白金高考失利,分數剛剛夠了大專的線。依浦小提的意思,大專就大專吧,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一個女孩子,學曆太高了,將來還不好嫁呢。不想白金班上有個同學親戚在外地,說是隻要交3萬塊錢,就可以上本科。白金死活要和同學相跟著,去外地讀自費的本科。
這個錢到哪裏去湊!白金說:“要是你實在無法,我就找我爸爸,聽說他離職後開了飯莊,生意還不錯。”
浦小提說:“不去。”
白金說:“他是我親爹,有這個義務!”
浦小提說:“這麽多年我都挺過來了,不求他。我有辦法。孩子,你既然鐵了心要讀本科,媽就成全你。收拾東西吧,到了學校以後好好學。別辜負了媽。”
白金見浦小提一臉的悲壯,嚇了一大跳,說:“媽,你不是去賣血吧?”
浦小提摸摸女兒的臉,臉是蛋清一般的光滑,說:“就是媽把全身的血都抽幹了,也不夠你一個學期的花銷。媽才不那麽傻呢!”
浦小提到了廠裏“買斷辦公室”,說:“誰管買斷?我要買斷。”
小翻譯走過來,他已做了辦公室的主任,對浦小提說:“浦師傅,你可要想清楚,一旦辦了買斷,出了這間屋子的門,您就再也沒有固定的工資了,也沒有勞保了,也沒有公費醫療了,就成了社會上的閑散人員。到那時候,你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浦小提說:“謝謝你提醒我。我都想過了。會有法子的。我隻想知道,買斷之後,多長時間我能拿到錢呢?”
小翻譯說:“浦師傅,若您急等著用錢。還是先想想別的法子,不到萬不得已,別買斷。”
浦小提說:“我明白你的好意。隻是需要的錢不是一個小數字,工友們借不出的。好了,就這樣吧。我什麽時候來拿錢?”
小翻譯勸阻不住,就拿出相關的表格,讓浦小提一一填寫。說:“你到銀行去開一個存折,寫上您的名字,存上一塊錢。再把存折拿到這裏來,一旦手續完成了,我們就把錢打到您的折子上。從此,廠子和您就兩清了。”
浦小提說:“謝謝廠裏,想的這樣周到。我本來還以為是自己拿個書包來裝錢,心想回去的時候要是被人劫了就慘了。”
小翻譯說:“廠裏哪能那樣對大家啊,多不安全。這是您一輩子的血汗啊。”
浦小提飛快折身走出了買斷辦。“一輩子”這個詞像一把芥茉抹進了口鼻。在這兒之前,她也說過這個詞,可那大多是鬧著玩的,這一次,她實實在在地知道,自己的一輩子結束在這裏了。
浦小提以為自己會流淚,但是,沒有。眼皮子出奇地幹燥,好像沙漠中枯死的樹樁。她慢慢地在廠區走過,用眼光撫摸著每一寸土地和上麵生長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長久不開工,有些地段已經荒蕪了。以前的車間所在地,簡直是廢墟了。她看到新建的車間,龐大的骨架好似擱淺的巨鯨,雖然氣勢還在,已沒了生機。她又走過了幼兒園和食堂,還有勞保庫成品庫包括她很少去過的廢品站……到處是寂寞和荒涼,一個廠子的破敗也像一個大家族的衰落,兵敗如山倒。
失敗的士兵和戰場告別。她開始走得很慢很慢,漸漸加快了腳步,最後簡直飛奔起來。她不願讓淚水灑下,隻有憑借運動,讓淚水變成汗水,蒸發在廠區靜謐的空氣中。
浦小提領回了存折,看著上麵的三萬零一元,總是不能相信。她到銀行去查,是的,那筆錢就在她的賬上,一分不少。她當然不懷疑廠裏會蒙騙了她,隻是無法相信這就是她和廠子的割袍斷義。她把那筆錢取了出來,沉甸甸的票子壓在手心,她才確切地感知到了分量———自己和廠子永無幹係了。
第二十八章
女兒上學走了。浦小提轉來轉去,10平方米的小屋是如此闊大。晚上,她下意識地給鬧鍾上弦,手指卻突然僵在半空:她再也不用給鬧鍾上弦,再也不用到廠裏上班了。這本是她多少年夢寐以求的悠閑日子,現在卻無比空虛。浦小提用半生工齡,換來了孩子的學費和第一年的生活費,但以後呢?浦小提得養活自己和一個女大學生。
浦小提依然擰動鬧鍾,定到了早上六點。她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當自己的長工。浦小提睡得還不錯,隻是根本沒等到鬧鍾響,就猛然警醒了。一想到再也沒有工作等著自己去幹,禁不住酸楚。必須立刻開始自謀生路。
浦小提打開報紙,這是她頭一天特地買下的,細細看來,需要招聘人的單位倒是不少,但都要35歲以下的,她40多歲了,這是一個可怕的年齡。沒有任何一個機構需要這個年紀的女人。對學曆的要求,天啊,不是大學本科就是研究生,有的幹脆就點明了要博士,浦小提連自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甚至理解了女兒對於大本的執迷,是啊,沒有學曆簡直就像沒有腿,寸步難行。
浦小提漫無目的在街上走,看到很多小飯館都貼著招聘女服務員的告示。一家小店,門臉上橫七豎八貼著糙樹皮,直往下掉鋸末碴子,浦小提壯著膽推開了門,心想如此簡陋的商家比較容易錄用吧。豔裝小姐走過來:“幾位?”
浦小提說:“一位。”馬上覺出不妥,改口道:“我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應聘的。”常年在嘈雜的車間工作,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小姐嫌惡地退後。一位中年男子走過來,叼著很短的煙屁股說:“誰來應聘?你?讓你姑娘來吧。”
浦小提轉身就走。她不死心,又進了一家飯店,這家比上一家的門麵要大些,浦小提想可能會正規一些吧。浦小提一口氣表達了自己的求職意願,補充道:“我當過車間領導,還是勞模,我說這個不是擺什麽資本,隻說明我不怕吃苦。我能刷碗端盤子……”這一家的經理倒還認真,說:“我相信您能幹得好。隻是我們這裏不缺人,您再到別地兒看看吧。”浦小提疑惑道:“窗玻璃上寫著招聘服務員,怎麽又說不要人了?不要我可以,做人要實在!”
浦小提的高聲大嗓引動了食客注意,經理趕緊把浦小提拽到一旁說:“這位大姐不要惱,小點聲,別壞了我們的買賣。你說我們不實在,食客還以為偷工減料以次充好,這不是敗壞我們名聲嗎!大姐,實話跟您說吧,這個店位置不好,生意不紅火,窗玻璃上寫的招聘廣告,是做給別人看的,聚聚人氣,算不得數的。”說著,半推半送把浦小提請出了店鋪。浦小提基本上死心塌地了,知道自己胡亂衝撞,一點勝算也沒有。
有一位同是下崗女工的姊妹拉
浦小提幹保險,說是幹得好了,一天就能掙一輛桑塔納。浦小提疑惑:“這是幹保險還是搶銀行啊?”小姐妹說:“真的。現在正在招人,像你這樣有工作經驗又當過小頭目的人,最受歡迎了。”
浦小提半信半疑,好在這是一家國營機構,一切都很正規。隻是除了有限的底薪之外,全看你的業績如何了。浦小提幹了沒幾天,就發現自己不是幹這工作的料。保險是個柔聲細氣能說會道的活兒,除了專業知識之外,還要有老著臉皮百折不撓的韌勁。浦小提喜歡快刀斬亂麻,喜歡幹脆利落明朗爽快。可保險就是個鈍刀拉肉的磨蹭活兒,講究的是苦口婆心無微不至,這都不是浦小提的長項。在把自己的親戚朋友都發展成客戶之後,浦小提的業績就再無起色。倒是那個以往在車間裏三腳揣不出個屁來的小姐妹,幹得不錯,一頭紮下根來,浦小提隻有退出。
第二十九章
聽說有一家公司招人,年齡文化一律好商量,惟有一條———務必是下崗女工。浦小提得知這一信息,感激得幾乎落淚。到了招募地點,是座破敗的小樓。浦小提再不敢以貌取人,也不敢挑剔人家的辦公條件,隻是眼巴巴地問:“分給我什麽工作?”
“工作嗎,很簡單,就是打打電話,推銷一種酒。”老板是個中年男子,嘴裏倒是沒有酒氣隻有煙氣。
老板把浦小提領到一架電話旁,丟過來一本厚厚的企業名錄,說:“這就是你的家夥。跟這上麵的企業聯絡,讓他們買咱的酒。”又正色道:“知道穆桂英嗎?”浦小提說:“知道。”
“知道佘太君嗎?”老板問。
“知道。她們是一家的。佘太君是穆桂英的婆婆。”浦小提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賣酒和古代這一家子有什麽關係。
老板意猶未盡,繼續說:“知道十二寡婦出征嗎?”浦小提說:“知道。”老板說:“知道就好。我看你穿得這樣素淡,想必也是個寡婦了。”
浦小提自從離婚之後,還真沒有一個外人直言不諱地稱她是“寡婦”,愕然不快。冷眼掃去,老板泰然自若地挖著鼻孔,並不覺得這是冒犯。浦小提求知心切,壓下不滿,回答道:“是。”且聽他如何分解。
“這不就得了!”老板高興地一拍大腿,好像那裏趴著一隻大蚊子。似乎如果浦小提是個全和人,就是他的大不幸了。“你要把這些都說出來啊!”浦小提愕然:“讓我說什麽?”老板說:“說你是下崗女工!說你是寡婦,說你有癱瘓在床的老母,說你有品學兼優沒錢上學的孩子!怎麽苦你就怎麽說!你知道兵法上什麽最厲害嗎?”浦小提目瞪口呆,回答:“不知道……”
“哀兵……懂嗎?哀兵必勝!你是一個大大的女哀兵。要向孟薑女學習,孟小姐能哭倒長城800裏,你還哭不出一瓶酒?一定要在電話裏帶出性感的哭腔,平均每隔三句話,就要重複一句———我是下崗女工……我是下崗女工……我是……”老板說得興起,在破舊的地板革上走來走去,差點沒叫卷起來的接縫絆個跟頭。浦小提默默地開始收拾東西。其實她也沒有什麽東西,不過是一個破的藍布包,布包裏裝著癟癟的錢包,還有一支圓珠筆,這筆幾乎從來沒有派上過用場,但浦小提出門的時候總會摸摸筆在不在?如果在,就算齊全了,如果不在,她會找到它。其實,對她一個買斷了工齡的女人來說,那支筆有什麽用呢?
浦小提緩緩地站起身來,對吞雲吐霧的老板說:“我是下崗女工,這不錯。可下崗是不賣的,女工也是不賣的。”說完,她慢慢地走出了這座小樓,聽到老板在後麵氣急敗壞地喊:“你個臭娘們還挺狂的!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下崗女工多的是!”浦小提本已走遠,聽到這句話,嗖地轉身,騰騰折回來,盯著老板:“你敢把你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嗎?”
老板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工居然又殺將回來。按照市井戰法,這種時候,她應該裝作聽不見逃之夭夭是為上策,不想她全不守規則。看她目光發狠,還是不要惹她為好。老板這樣想著,叉著腰說:“好話不說二遍,我已經說過了。你聽到是你的福氣,你沒聽到,還想再聽,我還就不伺候你這一份。”說罷,一口煙朝天吐出,把天花板上的灰串噓得飄蕩。浦小提說:“舊社會有個資本家,也說過類似的話,後來叫工人把腦袋給揪下來了。”說著,浦小提做了一個利索的手勢。
老板緘口不言。他不怕浦小提的嘴巴,怕的是浦小提的手。這是個幹粗活的女人,手指傷痕累累,指甲毫無光澤,沒有絲毫養尊處優的柔嫩和滋潤。這女人沒準練過九陰白骨爪,可不能跟她一般見識吃眼前虧。老板兀自抽煙,裝聾作啞。
第三十章
浦小提回家後,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場。浦小提從未這麽嚴重地生過病,不發燒,卻衰弱已極。頭暈目眩耳朵嗡嗡作響,渾身骨節寸斷之感。整整10天躺在床上難以行走。當浦小提玉樹臨風重新出現之後,鄰居驚歎道:“你吃了什麽減肥藥?這麽見效?”浦小提悵然一笑,並不解釋。
躺在床上,她思前想後,為自己的命運哀傷。眼淚把蕎麥皮的枕頭浸透了,她就把枕頭翻一個個兒,暢暢快快地繼續流淚,直到另一麵枕頭也濕透。她的自尊心在暗夜中被擊得粉碎,黎明時分又被眼淚黏合起來。她對自己說,浦小提,怨天尤人沒有用,你擅長的翻動金屬板操縱生產線,現在不需要了。剩下的本事就是洗衣做飯收拾房子買菜打掃衛生。世上專做這些活的那個崗位,長期的叫做保姆,短期的叫作小時工。你隻有這一條路了。靠雙手吃飯,你不丟人。
想妥之後,浦小提穿上一套潔淨的素布衣服,到保姆市場找活。也許是她氣定神閑的態度,再不就是粗糙的雙手讓人信任,總之她立刻被幾家主顧包圍了。最後把她搶到手的是個20多歲的小媳婦,活計是照顧病人。
“你到我們家當保姆,那可是福氣。單獨臥室,管吃管住,洗衣有洗衣機,做飯有煤氣灶。幹的活就是給老人翻翻身,揉揉背。洗洗澡,沒事的時候上街買買菜做做飯……”小媳婦語氣輕鬆,好像她不是來請保姆,而是邀請浦小提去她家享福。
浦小提跟隨小媳婦到了她家。一套老式的單元樓,說是三室一廳,廳小到連張飯桌都擺不下。三間房子倒是還算規整,兩間緊閉著門,另一間塞滿雜物,氣味惡劣擁擠不堪。
小媳婦先推開一間房門。一個枯瘦的老漢,躺在床上,腦殼癟得如同風幹了的茄子,五官枯萎,眼皮菲薄,隻剩下一對大眼珠子嘰哩咕嚕地轉著。“他是我爸。你的主要工作就是伺候他。”小媳婦說著,掀開了老漢的被子,浦小提這才看到,老漢下體赤裸著,髖骨處生著粉色的褥瘡。
當小媳婦做這個動作的時候,老漢臉上毫無表情,眼珠子還是嘰哩咕嚕地亂轉。浦小提驚駭地說:“他什麽都不知道了嗎?”
小媳婦說:“植物人了。”
浦小提不放心地說:“我一個女人家給他按摩換衣服,他也不會害臊?”小媳婦一撇嘴說:“他巴不得呢!”說罷覺不妥,補充道:“他反正人事不知,你就當他是段木頭好了。”
看完了病人,小媳婦領著浦小提去見女主人。推開另一扇緊閉的門,浦小提嚇了一跳。潔白清新明亮芬芳,一水的白色家具,鏤空的窗紗也是白色,輕拂桌麵,女主人鬢發銀白,拿著放大鏡,正在伏案讀書。小媳婦說:“媽,保姆我找來了。您看看。”
浦小提低眉順眼地走到老太太跟前。倒不是下人的身份讓她如此恭順,而是老人如此高壽,還在孜孜不倦地讀書使她敬佩。
“我叫浦小提,以後請您多指教。”
老太太抬起眼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說:“你既然是浦小提,我這裏就不能用你了。”
浦小提設想了100種主人對待女傭的開場白,卻想不到因了自己的名字,就要砸了飯碗。她說:“我哪兒做得不是了?惹您生氣了?”
老太太說:“浦小提,你還認得我嗎?”說著,她把臉轉了過來,看浦小提茫然的樣子,索性站起了身。這個體位的變化是非常重要的,從那雖老邁卻竭力挺直的身形,浦小提認出來了,她是她的小學老師———鍾老師。
第三十一章
“鍾老師,您這些年還好嗎?”浦小提撲過去握住了老師的手。一種幹燥的冰冷傳達過來。她不敢用力,怕捏痛了老師的手。
“好不好你都看到了。那邊是老姚,我跟他從來就沒有共同語言,但早些年,看在孩子的麵子上,我一直忍著。心想一生也沒有什麽幸福可言,為了孩子再付出一次吧。後來孩子大了,我想可以離婚了,老姚堅決不幹,就拖了下來,等我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想他突然腦溢血癱在了床上。我跟他雖沒有感情,但就是路上看到有個人神誌不清,也得管不是?我開始盡心盡意服侍他,巴望著他早早康複,我就可以和他名正言順地分手了。不料他一病不起,剛開始還能咿咿呀呀地蹦出點單個的詞,掙紮著走幾步,後來繼發大麵積的出血,意識幾乎全部喪失了。從我斷定他不能痊愈,再也不能成為一個正常人開始,我不再伺候他了。讓孩子去雇人,我從此不理他了。我隻能做到這些。我不離婚,是出於人道,可我再也不願看到他。他那間屋子,我從不進去。我盼著他死,可我不會害他。我會找人照顧他,可這個人不該是你。浦小提,你離開學校這麽多年了,沒想到咱們師生這樣相見,當年的小姑娘,如今都有白發了……”
鍾老師平日很少說話,既使是對自己的女兒小媳婦,也不深聊內心。當年的學生使那個清淡高傲的女教師有了片刻的複活。
浦小提實在沒想到,那廂垂垂老矣氣息奄奄的老漢,居然是當年不可一世的老姚,心中百感交集。她定定神,說:“鍾老師,別難過了,讓我來為您做這些事吧。”鍾老師說:“小提,我知道你一定也不舒心,才出來找這類工作。我不能讓你服侍老姚,他做過太多傷天害理的事。寧夕藍從海外回來了,找到我,說是很想和當年的同學聚聚。我來召集大夥兒,也順便看看能不能幫你?”浦小提忙說:“老同學好不容易聚一次,是高興的日子,別用我的事壞了大家的興致。”
前些年,雖然大部分同學都在這座城市中,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攤事。女生忙著孩子和家務,男生忙著創立事業。未見分曉的情形下,彼此來往很少。如今,塵埃落定。事業有成的已經打開了局麵,潦倒失意地也放棄了夢想。古人有衣錦還鄉之說,沒有故鄉的今人,隻有在幼年的朋友那裏收獲懷舊之感。落魄者也期望著能和老同學聯絡感情,看有無實惠的幫助。總之,夥伴們從不同的角度開始熱衷於聚會了。
鍾老師出麵號召,大家從四麵八方聚集而來。有幾位發達了的同學表示願意做東,但鍾老師堅持要在自己家裏。浦小提像小時候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一樣,把房間收拾清爽,又預備了諸多家常食品。買了幾塊美麗的布,把不適宜見人的部分遮蓋起來。約定的日子到了,浦小提一大早先把老姚的吃喝拉撒拾掇完,緊閉了那間房門,靜候著同學們到來。
門鈴響起來,浦小提三腳兩步跑去開門。一位盛裝的女人亭亭玉立,鴿灰色的高腰毛裙,瓦灰色的高筒皮靴,斜披一件聖女果紅的羊絨披肩,挽著的手袋和口唇的顏色,也都是純正的聖女果紅。全身上下的用色吝嗇到了極點,隻有灰紅兩種,卻在單純中顯出逼人的豔麗,不經意中透出卓爾不群的矜貴。
她們幾乎是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浦小提!”
“寧夕藍!”
鍾老師看著這一幕,喉頭發熱。逝去的歲月如同幹花,在甘露澆灌之下恢複了生機。鍾怡琴突然察覺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因為有了老姚,她幾乎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毫無意義的了,但這兩個已經不年輕的學生的高聲驚叫,讓她的青春驀然蘇醒。
第三十二章
高海群說,當年他在大海深處的潛艇裏,總是希望返航時能收到浦小提的回信
門鈴聲不停地響起,同學們一一到來。浦小提像個真正的保姆一樣紮著圍裙招呼著大家,以至於有幾個同學進門後,相互打著招呼,完全忽略了她。學生時代的浦小提是一顆耀眼的星,歲月洗去了光芒,隻剩下杏核兒一樣堅硬平凡的心。當他們認出這個端茶倒水的女傭,就是當年的中隊長時,十分不好意思,倒是浦小提很坦然,說:“女大十八變,我已經幾十變了,認不出來是正常的。”不停地招呼大家嗑瓜子喝可樂。
一位高大的海軍軍官走進來。大家驚呼:“高海群,你都當上了將軍!”浦小提拎著水壺倚著門框,注視著這一幕。其實,從知道了同學們要聚會的那一天,她就在期待著這一刻。她知道鍾老師聯係上了高海群,但她沒有多問一個字。不知道為什麽,她要在鍾老師麵前裝得毫不在意。有人認不出來她的時候,她也正中下懷。她就是要打扮成女仆的樣子,她就是要讓人認不出來。現在,高海群站在大家麵前,寧夕藍撲上去,和高海群一個親熱擁抱,然後撅起聖女果紅的嘴唇說:“高海群,你把衣服脫下來。”
高海群微笑著注視著大家,溫和地說:“班主席,天寒地凍的,你這個命令,讓我執行起來有點困難啊。”大家就跟著起哄,說:“是啊,脫到哪一層呢?”寧夕藍說:“你們這是想到哪裏去了?我隻不過是想摸摸上麵的星星。你說,要不是咱們的同學當了將軍,誰讓你摸將軍的衣服啊!”
高海群就端端正正地把帽子擺到了桌上,然後,開始脫下自己的將軍服。就在他展開臂膀褪下袖子的時候,一側臉,看到了倚著門框的浦小提。他就把衣袖重新套上,迅速把剛才解開的扣子重新係好,甚至把帽子重新戴上了,大家看著納悶,好像將軍剛剛得到了緊急的命令,要從同學聚會的場所撤走,奔赴戰場。在大家的目光中,高海群走到了浦小提麵前,說:“浦小提,真沒想到能見到你!我苦苦地尋找你,這次同學聚會,我都不敢問是不是能找到你,沒想到真見到你了!小提,你為什麽不給我回信?”他的手握住浦小提的手,很大很溫暖,浦小提甚至可以感到一滴滴的汗水從他的手心沁出。
同學們看著他們,不知說什麽好。鍾老師說:“來,大家都坐下。先讓他們倆敘敘。”
浦小提來到廚房。高海群把將軍服脫下了,也跟進了廚房。隻穿一件羊毛保暖襯衣,這使得他的威嚴之感退去不少,變得年輕而活潑了。“你不可以叫我小提。要叫我浦小提。”浦小提不知說什麽,突然就說了這句。
“好。我就叫你浦小提。浦小提,你為什麽不給我寫回信?你知道,那時候,我在大海深處的潛艇裏,多麽希望當我返航的時候,能收到你的信!可是,從來沒有!”高海群的激動迅速演變成了憤怒。
“高海群,我告訴你,這個原因簡單極了……”浦小提一邊說話,一邊習慣性地用手指點著高海群,“這個原因簡單極了,就是我從來沒有接到過你寫的信啊!你讓我往哪裏回信呢?你總不能讓我在信封上寫著:寄給大海浪花收吧。”高海群驚駭道:“這不可能!你說你會分到環衛局,我就不停地往環衛局寫信。你總可以到環衛局去打聽到的!”
浦小提立刻明白這之間有巨大的誤會,約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本來想說,我是去過環衛局很多很多次的,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過你的信。將軍領花上的星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覺得曆史的陳賬,還有必要翻動嗎?為了讓自己不再痛苦,也為了讓自己曾經傾心掛念的男生不再痛心,她淡淡地說:“那是一句玩笑話。高海群,我分到工廠,和環衛局沒關係,我怎麽會想到去找你的信呢!”
第三十三章
高海群說:“浦小提,我聽說你和白二寶結婚了。”浦小提說:“是。”高海群說:“我還聽說,你和白二寶又離婚了。”浦小提說:“你聽說的還挺周全的。”
正說著,外麵傳來了白二寶的聲音:“我說鍾老師,你這個螺絲殼裏能做多大的道場?我請大家到五星酒店去,一應的開銷算在我的賬上,也讓我有一個還報師恩的機會。”大家紛紛說:“白二寶,看來你真是大發了,普渡眾生的架勢。”
離婚之後,浦小提沒見過白二寶幾麵,有事都是白金自己去張羅。在這種境況下遭遇白二寶,對浦小提是個折磨。她向高海群笑了一下,這個笑是什麽意思呢?相當於小時候,麵對一場突然的考試,向同桌表示自己胸有成竹吧。
浦小提端著茶壺走過去,說:“白二寶,天這麽冷,喝口熱茶暖暖。”這一刻房間裏很安靜。如果說白二寶和浦小提的結合曾在同學中引起震動,他們的分手被認為是對白二寶的懲罰的話,那麽,此刻見到光鮮帥氣的白二寶和黯淡憔悴的浦小提相逢,就有顛倒錯亂之感。浦小提不卑不亢,很自然地擎起了水壺。白二寶心中立刻充盈了複雜的情緒。多年商海曆練,他打著哈哈說:“中隊長的茶,咱是一定要喝啊。”
大家紛紛落座。鍾怡琴說:“今天聚在一起,不容易啊。滄海桑田,我老了,你們長大了。你們,先把這些年自己的經曆講一講吧。”老師的話說完了,先從誰開始呢?寧夕藍立刻恢複了當年班主席的感覺,一指白二寶說:“就從你開始吧。然後順時針方向,一個個來。不過,咱們不談文革。”
真奇怪啊,白二寶在別處已是頤指氣使,一到了這昔日的同學之中,立刻落回原來的地位,聽從安排。他開始介紹自己,工廠的經曆一帶而過,重點是以後的發家史,唾沫星子亂濺。寧夕藍不客氣地打斷他說:“好了,白二寶,你後來的日子,你的行頭已經代你發言了。打住吧,下麵是高海群。”
高海群就站起來,大家說:“坐下吧。這裏也不是司令部。”高海群說:“習慣了。坐下反倒說不出話來。”高海群說了自己從海軍潛艇的列兵當起,從班長到排長到連長到營長團長……一步步地走過來,成為最年輕的師級幹部,以後又上了高級指揮班,畢業出來,經過鍛煉,升任了將軍,現任艦隊的副司令員,又來深造……大家聽得咂舌,說:“真是一步一個腳印,不對,是一步兩個腳印地走過來。”第三十四章
有三位同學需要浦小提幫忙料理家務。他們是:寧夕藍、白二寶和高海群
浦小提準備了上百個包子。她頭一天親手包好,用了滿滿一盆肉餡,剁了三棵大白菜。聽得老師令下,趕緊點火加熱,不大功夫熱騰騰的包子和小米粥端了上來。大夥兒吃的滿嘴流油,一股勁地說香,特別是寧夕藍,也顧不上淑女的儀容了,碗裏的還沒吃完,筷子上就又紮了一個。白二寶倒還斯文,吃一口停一下,要說最有風度的是將軍,隻禮儀性的吃了一個。
大家都忘了浦小提還沒自我介紹,無論順時針還是逆時針,浦小提都在廚房裏。吃飽喝足之後,有幾個人假裝不動聲色的看表,但手腕子甩動的幅度很大。鍾老師說:“我知道你們工作都很忙,今天就到這裏,我宣布下課了。下次何時上課,就由你們自己商量時間和地點。我若是身體好,一定會去參加。還有一件小事,就是浦小提現在下崗了,誰有能幫得上忙的工作,可以讓她試試。同學一場,小提的為人你們是知道的。”
浦小提係著圍裙,正在收拾碗筷,鍾老師的這番話,給了她個冷不防。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師既然說了,她也就不回避了,說:“鍾老師說得客氣,其實別的工作我也不一定能勝任。如果你們誰家裏需要保姆小時工什麽的,就跟我說。我保證做得好,而且價錢公道。”
大家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浦小提的話是投進深潭的石子,連個漣漪都沒有旋起就沉沒了。鍾老師有經驗,課堂上有時提問雖然不難,但太出乎意料,通常的反應就是冷場。鍾老師說:“想想看,有什麽主意,就直接打電話給我。我轉告小提。”
半月之後,鍾老師打電話給浦小提,說有三位同學需要浦小提幫忙料理家務。他們是白二寶、寧夕藍和高海群。浦小提滿腹狐疑:“是不是看著我可憐,成心要給我救援?”鍾老師說:“這就是你多心了。人憑勞動掙錢,他們家裏也真需要人幫助,兩好合一好的事,何樂不為?”浦小提反思道:“還是老師了解我,別太自卑了。能給同學幫忙,該理直氣壯。”鍾老師說:“當年我就看你聰明,這麽多年下來,我沒走眼。你屈才了,陰差陽錯的,怪不得你。隻是這白二寶家,我看就算了吧。”
浦小提說:“我本來也不想去,關係太難處了。剛才聽您一說,我改主意了。既是堂堂正正地憑勞動掙錢,他是雇主,我好好幹活就是。我要是過不了這一關,倒真讓他小瞧了我。”
浦小提把同學們的住址畫了張圖,確定工作順序是先到寧夕藍家,再到白二寶家,最後是高海群家。以後隔三岔五的,她還要到鍾老師家看看。鍾老師恪守誓言,不動一根手指頭照料老姚。
浦小提在約定時間到了寧夕藍的家。高尚住宅區的中式小院。浦小提儲存好笑容按門鈴,在以為看到寧夕藍的時刻,看到了另一張陌生的中年婦女的臉。浦小提疑心找錯了地方,對方打招呼道:“您是太太的老同學吧?太太正在等您呢!”浦小提跟著她往裏走,潔淨的石板甬道如同一匹洗舊了的藍布,幽靜地伸向花木扶疏的正房。浦小提悄然問:“您是……”
“我是這家的仆人,叫哈媽。”女人拘謹地答道。
宅子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外殼古色古香,內裏卻是一水路易式樣的家具。暖氣很熱,寧夕藍穿著一套桔色羊絨便裝,很愜意地倚靠在香檳色的沙發上,柔軟地伸出手說:“浦小提,看到你真高興。”浦小提可不想拉家常,她是來工作的。單刀直入:“夕藍,今天我幹些什麽?”寧夕藍說:“浦小提,你今天的工作,就是陪我聊天。家裏的雜活,有哈媽照料已是足夠。來,先看看我的房子。你熟悉熟悉情況。”
從高海群之後發言的人,就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好像是在回答老師的問題。命運豐富多彩,有上山下鄉的,有支援邊疆的,有在街道上一直砸洋鐵壺的,當然也有讀了碩士成了科研骨幹的……最後輪到寧夕藍。寧夕藍說:“我先在圖書館當管理員,和姥姥相依為命。後來姥姥去世了,家人從牛棚回來之後,我開始讀研究生。畢業之後,在跨國公司工作了兩年,就到美國讀書去了,先是碩士後是博士,然後又是博士後,反正,書是讀到盡頭了。拿到了綠卡,又結識了我現在的老公,他是美國人。我們注冊了一家貿易公司,他在那邊打理,我在這邊開拓,難得見麵,常常在天上擦肩而過……”
寧夕藍講的平淡簡要,仍讓人覺得口羅嗦,她用平淡表達了居高臨下。鍾老師眯著眼睛細細地聽著,表情沒有變化。她不表揚也不批評,他們比她精彩多了,她無權評價他們。待寧夕藍說完之後,她說:“好。很好。不知你們是不是肚子餓了,反正我是餓了。”
大家就說,餓了。鍾老師對浦小提說:“開飯吧。”
第三十五章
寧夕藍發現,在無款無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點也沒有變
浦小提跟在寧夕藍後麵,參觀了富麗堂皇的客廳、臥室還有廚房,包括目前沒有花朵開放的小花園。寧夕藍把擺設的種種名貴之處一一報出,可惜浦小提基本上都沒記住。
一圈轉下來,浦小提腳後跟發硬。寧夕藍對浦小提沒有露出歎為觀止的神氣,略略有點意外。她說:“你想到我能有這樣的發展嗎?”浦小提真誠地說:“除了沒想到你嫁的是外國人,剩下的我都想到了。”寧夕藍說:“我嫁的這個外國人,最喜愛中國文化了,他還會說簡單的中文,我們交流起來沒有絲毫的問題。”浦小提說:“夕藍,你還是吩咐我幹什麽活計吧。總這麽說話,我覺得在剝削你。”寧夕藍說:“在國外,大學教授和心理醫生都是憑著說話掙錢。”浦小提苦笑道:“我可跟他們不能比。再說,咱這也不是外國。”
寧夕藍在地毯上轉來轉去,頎長的手指摩挲著,為難地說:“小提,如果一定要幹活,就請把那天在鍾老師家做的包子再蒸一些。我先生快過來了,他可是個中國飲食的愛好者。”浦小提爽快地說:“這好辦。”說著擼起袖子,到廚房忙了起來。包子蒸好了,寧夕藍趁熱一嚐,比鍾老師家的還要精彩,讚歎不已。
浦小提麵對表揚,說:“這也不是我的功勞,你家原料好,麵是雪花粉,肉是放養的山豬肉,菜也是用礦泉水種出來的,自然不一樣了。”待寧夕藍用餐巾擦淨手指,浦小提避開哈媽,悄聲對寧夕藍說:“能把今天的工資算給我嗎?”寧夕藍不快道:“這麽立竿見影啊。我本來就要幫你,哪裏會賴了你的工錢?”浦小提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很窮,需要錢,可我不要施舍和憐憫。你家裏已經有保姆了,用不著我。我今天上了班,所以我會拿走今天的工錢。但我以後不會來了。如果你丈夫回國後想吃家常飯,我會再來。那是幫老同學的忙,免費,我不要工錢。”
寧夕藍像被一枚長長的釘子釘在綿厚的地毯上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在無款無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點也沒有變。像她小時候麵對著名貴的巧克力餅幹,很直率地說:“不好吃。我不喜歡。”
“好吧,謝謝你。本來以為我幫你,不想卻是你幫我。”
寧夕藍伸出四個手指,拇指後退著,和浦小提碰碰手,算是告別。她表示了淡然還有清高。她自己知道,她隻對平等的對手或是盟友表示淡然和清高。如果她有足夠的力量能夠俯視,表現出的就是仁慈和溫柔了。
浦小提來到白二寶家。
白二寶家麵積不小,但比起寧夕藍的花園別墅,還是略遜一籌。浦小提進得門來,目不斜視,有一種寵辱不驚的鎮定。白二寶獨自在家,穿著名牌西裝,還特地打上了領帶。他要浦小提看到最好狀態的自己,俯首稱臣。不想浦小提淡如秋水,既不吃驚,也不豔羨。白二寶煩的就是這種人窮誌不短的剛強相,人窮就要有窮人的樣子,懦弱猥瑣,懂得討好巴結,這才是正理。
他指著牆上的鍾說:“你來晚了。”浦小提回答:“對不起。我給寧夕藍家包包子,算是臨時任務。你可以扣我的工錢。你說,今天幹什麽活兒?”白二寶說:“我不管什麽夕藍夕紅的,以後你不能遲到。我們都很忙,不能老在家裏等著你。把鑰匙交給你,又不放心。”白二寶想刺傷浦小提。如今,你是一個下人了,我作為主顧,有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浦小提說:“您不放心我,合情合理。以後我一定按時到崗。”浦小提不由自主地用了一個工廠的詞匯———“到崗”。白二寶聽後一顫,憶起從前光景,道:“浦小提,你看到我今天這個樣子,難道沒有什麽深刻的感想嗎?”
浦小提捋捋頭發說:“有啊。”白二寶覺得浦小提從來沒有肯定過他,現在,在財富麵前,在事實麵前,這個女人終於要承認他的價值了。他滿懷欣喜地等待著。“講講看。”
第三十六章
浦小提說:“白二寶,白金總要找你要教育費,我一直攔著她。現在,我覺得你應該為自己的孩子稍微做點貢獻了。這麽多年沒見,我以為你已經長進了很多,沒想到還是老樣子。真奇怪,我當初怎麽就沒看出來呢。”浦小提說得很平靜,包括結尾的問句,都是一種曆經滄桑之後的追思,而並不要求確切的答案。
白二寶怒火中燒。這個女人,從來就淩駕於他的精神之上,即使是到了這份窮困潦倒的地步,依然不肯服帖。惱恨化為原始的衝動,他猛地撲過來,獰笑著說:“浦小提,你都給人當老媽子了,嘴還這麽硬!你覺得跟了我白二寶虧了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收到那個未來的將軍給你的信,那小子的信被老子扣住了,你就隻能給我白二寶的孩子當媽!怎麽樣,這麽些年守寡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知道你熬不住了,才到我門上當下人,想的就是跟我再睡到一張床上。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白二寶說著,把黏糊糊的一張嘴湊了過來。浦小提千思萬慮,也沒想到白二寶這般下作,她竭力避閃著,一邊厲聲對白二寶說:“你放尊重些!白二寶,你要幹什麽?!”白二寶厚顏無恥地說:“我要幹什麽,你還不知道啊?裝什麽蒜啊?你也不是大姑娘,本來就是我的人,現在咱們是複習功課……”說著,不顧一切地在浦小提身上摸索起來。
浦小提抬起手,狠狠地推了白二寶一把。她沒用鐵掌抽他,覺得那太像弱女子的殺手鐧了,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還不屑動用。隻一推,白二寶踉蹌著倒退三步,牆上的穿衣鏡被撞得粉碎。每一塊鏡子的碎片都像哈哈鏡,無數千奇百怪的白二寶出現在鏡子裏。浦小提一眼瞟到,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臭娘們,裝什麽貞節烈女啊?老子今天賞你是給你臉……”從剛才那一推的勁道裏,白二寶知道自己在體力上占不了上風,但嘴上仍不示弱,竭盡無恥地侮辱浦小提。浦小提拍拍手,把剛才接觸了白二寶沾染的無形灰塵撣掉,說:“白二寶,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打110.”
白二寶露出無賴嘴臉說:“你打110?我還打呢!說你私闖民宅!浦小提,滾回你的爛工棚!”浦小提把手指捏得喀喀響,冷冷地說:“你說的不錯,我是從工棚來。你這麽多年養尊處優,願意和我比試一下手勁嗎?”
白二寶抿著嘴,一言不發。浦小提等了一會兒,看白二寶沒有應戰的勇氣,就把門重重地摔合,走了。破碎了的鏡片受了強烈的震動,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浦小提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以前不知行屍走肉這個詞的確切意義,現在知道了。也許她真的不應該到白二寶家裏去,她不應該好奇,她不應該相信白二寶還有最後的良知,即便是為了白金,也永遠不可理會這個流氓。
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還有最後一份工。她應該到高海群家履行職責。她很矛盾,非常想馬上見到高海群,因為她剛才確認了那個謎底,原來是白二寶扣住了高海群的信,才釀成了她一生的悲劇。又極端地不想去,現在來談這些,還有什麽實際的意義呢?猶豫不定中,她給高海群打了個電話。
高海群一聽到她的聲音,就著急地問:“你在哪裏?我正在等你,怕你出了什麽意外。不會是為了趕著來,叫汽車碰傷了吧?”關切的話語通過電流,夾著高海群的呼吸聲傳導過來,浦小提根本就沒有力量拒絕了。
她趕到高海群家,那是一座高層樓房。浦小提跨出電梯,手拿紙條核對著門牌號碼,找到了那間房,還沒有敲門,門就自動開了。高海群身穿黑色便裝,筆直地站在門內。浦小提說:“這麽巧?”高海群說:“不是巧。這是我第100次開門了。隻要一聽到點動靜,我就打開門。連自己都很奇怪,要知道讓一個老兵風聲鶴唳的事,可真是不多。”
第三十七章
高海群的家是一套舊式的兩室一廳,家具極少,四壁白。浦小提四處打量了一番,說:“衛生狀況極好,我真看不出有什麽值得收拾的地方。”高海群示意她在簡易的布沙發上坐下,說:“本來就沒有什麽可拾掇的。我剛剛把這房子租了下來,人家是打掃一淨的。”
浦小提說:“你平日住在哪裏?‘高海群說:”我在總部機關學習,那裏配有專門的宿舍。“浦小提說:”那是你的家屬要來?“高海群說:”她和孩子剛剛來探視過。工作很忙,她暫時不會來了。就是來,機關也有很好的接待房。“
浦小提說:“那你租了這房子幹什麽用呢?”高海群認真地說:“浦小提,那天我聽鍾老師你說願意幫助大家打掃房子做工補貼家用,我就想我需要這樣的房子。我還要在這裏呆很長時間,在這段日子裏,就請你到我這裏來打掃吧。”浦小提哭笑不得,說:“那你也不能租一套房子來讓我幹活啊。”
高海群說:“如果我約你到飯店吃飯,到茶館飲茶,到咖啡店喝咖啡,你去嗎?”浦小提很幹脆地說:“不去。”高海群說:“對呀,我知道你會這樣回答,所以我隻有租一套房子讓你來幹活了。”
兩人說到這裏,突然就久久地沉默了。這是一套臨街的房子,當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可以聽到急刹車時車輪碾地的摩擦音。
浦小提說:“你寄給我的那些信,都被白二寶給貪汙了。”高海群說:“那時候我望眼欲穿啊。像眼前這種情形,咱倆麵對麵地站著,我在大海深處想象過無數回,沒想到真盼到這麽一天,等了幾十年。”浦小提說:“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餓了吧,我給你去做飯。”說著站起身來。高海群說:“我不能不提。我以為時間會讓我忘了你,可那天在鍾老師那裏一見到你,我就知道說什麽時間可以淡忘一切,真是胡說八道。你就像核潛艇,無聲無息地完整地潛伏在海底,隨時可以浮出海麵。”浦小提說:“我還是給咱們做飯吧。就是你不餓,我也不是沉船,我餓了。”
高海群乖乖地閉了嘴,跟隨浦小提到了廚房,站在她身後,看她做飯。廚房裏一應用品俱全,但是沒有圍裙。浦小提就從書包裏拿出一塊鑲有帶子的白布,說:“我估計就會缺這兒少那兒的,預備著呢。”說著把白布圍在腰上,讓高海群幫她從背後把帶子係上。
高海群用兩個手指,像捏蝴蝶翅膀一樣小心翼翼地在浦小提身後操作著,謹慎地不碰到浦小提的衣服。即便是這樣,浦小提還是感到了巨大的撞擊。這是一個自己喜愛的男人和自己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氣息噴濺到自己的後背,引燃了空氣。浦小提壓製著自己的激動,借著洗菜之機用冷水猛衝雙手,終於把激情平抑下去。半小時之後,四菜一湯擺在了小小的餐桌上。高海群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浦小提做飯,一種略帶倦怠的鬆弛和安寧湧上心頭。他突然深切地感到,什麽叫幸福?看著自己心愛女人為自己做飯,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兩個人默默地吃飯,一如生活了幾十年的夫妻。浦小提覺得安全極了,好像這間進入了不到一小時的屋子,已是她今生今世的歸宿。
吃完飯,浦小提忙著要去刷碗,高海群說:“不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說。”浦小提順從地坐在了沙發上,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小小的茶幾,茶幾上有一個炮彈殼子製作的花瓶,裏麵插著一支假梅花。
高海群說:“臥室有一張大床。”浦小提說:“我看到了。”高海群說:“你累不累?我很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浦小提想到自己這一天的悲歡離合,心想豈止是累,簡直是太累了。她無聲地點點頭,等待著高海群後麵要說的話。她甚至連猜測的力氣都沒有了,像盲人似地跟隨他往前走。
第三十八章
一個一無所長的下崗女工,在一個優秀的男人眼裏享有這份至高的榮譽,她驚喜到哀傷
高海群平靜地說:“要是我們都累了,就躺到那張床上休息一會兒。”浦小提略帶琢磨,高海群的目光清澈而專注,很率真地回望著她。浦小提說:“休息之後會怎麽樣?”高海群微微一笑道:“青梅竹馬孤男寡女,所有該發生的都有可能發生啊。”浦小提大驚,驚的不是高海群說出這話的內容,而是他這種開誠布公的方式。浦小提噗嗤笑出聲來,說:“高海群,你是想圖謀不軌嗎?”高海群說:“這可不算陰謀。多少年來,我一直想和你在一起,這是我的美好理想。我一生有很多理想。”
浦小提說:“那你為什麽不動手呢?”她有一點挑逗,幾乎可以說是挑釁,甚至有一點希望夢想成真。高海群說:“關於我現在和你討論的方式,也是我在很多年前就決定了的。我不會用強,這是我的教養和我的身份都不允許的。而且這是對你的不尊重,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孩子。”
浦小提熱淚盈眶。她已不年輕,更和夢想和美好這些優雅的詞匯無關。一個一無所長的下崗女工,卻在一個如此優秀的男人眼裏享有這份至高的榮譽,她驚喜到哀傷。她定定地看著高海群的雙眸,明澈鎮定。他觀察大海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眼神吧?浦小提相信,那些話一定像浪花,在他心中翻湧過無數晝夜。
因為哀傷,浦小提就格外清醒。她倚著臥室的門框,要把一些關鍵的問題鬧清楚。說:“你不怕我賴上你這個將軍嗎?”高海群說:“這和將軍無關,隻和一個男人有關。”浦小提說:“嗨!將軍,你說了剛才那些話,不對你的妻子感到內疚嗎?”高海群搖搖頭說:“不。我在認識她之前很久很久,就認識你了。我不會內疚,一個人不會因為夢想而內疚。”
浦小提突然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一下。高海群不解是何意思,說:“你覺得我說的可笑嗎?”浦小提收斂起笑容說:“我覺得像咱們這樣坐而論道的中年男女,實在是太少了。”高海群說:“一名軍人,職業習慣就是把一切可能性都最大限度地考慮到計劃之內。”浦小提說:“要是我不願意呢?你想過嗎?”高海群說:“想過。我想你不會不願意的。”
浦小提很喜歡這樣的討論,又安全又有趣。她從門框向臥室內望去,淡藍色的床單,平整潔淨。淡藍色的枕頭,鬆軟柔和。在靜謐的燈光下,它們發出海水一般波動的光澤,蒸騰著淡淡的誘惑。浦小提多麽想放浪形骸出神入化地放鬆一下啊。但是,不能。當討論剛剛開始的時候,當高海群說到夢想的時候,她就有了答案。是的,那是一個夢想,既然是夢想,就一定不能讓它在現實中降落。浦小提看看天色已經晚了,她用一天的時間,溫習了自己的半生。現在,功課應該結束了。她主動握住了高海群的手,她感到將軍的手在微微顫抖。
浦小提眉目柔和素雅安詳,悄聲說:“海群,我不會到那張床上去,我要走了。”
高將軍悠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說:“我還一直想問問你,當年,你的瓶子裏到底有多少隻蒼蠅?”浦小提說:“蒼蠅數不是130隻,要多好些呢。因為我要幫你把蒼蠅數補回來。”
將軍默默不語,童年的蒼蠅都那麽可愛。
浦小提說:“你以後可以叫我小提了。”
浦小提走了。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她回頭望望那座高樓的14層,凝視著那扇窗戶。窗戶黑著,但她斷定將軍在高樓之上眺望著她漸行漸小。她要自己和他都保留一個永遠的夢境。玲瓏少年苦澀豆蔻,一個美麗清貧的女孩的身影,在一個她最尊崇的男人心中悄然而立。
第三十九章
浦小提炒了頭兩個主顧——寧夕藍和白二寶的魷魚,也不再光顧將軍精心築起的小巢。她開始尋找新的工作。需要保姆的人很多,特別是城市籍的下崗女工,很受歡迎。比起不諳世事的鄉下妹子,雇主更喜歡人到中年的女性。覺得她們受過失業的煎熬,更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對於家用電器,也精通和愛護些。
浦小提手腳麻利,做事井井有條且一絲不苟。她善用工具,街上最新出現的強化洗滌劑、玻璃清潔劑、油汙淨、地板精,都被她一網打盡。她會尋找出最物美價廉的牌子,推薦給主顧用。主顧一一采納,她就去批發,小小的房間堆滿了瓶瓶罐罐,如同倉庫,從中也可小賺一筆。浦小提幹活不惜力,特別是第一次,她會趴進床鋪地下,掃出蒲公英一般的塵絮,她會搬開暖氣罩子,找到裝修工人遺留下的破襪子,在女主人驚呼當中,把犄角旮旯收拾的幹幹淨淨。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的小時工上工,也要一個下馬威。浦小提不偷懶不耍滑,口碑鵲起,不幾天找她幹活的人就排得滿滿。剛開始雇她打掃衛生,很快她的業務就擴展到買菜做飯。浦小提總是有言在先,她隻在超市買淨菜,這主要是為了雇主的健康,綠色無汙染,再說她也沒法到自由市場討價還價。私心裏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怕雇主懷疑她克扣菜金。小販那裏的菜沒個譜,今天便宜了,明天就貴了,誰也說不準。超市的菜都是明碼標價,浦小提會把所有菜價的標簽都整整齊齊地貼在一張紙上,雇主對於這樣的安排都很滿意。浦小提很快就以她精湛的家常廚藝贏得了更多的主戶,後來,她索性不再接普通的小時工的活兒,專司做飯,收入成倍地增加。
惟一的安慰是高海群常常打電話來。比見到那個威武的將軍,浦小提更願意和他在電話裏交談。聲音像鑽石一樣,能抵抗歲月的打磨。在電話裏,他們談的很快樂,好像要把幾十年未及講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說完。
一天深夜,鍾家的護理員突然打電話來,說鍾老師不行了,請浦小提快去。浦小提三腳並作兩步,以為看到的是生離死別的場景,不想鍾老師倚在床上,臉色與床單一般慘白,頭發梳的根根不亂,精神還不錯。
護理員在門邊拉住她說:“這是回光返照,沒多久時間了。她一直不讓驚動別人,女兒到外地出差,正往回趕呢。她說你是她的親人。”
浦小提一陣鼻子發酸,趕快走到鍾老師身邊。垂垂老矣的婦人,已像一片半融的雪花,瞬忽間就要消失。浦小提不想讓老師傷感,做出笑臉道:“鍾老師,我來看您了。”鍾怡琴已無力說更多的話,歎息著說:“有……一事……托付你。我不放心老姚……沒有人會管他……在所有的人裏,我思來想去,隻有你了……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可我還是把他托付給你了……如果他萬一醒了,千萬不要讓他再站起來禍害別人,緊緊地按住他的腿……”
鍾怡琴說完,等不及聽到浦小提的回答,就閉上了眼睛。也許,作為一個深諳學生心理的老教師,她不用聽就知道答案了。
廠房被夷為平地,要在這裏建起一片優美的經濟適用房小區。職工宿舍在拆遷之列,浦小提會得到一筆補償費,略加添補,就可以在原地買到一套一居室。父親住院化療,浦小提晚上服侍父親,白天就到鍾家照顧老姚。
老姚更傻了,眼珠旋轉的速度,也比以前慢了許多。當浦小提為他收拾糞便,按摩褥瘡的時候,他會凝然不動地注視著浦小提,好像在思索什麽。浦小提忙過之後,也會盯著老姚看兩眼。她不由自主地撫摸自己的手,手指像箭簇般堅硬有力。如果老姚醒來,她能在第一時間按住他的膝蓋骨,讓他絲毫無法活動。浦小提有時會很奇怪地想到,這個老姚和以前那個老姚,是一個人嗎?牆上像框中有鍾怡琴微笑的臉龐,好像在說,浦小提,站起來,這個問題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