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師 上 作者:畢淑敏
(2009-06-05 07: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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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師》作者:畢淑敏
內容簡介:
我學習心理學課程一事,純屬偶然。朋友XX摔斷了腰椎骨,打了石膏褲,癱躺床上三月。
我在自家牆上的掛曆寫了一行字:“每周給XX打個電話”。我當醫生出身,知道臥床不起的病人非常寂寞,希望能躺著聊聊天。
後來我就按照掛曆上的提示,每周都給這個人打電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盡管我很忙,還是會多磨蹭一點時間,讓她開心。後來有一次……
內容簡介:
女心理師賀頓每天都會聽到這些真實的故事和遇見形形色色的案主。無數案主的精神疾患加之本人麵臨的情感危機,使賀頓接近心理崩潰邊緣,她說她已經三千歲了。
在戀人的幫助下賀頓找到心理權威進行督導。在諸種方法屢試屢敗之後,權威應用非法的殘忍手段幫助賀頓解開了她半身一直冰冷的症結喚起深藏已久的秘密往事。
賀頓關閉了心理診所重新開始心理學更深層麵的學習。她在課堂上遇到了昔日的權威對他說:你的療法是完全錯誤的,我要控告你。
作者簡介:
畢淑敏,女,1952年出生於新疆,中學就讀於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學校。1969年入伍,在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喀喇昆侖山交匯的西藏阿裏高原部隊當兵11年。1980年轉業回北京。從事醫學工作20年後,開始專業寫作,共發表作品200萬字。
曾獲莊重文文學、小說月報第四、五、六屆百花獎、當代文學獎、陳伯吹文學大獎、北京文學獎、昆侖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青年文學獎、台灣第16屆中國時報文學獎、台灣第17屆聯合報文學獎等各種文學獎30餘次。
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師大文學碩士。
精彩書評:
這部長篇像座七寶樓台,碎拆下來,又都成獨立的片段。那段與段之間還都裝著靈巧的“榫頭”,將若幹個片段連接成長長的鏈條。而且,那榫頭又是一隻隻的小鉤子,鉤得你非趕緊往下看不可,否則不知道故事結局、人物命運,心裏不安生不塌實,難受。
其實,從《女心理師》的題目看,就知道它也許可以參照《水滸傳》的格局,采用係列短篇加一個貫穿式中心人物的“鏈”狀結構,因為這是最適合其題材的結構方式。
果然!畢淑敏以女心理師賀頓為中心,圍繞心理室將若幹故事細細密密而又互不幹擾地串成一長串。而且,賀頓和宋江相比,其“中心”地位顯然更突出更典型。
換言之,《女心理師》在結構上繼承了傳統經典的“原汁原味”,但又比《水滸傳》更“長篇”,加上心理治療這一時髦非常的故事外殼,作品便恰到好處地遊離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雅俗共賞,老少鹹宜——這,差不多是非先鋒小說的最高境界了吧。
目錄
女心理師(上)
自序 …………………………………………………………………………… 1
第一章 最悲慘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 2
第二章 至少有一個說了假話 ………………………………………………… 3
第三章 打算大鬧追悼會 ……………………………………………………… 4
第四章 已經開始下毒 ………………………………………………………… 5
第五章 我是T,她是P ………………………………………………………… 6
第六章 要求清場 ……………………………………………………………… 7
第七章 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 8
第八章 101個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 9
第九章 該說出真相的時候沉默,是一種卑鄙 ……………………………… 10
第十章 短信烏鴉般降落在顯示屏上 ………………………………………… 11
第十一章 你不能喝水,喝水會衝淡緊張 …………………………………… 12
第十二章 往事被言語的荊棘勾連而起 ……………………………………… 13
第十三章 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 ………………………………… 14
第十四章 世界上有一種愛叫退出 …………………………………………… 15
第十五章 當你以為頭破血流之時,卻穿牆而過 …………………………… 16
第十六章 詛咒是對地位的變相尊崇 ………………………………………… 17
第十七章 錢要是生氣了,以後就再也不肯來了 …………………………… 18
第十八章 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 19
第十九章 這樁婚姻,浴劫殘喘罹禍不愈 …………………………………… 20
第二十章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別省心,他們基本上都說真話 …………… 21
第二十一章 你沒有辦法向一個沒有牙的人推銷牙簽 ……………………… 22
第二十二章 開辦一家心理所,比打家劫舍還費心思 ……………………… 23
女心理師(上)作者:畢淑敏
自序
這是一本有趣的好玩的有一定意義的小說。寫的是一個青年女子學習擔當心理師的故事。你會在其中看到很多人和事,第一印象是懸念和奇特,深入其內,才會發現所有奇異的事情,都有內在的邏輯和意料之外的解釋,人性就是如此的豐富斑斕。也許你會哭,我不敢保證。但你一定會笑上幾次。微笑,哪怕在地獄裏,也是盛開的蓮花。
作家在生活之水中遊走。我當過20年的內科醫生,這就是我的生活和命運。我不是為了寫小說而特地去體驗這個角色,而是實實在在地救死扶傷。當我寫作的時候,我也無法完全擺脫當醫生的感覺。我會關注人的生命,艱難民生感同身受。我不可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己的微細覺察中,永遠覺得自己和眾人緊緊相連。
“女心理師”中沒有任何一個故事來自現實中的真實病例,所有經我診療的心理谘客都盡可放心,我絕沒有把你們之間任何一個人的述說,原原本本地搬進小說。嚴格地遵循心理醫生的準則,不僅來自我莊嚴的責任感,也來自我的基本才華。小說是虛構的藝術,我已明了人性的複雜,不必照抄現實生活,就可以完成故事的構建和開掘。
小說畢竟是小說,不是教材。我以前聽說自己的小說被大學心理係教授當做必讀書,推薦給學生,沾沾自喜過。我後來醒悟到這是貪圖虛榮。小說自有文學的規律,不必拘泥真實科學的窠臼。否則就成了四不像,對不起學生,也對不起讀者。
有朋友看了流傳的內容提要,說小說的主人公看起來像一個現代女巫師,我把這話看做是一種期許。我們這個國度曾有信巫的愛好,可惜的是,女主人公不像巫師,她平凡普通,但是愛學習願意探索,對人有興趣,願意追索自己和他人的秘密,期待這個世界更美好。我喜歡這個人物,盡管她有很多弱點。
也許和我寫過太多的病曆有關,文字總是冷靜。你見過一個醫生在病曆裏熱情奔放、抒情詠歎嗎?我並不是說冷靜就好,但在我,恐怕難以改變了。畢竟幾十年的光陰,對一個人的影響太大了。結構上有些變化,多了一點趣味。至於風格,還是殘酷和溫暖交織。當然,還有悲憫。
我學習心理學課程一事,純屬偶然。朋友XX摔斷了腰椎骨,打了石膏褲,癱躺床上三月。我在自家牆上的掛曆上寫了一行字:“每周給XX打個電話。”我當醫生出身,知道臥床不起的病人非常寂寞,希望能躺著聊聊天。後來我就按照掛曆上的提示,每周都給這個人打電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盡管我很忙,還是會多磨蹭一點時間,讓她開心。後來有一次,她隨口說香港中文大學心理學教授林孟平到北師大帶學生……我問,我能跟她學習嗎?朋友說,那可不知道。後來感謝那位朋友說,我能學心理學,多虧你摔斷了腰。
學習過程很辛苦,因為我沒有心理學的基礎,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很遵守紀律,幾年的時間裏,我從沒有遲到過一次。老師後來跟我說,你的師弟師妹們開始嫉妒你了,說你憑什麽學得這樣好?老師幫我解釋,說畢淑敏把她在別的領域裏的知識移植到這邊來,比如醫學的知識,比如她寫作時對人的了解……加上刻苦,所以進步就比較大了。
有人說我當心理谘詢師的時候,療效不錯,我想首先要感謝來訪者對我的信任。不管心理谘詢的哪個流派,都會把和來訪者建立良好的關係,當做最先決的治療步驟。來訪者基本上都看過我的作品,自認為很了解我的為人,把我當成他們的知心朋友,非常信任我,使得我在治療中能夠很快同他們建起非常良好的關係。是他們對我的信任,幫助了我,也幫助了他們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來訪者讓我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東西,這就是人與人之間肝膽相照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讓奇跡在我們麵前出現。
我喜歡用幹淨的手段,抵達一個光明的理想。一個人活著,要使自己的幸福最大化,而且要讓別人因為你的存在而幸福多一些。
我珍愛生命。不單珍愛自己的生命,也珍愛他人的生命。人是多麽神奇的生物,我們理應讓它更美麗。我越是看到人性的幽暗之處,越相信它會有出口。在關係的寒冷中尋找和煦,在殘酷中爭取柔和。如果不超拔於瑣碎之上,文學就喪失了照耀的力量。
無數人所給予我的信任,讓我震撼於心靈與心靈的交流,具有魔力。我敬畏這種溝通和感應,為之感動。生存就是向著死亡的進發。隻要生命還存在,對死亡的關注就不會停歇。生命和死亡,是我們人生的兩個翅膀,你隻有都思索了,才能飛翔。
正是這些思考,支撐起了“女心理師”的骨架。不幸的是,在長達幾年的寫作中,這部小說差點腰斬。
爸爸在的時候,我寫完的每一部小說都給他看。後來,他到天堂去了,我就隻能把書燒了給他。硬質封麵的書,燒的時候,火焰是淡藍色的,緩緩舔過沾滿了字跡的白紙。無字的地方是金色,有字的地方是藏藍色的,要很久才徹底變成灰燼。媽媽對我說,以前,我要照顧你爸,沒有時間看你的書,今後,我會像他一樣,每一本都看。
我寫著寫著,媽媽也到天堂去了。
之後的那一段時間,我完全不能再堅持寫作了。悲哀像寬大的袍子籠罩著我,我會毫無征兆地淚流滿麵,手下的鍵盤變得如岩石般堅硬,再也無法敲動。我喪失了寫作的能力,周圍一片幽暗。
爸爸媽媽,我再不能對你們述說我的悲喜,永遠都不能再喊“爸爸媽媽”——這無比溫暖的稱呼,從此與我永訣。深重的痛徹,直達脊髓。親情枝葉在寒冬飄落,情感的金字塔被風雪掩埋。不會再有人在我的路口叮嚀不止,說那些親密和激勵的話了。我知道,你們在高處凝望著我。你們在那裏,還好嗎?天堂有多遠,沒有人說起過。我堅定地相信,一句句祝福,一聲聲問候,直抵天庭。我遠遊的心,還可以有所依傍。
總有一些東西是沒有窮盡的,那就是我對你們的思念。我相信靈魂的距離,其實隻有咫尺之遙。在我人生的行囊裏,藏著對你們綿綿無盡的愛。我知道你們墳前的鮮花,那種有著極盛的火炭一樣色彩的隆重玫瑰,飄蕩幽香。我和你們相依相傍的記憶,如果每瞬是一塊礦石,冶煉成鋼鐵,該鑄起綿延到無垠的軌道吧?歲月駛過,鋥鋥閃光。如果相依相傍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塊紅煤,攏在一起燃燒,該騰起怎樣的烈焰,你們就在這金芒中微笑。如果每一寸光陰都融成一滴水,如今它們全部化為鹹澀的潮汐,在我心海奔湧不息。如果今生今世永懷的思念,每一刻都是一縷烽煙,它們旋轉在一起,就是十二級的颶風啊,上九霄入地宮,攪起周天寒徹的雪暴。
然而想到爸爸媽媽在天空注視著我,期待著我,我隻有在重圍中跋涉前行,日複一日頑強努力。我把這本書獻給我的爸爸媽媽。
終於,完成了這部長篇小說。
我把它當做一束暗紅的花,放在我父母的墓前,等待他們在天上的閱讀。
我不知道它好不好,隻知道我目前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因為,我已盡力。
畢淑敏
2007年1 月29日
第一章 最悲慘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最悲慘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女心理師賀頓大病初起。
早上,發燒。丈夫兼助手柏萬福說:“請病假吧。”
賀頓說:“跟誰?跟自己?”
柏萬福說:“跟我。我安排來訪者改期。”
賀頓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唾沫像一顆切開的朝天椒,擦過咽喉。說:“不成。這關乎咱的信譽。”
柏萬福反駁:“那也不能成了自己的周扒皮。”
賀頓說:“我能行。”說罷,加倍服了退燒藥,起床梳洗。為了掩蓋蠟黃的臉色,還特別施了脂粉。修飾一新,居然顯不出多少病態。柏萬福隻好不再阻攔,他知道賀頓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還貴重的人。
好在診所就在樓下,交通方便。賀頓兩膝酸軟,扶著欄杆從四樓挪到了一樓。如果是擠公共汽車,那真要了命。
走進工作間,時間還早,第一個預約的來訪者還未到。
淡藍色布麵的弗洛伊德榻,靜臥在心理室的牆角,仿佛一隻吸吮了無數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傳說貔貅是金錢的守護神,沒有肛門,隻吃不拉,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診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靈獵物。心理室到處都棲身著故事,一半黏在沙發腿上,四分之一貼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詭異的故事,藏在窗簾的皺褶裏。一旦你在傍晚抖開窗簾,它們就逃逸出來,一隻翅膀耷拉著,斜斜地在空氣中飛翔。還有一些最淒慘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屍身,在半夜蕩起磷火。
生理醫生穿雪白的大褂,心理醫生沒有工作服。賀頓覺得這不合理,衣服如同盔甲。在心靈的戰場上刀光劍影,沒有相應的保護如何是好?家就在樓上,如果沒有外在服裝的改變,讓她如何區分自己的不同角色?於是,她把幾套常服,定位成了自己的工作服。上班的時候,如同武士出征,隨心情挑選鎧甲。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藍色的毛衣,下著灰藍色的長褲。每當她啟用灰藍衣物時,談話過程就格外順利。如同犀利短劍,適宜貼身肉搏。也許,人的潛意識就是灰藍色的,我們的祖先是魚,來自海洋。
賀頓聽到外麵候診室有聲響,是負責接待的職員文果來了。賀頓問:“今天預約的人多嗎?”
心情矛盾。作為獨立經營的心理診所負責人和心理師,當然希望來訪者越多越好,但隨著工作量劇增,有時又很盼有幾天顆粒無收,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
“多。”文果打開公文櫃子的鎖,拿出一遝表格遞給賀頓。“第一位姓無,點名要您治療。”
“吳什麽?”賀頓問,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訊息。
“不是口天吳,是一無所有的無。柏老師約的訪客,那人無論如何不肯報名字。”文果咂嘴。
約定時間前一分鍾,一位男士走進來。“賀頓心理師已經來了吧?”單刀直入。
“是的。她已經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萬福看著登記表上的“無”字,總覺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說:“您的表格還請填確切,這也是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斷他的話說:“怎樣對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們的規章製度裏並沒有說如果不完整填寫表格,就不接待來訪。如果你們覺得自己的製度定得不夠嚴謹……”該男子用無名指歪向牆壁,那上邊掛著“來訪者須知”的告示。他接著說:“……以後可以改過來,讓我這樣的人沒有空子可鑽。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師了。”說完,不待文果和柏萬福有所反應,大步走進心理室。
賀頓端坐在沙發上,因為疾病和虛弱,微微喘息著,直覺告訴她來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麵容冷峻,著黑色西服,好像剛從葬禮歸來。賀頓努力微笑著站起身,說:“我是賀頓。你好。”
“我不夠好,所以才來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著洞察一切的殺機,顧自坐下。
賀頓也落座,說:“怎麽稱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熱度。
“先生,您很特別。”賀頓說。她不願稱他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裏沒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稱。
“特別”是一個中性詞匯,可以指優秀,也可以指另類。在賀頓的經驗裏,這是一個安全的港灣,一般人會按著自己的理解美化這個詞。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你才特別。”X先生不上當,反唇相譏。
賀頓不願在談話的開頭就進入對立,放下話題,另起一章。“您到這裏來,有什麽要討論的事情嗎?”
“沒有。”那個人幹脆地封死了這個方向。
賀頓鍥而不舍,說:“如果沒有要討論的事情,您這樣一大早地趕了來,為了什麽?而且,這些時間都是收費的。我想,您不是一個慈善家,專門來施舍我們的吧?”賀頓不喜歡這種暗藏玄機的氣氛,索性舉重若輕,來個玩笑。
男人的臉色稍微鬆動了一下,說:“我沒有什麽要和你討論,要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事情。”
賀頓說:“心理訪談,必須是本人親自來。”
男人說:“她來不了。”
賀頓說:“這個人是你的什麽人?”
男人說:“你看了就知道。”說完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取出幾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村姑裝束的女人,手牽一縷柳枝,小心翼翼地笑著。
“不認識。”賀頓端詳後回答。
“這張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遞過來一張照片。
一眼看過去紅彤彤霞光萬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協調地橫亙在紅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紅色是一攤血,白色是蒼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溝般的深深切痕。
“這是……”賀頓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燒藥的功效,一半是嚴重驚嚇的後果。這顯然是一個自殺現場,根本沒有出現頭臉,認不出是誰。
“割腕。”男子的口氣冷若冰霜。
“您讓我看這些是什麽用意呢?”賀頓絕地反擊。她不能讓這個男人像猴子探寶似的一張張往外掏照片,讓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著急。馬上你就會明白了。”男人說著,遞過來第三張照片。“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賀頓看了一眼。隻一眼,她認出了她。
“我認識。”賀頓如實稟告。
“我今天和你討論的就是她的問題。她從你這裏谘詢完以後,回家就和我離、婚、了。之、後,又、割、腕、自、殺……”男子一字一頓地說。
賀頓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即使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心理醫生,也控製不了自己驚叫的欲望。手指間的氣流把額發衝起,直指天花板,基本上是怒發衝冠的效果。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好在持久的修煉讓她把驚叫的後半部分,壓縮成了一個雞蛋大的氣團,強行咽下,胃馬上開始了痙攣疼痛。
“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說了些什麽?”男人雙目噴射怒火。
那個女人是大芳。
賀頓一陣惡心,她不知道是高燒卷土重來還是這個消息讓她心智大亂。不管是什麽原因,她都要堅持。這不僅牽連聲譽,更是人命關天。
她調整了一下心態,說:“你是老鬆了?”
老鬆愣了一下,說:“她是這樣對你稱呼我的嗎?好,我就用她封給我的這個名字,老鬆。”
賀頓說:“老鬆,非常抱歉。你妻子對我說過什麽,我不能告訴你。”
老鬆咬牙切齒:“血流成河了,你還嘴硬!”
賀頓沉住氣說:“如果公安局找我,我會如實報告,但你不行。你隻是一個普通來訪者,我不能把另一個來訪者的情況告訴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職業操守。”
老鬆說:“我必須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說了些什麽,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賀頓說:“在我這裏,請放棄幻想。你想達到目的,另有一個很好的方法。”
老鬆不解:“是何方法?”
賀頓說:“很簡單,你可以直接問你老婆。”
老鬆說:“她不告訴我!”
賀頓說:“你們身為夫妻,是世界上最緊密的關係之一,她寧肯死,都不把心裏話告訴你,你還來向一個外人問發生了什麽?這本身就是悖論!也許,你最該問的是自己,你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鬆被這句話魔法般地震懾住了,半天才緩過勁來,說:“你絕不肯告訴我真相?”
賀頓說:“是。如果你今天到這裏來的目的,就是想探聽出你妻子曾經跟我說過什麽,那你可以走了。我會通知工作人員,這並不是一個谘詢,退還你費用。還有什麽事嗎?”賀頓站起身,扶了一下沙發,以抵擋突如其來的昏眩。
不想老鬆在聽到如此斬釘截鐵的話語之後,反倒平和了一些,說:“通過和我妻子的談話,你了解我嗎?”
賀頓停頓了一下,思索著如何回答。說“不了解”嗎?顯然不是真話。說“很了解”嗎,她聽到的都是一麵之詞。賀頓謹慎地反問:“你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反問是一個很好的策略,既能為自己贏得時間,又迫使對方必須進一步闡釋動機。拈花微笑飛葉試探,談笑之間潛藏窺破,是心理師的基本功。
老謀深算的老鬆上當了。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了解我。”
賀頓言簡意賅:“你很孤單。”
老鬆怦然心動,沒有人曾這樣對他講話。男人,一定要渾身是鐵擲地有聲。他說:“你怎麽知道?小小年紀,如何能體諒這份心境?”
賀頓說:“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年輕。我已經很老了。”
一句話,惹得老鬆的嘴角出現笑紋,說:“你有多麽老呢?難道比我還要老嗎?”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當然比你要老了。”
老鬆大不解,說:“我不探問你們的談話細節,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有多大年齡,我比她還要大三歲。”
賀頓說:“我說的不是生理上的年紀,是心理上的年紀。”
老鬆說:“人們都希望自己心理年齡年輕,你怎麽恨不得自己老態龍鍾?”
賀頓說:“心理師的工作讓我滄桑。那麽多人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感同身受,息息相關。讓我得以窺見人生的豐富和奧秘,生死無常,世態炎涼。我實在是走過了太遠的路,好像已經三千歲了。心中充滿滄桑的年輪,像一個老妖。”
老鬆吃驚地打量著這個並不美麗的矮小女子,他在官場行走多年,所見所聞車載鬥量。似這樣的感慨,聞所未聞。
賀頓也有些奇怪,通常她嘴巴很嚴,今天怎麽直抒胸臆——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在一個不合適的地點,麵對著一個不合適的人!也許是高燒和大芳的命運,讓她心煩意亂吧。趕快結束!她做出送客的姿態。
不想老鬆穩穩當當地坐在沙發上不起來,說:“我是一個來訪者,你不能攆我走。”
賀頓說:“對不起,你不是。”
老鬆說:“之前不是。現在,是了。”
賀頓說:“你要詢問的,我不能告訴你。”
老鬆說:“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問了。我現在想問新的問題。”
賀頓說:“你要是想用這種方法刺探有用的信息,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我警惕性很高,原則性很強。”
老鬆說:“賀頓心理師,你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經說過,放棄打探你們曾經進行過的談話,就決不會食言。你不要以為是你的那些原則讓我知難而退,不是的。隻要我想從你的嘴裏知道,我就能知道。你剛才不是說麵對公安局的人,你就必須從實招來,這對我來說,並非難事。說實話,是你的一句話刺痛了我。你說一對夫妻,要從別人那裏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麽,這是一種恥辱。我終有一天會從大芳那裏知道你們曾經說過什麽!”
賀頓說:“大芳現在如何?”
“幸好發現及時,正在醫院靜養。沒有生命危險了。”
賀頓鬆了一口氣說:“來日方長。我稍稍安心。”
老鬆說:“所以,我決定繼續和你說下去。”
賀頓說:“這恐怕不行。”
老鬆說:“理由何在?”
賀頓說:“我已經知道你和大芳是夫妻。我不能同時充當你們兩個人的心理師。這是我們這行的既定規則。”
老鬆說:“大芳不會來谘詢,她體弱多病,近期根本就出不了院。如果有一天她來谘詢,我就走。怎麽樣?”
說實話,賀頓真不願接受這個來訪者。她已經被劈頭蓋腦的變故搞得身心交瘁。猶豫之中,老鬆說了一句:“你有機會聽到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這對心理師來說,不是難得的挑戰嗎?”
第二章 至少有一個說了假話
三個人當中,至少有一個說了假話
不久前,佛德心理所曾專門討論過大芳的案子。
心理醫生遇到困惑了,也需要高人指點搭救。就像診治生理疾病的醫生病了,要去醫院看另外的醫生。心理醫生進行高強度的心理勞作,格外容易受傷。這種內傷一般人治不了,需要特別的醫生,這個過程叫做督導。
賀頓單打獨鬥,沒有上級。好似一家汽修廠,廠長姓賀。來了有重大毛病的機車,工人修不了,束手無策。修車過程中還傷了人,事情就更複雜。
賀頓找了當初傳授心理技藝的教師,不想人家愛莫能助。就像畢了業的學生,臨床上遇到疑難雜症,想回學校再找藥理、病理、解剖的教授請教,人家各司其職,並不能回答臨床上千奇百怪的病案。
求助無門,隻好自救。所裏開會,主題就是大芳。
湯小希占了顯要位置。她如今在一家圖書館打工,兼讀心理班,預備著洗心革麵將來當心理師,格外注重學習。學院派的沙茵和詹勇正襟危坐,好像參加學術會議。幾位客座心理師一溜排開,竊竊私語。邊角的位置上,坐著柏萬福。
“開會啦。”賀頓宣布。
湯小希說:“就咱們幾個人啊?也沒個權威什麽的?”
賀頓說:“這叫同儕輔導。”
湯小希說:“不懂。什麽叫同儕?好像隻有說到黃埔軍校的時候,才用這個稱呼。”
賀頓說:“起先我也不懂,專門查了字典。‘同儕’後麵隻有兩個字的解釋——‘同輩’。”
湯小希哈哈大笑起來,說:“我以為這詞多玄妙呢,鬧了半天就是同夥。指的就是咱這撥難兄難弟!”
沙茵看不慣湯小希的沒正經,就說:“今天是學術討論,還是要有規矩。沒有別人督導,咱們更要保持濃鬱的學術氣氛。”
賀頓也不願一開始就進入嘻嘻哈哈的氛圍,加之大芳的治療是自己的課題,更是憂心如焚,說:“我們隻有憑借集體的智慧來攻克難關。大家注意聽,我先報告一下案例的進展情況。”
湯小希嘻嘻笑道:“有點像公安局破案子。”
沙茵說:“嚴肅點。”
湯小希不服,說:“像公安局就不嚴肅了?誰不害怕警察叔叔?”
賀頓不理她們,兀自說下去,慢慢大家就把心思都聚集在大芳的案子裏。
冗長、乏味、憋氣……賀頓都不耐煩起來,好不容易才說完剛剛結束的谘詢。
“完了?”湯小希問。
賀頓回答:“完了。”
“你就真把錢退回去了?”湯小希很著急。
“錢都準備好了,她沒拿。她說我最後的那番話值這麽多錢。”賀頓說。
“這就好。”湯小希鬆了一口氣,捂嘴巧笑。
“你就記得錢。”沙茵不滿。
詹勇說:“我覺得賀頓最後的這番話,是不是火藥味太濃了?有幹擾當事者思維的弊病?”
還沒容賀頓解釋,沙茵就忍不住了,說:“我看說得還輕!一個女人,三番五次地被自己的法定丈夫欺騙拋棄戲弄,一次又一次的原諒,換來的是什麽?是自己被掏成了一個空殼!這樣的家庭悲劇再不能重演了,如果再繼續下去,就不僅僅是第三者婚外戀之類的事件,要出人命的。”
湯小希也不計前嫌:“我完全同意沙茵的意見,我們要給當事人以強大的支撐。也就是說,當她的娘家人,幫她說話!為她出口惡氣!給她撐腰!讓她鼓起勇氣,和老鬆這樣的壞分子作鬥爭!從當事人大芳的反應來看,支持策略也完全對頭。她對於一般的傾聽已經表示厭倦,要求退錢就是明證。所以今後要改變策略,變被動為主動。”
這一席話,說得賀頓對湯小希不敢小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賀頓說:“小希,看來你是個好學生啊。”
湯小希不好意思說:“老師總誇我悟性好,還說心理師這個職業,和學曆什麽的沒有特別密切的關係,主要是看一個人是否具有了解別人的能力,還有人格力量。”
研究生畢業的詹勇不樂意聽了,說:“在國外,當心理師必須要博士畢業,還要有漫長的臨床實踐才能持證上崗,哪像咱們這裏,高中以上經過短暫學習,就搖身一變成了心理師,難怪療效不好。”
這話隱含的攻擊性,讓沙茵不安,趕緊出來打圓場,說:“咱們今天主要是討論來訪者的事情,不要轉移了大方向。中國國情和外國不同,就像原本一窮二白的農村,缺醫少藥。來了赤腳醫生,這就是好事。如果你說這也不正規,那也有毛病,等著咱們的大學培養出心理學博士來當心理醫生,實在是遙不可及而且杯水車薪。”
賀頓心平氣和地說:“我也願意咱們都有博士學位,可惜望洋興歎。沒有那麽多博士的情況下,是不是也要有助人之心?也許將來有一天,人們會嘲笑今天的幼稚和初級階段,可不會嘲笑咱們的努力。同儕是導師的代用品,咱們隻有學習討論,在實踐中提高。精神應該發揚,對不對?”
一番話說得大家心中熱乎乎的,感覺到責任與神聖的使命,氣氛融洽起來。
詹勇說:“在場的隻有我一個男的,感覺有點勢單力孤,對這個案例,有幾點意見不知當說不當說?”
眾位女人還沒來得及發言,柏萬福說:“我就不算男的了嗎?”
詹勇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說的是有照的谘詢師。”
柏萬福嘟噥著說:“我也參加了一個培訓班,在學習呢。”
詹勇說:“不過就咱們兩個男的,也還是少數派啊。”
原來大家沒有注意到性別比例,詹勇這樣一說,眾人環顧四周,承認他說的是事實。湯小希說:“這和男女比例有什麽關係嗎?”
詹勇說:“當然有關係了。你們都是女心理師,來訪者大芳也是女的,她說的又是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你們就很容易站在大芳的角度上來看問題。”
賀頓說:“說得好。繼續說下去。”
詹勇說:“沒了。”
沙茵說:“你這個人,怎麽剛說了個開頭,就吞回去了?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詹勇說:“確實是沒了。我隻是想提醒大家注意到這樣一個趨勢。至於在這個案例中究竟怎樣體現,我還沒有想好。”
柏萬福說:“我不是心理師,不知道能不能講點?”
大家說:“說吧。”
柏萬福說:“俗話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咱們也不是婦聯,不是給婦女出氣的衙門。”
湯小希說:“有什麽直說好了。”
柏萬福說:“大芳究竟想解決什麽問題?要說慘,她是挺慘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慘的女人,起碼她還洋房住著,保姆雇著,吃香的喝辣的。要說老鬆的背叛,是很可惡,但他對大芳大麵上也說得過去。古話說,奸出人命賭出賊,老鬆並沒有想殺了大芳……”
幾位女心理師嚷嚷起來,七嘴八舌地說你這是什麽話啊?大芳難道不是痛不欲生?大芳難道願意局麵蔓延下去嗎?難道非得鬧出人命才要幫助她嗎?
柏萬福舉手投降,說:“我也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不是讓暢所欲言嗎?我拋磚引玉。”
討論進行了很久,磚頭砸了一地,玉卻久久不曾現身。賀頓說:“大家的意見究竟是怎樣呢?大芳馬上就要來再次谘詢,我跟她說什麽?”
沙茵說:“幫助她樹立信心,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捆綁在一個不忠誠的男人身上。”
湯小希說:“幹脆,鼓勵她離婚。老鬆這樣的男人,地位再高表態再好,也不值得信任。哪怕嫁給一個屠戶,也比這樣強。”
詹勇說:“如果當事人沒提出離婚,我覺得還是不要主動提及這個問題。心理師有一個原則:你永遠不要走到當事人的前麵,而是要像獵犬一樣緊緊跟著他。”
柏萬福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這是咱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
湯小希說:“不得了,都會說集體無意識這種詞了。佩服佩服。不過,我看這不是無意識,是有意識。”
大家又討論了半天,基本上統一了意見:賀頓要給大芳“補鈣”,讓她堅強起來。如果老鬆再不老實,就要把命運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不能讓悲劇重演。
同儕討論結束以後,賀頓很高興。環繞許久的困惑被集體的智慧所破解。
沒想到落了大芳自殺這等結果。
與老鬆的對談已到結束時間,老鬆說:“賀頓治療師,我以後還會來。”
賀頓拭著頭上的冷汗說:“很抱歉,在此次治療的前半時,我幾乎沒有把你當成來訪者,也許有不規範的地方,請原諒。能不能為你作長期的治療,我們再做決定。”
老鬆走後,賀頓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她已經從大芳的嘴裏,聽到過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徑。盡管治療師應該是中立的,不對來訪者進行價值評判,但治療師不是泥塑,而是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賀頓有自己矢誌不渝的價值觀和人生理念,且立場分明冰炭不容。
說實話,賀頓害怕老鬆。寡廉鮮恥的男人,披一張道貌岸然的皮,一肚子卑劣下流。賀頓甚至想到了古書裏的一個故事,說是某惡少性趣大發,凡家中女賓女客以至仆女“將及淫遍”,和這麽一個惡棍對談下去,賀頓瑟然。
賀頓骨子裏不服輸。大芳的案例讓她寢食難安,這是一座思維的迷宮。在這個女人和這個男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真相究竟怎樣?為什麽在鄭重的同儕督導之後采取的治療策略,卻引起了如此驚濤駭浪的殺身之變?人啊人,你究竟有著怎樣風雲突變匪夷所思的邏輯?
也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鬆的建議充滿了邪惡的誘惑力。
柏萬福得知那位道貌岸然的男子就是老鬆時,激烈反對賀頓進一步的治療。
“不要理他!離他遠遠的!愈遠愈好!一個大惡棍!把自己的老婆害得丟了膽剜了腸摘了腎割了胃掐了肺尖,最後又切了腕,這種暴徒十惡不赦不可救藥!你千萬不要被這個流氓糾纏住!”
正在吃飯,婆婆嚇得放下碗說:“賀頓你要和流氓打交道啊?”
賀頓病懨懨地橫了柏萬福一眼:“工作的事,你不要不分場合亂說。鬧得媽都擔心。”
婆婆說:“你們這個啥所,來往的都是什麽人,我鬧不清楚。但流氓怎麽回事,我知道。那是萬萬不能進門的!好歹我是房東,他要來了,我就堵在門口用掃帚把他轟走!”
婆婆一生中,掃帚是最強大的武器。
柏萬福說:“媽,要是不說,您認得出誰是流氓嗎?”
婆婆不樂意了:“看你說的,以為我真是老眼昏花,連個流氓也認不出來了?吊兒郎當油嘴滑舌頭發鋥亮遊手好閑的就沒錯!”
柏萬福和賀頓相視一笑,除了頭發鋥亮這一條以外,老鬆和其他特征都不靠譜。
再次召開會議,賀頓和大家商量。
端莊的沙茵說:“我的天!這個魔頭居然來了,嚇死人了。賀頓,趕快收起你的好奇心,這是個變態狂!拒之千裏!要不然,後患無窮!”
男心理師詹勇說:“賀頓,你膽子夠大的,居然和他周旋許久。小心,他也許會在心理室裏奸了你!”
賀頓遲疑道:“有那麽毛骨悚然嗎?”
擔任記錄的文果停了手中的筆,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你一定要堅持和他麵談,我建議在心理室的沙發角落裏,添置一個設備。”
賀頓不解,說:“什麽設備?”
文果說:“匕首。”
賀頓說:“幹什麽用?”
文果說:“關鍵時刻,不成功則成仁。以保全女心理師的清白名節。”
賀頓說:“我可不在乎什麽清白名節。”
柏萬福說:“那你總在乎大局吧?”
賀頓不解道:“什麽是大局?”
湯小希說:“這還聽不出來?就是你的性命哇!”
賀頓稍顯困惑地說:“你覺得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脅?”
湯小希吐出午飯時嵌進牙縫的肉絲,說:“誰曉得你會不會因公殉職?”
詹勇深思熟慮地說:“賀頓老師,你收下這個來訪者,有經濟上的考慮嗎?多一個人谘詢,畢竟會給所裏帶來一份固定收益。”
賀頓說:“並無經濟因素,你們知道現在等候者很多,幾乎算是門庭若市呢!”
詹勇說:“那我的意見就不要接下這個案例。因為,你想要達到什麽目的呢?我以為這個男人是有人格缺陷的,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極為頑固和冰冷的核。而人格缺陷是最難根治的,你用多少熱量才能融化這個冰核兒?在同樣的投入下,我們不如去幫助那些比較容易看到改變的人。”
這一次同儕督導,不了了之。
百般無奈之下,賀頓去電台主播錢開逸家。錢開逸看到賀頓來了,十分高興,用像薄荷一樣清涼的嗓音說:“我一直在等你。”
賀頓脫了鞋子,在錢開逸家中花紋紛雜的波斯地毯上盤腿坐下,說:“等我來還錢,是吧?”
錢開逸說:“你總把人想得那麽壞。”
賀頓說:“人其實比我想的還要壞得多。”
錢開逸說:“我是更想見到你。”
賀頓開始脫衣服,說:“這就是比想到錢更壞的地方。”
錢開逸說:“錯了。這是因為愛。”
兩個人就在地毯上纏綿,賀頓並不感到快樂,那無往不在的半身寒冷也不曾絲毫消退。好在一種充滿了疲憊的放鬆,也讓人渴望。
錢開逸抱著賀頓說:“你為什麽當初不嫁給我呢?”
賀頓說:“嫁給了你,我就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我是一個把夢想看得比愛情更重要的人。”
錢開逸說:“這麽絕對?”
賀頓說:“不說這些吧。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有這樣一個來訪者,我接還是不接?”
賀頓就把大芳和老鬆的故事約略講了一下。當然了,很多具體的帶有特征性的地方都敷衍了過去,這樣,就算錢開逸在人群中遇到大芳和老鬆,也無法辨認出他們。
錢開逸聽完了,久久不吱聲。賀頓說:“你也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你要反對,就別說話了。我聽到的反對意見夠多了。”
錢開逸說:“比如?”
“小心他在心理室奸了你!”
錢開逸說:“不至於吧?
賀頓說:“我也很怕訪談的過程出現不可預測的情況。”
錢開逸說:“有那麽嚴重嗎?我看他既然來找你谘詢,就說明他也在謀求答案和改變。如果要奸殺你,躲在犄角旮旯就把你辦了,何必要現身在光天化日之下,還要給你交谘詢費。天下有這樣的謀殺者麽?”
賀頓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說完,穿上衣服,掏出錢包,開始給錢開逸點錢。
錢開逸說:“這是付給我的谘詢費嗎?我給你指點了迷津,勞有所得。在你們的行話裏,這好像叫督導。”
賀頓說:“這不是勞務費,是付給你的欠款本息。再有兩次,咱們就兩清了。”
錢開逸伸著懶腰說:“你們還有沒有二期工程了?或是續集?”
賀頓說:“什麽意思?”
錢開逸說:“我繼續投資啊。不然的話,我生怕你還完了貸款,就不理我了。”
賀頓說:“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願意聽你這樣說。”
賀頓力排眾議,約下了和老鬆再次訪談的時間。
老鬆和他的妻子有一點很相似,都非常守時。在規定的時間之前,出現在佛德門前。看看表,時間還早,就同一位白發蒼蒼警惕地注視著街麵手拿長把笤帚的老人搭訕起來。他微笑著問:“您住在這裏啊?”
老人說:“是啊。老街坊了。”
老鬆說:“曬太陽啊?”
老人說:“站崗呢。”
老鬆不禁好笑,這樣弱不禁風的老太太,給誰家站崗呢?如同風幹的黃色洋蔥,雖然形態還可疑地保持著圓狀,但皮膚菲薄細脆,一觸即破,紛披倒下。
老鬆打趣道:“防火防盜啊?”
老人說:“不是。防流氓。”
老鬆說:“你們這兒流氓多啊?”
老人說:“以前不多,最近聽說要來。”
“為什麽呀?”老鬆納悶,此處乏善可陳。
“都是我兒媳婦招來的。”老人直撇嘴。
老鬆心想別看樓房不起眼,還藏掖國色天香。對老太太說:“兒媳婦漂亮好啊,生個孫子也不難看。”
老太太說:“醜。還不肯生孫子。”
老鬆一看話不投機,趕緊轉移方向,說:“若是流氓來了,就您這個身子骨,也不是對手啊。”
老太太揮舞著笤帚說:“我不跟他動手,轟跑了就完。”
老鬆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就說:“您老保重,我走了。”
老人說:“去哪兒啊?”
老鬆說:“佛德。”
老人說:“我告訴你怎麽走,進門,往……”
老鬆說:“謝謝啦,我來過,認識。”
老人說:“你這個人好,知書達理,慢走啊。”然後依舊癡癡守衛。
頭發因為高級摩絲的保養閃著鋼藍色光澤的老鬆進了心理室。賀頓已然端坐,說:“開始吧。”
老鬆說:“咱們從哪裏開始呢?”
賀頓說:“可以從任何話題開始。”
老鬆說:“別人是從白紙開始,我是從一張塗抹了五顏六色的廢紙上開始,也許,還是一張塗抹了汙穢的大便紙。”
賀頓說:“不是廢紙,是一張已經掀過去的紙。如果硬說這張紙是不存在的,我想你也不信。我們依然從白紙開始。”
老鬆說:“不管白紙黑紙了,隻要你認真聽我講故事就行。”
賀頓說:“好吧。就從你往水塘裏丟那些包著石頭的糖紙說起吧。”
老鬆愣怔了一下,說:“你知道這些?”
賀頓說:“是的,我知道。”
老鬆悲哀地長歎一聲說:“她怎麽可以這樣說?那是一些真的糖,甜滋滋香噴噴,絕不是包著糖紙的石頭。”
賀頓驚訝道:“真的是糖?”
老鬆非常肯定地說:“當然是糖,大白兔奶糖。後來,我還常常去喝那個池塘的水,心想溶解了這麽多奶糖的池水,應該也是香甜的吧?”老鬆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中有著真摯的回憶和眷戀。
賀頓糊塗了,說:“可是大芳說你承認過,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用糖紙包的石子。”
老鬆說:“可見我們麵對的不是一張白紙。你說可以掀過去,其實是掀不過去的。”
賀頓說:“請原諒。但是,我希望把這件事情搞清楚。”
老鬆說:“我相信這是大芳對你親口說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會把自己的一些想象說得和真的一樣。她曾經多次要我承認那些糖是假的,否則就不依不饒。我說,是否我說了那些糖是假的,你就不會再這樣糾纏我?她說,是的。我隻好按照她的意思說。”
賀頓墮入五裏霧中。這是一件小事,在整個八卦陣中隻是微不足道的細節。但它是一個令人十分不安的征兆。像一塊基石,整個大廈建造其上。現在,卵石滑動。
賀頓迅速整理思緒,定能生慧。她不應把大芳所說的一切和老鬆一一核對,她要遵守職業道德。但她必須最大限度地迫近事實的真相,沒有真相,一切討論和當事人的改變都是沙上建塔。
盡管她不喜歡老鬆,盡管重聽故事是非常乏味和折磨人的過程,但是,她必須從這裏開始。
決心和方向一旦確定,賀頓反倒安靜了下來。她很誠懇地對老鬆說:“一切,按照你記憶中的真實描述吧。”
老鬆說:“謝謝!”
接下來的日子,賀頓進入了分裂過程。她既盼著老鬆來,又本能地逃避這個日子。老鬆很健談,智商超拔邏輯性很強,加之記憶力優等,細節的描述周到,讓你有親臨現場之感。他和大芳述說的是同一件事,但各自的描述卻有著有天壤之別。
疑問如同暴雨之前的蛙鳴,鼓噪不已,此起彼伏。賀頓不能說,也不能問,她隻有傾聽。長久地傾聽,讓她陷入了混亂和交叉。就像麵對一個化為齏粉的器皿,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訴你它是黑的,馬上又有人斬釘截鐵地告知你它是白的。在黑與白的旋渦中搖擺,你要不頭暈眼花才見鬼!
賀頓以前很少做記錄,她認為心理師的腦袋瓜應該是最好的錄音機。如果它重要,你一定會記住。如果它不重要,你自然會忘記。人腦是天然篩,多快好省美不勝收,任何人為的記錄都是床上架屋多此一舉。
現在,她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腦子被蟲嗑出了洞,四處漏風。回歸傳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亦步亦趨地把老鬆的話記下來,和大芳的回憶相對照。
敘述跨越時代,兒女情長瑣碎繁複。這些,賀頓倒還能容忍,誰讓她幹的就是這份活兒呢?打鐵的人就要有臂力,潛海揀珍珠的人就要能憋得住長氣。做心理師的人練就一門功夫——聽人說話。
叫人困惑的是真相撲朔迷離,比真正的凶殺案還讓人如墜霧中。案子是有現場的,有血跡或是凶器。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和人證物證,你可以展開大規模的調查和懸賞,可以利用一切高科技的偵查和破譯技術。對於心理醫生來說,所有的設備就是一對耳朵兩隻眼睛,當然,還有一顆心。你聽到的描述,時間是一樣的,人物是一樣的,但動機不同,細節不同,結論不同……
在所有的敘述中,老鬆都把自己描述成一個顧家的男子。政績上努力清白,生活中對妻子無微不至,如果有什麽照料不到的地方,那是他工作太忙,而絕非心有旁騖。對於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生病手術,老鬆解釋為她身體素質嬌弱,常年在家中調養,接觸人和事物的麵都比較狹窄,因此敏感,很容易想入非非。
賀頓老禪入定般看著這個男人。一身質量上乘剪裁合體的純毛薄花呢西服,是被稱為高級灰的那種非常純正的灰色,沒有閃光和暗格,代表著簡明高貴的修養和風範。他說到關鍵處,會輕捷但是有力地打出幅度不大的手勢,這使得他的雙手經常在賀頓麵前揮動,賀頓注意到老鬆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圓潤,縫隙裏沒有一絲汙垢。隻有營養極為均衡,並且基本上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中年男子,才有這種閃著嬰兒般粉紅色光澤的指甲。那些手勢像強有力的注腳,鑲嵌在老鬆的述說中,讓人對它們的準確性不敢質疑。老鬆的目光坦誠地注視著賀頓,與賀頓的目光相撞時並不回避,隻是有禮貌地上揚一下,掠過賀頓的發梢再降落下來,得體而有分寸。所有的這一切,都在昭示著這是一個儀表堂堂八麵來風的正麵人物。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會被老鬆騙過。但是,賀頓不是一般人。或者更準確地說,賀頓原本是個一般人,但是心理學這門科學武裝了她,再加上不懈的工作和努力,已經讓她具備了某種程度的火眼金睛。她看出了老鬆的色厲內荏。比如那些手勢。當克林頓總統麵對大法官的質詢,也曾有力地打出過類似的手勢。他曾一字一頓地對美國公眾說:“我沒有和萊溫斯基小姐發生過性關係……”在這些話語之間,克林頓都打出了刀剁斧劈一樣堅定的手勢,但事實怎樣呢?克林頓撒了謊。遺憾的是,賀頓的功夫還遠未臻至爐火純青,她的思維時而清晰時而混亂,更多的時候變成了大芳和老鬆的公共垃圾桶,紛雜而不潔。
如果是審訊,可以把幾個人的口供串在一起分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詐可以唬,可以虛張聲勢盤根問底。作為一個心理師,這些都是不允許的。
賀頓被真相的奧秘逼得快瘋了。她決定拋出一些材料,看看老鬆的反應。
“茶小姐,你認識嗎?”
“哪位茶小姐?”老鬆作出思索回憶的樣子。他的眸子向左上方瞟去,這說明他真的進入了尋索的過程,而不僅僅是敷衍。
“我不記得了。”老鬆回答。
“你不是和她有過肌膚之親嗎?”一不做二不休,賀頓索性揭開蓋子。
“和一個賣茶的小姑娘?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老鬆矢口否認。
“那麽,阿楓你總是認識的啦?”賀頓決定在不出賣大芳的前提下,把事實有限度地核對一下。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碼是她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你是說很久以前我曾經用過的一個辦公室主任嗎?我當然是認識的了,一個官員不可能不認識他的辦公室主任。不但我認識她,全機關所有的人都認識她。因為辦公室的工作就是麵向所有職能部門的。這有什麽奇怪的嗎?”老鬆睜大無辜的眼睛。
“你和阿楓有過超出一般上下級關係的關係嗎?”賀頓這樣問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個紀律檢查部門的幹部。
“沒有。”老鬆矢口否認。
賀頓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如果是偵察刑訊,可以舉重若輕地說,“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們家的客房中,時間是……”
她沒有資格這樣說,但也不會輕言撤離。賀頓按照自己的方針繼續下去。
“那麽,你認識易灣吧?”
“我不認識。”這一次,老鬆的眼眸沒有向任何方向旋轉,幹脆否認。
“易灣是一個女博士。”賀頓啟發誘導,特別強調了“博士”二字。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認識很多個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較稀罕,如今也像黃瓜西紅柿一樣,論堆兒撮了。”老鬆也針鋒相對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賀頓傻眼了。
如果說茶小姐和阿楓的故事,可能因為年代久遠,老鬆有所遺忘的話,這易灣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認?
柏萬福對老鬆也很感興趣,問了幾次進展如何,賀頓都說:“保密。”
為什麽要保密呢?因為完全理不出頭緒。對同樣的一件事情,你聽到不同的描述,南轅北轍。那麽,誰有可能是真的呢?對別的來訪者,賀頓在合上卷宗的時候,把煩惱和憂愁也隔絕在密閉的塑料袋中。下次來訪之前,再拿出來溫習一下,便進入情況攻防自如了。賀頓在這些人的命運和自己的生活之間,挖出一條防火帶。那裏是不毛之地,不生長同情也不生長思考,借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寧。這一次,火焰燒過了隔離牆,濃煙滾進了賀頓的生活。
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對大芳的引導是否正確?同儕督導的結果是正還是負?這對夫妻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應該離婚嗎?大芳是不是一個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問號折磨著賀頓,走投無路當中,她孤注一擲地問過老鬆:“你真的沒有和其他的女子發生過性關係嗎?”
老鬆憤然道:“沒有!你這個念頭如果來自我妻子那裏,我可以非常負責地告訴你,這是她無中生有!她在你這裏放了毒,我就要來消毒!”
老鬆、大芳,還有一個就是賀頓本人,三人當中,必有一個,撒了謊!也許是兩個!最可怕的,可能是三個!賀頓開始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
賀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細菌培養皿,充滿了毒素。她開始失眠,不停地轉動著“真的?假的?誰是真的?誰是假的?”的渦輪,直到百骸劇痛。早上起來,她神情恍惚,無法按部就班地看書和學習。甚至在書寫其他病人的記錄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把老鬆和大芳的故事寫進去。最要命的是,她在為別的來訪者谘詢的時候,恍恍惚惚地開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樣了?她還會再一次自殺嗎?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幫了他們還是毀了他們?
如果說大芳所言都是假的,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亞和曹雪芹之後最可歎服的平民作家了。她能把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鐵馬滴水不漏,她能創造出諸多可以亂真的情節和細節,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轉合結構得水到渠成,令人歎為觀止。這可能嗎?這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賀頓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師,或者說,賀頓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心理師。她徹頭徹尾地被騙了還懵懂不知。賀頓啊賀頓,你還打算拯救別人呢,先來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腦吧!
也許,誰都沒有病,有病的是賀頓自己。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結果先把自己淹得兩眼翻白肚脹如鼓……
還有那煞有介事的同儕督導,賀頓就是忠誠地遵循同儕們的精神進行了以後的治療,可怎麽就落下了個離婚和自殺?無論誰是誰非,巨大的家庭變故已經發生,一個生命已在懸崖邊行走……唯有這一點,千真萬確!
賀頓陷入深深的恐懼和迷惘之中。心理醫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甚至連中間灰色區域都沒有,要麽是黑,要麽是白。因為你給出的意見和觀念,都可能對當事人產生不可估量的後果。一隻啄木鳥的長嘴,敲入了樹幹。要麽捉出蟲子,要麽損毀樹幹。
怎麽辦?走投無路。她變得十分沮喪,心不在焉。大芳和老鬆的故事像噩夢一樣纏繞著她,夜不能寐寢食無安。她覺得自己好像燃盡了的香灰,直直地豎立在那裏,靠的隻是慣性了。沒有熱度,沒有能量,也沒有香氣,隻有幹燥的灰燼,不定哪一陣輕風掠過,就會轟然倒塌煙消雲散。
工作效率急劇下降。當然了,別人是看不大出來,隻有婆婆說:“我看你這些日子不怎麽吃飯,是不是害喜了?”
賀頓淡淡說:“不是喜,是病。”
“什麽病啊?趕緊瞧瞧去,別把小病拖成了癌症。”婆婆擔心。
柏萬福說:“癌症不是拖出來的。要是,一開始就是了。”
話雖這樣說,剩兩個人在飯桌上的時候,柏萬福說:“我看你不對勁。”
賀頓懶洋洋地說:“我也知道不對勁。”
柏萬福說:“是不是抑鬱症啊?”
賀頓說:“要真是抑鬱症倒好了,馬上到神經內科抓藥去。但是,我不是。”
柏萬福說:“那是什麽呢?”
賀頓說:“這個案例鬧得我焦頭爛額,我想是職業枯竭吧。”
柏萬福說:“如何是好?”
賀頓說:“沒關係。我會自我調理,也許過一段就好了。”
時間一段段過去了,但賀頓的委靡狀態並不見減輕。她的內心深處滋生出一種恐懼,對自己的整個人生和事業都開始了懷疑。這種精神上的艾滋病瘋狂地蔓延著,好似妖霧,你既不知道它是從哪裏生成的,也不知它會向哪裏飄蕩。
這一天,賀頓收拾停當,對柏萬福說:“下午沒有候診的來訪者,我出去了。有事打我手機。”
柏萬福對賀頓的行蹤一般不過問,但這一段賀頓情緒不佳,特地關心一下:“到哪裏去啊?”
“看病。”賀頓說完,出了房門,丟下一句話:“晚飯不回來吃了。”
賀頓去找錢開逸。錢開逸正好休息,看到賀頓說:“沒想到你能來。”
賀頓說:“這叫什麽話?難道我不是常常來嗎?”
錢開逸說:“因為你已經把我的錢還完了。所以,我想,你可以不來了。”
賀頓說:“倘若真是這樣,不知道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錢沒還的時候,我就來。錢還完了,我就不來。如果真是那樣,我應該不還錢。”
錢開逸說:“如果真是那樣,我就不會借給你錢了。”
賀頓說:“咱們彼此有金錢關係的時候,都不說錢,現在好不容易沒有錢的關係了,為什麽還要說錢?”
說完,沮喪地把自己像個棉花玩偶一樣,軟綿綿地丟到了錢開逸寬大的床上。
錢開逸說:“你今天能在我這裏待多久?”
賀頓說:“怎麽我剛來就打聽我離去的時間,是不是還有什麽女朋友要到你這裏來啊?”
錢開逸說:“你自己拋棄了我,成家立業去了,對我的事幹嗎斤斤計較?”
賀頓說:“這是對你的尊重也是對我自己的尊重。”
錢開逸說:“沒有什麽人來,我隻是很希望你能在我這裏多待上一些時候。”
賀頓說:“你放心,今天我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錢開逸說:“你們診所門可羅雀了吧?”
賀頓說:“此話怎講?”
錢開逸說:“如果不是門可羅雀,你這個心理師怎麽會大天白日地到我家來做客啊?”
賀頓說:“錢主播見多識廣,但這一次不但是烏鴉嘴,而且大錯特錯。我們那裏日漸興隆,人們對心理診所的要求越來越迫切,過一陣子,隻怕還要開分店呢!”
錢開逸說:“好消息啊,那你為什麽愁眉不展?”
賀頓說:“我正是為了這個來找你。你能否幫我解開心結?”
錢開逸連連擺手說:“折煞我也!你是正牌的心理師,我不過一雜家,你的心結我哪裏有本事解開?”
賀頓苦惱地說:“我在診所遇到了大問題,怎麽辦呢?”
錢開逸說:“心理師是先天下之煩而煩,先天下之傷而傷。咱們排個順序,先休息放鬆一下,再來商討如何解決診所的問題。好不好?”
賀頓說:“不好。”
錢開逸說:“哪裏不好?”
賀頓知道錢開逸說的休息放鬆就是做愛,目前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找錢開逸就是為了有所突破,鬧得不歡而散,自己又到哪裏打發這漫長的時光呢?她敷衍地說:“總是在你的房間裏,大白天拉上窗簾,好像耗子打洞,太沒情趣了。”
錢開逸恍然大悟說:“你的意思是不拉窗簾,光天化日?”
賀頓說:“我可一點也不是那個意思。記得沈雁冰老人家的小說裏說過,那樣會得罪太陽婆婆。”
錢開逸說:“好吧。咱們去一個太陽婆婆找不到的地方。”
兩個人出了門,到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級酒店。剛剛開張,所有設備都是新的,看起來比老牌的五星級酒店還要氣派。金碧輝煌的大堂邊鑲著一個玲瓏的咖啡廳,小姐圍著維多利亞式的圍裙,讓人有置身歐洲的感覺。兩人坐下,錢開逸點了卡布其諾,賀頓要了黑咖啡,慢慢聊著。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出了問題?”賀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匣子。
“又是他們……”錢開逸用小匙慢慢攪著泡沫,像在粉碎一個夢魘。
“關鍵是什麽呢?”錢開逸摸不著頭腦。他對案例並不是特別感興趣,但為了安撫女友的心,隻有安靜地聽下去,緩緩圖之。
“關鍵就是——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真相究竟怎樣?”賀頓發出一連串的問號。
錢開逸說:“那就讓他們對質好了。是真是假,大白天下!”
賀頓恨恨地飲下一大口咖啡,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用餐巾紙抹著唇邊的苦澀說:“我何嚐不想!但在之前,大芳就已經割腕自殺,如果現場出了意外,就沒法收拾了。所以,不妥。”
錢開逸說:“你如果覺得當麵鑼對麵鼓的不安全,那你可以把其中一方的話錄下來,放給另外一方聽,放的時候你察言觀色,這樣不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嗎?”
賀頓說:“你除了這種對質的法子,還有別的招數嗎?”
錢開逸說:“沒有了。你想啊,除了麵對麵就是背對背,別的法子都是隔靴搔癢。”
賀頓說:“你的這幾招,我也都想過了,不行。風險太大。我最近一段充滿了絕望。聽自己心跳的聲音,緩慢之極,好像馬上就要終止。心跳之間的停頓如此悠長,仿佛百年。眼前一片黑,小煤窯爆炸後埋在煤層中的礦工,也不過如此。唉,你到底有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錢開逸說:“更好的法子可能還是有的,隻是要換一個地方才能煥發出熱情。”
賀頓看出他的狼子野心,無奈地說:“好吧。”
兩個人開了酒店的一間房,肆意妄為了一番,賀頓依然半截身體冰涼,錢開逸倒有了醍醐灌頂般的功效。風平浪靜之後,錢開逸說:“我有辦法了。”
賀頓坐起來:“快講!”
“本市有一位心理學權威,叫姬銘驄。老人家德高望重,學養深厚,你現在遇到的困境,不如直接向這位泰鬥求教。如果他肯指點你,一切迎刃而解。”
賀頓說:“這位姬老師,我也聽說過,據說心理師考試的卷子都是他最後定奪,一言九鼎。因有這層關係,有關心理問題的求教,他都一概回避。深居簡出,一般人哪裏見得到!你這番話講了和沒講差不多。”
錢開逸也坐起來,說:“講了和沒講是不一樣的。起碼空氣因我發出的聲波而震動。如果我找到了他,說服了他接受你的問詢,你不就跳脫出了苦海?”
賀頓穿好衣服說:“這樣當然太好了。還要快啊,因為馬上又到了老鬆接受治療的日子,我都不知如何麵對他了。”還有一句話沒好意思說出口,她也快崩潰了。“越早越好!”她再三叮嚀。不單是為了救治那對夫妻,也是為了救助自己。
“我會牢記在心。”錢開逸把領帶係好,又在穿衣鏡前左右斟酌,直到玉樹臨風,這才打開了飯店門鎖上的鏈子,走出房門。
賀頓跟隨在錢開逸身後。她聽到錢開逸有些吃驚地問道:“您找誰?”
因為角度的關係,賀頓還沒來得及看到那個人的臉,就聽到了那個人的話語:“我在等你的女伴。”
這是丈夫柏萬福的聲音。
第三章 打算大鬧追悼會
第一個來訪者,打算大鬧追悼會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滄海橫流。所有的來訪者都是事先預約好的,你不能臨陣脫逃。
好在賀頓心境還算篤定,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災難的種子早已種下,等待的隻是風雨淒迷的春天。此刻,主動權已脫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能做的隻是等待。
柏萬福鐵青著臉不知何處去了,文果對賀頓說:“今天有六位來訪者等您。”她把一疊卷宗遞給賀頓,賀頓接過來,手心沉重而熱。這不是因為緊張而來的錯覺,而是實實在在的生理感知。卷宗都保存在牆上的櫥櫃中,這間房子原本的格局是廚房。櫃子擺放鍋碗瓢勺的隔層中,暖氣管穿行而過。
開始。
第一位來訪者出現,好像憑空降下一囤烏雲,傾瀉所有角落,整個空間立刻被一種黏稠的冰冷的瀝青所擠滿,嚴絲合縫。她說她叫李芝明,但當賀頓呼喚她的名字的時候,她沒有反應。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她根本就不叫李芝明,李芝明是假名字;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李芝明被巨大的打擊震得喪失了知覺,聽不到聲音。李芝明穿著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皮鞋不用說也是黑色的,圍著黑色的圍巾,像一條毫無生氣的黏滑海帶,貼地逶迤。她臉色晦暗苦綠,所有的光芒射到她的皮膚上,都被吸收得一幹二淨,仿佛宇宙黑洞。
賀頓喚了三聲李芝明,李芝明才艱難地“喔”了一聲,說:“你在叫我?”
賀頓說:“是啊。你發生了什麽事?”這是一句極為簡單的話。沒想到這句極為簡單的話,引得李芝明號啕大哭,聲音之洪亮,窗外走過的人如果聽到了,一定以為這家剛死了親娘。
賀頓除了送上紙巾之外,什麽都沒有做,什麽也不應該做。等待,隻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為長時間的抽泣,手指像鷹爪蜷縮,伸展不開。賀頓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幫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輕輕展平……在這種肌膚相親的接觸中,李芝明感受到了關懷,哭聲漸漸平緩。許久之後,李芝明才緩過氣來,抽噎著說:“大姐,嚇著你了。”
賀頓覺得自己的年齡好像沒有李芝明大,但她不便糾正,知道在中國的某些地域,大姐是一種泛稱,一種尊稱,和具體的年齡沒有多大關係。
“我不要緊。你感覺怎麽樣?”賀頓關切地問。
“好多了。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沒有機會這樣放聲痛哭,大家總勸我節哀順變,可有誰知道我心裏的苦啊……”李芝明紅紅的眼眶裏又灌滿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說:“我不哭了,我坐飛機到這裏來,不是來哭的。把時間都用來哭,我就太傻了。”
“坐飛機來的呀?”賀頓不由自主地重複著。是什麽事,讓一個女人專程坐飛機來見心理師?單為了這驚天一哭?
李芝明誤會了賀頓的意思,以為她不相信自己是專程趕來的,掏出了一疊機票,說:“你看,我剛下飛機,就打車到您這裏來了,這是來的機票,這是出租車票。這張是回程的機票,都等著我呢。從您這裏問完了,我馬上就得去機場,搭飛機回家。”
“有什麽特別緊急的事嗎?”賀頓被這一疊機票搞得緊張起來。
“有。”李芝明沉重地點頭。
“什麽事?”賀頓問。想到飛機不等人,回話也變得短暫簡練。
“明天就要開一個會。在會上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言,不知道怎麽說。”李芝明麵色張皇。
原來是開會!賀頓略鬆了一口氣,不過,她對各式各樣的會議並不在行,不知這女子萬裏迢迢坐了飛機來,向一個外行人請教什麽會議事項?賀頓坦言:“我怕幫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幫我。你要是幫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沒有人能幫我了。要是沒有人能幫我,我就隻有一條路了。”李芝明聲嘶力竭地說。
賀頓越發摸不著頭腦了,隻好先從結果問起:“你準備的那條路是什麽呢?”
“我的這條路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準備大鬧這個會,讓大家雞犬不寧翻江倒海!”李芝明雙目圓睜,黑色的服裝隨之抖動,好像一隻母豹就要奔襲。
賀頓算是徹底地被搞糊塗了。她問:“這是一個什麽會?”
李芝明說:“追悼會。”
賀頓來不及吃驚,繼續問:“你要做什麽發言?”
李芝明說:“致悼詞。”
賀頓說:“給誰開的追悼會?”
李芝明說:“給我丈夫開的。”
賀頓失聲說:“你丈夫他過世了?”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實在弱智,如果人還在,能開追悼會嗎?!
好在李芝明處在非常狀態中,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突兀,回應道:“是的。他死了。”
賀頓說:“什麽時間?”
李芝明說:“七天以前。”
賀頓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個毒火攻心正處在極度哀傷體驗中的寡婦,難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賀頓說。對於新近喪偶的婦人,這樣應對斷不會有錯。
“剛開始是,現在不是。”李芝明說。
“你們曾是很恩愛的夫妻?”賀頓問。
“原來是,現在不是。”李芝明說。
“你覺得自己非常孤獨?”賀頓說。
“原來是,現在更是。”李芝明說。
“我需要知道詳細的情況,你的話讓我不大明白。”賀頓說。
“你不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會明白。我坐著飛機到這裏來,就是想讓你幫我搞個明白,這樣我回去之後才能比較明白。”李芝明說。
真是越聽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緒漸漸平穩,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漸漸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烏海,是高中同學。高中是最容易發展出愛意並結出果實的階段。小學和初中,年紀太小,男女生多充滿敵意,難以留下美好情愫。大學以後,彼此定型,但多了市儈的斤斤計較和對遠方的顧盼張望,真心就被油脂包裹,不易看清。高中時代,情竇初開,如同翡翠毛石,隻磨開一扇碧綠的窗,其餘部分還被天然皮殼籠罩著,撲朔迷離。從小窗望進,滿眼都是純青透明的水色,篤信雕琢之後就成價值連城的寶物。
那時候,作為李芝明男友的烏海,還不像後來那麽英俊瀟灑。有一些男孩發育很晚,20歲之前簡直就是沒熟的哈密瓜,清瘦寡淡,離香甜還早著呢。李芝明和烏海確立了戀愛關係,當然,是非常秘密的。有人說,早戀會使雙方神魂顛倒學業下降,其實也不盡然。李芝明和烏海彼此都在較勁,你優秀我比你還要優秀。這樣,他們就雙雙以第一誌願考上了大學,李芝明讀的是醫學院,烏海讀的是師大中文係。上大學之後,兩人關係就公開化了,親友們也都很讚成。李芝明後來戲稱烏海是老師,烏海就反唇相譏,叫李芝明大夫。李芝明說,看來我一輩子都要給老師洗沾滿了粉筆灰的藍衣服了。烏海很奇怪地說,為什麽一定是藍衣服呢?李芝明說,所有的語文老師都穿藍衣服。烏海說,你怎麽斷定我將來就當語文老師呢?這下輪到李芝明不解,難道你讀了師範的中文係,出來能不當語文老師嗎?烏海說,一般來說是不能的,但事在人為。我看了很多重要人物的傳記,發現他們有幾個特點。第一個是家窮,第二個多是學師範出身。李芝明說,為什麽呢?烏海說,過去隻有最優秀的青年才上師範,因為師範是公費,不用自己掏學費,還管飯,報考的人就多。人太多了隻有好中選優,所以師範就成了優秀青年的聚集之地。第三點,是他們大多學的是中文係。李芝明說,這我又不明白了,中文係有什麽特別之處呢?烏海說,中文是一切學問的根本,一個中國人,無論你將來要在哪一行出人頭地,中文都必須好。中文就像一塊好綢緞,可以繡最美的花。曆史還湊合,勉強算是棉布。物理化學就不行了,是粗毛氈子,禦寒還湊合。數學簡直就是死路一條,就像防雨布,除了做傘,沒其他用處。李芝明說,你這麽一講,我是又明白又不明白了。烏海循循善誘說,你哪點不明白,我再給你詳細說說。李芝明講,就算中文是一塊綢,你要鏽什麽花呢?烏海說,我要繡一朵牡丹花,我要當領導。李芝明不禁笑了起來,說,領導是你想當就當得上的嗎?烏海說,我先給領導當秘書。李芝明說,秘書是想當就能當上的嗎?烏海說,我學了中文,就是修煉的第一步。其次,我還要對政治曆史包括地理有深入的了解。其次我還要練出好口才,再其次我還要會寫一筆好字,再再其次……李芝明堵起耳朵打斷烏海的話說,其實你不用這樣辛苦這樣複雜,我有一個辦法讓你速成達到目標。烏海說,願聽其詳。李芝明說,你娶一個達官宦人之家的千金,當一個乘龍快婿什麽都迎刃而解。烏海抱住李芝明說,我知道你對我不放心,所以我不跟你說我的遠大抱負。我不是那種人,我要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高位。你就等著當官太太吧。
畢業以後事態的發展,居然和烏海預計的一模一樣。按說師範生是必須分配到學校去,但烏海真的憑借出眾的組織能力和口才,當然還有一筆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選拔到政府機關。剛來的大學生,從最基層做起,一個敞亮的前途已在招手。幾年以後,烏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市委副書記的秘書,李芝明也在醫院當上了主治醫生,兩人完婚,婚禮上有副書記親筆寫下的賀詞,雖然一張宣紙隻有尺把見方,字也寫得不怎麽樣,有一個字還洇得幾乎看不出眉眼,仍被隆重地放在大紅喜字下麵,成了最引人注目的賀禮。婚後兩人如膠似漆。正當烏海在秘書的位置上如魚得水之時,他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鄉鎮鍛煉。這時李芝明已懷孕,內心當然是一百個不願意。烏海也不多作解釋,隻是說她不要以婦人之見影響了自己的前程。秘書這個職務,不知被多少人虎視眈眈,烏海主動放棄,焉有不批之理?副書記挽留不住,也隻有隨他去了。烏海下到基層當書記一去好幾年,很少回家。回來一次,就在政府大院裏走動一番,所有的人都驚訝他的瘦和黑。待到他在下麵完成了公務員最難提升的正處這個階段,到了縣委書記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選拔市級年輕幹部。條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要有基層工作經驗,烏海以壓倒優勢進入了市領導班子,成了最年輕的副市長。
孩子也上小學了。李芝明有時候說,孩子是我一個人帶大的,這幾年你到哪裏去了?烏海就說,你的辛苦我知道,我到哪裏去了你也知道。如果我在家,是能幫你分擔勞頓,可是就沒有了這番與眾不同的經曆。你能給孩子的是溫暖,我能給他的是地位。地位,你懂嗎,這是千金難買的禮物。李芝明就不再作聲,在她看來,什麽地位又能比一家人團團圓圓更金貴呢?不過話雖這樣說,李芝明還是感到了地位給予人的巨大好處。出門有車坐,到處受人尊敬,孩子上重點小學重點中學不費吹灰之力。經常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丈夫西服革履地給人作指示,李芝明覺得好像夢中。這就是當年那個滿腹韜略的師範生嗎?又是又不是。任何一個節日,都有人送禮。不逢年過節的,也有人送禮。吃喝拉撒睡所用的東西,從高級保健品到上廁所的加溫衝便器,沒有漏下的。烏海是個清官,從來不收受賄賂,他說,我烏海何德何能,他們如此厚愛我?不過是愛這個位置,愛這個權力。那些人送的不是錢,是穿腸毒藥,是拉著了導火索的炸藥包。我烏海哪能上他們的當!
於是李芝明這個官太太當得鬆心。丈夫的光環籠罩著自己,如同雞精,無論什麽樣的羹湯,隻要撒進去,就味道鮮美。醫院裏也是順風順水,評職稱漲工資這一類的事情,李芝明從不用紅頭漲臉地與人爭執,隻管高風亮節地謙讓,一切好事還是會順理成章地落到頭上。她這才知道,一個女人最大的財富,不是自己有什麽手藝或是繼承了什麽財富,而是成功地把自己嫁好。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個好丈夫,是所有幸福的保修單。
七天之前,丈夫到遠郊縣視察工作。說來也有趣,烏海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關於他的工作進程,李芝明沒心思一一關注,卻也了如指掌。市裏的電視新聞會把主要領導的動向和盤托出,如果誰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出鏡了,大家就會懷疑他或她是不是出了什麽紕漏。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飯的時候開著電視機。廚房裏,有烏海特地為李芝明安的一個小屏幕的液晶電視,說是讓李芝明做飯時不至於無聊。按照家裏的經濟狀況,完全可以雇個保姆,但烏海嫌家裏有了外人,說話不方便,李芝明就從采買到烹飪清掃,一律親曆親為。在市一級領導的家眷中,成了簡樸的典型,在某種程度上也為烏海的親民形象加了分。
油鍋迸濺,李芝明沒有聽全本市新聞的播報,隻是一回頭看到丈夫的英俊麵龐,正在一家雞場視察禽流感預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臉上像塗抹了一層油,讓有棱有角的麵龐更見堅毅果敢。李芝明對著油鍋莞爾一笑,覺得自己當年真是慧眼識珠,在一大群青蘿卜似的小夥子中間相中了烏海,如今他長成了人參。新聞跳到了其他條目,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燃氣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掛電話,也是為了家人密切聯係特地安設的,省得烹炸時聽不見電話鈴響誤事。
是烏海打來的。他說,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話還沒說完,李芝明就說,那你就在雞場住下,明天再回來,安全第一。烏海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雞場?李芝明說,電視都報了,你小心把雞瘟帶回家。烏海說,放心好了,我們都消了毒,連眼睛都點了藥,沒問題。李芝明說,原來以為你回來吃飯呢,我特地給你做了苦瓜。烏海說,留著吧,我明天晚上吃。
這就是烏海留給李芝明的最後一句話。李芝明和孩子把苦瓜都吃了,不是不給烏海留著,因為苦瓜放到第二天就變味,李芝明會給烏海做新鮮的吃。到了夜裏兩點,電話鈴突然響了,領導幹部家裏,就怕這種突如其來的夜半鈴聲,簡直比恐怖電影還要驚悚萬分。不是炭窯崩塌就是山洪暴發,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總之沒有好事。李芝明抓起電話,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烏副市長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話就把來電打發了,睡意蒙矓的她還可以繼續入夢。
對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說,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說,你是哪裏?直到這時,她還以為是醫院有事。
我是市府辦公廳小孫。
李芝明和辦公廳的小孫很熟,但小孫的聲音異樣陌生。
有什麽事嗎,小孫?李芝明知道這是明知故問。如果沒有事,小孫豈敢半夜三更把電話打來。
是這樣的,大姐,您不要緊張。烏副市長他出了點車禍,現正在搶救中。你是不是趕快到現場來一下?本來市長要親自給您打電話,他現在正守在烏副市長身邊,指揮醫生全力搶救,就讓我給您通報這個事情,大姐,接您的車馬上就到您家樓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孫結結巴巴地還說了些什麽,李芝明已經聽不見了。她隻記住了車禍和全力搶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鬧追悼會,讓烏海身敗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齒地說。
第四章 已經開始下毒
第二個來訪者,已經開始下毒
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診室裏坐滿默不作聲的來訪者,空氣肅悶並充滿粗重的呼吸聲。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寧,一年輕女子帶一小男孩,吹氣如蘭,靜息等候。
賀頓問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輕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請給我你的登記表。”賀頓說。
“不好意思,沒有填。”女子站起來抱歉地說。賀頓敏銳地注意到了她所說的是“沒有填”,並不是“還沒填”。安逸的坐姿,說明她已經來了一段時間,有足夠的工夫填寫登記表。沒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願意填。
賀頓想,見鬼!又遇到不願意填寫登記表的人,這通常表明事態嚴重或是此人防衛心理相當強。這種人,就像夜裏尋覓水源的野獸,既想尋求到幫助,又不願留下任何蹤跡。賀頓理解他們。不過通常的做法是在表格上造假,胡亂填寫姓名地址電話號碼等等資料,隻在谘詢事由一欄裏,直言相告。也就是說,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問題是真的。這位帶孩子的女性,走得更遠,竟不著一字。
賀頓未置可否,文果覺察到了她的微嗔,為表自己工作縝密,把剛才說過N次的話又重複一遍:“填了登記表,心理師不用從頭問起,其實你合算,節省了時間。”
年輕女子麵色微紅:“不是不想填,是不認識那麽多字。”
心理師賀頓就算見多識廣,也著實嚇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長發披肩,身穿合體的黛青色職業裝,領旁還扣著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針。從哪個角度說,都是標準的白領麗人相,居然是個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誰說文盲就不能來看心理師呢?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賀頓說:“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請隨我來,咱們正式開始。”
女子身影未動,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隨著賀頓往心理室走。賀頓和氣地對他說:“小弟弟,請你在外麵稍微等一會兒,我和她談完了,你們再會合。”
小男孩奇怪地揚起頭:“為什麽你要和她談完了,才理我呢?”他穿著雪白的運動褲,雪白的羊絨衫,臉蛋也是奶酪一樣的瓷白色,好像一個雪娃娃。
“因為我們這是工作啊。”賀頓耐心解釋。
“為什麽和我談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為然。
“因為……”賀頓一時語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開始時,就在無幹人員處分神,遞眼神給年輕女子,示意她趕快跟上,以結束這無謂的耽擱。
女子對雪娃娃說:“阿團,你不要亂說。”
阿團撒嬌:“誰亂說了?是她不讓我進去嘛!”
賀頓等待著,她至今也沒搞清女子和孩子的關係。說是母子年齡不符,說是姐弟麵貌不像。好在這也不是什麽重要事,畢竟年輕女子的問題不會因這小孩子而引發,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不錯。
“趕快進去,我開始計時了。”文果指了一下牆上的掛鍾。
雪娃娃大搖大擺跟著賀頓走進了心理室。賀頓很奇怪,說:“你怎麽進來了?”
阿團說:“本來就應該我進來!”說著,黑白分明的眼珠嘰裏咕嚕地巡視心理室的陳設,然後很有禮貌地問賀頓:“心理師,我坐哪兒合適?”
賀頓回了一句:“你先隨便坐。”轉身出了心理室的門,問文果:“到底是誰谘詢?”
文果說:“就是他啊,阿團。”
賀頓說:“誰讓他來的?”
年輕女子趕緊站起身來說:“沒有誰讓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
賀頓說:“那你是他的什麽人?”
年輕女子說:“阿團是我們老板的獨生兒子,我是老板的秘書。阿團要來看心理師,老板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是陪同阿團的……”
原來是這樣。
賀頓重新進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團已經舒適地坐在了淡藍色的沙發之上,因為腿短,腳跟夠不到地麵,悠閑地垂在沙發的邊緣。襪子和褲腿之間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兩根奶油冰棍。
賀頓哭笑不得。
“我怎麽稱呼你呢?”賀頓按照對一般成人那樣開了言。她一時吃不準麵對這樣幼小的來訪者,該采取怎樣的態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一視同仁。
“他們都叫我阿團。我的大名叫周團團。”阿團大大咧咧地說。
阿團身上,有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的隨意。他們從小受到溺愛,理所應當地認為所有的人都有義務對他好。
“周團團,你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賀頓決定稱呼這個孩子的大名。有些許悲哀,因為這個小家夥出了錢,正確地講是他老子出了錢。隻要是客戶,她就要鄭重其事地對待。也許,這個孩子隻是來尋開心呢!
“剛才趁你不在的時候,我把你的這間屋子詳細地偵察了一下。你牆壁上的這麵鏡子,不是普通的鏡子,它是一幅單麵鏡。在外國間諜片裏,常常有這種鏡子,警察們可以在另一側,偵看到犯人們的一舉一動。我沒冤枉你,你的鏡子就是這樣吧?”周團團天真而狡譎地問。他的小拳頭緊緊地握著,像粉色蓓蕾。
這是心理室的秘密。長久以來,賀頓不知道有多少來訪者發現過這個秘密,但從來沒有人當麵問過她。賀頓看著周團團清澈如洗的淡藍色眼白,覺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說:“你偵察得很對,這就是一麵單麵鏡。在鏡子的那一邊,可以看到我們。”
周團團突然緊張起來,說:“這麽說,安阿姨在那邊能把咱們看得一清二楚?”
賀頓問:“安阿姨是誰?”
周團團說:“就是陪我來的那個女人。”
賀頓說:“單麵鏡的那一麵是鎖著的,不是誰想看就能趴在那邊看。如果沒有我的允許,當然了,也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否則,誰也不能在單麵鏡的那一邊,偷看咱倆。”
“這麽說,咱們是安全的啦?”周團團高興得幾乎從沙發上蹦下來。
“我保證你的絕對安全。”賀頓詛咒發誓。
周團團很開心,索性和盤托出:“我還發現你們這裏有竊聽偷錄設備。”他指指沙發扶手下側。
要不是顧及儀表,賀頓幾乎捶胸頓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這個小機靈鬼麵前原形畢露不堪一擊。現在的孩子浸泡在電子世界裏,智商超拔者已修煉成精。賀頓不敢敷衍,索性全盤招了。“是。你觀察得很細致,這裏有你所說的竊聽和偷錄設備,我們也並沒有做特別周密的偽裝,隻是略微隱蔽了一些。不過,你放心,它們現在都是關閉的。正確地說,它們應該叫錄音錄像設備,是為了工作需要而裝備的。如果沒有你的允許,這些都不會使用。其實,在登記表的注意事項裏都說得很明白了,隻是你沒有填表,所以沒看到。”
賀頓不敢小看這個兩條小腿都蹬不到地麵的來訪者,事無巨細地解釋著。
“那不是我的過錯,是安阿姨的失誤。她看了注意事項,卻沒有轉達給我。”雪娃娃當仁不讓地分辯著責任歸屬。
“好了,有關設備的問題是不是到此為止?咱們進入正題。”賀頓說。她是一個有操守的心理師,進入心理室後的每一分鍾,都是來訪者用金錢買下的時間,童叟無欺,她要盡快投入工作。
周團團意猶未盡,環顧四周說:“你敢保證,咱們的談話是絕對秘密的?”
賀頓一字一頓:“我敢保證,咱們所說的話,既沒有人竊聽,也沒有人錄像,它是絕對秘密的。”
周團團這才放下心來,說:“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問題和你商量商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這樣我不認識的人,我真不知道還有誰能無私地幫我。”
一句話讓賀頓墜入迷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貴公子,有什麽憂愁?有什麽煩惱?
不待她繼續發問,周團團就湊近她,用極細小的聲音問:“我的問題就是——請你告訴我,有什麽法子,能不讓外麵這個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結婚?”一口特屬於孩子口腔的帶酸甜味的氣息,茸茸地撲到賀頓的腮幫子。
問題之嚴峻,連賀頓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緊鎖著的房門。這屋子的隔音設備應該是不錯的吧?
“我爸爸和我媽媽離婚了,他們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沒有辦法……”雪娃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按說孩子是不應該有這樣沉悶的氣息。他那沒有一絲皺紋的光潔臉龐,縱起了大塊的痙攣。
“我是他們的開心果,我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我一直在等他們回頭,可是,門外這個女人,是我爸爸的秘書,她先下手為強了,天天圍著我爸爸轉,問寒問暖的,把我爸爸給感動了。他們在商量結婚的事了。你說他們要是結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媽媽複婚就再也沒有希望了,我就沒有爸爸也就沒有媽媽了。或者說,我就會有兩個爸爸加上兩個媽媽了。爸爸媽媽這種東西,一樣一個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慘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們,我爸爸是一個脾氣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撓他結婚的意思,會完全不顧我的反對,更快結婚的。所以,我隻能假裝和安阿姨好,才能探聽到他們的真實動向。我也不能和我媽商量這事,因為我媽要是一聽我爸爸要結婚了,她也會加快步伐嫁人,我麵臨的形勢就更複雜了。我隻有求助一個外人,這個人能明白我的意思,還能幫助我解決困難,還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嬸子大爺大娘姑姑姨姨舅舅們都不成,他們都是碎嘴子長舌頭,我要是跟他們一個人說了,就等於跟所有的人說了,事就砸了。我從電視裏知道心理醫生就是幫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說要去看心理醫生。阿姨現在想跟我爸爸結婚,可會討好我了,我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讓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預訂下來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這裏的工作人員不幹啊。所以,心理師阿姨,您不用著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時間都是咱們的,您就幫我想個好法子,讓門外這個女人離開我爸爸……我想了半天,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屋外的這個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結婚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開始給安阿姨下毒了……”
第五章 我是T,她是P
第三個來訪者,我是T,她是P
工作量不均衡。上午畸輕,下午畸重。
午飯後。
一個渾身散發淑女味道的來訪者,端坐在沙發上,雙腿緊緊地抿著,兩個膝蓋包裹在淡茄紫色的毛織長裙中,優雅地側向一方,露出蘋果般渾圓的輪廓。兩個腳踝也緊緊地攏在一起,側向另外一方,一雙小巧的白色靴子俏皮而幹練。此女整個身體扭成了性感的“S”形,但又毫無張揚之感。令人第一印象十分舒服的女性,大約三十歲年紀。
賀頓看了一眼她的登記表,名叫桑珊。桑珊把表上每一項都認認真真地填寫了,甚至連收入一欄都規規矩矩不厭其煩地書寫了阿拉伯數字——“10000”。一般人通常愛偷懶,如遇這種情況,會簡寫成“1萬”。
桑珊的學曆是“碩士”,籍貫是西北某省。前來谘詢的理由“失戀”。
桑珊基本上可以算作美人了。皮膚白皙,頭發漆黑如瀑,鴨蛋臉上神情肅穆。隻是雙眼無神,像一台很久沒有使用的壞照相機,完全沒有聚焦的功能了。
“你現在感覺如何?”賀頓很關切地問。麵對這種精神委靡的來訪者,她要先關懷一下精神健康問題。除了人道主義方麵的考量,還有一個利己的顧慮。此類來訪者若是情緒激動心弦緊張,可能會出現虛脫昏厥,要明察秋毫防患於未然。
“還不錯。昨天晚上特地吃了加倍的安眠藥,睡得還可以。應該說,是最近幾天裏最好的。”桑珊回答。
“午飯吃了嗎?”賀頓好似拉家常,實則在評判失戀造成的影響。
“吃了。”桑珊回答。
“吃的什麽呀?”賀頓並不滿足一句簡單的“吃了”,像這樣的青年女性,經常是用一顆櫻桃西紅柿或是一小杯麥片就把自己的胃給打發了,用餐形同虛設。經受心理訪談的人,其能量消耗幾乎和遊泳差不多。若是哭泣和憤怒宣泄,耗損的體力就和登山有一拚。賀頓想:以後在牆上的“來訪須知”裏,要加上一條:見心理師之前,請“吃飽飯”。
“吃了一個煮蛋的蛋白,半磅脫脂牛奶,還有三片麵包,一個澳洲柑橘。”桑珊一邊回憶一邊說。
還挺注意保養自己的,營養是沒有問題了。賀頓鬆了一口氣。好,現在進入正題。
“你想說什麽呢?”賀頓開場。
“就是我在表上填的那個問題。”桑珊不願意複述“失戀”這個字眼。
失戀的人們常常是這樣的,他們躲避這個詞匯,好像洪水猛獸。心理師的職責之一就是要人們正視問題。如果連正眼瞧瞧都不敢,何談解決?賀頓要鼓勵桑珊直麵慘淡人生。“你在表上談的是什麽問題?”賀頓誇張地看著表格,以證明自己是明知故問。
桑珊是聰明女子,領悟到了賀頓的用意,但還是說不出來。安靜了一會兒,話沒出來,眼淚出來了。
“對不起。”桑珊用隨身帶的紙巾擦拭眼窩,有嫋嫋的香氣傳過來。
“我知道你想起往事,一定非常難過。”賀頓回應。“隻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為什麽苦惱傷感。”賀頓繼續重申自己的要求,態度堅定,口氣溫和。
這種和藹關切的態度讓桑珊很受用,她把雙腿伸展了一下,下意識地表達了自己預備向前走動的願望。“是這樣的,我和我的朋友……應該說早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是很親密的近於夫妻那種……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和原諒……”桑珊的臉微微發紅,有些羞澀。
賀頓當然明白了,因為桑珊的臉紅,賀頓開始喜歡這個十分淑女的姑娘。心想那個拋棄她的男子也真太沒眼力見兒,如今像這樣中規中矩的女生已十分罕見。“我能明白。就是同居。對於心理師來說,這隻是一個事實,我不會評判你們,不需要原諒。”賀頓挑明中立的態度。
“謝謝您懂得我們。”桑珊好像輕鬆了一點。理解是一個前提,如果心理師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一切都無從談起。坦白真相對有些人來講,是不可逾越的高山,比殺了他還難。
“最近一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賀頓特別強調了時間這個概念。對同居戀人來說,是什麽讓他們萌生了分手的意念?一定有強大的變化或是理由。
桑珊冰雪聰明,所有的弦外之音都能聽懂。她說:“我原原本本地告訴您。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也就不瞞您了。我們好了三年了,他是那種非常有魅力的人,我們彼此非常契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根本不用說話就都心知肚明。有時候,我都懷疑我們是前世姻緣,早就相識,隻等著這一輩子再相廝守。打個比方吧,假如我在廚房做飯,他在書房裏讀書。忘了告訴你,我們在經濟上很寬裕,租了很好的公寓。他是公司的高管,我也是收入豐厚的白領,我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剛才講到哪兒了?”桑珊一時忘記。
“你在廚房做飯……”賀頓提示。
“對,做飯。一不小心,我的手指被菜刀割破了,出了一點血。我正在找餐巾紙把血止住,他就從書房裏衝了出來,說,你是不是把手割破了?我說,是啊,我也沒有告訴你,你怎麽知道的?他說,我正翻著書,突然手指就無緣無故地疼起來,刀割一樣。我馬上想到是你受傷了,跑出來,果然是這樣。快讓我看看,傷得重不重?”桑珊說到這裏,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食指,好像那裏還在流血。
“我知道你們感情很深厚,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你如此痛苦?”賀頓回到最重要的問題上。
“是這樣。他們公司新來了一位老總,是跨國公司總部委派的,非洲和歐洲的混血兒,以前一直在法國公司任職,非常浪漫也非常狂熱,對中國文化特別有興趣。有些外國人很有意思,也特別簡單化,如果他們對哪個異族文化有興趣,他們就會想到聯姻,好像隻有娶一個異國的妻子或是嫁一個異國的丈夫,才能更深入地了解這個國家,鑽到這個文化的核心裏麵去。老總開始對我朋友展開大肆追求,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可以在上班的時候,以種種借口把他留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糾纏不休。剛開始,我朋友把這一切都當超級笑話講給我聽,我們一起嘲笑外國老板的單相思。但是,後來事情漸漸有點不對勁了,老板許給我朋友更多的發展機會,並且贈送給他非常奢華的禮物。我們這些在外企工作的人,都是很務實的,如果你得罪了老板,你就很可能被炒魷魚,不需要任何理由。你昨天是命運的寵兒,今天就可能成了流浪漢。你可能會說,我們都是有經驗有閱曆有文化的人,失業怕什麽?從頭再來啊。話是這樣說,但實際上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人往高處走,除了極個別的人可以為了尊嚴拂袖而去,大多數人在這種和老板的戀情當中,都選擇了順從。我的朋友對我越來越沉默了,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危機。有一天,他終於對我說,咱們分手吧。我說,這麽多年來,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需要我做什麽,我都可以為你做。我的朋友說,你對我很好,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你不需要改變。你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太多,如果要說改變,就是在我不在以後,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我說,你是要和你的老板在一起嗎?他說,我還沒有最後決定。說完,就拎起皮箱,預備出門。
“我說,你到哪裏去?他說,出差。我說到哪裏出差?他說到杭州。我說,和誰一起去?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我說,和老板一起去。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他的頭也不回,不是因為絕情,是因為愧疚。
“也許分離能使人感覺到珍惜。他到了杭州之後,天天給我打電話,說他是如何地想念我。我總想把話題引到他的老板身上,因為我知道這一次基本上和公務無幹。以前他老板說過,聽說杭州是中國最美妙的地方,一定要和美妙的人一道同遊。那時候他們的關係還不密切,朋友是把這當笑話講給我聽,還說老板長得像大猩猩,不知道老板所說的美妙之人,是不是也如猩猩。不想,這隻猩猩就成了他自己。
“有一天,他對我說,老板今天到上海去了,那邊有一個公務活動,晚上不回來。說到這裏,他沉吟了半天。我說,你告訴我這個,是什麽意思呢?他說,我想你了。西湖邊的風景是這樣美麗,多年以來,我看到美好的東西就會想到你,我要和你分享。有了你,所有的風景都魅力倍增,所有的食物都山珍海味,所有的音樂都化成天籟……
“這些話是很具有殺傷力和誘惑力的。我感動地說,你希望我做什麽?他說,我希望和你一道欣賞西湖的荷花勝景,希望能和你一道吃一條西湖醋魚,希望能和你偎依在烏篷船上聽江南絲竹……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說,你等著我。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對公司說我母親病了,要我速速回老家一趟。轉身去了機場。幾個小時後,我們就在西湖邊的茶樓上品龍井了。
“晚上他和老板通了電話,老板說今晚不能陪伴他,希望他自己好好睡覺,做個好夢。我可以看出他對老板真的沒有多少感情隻有敷衍,但那邊根本聽不出這些微妙的語氣,隻顧一廂情願地表達愛意。總算說完了情話,朋友對我說,到我的房間去吧。我就到了他的房間,很豪華的總統客房。我說,老板假公濟私,給你這樣腐敗的待遇。朋友說,這是用私人的錢訂的,和公司沒有關係。我說,那就是和與你的深情厚誼有關了。朋友說,請不要這樣說。我們見麵的機會是這樣寶貴,不要把寶貴的時間用來吵架。在如此美麗的地方,讓我們留下美麗的記憶吧。後來,我們就非常纏綿地交織在一起,做愛不止……”
賀頓靜靜地聽著,這故事其實是很老套的,每一個熱戀當中的人,都以為自己的經曆驚天地、泣鬼神、獨一無二,其實在心理師耳朵裏,宛若舊磁帶,已是N次重複。
“後來呢?”賀頓問。賀頓已經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那就是老板半夜回來了,把他們堵在豪華客房裏麵了,來了個捉奸在床。再後來就是分手吧?
但是賀頓不能說,不能有任何先見之明的表示,她必須聚精會神地聽下去,在該吃驚的地方倒吸一口氣,在該歎息的地方發出悠長的輕籲,在該義憤填膺的地方將拳頭稍稍握起。
桑珊說:“後來我們在倦意中依偎睡去,半夜時分,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因為我們把‘請勿打擾’的按鈕撳下了,所以在門外是按不響門鈴的,那個人就隻有拚命地拍打門扇。我們驚醒了,朋友赤著腳跑到門前,問,你是誰?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我是你最親愛的人,我知道你在等我。於是,不用朋友告訴我,我已經知道了,這就是他的老板。怎麽辦?那一瞬間,我們的大腦都死機了。然後又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開機。不管怎麽說,第一件事,是把衣服穿起來,趕快把做愛的痕跡藏到我的箱包裏。門外那人等得不耐煩了,說,你為什麽還不開門?
“朋友看了看我,我也正注視著他。我知道他很驚慌,因為他說過,老板並不知道他曾和女友同居,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這時候,我反倒鎮靜下來了。一是房間裏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我無處可逃。二是我並不想逃跑,這是中國的土地,我什麽都不怕。甚至,我還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該發生的總要發生,該知道的總要知道,我和老板是一對情敵,我要讓老板知道我的存在。如果要決鬥,我可以奉陪,不論是思想上的還是智慧上的比鬥,我都自信不會輸,當然,除了金錢……
“這時候真用得著古書中的一句話,叫做——說時遲,那時快,別看心中翻滾了無數念頭,其實也就幾秒鍾吧,因為屋外的猩猩已經不耐煩了,幾乎要破門而入。
“我們最後對視了一眼,那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朋友過去打開了房門,大猩猩走了進來,看到了我,說:你好。我猜房間裏另有一個人,果然,不錯。
“朋友對他說,你說你今天晚上不回來,我的朋友正好到杭州來,沒有地方住,我就請她住下了。這是中國人的好客,怎麽,你有意見嗎?
“大猩猩說,沒有意見。不過,我既然回來了,她就應該離開。
“朋友就對著我說,那麽,請你離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很平靜冷淡,想到這就是一個小時之前咬著我的耳朵和我海誓山盟的人,我心如刀絞。第一次看到他這副嘴臉,我狠狠地掐皮肉,好讓自己相信這是真的並永遠記住……”桑珊陷入深深的痛楚之中。
“後來呢?”賀頓問。故事有點虎頭蛇尾,本來以為有一番大打出手或是唇槍舌劍的惡鬥,現在似乎草草收兵。
“後來我就走了。拉著我的皮箱。然後我就在杭州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流浪。當然,我可以在飯店大堂裏等待天亮,但是,我不能忍受對那房間裏正在發生著的情景的想象,我知道他們會翻雲覆雨,把我們前半夜演繹的場景再重複一遍,所不同的隻是我換成了大猩猩,和風細雨變成了暴風驟雨……”
桑珊再也說不下去了。創傷猙獰,永不平複。
“後來呢?”賀頓循序漸進。
“後來朋友跟我說分手。這一次,他沒有傷感,也沒有猶豫,很堅決。我說,是不是大猩猩給你難堪了?他說,沒有。大猩猩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我說,這不是很好嗎?朋友說,這不好。是我的錯。我已經正式決定停止咱們之間的關係,我想到法國去,我喜歡塞納河,喜歡盧浮宮,喜歡普羅旺斯的紫藍色薰衣草……我想到世界各國去,從南極到赤道,從非洲的動物遷徙到愛斯基摩人的海豹……唔,不要發誓說你要好好幹,把這一切給我。我愛惜你,你不要為了我而奮鬥不止。這些都是你窮其一生的力量達不到的,都不能給予我的。我們的關係再發展下去,不但會斷送了我的幸福,對你也是耽誤……我發怒了,說,你不要做出悲天憫人的樣子,你好逸惡勞,你貪圖富貴,你趨炎附勢,你賣身求榮就直說,不必這樣藏藏掖掖,你想嫁給那個法國老頭子就嫁吧,用不著裝出貞節烈女的架勢……”
桑珊把一口銀牙咬得格格作響,好像剛剛吃完腐物的豺。
“等等,請你再把剛才的話語重複一遍。”賀頓以為自己聽錯了,要麽就是桑珊氣糊塗了。
桑珊說:“我說的是——你要嫁給那個法國老頭子就直說吧,不要作出貞節烈女的架勢!”
賀頓如同遇見了鬼,說:“你說的那個老板是個男的?”
桑珊說:“是啊。”
賀頓說:“你說你的朋友是個女的?”
桑珊說:“是啊。”
賀頓說:“你還說你和你的朋友同居,還有性的快樂?”
桑珊說:“沒錯啊。”
賀頓說:“那你們是……”
桑珊說:“我是T。她是P。女性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能達到性的高潮。”
賀頓知道,T代表女同性戀中擔當男性角色的一方。P是T的老婆。
第六章 要求清場
第四個來訪者,要求清場
下午第二個來訪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場。
早幾天,文果對賀頓說:“有一個人,總是從廣東打電話來,要求會見心理師。具體是什麽問題,死也不肯說。你說,咱們見他不見?”
賀頓說:“你跟他講了沒有,如果是器質性的精神病,咱們這裏恕不接待。”
文果說:“講了講了。”
賀頓問:“他說什麽呢?”
文果答:“他說自己沒有器質性的精神病,專家已經鑒定過了。”
賀頓說:“那他為什麽不到當地的機構解決問題呢?”
文果說:“我也對他這樣講了,他說,他就是要到一個萬水千山阻隔的地方找心理師。”
賀頓好奇:“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文果說:“不知道。咱的電話不帶視頻,我也沒有見過他。”
賀頓說:“你不是說他打過很多次電話嗎?從聲音裏,你有什麽直覺?”
文果說:“我也不是心理師,能有什麽直覺?如果我有直覺,我也能當心理師了。”
賀頓說:“心理師可不是光憑直覺就可以當的。好了,咱們就不說什麽直覺了,總而言之你聽著他的聲音,有什麽感受?”
文果回憶著說:“好像是個年輕人,又好像是個老年人。”
賀頓說:“年輕人和年老的人,聲音是很不同的。年輕就是年輕,年老就是年老,為什麽是‘好像’?”
文果就笑起來說:“我就知道這樣講了就會被你抓住辮子,可我真是這樣感覺的,隻好實話實說,他真的好像既年輕又年老。”
賀頓說:“還有什麽?”
文果說:“他的身體狀況好像是既好又壞。”
賀頓說:“看來你是誠心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了。身體這個東西,要麽是好,要麽是壞,沒有居中。”
文果反駁道:“那可不一定,現在就有亞健康的說法。”
賀頓抓住不放:“那麽你覺得這個廣州來電者是亞健康了?”
文果說:“那個人很古怪,說話的聲音一會兒大,強壯如牛。一會兒小,好像秋後的蚊子。”
賀頓說:“他很迫切要見心理師?”
文果說:“每天都有一個電話。”
賀頓說:“他那麽遠,心理師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一次解決他的問題,他能每周堅持來一次?”
文果是:“我也這樣問了。他說,沒問題,他會每周一次飛到咱們這裏來。”
賀頓不喜歡這種把乘飛機當成坐三輪車的人,太奢侈了。正思謀著,電話響了。文果一路小跑去接電話,診所內部規定,電話鈴響四聲之內,一定要抓起聽筒應答,這樣才會讓致電者感到這個機構在時刻準備著。
“你好,這裏是佛德心理所……”文果接聽的聲音專業而柔美。對方不知說了句什麽,文果朝賀頓眨眨眼睛,說:“哦,是你呀。你今天有什麽新的想法?”
賀頓湊了過來。文果又說:“你還是在當地尋找心理機構幫助比較好。不然花費太大了……什麽,你不在乎……”
賀頓已經明白這就是那個廣州的來訪者,且看文果如何對應。文果說:“你到底是什麽問題啊?什麽,不能告訴我?你這個人真奇怪,你要來的目的就是解決問題,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給你安排呢?要知道,我們的心理師都是術業有專攻的,有的擅長親子關係,有的擅長兩性關係,有的擅長職業生涯設計,你到底是哪方麵的問題呀?我們是預約製,不然你那麽遠地跑了來,要是文不對題,豈不耽誤你嗎?”文果聲情並茂有理有據,並有意識地重複著,讓賀頓也能聽明白。
對方也是有備而來,說了句什麽,讓文果為難了。“當然了,我不是心理師,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你不能跟我談,你的問題和上麵的那些方麵都不搭界,你要找我們領導……”文果亦步亦趨複述。
賀頓對來訪者的電話產生了好奇。能讓一個心理師好奇的事,是越來越少了。好奇很容易變成破解難題的好鬥之勇。一個說不上年紀說不清緣由的男子,飛越千山萬水來求助一個問題,又如此諱莫如深,到底為什麽?
賀頓示意由她來接這個電話。文果心領神會,說:“好吧,算你好運氣,領導今天剛好在心理所,讓我請示一下。五分鍾以後,你再來電話吧。好了,不用謝。記住,五分鍾啊。”
放下電話。賀頓說:“是他?”
文果回答:“正是。”
賀頓說:“還是非常急切?”
文果說:“一天比一天急切。”
兩個人就等著。五分鍾的時間,平常一晃就過去了,現在居然顯得如此漫長。
豈止是漫長,簡直就是無邊無際。那個電話五分鍾之後沒有來,十分鍾之後也沒有來,整個下午都沒有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有電話鈴響起就很緊張,結果“千帆過盡皆不是”,讓人懊喪。
文果說:“這個人真差勁,說話不算話。”
本來一個來訪者來與不來電話,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它已經進入了你的期望和計劃之中,就讓人惦念不止。賀頓說:“你有他的電話嗎?”
文果說:“沒有。剛開始我想留下他的電話,一想是外地長途,還是等著他打給咱們吧。這樣可以節省點。”
賀頓說:“不要那麽小家子氣。”
文果說:“是啊。我後來也想明白了,咱們雖不算家大業大,也不在乎這一星半點啊。我就問他了,可他不告訴我,說還是他來聯係我們。”
賀頓說:“不過咱們的電話是來電顯示,他不說,也藏不住。”
文果說:“他的電話是經過保密處理的,並不能顯示出電話號碼。據我所知,這種電話一個是來自政府機構,再有就是個人交了特別的費用。不管怎麽說,這個人來無蹤去無影的,像個飛俠。”
正說著,電話再次響起,文果飛奔而去:“你好,我是佛德……哦,是你呀。剛才不是說好了五分鍾嗎,現在,多少個五分鍾了!”
對方好像在道歉。文果說:“領導馬上就要走了,事多著呢。”
對方好像在斡旋,文果說:“那好吧,我給你看看去。要是領導走了,那就沒辦法了,誰讓你說話不算話呢?要是還沒走,就算你運氣好了。再過五分鍾打來電話吧。”不由分說放下了電話。
賀頓聽著好笑,說:“你還挺會刁難人的。”
文果不服,說:“這算什麽刁難?你算是沒聽到來訪者刁難我的時候。”
賀頓說:“褒貶是買家。越是挑剔的來訪者,也許越需要幫助。”
文果說:“照他們這樣折磨下去,最需要幫助的就是我了。”兩個人正說笑著,電話鈴又響了,賀頓看看表,這一次,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分鍾。
文果再次接起電話,說:“你好。這裏是佛德……哦,是你呀。好,這一次很準時。”
對方可能急切地問領導在不在?文果答道:“你運氣好,領導正要走還沒走。好吧,你等著,我去找領導。”說完,朝賀頓擠擠眼睛。
賀頓走過去,拿起電話,略略有點緊張,可能是讓文果這一通故弄玄虛折騰的。她鎮定了一下,說:“你好。”
“你好。請問您是佛德心理所的負責同誌嗎?”對方問道,一個很好聽的男子聲音,並不慌亂,也沒有文果所說的那種不確定感,是中年人。
“是的。”賀頓簡短地回答。在情況不明的狀態下,你說得越少,對方就越要更多地表現。
“我很想到佛德心理所接受治療。我估計,工作人員已經向您報告了。”對方說。
“是的。”賀頓依然簡短到如同發電報。當然了,現在沒有人發電報了,都改發短信了。短信因為不是按字數計費,所以並不簡練。
“我有一些顧慮,不知您是否可以解答?”對方問。
“您說。”賀頓回答。
“關於費用啦,時間啦,療程啦這些常規的問題,您所裏的工作人員都說得很清楚了。我現在要詢問的是,我到您的診所去的時候,能否保證除了心理師之外,沒有任何人會看見我?”對方問。
“連工作人員也不允許嗎?”賀頓接待過那麽多來訪者了,如此霸道的理由還是第一次聽到。
“是的。連工作人員也不允許。你的工作人員太饒舌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的相貌。”對方很堅決地說。
“你知道,我們是一個專業機構,有很多日常工作事務,你的要求讓我們非常為難。”賀頓如實稟告。
“是的。我知道。這就是我為什麽一定要和佛德的領導人接洽,因為一般的工作人員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對方說。
賀頓說:“我雖然是領導,但我現在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要求。”
對方輕輕地笑了起來,說:“你們也要與時俱進嘛!老革命也會遇到新問題。”
賀頓說:“請給我們時間,需要討論。您的要求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除了心理師以外。是這樣的嗎?”
對方說:“是這樣的。你們接了我這一單生意,原諒我用了生意這個詞,可能不準確,但實質是一樣的,就會造成經濟上的損失。對於這一點,我願意承擔。也就是說,在我出現的那個上午或是下午,你們平日應有的工作收入,都由我來支付。這樣是否可行呢?”
賀頓一下子還真反應不過來,就說:“請容我們商討一下,有了結果我們再來定。”
對方說:“我很急。明天給你們打電話,可以嗎?”
步步緊逼。賀頓說:“好吧。請問怎麽稱呼您?”
“我叫張三。”對方很快回答,看來是早就想好了對策。
賀頓暗笑了一下,覺出對方的嚴謹。他回答了你的問題,他給了你一個不真實的答案。他並不想隱瞞這個事實,可他也不告知你真相。一個怪人。好吧,那就會一會吧,張三。
張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後來訪。賀頓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無一人。約定的時間是四點整,當時鍾敲完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候,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他下穿一條鐵灰色西褲,上著一件黑色休閑夾克,簡單而隨意。隻是腳下的皮鞋出賣了他,那是一雙意大利的原裝高檔貨。
“您好,我就是……張三。您是……”張三伸出手。
“我是賀頓,心理師,也是這家診所的負責人。我們通過電話的。蘇三先生。”賀頓握住了他的手。
“哦,謝謝您,賀老師,接待我這樣一個挑剔的來訪者。”張三說。
“我們也要謝謝您對我們的信任。時間寶貴,咱們現在就開始吧,請隨我到谘詢室。蘇三先生。”
男子跟在賀頓的後麵,不疾不徐地糾正道:“張三。”
賀頓難堪,也許是因為潛意識裏對張三這個名字的拒絕,也許是對“蘇三起解”記憶深刻,總之叫錯來訪者姓名這樣的低級錯誤,在她很罕見,不由得十分尷尬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充滿歉意地說:“實在是不好意思,蘇……不不,張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說:“不過是個假名字,代號而已。您如果改不過口來,就叫我蘇三好了。無所謂的。”
賀頓實在怕自己再呼錯了,那樣在訪談中很丟臉並且影響療效,不如現在就坡下驢,於是說:“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蘇三先生了。”
男子說:“好啊。戲劇中的女蘇三一出場就背著枷,幸好結局還不錯。但願我這個男蘇三也有好運。”
蘇三和賀頓雙雙落座。還沒輪到賀頓開口,蘇三就說:“我知道你們是要嚴格為來訪者保密的。”
賀頓說:“是這樣。”
蘇三說:“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碰到了我,你會保持應有的陌生感嗎?”
賀頓說:“什麽叫應有的陌生感?”
蘇三說:“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賀頓說:“我可以保證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您一樣。”
蘇三說:“如果我給你發獎牌佩戴勳章或者是審問你,近旁並沒有他人,你也會恪守這個原則嗎?”
賀頓說:“會的。出了這間房子,我就不會認識您。當然了,除了你要違反法律,傷人或是傷己,那我就要舉報了。順便說一句,我似乎並沒有可能得到獎牌或是勳章,接受審問,好像也沒有機會。”
蘇三意味深長地說:“山高路遠,江湖闊大。不要那麽絕對。好,我相信你。”
賀頓說:“廣州一直在下大雨,我還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時抵達。”
蘇三愣了一下,說:“噢。大雨……是的,廣州大雨。現在的航班不怕雨,隻怕大風和雷電。”
然而賀頓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蘇三對這個問題的隔膜。這種隔膜隻有一個解釋——蘇三不是來自廣州。但這也似乎並不特別重要,一個連名字都可以隨意改換的人,還有什麽不可以塗改?
好了,開始吧。
“你到我這裏來,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準備,您被什麽所困擾?”賀頓問。
蘇三說:“我想解決說話的問題。”
對於這位以前是張三現在是蘇三的問題,賀頓設想了很多種,卻沒有想到如此平淡無奇。“您說話有什麽問題?”賀頓問。
“您看我說話有什麽問題?”蘇三反問。
賀頓不會上這個當,就說:“您有什麽問題您是最清楚的,還是您來說吧。”
蘇三說:“中國中醫有句古話,叫做‘望而知之謂之神’,我已經給了您提示,您應該略知一二才對。”
這個蘇三果然很難纏。賀頓說:“我不是神,我隻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問題的心理師。如果您對我還有所保留的話,吃虧的是您。”
蘇三饒有興趣地說:“我會吃什麽虧呢?”
賀頓說:“您的時間。您的金錢。還有您的感情付出。”
蘇三說:“賀老師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錢嗎?”
賀頓說:“我猜不出。”
蘇三說:“賀老師既然猜不出來,我也不便告訴賀老師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賀老師嚇住了。”
賀頓說:“蘇三,你低估了我,我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膽小。不過,從你剛才的話裏,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問題是金錢所解決不了的。”
這話像彈片炸中了蘇三的穴位。他說:“佩服賀老師一語中的,的確是這樣。我剛才是在考驗賀老師,看賀老師能不能解決我的問題。現在,我要告訴賀老師,你已經成功地經受住了我的考驗。”
賀頓說:“謝謝您給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數。隻是,蘇三先生不必用寶貴的時間來考驗我,還是集中在您的問題上。您覺得您說話有什麽問題呢?”
蘇三正色道:“我平常說話沒有什麽問題,就像你我現在這樣的對談,我會應付自如,有時也很幽默機智,甚至是妙語連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場合,我就會非常緊張,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常常語無倫次……”說到這裏,蘇三現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虛萬千,卻原來是個“發言恐懼症”啊!賀頓迅速作出了判斷。不過,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為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還是緩下結論比較穩妥。她說:“您指的正式場合是什麽呢?”
一個普通的問題,常規的問題,卻讓蘇三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之中。他長久地沉默著。賀頓好生奇怪,這個問題那麽難以回答嗎?
蘇三斟酌了半天,才說:“比如和外國人談判的場合。”
賀頓說:“什麽談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務談判,可能就是對金錢太敏感。如果是學術會議的爭論,又當別論,也許和地位有關,也許涉及邏輯的表達和情感的分寸。
蘇三說:“比如有關國界的劃分。”
賀頓登時幾乎暈倒。如果蘇三先生神智正常,賀頓就要刮目相看。雖說心理師眼裏人人平等,但心理師也是人,也會崇敬和畏懼。賀頓想,如果蘇三先生所言不虛,能參與劃分國界的討論,這是何等的位置和擔當!他就是曾走入這間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賀頓不能讓思緒信馬由韁,趕緊收束,說:“具體情形是怎樣?”
蘇三下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既討論自己的心理問題,又最大限度地隱瞞身份。他斟酌著說:“我會麵紅耳赤,想得好好的話會突然不翼而飛,手心會出汗,先是熱汗而後是冷汗,最後完全是一種黏稠的液體,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種汗血寶馬,奔跑的時候會從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第七章 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第五個來訪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總算,預約的來訪者會晤完了。
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心理室通常是寂靜的,一種不同於深山老林人跡罕見之地的寂靜。曠野中的寂靜能給人安撫和休養生息,稠密之處的寂靜是內斂而有壓榨力的。等候會見心理師的人們枯坐著,彼此目光絕緣,更不要說顏麵的對峙了。人們期待著出了這間房子,永不相認。空氣中除了被盡量放緩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漣漪之外,沒有任何波瀾。怨懟之中的人,呼出的氣息是有毒的,傳播著不安和戒備。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會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令人猝不及防和驚悚,但也有好處,空氣中的窒息感會稍有放鬆,多了一點可資轉移注意力的刺激。
有來訪者曾經提議在等候房間裏安裝屏風,可以讓人稍稍有安全感。那是一個遭受過性暴力的女子,經常龜縮在房屋的一角,寒冷入骨的樣子。賀頓和大家商量過這個建議,柏萬福說,房子本來就小,再安上橫七豎八的屏風,像個雞籠。賀頓對此說法不以為然,最後沒有實施的原因是錢。真正木質的屏風很昂貴,雕刻的每一瓣美麗花朵,都靠銀兩澆灌才能盛開。便宜的也有,由單薄的不鏽鋼管和豔俗的尼龍綢組成,讓人聯想起鄉鎮的獸醫站。賀頓說,寧缺毋濫,等以後有了錢再添置。唯一能夠采取的補救措施,就是盡量錯開預約時間,減少來訪者彼此相遇的概率。實在錯不開,隻好人滿為患麵麵相覷。
賀頓剛剛伸展腰肢,突然聽到外麵候診區域人聲鼎沸,嘈雜聲浪直擊耳鼓。她走到爭吵之地,文果在同一對男女爭執。
“如果你們嫌貴,當然可以不接受。”文果說。
男子說:“還有臉叫心理師,幹脆改名算了。”
賀頓奇怪,說:“改什麽名字呢?”
站在一旁穿著廉價化纖衣服的女子說:“改叫土匪或是搶銀行的,都行。”
賀頓雖然心境紛雜,也不由得笑出聲來。心理醫生能得到這樣綽號,也算一大發明,想來是文果冒犯了他們。作為負責人,她要出麵打圓場。旁邊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師晤談的來訪者,假裝不在意,其實豎起耳朵在聽。傳出去,對診所影響不好。
賀頓悄聲說:“請問,你們是……”
男人粗聲大嗓搶著回答:“兩口子。”
賀頓繼續小聲說:“你們到我們這裏來,有什麽事嗎?”
女人說:“到你們這裏來,當然是有事了。誰沒事到你們這裏來呢?這裏沒好看的風景,也沒笑臉。”
賀頓聽出話裏有話,低聲問:“不知是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態度不好?”
文果聽出對自己的疑問,就說:“我沒態度不好。他們進門就說要做心理谘詢,我說好啊,我先把情況向你們介紹一下,我剛說到價格,他們就像被馬蜂蜇了一樣,跺腳嚷起來,說太黑了,趕上搶錢劫道了……”
文果剛開始聲音還算輕緩,說著說著也激動起來,分貝提高。對於自己的工作人員,賀頓就不客氣了,把手指擱在嘴唇邊:“小點聲。”
賀頓本人持續的壓低音調和對文果的訓誡收到了成效,那對夫妻音色也轉低弱,說:“這個價,天價啊。”
文果不服,伶牙俐齒駁道:“我們也是隨行就市,經過核算審批的。租房子就不要錢了?電燈電話就不要錢了?心理師就沒勞務費了?這兒也不是施粥棚。再說啦,你嫌貴可以走人啊,也不是我們請你們來的,誰也沒有攔著你。喏,大門就在那邊,您隨時可以出去啊!”
賀頓急速地掃了一眼,幸虧剛才候診的那位已經進了心理室,要不這番話叫人聽見,實在有辱斯文。她批評文果:“不能這樣對來訪者說話。”
文果說:“他們還不能算來訪者,頂多是谘詢者。”
賀頓說:“那也要客氣些。”她轉過頭來,麵對氣呼呼的夫妻和顏悅色:“你們想來做心理治療?”
女子說:“原本是,現在不想了。”
賀頓說:“為什麽?”
男子說:“沒錢。我們倆都是下崗職工,生活很困難。貧賤夫妻百事哀,原本就窮,到你這兒做一次谘詢,我們就更窮了,矛盾不是更多了嗎?老婆,咱們回家去吧,我早就說不來不來,你在電視裏聽到說什麽夫妻治療,偏要找一家試試,現在怎麽樣?傻了吧?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別墅似的,隻有富人才享用得起。回家吧,我給你當心理醫生。”
女子說:“我以為心理醫生都是好心人,充滿愛心什麽的,沒想到開價這麽狠。回家就回家,走吧!不過,你還想給我當心理醫生,門兒也沒有!咱們倆誰有病,就是你!我給你當心理醫生還差不多。走!如今窮人不但身子骨有了病看不起,心裏有病更看不起。走吧!走吧……”
兩人說著,就一前一後地向門外走去。賀頓說:“請留步!我還有話要說。”
兩人原地不動,卻沒有回來的意思。男人背著身說:“你有什麽就快說。窮人什麽都沒有,隻有時辰是自己的。”
女人拌嘴道:“你有時辰又有什麽用?屎殼郎上便道,假充大吉普,好像你的工夫多金貴似的。你說了這麽多,就不讓人家說點嗎?大夫,說吧!我聽著呢!”
兩人不和諧,看來的確需要心理援助。一旁滿懷委屈的文果說:“你們下崗了還說自己時辰金貴,我們這裏門庭若市,當然不能為你們耽誤工夫了。走吧,以後有什麽想知道的,先打個電話來,知道了價錢再說下一步的事,否則一切無從談起。好了,請吧。不遠送了啊。”
中年夫妻同聲嘟囔著:“走就走!再也不登你們的門!”恩斷義絕轉身離去。
“請等一等。”賀頓急忙攔住他們。
“有什麽事?”兩人不解。
“我想為你們來做心理谘詢。”賀頓很誠懇地說。
“對不起,我們沒有那麽多錢。”冷冷拒絕。
“我不收你們那麽多錢。”賀頓說。
“那你打算收我們多少錢?”女人細心落實。
“你們來的時候,一定有個估算。覺得多少錢合理呢?”賀頓問。
“做一次,和冬天儲存二百斤大白菜的錢差不多,就還能忍受。”男子說。
賀頓注意到了他說的是“忍受”,而不是通常所用的“承受”。不管這麽多吧,賀頓繼續推進此事:“原諒我不是特別清楚二百斤冬儲大白菜到底是多少錢?”
女人說:“如果不是一級菜,要二三級的,也就二十塊錢吧。”
賀頓說:“那好,咱們這次心理治療,就二十塊錢。”
文果蹦起來,說:“二十塊,這也太少了!”
賀頓揮揮手:“就這樣定了。”
女子看來很高興,說:“如果是這個價,我們做。這是我們能夠付得出的最多的錢了。”
男子心思更活泛一些,討價還價:“二十塊錢,對我們來說,是一筆錢,對你來說,毛毛雨。您既然一張口就免了那麽多,索性好人做到底,連這二十塊錢也一風吹了,我們更謝謝您大人雅量。”
文果撇嘴:“得寸進尺。”
賀頓說:“這二十塊錢是不能免的。心理治療不是慈善機構,心理師也不是慈善家。收錢是因為我付出了勞動,你尊重我的勞動,我才能幫助你們。在國外,就是一個乞丐要做心理治療,心理師也會收他一塊錢。這才公平。”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女子埋怨道:“真丟人!為了省錢,連個要飯的都不如。”
文果撅著嘴對賀頓說:“那您把他們安排給哪位心理師啊?”
賀頓說:“安排給我。”
文果說:“以後要是總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幹活啦!”
賀頓說:“不會總這樣的,但也不會總不這樣。”說完,她轉向站在一旁的男女:“請先填個表,然後咱們開始。”
兩人規規矩矩端坐著,一言不發。賀頓說:“你們剛才不是挺活躍的嗎,現在怎麽不說話了?”
女子說:“我們就是能瞎說,到了正兒八經說話的時候,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男子說:“吵架行。我們就愛粗聲大嗓地吵架。您這裏都跟蚊子似的說話,不慣。”
賀頓說:“您盡管粗聲大嗓地講話,不礙事。剛才是在外麵,有旁人,所以要彼此照顧。這裏是治療間,隔音設備很好,你可以放開了講。”
男子就對女子說:“你講吧。”
女子拚命往沙發後背靠:“還是你先說。誰讓你是當家的呢!”
男子說:“這會子兒你知道我是當家的了,平日裏你怎麽就不知道呢!”
女子說:“你這個人,咋給臉不要臉呢?讓你先說,就是抬舉你了。”
男子說:“我用不著你抬舉。是你說要來的是不是?是你說,要是不來就離婚對不?這事都是你挑起的,花了錢買罪受,還讓我先說,我偏就不說,你能怎麽著?了不起就算是二百斤大白菜都讓豬狗給糟蹋了,讓你漚酸菜餿了臭了。算咱們倒黴!你有什麽法子?還能給我嘴裏灌辣椒水上老虎凳,非讓我說出個子醜寅卯不可?楞不說,死不說,你能怎麽樣……”
女子說:“你這個人怎麽這不講理?!好,我也是王八吃秤砣,死了心了!行了,最後的挽救我也做了,連最時髦的心理醫生咱也看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離婚就離婚!無怨無悔!你也別怪我不仁不義,當著外人你都這麽不講理,還有什麽情分呢!走吧,別占人家的地方,咱們要打要罵,回家自個兒抖摟去!”
兩人說著,同時站起身來要走。
賀頓一直冷眼旁觀。現在,她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說:“謝謝二位了。”
兩人萬分不解,說:“謝我們什麽?”
賀頓說:“謝謝二位對我的信任。”
兩人說:“我們沒信任你啊。”話一出口,又覺不妥,不知如何挽回,隻好大眼瞪小眼地傻看著賀頓。
賀頓說:“你們當著我的麵吵架,就是天大的信任。咱中國古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你們不見外,把我當成了家裏人。”
男女一齊回過味兒來,說:“那倒是。”
女子補充道:“豈止是沒拿您當外人,簡直就是把您當救命稻草了。”
賀頓抓住這個契機,問:“你想救誰的命?”
女子一指男子:“我想救他的命。”
男子不幹了,說:“我怎麽啦?我好著呢!能吃能睡,吃嘛嘛香。我還想救你的命呢!”
兩個人就救命一事又發生爭吵,看來他們最習慣的溝通方式就是爭吵,爭吵是他們的外交部長。賀頓看到過太多的夫妻,把爭吵當作通往心靈峰頂的捷徑。可惜他們太頻繁地利用這條小路了,有一天就滾下了山坡。
賀頓說:“看到你們爭吵,我很感動。”
兩人又是大驚,說:“您不是說反話寒磣我們吧?看人吵架,不是勸架,反倒感動,這從何說起呢?”
賀頓說:“你看,你們兩個都說自己沒有什麽毛病,而對方不但看出了毛病,還要搶著救對方的性命。這就像一個人掉在海中,不顧自己的安危,一心想著搭救他人,這不是令人感動的事嗎?”
兩人如夢初醒,女子說:“嗨!大夫。您高抬我了。其實我不是想救他的命,是想救救我們的婚姻。”
賀頓緊跟:“婚姻出了什麽問題?”
女子說:“我們家的雙人床上,躺了十個人。”
見多識廣的賀頓真真嚇了一大跳。一張雙人床,最大也就是一米八到兩米寬,躺那麽多人,睡得下嗎?還不得擠成相片!
許是她的愕然之色太過顯著,女子說:“您別不信,真有那麽多人。我給您算算看。”
賀頓點點頭說:“好,就請你具體說說你們家床上都躺著誰?”
女子說:“我們兩口子。”她把兩手都攤開,豎起了兩個指頭。兩個最邊緣的小指頭。
“床上還躺著我的公公婆婆……”女子翹起了兩個大拇指。“還有小姑子小叔子各兩個……”女子豎起了兩手的無名指和食指。“還有大伯子一個……”女子又豎起了左手的中指,現在,她還剩下右手的中指蜷曲著。
“九個了。”賀頓說。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就是我公公的妹妹,一個老姑婆,都九十二歲了,身體硬朗著呢,估計我都熬死了,她老人家還結結實實活著,都成了千年的老妖怪了。”女子幽怨地說。
“不許這樣說姑婆。這也就是在外頭,我拘著分寸,給你留著麵子,要不上手就給你一個大耳刮子。”男子厲聲叫道。
“您看到了吧,差點就是家庭暴力。”女子說。
賀頓已然明白,婚床上的人,不過是個比喻,痛楚使女子口不擇言。
賀頓說:“你打算怎麽辦呢?”
女子說:“我想把他們都攆下床去。如果……”
男子說:“呸!沒什麽如果……”
女子說:“當然有。如果他們不肯下床,那我就走,把床留給他們一家人吃喝拉撒睡!”
賀頓說:“能舉個具體點的例子嗎?”
女子說:“能!太能了!昨天就大吵一架。因為孩子要吃雞翅中。您知道雞翅中吧?”
賀頓說:“知道。就是雞身上最好吃的部分。”
女子說:“是不是最好吃,我不知道。在我,哪兒都好吃,窮人沒有挑三揀四的權力。要是沒有孩子,我才不理會什麽翅中翅西的。有孩子,就沒理講了。窮人也有嬌子,孩子上學要帶飯,以往我都給他帶最便宜的飯菜,以素為主。孩子正長身體,也搭配著吃葷腥,比如雞皮雞骷髏。”
聽到骷髏兩字,賀頓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女人趕緊說:“雞骷髏也叫雞架子,擇巴擇巴,肉也不算少呢。吃的時間長了,孩子不幹了,說同學們都笑話他,給他送了個外號,叫——禽流感。孩子說,改改樣吧。我說,好,咱們不吃雞皮雞架子了,改吃雞脖子,你說好不好啊?孩子說不好,誰不知道雞脖子也是雞身上最便宜的東西啊!我急了,說那你吃雞的哪個零件,同學們就不會叫你禽流感了?孩子說,我要吃雞翅中!雞翅中最貴!我一咬牙決定去買雞翅中,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你說是不是?”
賀頓點頭。點頭不是完全讚同,隻是一種鼓勵。如果她搖頭,談話就無法繼續下去了。
女子接著說:“昨天,我做了一鍋紅燒雞翅中,你知道我買了多少雞翅中?”
這下賀頓可以痛快地大搖其頭了,她真是猜不出來。
女子豎起眉毛:“說出來嚇死你!整整十斤!那麽多的雞翅中泡在盆子裏,前沒有翅尖,後沒有翅根,好像象牙麻將牌堆積如山,看得我眼暈。如果有前世,我可能就是一隻白毛黃鼠狼,老奸巨猾,是雞的死對頭。如果有後世,我就得變一地亂爬亂滾的毛毛蟲,叫雞把我一口口地啄吃了……”女子抱住了自己的雙肩,顯出不可抑製的恐懼。
“為什麽要買那麽多雞翅中?”賀頓不解,難道說這羸弱的兩口,有一個氣吞山河的胖崽嗎?
“這你要問他!”女子一指悶頭不語的丈夫。
“別問我。雞翅中是你自己買回來的。”男子撇清。
女子說:“不問你行嗎?我不買行嗎?我說要給孩子買雞翅中,他就吧嗒著眼皮說,打算買多少啊?我說,買上三五個吧,夠孩子一頓吃的就行了。他說,那不夠。我說,就這一回,下不為例,別把孩子慣出毛病來。吃一回雞翅中,把嘴吃饞了,咱還養不起呢!咱是下崗工人,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拿的是低保,孩子就不能比吃比穿。他說,我不是說給孩子吃,別人還得吃呢。我說,別藏著掖著,就直說那個人就是你唄。你嘴饞,也想吃雞翅中,好,咱就買八九個,讓你也過回癮。我滿以為這樣一說,他會很高興。沒想到他甕聲甕氣地說,還有別人呢!我聽了,挺感動的,他這是惦記我呢。說得也是,一家子三口,孩子吃上了雞翅中,當爸爸的吃上了雞翅中,為什麽我這個當媽的就那麽不值錢?對,還是孩子他爸想得周到,我也要吃雞翅中。我咬著牙說,好,那咱們就買上一斤,全家人個個都有份!聽了我的話,他第三次說,還有別人呢!我就鬧不明白了,這個別人是誰啊?就問他。他說,還有我爸我媽。我想了想,這是孝子啊,我們吃上了雞翅中,他想起老父老母吃不上,心裏不安。好吧,我就說,行,那咱就再多買上半斤,燒好了,你給爺爺奶奶送去。我們兩家隔得不太遠,紅燒雞翅端上一碗,走快點到了還燙嘴呢。我以為他會誇我賢惠,沒想到他說,這哪兒夠啊?我說,老頭老太太了,半斤還不夠啊?不是年輕的時候啦,老年人脾胃弱,吃得多了,存了食難受,鬧不好還有生命危險。還是少吃點好。他板著臉說,你爹你媽才有生命危險呢,說點吉利的行不行?我就說,我爹我媽在外地,我想孝敬還夠不著呢。就這麽定了吧,我這就去買雞翅中。他說,還有別人呢。這話跟鬼打牆似的,繞著圈又回來了,我真鬧不明白,就問,還有誰呢?你照直說吧。他說,還有我弟我妹我哥我姐……我說,各家條件都比咱家好,人家未必就沒吃過雞翅中,咱也不必麵麵俱到。他沒好氣地說,人家吃沒吃過是人家的事,你讓不讓人家吃,就是你的事。他們若是到我爸媽家來,我端著紅燒雞翅中過去了,攏共就那麽幾塊,你說人家怎麽想?吃還是不吃?所以,你得把他們都算上。我說,那一個人得吃幾個啊?他說,咱們就照著一個人十個算吧。我說,你們家的人都是虎豹豺狼變的啊,吃那麽多?說是說,我還是忍氣吞聲地把數給算出來了。天!嚇一跳,真不是個小數目。我剛拎著破網兜要走,他又說,你等等,我還有個姑婆,你也得算上……我一下子就火了,說,你把你們家祖宗從地裏刨出來,每人也分幾個雞骨頭嚼嚼吧,就怕他們沒有那麽好的牙口了。咱們家吃飯,為什麽要請這麽多嘴巴一起啃?你到底是跟我過,還是跟你們家過?如果是跟我過,我就買一斤雞翅中,夠吃就得。若是你們爺倆吃得歡,不夠吃,我就不吃了。我不吃光看著也高興,誰讓咱們是一家子!如果你要和這麽大一家子夥著過,這頓雞翅中我可以買,買上十斤,吃完了,咱們就散夥……你猜他說什麽?”女子反問道。
賀頓看看男子,說:“你當時說了什麽?”
男子說:“就三個字——買——十斤!”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買了雞翅中,後來我就紅燒了。再後來我就給孩子盛出來一碗,然後就讓他用大塑料盆給老頭老太太端過去了。再後來,他很晚回來了。我說,你吃飽了嗎?他說,我們吃飽了。我說,好吃嗎?他說,我們都覺得淡了點。我說,以後還想吃嗎?他說,我們都想吃,記著以後多放點鹽。我說,你以後,不對,是你們以後,再也吃不上了!他說,我們不和你囉唆了,我們喝多了,我們要睡了……今天早上,我說,你睡醒了?他說,我們醒了。我說,醒了就好,我要走了。他這才嚇得真醒了,說你要到哪裏去?我說,我要和你離婚。他說,我們要是不想離,有什麽法子呢?我說,沒法子,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不能和一個長不大的男人攪和在一起。他說,我都胡子拉碴的,你還說我沒長大,你有病!我說,你才有病呢!我倆就吵起來了,驚天動地。後來我想起在報上看到心理醫生就管這心裏有病的事,我們就一路打聽著,到您這裏來了。”
滔滔不絕一氣嗬成。女子訴完了心中的苦水,安靜下來。講故事有神奇療效,一個人若是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苦水和鬱悶傾瀉出來,驚濤就蛻成了緩浪。
賀頓問男子說:“她講的都是事實嗎?”
男子說:“都是。她這個人就這點好,說實話。”
賀頓說:“你是不願意離婚的。對嗎?”
男子說:“那是。要不然,我能跟著她到你這個心理所來嗎?就算你給我們優惠了,打了折,可這錢要是折成雞翅中,足夠一個人吃得打飽嗝。”
賀頓心想,今天的度量衡改以雞翅中為單位了。
賀頓說:“你知道她為什麽要和你離婚嗎?”
男子說:“不知道。她總是說我們家的床上睡了太多的人,可那不是活見鬼嗎?我們家的床是慘了點,自己打的,床板是用碎木條拚的,不過鋪上褥子,比席夢思不差。床上除了我們倆,再沒有旁人。她胡說八道!”
女子憤憤地反駁道:“你才胡說八道!你明明是一個人,卻口口聲聲說——我們,我問你,這個我們,是誰?”
男子說:“我說我們的時候,指的就是我和我爸我媽,我哥姐弟妹……”
女子錯著牙齒狠狠地說:“還有你老姑婆!”
男子說:“對對,哪能把她老人家忘了呢?我小的時候,她還抱過我呢!”
女子咬牙切齒地說:“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抱過你,你還把聯合國都認成姥姥家,把聯合國軍當舅舅呢!”
兩個人又唇槍舌劍地吵了起來,唾沫星子亂濺。賀頓冷眼旁觀,倒是沉得住氣。有道是真理越辯越明,夫妻間有了矛盾,最怕的是冷戰和漠然。針鋒相對在某種情形下也具有建設性。他們已漸漸逼近內核。
“你說——我們睡覺。我問你,睡覺是一個人的事還是一群人的事?”女子問。
男子說:“要是吹了熄燈號,大家就是一起睡覺。”
女子說:“那是兵營。你連一天國防綠都沒披過,少拿軍隊說事。我問你,兩個人能一起做夢嗎?”
男子說:“笑話。你見過兩人合夥做夢的嗎?”
女子說:“這就對了。做夢是一個人的事,睡覺也是。”
男子顯然說不過女子,隻得認輸,說:“好吧,就算睡覺是一個人的事。”
女子說:“什麽叫就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男子不悅道:“你這個人,怎麽逮住蛤蟆攥出尿——窮追猛打啊!差不多就行了。”
女子說:“這是原則問題。”
男子說:“笑話。你要是和外人睡覺,那倒有可能沾點原則的邊兒,要是和我睡,沒原則。”
女子說:“你不要胡攪蠻纏。”
賀頓要出手了。對男子說:“我覺得你妻子說得有道理,睡覺是一個人的事情。不是你和你母親的事。”
男子說:“我小的時候,一直和她在一起睡覺,一直到我十五歲。”
賀頓心想,難怪呢!
女子趁勢揭發道:“睡覺算什麽?他還一直吃他媽的奶水,直到上學了,課間休息的時候,還回家掀開他媽的褂子咂口奶再上課去。”
男子不好意思了,說:“別胡咧咧。這是兩碼事。”
賀頓嚴肅地說:“這是一碼事。”
男子不滿:“您不能因為自己是個女的,就向著女的說話。”
賀頓說:“我其實是向著你說話。”
男子說:“聽不出來。”
賀頓說:“我猜你是個孝子?”
男子說:“那是。烏鴉還知反哺,不孝還算是個人麽?”
賀頓對女子說:“一個對自己的父母好的男人,是讓人放心的男人。”
女子說:“那是。當年我也是看到了這一條,才下決心嫁他的。”
賀頓對男子說:“行孝並不意味著和父母綁在一起。如果你的兒子長大了,天天膩在你們家,你作何感想?”
男子說:“那我得把他攆出去。大了,就該頂門立戶。”
賀頓說:“同理,你也要把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分清楚。一個人該斷奶的時候就得斷奶。以前的事,你不可能改變了,但現在的事,你能改變。”
男子說:“聽您的意思,好像我還沒長大?”
賀頓說:“您長大還是沒長大,自己說呢?”
男子不好意思:“我都內退的人了,還沒長大?”
賀頓說:“有些人直到臨死,都沒長大!”
男子有點驚恐地說:“那我不能做這樣的人。”
賀頓對著女子說:“你願意幫助他嗎?”
女子說:“兩口子還能說不幫的話?!”
賀頓說:“你的意思是願意幫助他了?”
女子對著賀頓說:“我願意。”
賀頓說:“你不要對著我,請你對著他說。”
女子說:“這還不一樣嘛,屋子就這麽點大,就是聲音再小上十倍,也照樣聽得見。”
賀頓說:“那不一樣。你們既然花了一盤子雞翅中的錢,到我這兒來,就該認真聽聽我的建議。”
女子想了想,說:“好吧。這又有什麽難的。”半轉了身子,對男子說:“我願意幫你。”
男子說:“你幫我什麽?”
女子回過頭,看著賀頓說:“對呀,我幫他什麽呢?”
賀頓說:“你最希望他怎樣,就請你告訴他。”
女子說:“那我就開口講了。”
賀頓說:“講。這又用不著誰批準。”
女子清了清嗓子說,正式轉過身子說:“老公,咱倆都是下崗職工,患難夫妻。我不嫌你窮,就是受不了你的長不大。咱們是兩口子,你知不知道?”
男子說:“我當然知道。有結婚證管著呢,要不還不成流氓了?”
女子說:“我跟你說正經事,不要嬉皮笑臉。你對孩子他爺爺奶奶孝順,我喜歡,可你不能總把自己當成個小孩子,覺得你們是一夥的,把我當成外人。我當你們家的媳婦,容易嗎我……”
女子開始一字一頓地數說自己的委屈,男子聽得低下了頭,察覺到自己忽視了這女人的一腔付出。他們開始進行瑣碎的溝通,偶爾會為一些問題發生爭執,然後又繼續交流下去。賀頓聽著,有些困倦了。今天的工作量很大,這又是計劃外的安排,加之自己又正處在情緒危機之中,實在勉為其難。她不想讓心理治療成為富人享受的專利,麵對這對下崗夫婦,願意虧本完成治療。
無論多麽困倦,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種和原生家庭黏連緊密的男子,要成為頂天立地的丈夫,還需很多次的矯正。好在本次交流很有成效,結束時,兩人分別握著賀頓的兩隻手說:“謝謝你,我們不離婚了。”
就這麽簡單嗎?不一定吧。賀頓不敢太樂觀,但也不會太悲觀。人,本身就是非常複雜的動物,夫妻關係又是人所享有的所有關係中,最不可捉摸的一種。
“這一盤子雞翅中的錢,值了。”男子臨走的時候,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賀頓服務的滿意。
賀頓讓自己的笑容盡量溫暖和煦,說:“祝你們快樂。”
待他們走後,文果說:“他們倒是快樂了,可我不快樂。”
賀頓說:“為什麽呢?”
文果說:“你讓我隻收他們二十塊錢,如何落賬呢?”
賀頓說:“你照著平常的標準落賬就是。”
文果說:“這其中的虧空誰來填補?”
賀頓說:“我。”
文果說:“這不公平。您為他們加急做了治療,還要給他們墊錢,這不是賠大了嗎!”
賀頓說:“心理治療雖然不是慈善事業,但從業人員要有一顆慈悲之心。我不願意這個行當隻為掏得起錢的富人服務。”
文果說:“這樣的人絡繹不絕,咱們就離破產不遠了。”
賀頓說:“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吧。”
第八章 101個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第六個來訪者,101個洋娃娃和我一道火化
總算下班了,賀頓回到小屋,柏萬福不知道哪裏去了。剛換上拖鞋,預備伸直了腰身,把一直緊繃繃的後背像一條死狗似的放倒在床上,電話響了。文果說:“賀老師,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聲音裏帶著乞求。
“無論有什麽事,都等明天上班以後再說吧。我累了。”賀頓果斷地封了文果的口。分別的時候還一切如常,文果在收拾文案和打掃衛生,走得稍遲一些。瞬忽之間,能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大驚小怪。
“可是,他……他們就坐在候診室裏,一定讓我給你打個電話……”文果聲音變得很大。賀頓斷定,這些話就是講給那個人或那些人聽的。
文果學的是秘書專業,在心理學方麵沒修煉,麵對他人的操控缺乏反擊之力。賀頓多少原諒了她,問:“他們是誰?”
“有人想來做谘詢,已經等在這裏了。”文果還是用很大的聲音說話。
賀頓明白對方一定已經將這個小姑娘征服,文果在為他們說話。開店的人總是希望生意紅火有主顧,都下班了,還有人找上門來,該算好事。賀頓換了比較平和的口氣說:“你代表診所謝謝他們的信任。隻是今天已經下班了,他們又沒有預約,沒法子作谘詢。約好了時間歡迎他們改日再來。”
“說了。我都說了。”文果忙著表白。
“那不就行了嗎?讓他們喝點水,再把糖果餅幹請他們墊補一下,畢竟天晚了。這些,你不是都熟門熟路嗎!”賀頓一邊捶著後腰,一邊做指示。
“可是,他們一定不肯走,一定要和心理師當麵談一談。”文果為難地說。
“如果不走,就隨他們便,一直待在候診室好了。這麽晚了,哪裏能派出心理師接待他們?居然用這種威脅的方式,不能開這個頭。”賀頓不耐煩。最近她身體委頓,加之和柏萬福衝突驟起,今天又是多個棘手案主紛至遝來,實已山窮水盡。
文果說:“他們不會一直呆在候診室的,已經買好了夜裏回老家的火車票。”
賀頓鬆了一口氣,說:“那不就簡單了?你把情況說明後,送他們離開就可。有何為難?”
文果的聲音突然變小了,用類似李穀一唱流行歌曲的氣聲說:“來谘詢的人得了癌症,今天醫生已宣布無法醫治,這是他們臨終前的最後請求,隻有一個月了……”
“什麽一個月?”話筒裏突然湧出雜音,賀頓沒聽清楚。
文果不願意重複這句話,但又不得不重複,她費力地說:“生命隻有一個月。家人現在要帶他回鄉下去。臨上火車之前,他要求見見心理醫生。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心願……”
不用多說,賀頓已明白。她說:“好吧。你叫他們等等我。”
都下班了,沒法再安排別的心理師接談,隻有親自出馬。賀頓起身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冷水洗臉,讓別的來訪者的故事都被泡沫淹沒之後衝走。然後穿上自定義的工作服,在額頭抹了一把風油精,渾身散發著樟腦的氣味,出了門。
盡管賀頓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候診室內的熱鬧情形還是出乎意料。共有七八個人或站或坐地等候著她,好像迎駕。
一位風度優雅的老太太戴著寬簷呢帽,有一點像伊麗莎白女王,顯得風姿綽約。看到賀頓進來,第一個站起身說:“您就是心理師嗎?”
賀頓說:“是的。我就是。”
老太太苛刻地打量著她,問:“我叫喬玉華。你看起來很年輕嘛!”
賀頓明白老人家的潛台詞是——你行嗎?回答說:“心理學這門科學本身也很年輕。”她的潛台詞是——年紀大的人以前也並沒有機會掌握它。
這番潛台詞的較量,讓老太太比較滿意。她說:“你都已經下了班,還來為我們加班,謝謝你了。事情是這樣的,這位是我的老伴,三年以前,他患了癌症……”一位頭皮鋥亮的老者應聲站了起來。賀頓向他點點頭,心想,三年了,一家人已經能夠這樣開誠布公地談論癌症,應該說是很好的氛圍了,這讓將要進行的工作有了堅固支點。
“這幾位,是我們的兒子女兒媳婦和女婿。你可以想見,我們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家庭,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家都很焦慮。但是,焦慮不是法子,我們要麵對。你說,是不是呢?”老太太考官似的看著賀頓。
賀頓頻頻點頭,心想這位老太太退休之前不是部隊的政委就是局一級的黨委書記,說得多麽在理!有了這樣的鋪墊,老頭就是駕鶴西行,心中的惦念也會放下很多。
賀頓看了看表,既然人家還要趕火車,心理師的工作就宜早不宜遲。她說:“那咱們就開始吧。”
老太太說:“好吧,那就開始吧。早點完事,趕火車也從容些。”說完,就隨同賀頓進了心理室。賀頓明白老太太一定是對自己還不夠放心,想單獨再交代一下注意事項。這明擺著是對她能力的不信任,但賀頓能理解。
“您老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嗎?”賀頓對老太太說。
老太太說:“不是要開始了嗎?”
賀頓說:“對啊,馬上要開始了。”
老太太略微思忖,撲哧笑了,摘下了寬簷花帽,一個鋥亮的雪白頭皮,如同恐龍蛋殼,暴露在雪亮的燈光之下。
賀頓瞠目結舌。由於常常有癌症病人來訪,賀頓知道這種寸草不生的頭顱,是癌症化療後的特征之一。
“姑娘,沒想到吧,是我要見心理醫生,是我被醫生宣布不治,是我要死了。”老太太好像對賀頓的誤解覺得十分有趣,露出一口瓷白色的假牙,開心地笑著。
“可是,您不是說您老伴是癌症嗎?”賀頓無法掩飾愕然。
“對呀,我老伴是在三年前得了癌症,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就不得癌症了。癌症也不是一家隻有一個指標。這三年來,我千方百計地服侍他,他現在恢複得很好。可我在幾個月前也查出癌症,就沒有他那樣的好運氣了。現在,更準確地說也就是昨天,醫生正式向我攤牌了,說我的癌細胞分化非常快,分裂極為猖狂,所有的化療藥物都毫無效力,他們推斷我的生命隻有一個月了。我就決定出院,坐今天晚上的火車回老家去,去看看我父母的墳地,把自己最後的事料理一下。他們問我還有什麽要求,那意思就相當於你想吃什麽就說話,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就一定得到滿足。我說,我想見見心理醫生,我們就到這裏來了。您都下班了,又驚動了您,真是不好意思。不過,看在一個就要離世的老人的麵子上,我想你一定是不會計較的。在這裏,我謝謝您了……”老太太說著,滑稽地敬了一個禮,瘦削的手掌在白白的頭皮前忽閃著,觸目驚心。
賀頓被逗笑了,但緊接著湧出了眼淚。她不知道該對這個老人說些什麽,這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子,就要隨風墜落,帶有發酵之後的逼近死亡的醉人香氣,讓你有一種頭暈目眩的匍匐和敬畏。
古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麵對這種被死亡授予的風趣與豁達,你還能說什麽?你還敢說什麽?
賀頓語塞,隻顧得用手背去抹淚。老人家把桌子上的紙巾抽出一張,說:“擦擦臉。我還有事要問你呢。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就沒法幫助我了。”
一句話提醒了賀頓,是的,此刻,她是在工作中,她的職責需要她警醒和振作。她用紙巾把眼窩狠狠地揩了揩,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現在,你需要我做什麽?”
老太太壓低聲音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賀頓說:“我非常願意幫助你。隻是不知道你具體需要什麽?”
老太太說:“關於我的老伴兒,我知道他現在正在遭受極大的打擊。自打他病了以後,他就特別地依賴我,變得像個小孩。我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成了他的主心骨和脊梁。他幾乎以為我是鋼鐵戰士,以為我無所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其實,我隻是個小老太太,我以我所有的能量在支持他鼓勵他,幫他渡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關。現在,我不行了,支持不了了,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怕他接受不了,已經和他談過多次了,他現在基本上能接受這個事實了。我去了之後,他還會好好活著,和我的兒女們再相處一段,陪陪他們,不能讓孩子們剛剛沒了媽,馬上又沒了爹。我希望他能活得健康快樂,如果有可能,還可以找個老伴兒。不要以為這是對我的不忠,其實是我心中所想所盼。到了實在堅持不了的時候,也不必硬挺著,不行就安安然然地走吧。我在那邊等著他。這些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講,老頭也能接受了。所以,他這一方麵,我基本上沒什麽可掛念的了。”老太太目光炯炯地講著,賀頓除了俯首靜聽,找不到任何插言的餘地。
“關於孩子們,我也都做了交代。我死了以後,他們一定會難過的。我們家的親情關係很重,大家彼此都很黏糊,這樣的氛圍,又好又不好。好的是溫暖,不好的是一旦有人離開,剩下的空隙太大,冷風嗖嗖,人會非常難過,厲害的還痛不欲生。但是,這不是我能幫助他們的範疇,隻有靠他們自己的力量來扛了。我告訴他們,如果一個人實在扛不過去了,大家就聚在一起,痛哭一場,想想我的好處,說說自己的思念,然後就到飯館去吃飯。不要自己在家裏做著吃,那樣雖是親近,吃的也順口,但是做飯的那個人太辛苦了,他心中的難過也沒有法子發泄,到時候,大家都緩過勁來了,他一個人就更孤獨更淒慘了。所以,到飯館去,去吃好的,變著花樣吃,吃平常吃不到的東西。人的胃力量是很強大的,有的時候,能戰勝心。不要省錢,當然,他們都有錢,但這筆錢我已經預留出來了,到時候,就用我的這筆錢來結賬。生前,每次團圓都是我給孩子們張羅著吃的東西,今後我沒這個機會沒這個福氣了。但是,我留下這筆吃飯的基金,吃飯的時候,就好比是我也在場了。當然,光吃飯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眼淚也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那就還有一個好幫手,就是時間。時間會幫助我的孩子們走出哀傷……”
賀頓聽得呆滯,這樣聰慧如鬼魅一般的老媼,還需要什麽心理醫生?!她幾乎可以給所有的人當心理醫生了。
也許,她隻是需要有一個家人以外的人來傾訴吧?很多人在最親近的人麵前,反倒有很多保留,倒是麵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更容易把內心的秘密袒露。賀頓這樣想著,就說:“您說的這些都讓我很感動。不知您還要告訴我些什麽?”
老人家明察秋毫地笑起來,說:“小姑娘,你一定以為我還有深層的秘密隱藏在心窩裏。在臨死之前,要找到一個人把沉重的包袱抖落開,比如我有一個初戀的情人或是心中暗戀已久的偶像,更聳人聽聞一點,我幹脆在哪裏有個私生子或是哪個孩子其實不是我老頭的,而是另外一個人的骨血。如果往更大的方麵聯想,也許我當過叛徒什麽的,曆次運動都逃脫了,如今臨死之前良心發現,感覺自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臨死前要懺悔……不,不,完全沒有這些。什麽都沒有,清清白白光明磊落。我對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多留戀的東西,該我享有的,我都享有了,我已感恩不盡。現在該我放手了,我會遵守規矩,乖乖地放手。有關的事項我也都把意思和家人交代了,項鏈給女兒,戒指給兒媳,甚至連居民小組的那點活動經費,我也把賬都理清了,小蔥拌豆腐,清清爽爽。我沒有憾事,我無牽無掛,現在,是無事一身輕了……”
此刻,賀頓被這個精靈一般的老太太徹底征服並搞糊塗了。她原諒了文果,別說是初出茅廬的文秘專業畢業生不是此人對手,就連她這個專業的心理醫生,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精於世故寵辱不驚的案主。老人家始終掌握著談話的舵輪,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引導著潮流,讓聽眾入甕。
賀頓隻有以不變應萬變了。這個不變,就是繼續俯首帖耳聽下去。如果老人需要這樣一直講下去,一直講到死,她也會洗耳恭聽。有句古話叫“死者為大”,將要死的人也為大啊。
終於,老太太運籌帷幄地講完了,告一段落。她眨眨有點酸的眼睛說:“你現在知道我要找你談什麽嗎?”
賀頓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
老太太說:“你馬上就要知道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
老太太糾正她道:“這不是信任,是我實在沒有法子了,死馬當活馬醫吧。我告訴你,我有一百零一個洋娃娃……”
賀頓已經做好了聽到最駭人聽聞的話題的準備,但她沒想到是洋娃娃,臉上露出錯愕表情。老太太傷心地說:“你看,都說心理醫生閱人無數無所不能,其實也不過如此。洋娃娃把你嚇得臉都變色了。”
賀頓說:“就是普通的洋娃娃嗎?”
老太太幹脆地說:“對,就是普通的洋娃娃,有中國造的,有外國造的。有眼睛會動的,有眼睛不會動的。有會說話的,有不會說話的。有穿裙子的,有不穿裙子穿褲子的。有白皮膚的,有黑皮膚的,有黃皮膚的,有少數民族的,有戴帽子的,有不戴帽子戴頭巾的,有手裏拿著樂器或是武器的,有手裏什麽也沒有赤手空拳的……”
這一番介紹,算是徹底把賀頓推入五裏霧中。老太太眉飛色舞,蒼白的臉上出現了病態的酡紅色,賀頓忍耐了半天,還是壯著膽子行使了心理醫生的職責,打斷老太太的話頭:“我已知道您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洋娃娃,您的問題到底是什麽呢?”
這句話總算把老太太從洋娃娃的包圍中拯救出來,偏著頭想了想,說:“我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就是——我死了以後,這些洋娃娃到哪裏去?”
原來是這樣!賀頓哭笑不得,一個如此睿智豁達洞若觀火的老人,在洋娃娃麵前,竟然一籌莫展。
賀頓從來沒有玩過洋娃娃,小時家裏很窮,到了有錢能買得起洋娃娃時,她早已過了擺弄這種玩偶的年紀。如今,生死攸關之際,有人為了洋娃娃來谘詢她,賀頓也陷入也一籌莫展的困境。
如果依她的意見,很好處理。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輕易發表意見,一切以當事人的感知為最重要的線索,所有先入為主都潛藏著極大的弊端。
“那麽,您對此問題有何考慮呢?”賀頓問。無論多麽棘手的問題,當事人都比你更早地接觸它的內核。他們曾千思百慮,柔腸寸斷。多高明的心理師,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窮盡當事人的思緒。千頭萬緒化為一句話——讓你的當事人把真實想法說出來!這是好心理師的不二法門。
“我的洋娃娃,在我死後,有三條出路。”喬玉華老太太把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等著賀頓問她。
有這樣一種人,習慣這樣被人詢問,他們在詢問當中感到一種操縱的快感。可賀頓不是一般的人,她是一個有反控製能力的心理師。她就偏偏不問,等待著水落石出。
喬玉華果然繃不住了,說:“這第一條路,就是把所有的洋娃娃都留給我的兒女們。可惜他們一點都不喜歡洋娃娃,他們會讓它們積滿了灰塵,蓬頭垢麵。我不忍心讓洋娃娃在我死後落到這種淒慘的境地中去,要知道每一個洋娃娃都是我精心淘換回來的,都有一個精彩的故事。不能我死了之後,它們就集體成了孤兒。”
賀頓點點頭。這個點頭是什麽意思呢?什麽意思也沒有,就是鼓勵老太太繼續說下去。喬玉華說:“第二條路,就是把洋娃娃都捐到幼兒園去。我知道孩子們會喜歡我的洋娃娃們,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可愛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孩子們不懂得珍惜洋娃娃。在他們眼裏,那隻是一些不會說話的玩具。其實我的一部分洋娃娃是會說話的,有的還會說英語,雖然都是很短的句子,但在我眼中,每個洋娃娃都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啊。隻怕幼兒園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小公主們,慢待了我的洋娃娃,把它們的鼻子磕破,胳膊彎了腿骨折了,頭朝下摔得鼻青臉腫腦溢血什麽的……要真是那樣的話,還不如走第三條路。”
喬玉華沉吟了半晌,沒有說出她的第三條路。這一次不是賣關子或是等待賀頓的反應,而是她真的吃不準這條路是說還是不說。過了好半天,她下定了決心,最終說出來。“這第三條路,就是把這一百零一個洋娃娃和我的屍身一道火化……”
賀頓被震駭。在她麵前,烈焰已經騰起,喬玉華的屍身被一百零一個洋娃娃簇擁著,在火光中變成金紅色。那些洋娃娃像活了一樣,眨著眼睫毛,揮動著手臂,從五顏六色變為灰燼。
“你害怕了?”喬玉華一針見血。
“不不……”賀頓趕忙否認,一個心理師讓來訪者看出膽怯,這不是優良素質的體現。賀頓遮掩說:“我隻是在想,人家火葬場也許不會同意。”
喬玉華說:“這個細節我早就想到了,不用擔心,我給他們留下足夠火化兩具屍體的錢,他們賠不了本。”
隻要想一想人的骨灰和洋娃娃的灰燼混合在一起,也實在令人悵然。喬玉華好像有第六感,測出了賀頓的心思,就說:“我的骨灰和洋娃娃的骨灰裝在一個布袋子裏,就好像古時的兵馬俑殉葬,也很有意義。”
還奢談意義呢,賀頓覺得這簡直是她開業以來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主意。喬玉華說:“好了,我把我的三條路都和盤端出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在這三條路當中,我到底去走哪一條?或者,你還有第四條道路建議我?請趕快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這是一句雙關語。喬玉華既要趕火車,又要從生命的終點站下車了,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講,時間都不多了。
賀頓這時問了一個和道路無關的問題,她說:“喬阿姨,您以前是幹什麽的呢?”
喬玉華說:“多早以前?”
賀頓說:“退休以前。”
喬玉華說:“我是一個局的黨委書記。”
賀頓心想,果然。又問:“在黨委書記之前呢?”
喬玉華說:“是處長。”
賀頓又問:“再以前呢?”
喬玉華說:“那就是科長。”
賀頓又問:“更早以前呢?”
喬玉華說:“我看你這麽問太辛苦了,索性告訴我,你想知道的最早時期到哪裏?
賀頓說:“解放前。”
喬玉華說:“那時我是一個革命者。”
賀頓說:“打仗嗎?”
喬玉華說:“當然打仗了。我是一個勇敢的女遊擊隊員。
賀頓說:“你殺過人嗎?”
喬玉華說:“當然了。”
賀頓說:“多嗎?”
喬玉華說:“比雙槍老太婆要少。比一般人要多。”
賀頓說:“知道了。”
喬玉華說:“我被你的問題搞糊塗了。你問了我這麽多,我都如實回答了你,可我就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賀頓說:“我正在想。”
喬玉華說:“我估計你也想不出第四條道路了。現在,請你馬上回答我,在我死後,我的一百零一個洋娃娃,何去何從?”
喬玉華的眼睛中冒出屬於死亡的犀利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賀頓,賀頓真恨不得跑出心理室,把所有的谘詢費退還給這一家人,然後撲到床上,放聲痛哭。如果可能,就劇烈嘔吐,連膽汁都吐出去,然後無知無覺化成一幅白綾。
“你說,我是否把自己屍體,同一百零一個洋娃娃一同化為灰燼?你說……你說……我馬上退票,今天不走了。事出突然,我知道你一下子回答不了我,我等著你說……”喬玉華的聲音像喪鍾,盤旋在耳旁。
第九章 該說出真相的時候沉默,是一種卑鄙
該說出真相的時候沉默,是一種卑鄙
尋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這種事,不當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廝打到頭破血流,那就是孬種。柏萬福卻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了飯店。在等候的那段時間裏,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賀頓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將冰核化為潺潺溪流,不想縱你千般打造,萬般溫存,她還是自成一體我行我素。他曾退後一步想:賀頓不是個風流成性的女人,雖然對自己沒有激情,對別的男人也是視而不見淡然如水,索性不再強求隨她去了。卻不料在一派淡然之下,竟是早生異心。
極度的震驚和失望讓柏萬福失去了反擊的能力,眼睜睜地看著這對淫亂男女,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什麽也說不出來。
俗話說,蔫人出豹子。柏萬福是個蔫人,可惜沒有變成豹子,而是變成了一隻兔子。一夜未睡,兩眼熬得通紅。從此他晚上就躺在診所的弗洛伊德榻上,一大早就離開,漫無目的地狂走。這種時刻,首先是脫離接觸為妥。診所的個案都是提前預約好的,隻要不是天塌地陷戰爭爆發,就要照舊。真不知賀頓如何應付這樣的工作量,但柏萬福管不了那麽許多了,如今,他一腦門子轉的都是:他是誰?他和她認識多久了?他們今後會怎樣?
每個問題都似一柄鋼叉,刺穿了柏萬福的心髒,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萬福已受過心理訓練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樣處理奸情。他不斷地對自己說:要冷靜,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決定。
很費了一些周折,打聽到了錢開逸的身份和住址電話。當然了,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要賀頓提供這些情報。作為有過失的一方,賀頓應該坦白交代。柏萬福判定若是自己問詢,賀頓也會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萬福懷著一種自虐般的痛楚,親自搜集有關信息。心理師的課程給了柏萬福莫大的幫助,在某種程度上像偵探一樣訓練了思維和邏輯。隨著有關錢開逸的資料越來越周全,柏萬福的應對方案也出來了。
約見錢開逸。
“你是誰?”電話撥通之後,錢開逸發問。
“我是柏萬福。”柏萬福義正辭嚴地說。
錢開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記憶,確信認識的人裏麵沒有這個名字。就客氣地反問:“對不起,我還是想不起您是誰。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嗎?”
柏萬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情人談話中,賀頓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樣。柏萬福強壓著憤慨感傷,說:“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那天,在522房間門口,我們見過麵。”
“哦喔……原來是你。我知道,我們還會見麵的。”錢開逸慌亂了一刹那,很快鎮定下來。該來的一定要來,索性早點來。
“請到那天你們喝茶的那家飯店。就在那張桌子上。”柏萬福說完就放下了電話。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斬釘截鐵過,屈辱可以化為勇氣。
錢開逸本想說那個地方恐怕不合適吧?又一想,到自己單位或是賀頓那邊更不合適。若是柏萬福提議到荒郊野外,他還不敢去呢!柏萬福以前工人出身,自己乃一介書生,不是勞動人民的對手。再說自己也沒有普希金那樣的勇氣,不敢舉起手槍。別說不知道哪裏能搞到槍,就是為了自身這條好嗓子流芳百世,也不能貿然送死。在規定時間,錢開逸隻好乖乖赴約,坐在他和賀頓曾經促膝談心的地方,和賀頓的老公短兵相接,感覺森然。又一想,這樣的場合也好,燈紅酒綠,想來不能拳打腳踢刀兵相見。
錢開逸從來沒有正麵見過柏萬福,那天慌亂之中,也來不及細細端詳。今天一見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覺得身穿一身證券藍製服的柏萬福,血性與肅穆交織臉上,端坐的時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萬福說:“說說吧。”
錢開逸說:“是你叫我來的,該你先說。”
柏萬福說:“就說說你們如何認識的。你為什麽要當第三者?”
這是一個尷尬的問題,錢開逸完全可以拒絕。但是,錢開逸欣然接受。因為,那些鏡頭在他腦海中曾經慢放過千百遍,他早就想一吐為快。但是向誰描述?賀頓和他同是當事人,沒有再說之必要。向別人說,毀了自己的清譽。柏萬福是一個最不適宜的聽眾,但人家打上門來自動請聽,對一個以說話為職業的主播來說,錢開逸不會退縮。
他目不斜視地說:“在應該說出真相的時刻保持沉默,是一種卑鄙。告訴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萬福迸出一個字:“講。”
人都害怕被遺忘,但前提是我們要被人記住
相識始自聲音。
廣播電台要開一檔直播節目,主談心理話題。別家電台的此類節目,都是放在深更半夜。幽幽女聲,恍若古塤,伴隨著玄幻的吐納之氣,沿著午夜的霧嵐在城市的巷道裏蜿行,淡淡感傷中生出輕微的驚悚。
錢開逸預備孤獨一枝。首先錢開逸是個男子,不能像情感保姆似的膩膩歪歪懷抱聽眾,充滿惰性。其二是他音色清冽中氣洶湧,由這條嗓子輸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淩空質感和跨越天穹的權威。
錢開逸也有不足。他是廣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無可挑剔,但他沒有心理學背景,在談論某些深度話題時力不從心。從台領導到錢開逸本人,都懂得強強聯手揚長避短這條金律——需選擇另外一位心理學專業人士做搭檔,以保證此談話節目的收聽率節節攀升。
鑒於錢開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隻能是女性。尋找女主播,成了本節目開播的先決條件。按說偌大一個城市,挑個有心理學背景的女子,並不是太難的事情。錢開逸一旦開始操作,才發現絕非事先設想的那般簡單。
研究心理學的專家們大部分都集中在高校,學富五車,但語言風格乏善可陳。學術有餘,活潑詼諧不夠,催人昏昏欲睡。苦掙學分的學子們熬得住,手握旋鈕的聽眾們可沒那麽好耐性。直播節目畢竟不是大學講堂,開著車嚼著口香糖的白領,不是教授們的碩士博士生,可沒耐心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滿嘴噴術語,把一個心理現象掰開了揉碎了講個水落石出。錢開逸隻好忍痛放棄學府轉尋民間。好不容易找到了專攻臨床的心理學人士,又多矜持內斂,不願意到廣播電台拋頭露麵。
其實,廣播裏出風頭的並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播音員隱藏在嚴嚴實實的直播間裏,隻有音色淩空翱翔。語調宛若青煙,無影無形又無處不在,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藝名躲在閃爍的電光之後,頑強地刺激著你的聽覺,直到你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他的低語,把一個陌生人認作熟識的鄰居。
女人們似乎更願意藏起自己的聲音,躲在安全屏障之後。錢開逸連連碰壁,不得不承認國外一位學者的研究結果——音色是除了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他不無惡意地憤懣地想,難道男人們,比若我,就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聲音裸露出來讓女人們欣賞,女人們卻把自己的聲音包裹得如同粽子秘不示人嗎?!
不管怎麽說,任務還是要完成。錢開逸成了一個“星探”,更準確地說,是一個“音探”,他要找到一條聲帶,能和自己的聲帶相匹配。錢開逸驕傲地想到專家形容他的聲音:“如同高速公路一樣筆直光滑並有著黯黑的波浪起伏,遠處暮色蒼茫間浮動著夕陽那魚鱗狀的橘紅色光芒……”能和這樣錦帶般的聲音相匹配,杯觥交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況且,還要有深奧的心理學魅影相隨。
難啊!上天入地沒有找到合適人選。有一個女人險些入網,雖說達不到美輪美奐,基本符合要求。隻是錢開逸再三斟酌之後,還是斷然把她放棄了。原因不可對人言——她太老了。當然如果你看到這位女專家本人,在精心的保養和化妝品齊心合力的捍衛之下,一張麵孔還能蒙混過關;由於十分注意節食加之矽膠在胸前幫襯,身材也算玲瓏有致,背影讓人生出遐想。可惜聲音是無法化妝的,由於年代的磨損而造成的喑啞和撕裂,雖然隻是輕微的折斷和劈開,可一經話筒的放大傳出,就讓錢開逸感覺到巨大的潛在不安。要知道,一檔高質量節目的受眾,對於女聲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不單需細膩晴朗,更要飽含青翠欲滴的鮮亮。試音時,在聲如竹帛分扯的老女聲伴奏下,錢開逸的音色也遭到強烈幹擾,產生粗糙裂痕。
作罷。另找。在此階段,領導不斷地催促錢開逸,心理訪談開播迫在眉睫。
這天剛上班,齊台長攔住錢開逸說:“幾家大企業又來談廣告了,說一定要有一款針對高收入白領的談話節目,收聽率上去了他們才肯投入。台務會商定你的這檔‘心靈七巧板’半個月之內必須開張。”
錢開逸頻頻點頭,是啊,別的欄目都是磕頭作揖地出去拉廣告,唯有這檔還在孕育中的欄目,是廣告商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再不努力,大家的錢袋子幹癟,錢開逸罪責難逃。
錢開逸悲痛地準備讓那老女人出山。這天下午,他到新華書店去買書。一個廣播人,要時時充實自己的腦殼。不然空有一條好嗓子,說出來的都是廢話蠢話,豈不貽笑大方?
錢開逸除了享有一匹油光水滑的亮嗓之外,其他方麵也很俊逸,身材高大鼻梁英挺嗅覺上乘,眉清目秀視力超拔,耳朵也像藏獒一般靈醒。不過在大城市裏,五官感受太機敏了,簡直就是滅頂之災。新華書店裏熱氣騰騰,彌漫著書本的印刷氣味、男人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脂膩味,耳鼓被嘈雜漲得緊繃,目光還沒瞅到書,就被一張張流汗的麵龐填滿。錢開逸走到心理勵誌類圖書的貨架前,突然如醍醐灌頂一般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一個女聲問道:“《幽穀伴行》在哪裏?”
《幽穀伴行》是剛剛上市的一本心理學譯作,別看名字仿佛通俗小說,其實內容艱深佶屈聱牙。據說沒有研究生以上的學問,休想看懂此書。錢開逸雖有此學曆,但因為忙,還不曾看過。
讓錢開逸激奮的不是深奧的《幽穀伴行》,而是那個聲音。妖媚中透著寧靜,華麗中摻雜著樸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強硬……天啊,錢開逸踏破鐵鞋無覓處,尋找的就是這樣的聲音。而且,它十分年輕,是帶著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漿汁飽滿吹彈可破。如今,年輕就是寶啊,特別是女聲。
錢開逸正準備回頭一把抓住這個如鯨魚般滑潤的女聲,不想手機恰巧響了。他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正是齊台打來的電話。
廣播這個行當,麵向千家萬戶,業內的口頭禪是“廣播無小事”。齊台要求領導幹部和重要的播音員都要24小時開著手機,隨叫隨到。有人曾因和女朋友聽交響樂擅自關機,被再三再四點名批評,還扣發了不菲的獎金。大家都形成了條件反射,隻要一看是齊台召喚,立馬在第一時間抓起聽筒。
齊台急迫地說:“心靈七巧板的廣告已經簽了,下個星期,你這檔節目必須要讓大家聽到。預告也已經發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說了。你也是老同誌了,心裏有數。”
隔著半個城市和無數攢動的人頭,錢開逸確知齊台看不到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頻頻著頭,說:“明白。下周。心靈七巧板一定準時開播。”都是幹廣播的,錢開逸知道所有的肢體行動都會在聲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點頭,聲音就不會傳達出足夠的尊敬和服從。老廣播的耳朵就是雷達。
待錢開逸完成了對領導的尊崇,回過頭再來尋找那個石破天驚的聲音,才發現它已潛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書都是一道屏障,每一個腦頂都是一座山巒。那個聲音用嘈雜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來。到處都是聲音,紛囂混亂,帶著急迫和尖銳的腐蝕感。那個聲音煙消雲散,仿佛從未生成過。最要命的是錢開逸沒有看見發出那個聲音的麵孔,如果齊台的電話晚來一秒鍾就好了,這個魔鬼聲音持有者的音容笑貌就會像烙畫一樣焦糊在錢開逸的腦屏上。
隻有一根稻草——《幽穀伴行》。錢開逸發瘋似的掐住一個身穿紅色馬甲的服務人員說:“快!快帶我到《幽穀伴行》那裏去!”
紅馬甲痛得直縮胳膊,憤憤問:“你到底要到哪去?”
這也難怪。整座大廈有幾十萬本書,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哪裏就準知道一本剛剛出版的艱澀的心理學專著呢!好在紅馬夾還是很負責任,克服疼痛引著錢開逸走到電腦前,開始按部就班地查詢。在錢開逸度日如年之後,被告知通往“幽穀”的小徑。
錢開逸找到了存放《幽穀伴行》的書架子,看得出來原本擠得緊緊的書陣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見是剛剛有一本書被取走了,但四周空無一人。偌大的圖書大廈裏,隻有這一個角落是僻靜的,看來心理學著作還是冷門,少有問津。錢開逸從書架上飛快地掠了一本淡綠封麵的《幽穀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隊交款,錢開逸從隊尾看起,沒有人拿著淡綠封麵的書。錢開逸常做直播,頭腦反應迅速,他不顧眾人“別加塞,排隊!一個個來!”的指教,徑直衝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剛剛可有人買了《幽穀伴行》?”
款台姑娘一邊手指翻飛敲著鍵盤,一邊答道:“沒見沒見!又不隻是我這一個地方收款,別處看看去!”
一句話提示了錢開逸,他趕忙往其他收款台趕去。無論他怎樣手疾眼快,那個沉魚落雁的絕色聲音,還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錢開逸恐懼地東張西望,生怕這個來之不易的聲音從此地遁。可惜無論他怎樣內心祈禱,那個聲音電光石火驚鴻一現之後,再也不露真容。
錢開逸想到服務台發表一則尋人啟事,但是,說什麽?就說剛才買了一本《幽穀伴行》的女子,請趕快到服務台找一個穿咖啡色上衣的青年男子接頭?笑話!她絕不會回來的。錢開逸憑著直覺,知道有著如此出類拔萃聲音的女子,也像有驕人身材和傾國容貌一樣,內心是孤傲和不屑一顧的。一則突如其來的廣播,也許隻會讓她莞爾一笑,更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更何況,把這一切同工作人員說清楚,需要時間,而每一分鍾時間都很寶貴,意味著她隨時都有可能不再現身。
思忖的結果是——求人不如求己。先用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尋找,萬一找不到,馬上去查有關記錄。這個女子一定愛書,很可能辦有VIP購書卡。如果有卡,就能獲取她更多的資料,按圖索驥就柳暗花明啦!如果沒有卡,錢開逸還可以常常到這裏來蹲守,她一定還會再來。
腦袋裏翻滾著各式步驟,腳下可是一點都沒耽誤,錢開逸四處睃尋。其實說是睃尋並不準確。睃尋的武器是目光,錢開逸此刻的工作和目光並沒有太大的關聯,完全是靠聽覺。他並不知道那個有著傾倒眾生音色的女子是何長相,隻有聳起耳朵,像聲呐儀器般捕捉著周圍動靜。
那個女聲像沉沒了的核潛艇般堅定地靜默著,錢開逸幾近絕望。他擴大了搜索範圍,朝大門口跑去。
他終於聽到了聲音。不是那個夢寐以求的女聲,而是門口的安全警戒鈴聲大作,警衛很不客氣地攔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綠封麵的《幽穀伴行》。錢開逸這才發覺自己沒有交款,書上的隱秘磁條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撓地哭叫著。霎時眾人的目光聚焦過來,錢開逸窘得不行,趕緊把《幽穀伴行》往保安手裏一扔。對這書雖是萬般不舍,也隻有來日再說,目前尋人要緊。
好在錢開逸始終是攥著書往外跑,並不是把《幽穀伴行》掖在身上的哪個犄角旮旯處,警衛就寬宏大量了,沒把他算作惡意夾帶,隻當是粗心大意,扣下書之後,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匯成了聲音的聯合國。錢開逸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漫無目的,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擠,東張西望地簡直像個扒手。就在他幾乎完全失望的當兒,突然那個如同天籟的聲音在人叢中出現了。“……往西要到對麵坐車……”
雖然隻是片言隻字,錢開逸已能斷定,這就是她!就是那個千載難遇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望去,看到一個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滾動,他不禁駭然,仔細看去,才知道有兩輛公共汽車進站。一堆站牌紮在一處,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輛車來了,就不顧一切地裹攜著他人蜂擁而上。
那個聲音就混雜在這堆人當中,千真萬確。錢開逸馬上就要揪到那個聲音的尾巴了,也馬上就要失去這個聲音的全部線索了。要命的是,錢開逸還是不能確定到底哪個女人是他要找的真神。間不容發,錢開逸必須決定到底上哪輛車?抑或繼續等待?何去何從十分嚴峻。如果決定錯誤,他會再次和美麗聲音失之交臂。
錢開逸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就要被眾人擁擠到車上去了,她是那樣的輕薄,好像一片被波濤吞噬的黃葉。錢開逸兩手像遊泳一樣劈打著分開眾人,不顧辱罵,衝到了公共汽車門前,此刻,那個女孩就要上車了,任何語言的交流都來不及,錢開逸伸出自己穿著皮鞋的右腳,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喲……”那女子大聲呻喚,從車門的擋板跌落下來。
這一聲在別人耳朵裏不過是被踩了腳的女子慘叫,敲在錢開逸鼓膜上便風華絕代。好了!就是它!萬事大吉了!
錢開逸笑容滿麵地忙不迭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從人群中艱難地掙紮而出,看來這輛車她是上不去了,憤憤地說:“你當然是有意的了。”
錢開逸狂喜說:“您說得對,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這種極端的方法,我怎麽才能和您說上話呢?終於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這時,錢開逸才有機會看到這個有著極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麵目。她身材矮小,麵色黧黑,五官淡而無奇,像一張答案平平的卷子,雖沒有什麽顯著的錯誤,但也絕沒有任何出眾之處,一切都在循規蹈矩之中。衣服穿著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長裙將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兒太陽鏡幾乎遮住了半個臉龐。
“我認識你嗎?”女子對錢開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鏡,眼睛徹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慘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剛被注進了水,閃著朦朧的亮光。在這狹小眼裂和腫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視線略帶驚奇。
“不認識。您不認識我。正確地說,是您以前不認識我,但我們馬上就會認識……小姐,我能請您喝杯咖啡嗎?我不是一個壞人,您看,這是我的工作證,還有身份證,還有駕駛證……”錢開逸生怕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裏四處摸著,手裏像抓著一把餅幹似的攥滿了證件,就差把錢包打開給人看了。
那女子看來見過些世麵,微笑了一下,讓錢開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說:“你找我,有什麽要事嗎?”她那富有魅力的聲音特別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讓一般人自慚形穢。
好在錢開逸不是一般人,雖然年歲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動並不是泡妞而是事關工作,他振振有詞地說:“有要事。很重要。關乎千百萬人的頭腦。”
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說廣播的影響力非常巨大,單是音波能鑽進那麽多人的耳朵,難道不是關乎頭腦嗎!
該女子並不為之所動,莞爾一笑說:“先生,人們基本上都認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實,不然。在你認為是重要的事,在我並不重要。對不起,我下午以後是不喝咖啡的,會影響到我晚上的睡眠質量。而中國,一般的咖啡館,並沒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話,把錢開逸噎住了。該女子說著挎上了太陽鏡,這讓她的麵龐顯得更加風平浪靜,轉身要走。
錢開逸慌了,千難萬險淘換出來的寶貝,哪能就這樣讓她溜走。他換了一種方式,指著該女子的小包說:“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說茶裏有茶堿,也睡不著,我可以陪著您喝礦泉水。”
女子繼續保持著優雅的微笑,道:“看來你是一定要和我喝點什麽了。那咱們一邊喝水一邊說什麽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錢開逸說:“就談談您包裏的東西。”
女子撲哧一笑說:“我包裏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想不到您會感興趣。”
錢開逸趕緊一本正經起來:“我不是對女人的東西感興趣,是對您包裏的書感興趣。您有一本《幽穀伴行》。”
女子驚訝:“你從書店一直跟蹤我到車站?”
錢開逸急忙分辯道:“不是跟蹤,是尋找。我也很喜歡心理學,請問,您叫什麽名字?”
女子說自己名叫賀頓。“祝賀的賀,頓就是巴頓將軍的頓。如果你覺得太鋼硬了,就是立頓紅茶的頓。”
“那麽,可否告訴我您在哪裏工作呢?是什麽學曆呢?”錢開逸繼續追問。雖然這樣窮追猛打是不禮貌的,但為了工作,隻有單刀直入。
賀頓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正當的問號。錢開逸慌不擇言說:“因為我需要你。”
這話太曖昧了,賀頓回答:“可是我一點也不需要你。”掉頭而去。錢開逸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趕快抖擻三寸不爛之舌,說:“是我的工作需要你。這份工作將讓你觸摸到千百萬人的心靈。”
此話有誇張,但基本屬實。《幽穀伴行》是影響人心的著作,想來該女子會對人心獨有所鍾吧?錢開逸祭起“人心”這把鑰匙。
“人心”變成比鑰匙更有力量的鉤子,把賀頓的腳步絆住。她轉身告訴錢開逸自己正讀著心理學課程,也有過實踐經驗,的確對“人心”大有興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賣冰水,兩人坐下。“好極了!”錢開逸不禁叫出聲來。有理論有臨床,再加上這條好嗓子,天造地設就是嘉賓主持的材料。
賀頓麵對著錢開逸的驚呼,不疾不徐問道:“我的資料您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紹所登記,所需要的項目也不過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嗎?”
錢開逸興奮地說:“我們現在需要一位嘉賓主持人……”
“讓我做主持人,有沒有搞錯?我的形象實在不宜出鏡。”賀頓驚奇地揚起了一側的眉毛,這使她的臉有了醜女的生動。
“我是廣播電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鏡,隻需要聲音出鏡。這一點,您盡管放心。”
賀頓說:“我放心什麽?好像我答應了似的。”
錢開逸於是搖唇鼓舌,大肆宣講這檔節目的重要性,又說到國人心理健康的緊迫感,讓心理學以更優雅更廣泛的方式走近大眾……簡直是經天緯地的事業。賀頓很安靜地聽著,插話道:“這些您就不必多說了,我是學這個專業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錢開逸抓住時機說:“我們就是要找一位專家,您健康了,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顧別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麽的嗎?”
賀頓兩隻眉毛都跳了起來,說:“這已經超過婚姻介紹所要了解的情況範疇了。”
錢開逸說:“台裏對主持人的要求是很嚴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資料。”
賀頓說:“請記住我並沒有答應過你什麽。”
錢開逸說:“當然,您還沒有答應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時間太長。從您的角度考慮,這也是一個雙贏的項目。我看您還很年輕,當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業,無論您做什麽工作,都希望人們記住賀頓這個名字吧?順便問一句,賀頓是你的筆名還是真名?”
賀頓用小勺攪著礦泉水,無論怎樣攪動,礦泉水依然純粹地晶瑩著,她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反問道:“這有什麽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了,因為你的名字會反複出現,我希望它好記並且有韻味,當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時候,響亮,有節奏感。”錢開逸說。
“我叫這個名字已經多年了。身份證上不是這個名字。”賀頓眼光坦誠地盯著錢開逸。
“你就用這個名字好了。賀頓,很洋氣。你當了嘉賓主持,就會有無數的人無數次聆聽到賀頓這兩個字。人們都是害怕被遺忘的,但前提是我們要被人記住。”錢開逸說。
那天下午,他們一共喝掉了四瓶礦泉水,當然主要是錢開逸喝的,因為職業習慣,他在說話的同時,需要不斷濕潤喉嚨。賀頓基本上沒說話,隻是架著二郎腿,小口飲著礦泉水,凝神靜氣地聽著。當她不開口說話的時候,真是乏善可陳,但她的整體氣質很有修養。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閃出,整個人蓬蓽生輝。
“我很想知道,你這樣不辭勞苦地找到我,遊說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賀頓鄭重發問。
錢開逸說:“我苦口婆心跟你說的都是理由嘛!”
賀頓說:“這還不足以說服我。”
錢開逸想了想,說:“好吧。我把底牌告訴你。你有一副像竹葉青蛇一樣的好嗓子。碧綠柔軟,蜿蜒流暢,驚豔聳動,還有冰冷的鎮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潤。必要時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紅的信子,噴出置人死地的決絕。”
賀頓說:“太誇張了。這聽起來有點可怕。”
錢開逸說:“不是可怕,是可愛。你不要不好意思,我隻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嗎?我也不謙虛了,也用蛇來打比方。如同眼鏡王蛇,寬大厚重,有驚人的力度和駭人的風采。當然毒液的儲藏量也是相當的豐富,能創造出一個聲音的重金屬場,震撼心扉。你知道兩條蛇匯合在一起會怎麽樣嗎?”
賀頓被驚呆,說:“不知道。會掐架吧?一條吞了另一條?”
錢開逸說:“告訴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讓人驚駭莫名中毒昏眩。”
賀頓說:“那不就成了謀殺案了嗎?”
錢開逸興奮地嚷起來:“這一次,你說對了。就是雙蛇謀殺案。讓人們為我們的聲音而窒息。”
賀頓並不為之所動,隻說事發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複。
當天晚上錢開逸就向齊台匯報了情況,為了保險起見,齊台說他還要親自約見賀頓談談,一個台的嘉賓主持人要有相當的可靠性,各方麵都不能馬虎。
齊台和賀頓會麵之後,也深表滿意。“很穩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閨秀的氣質。”齊台讚不絕口,卻對賀頓的嗓音絕口不提。錢開逸憤憤不平,因為這才是最難尋找到的特色,踏破鐵鞋啊。自從齊台娶了某名牌大學教授的獨生女之後,表揚女性最喜歡用的詞就是“大家閨秀”。
錢開逸按照地址,把直播節目報審單和聘任合同速遞給了賀頓。本以為賀頓很快就會和他聯係,不想那邊一直雲淡風輕地沉默著。幹廣播這一行是很講究誰先說誰後說的,順序裏麵大有學問。按照你來我往的禮節,也該給個回應,但賀頓就是沉著地緘口不言。錢開逸剛開始還隱忍著,不想追著攆著把賀頓慣出毛病。但賀頓一直無聲無息,時間不饒人,錢開逸隻好撥通了賀頓的手機。
“合同你看了嗎?”錢開逸開門見山。
“看了。”賀頓回答。
“怎麽樣呢?”錢開逸繼續問。
“我覺得你們的合同有一個很重要的遺漏。”賀頓單刀直入。
“哪個方麵呢?”錢開逸有點驚奇。這是台裏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筆一揮,看都不看就簽了字的,沒想到卻碰上了一個較真的。這也不是什麽商業合同,隻是象征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約,要遵守台裏紀律,不得遲到等等。錢開逸問道:“什麽地方遺漏了呢?”
賀頓說:“報酬。”
錢開逸笑起來說:“原來是這個啊。台裏有統一的規定的,主持一個小時XX元,到時候咱們就按規定走。”
賀頓說:“這太少了。”
錢開逸半開玩笑地說:“這是規定動作。你知道電台不能和電視台比,他們是土豪,我們隻是下中農,一切就要講奉獻精神了。我們以往請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幹脆就不要報酬了。”錢開逸隨之列舉了一係列震耳欲聾的名字。說完這些話,錢開逸有了隱隱的不滿。作為嘉賓主持人,一次廣播節目還沒上過,就開始討價還價,這還真少見。
電話的那一邊好像摸到了錢開逸的脈搏,一板一眼地說:“錢老師可能覺得我是個小人,但我願意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說在前麵。那些人是大腕,而我隻不過是個小豬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再說,他們不過是偶爾到電台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當做一個真正的工作來做的。”
最後這句話倒還讓錢開逸動心,他喜歡認真對待工作的人。但關於報酬的事,誰都願意用最低的價錢使用最得力的工人,從資本家到公眾機構,概莫能免。他要盡力為慣例努力一把,說道:“這個平台你還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到廣播電台一展喉嚨的。賀頓這個名字,將從這裏飛向千家萬戶……”
賀頓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錢老師,您是在跟我商量還是想說服我?”
錢開逸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支吾著:“這有什麽不同嗎?”
賀頓用她那非常動人的嗓音說道:“您要是想說服我,就請收兵吧。我不會被說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訴您,這事沒商量。”
錢開逸覺得這話可不像那個溫文爾雅的賀頓說的,像個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賀頓的問題,不能眼看著自己沙裏淘金揀來的人才就因為錢的問題,付之東流。不過他一個人做不了這麽大的主,隻好說:“我把你的意見反映一下,盡量爭取讓你滿意。”
賀頓點水不漏地糾正道:“不是讓我滿意,是公平交易。你們購買我的嗓子和學養,當然還有我的時間,就要按質論價。”
錢開逸雖說聽著不順耳,也還是很努力地把這些原話記了下來,好到齊台那兒鸚鵡學舌。收線的時候,錢開逸說:“還有一個小細節,你要準備八張照片。”
賀頓說:“這也太故弄玄虛了吧?出國都用不了這麽多的照片。幹什麽用?”
錢開逸答道:“辦出入證。廣播電台是輿論重地,門禁森嚴,特別是我們將要進入直播大樓,更是層層關卡。”
這一次,電波的那一邊乖乖地說:“好吧,八張。”
第十章 短信烏鴉般降落在顯示屏上
短信烏鴉般降落在顯示屏上
台裏同意了賀頓提高報酬的要求,順利簽下合同。齊台再三叮囑錢開逸保密,說這純粹是因時間緊迫加之錢開逸再三遊說才成就的個案,絕無普遍意義,以後不得類推。節省每一個銅板才是正途。
先做模擬。
錢開逸喜歡看賀頓戴上耳機對著話筒侃侃而談的模樣。碩大的耳機仿佛推土機,會把女子的劉海捋到腦門以上,額頭的前半部分就赤裸裸地彰顯出來。很多美女被這道工序荼毒扼殺,隻有那些最聰明和光潔的額頭,才能在這樣的暴露之下依然保持著圓潤的形狀並反射著屋頂的眩光。
但也僅僅是額頭了,其餘乏善可陳。為了表示仁慈,節目中需要和賀頓對視的時候,錢開逸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讓對方的眉目在直播室的強光之下,變得稍微模糊一些。
隻聽賀頓的聲音,絕對是一種享受。並不是單純的麗音,還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魅力讓人心痛。對賀頓對於金錢斤斤計較的不快已漸漸淡去,錢開逸還在心中替賀頓開脫,畢竟一個年歲不算輕的後女孩(錢開逸把那些太小就模仿成熟女子的姑娘,稱為前女孩,反之,已經過了豆蔻年華還努力佯作年輕的女孩,被稱為後女孩),在大城市裏混事不容易,到處都需要錢,逼得良家婦女也赤膊上陣討價還價。
心靈七巧板的具體程序就是兩人對談。找到一個聽眾感興趣的熱點話題,比如大學生自殺,比如農民工被克扣工資,比如性騷擾和商場裏安放了定時炸彈市民該如何處理等等,題目繁多,涉及當代人生活的方方麵麵。實用心理學是個大筐,什麽問題都可以往裏裝。這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你想啊,什麽事都是人幹的,是人就會有思想,思想的基礎就是心理,萬變不離其宗,都和心理搭得上茬。
齊台和其他領導再加上錢開逸決定話題,賀頓見到的隻是一張張事先擬定好的節目單。針對某一題目,賀頓需要提前做好資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研究確定基本觀點。當然所有的觀點都要健康並積極向上。
做好了這些,兩人會拿著厚厚的資料簿走進直播間,這就完成了整個工作的二分之一弱。另外的一半是無從準備的,一切要相機而動,所以剩下的部分要占二分之一強。這也正是直播最險惡和最吸引人的精髓所在,這一分鍾的你不知道下一分鍾會發生什麽。特別是增加了互動環節,聽眾可隨時打來熱線電話和發來手機短信,橫出枝丫。直播就是急流險灘,兩位主播是獨木小舟撐槳人,不管和風細雨還是狂風大作,都要成功引導扁舟向前,直到平安抵達節目終結之港。
充滿挑戰。那些從城市的不同角落打來的電話,如同蘑菇。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或她是誰,躲在暗處聽取你。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無遺,你卻對他們一無所知。這種情況下的對話,波光詭譎險象環生。
所有程序爛熟於心,OK!正式開播。
直播大樓是整個台裏最有特色的建築,完全是玻璃房子,像個魚缸。你可以看到樓下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如果恰好碰到大堵車,而你的座位又稍稍有點歪斜的話,就可以看到無數尾燈如同鮮豔奪目的紅錦鯉魚,絢爛地匍匐在黝黑的道路上。隻要不站在交通暢捷和環保的角度上,不考慮廢氣和綠色組織的觀點,那真是蔚為壯觀的美麗和驚心動魄。
直播間前,設有重重關卡。對於人民喉舌來說,這當然是極為必要的保障措施。若有亡命之徒強闖要地,持槍警衛警告之後可以立斃歹徒。
經過崗亭的瞬間,最讓賀頓心曠神怡。她把鑲有自己藍底彩照的證件往自動識別係統上一抹,熒光屏上就顯示出她的頭像、職務、服務的部門和年齡等等信息。那是一張角度甚好的照片。拍攝的時候,賀頓曾不屈不撓地讓操持數碼相機的小夥子不斷修改出圖,直到最美麗的角度呈現出來。當然,所謂的最美麗也不過相當於別人的相貌平平。在能夠完美的時候賀頓絕不湊合,一個好的心理學家不會忽略細節。
進得直播間外屋,導播小姐裘南娟衝她有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目不斜視地盯著今天的“直播報審單”。這張單子相當於商場的提貨通知,一旦製訂出來,分發給各部門,大家一盤棋配合直播。
裘南娟坐在可旋轉的導播椅上,不是簡單地蹺起二郎腿,而是在此基礎上把一條長腿盤繞在另一條長腿上,形成了一個高難度的“S”型,既誇張地昭顯了性感光潔的長腿,又把雙腿的縫隙封閉得間不容發,淑女造型之典範。也許因為長期在直播間不見陽光,她的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像土豆新生的芽子,多汁而嬌嫩。裘南娟的工作就是在直播時段內,接聽聽眾打來的熱線電話,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發言輸送到直播現場,讓主持人和聽眾直接交鋒。這是近年發展起來的頗有活力的互動方式。聽眾可參與,可和主持人直接交談,極大地激發了聽眾熱情,收聽率飆升。還有一些有關雜役也歸導播處理。播音員進了直播間,在某種程度上就像進了牢房,成了與外界隔絕的機器人,其他諸事都要仰仗導播安頓。導播是一個看著不起眼卻舉足輕重的崗位。
美麗的裘南娟大學畢業以後分到台裏,曾當過主播。經過一線曆練,各方麵提高很快,反應機敏應對靈活,政策水平高,辦事讓人放心。不料正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她得了腮腺炎。本來“痄腮”也不是什麽大病,況且多是小孩罹患,一個大人,抵抗力強,腮幫子紅腫熱痛一段時間後,自然就痊愈了。不想裘南娟病好之後,原本珠圓玉潤的嗓子一下變得尖利鬆懈,不忍卒聽。特別當她說出一個長句子,就像裝修工人用鋸切割劣質瓷磚。所有的人和裘南娟都以為這是暫時現象,經過一段時間聲帶會自動恢複,沒想到病毒很有耐性,對裘南娟的腮腺倒是網開一麵,日後她吞酸飲醋時照舊口水大泌,但卻陰險地毀壞了她的聲帶。一個播音員沒有了出色的聲音,就像演員被人破了相。不對。若是被破了相,也還有醜角可以出演,但誰願意被焦躁的聲音折磨呢?這種嗓音若是放在“文革”期間,播個大批判文章什麽的,或許還有用武之地,但時代畢竟不同了。
裘南娟麵臨轉行,她半生的修為豈不付之東流?後來領導全麵考慮,分配她當了導播,做一個幕後英雄。導播的聲音不會出現在正式節目中,但這個人又是須臾不可離開的。裘南娟接受了這個安排,努力工作。她一直期待著某天清晨醒來,聲音又宛若鶯啼。懷揣這樣的理想,她工作甚是努力負責,戀愛婚姻耽誤了下來。
這也是被嗓子株連。想想看,一個當過主播的女人,一下子淪落到了名不見經傳的地步,心中怎能平衡?主播要找對象,籌碼何等風光,而說出是導播,雖隻有一字之差,但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個不知道這人是幹什麽的。裘南娟曾經是優質品,現因暫時的瑕疵淪落在光圈之外,她要把這段艱苦的時光挨過去,而不是在穀底時分將自己匆匆嫁出。
裘南娟很鍾情錢開逸,錢開逸卻無視裘南娟的存在,對美麗長腿置若罔聞,和有著優美聲帶的新搭檔如膠似漆,前後腳走進來。
和客座主持人親密接觸,不是對賀頓的優待,而是錢開逸的既定方針。配合如同雙簧,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既要有劍拔弩張勢不兩立的鋒芒,也要有君臣佐使琴瑟合鳴的和諧。沒有私底下的默契和相知,指望著臨門一腳妙語連珠,是不切實的。就像相聲裏的捧哏和逗哏,那是多少次磨合勾兌的結果。特別是應答熱線電話,你不知道那個人要談什麽,就像你不知道風要向何處刮。但是不管風要向何處刮,主播要把馬車駛向預定驛站。山路顛簸雷電交加,兩個馭手一榮皆榮一損俱損,怎能不同心協力!
新來乍到,賀頓不敢怠慢,很有禮貌地對裘南娟說:“你好!”
單純一句“你好”,就把裘南娟鎮住。如同月夜裏抖響了一把音叉,荷塘露珠拋灑一池。這音色,裘南娟暗自度量:自己鼎盛時期也無法與之相比,嫉妒瞬忽而生。裘南娟慶幸剛才沒有發出聲音,不然會被這個國色天香的嗓子笑話的。一想到可能有無數的人在背後看過自己的笑話,裘南娟憤然起來。
進入直播間。前一節目進入收尾的音樂部分,悠揚動聽,卻安撫不了賀頓的緊張。好在心理課程上教過如何應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不知所措,賀頓大口吐氣,如同離站的蒸汽火車。緊張而產生的毒素,就在吞吐中釋放,心身漸安。
賀頓從高清晰度的耳機中聽到節目的開始曲響了起來……在打開麥克風之前,錢開逸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緊張。就像咱們平日聊天一樣。即使是出了嚴重的錯誤,也沒關係。說是直播,其實有兩分鍾的延遲,到時候導播會幫助咱們把關,掐斷信號。外人察覺不出。導播很有經驗。”
賀頓朝大玻璃外看了一眼,裘南娟也在外麵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們。玻璃牆的隔音效果極好,無論他們說什麽,導播都聽不到,隻是洞若觀火。
空氣裏有淡淡的皮革味,好像鄉下的牲口棚。特異的味道來自四周的真皮吸音板,滿是毛孔的獸皮將聲音全然吸附,過濾後的聲音如同純淨水,通過高保真的麥克風騎著電波流暢飛翔,聽眾們收到美妙音色。
直播正式開始。
“親愛的朋友們,今天我們的一檔心理談話節目就和您見麵了。哦,請您不要誤會,不是和您的眼睛見麵,是和您的耳朵見麵了。坐在直播間裏,一個是主持人開逸,也就是我。還有一個是我們的客座嘉賓主持賀頓小姐,她是資深的臨床心理學家……”
錢開逸說到此處,丟眼色給賀頓,現在是賀頓接上去的時刻了。賀頓先在臉上作出了一個笑容,要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是微笑還是板著臉,肌肉組成的氣流通道是不一樣的,細心的聽眾能夠分辨出這種不同。頭次亮相,賀頓不敢有絲毫大意,輕快地說道:“聽眾朋友們,我是賀頓,向大家問好。其後的一個小時,就由我和開逸陪您度過一段美好時光。”
賀頓的聲音有一點點顫抖,對著銀光閃閃的機器講話,讓人有一種和未來世界接壤的感覺。倉皇之中,她依然沒有忘記對所有收聽廣播的人進行一次小小的催眠術。她預約給了大家“一段美好時光”,聽到這個詞語的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期待著“美好”,祈願的力量異乎尋常的強大。你沒看到所有旅行社的招募廣告上,都說經過了他們為您提供的旅程之後,你會“快樂地回到家”。誰敢保證你在充滿了購物陷阱和吃不飽飯的行程中會一定快樂呢?旅行社紅嘴白牙地開出一張快樂支票,等著你的兌現。除了相信,你別無他法。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是:老大好還是老小好?指的是排行這件事對人們的性格的影響。想來大家一定是有興趣的。如果你們要參與我們的討論,就請撥打我們的熱線電話,號碼是********,還有一部是********。當然了,也可以發短信給我們,移動電話您發送到********,小靈通電話您發送到********。”錢開逸像念繞口令似的吐出一連串的數字。本節目的一大賣點就是主持人和聽眾互動,錢開逸在第一時間就要把聯係方式交代給大家,之後回到正題。
“記得小時候聽故事,開頭總是這樣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令我充滿了向往。覺得很早很早以前,真是一個遍地生長故事的年代……賀頓,你是不是這樣?”錢開逸把話題拋給了賀頓。
賀頓有點猝不及防的感覺,她以為錢開逸還要自吟自唱一會兒,才會把繡球扔過來,沒想到錢開逸喜歡頻繁地轉換節奏,她不得不倉促迎戰。她思忖了片刻說:“是的。我也是這樣。你說呢?”這幾乎是廢話。不過,對話節目就是由很多的廢話和一兩句真知灼見構成的,也不算太突兀。
繡球又回到了錢開逸手裏,正確地講是回到了錢開逸嘴裏。他說:“我在家裏是老大,老大的性格有什麽特點呢?請賀頓小姐給我們講解一下吧。”
這個問題倒是在賀頓的詳盡準備之中,她鬆了一口氣,侃侃而談:“心理學家研究排行這個順序,對人的性格真是很有影響呢。開逸你是老大,那麽,我根據共性,就可以判斷出你比較有權威感,比較能吃苦,比較合群,比較愛負責任……”
說到這裏,錢開逸突然打斷了賀頓的話說:“您前麵談的還比較靠譜,像愛吃苦合群什麽的,但這愛負責任一條,我就有點不敢苟同了。我雖說不會推諉責任,要說是愛負責,就有點勉為其難,或者是——您誇獎我了。我不愛負責,矬子裏拔將軍我是沒有辦法……”
錢開逸這樣說,並不真是要反駁賀頓的話,隻是想把氣氛搞得更豐富多彩些。賀頓初次上陣,對這種策略不熟,就當了真,接口道:“我所說的愛負責任,並不是指想當官或是一定要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排行老大的人,當大家都退縮遲疑的時候,比較有主見。他們也害怕,但如果發現了別人比他還要害怕的時候,他會促使自己站出來……”
賀頓方興未艾,但錢開逸把她的話鋒截斷了,說:“賀頓小姐你這樣一講,我就更明白自己的性格特征了,我不是愛負責任,是泰山壓頂不得不做個石敢當。好,聽眾朋友們,在賀頓小姐犀利的解剖刀下,我就要原形畢露了。我不知道別的排行老大的朋友對以上的這段分析,是不是也有同感,還是另有不同意見,歡迎大家以熱線電話或手機方式和我們交流,我們的號碼是********。”又是一連串數字大遊行,賀頓趁機喝了一口水。
通過這最初一段的對話,錢開逸不得不相信麵前的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子,除了有一條好嗓子之外,還有一個好腦子,臨場發揮可圈可點。特別是她關於排行老大的分析,一針見血。
頭開得不錯,先聲奪人,後麵需更好。錢開逸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質量很好的掛鍾無聲無息地走著,非常醒目。在直播間的各個角度都能看到掛鍾,控製台上更是非常醒目地跳動著血紅數字的時間。時間對於廣播人來說,簡直就是生命。一個小時六十分鍾,一分鍾六十秒,這是常識。要用話語把三千六百秒填充得有聲有色,並不是簡單的廢話加套話疊加,就可以蒙混過關。目前這檔節目,定位於白領中的有車一族,廣告投放也瞄準了新興的中產階級,要有知識和品味,內藏情感膠水,讓人聽了開頭之後就舍不得換台。
聽眾的反應很熱烈,手機短信像蝗蟲一樣地蔓延過來。屏幕上不斷地顯示著新的信息抵達。
賀頓正要乘勝追擊,錢開逸做了一個刹車的手勢,說:“賀頓,一會兒再請你繼續說,咱們現在來看看短信好不好?”
賀頓當然回答:“好啊。”
錢開逸說:“手機尾號是1234的朋友說,說得對,我就是老大。原來以為就我一個人吃苦在前,享受在後,其實有一大群人都是這樣,心裏的孤獨和怨氣就少了好些。”
錢開逸把眼色一丟,賀頓接上茬說:“這位朋友說得很對,當你知道有很多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歸屬感,也增添了力量。不過,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並不是你一個人或是天下所有老大的專利,你可以選擇不這樣做或是爭取更多的人和你一起做。”
錢開逸又念了一條短信:“說完了老大該說老二了吧?我就是老二,我現在把車都停在高速路上的緊急停車帶了,就等著聽你們後麵的談話呢!請快點吧。我還要趕路呢!”錢開逸念到這裏,不由得笑起來說:“謝謝這位手機尾號是5678的朋友,我們馬上就向下進行。這裏也提醒您開車可要小心啊,安全第一。”
賀頓正在小心翼翼地咽著水。直播間內的設備極端靈敏,恨不能把蚊蟲翅膀飛過的震動都一五一十地傳遞出去。當然了,直播間內沒有蚊蟲,可一個大活人靜謐得如同睡蓮,也不是件容易事。賀頓不敢像平日那樣放開來喝水,精心控製著細細的水線沿著咽喉後壁緩緩向下流淌,聽到錢開逸說到這裏,如同二傳手接到了排球,趕緊組織攻殺:“好,那我們就向下談談老二吧。”說到這裏,她突然看到巨大的玻璃窗外,導播裘南娟誇張地手舞足蹈,不知是何用意,趕緊拉直了錢開逸的袖子,示意他看窗外的情形。
錢開逸剛才說得興起,一時沒有注意到導播的反應,此刻被賀頓提起注意,眉頭皺了一下,對著話筒說:“聽眾朋友們,我們馬上就要進入到對排行老二的人的分析,我猜啊,老二們一定等得心焦了。但咱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好飯不怕晚。老二的話題今天一定要說,而且一定會說透,因為這是一個大話題,所以需要一個比較完整的時間。在這頓好飯之前,讓我們先聽一段廣告……”
錢開逸推拉著一些按鈕,調節著音量,熟練地完成了主機的切換,蠱惑人心的廣告音樂響起來。由於機器的轉換,此刻聽眾們接聽到的是事先錄製的廣告節目,暫時聽不到直播間內的聲音了。錢開逸和賀頓得到三分鍾自由說話的時間。
“導播剛才急成那樣,是不是有特別緊要的事情?”賀頓被剛才裘南娟的肢體動作嚇壞了,覺得讓一個文雅女子張牙舞爪痛不欲生的事件,一定非同小可。
“嗨,就是到了預定的廣告時間了,咱們說得熱火朝天的,我給疏忽了。”錢開逸解釋。
“晚播一會兒廣告,這麽可怕啊?”賀頓不解。
“那些投放廣告的商家,雇了專人收聽廣播,如果你播晚了或是少播了一次半次的,他們都會投訴,從幾點幾分開始幾點幾分結束的,斤斤計較。如果屬實,壞了口碑,台裏的收入就會大受影響。廣告是咱的衣食父母啊!”錢開逸苦笑。
兩人說著話,時間過得飛快,廣告時間一晃而過。錢開逸一看表,還有五秒鍾就要重新進入對話,趕緊示意賀頓正襟危坐。外邊裘南娟看他倆水乳交融配合默契,又聽不見他們說什麽,心中悻悻。
重打鼓另開張。錢開逸說:“好了,咱們現在該說老二了。以前聽故事,一般都是老大勤勞勇敢,老二好吃懶做。哎,賀頓,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呢?”
賀頓說:“我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按說這裏有個很有趣的疑問潛藏其中。”
這一次錢開逸真的好奇起來,說:“什麽疑問啊?”
賀頓說:“科學家研究過老大成才的比例比較高,我不知道是不是寫故事的人裏麵老大的比例也比較高呢?如果有誰做了這個研究,發現真是這樣的規律,真是如此,那就比較好解釋了。因為人總有自戀的傾向,老大們寫出的故事,當然就把正麵形象賦予老大,而老二就充當了反麵形象。當然了,反麵的例子也有,比如我記得一個把芝麻炒熟了播種到地裏的故事,老二就是好人。”
錢開逸接過話來,說:“我不知道有沒有在校的本科生研究生收聽我們的節目,賀頓小姐給你出了一個很好的研究方向呢。”
賀頓說:“不敢不敢。不過是始終存疑的一個想法而已。”
錢開逸說:“好了,關於故事的作者是老大多還是老二多的,咱們就先放在這裏,因為不是一會兒半會兒說得清的。咱們還是回到老話題上,老二的性格是什麽樣的居多呢?”
賀頓說:“對老二,又要做具體分析。因為家裏如果有很多孩子,這種老二是一種性格;如果家裏隻有兩個孩子,這老二實際上就相當於是最小的孩子了,這兩種老二是要區別對待的。”
錢開逸說:“真想不到,一個老二還有這麽多的講究。那咱們就先說說一大堆孩子當中的老二吧。”
賀頓說:“這種老二,依賴性強,獨立性差,但他們多半性格溫順,比較合群,人際關係大多比較好,懂得和人相處的藝術。他們的缺點是在關鍵時刻往往容易退縮,這也和幼年時期因為總是在哥哥姐姐的庇護下大樹底下好乘涼的經驗有關。畢竟最大的風險有爸爸媽媽承接,小的風波有老大處置,自己樂得清閑。”
兩人說得唾沫翻飛,短信也烏鴉般降落在屏幕上。為了搞活氣氛,錢開逸說:“咱們先看看聽眾朋友發來的短信。手機尾號****的朋友說,老二怎麽啦?我就是老二,照樣當了老總。不要小看了老二!”
賀頓說:“我們要祝賀這位排行老二的朋友,您是把老二的優點發揚光大,把老二的缺點克服掉了。不過,要提醒大家的一點是,我們在這裏談的都是帶有普遍性規律性的結論,指的是共性而非個性。具體到每一個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物,都要具體分析。不然,我們就什麽也不敢說了,還請大家原諒。”
錢開逸為這番話暗暗叫好。因為廣播是麵向大眾的一種傳播手段,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你沒法預先防範。況且把不同意見念出來,有助於活躍氣氛顯得更有群眾基礎。不過也不能讓這種人太得意忘形了,必要的時候還要澆點冷水。賀頓的火候掌握得不錯,既正麵肯定了他,也輕輕地砸了他一下,分寸適宜。
導播處也有一塊顯示屏,可以看到短信顯示。看到有人發難,錢開逸念出來了,裘南娟幸災樂禍。沒想到賀頓先揉後打,化險為夷,自己白高興了一場。
節目繼續向下進行。為了讓談資更濃,錢開逸問道:“賀頓,說了半天排行,那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是排行老幾呢?”
本是一個普通的問題,沒想到賀頓臉色就變了,惱怒道:“咱們這是在進行學術討論,你把話題引到我身上幹什麽?我排行老幾和你有什麽關係呢?”
錢開逸一時摸不著頭腦,好在他經驗豐富,趕緊給自己打了個圓場:“對不起,如今咱們也進化了,不但女士的年齡不可以問,以後連她在家裏排行第幾也不能問,我們比西方隱私觀念更徹底。”
賀頓也覺察到了一時的失態,放緩了口氣說:“學術一摻雜了個人的情緒就容易不準確,所以,咱們就避開。”
這時裘南娟在玻璃外麵又像九陰白骨爪似的表演起來,錢開逸一看,乖乖,廣告時間已經超過了兩分鍾,趕緊手忙腳亂地開始播廣告。從來不誤事的裘南娟本來是分分秒秒掐著時間的,但剛才看到有人向賀頓發難,樂得看熱鬧,明知到了時間也不提醒他們。要不,你能看到紅顏一怒嗎?隻是,她怒從何來?
第一場直播就這樣結束了。
電視有神通廣大的收視率調查,廣播行當裏也存在同樣的火眼金睛。錢開逸以前相當仇視他們,那些人不知躲在哪個陰暗角落,自說自話地拿出一些統計數據,說這個節目有人聽啦,那個節目沒人聽啦,也無從查對他們的準確性,反正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數字,幻化成了緊箍咒,讓廣播人不敢有片刻懈怠。要知道廣告商家們是把收聽率當做尚方寶劍的,每一個數字,哪怕是小數點後幾位,都代表著成千上萬的金錢。
自打“心靈七巧板”開播以後,錢開逸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地愛上了收聽率的調查。齊台也扮出笑意,一再說“大家閨秀就是不一樣”。
錢開逸知道這是因為賀頓的出馬,但嘉賓主持人不是固定工,有功勞也記不到他們簿子上,主要是齊台的業績。
第十一章 你不能喝水,喝水會衝淡緊張
你不能喝水,喝水會衝淡緊張
賀頓的理智和情感如同兩根毛衣針,被工作的機械手飛快交叉,一個又一個來訪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線,茸茸地糾結在一起,織就斑斕圖案。有些地方像蘇格蘭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長發一樣混亂。賀頓經常和這個人麵對麵時,突然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影像疊加,好似報廢的二次曝光照片。
團團如期來到,這一次文果堅持原則,沒有讓他包下所有的時間。團團還是如偵察兵一樣仔細巡查了心理室的設施,確信沒有任何竊聽竊錄設備進入工作狀態之後,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軟的沙發邊緣。
“心理師,和你談話讓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媽媽說話還舒服。看來花錢就是有用。”周團團大大咧咧開講。
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是從小用無數金錢熏陶出來的。賀頓歎息。
……柴絳香遠遠地走過來,衣服上綴滿了補丁。絳香從小就知道補丁是個好東西,有補丁的地方更暖和。絳香和媽媽相依為命。絳香原來有一個姐姐,姐姐是老大,絳香是老二。後來姐姐流鼻血死了。本來流鼻血是不會死人的,村裏的人誰都流過鼻血,用柴禾灰一堵,柴灰變成紅的,血就不流了。誰都沒有死,可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會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還會準時流。就這樣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蒼白。村裏的老人說,快到城裏的醫院看看吧,這孩子許是有別的惡病。媽媽每一次都答應著,可是還沒有等到媽媽把去城裏看病的錢攢夠,姐姐就死了。最後從姐姐鼻孔裏流出來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媽媽紀念姐姐的方法,就是從此以後,把絳香當成了老大。
沒有辦法養活絳香。爸爸早就把她們拋棄了,如果不是小夥伴們說沒有爸爸根本就不會有孩子,柴絳香幾乎覺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女人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就隻有一個辦法了……絳香知道媽媽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離開之後,絳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時候,是半塊饅頭,有時候,還有一小塊肉。絳香很小就知道這是用什麽換來的,她是從村裏人嫌惡的目光中猜到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光都比不過饑餓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凶狠多了。絳香想,如果她們娘倆餓死了,就會被人尊敬麽?尊敬難道就等於死嗎?她不想死,隻要不死,就可能有出頭的日子,到那時候,還不知道誰尊敬誰呢!
“你在聽我說話嗎?老師?”周團團問。
“當然。一直在聽。”賀頓兩手交合,晃動兩下,以加強自己的語氣。借機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憑借疼痛回到當下。抖擻精神問道:“我很想知道你在這段時間做了什麽?”
“把爸爸讓阿姨複印的文件藏起來,害她挨罵。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紅扔到馬桶裏衝走,讓她的嘴巴不再好看。還有……”周團團機警地掃視四周,說:“您確認咱們的談話不會被人聽到嗎?”
“我確認。”賀頓信誓旦旦,不敢對這個小精靈有絲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萬不能出賣我,要不你就是走狗賣國賊。”
賀頓咬牙跺腳誇張地表示自己將信守諾言,就差沒舉手發誓了。
“我上次告訴過你,我在辦公室裏往安阿姨的果汁裏下了毒……”周團團非常嚴肅地說。
是的,周團團上次說過,但賀頓根本就不相信,以為這個像雪娃娃一樣的孩子信口開河。這一次,有時間有地點,她不得不信,幾乎昏倒。麵對這個貌似天使的小殺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確認:“這是真的嗎?”
“阿姨你怎麽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義起誓!”看來超人是周團團的超級偶像了,帶著不可褻瀆的莊嚴。
賀頓再不敢有絲毫走神,問道:“你從哪裏得到的毒藥?”她幾乎斷定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是孩子的母親在後唆使。
“撿的。”周團團一臉無辜。
肯定是謊話。賀頓說:“哪裏能撿到毒藥?我這麽大年紀從來沒有在路上看到過一小撮毒藥。你的運氣怎麽那麽好!”
周團團說:“隻要你去撿,到處都有的。阿姨,我告訴你哪兒有。”說完他隨手一指說:“我早就偵察過了,你這裏的毒藥還很多呢!”
又一次險些昏倒。賀頓甚至想,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團團站起身,走到牆角,搬開弗洛伊德塌,指著小米樣的淡黃色粉末說:“看,這就是毒藥!”
賀頓隨著周團團圓滾滾略帶彎曲的手指望去,牆角處有文果撒下的滅蟑螂藥。
“你說的就是它?”賀頓哭笑不得。她原來以為是安眠藥,甚至是鉈之類的東西呢!在著名的偵探小說裏,鉈是最常用的毒藥。
周團團不服氣地說:“老師,你不要小看這些藥,小強吃了都會死,小強是非常頑強的。我每天給阿姨的果汁裏放一點,時間長了,阿姨就會中毒,她就沒法和我爸爸結婚了。”
賀頓吃驚:“那阿姨怎麽會不發現?”
周團團天真地笑著說:“殺蟑螂藥並不難吃,還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強也不會吃的,小強多狡猾啊。再說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會下毒。”
是的,豈止是安阿姨想不到,連身經百戰的心理師也想不到……
桑珊接著上次的話題說:“是的,我們是同性戀。”
賀頓半晌沒說話,怨恨起漢語來。誰讓漢語中對第三人稱的“他”字,沒有性別的區分呢?在書麵語中,是有這種分別的,單人旁女子旁,涇渭分明,但在口語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個清晰的表達,在桑珊以往的敘述裏,一切都豁然開朗。
現在,需要緊急搶救的不是桑珊的沮喪,而是賀頓的挫敗之感。賀頓邊竭盡全力調整著自己的思緒,邊問道:“這麽說,你是……”
這是一個所有的同性戀們都心知肚明的問題。桑珊答道:“我是男方。”
又一次被駭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賀頓都看不出桑珊像個男性。
“在人群中,我竭力隱藏自己的性取向。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淑女,這並不難。在所有的時尚圖書裏,都在引導女人們更像女人。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為這個社會所不容,可我並不是怪物。為了讓自己安逸些,我可以在表麵上遵從社會的習俗,但我內心的鋒芒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如果讓我自己選擇,我會身穿迷彩服,腳蹬陸戰靴,頭戴藍盔……”
“腰裏會別一顆駁殼槍嗎?”氣氛太詭異了,賀頓想開個玩笑。
“那倒不會。再說,駁殼槍太落伍了,如今是要用手持地對空導彈了。”桑珊說,口氣好像驍勇的黑寡婦。
看到窈窕淑女在你麵前眼睜睜搖身一變成了殺氣騰騰的男兒,賀頓一時搞不清自己如何應答。
“你的問題是……”賀頓問。她在思謀是否幫助改變桑珊的性取向?
“您若是勸說我放棄自己是個男人的想法,趁早死了這條心。如果您一定要開口說,我馬上就離開您的診室,請原諒我的選擇。這和禮貌無關,隻和誌向有關。”桑珊非常冷峻地說。
賀頓空張了一下嘴巴,把想好的話從胃裏咽到了腸子。如果來訪者不想改變,你縱是上天入地也無法讓她改變,知難而退吧,你!
桑珊接著說:“我現在的問題是無法接受安娜的背叛。安娜是她的名字,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互相稱呼另外的名字,她叫我傑克。我想不通所有的山盟海誓怎麽都在一夜之間崩塌,我不明白那個大猩猩哪點比我好?難道有錢就是一切嗎?安娜如此虛榮,這不單是背叛,而且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桑珊義憤填膺,嘴唇因為憤怒變得像未成熟的草莓,基本上是蒼白的,隻有絲絲縷縷的紅色網絡其上。
“你非常憤怒非常懊惱非常傷感非常苦悶……”賀頓字斟句酌。
“你說得對極了,你理解我,想來也一定會讚成我將要采取的步驟了?”桑珊帶著被人理解的寬慰和期待更多支持的渴望。
“你下一步打算怎麽做?”賀頓問。說實話,她還真琢磨不出桑珊該如何出棋。
“我打算找到大猩猩,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安娜並不是他所想象的純情少女,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同性戀,最起碼也是一個雙性戀。她和他的結合,沒有任何性快感,隻是一種利用。我會把我們曾經在一起的照片給他看,這就是證據。”桑珊有備而來。
“你設想了後果嗎?”賀頓和她討論細節,以便更深入地了解情況。
“無非兩種結果。一是大猩猩相信了。稍微補充一句,我是一個環保主義者,在我眼裏,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當我說到大猩猩的時候,並沒有什麽貶義,隻是一個形容詞一個代指而已。如果大猩猩信了,我想結果又是兩種。一是他放棄了安娜,因為他不能接受一個同性戀的女人。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了,我那時會敞開心扉原諒我的安娜,我們很有可能會和好如初。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大猩猩雖然相信了我的話,但他依然接納安娜,這樣,就會很麻煩。”桑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願看到這種後果。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呢?”賀頓覺得桑珊並沒有說完。
桑珊說:“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大猩猩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們依然在一道。這樣的結局也是一樣的。”
“那你怎麽辦呢?”賀頓實在看不到出路。
“我想好了,不管是大猩猩信了我的話,可是還要和安娜在一起,還是根本就不信我的話,依然和安娜在一起,反正隻要是他們兩個在一起,安娜回不到我身邊,我就會采取決絕的步驟。”桑珊的臉板了起來,冷若冰霜。
“那將如何?”賀頓感到緊張。
“你知道俄羅斯的大詩人普希金是怎麽死的嗎?”桑珊說。
“是為了情人和法國爵士丹尼特決鬥而死。”
“不是情人,是妻子。普希金和岡察洛娃是正式結婚的夫妻,所以普希金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寧可選擇決鬥,選擇死亡。”桑珊的表情變得平靜了,但這種平靜比剛才的暴躁更令人戰栗不安。
“你的意思是……”賀頓其實想到了,或者是說感覺到了,但是賀頓不能說出來,隻能發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猩猩不肯放棄安娜,我就和他決鬥。”桑珊清俊的臉龐帶出殺氣。
賀頓嚇了一大跳。不僅是決鬥這個解決情愛的方法,在現今的中國如何罕見,更是因為麵前這個纖巧的女子,居然要和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決一死戰,實在有以卵擊石之感。
賀頓不能驚訝,那會被誤認為藐視。賀頓必須保持鎮靜,以示尊敬。她說:“你是隻停留在思考的階段,還是已經有所準備?”事關喋血和人命,不可等閑視之。
麵前的窈窕淑女用手輕輕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學過跆拳道和女子護身柔術,我會先奔他的下三路而去,他一定沒有防備,所以我得手的概率還是很高的。然後再給他一個橫掃腿,這樣任憑他的個子再高,也會被我放倒。之後如果他乖乖認輸,也就罷了,如若不然,我還有一手絕招,就是雙龍搶珠。你知道雙龍搶珠嗎?”
賀頓聽得心跳驟升,老實承認:“不知道。”
桑珊說:“就是用右手的食指和無名指直搗他的雙眼窩,這一招,輕則讓他眼前昏黑劇痛難忍萬念俱灰,重則就能讓大猩猩變成殘疾動物,從此雙目失明……”桑珊說得興起,不禁大幅度地打起手勢,手起刀落的樣子,讓賀頓真的從中看到凶暴戾氣。
賀頓還是半信半疑,想那外國公司的老總,又是非歐混血,相貌如何且不說,骨頭架子一定魁偉悍壯。如果桑珊借著冷不防突然襲擊,也許會占到一點便宜,但真的動起手來,她一個弱女子如何是這男子的對手呢?況且,如果真把大猩猩打傷致殘,桑珊就要負法律責任,說不定有牢獄之災,又怎能如她所想象的和安娜重修秦晉之好,過世外桃源的日子呢?
賀頓決定把自己的憂慮掰開了揉碎了講給桑珊聽,期待她能回心轉意。賀頓剛開口說:“桑珊,我覺得你發動這場襲擊……”桑珊糾正她的話說:“不是襲擊,是決鬥。”
“好好,是決鬥。我覺得凶多吉少……”賀頓還沒說完,又被桑珊打斷:“我知道您會覺得我是一個弱者,無論我的性選擇是怎樣的,在體魄上我還是一個女子,完全不是大猩猩的對手,對此我也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勸阻我,就像當年沒有人能勸阻住普希金。不要以為體魄弱小的人性格就一定怯懦,不要以為同性之愛就可以褻瀆和背叛。在我的心裏,嫉妒之火熊熊燃燒,如果不報仇雪恨,我情願自殺!在殺死別人和殺死自己之間,我當然要選擇先殺死別人。體魄上的弱勢我也充分考慮到了,我會借助工具。”
話說到了這個分上,賀頓更不敢掉以輕心,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的工具是什麽呢?”
桑珊說:“就是武器。”
賀頓說:“能說得更具體一點嗎?武器是個很大的概念,從砒霜到原子彈都在此範疇。”
桑珊難得地笑了起來,說:“這兩樣我都不會使用。前者太卑鄙了,後者太昂貴了。”
賀頓見劍拔弩張的氛圍稍事緩和,繼續探問:“那你會選擇什麽工具呢?”
桑珊言簡意賅:“槍。”
賀頓失口道:“可是你搞不到槍。”
桑珊莞爾一笑:“你也把槍看得太神秘了。我去了很多次警察博物館,那裏有各種各樣的槍,真的非常精彩,琳琅滿目秀色可餐啊。如果有那樣卓越的槍就好了,我會是百發百中的好射手。但是,搞到優秀的槍太危險也太困難了。普通的能殺人的槍,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難以獲取。過去根據地的軍民們在山溝裏都能造出槍來,現在科技比那會兒發達多了,有什麽難的?!我在網上聯係到了一家賣槍的,條件談得差不多了。過幾天我就到雲南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隻是這種槍的精度不是很好,有效射程不到十米。這對於打劫和拒捕來說都太近了,效果不良。但對於我來說,足夠了。我完全可在逼近大猩猩十米以內開槍,我確信自己可以一槍斃命……”
桑珊說得興致勃勃,好像血案就在麵前發生,大猩猩已陳屍在地血流成河……賀頓毛骨悚然地看著她,心裏默念110。大猩猩是外國人,有法國人的血統……賀奶奶的女兒黃阿姨,也在法國。法國是一個充滿浪漫的地方……
絳香正在院子裏晾單子,一位身穿名貴皮草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她注意地看了看絳香手中的白布單子,問她:“這都是你洗的嗎?”
絳香摩挲著紅腫的手指說:“是。”
女人說:“沒洗衣機嗎?”
絳香說:“有。可是拉的屎尿吐的膽汁洗不幹淨,還得用手搓。”
“那豈不太辛苦?”女人說。
絳香回答:“幹的就是這個活兒,就得幹好。”
女人聽了就點點頭,走進了範院長的辦公室。護工湯小希正好抱著一包穢物出來,警覺地朝女人的背影努努嘴,問:“幹什麽的?”
絳香說:“你都不知道,我剛來哪裏會知道?許是檢查衛生的吧?我看她對單子幹淨不幹淨挺在意的。”
湯小希搖頭道:“不像。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絳香說:“許是微服私訪的領導也說不定。”
湯小希說:“美的你!隻有要害的事情才會有人微服私訪,比如冤案殺人什麽的。一個專門照顧快死的人的地方,有什麽可私訪?晚上來或許能訪到鬼。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想住進來。”
絳香半信半疑說:“不能吧?我看她身體挺好的,離那一天還遠呢!”
湯小希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開竅?當然不是她來住院了,定是她家的什麽人。也許是媽,也許是婆婆。對,婆婆的可能性大,她伺候煩了,所以就送咱們這兒來了。”
絳香說:“你在臨終養老院裏真是屈了才,應該當包公。”
兩人正說著,那個華貴的女人和範院長走了出來。湯小希怕院長看到她上班時間閑聊,一溜煙奔汙物桶去了。
“您這兒就這麽大點地方?”華貴女人問。
“對,床位有限。很多人想進來,沒那麽大力量照顧。所有的護工我都要管吃管住。”範院長用手一指絳香。那女人光鮮得像隻洗淨的蓮藕,白胖豐滿,相比之下,形容枯槁的範院長就是殘荷搖搖欲墜的莖稈。
“您是怎麽想起搞這一行的呢?真是高尚的事業。”蓮藕很感興趣。
“談不上高尚,贖罪而已。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都不想深說,隻說這也是為人民服務,第三百六十一行,專門照顧人遠行。其實,往事不堪回首。那時候我還沒退休,一天忙著工作,老父親病了,我也顧不上侍候。我母早亡,是父親一手把我拉扯大的。老父每禮拜一次獨自到醫院看病,掛號排隊的,一折騰就是大半天,連口水都喝不上。看完病回到家,跟死過一回似的。有一天,他從醫院看完病,坐上公共汽車,到終點了,還不下車。售票員過去搖他,說老爺子,車再也不走了,您到地方了!才發現我老父親已經過世。我不孝啊,我要是陪著他老人家,他沒準現在還在城牆根底下曬太陽呢!可惜人死不能複生,我隻好把這份孝心放到別人的父母身上,多少彌補一點缺憾。我也不打算做大,沒有那個精力財力,隻求自己心安。”範院長說完長吐一口氣,悠悠直上青天。
蓮藕說:“彼此啊。我也正像當年的你,麵臨同樣困境。我在國外定居,不可能再回中國了。也是寡母拉扯成人,現在風燭殘年,我要接她到國外養老,可她說什麽也不幹,一定要死在故國,說不然變成了鬼魂還得漂洋過海才能回家。我曾給她雇了兩個傭人,一個照顧她的起居,一個是護士,負責她的醫療。可是她又嫌那兩個人沒事的時候盡聊天,打擾了她的清靜。她希望照顧她的人能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人又不是機器,哪能如此隨心所欲?後來,她提出要到臨終養老院來,但有一個要求,要得是平房,人不能太多,當然也不能太少。要有一定規模,幹淨,綠化得好……總之,我把城裏的這類場所都跑遍了,隻有你們這裏最合適……”
蓮藕麵帶愁容說得很懇切,絳香以為範院長會很高興,不想範院長淡淡地說:“謝謝誇獎。隻是我們床位是滿的,很多人都在等。”
蓮藕著急:“我馬上就要走了,要是不把老母親安頓好,我在飛機上就會開始做噩夢。”
範院長說:“我愛莫能助。”
蓮藕懇求:“您可以再想想辦法。”
“無法可想。”範院長很幹脆地回絕了。“我不能讓那些老人提前死掉。”
“那我最快什麽時候才能讓母親住進來?”蓮藕仍不死心。
“不知道。你應該了解,死亡這件事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報錯,我們也隻有原諒。我能告訴您的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耐心地等待。你已經等了很久了,再多一點時間,應該也有這份耐心,恕我失陪。”範院長說完就返回辦公室,留下蓮藕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發呆。
蓮藕半天才緩過神來。在這樣的地方,聽這樣的話,的確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複正常思維。
她一抬頭,看到一直站在旁邊的絳香,問:“你是這裏的護工嗎?”
絳香說:“是。”
蓮藕說:“我媽媽說過,看一個女人賢惠不賢惠,能幹不能幹,就看她洗的衣服是不是潔淨。我看到你洗的單子很幹淨。這很好。”這個女人的聲音裏有一種很溫和又很居高臨下的東西,讓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
“我姓黃,你就叫我黃阿姨好了。我可能比你的媽媽還要年長。”蓮藕這樣說。
絳香心裏一陣痛,因為她提到了媽媽。絳香很快讓自己集中精神,黃阿姨說的話出人意料:“我想讓你到我家去幹活。剛才的話你已經聽到了,就是陪著我媽,等到這個臨終養老院有了床位,你就和我媽一起回來。願意嗎?”
絳香不知道說什麽好:“這個……院長……”
黃阿姨說:“先不要管院長,隻說你自己願不願意?我付你的工錢和這裏一樣多。隻要你願意了,剩下的事我來辦。”
絳香如在這裏待下去,馬上就會變成湯小希第二,她就說願意。黃阿姨很快就和院長談妥了,本來也沒有更多的手續,來去自由。絳香和湯小希告別。湯小希說:“你撿了一個油水大大的肥差。”
絳香不解,說:“油水在哪兒?”
湯小希說:“那個女人是個有錢人,出手大方。一個老人,能吃多少用多少呢?但家裏人不能不買。東西不是錢,是不能儲存的,所以她就隻好讓你吃,容你用,你不就搖身一變,過上了貴族的日子嗎!你沒看我這些天雖說天天加班,但臉色越來越滋潤?就是把病人的水果和牛奶都吃了。你記住,幹我們這行的,不怕病人垂危,就怕病人能吃能喝,那就沒咱們什麽油水了。”說著,把一個半尺長的香蕉遞給絳香,說:“吃吧吃吧,進口的,菲律賓的。我給你送行。”
絳香說:“不吃。謝謝你。”
湯小希說:“是心裏悲痛舍不得我吧?吃吧,化悲痛為飯量。”
絳香說:“也不是。”
湯小希說:“我早就看出你這個人不仗義了。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
絳香說:“反正咱們很快就要見麵的,過幾天床位騰出來我就和老太太一道回來。”
湯小希說:“那你為什麽不吃呢?”
絳香回答:“在這樣的醫院裏,我吃不下東西。”
湯小希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金枝玉葉啊?這裏的東西不髒,髒的是你的思想。香蕉有皮,裏麵又甜又軟。你不吃,你就是王八蛋。”
絳香接過了香蕉,但她還是不能理直氣壯地吃原本屬於病人的東西,就把臉轉向另一麵,麵對著牆壁,慢慢嚼著火箭一樣巨大但索然無味的香蕉,看著不知何年拍死一隻蚊子留下的遺跡。
絳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範院長再見,同黃阿姨到她家去。
黃阿姨乘車領著絳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後進入一座高大的公寓。樓門緊閉,正當絳香搞不清這樓裏的人如何進出的時候,黃阿姨在一盤像電話號碼樣的機器上按了一串數字,大門霍然而開,絳香覺得好像進入了一個巨大的保險箱。黃阿姨領著絳香上到了九樓,這是本座樓房中的最高一層了。進得門來,複式結構,便又是一番天地,樓上樓下。
一位老奶奶聽到鑰匙響,走了過來。
“你好。你回來了。”老奶奶用虛弱的聲音說。屋裏並不冷,但她穿著厚厚的毛衣,圍著圍脖,她的話經過毛絨的吸附和過濾,細如遊絲。絳香有點奇怪,自己家的人,還說什麽“你好”。
“你好。”黃阿姨回答。簡簡單單的一問一答,就讓絳香感到這家人的不同尋常。
“我到臨終養老院為你把情況都問明了,是個四合院。”黃阿姨說。
“對。我討厭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語氣微弱但是堅定。
“臨終關懷養老院的床位很緊,我為你找了一個護工過來,叫柴絳香。先互相熟悉一下情況,過一段時間那邊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過去了。”黃阿姨說,簡明扼要。
“好,這樣處理很好。我和絳香會盡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來。現在,你可以放心回法國了。”老奶奶說。
賀頓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這哪像是一家人啊,簡直像兩個列車員在交接工作。蓮藕般的黃阿姨,就是這個舊綾羅一樣的老奶奶培養出來的?單聽她講話的利落勁兒,絕想不到她發白齒搖不堪一擊。
哦,110!在特殊的情況下,事關生命安全——心理師所有的保密原則,都讓位於生命第一的黃金法則。賀頓現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隻有報警。
然而,真的再無挽回的餘地了嗎?
李芝明準時出現。
上一次結束時,賀頓將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細致地包紮起來,讓她先回家休息,以後再來。至於追悼會,賀頓的意見是暫緩召開。當然,大主意要李芝明自己拿。
李芝明的狀態基本上還是失魂落魄。她說,記憶分崩離析。
她坐上汽車,以為會趕往醫院,她所在的醫院是全市最好的醫院,不想車輪卻往鄉下飛馳。到了現場她才知道,所謂搶救雲雲都是假的,不用搶救了,人已經支離破碎。市委書記守在現場倒是真的,因為人翻下了幾十米深的山澗,動員大批人力搜尋遺體遺物。明晃晃的車燈把寂靜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晝。
大約晚上十點,烏海突然說要回城裏,因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機開車,那天說好了住下,司機就喝了酒,無法駕車。烏海駕駛技術很好,也沒喝酒,就說自己開車回去。他是當場的最高領導,誰也勸阻不了,雞場給了幾隻新宰殺的小公雞,送他上路。大約夜裏十一點的時候,雞場有一輛拉貨的車返回,路過最險峻的路段,看到懸崖下冒煙,心生疑竇。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車,沒有下去看。到了雞場之後,司機把這話講給別人聽。一般人聽了隻當說笑,烏海的秘書非常警覺,要求無論如何到現場看一看,雞場就出車拉他到了懸崖邊。隻看了一眼,他就確定是烏海的車出事了。馬上給市委書記打電話,通知我的時候,人們已經忙活了很久。
看著親人的屍骸一塊塊被從草叢中尋找撿拾出來,感覺詭異極了。人們要把我架走,我像釘子一樣紮在地上,就是不動。不是悲傷,隻是空白。悲傷要到很久之後才出現,在巨大的打擊麵前,悲傷像銀杏樹,長得很慢。駭然讓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雖然撿到的衣服是烏海的,撿到的鞋子也是烏海的,我還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這些殘片,就是我那風華正茂的丈夫。市委書記讓人把我抬離現場,說這太殘酷了,再看下去,人會瘋的。我說,我不走。誰要是硬讓我走,我就從這山澗跳下去。你不讓我看,我才會瘋。大家看我魚死網破的樣子,也就不勸了,隻是讓兩個人不離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個想法,這個死了的人其實不是我丈夫,而是另外一個很像他的人而已。這個世界上,開著同樣牌子的車,穿著同樣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這樣想著,就掏出了手機。旁邊的人說您幹什麽?我說,我要打一個電話。他們說,通知烏副市長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再說。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說,我不是打給他們的。兩個人還要問,我示意他們不要說話。
我按了最常用的那個鍵。突然之間,在死一樣寂靜的山林裏,就響起了悠揚的手機鈴聲。這是烏海的手機。真奇怪,那麽猛烈的碰撞,這個手機被甩出去了幾十米,又在風雨中翻滾,居然就毫發未損,聲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響。人們循著聲音,在一叢濕淋淋的刺棵子中間,找到了烏海的手機,我剛要伸手,人們把它交到了市委書記手上。
書記說,剛才已經找到了一個手機,怎麽又出來了一個?
我說,這是我家聯係用的專門手機,號碼他從未告訴過別人。
書記說,既然是這樣,就和工作無關,把手機交給李大夫吧。
我摸著冰滑的手機,那鈴聲還在無休無止地響著,直到這一刻,我才紮紮實實地感覺到,烏海死了。這堆殘骸再不可能是別人,千真萬確就是烏海。我一下子就暈了過去,要不是周邊兩個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我就淩空而下紮進了山澗。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我手裏緊緊握著烏海的手機,手指僵硬如鐵。我依舊閉著眼睛,我希望自己就這樣一直昏迷著,直到死去,再不醒來。我沒有能力麵對山崩地裂的變故。
我住在專門的病房,是個套間。屋外的護士不知道我已經醒了,還在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一個說,真夠可憐的了。年紀輕輕的,孩子剛上中學。另外一個說,也怪她。第一個說,怪她什麽?第二個說,下雨,天又那麽晚了,她非要他趕回家,說是有急事。有什麽急事啊,看,這不要了命了……
她們說的話,一字一句印在我腦子裏。如果不是她們的議論,我還真忘了這個細節。我沒有要求烏海回家,我勸他住下,一定要小心。那麽,是出了什麽事令烏海一定要在暴風雨中匆匆上路呢?也許,是他父母那邊有急事?
正這樣想著,我聽到屋外烏海父母的聲音。
讓我們進去看看媳婦吧。不能已經沒了一個又再沒一個啊。老人家淒惶的聲音。
不行。她現在非常脆弱,怕受刺激。您老要是真心疼兒媳婦,就讓她多緩緩,醫生說沒有太大的危險,隻是要避免一切激動,靜養恢複。兩個護士幾乎異口同聲地解釋。
我婆婆說,天災人禍啊。我們來看媳婦,也要問問她,下那麽大的雨,她為什麽一定要他往回趕呢?釀成這麽大的禍,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他們走了,我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清醒。看來,也不是公公婆婆那邊出了什麽事。那麽,到底是什麽緣故讓烏海在黑漆漆的雨夜匆忙上路?
我不知道。
可是我必須知道。我躺在床上,把手機打開,看到最後一個來電時間停留在二十二點三十七分。如果按照當時搜尋殘骸的人們估算,烏海的車就是在這個時刻傾覆的。
這是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電話號碼。
這部手機是我和烏海為家事聯係的專用電話,他從未把號碼告訴過外人,這個來電者不是我們家族的人。我又查看了烏海的手機,這個號碼在二十二點差一分的時候,也給烏海來過電話。算起來,就是在烏海決定冒雨回城之前。也就是說,很可能就是烏海收到這個電話,才做出了回城的決定。
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電話。隻是,這是誰呢?
我要搞清楚。在病房裏,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看顧,或者說是照料,我不可能在這裏調查。我按響了床頭的呼叫燈。
護士欣喜地走進來,說,您終於醒了。
我虛弱地說,好多了。謝謝你們。
護士說,多少人為您擔心呢。
我說,我想自己到花園裏轉轉。
護士說,這我們可做不了主。
我說,你們請示一下醫生,就說我想到外麵散散心。
護士一溜兒小跑叫來醫生,醫生做了一番檢查,說我的生命指征都還好,同意了我的請求。我一個人到了小花園,正是開晚飯的時間,花園裏很安靜。我撥響了那個號碼。
很久很久,都沒有人接,但電話是通暢的。在我的耐心幾乎用完的時候,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過來:這才幾點啊,就打電話來,還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點。我說,你是誰呀?
對方伶牙俐齒地說,你給我打電話,你憑什麽問我是誰啊?我要問你是誰啊?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基本上明白烏海是接到了一個打錯了的電話。我體乏手抖,不想和她囉嗦下去了,剛要掛斷電話,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說,哦,我知道你的是誰的電話了。他怎麽啦?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
這番話,說得我一頭霧水。這是一個什麽女人,為什麽和烏海這樣熟絡?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想到這裏,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穩住這個女人。我對她說,我是烏副市長的好朋友,是他絕對信得過的人。受烏副市長之托,我有要事需盡快告訴你,請你約定一個時間地點見麵。
我知道烏海之死的消息還沒有通報公眾,因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安部門還在調查中,一般人並不知實情。
那邊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個小時之後在茶樓見麵。
我怎麽才能認出你來?我問。
他沒告訴你嗎?女子有些納悶地說。
我心如刀割,說,沒有告訴。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說,我穿一雙紅襪子。
我回到病房,對護士說,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護士為難地說,這可不行。
我說,我一定要去。因為這事我父母還不知道,我要想想怎麽親口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是從別人嘴裏知道了這事,也許會出人命的。我的情況已經恢複了,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如果你們不讓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這裏來。而且,我還是會走。
兩個護士隻好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應下來。緊趕慢趕到了茶樓,我先定了一個靠窗的小茶室,狹小到隻能坐下兩個人。然後到大門口去等。
一個穿紅襪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誰?她和烏海是什麽關係?好奇像一道金邊鑲在了悲痛的四周,讓悲痛更加醒目。
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走了進來,她們穿著白襪子肉色襪子,還有穿黑襪子和沒穿襪子的,但是沒有一個女人穿紅襪子。我等得有些絕望,這不會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吧?憤怒地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一個女人夾帶著悅耳的手機鈴聲走了進來,她的襪子上嵌著兩道紅邊。看到我,她走了過來,伸出手說:“讓你久等了。”
賀頓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在我們沒有討論完之前,請你不要采取任何不可挽回的措施。”
李芝明說:“什麽叫不可挽回?”
賀頓說:“就是你以後也許會後悔的舉措。想要破壞不必著急,破壞永遠來得及。”
喬玉華有點佝僂,病痛的折磨讓她不能挺直腰杆。領導的威嚴和行將就木人的智慧,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令人仰視。賀頓對自己說,不要退縮。如果你退縮了,你就幫不了她。
“我很想知道,為什麽是一百零一個洋娃娃?而不是一百零二個或是九十九個?”頓問。
“這不是問題。洋娃娃是一個又一個買來的。買的時候很隨意,喜歡就買。買得多了,就數一數。數完了也記不住,有的時候多一個有的時候少一個。並不是特意湊的數。”喬玉華胸有成竹地回答。她稍稍拱起的背部,仿佛一隻棲息的蠍子,靜靜地舉著尾巴,微笑著蹲踞在路旁,等待著賀頓經過。
“這是一個問題。”賀頓寸步不讓。
“你說是問題就是問題啦?我不服氣。我到你這裏來,不是為了生氣,是為了討個主意。你如果沒有主意就算了,犯不上故意找出個話題來說三道四。”喬玉華反駁。
老年人都是固執的。但心理師認準了的道理,會更固執。賀頓說:“一百零一個,這是個非常有意義的數字。在這後麵,一定隱藏著什麽。”
“沒有。沒有隱藏。我就要死了,一個快死了的人,沒有任何隱藏。”
“您不要把話說得那麽絕。這樣,就封閉了一切可能性,我們就很難找到出口。想一想吧。我覺得一定有一扇門藏在一百零一這個數字後麵,找到了它,我們就可能有了出路。”賀頓熱切地說。她對老年人,特別是瀕死的老年人,總是懷有深切的眷戀。
姨媽病了,托人帶信來,說臨死前想見媽媽一麵。貧窮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會讓親情要麽變得很淡,要麽變得很濃。媽媽和姨媽家分屬不同種類。當絳香家非常貧困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姨媽在哪棵樹下乘涼,現在媽媽有了一個能充當長期飯票的男人,姨媽也就重新浮出水麵。媽媽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手足的呼喚總是令人難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死亡有大於一切的魔法,可以化幹戈為玉帛。媽媽以最大熱忱準備探親的用度,直到最後一刻才想到絳香怎麽辦。
“你到村頭的李婆婆家住幾天。”媽媽說。
“幾天呢?”絳香問。
“不知道。”媽媽說。
“姨媽會不讓你回來嗎?”絳香問。
“不會。”媽媽回答。
“那你怎麽不知道自己幾天才能回來呢?”絳香不解。
“因為不知道你姨媽的病是好是壞。”媽媽回答。
“好了會怎樣呢?”
“好了媽媽就很快回來了。”
“壞了會怎樣呢?”
“壞了媽媽也會很快回來。”
“幾時能好呢?”絳香問。
“不知道。”
“幾時會壞呢?”絳香再問。
“不知道。”媽媽再回答。
於是絳香不再問了。她很傷心,因為她知道媽媽此刻隻想著姨媽。那個她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女人。絳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在這個村子裏,隻有李婆婆不嫌棄她們娘倆。
絳香在媽媽走的頭一天,到了李婆婆家。第二天早上,絳香在送媽媽的路上,說,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媽媽大驚,說為什麽?絳香說,李婆婆的腿是爛的,骨頭碴子都變成黑的了。媽媽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腿爛了是老毛病,不傳染,你放心住好了。絳香還想說,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沒說。她是個乖巧的女孩,知道這樣說了,媽媽就會不放心。她沒有什麽送給媽媽的禮物,就送一個放心讓媽媽帶著上路吧。
媽媽走了,帶了鹵好的豬心豬肺豬腸子豬肚子,這都是媽媽這些天不讓絳香吃,攢下的。長途汽車等了很久才來,媽媽上車的時候,對絳香說,聽話……媽媽含糊其辭,沒有說清是聽她的話,還是聽李婆婆的話,還是聽“長期飯票”的話。總之,絳香決定誰的話也不聽,隻聽自己的話。
放學之後,絳香到了李婆婆家,對半聾的老人說,我今天晚上不來了。李婆婆說,哦哦,你媽媽今天沒走成啊?絳香就學她的聲調,說哦哦。李婆婆就不再問了,專心敲打著她發黑的腿杆子。
蘇三先生戴著鴨舌帽和碩大的遮陽墨鏡來了。當時陰天。
寒暄之後,賀頓問道:“真的是血嗎?手心和額頭?”
蘇三說:“不是血。可是在我心裏,它和血是一樣的。甚至比血還可怕。”
賀頓說:“請繼續說下去。”
蘇三說:“和外國人的談判也就罷了,原則是事先製定好的,和談判人員的臨場發揮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響就太大了。我沒有辦法清楚地闡釋自己的觀點,以至於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意見得不到支持,當然也就形不成決議,得不到實施,給工作造成了巨大損失。”
賀頓回應:“你很想改變這種狀態,很大的成分是為了工作著想?”
蘇三說:“基本如此。不過,我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高尚。”
賀頓說:“蘇三先生還有什麽更隱秘的動機?”
蘇三說:“你不會笑我吧?”
賀頓說:“我哪裏會笑話您?對於說實話的人,我會敬佩。”
蘇三說:“好,那我就告訴你。我想當官。這種發言恐懼症,嚴重地影響了我的升遷。”
賀頓說:“你非常在意升遷這件事嗎?”
蘇三非常鄭重地說:“是的,非常在意。這也就是我為什麽一定要來找心理醫生的原因。如果你對別人說自己很想當官,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你,如果你說自己想去偷東西,反倒沒有那麽多人驚訝。連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我們家有很多錢。她說我們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麽都不幹,也可以過非常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不想這樣平庸地活著,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古代酋長的兒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權力,在危機的時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於水火之中。說得更大一點,為世界貢獻更多的力量,為更多的人謀福利。做一個政治家,這就是我的理想,你會笑話我嗎?”
“不不,我不會笑話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這種勇氣和獻身精神。你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為了人生的目標和理想。”賀頓趕忙回應。這並不完全是一個技術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實想法。在這間心理室裏,很多人談出他們的苦惱,謀求改變。像這樣為了眾人之事,思謀改變自己的畢竟是少數。
“謝謝你這樣理解我。”蘇三寬慰地舒展了一下眉頭,緊接著眉宇又絞在一起,說:“口才限製了我。在現代,一個政治家沒有好的口才,就像一個女子沒有好的身材要當模特一樣,這是萬萬不可能的。為了口才,我非常苦惱,這是一種智慧和才能上的殘疾。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助我?”蘇三求賢若渴。
賀頓說:“恕我直言,我覺得您談的很可能是一個偽問題。”
蘇三先生大惑:“此話怎講?”
賀頓說:“在我和您談話這麽久的時間裏,我沒有發覺您的口才有任何問題。”
蘇三先生不滿地說:“我不是已經跟你講過了嗎,和一個人談話,或者是人比較少的場合,我沒有問題。”
賀頓說:“對啊,您剛才說這是一個智慧和才能上的殘疾,我們知道,如果是一個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個人行走,還是當著幾個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他的腿都會一瘸一拐,是這樣的吧?”
“是。”蘇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說的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殘疾的判斷。如果您想改變這個局麵,首先要在這個層麵有所改變。”賀頓說。
蘇三先生回答:“您以為我不願意改變這個認識嗎?非也!我對自己說過一千遍一萬遍了,包括那種運動員上場時常常給自己鼓勁的話,比如,就當別人都是白癡,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試過了,可是有什麽用呢?我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我連這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我還算什麽政治家?我越是對自己說不要緊張,我就越緊張。而且,到那時候,非但心髒不爭氣,跳得亂七八糟,好像變成了無數顆小炸彈,潛伏在我的眼珠後麵,耳朵裏麵,手指尖上,連腳心的湧泉穴都能感覺到心髒的狂跳。如果說,心髒難受還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著搗亂,好像馬上就要爆炸,所有的水都會流出來。你知道,這是非常恐怖的預感,如果我在那種森嚴壁壘的場合尿了褲子,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所以,不管當時正在進行著何種重要的交涉,我必須要起身到衛生間去。絕大多數時候,我隻能排出幾滴液體,連一隻螞蟻都不能淹沒。對此,我非常痛苦,但是無能為力。我去看過醫生,以為是前列腺的毛病。當醫生做了一係列的檢查,告訴我前列腺非常正常的時候,我失望極了。我希望是前列腺的毛病,那樣我還有救,很可惜,不是。現在,誰來救我呢?”
蘇三先生絕望已極,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現了點點水汽,賀頓明白他的確非常傷心。
賀頓說:“不要著急,我們一起努力吧。我現在想知道的是,您這種發言恐怖,有多久了呢?”
“總有幾十年了吧。”蘇三先生回答。
“具體是從什麽時間開始的?”賀頓刨根問底。
蘇三說:“那可記不清了。從前的事,就不要翻舊賬了,它們不重要。我要解決的是眼前。”
賀頓說:“不錯,我們要解決的是眼前。可所有的眼前都是從早年那裏遺傳來的。我們的記憶從來不會真正忘記什麽東西,它們隻是儲存在那裏。”
蘇三半信半疑說:“有那麽嚴重?”
賀頓說:“比你設想的還要嚴重。”
蘇三說:“我知道很多心理師就是刨根問底,好像不把你的祖宗從墳裏揪出來就沒法解決問題。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父母和睦生活幸福,我自小上學上班一路順風順水。如果你還有其他的法子就請一試,如果沒有新的招數,我勸你不要浪費時間了。”
賀頓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油鹽不進的來訪者。有的人雖然怒火衝天也不配合,但那是因為他們本身積重難返,並不是成心同心理師針鋒相對。蘇三先生真具有政治家的素質,喜好掌控全局。賀頓必須把他從這種狀態裏拔出來,回到谘詢者的本分上。
賀頓說:“您似乎看過不少心理學的書籍?”
蘇三說:“不敢說不少,一些吧。”
賀頓說:“有這樣一個觀點不知道您看過沒有?”
蘇三說:“請講。”
賀頓說:“那就是——即使在那些被精心照料的孩子那裏,精神創傷也是不可避免的。”
蘇三說:“我不知道。這是誰說的?”
賀頓說:“這是弗洛伊德說的。”
蘇三說:“他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理。”
賀頓說:“是不是真理,並不是最重要的。我想您到我這裏來,掏了那麽多的錢,就算你對金錢不在乎,但你還花了那麽多時間。對於一個願意擔當治理眾人之事的政治家來說,浪費時間就是謀殺事業。”
這席話讓蘇三頻頻點頭。賀頓繼續說:“所以,讓自己的口才發揮得更好,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為了這個目標,咱們要共同努力。”
蘇三說:“你的意思是咱們要死馬當活馬醫,試一試?”
賀頓說:“我不覺得您是死馬。您既然來求助於我,我現在想到的方略,就是想知道您出現發言恐怖的最早年代是什麽時候?”
蘇三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後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當時,我並沒有出現明確的症狀,隻是以後越來越嚴重。”
賀頓寧靜地追問:“能夠詳細地講一講嗎?”
“可以。”蘇三舔舔嘴唇,突如其來的焦渴,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賀頓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現象,心中大喜,覺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嗎?”蘇三問。
“不可以。”賀頓斷然拒絕。
“你們這裏怎麽像納粹集中營,連水都不供應?”蘇三大不滿。
“這是為了你的利益。你現在感到口渴,這並不是你身體裏麵缺水了,是你感到馬上要說出口的話,讓你緊張,口幹舌燥,難以啟齒。如果你喝了水,這種緊張被衝淡了,就像臨陣脫逃。”賀頓細說分明。
“不喝就不喝吧。”蘇三先生隻好放棄喝水的渴望,繼續進入那潛藏至深的記憶。
第十二章 往事被言語的荊棘勾連而起
往事被言語的荊棘勾連而起,靈魂被刺得出血
漫漫長夜,最宜回憶。不想回憶也不成,舊煩新亂,糾結成團。
日子像水母一樣平滑遊動,表麵波瀾不興。這一期心靈七巧板談的話題是“高空擲物”。第一眼看到這題目,賀頓真想爬上高空,親手擲一個物送給出題目的人。這個物不是別的,就是一個響亮的嘴巴。這算什麽題目?這難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還用得著討論嗎?但當錢開逸問她:“小賀,你對這個題目感想如何?”臉上帶著明顯的欲受誇讚的神情時,賀頓王顧左右而言他:“對於心理學家來說,無話不成題。”
賀頓當然還算不上什麽心理學家,但錢開逸對她必定要有一個稱呼。如果不告訴錢開逸如何稱呼她,錢開逸就會倚老賣老地稱她“小賀”,這當然不可以。很多男人都愛稱呼女子“小某某”,甚至當那個女子已經垂垂老矣不成樣子還執拗地不改口,而很多女人也佯裝糊塗地保持這種口頭上的青春。賀頓雖然很年輕,但她不願被人稱做“小某”,她需要一個正式的名分。麵對錢開逸的時候,常常有意無意地提到“心理學家”這個詞,對於自己的身份,她要不斷強化刺激,否則,依她的年紀和長相,是很難在這個滄海橫流英雄輩出的地方引起重視。客座主持多得很,心理學家就不同了。心理學家是稀缺資源。麵對心理學家,即使不噤若寒蟬也要肅然起敬。
錢開逸說:“這個題目是我起的,怎麽樣,很有意思吧。我樓上就有一位這樣的老兄,天天把煙屁股爛茶葉末從樓上往下扔,還以為自己是敦煌的飛天呢。”
賀頓不置可否,心理學家的麵孔通常都侯門深似海。內心卻在臧否:不過是借職務之便報私仇罷了,這在心理學上有個專用名詞,叫做“放大”。
不管是放大也好縮小也好,反正賀頓沒有挑肥揀瘦的資本,隻有粗糧細做的努力。
想象中鬥轉星移氣象萬千的播音,在操作上的程式非常固定。每次進入直播大樓,把通行卡在識別儀器上輕輕掃過的瞬間,依然引起賀頓強烈的興奮感。可惜,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和她分享快樂的人太少了。人們常常因為沒有人來分擔自己的哀傷和痛苦而感歎孤單,其實沒有人能和你分享快樂更是遺憾之事。當然,她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一般的人都看不出她的孤獨,她把自己深刻地隱藏在都市的深水之中,如同一枚漆黑的鯰魚。她的聲音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記住,如同漂浮在水之上的妖嬈綠色水華,在漣漪中動蕩。
今天的題目就是那個無事生非的“高空擲物”。
秋末冬初的日子,直播間的落地大玻璃窗,透著衰弱的陽光。這種房子看起來漂亮,其實並不實惠。三伏天外麵熱裏麵更熱,深秋早春外麵尚不算寒冷,屋裏已讓人寒意凜凜。賀頓的直播頻率是三天一次,上次還是秋光明媚的日子,帶上耳機,耳蝸裏還有些許的汗濕,不想今日風雲驟變,甚是蕭索。錢開逸倒是深諳此地秉性,未雨綢繆,身穿藏藍色的薄毛衣,下麵是一條加厚牛仔褲,既瀟灑又暖和。相比之下,賀頓就有些不合時宜。一身米色的衣裙透著單薄,外麵裹著一條白色披肩,鏤空的縫隙根本就擋不住來自蒙古高原凜冽的冷空氣。
賀頓照例和裘南娟打招呼,裘南娟依舊是愛答不理的樣子。賀頓也不計較,比這更讓人下不來台的事,她經曆的多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錢開逸不滿裘南娟的傲慢,就從紙袋子裏拿出一件毛衣,對賀頓說:“突然變天了,我怕你冷,給你帶了禦寒的衣物。”
裘南娟說:“無微不至啊。”
錢開逸說:“我這是為了工作著想。要是賀頓凍得哆嗦起來,聲音就會受影響。”
裘南娟說:“人家又不是地震災民,用得著你救濟啊。”
賀頓什麽也沒說,雙手接過了毛衣。進到直播間裏,溫度高了一點,賀頓的心稍安。要不還真像錢開逸所說,也許會把顫音帶出來。
開始音樂響起來了。廣告首先播出,這是一則關於人工流產無痛可視的廣告,一個女聲把流產的過程說得天花亂墜,略帶興奮的嬌柔語調簡直讓沒有流過產的人自慚形穢。剛開始聽到這段序曲的時候,賀頓大惑不解,問錢開逸:“流產和心理七巧板好像有點不搭界。”
事無巨細都問錢開逸。賀頓是客座嘉賓,錢開逸和她單線聯係,有點類似於地下黨的結構。從理論上賀頓知道還有齊台長等一係列領導高高在上,但平常日子碰不到,約等於沒有。當然,她每次還可以看到裘南娟,但裘南娟拒人千裏的矜持,讓賀頓知趣退避。
錢開逸說:“性欲和心理有極大的關係。比如力比多和弗洛伊德,不都是從這裏切入。”
賀頓覺得自己燈下黑,恍然道:“原來你是這樣九九歸一。”
輪到錢開逸不好意思了,說:“原來心理學家也可以被騙。哪裏是因為性,說到底是為了錢,誰給的錢多誰就占據黃金時間。咱們這欄節目主要是為了給有車的白領一族聽,你想想,正當年的姑娘小夥們,談戀愛出了事不就得求助醫院嗎,所以這個廣告特別火……”
話正說到這裏不得不戛然而止,流產廣告完了,馬上要進入正式話題。錢開逸作出滿麵笑容,珠圓玉潤地說:“聽眾朋友們,大家好!心靈七巧板又同大家見麵了。現在坐在直播間的是開逸和賀頓。賀頓,請向大家問個好!”說罷,一個眼色丟給賀頓,按照慣例,賀頓這時要默契地接上去,亦步亦趨地說:“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賀頓。”
每當賀頓這樣說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隻人雲亦雲的美洲大鸚鵡。今天,她要獨辟蹊徑。於是,她不看錢開逸,怕看到錢開逸的驚訝,自己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賀頓說:“聽眾朋友們,賀頓向你們問好!直播間有一扇明亮的窗,透過窗,我可以看到樹葉已經從翠綠變成薑黃,因為直播間的密閉性能極好,我聽不到風聲,但從一片片樹葉飄然落下的姿態,我知道有風從樹梢掠過。秋風起了,秋風很涼,朋友們,你可穿好了禦寒的外衣,你可知道你的父老鄉親在家鄉惦記著你?我今天特別高興,也很希望和聽眾朋友們分享我的快樂……”
賀頓說得興起,突然一轉頭看到錢開逸咬牙切齒地做著鬼臉,右手食指杵著左手掌心,上躥下跳地做著籃球教練暫停的手勢,才發覺自己說得遠了,趕緊閘住。
賀頓平時是很循規蹈矩的,今天這番劍走偏鋒,是因為她太不喜歡“高空擲物”了,所以信馬由韁。
錢開逸不知內裏,但他負有掌握整個談話方向的責任,立刻把話題重新定位於“高空擲物”。
“朋友們,什麽是高空擲物呢?其實說得通俗點,就是住在高層建築上的人,隨手把自己的東西往樓下扔。當然了,這往樓下扔的東西,基本就不會是什麽好東西,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垃圾。我們這裏有一份統計材料,高空擲物正成為新的城市殺手。據統計,擲物的種類很是繁多,既有煙灰、蟑螂、毛發、廢報紙等等所謂的輕型物質,也有花盆、衣架,甚至磚頭、被褥等重型物品。大家可以想一想,你好好地在樓下走著,突然從天而降一個東西,刷地落在你的眼前,一看,原來是一隻死耗子,你該作何感想呢?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聽眾,可以撥打我們的熱線電話,號碼是********;也可以給我們發短信參與話題,移動用戶請發送到********,小靈通用戶請發送到********。”
錢開逸剛剛報完號碼,液晶屏幕上就有信息出現。錢開逸很高興,當你振臂高呼應者雲集的時候,人們通常像起義首領般自豪。錢開逸愉快的結果就是放鬆了警惕,順嘴把這件事說了出去。“好,現在已經有熱心聽眾發來了短信,讓我們看看他說了點什麽?”
其實快速地在第一時間就把話說滿,是危險的。錢開逸馬上就吃到了這苦澀的果子,短信上寫著:“男主持人你閉嘴吧,讓剛才那個女的繼續說,老子聽著她的聲音很入耳。她說自己有高興事,到底是什麽事,讓老子也知道知道。該不是想男人了吧?”
滿嘴的汙言穢語,當然是不能念出來的。有些人,就像人有露陰癖一樣,他們的樂趣也建築在噴糞上麵。可錢開逸已經把話說出去了,無法改口,隨機應變道:“賀頓,這個短信是針對你的。”
賀頓的角度看不到屏幕,不知道來者不善,笑眯眯地說:“針對我的這些話,是什麽呢?”
錢開逸說:“這位聽眾說很喜歡你的聲音,對你剛才說的事,很感興趣,問你為什麽這樣高興。”
危機在無形中化解,錢開逸鬆了一口氣。賀頓懂得主仆有別,從不搶著看聽眾來言,並不知道這一切。她沉浸在自己的興奮當中,回答說:“謝謝這位聽眾的關心,因為我的心理考試通過了,成績優良。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不久我就可以拿到證書,成為一名有資格開業的心理師了。”
賀頓的高興是有充分理由。這次考試很難,據姬銘驄的研究生說,有幾道題連他們都沒有見過,看來老爺子是痛下殺手了。慈眉善目學養很好的沙茵也沒能通過,可見及格率之低。沙茵得知消息後,痛不欲生地說要給自己買一件裘皮大衣才能吃得下晚飯。在這麽嚴峻的形勢下,賀頓卻順利過關,真是天大的喜訊。可惜,她沒有任何好朋友可以通知,隻好在高空擲物之中喜氣洋洋。
主持人的快樂是有傳染性的,一時間,顯示屏上銀光閃爍,大家都紛紛來信表示祝賀。錢開逸看看危機已然解除,該是進入預定話題的時間了,就把麵孔轉向賀頓,說:“您作為心理學家,是怎樣看待高空擲物這件事的呢?在這個動作背後,潛藏著怎樣的心理動機?”
賀頓叫苦不迭。並不是所有的動作後麵都有可以深究的動機,或者說,如果具體到某一個人,也許是有意義的,但若要從中總結出規律性的東西,卻並不容易。心理學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科,年輕到在任何一本書裏,都還沒有談到高空擲物的規則。
但是,賀頓卻不能說露,她要扮演先知先覺的角色,況且她今天心情甚佳,談興很濃。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緒,從一己的無邊喜悅中脫身而出。賀頓說:“關於擲物的話題,要從擲物人的出發點說起。開逸,我想問問你,你擲過物嗎?”
錢開逸不知道賀頓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如實招來說:“擲過。不過不是高空,我父母家住在一樓。想高空擲物還沒有那個條件。”
賀頓說:“低空擲過物也行。總之,在擲物的一刹那,你想的是什麽?”
錢開逸說:“還能想什麽?當然是把這個東西扔得越遠越好。”
賀頓說:“那就是讓這件東西消失。”
錢開逸說:“正是。”
賀頓說:“讓一件原本屬於你和你有關的東西消失,這說明你已經不喜歡它了,甚至是厭惡它了。對嗎?”
錢開逸說:“那是一定的。如果喜歡,誰還把它拋棄?”
賀頓說:“你回答得很對,可惜沒有準備獎品,否則你是可以得到嘉獎的。高空擲物的人首先是不喜歡這種東西,然後是期待著它消失,而且是越遠越好,越幹淨越好。這個時候,如果住在高層,就會覺得隨手一拋,讓這樣可惡的東西頓時煙消雲散,是最簡單最經濟實惠的辦法了。所以,從人的心理來說,高空擲物是有它的內在道理的。”
錢開逸急了,心想這樣談下去,豈不背離了要大家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基本出發點!吹胡子瞪眼趕緊示意賀頓掉轉方向。
賀頓剛才也是臨時抱佛腳,說到哪兒算哪兒。看到錢開逸的表情,趕快往回找補:“當然了,所有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但也要照顧場合。比如你是一個鄉下人,當然可以把東西亂丟一氣。農村遍地是垃圾,多一堆少一撮沒多大關係。荒郊野地,吃個瓜把瓜皮一砸,誰也不覺得汙染了環境。過不了多久,瓜變成了糞水,還能肥地。小孩子往地上一蹲就地大小便,也是肥料。城市就不一樣了,高度密集,在地鐵裏放個屁,最少二十個人能聞到……”賀頓平日裏不說這麽多,今天實在是高興,就像喝了酒,管不住自己的嘴。
錢開逸聽著跑題,趕緊往回拽:“咱們還說高空擲物。”
賀頓說:“高空擲物的人,我看多半是農村來的人。因為從小沒有養成好的生活習慣,亂扔慣了。可你隻圖自己方便,在高層住宅裏往下一丟,自己倒是眼不見,心不煩了,可若是有什麽人正好在經過你的樓下,就會遭殃。輕者頭破血流,重者粉身碎骨甚至生命也會受到威脅。所以……”
“所以我們不能高空擲物。關於高空擲物,有些國家還製定了一些法律,比如有一個國家就規定了,若高空擲物,經查證屬實,會讓擲物者服十五天的勞役,以警示眾人。在香港,如果這個人租住的是廉租屋,就會麵臨被收回住房的危險……”
兩個人一唱一和,基本和諧。短信來得也很多,都是控訴自己曾受過高空擲物之害,嚴厲聲討這種惡劣行徑。眼看著直播時間過去了一半,突然裘南娟在大玻璃外麵誇張地搖唇鼓舌,並舉起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有聽眾熱線電話。”
這個牌子是裘南娟的發明。本來隻需導播在外麵示意,直播人員就能夠看到並作出響應,但裘南娟發現一到錢開逸和賀頓主持節目的時候,兩個人談得開心,就會有意無意忽視了導播的作用,結果是她經常做無用功,人家裏麵談的熱火朝天,根本就看不見她的手勢。她特地請示了齊台,製作了一塊牌子,說是為工作著想,力求盡善盡美。
裘南娟好似運動會的領隊小姐,把牌子忽上忽下地晃動。錢開逸不敢怠慢,立刻回應。
“好,聽眾朋友們,今天的問題看來大家都很有話要說,有一位熱心聽眾打來了電話,現在就請導播小姐把聽眾的熱線電話接進來……”錢開逸一邊說一邊進行著儀器的切換,這樣,一個中年男子響亮的聲音穿過玻璃牆進入了直播間。
“主持人好。我是你們的一位熱心聽眾,剛才一直在聽你們的節目。我很喜歡賀頓小姐本次節目的開場白,有特殊的韻味,後麵的討論也很有意思……”這聲音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味道,讓人聽了很感興趣。
不知為什麽,這聲音卻讓賀頓有不祥之感,一種輕微的戰栗滾過皮膚。
錢開逸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沒有絲毫察覺,頗有興趣地問道:“這位朋友,能詳細談談你的感想嗎?”
“可以。我現在把車停在了高速路的緊急避險帶,就是為了可以從容地和你們說幾句話。說真的,我對高空擲物倒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因為我住的是別墅,四合院性質的,沒有什麽高空可供我擲物。”那人略頓了一頓,好像是在等著主持人對他的這番話表態。
賀頓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錢開逸接過話茬:“這麽說先生是一位成功人士了?”
響亮的聲音說:“算不上成功,隻不過先富起來幾天。開逸先生,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你姓錢,對吧?”
“是,我姓錢。”錢開逸摸不著頭腦,這位聽眾為何對自己的姓氏如此感興趣。
響亮的聲音說:“我不姓錢,可是我有錢。我也有閑,所以我可以停下車來聽你們的節目,打這個熱線。不過,錢先生,我有幾句話想和您的女搭檔說說,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錢開逸口頭上這樣說著,不祥預感也撲麵而來。人群當中,有大約十分之一的人,總愛雞蛋裏挑骨頭,唯恐天下不亂,這種人,你一旦發現了,就要盡早掐掉他的熱線,剝奪他的話語權。但是,這一切要做得水到渠成,不顯山不露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傾聽你們的談話,貿然阻擊,就壞了自己名聲。此人雄赳赳氣昂昂有備而來,硬性遏製是不可能的,隻能寄希望導播的協助。比如突然掐掉他的電話,出現忙音,這邊就能很抱歉地說,不好意思,線路出了問題,很遺憾,對話中斷了……我們現在接入新的電話。之後就安全了。假如那個人不屈不撓再打進來,因為都有來電顯示,隻要導播把關不接入就萬事大吉了。
錢開逸向玻璃外的裘南娟示意終止這個電話,裘南娟恰好把頭偏向一邊,好像在看風景,不曾注意到錢開逸的動作。
錢開逸非常著急,但是沒有辦法,誰讓他沒有裘南娟想得那樣周到,寫一麵大牌子呢?
危險的對話還在繼續中。
響亮男聲說:“賀頓小姐,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賀頓看著錢開逸,錢開逸隻好點點頭。賀頓就說:“好啊。您請問。”
響亮男聲說:“你剛才說到高空擲物的人多是農村來的,你有相應的統計資料嗎?”
賀頓一時語塞,吭吭哧哧地回答:“啊,這個……我就是憑印象估計,並沒有確切數字。”
響亮男聲說:“既然是這樣,我就要正告賀頓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黃。你不要看不起農村人。”
“看不起農村人”是頂大帽子。雖說幾乎所有的人都看不起農村人,連農村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如果在公開場合被人指出這一點,畢竟是不光彩的事情。更不要說這不是一般的公開場合,簡直就是超大型聚會。不知道在這一瞬間,有多少人豎起耳朵聽熱鬧。
賀頓回應的第一個策略就是否認。賀頓說:“我並沒有看不起農村人,我隻是一個估計和判斷。當然這個估計和判斷沒有詳盡的數字統計資料支持,這是我的不足。但方法的不足並不一定就引出錯誤的結論。”
那個響亮的聲音不依不饒,說:“我看,賀頓小姐對農民的成見很深,歧視很深。請問,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城裏人嗎?”
錢開逸以為賀頓會很幹脆地說“是”,然後他就會把話接過來,強行回到原來的軌道。不想賀頓方寸大亂,支支吾吾說:“……這難道……和我是哪裏的人……有關係嗎?”她的遲疑通過擴音設備傳遞出去,放大了惶惑。
響亮聲音說:“當然有關係了。你看不起鄉下人,把狗屎盆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扣在他們頭上,你以為聽這個廣播的都是城裏人,就可以肆意侮辱鄉下人了嗎?說句不客氣的話,中國有多少真正的城裏人?往上查查他們的三代祖宗,還不都是頂著一腦袋的高粱花子?聽你的聲音還年輕,怎麽這麽年輕就染上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惡習?你還像個專家似地指手畫腳,先把自己的舌頭捋順了,學會說人話,再出來張揚不晚……”
這些話聲若洪鍾,字字入耳,帶著一種霸氣和摧毀人信念的能量穿行著,讓你聽到之後煩躁恐懼,又喪失招架的能力。賀頓完全被驚呆了,不知如何是好。錢開逸畢竟久經風雨,站起身來衝到大玻璃鏡前,對著裘南娟揮拳並伴以無聲地咆哮,裘南娟這才恍然驚醒,看到了錢開逸的憤怒,掐斷了那個聲音的喋喋不休。
錢開逸迅速跑回自己的位置,說:“謝謝剛才這位朋友發表的不同意見,他的坦率可以接受,但某些觀點值得商榷。希望後麵參與討論的朋友們加入到一種友好和諧的氣氛中。關於高空擲物……”
錢開逸連自己也不曉得後麵的討論該如何進行下去,賀頓顯然受了驚嚇,木訥地應和著,再也恢複不到良好的狀態。聽眾也受到低迷氣氛的感染,不再發來短信和電話參與。總算草草完成了高空擲物的播出,走出直播間的時候,兩人都耷拉著頭縮著脖子,像得了禽流感的候鳥。
裘南娟瞪著無辜的大眼珠子看著他們,錢開逸氣不打一處來,說:“小裘,那個電話來者不善,你怎麽就一點都沒有察覺?”
裘南娟委屈地說:“這能怪我嗎?咱們這兒的規定,隻是詢問來電者的問題是什麽?我問了,他說的很在理,說對高空擲物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要和主持人交流意見,這不正是你們需要的嗎?我就對他說,你要向兩位主持人問好,他答應了。我說你要言簡意賅,他也答應了。你說我還能囑咐什麽呢?我該做的都做了,然後把電話切了進去。我能預計到他說出那麽多不恭敬的話來嗎?我也不是憲兵,也管不了人們的舌頭和嘴巴。若是沒有駕馭能力,幹脆別開直播。”
錢開逸沒話可說,還不死心,又問道:“你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
裘南娟說:“不知道。”
錢開逸就來了勁,說:“按照規定,你必須先留下他的固定電話,再用導播的電話打過去,他就留下了確切資料,不能像個隱身人似的為所欲為人身攻擊。你為什麽沒留下他的固定電話?”
裘南娟說:“你也不是沒聽見,當時是在高速路上,他哪裏有固定電話?如果有規定,以後這樣的移動電話都不接入,我執行就是了。這一次,和我無關。”
錢開逸再也說不出什麽,倒是一直未開口的賀頓問道:“那麽,他的移動電話是多少?”
裘南娟查了一下有關記錄,報給了賀頓一個號碼。
賀頓緩緩地走出直播大樓。往常,她都是堅持回到租住的小屋吃方便麵,今天,她決定進飯館奢侈一下。心情太壞,往事被言語的荊棘勾連而起,刺得靈魂出血。隻有借助吃飯這個法寶,度過淒清時光。
第十三章 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
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
所有孩子的問題都是父母的問題。最聰明的孩子受到的困擾尤其大。
傻乎乎的父母們,你們很早以前不經意的一個產品,正事無巨細地注視著你們,在靈魂的空白處奮筆疾書。他們是上好的書記官,把你們的一言一行記錄在案。很多父母不明白,讓孩子享有一顆健全的心,比一百種智慧更有用。一定要見到周團團的父親,當然,還有他的母親。
暫且不要報警吧。殺死大猩猩還隻是紙上談兵,桑珊沒有槍沒有匕首,甚至連水果刀也沒有準備,等一等,再等一等。你想糾正她的同性戀傾向嗎?不,我一點都不想。你以為心理師是神仙,出手雷電,跺跺腳就能上天?那是神仙,我們隻是凡人。我沒有那個能力。束手無策。如果當事人不想改變,心理師沒有辦法讓任何人改變,就像你不能改變遙遠的織女星軌道。那是能力以外的事情。我隻是一個老農,唯一的武器耕耘語言。語言是我的土地、種子和犁耙。隻要努力,隻要堅持,隻要傾聽和述說,就總會有東西生長出來。這需要堅持,不單是心理師的堅持,還有來訪者的堅持。有時候,堅持就是一切。
赤麵恐怖。一定是有原因的。那個原因是一個地雷,被原始森林遮掩。枝蔓如碧綠的妖魔手臂,擾亂人的視線。人啊,是多麽的複雜又是多麽的脆弱!
一個人成年後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能在童年時代找到可以臨摹的藍本,隻是有的時候,它們常常是反向的。特別艱窘的家庭,有了一擲千金的闊佬。唯唯諾諾的姆媽,養出了驕奢淫逸的狂女。
蘇三到底是正麵還是反麵?
過去生命中所發生的片斷,像萬花筒中的碎屑,有的細巧,有的尖銳,有的如綢緞般光滑,有的如珠璣般清脆,拚湊起來就是光怪陸離的人生。
生命的殘片有時會墜滿一地,讓人充滿驚悚之感。
在蘇三那裏到底發生過什麽?
如果沒有當過心理師,你不知道什麽叫滄桑;如果你當過了心理師,你就最深刻地體驗了蒼老。在這種蒸煮般的煎熬中,一種強大的混淆感生發起來,如同高原隆起,平緩而不可抑製。要找到症結。讓心事自生自滅,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它絕不會真正消失,隻是貌似離去,耐心地等待著卷土重來。
在每一次的傾聽的過程中,她都秘密地進入了那個述說者的身上,感覺到他所經受的痛苦。這種深切的不由自主地附體,讓她迅速地豐富以至於衰竭。她感覺自己有幾千歲了,變成了一個巫婆。能預知過去與未來。她對於世態炎涼的體驗如此敏銳,所有的痛苦和歡愉都被放大,她在天堂的地獄的垂直觀光電梯裏穿梭,仿佛一座透明的監獄閉鎖著她的活動範圍。景色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失重的感覺令她透不過氣來,醜惡讓她如同懷孕般想嘔吐,以至於她想,如果真的懷孕,她一定馬上停止工作。如果胎兒的小耳朵不加選擇地聽到了這些故事,不是變成仙靈就是變成惡棍。當然,也看到無數人性中的良善。生命的蜜汁也會噴濺而出,靈魂的香氣嫋嫋飄蕩,散發著迷人的甜潤,沁人肺腑。隻是這種時辰,少而又少。
心理師要學會過濾,否則你就會被他人的經驗醃透,變得幹硬和充滿不被感動的鹽分,喪失了柔軟和純正。
賀頓發覺自己正在迅速地僵硬起來。以自己越來越薄弱的力量來對抗越來越強大的吞噬感,就有螺旋狀的恐懼盤旋而來。
她竭力用已知的技術手段來化解自己的焦慮。焦慮並不是不可化解的,但你化解了原有的焦慮之後,焦慮就像一枚鋼鏰兒被甩出,它嘰裏咕嚕地翻過身來,那一邊也還是寫滿焦慮。當你把另外一邊的焦慮也盡力解決了,焦慮又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去,你才絕望地發現它是一個立方體,所有的麵上都寫滿焦慮。無論你怎樣翻轉,哪一麵朝上都無濟於事。
她想逃脫。可是,無處可逃。
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
每一個人都可能在一個憂鬱的日子裏來見你,而不管你是否也在憂鬱中。他走了那麽遠的路,挨了那麽久的煎熬,思考了很久,猶豫了很久,最後費盡周折,鼓起勇氣站在你麵前——你是一個心理師。
他覺得你是一個有膽量的人,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一個有著某種神力的人。他強打精神,滿懷期待和預支的感激之情,獻上溺水者麵對稻草的殷勤,指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對你說:幫幫我吧。
他在這個世界數以億萬計的人當中選中了你,把一個千瘡百孔的情緒漏鬥交給了你,也把某種冥冥中的信任和巨大的榮譽擺在了你麵前。如果你成功了,他就把它們奉獻給你,一如聖壇前的祭祀。
你看到一個軒昂的人委頓,看到一個強大的人退縮,看到一個美麗的人猥瑣,看到一個淵博的人戰戰兢兢……你能袖手旁觀嗎?隻有看到落紅滿地,才能體驗到繁花似錦的寶貴,然而一切已成往事。
伸出你的手幫助他,需要力量和機敏,需要淵博和仁慈,還需要很多東西,比如健全的心智和溫暖的手。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在靈魂的廝殺中,沒有那些血淋淋的場麵,可是那些直插心肺的刻薄和損毀,不是比匕首更加銳利嗎?那些身不由己的退縮和妥協,不是比箭弩更具穿透力嗎?
心理師啊,你的歡顏和微笑,你的善意和愛心,你的智慧與幽默,你的犀利與寬容,你的理解和體諒,你的牽掛與信任,包括你的憤怒與哀痛……這些都是一個生命與另外一個生命的對接,好比宇宙太空中的行走,神聖而千鈞一發。
為了完成這神聖的使命,賀頓已趨近彈盡糧絕。她盡量封閉關於自己私事的台風眼,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把每一個臼齒的溝槽都深深契合。每天每夜。
她知道應該放鬆牙齒。牙齒和精神有某種神秘的鏈條。也許從遠古時代,人類就養成了在災難麵前咬緊牙關的習慣。看看那些早早就掉光了牙齒的人,如果不是營養不良,那他們一定命運多舛,麵對危難,隻有不停地咬牙,直到把牙齒咬下來。
她知道自己需要和柏萬福有一個交談。需要一個決定。現在的拖延是慢性毒藥,不但在謀殺自己,謀殺柏萬福,而且在謀殺著那些來訪者,心理師的能力好像換季時分的小店,所有的懸掛都大打折扣。但是,她不敢作出決定。
她從理論上確信,沒有一個決定沒有痛苦,你以為不作決定就沒有痛苦了嗎?錯。那就更痛苦。要不就等到別人來為你作決定,那就不僅僅是痛苦,而且也是喪失了自由。
為了自由,你必須作出決定。人生沒有絕對的安全。隻有絕對的不安全。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然而,一切理論在現實的礁石前都是雞蛋,營養豐富卻不堪一擊。心理師賀頓一天到晚在敦促別人作出決定,自己卻延宕不前。
我掛掉了電話,那個女子的手機鈴聲也應聲而停,就是這個人了。我打量著她。很年輕,也很俏麗,穿著打扮像一個懶散的逃課中學生,身上的香水氣味很濃,仿佛在遮蓋著什麽。我握住她的手,很綿軟,隻吝嗇地交給我四個半截手指,然後嗖地抽回去。碰撞之下,我知道她不是幹活的人,是個連家務活也不幹的女人。
你並沒有穿紅襪子。我挑剔地說。
我不可能穿著鮮紅的襪子滿世界闖蕩,好像剛從聖誕老爺爺那兒回來。我相信能認出您來,我見過您和烏副市長的合影。紅襪子說。
我是個低調的人,烏海也不喜歡張揚,平常我們也從未把合影送人。你在哪裏看到的?我說。
你家。紅襪子很爽快地回答。
你去過我們家?我怎麽沒見過你?我大吃一驚。
我去,都挑你不在的時候。紅襪子說。
都?你去過很多次?我幾乎嚷起來。
咱們到茶室裏說話好嗎?我既然來了,就會讓你明白。紅襪子說。
我的大嗓門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茶樓基本上是安靜的地方。我隻好按捺下滿腹狐疑,和她到了茶室。我們麵對麵坐下,眼睛和眼睛的距離不到一尺,像是促膝談心的好友。
我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紅襪子說,你先告訴我烏副市長他怎麽啦?
我說,他死啦!這是我第一次對外人說烏海死了,在這之前,我不敢說,不忍說,不能說。看著這個女人,我不知從哪裏來了直麵烏海死亡的勇氣。
紅襪子一下熱淚盈眶,說,我已經想到了。那天,我給他去電話,剛說了一半,電話就斷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以為他不方便說話,就再沒敢給他打電話,一直在等……
二十二點三十七分?我問。
是我。
差一分二十二點?我又問。
也是。
你頻繁地給他打電話,是什麽事?我無情地問。
可以不告訴你嗎?紅襪子還沒有從烏海的死訊中緩過勁來,淚眼婆娑。
不能。我狠狠地說。
為什麽?她負隅頑抗,這是隱私。她聲嘶力竭地喊。
因為烏海死了。如果烏海不死,這是隱私。烏海死了,這就成了公案。你清楚為什麽大家都不知道烏海的死訊嗎?
我聲色俱厲。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和人說話,我已成魔王。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誰都不說……紅襪子已亂了分寸。
我說,因為烏海的死因太蹊蹺了,公安局正在調查。現在,烏海和你通話的手機在我這裏,還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要是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訴我,我就把你移交到公安局。威脅的話脫口而出,並不是事先想好的,我早已肝腸寸斷毫無邏輯可言。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信口開河。
這些話挾製了紅襪子,她說,您不能把我交到警察那兒去。
我說,你害怕了?是你害死了烏海?
紅襪子說,您冤枉我了。我把實話告訴您,您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好了。既然烏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火冒三丈,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要為烏海殉葬的女人!看來她的感情比我和烏海還深!我雖然愛烏海,但還有孩子和雙親,我不會跟烏海而去。我疑竇叢生,說,你!從實招來。
她第一句話就讓我悔之莫及。我不應該讓她說,她把我和烏海所有的曆史都粉碎了。
我是個小姐,就是妓女。我在圈內有個花名,叫紅襪子,就像古代有妓女叫杜十娘蘇小小的,她們是好人,我也是。我像她們一樣,多才多藝,一般的客人我也不接。後來,人家跟我說,有位先生專門點了我,說要看看大名鼎鼎的紅襪子是不是真的風流俊俏,舉世無雙。我見了他,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副市長,隻覺得這人溫文爾雅,和一般的紈絝和市井之人大不同。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他的來曆,就不和他交往那麽深了,和官人打交道,風險太大。後來知道了,我們已如膠似漆……再具體的事,大姐您就不要問,我也不說了。那對我無所謂,反正我就是幹這行的,對烏副市長也無所謂,因為他已不在。主要是對您不好。那天,到了晚上,我想他了,就給他打了個電話。我們晝伏夜出,起得晚,晚上八九點是我們的一大早。我說你來呀。他說,我在外麵。我說你在哪兒我不管,反正我今晚等著你。他就說,好吧,我這就回去。那個電話我沒看表,估計是十點前後吧。半個多小時以後,我又給他打了個電話,想問問他到哪裏了,我等不及了……不想電話剛接通,他哎了一聲之後,就再無聲音。其後的事,您就比我知道的還詳盡了……
我魂不守舍。原!來!是!這!樣!話我都聽到了,也記住了,可我一點也不能理解它們具體的含義。我看見紅襪子的嘴唇在動,可我覺得她不是一個真的人,是一片紅茶葉,飄啊飄,直到滿杯都是血。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斧,把我和烏海的過去剁成了肉醬。
紅襪子說完了。我久久沒有動靜,她有點害怕,說,大姐,我要不要送您回醫院?
我說,不用。
紅襪子又說,要不,你把我說給公安局,我不怕。隻是烏副市長一世的英名就毀了。
我說,你還挺惦記他的英名。和你有了交往,他還有什麽英名!
紅襪子說,您要這麽說,就跟烏副市長常常和我說起的您,有點不符了。
即使在極度的哀痛震怒中,我也想知道烏海怎麽在背後議論我。我說,你們都說我什麽了?
紅襪子說,我想和烏副市長成長久夫妻……
我冷冷地打斷她說,是從良嗎?
紅襪子說,是。可烏副市長說,你和他是患難夫妻,他不能甩了你。
我說,那你們沒說以後怎麽辦?
紅襪子說,烏副市長說,他還要升到更高的位置,賺更多的錢,把這些錢都存到國外去,然後和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國,過好日子。
我說,那就是叛國了。
紅襪子說,對我們來講,人就是一切。
我說,烏海已經賺了多少錢?
紅襪子說,他說現在還不是賺錢的機會,要清廉。到了該賺的時候,他會手疾眼快地賺,速戰速決,快速致富。不然夜長夢多。
我說,紅襪子,你讓烏海成了一個貪官。
紅襪子說,大姐,你這麽說烏副市長,就有點不厚道。他從來沒有說過你的壞話,總說你賢惠體貼知書達理。
這話倒是像烏海說的,他不知多少次地這樣表揚過我,但是今天從一個如此身份的女子說出,奇恥大辱。無比信任的丈夫,居然在花街柳巷出沒,結下這樣的紅顏知己。我說,不,這不是真的……
其實我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可怕的事實。紅襪子會錯了意,以為我懷疑她說假話,就說,大姐,我不騙你。我有物證。
我說,拿出來。
紅襪子說,烏副市長到阿拉伯世界出訪,回來的時候給你在伊斯坦布爾買了一條金絲披肩吧?
我驚道,你怎麽知道的?
紅襪子說,他也給我買了一條。說你年紀大了,就給你買的是咖啡色的,說我年輕,給我買的是櫻桃紅的。您那條披肩還在吧?
我咬牙切齒。不僅僅因為紅襪子所言不虛,不僅僅因為烏海在給我買了名貴披肩的同時,也依樣畫葫蘆給這個婊子也買了一條,也不僅僅是把一切都告訴了紅襪子,她什麽都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更因為他對紅襪子說我的年齡大了,而紅襪子正年輕……
我惡狠狠地打斷她的話說,紅襪子,你就等著公安局傳你吧。烏海是個大流氓,我一定要讓他的所作所為,大白天下!
說完,我一摔門走了,回到醫院,醫生正在到處找我。他們看到我臉色鐵青,立刻為我做了一係列的檢查,心跳快,血壓高,甚至腦電波也不正常,像要發癲癇——就是羊角風。他們以為我悲傷過度,給我用了非常大劑量的鎮靜劑,我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我的老父老母,我的婆婆公公,還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圍在我的身邊,偷偷地抹淚。看我醒來了,大家說,烏海不在了,可我們都還在,我們就是你的靠山。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有誰能知道我內心翻滾的大江大浪啊。大家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一股勁地勸我,說知道你和烏海是恩愛夫妻,他走了,可他永遠活在大家心中……我一聽這話,更是哭得驚天動地。烏海是什麽人,這世界上有誰真正知道?正哭著,市委書記來了,他比那天我在事故現場看到的形象,一下子老了很多。他說,烏海是好同誌,好幹部,他因公殉職,我們會永遠懷念他。正在研究整理材料,把烏海的事跡向上報告,請功授獎。他勸我要以這樣的丈夫自豪,要把烏海的精神投入到生活中去,化悲痛為力量,要對得起烏海……
我像戴著假麵具,聽著,聽著……先是微笑,然後是大笑,最後不由得狂笑起來,一股勁地念叨著:烏海烏海,好你一個烏海……大家看得發毛,以為我在強烈的精神打擊之下,神經已經躁狂。市委書記趕快指示醫院全力搶救我,一定要讓烏海在九泉之下安心。
人們都退走了,我也收斂了笑聲。麵對深沉的夜色,我知道自己沒有瘋,頭腦像被雪擦洗過一樣,清醒幹淨。我的丈夫烏海是一個騙子,在趕往和情婦幽會的途中出了車禍,死了。人們都以為他是一個好幹部,好丈夫,好爸爸,好兒子,隻有我才知道他是一個敗類!
我徹夜不眠。到了第二天,又是很多人來看我,我對他們說,我現在很好了,放心吧。其實我是在想,我該怎樣辦?揭開這個謎底,讓一個真實的烏海赤裸裸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是維持一個謊言,讓他以一種完美的姿態告別人間?
聽說人有三個魂魄,丟了一個就低迷不振,丟了兩個就百病纏身,如果丟了三個,就不必多說什麽了。我的魂魄一天之間已是負數,成了鬼魅。
到底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苦苦思索。我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我也不能提前把真相告訴任何人。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人是可以信任的,既然我朝夕與共的愛人都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騙子,我還可以相信誰?我一言不發,對所有的勸慰之詞都不置可否,召開追悼大會的日子雖一再延期,但業已擺上日程。人們把烏海的屍身拚湊完畢,據說使用了矽膠和大量的化妝品,烏海已栩栩如生。無數的人送了挽幛和花籃,靈堂香氣四溢。據說最昂貴的一個花環是為我預定的,全是盛開的鮮花組成。各個部門都準備了悲痛欲絕的悼詞,連奏放哀樂的音響都是從全市最好的劇院調來的,到時候會震耳欲聾。
人們一五一十地向我匯報著,以為我會特別在意。我像個木頭人一樣聽著,什麽都不說。大家以為哀痛把我壓成了粉末,對我的漠然也並不覺得意外。醫生說我的生命體征大致正常,不會猝死,大家也不強求我表態。
我沒有可說心裏話的人。所有的人都和我形同陌路,一個不真實的烏海阻隔在我們之間。我居然特別想和紅襪子談談,因為隻有在她那裏,我們才會麵對同一個烏海。我真的給紅襪子打了電話,但對方一直關機。我估計那天臨走時的威脅奏效了,紅襪子已逃離此地。
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啊。我不能和我的孩子說,不能和我的父母說,也不能和烏海的父母說。所有的真實積存在我的心裏,發酵自燃腐爛爆炸……我的自製和克製已經到達極限。我不知道麵對烏海裝裹一新儀表堂堂的屍身,我如何表達。我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但我是一個正直的人。我從來沒有隱瞞過罪惡,也沒有撒過彌天大謊。麵對這樣一個殘忍地欺騙了我和孩子的罪惡之人,我是否要放棄原則,幫他把謊言維持到底?就算我理智上打算這樣做,實際上我也根本做不到。我會歇斯底裏,我會破口大罵,我會不顧一切地拋出真相,我會把追悼會開成鬥爭聲討會……
一想到這些我就不寒而栗。我想提前死掉,這樣我就不必去麵對非人的殘酷。但是我還有孩子,我不能讓他在失去父親之後又失去母親。我要堅強地在屈辱之中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何熬過艱難歲月。
迫在眉睫的追悼會。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延期。我要出席追悼會的黑色製服,已經放在我的床頭。我要佩戴的白花已經別在上衣的胸前。人家為我擬定的悼詞已經打印成冊,可是我一眼都沒有看過。在我的心裏,有一篇烙印一般的文字,刻在心上。那就是我要講出真相。我要做一個坦坦蕩蕩的人,我要把自己的冤屈公布於眾。
我沒有一個可信賴的人,我隻有飛越萬水千山來找你,求助於你……
李芝明說到這裏,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手表。她還在醫院靜養,和護士說好了晚上回去,飛機快要起飛了。
“讓追悼會繼續等待,等待……”賀頓回答。她和李芝明握了握手,她們的手指同樣冰涼。隻是賀頓的指尖有一點熱度。為了能把這些微的熱度傳遞給李芝明,賀頓深深攥了一下掌心。溫暖像碾碎的紅櫻桃,頃刻汁液似旋。殷紅色的漿水如同煮沸的朱砂,傾瀉在白雪之上。
賀頓麵對的是一個背叛的故事。在她自己的故事裏,她是一個背叛者。賀頓自嘲地想,這樣的支援,好像內衣外穿,不夠體麵。
第十四章 世界上有一種愛叫退出
世界上有一種愛叫退出
很長的故事。不斷地添咖啡。
聽完之後,柏萬福沉吟良久。
柏萬福說:“我本來是想揍你的。”
錢開逸說:“你現在也可以揍我。我保證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隻是不要掐我的脖子,裏麵有一塊薄薄的肌肉,名叫聲帶,它不屬於我個人,屬於人民,是公共財產。”
柏萬福說:“揍完你之後,怎麽辦?”他看著錢開逸,真心實意地在討教辦法。
錢開逸不由得歎息,心想賀頓,你真是太傻了。這樣的老公,還有什麽保留價值?趕快更新換代吧!錢開逸說:“柏萬福先生,您這是與虎謀皮。”
柏萬福說:“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錢開逸說:“我的想法很簡單,以前就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以後也不會改變。”
柏萬福說:“你就直說打算怎麽著吧。我是工人出身,勞動人民喜歡直來直去。”
錢開逸說:“我要娶賀頓為妻。”
柏萬福把雙手的關節捏得咯吱吱響,錢開逸下意識地看了看逃跑的路線,一旦動手,他先用餘溫尚在的卡布其諾潑在柏萬福臉上,讓奶沫遮擋他的視線。然後再用手掌猛劈柏萬福麵門,贏得時間,再一把拉來一旁的老外當擋箭牌,那家夥人高馬大是個好掩護,自己且戰且走……不想柏萬福紋絲不動,冷著臉說:“你說你們談論婚嫁在我之前?”
錢開逸說:“是。”
柏萬福說:“你說你對她的幫助比我要大?”
錢開逸充滿優越感地說:“這是不言而喻的。”
柏萬福說:“你們一直在來往?”
錢開逸說:“當然。我知道她的一切,而你對我一無所知。”
柏萬福說:“你說你能讓她更幸福?”
錢開逸說:“這一點毫無疑問。”
柏萬福把手指捏攏,痛下決心:“好吧。我成全你們。”
本是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而來,不想齊天難題卻這樣輕而易舉解決,好像乘坐猝不及防的過山車,自九天撲落之時,突然停電定在半空,雖清風朗日,卻膽戰心驚。錢開逸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問:“這是真的?”
柏萬福說:“真的。”
錢開逸說:“不開玩笑?”
柏萬福反問道:“以咱們倆現在這種關係,還有什麽開玩笑的可能嗎?”
錢開逸大喜過望,心想原來賀頓的老公這樣輕易就能搞定,以前耽誤了多少大好時光。又替賀頓惋惜,這樣一個稀泥軟蛋的男人,早就該甩了改弦易轍。愣怔了一會兒,又生出對麵前這個可憐男人的鄙棄。不由得歎息說:“沒想到你還挺明白事理的。話說到這分上,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對不起你。我們向你道個歉。”
柏萬福說:“我們是誰?”
錢開逸說:“就是我和賀頓啊。”
柏萬福說:“沒有什麽我們。隻有你,你自己。是你對不起我,是你在向我道歉。”
錢開逸聳聳肩膀,實在不解。這難道有什麽區別嗎?
柏萬福站起身來,招呼小姐結賬。錢開逸說:“我來我來。”
柏萬福冷峻地說:“是我叫你來的,當然應該我負責。”錢開逸還想說什麽,看看柏萬福的臉色,不再堅持。
錢開逸要和柏萬福一塊離開咖啡廳,柏萬福執意不肯,堅持讓錢開逸先走一步,說:“還有一句話,我要告訴你。錢先生,您一定以為我是個傻子,是個軟柿子,自己戴了綠帽子,還把老婆拱手相讓。錢先生,你要是這樣想了,就枉了賀頓愛你一場。我告訴你,這世上男女相愛的方式有很多種,表達的方式也有很多種。其中有一種,就叫退出。”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珠像清漆一樣透亮,好像彈得出聲響。那裏麵不單有淚水,還有堅忍。
錢開逸目瞪口呆,覺得自己在這位勞動人民麵前匍匐下來,轟然倒塌。還想說什麽,柏萬福朝他揮揮手,表示再也不想聽他的,隻好乖乖地閉了嘴,把那條傑出的喉嚨關閉。他還想再待一會兒,以表示自己對對手退出的歉意,柏萬福更堅決地揮動手臂,這一次,簡直就有驅趕的意味了。錢開逸攜帶著僥幸的快意,快步離去。
確信錢開逸身影隱沒,完全看不到自己了,柏萬福才離開座位,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一條腿瘸得更明顯了。
他是小兒麻痹後遺症患者。
第十五章 當你以為頭破血流之時,卻穿牆而過
前麵是一堵牆。當你以為頭破血流之時,卻穿牆而過
作完一檔提前錄製的特別欄目回到家裏,賀頓渾身澀痛。工作緊張,不由自主繃緊四肢百骸,好像坐在一艘顛簸的海船上,當時不覺怎樣,一旦靜下來,從小就缺乏營養的脊柱千瘡百孔地疼起來。
在樓梯口碰到了房東老太太。房東老太太有兩套房子,一套在底樓一套在四樓,她住樓下,兒子住樓上,每套各留一間房出租。房東老太太是賀頓最不願意見到的人,但又是賀頓絕對躲不掉的人。老太太把守在自己單元門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夜裏樓外的霓虹燈照在臉上,是永不下崗的哨兵。除非你會輕功,能從布滿了防盜窗的樓房外立麵爬上去,否則一定要和她“偶然相遇”。
房東老太太說:“柴絳香,你回來啦?”不管賀頓說過多少次自己現在姓“賀”,房東老太太還是頑固地按照身份證上的名字稱呼她。房東老太太隻認身份證,憑著這個證件才把房子租給漂泊者。
褪成了絳香的賀頓,低眉順眼地說:“您老還沒吃呢?”
老太太說:“絳香可真不會說話,你說的是吃中午飯還是吃的晚上飯呢?下午兩點鍾,中午飯是一定吃過了,晚上飯還沒想出吃什麽呢。”
絳香賠著笑臉說:“是,我不會說話。還是您老會說。”
老太太說:“我哪兒有絳香會說哦!那天我閑著沒事,打開電匣子,沒想到聽到絳香在匣子裏說話。絳香啊,你都進了電匣子了,錢一定掙得海了去了。”
絳香連個磕巴都沒打,直接否認道:“您這可是聽差了,我哪裏有能耐進電匣子?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長得差不多的也大有人在,就更不要說嗓音像的人了。您可不能胡說,電匣子那裏經常播的國家大事政府精神什麽的,哪裏是個人就進去!傳出去,人家不說我絳香攀高枝,也不會說您耳朵不靈光,倒可能說您腦子有沒有毛病呢!”
這番話把房東老太太嗆得兩眼翻白,她揉了揉耳朵,心想真是自己搞錯了?不能吧!絳香的嗓子特別得很,再也不曾聽到類似的聲音。罷罷,這小女子精靈古怪,暫且不同她計較。房東老太太把單薄的身子卷了卷,好像一條就要秀繭的癟蟲,說:“好好,也許是我老糊塗了,耳音上出了毛病,不過算房費上還拎得清。”
話說到這個分上,絳香就不能再裝傻了,說:“您放心,不是說好了月底交房租嗎?我記得。”
房東老太太說:“我的好姑娘,今天是三十號,難道還不是月底嗎?”
絳香說:“這個月不是大月嗎,不是有三十一號嗎!”
說完,她不再理睬房東老太太,貼著牆壁擠了過去,好在樓房牆壁上的浮灰早被過往的房客蘸淨了,絳香並沒有蹭上白灰。
上到四樓,打開單元門,對麵的門虛掩著,知道有人在家,就輕輕咳嗽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這套房子的大間由房東太太的兒子柏萬福住著,小的租給了絳香。房子原本是準備柏萬福結婚用,柏萬福下了崗,根本就找不到工作,自然也就找不到老婆,結婚就成了鏡中月水中花。房東老太太想,房子與其閑著,不如租出去,所得可觀。況且一個大活人又吃又喝,柏萬福的失業救濟金根本就剩不下什麽,房子像個不吃不喝的鐵驢,光掙不拉,顆粒歸倉。
這座樓位於市中心,地段極好。租房消息登記之後,來了不少看房的。老太太一看這情況,又動開了腦筋,打算借這個機會,利用地理優勢,遴選房客。其狼子野心是——興許兩家變一家。
目的不純之後,房東老太太招收房客的標準在外人眼裏就變得奇怪。有個搞IT的小夥子,公司就在旁邊,願意出高價租下這房子,圖的是加班晚了回來方便,早上睡了懶覺也不會遲到,但房東老太太就是不租給他,原因是他變不成媳婦。來了挺漂亮的姑娘,房東老太太用三角眼橫掃了一下就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她一眼就看出那女子不是操好營生的。別說人家看不上城市貧民的寒酸,就是屈尊想嫁過來,房東老太太還怕她生養出的孫子頭頂楊梅大瘡落草呢。一來二去的,房子就幹晾在那裏,每過一天,房東老太太就覺得自己肋條被人抽走一條,分分秒秒都是錢。
老太太讓兒子到報社打聽,登一條出租房屋的廣告需要多少錢。柏萬福回來的時候,頭耷拉的能抵到第三顆扣子。眉毛寬的廣告就得上百塊錢,合著房子還沒租出去,小半個月的房租就孝敬了報社。老太太索性央告人寫了些小廣告,熬了小半臉盤稀糨子,趁著黑天,像早年鬧革命貼標語的林道靜似的,把周圍的街巷都刷上了傳單。
正好絳香也在找房子,見了小廣告就趕到了房東老太太家,不想當時有兩個搞傳銷的女孩子也結伴來了。房東老太太一看有人爭搶,很是高興,摸著鑰匙說:“一個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三姐妹一塊看吧。”
絳香暗自叫聲不好,狼多肉少當然於租房者不利,但已經來了,還是先看看再說。看完房子之後,絳香基本上不抱希望,因為另一方表示十分滿意,兩女孩說還可以多給幾十塊錢,房東老太太眉開眼笑。再說要和柏萬福合住,兩個女子能夠做伴自然不在乎,絳香還是有顧慮。出門在外不能太挑剔,可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是不方便。
沒想到房東老太太選中了她,還主動讓了點房租,絳香摸不清這裏頭賣的是什麽藥,能省則省,住進來再說。
柏萬福是個規矩人,沒有大本事,但也沒有壞心眼。平常絳香在外麵忙,公共空間的衛生都是柏萬福包了。柏萬福每頓都到樓下房東老太太那兒吃飯,這邊的廚房就成了絳香的一統天下。有時候絳香做點好吃的夥食,卻不過麵子,總要禮貌地招呼柏萬福也一道嚐嚐,柏萬福總是很有分寸地拒絕,不是說自己剛吃飽不餓,就是說自己不喜歡這樣吃食,總之尺度拿捏得當。絳香原沒打算長住,但相處尚好,地段實在方便,就一直住了下來。
柏萬福聽到動靜,從房裏出來,說:“賀頓,我媽攔住你要房費了?”他和他媽不一樣,尊重賀頓對自己名字的選擇。
賀頓說:“你不必再催。你們娘倆捏咕好了的,放心,我不會賴了房費。”
柏萬福說:“我不是那種人,你知道。可我攔不住我媽,你也知道。你若是手邊緊張,我這兒還有點錢,你先給了我媽,省得她一天衛兵似的看守著,我為她操心,也為你擔憂。”
賀頓說:“謝謝你的好意了。你的錢哪裏來的?還不是從你媽手指縫兒裏漏出來的?隻怕你媽把所有的紙幣都做了記號,到時候我一把交上去,叫你媽火眼金睛認出來,既害了你又害了我。”
柏萬福說:“我媽哪有你想的這般精明,不過是受窮受怕了,一分錢看得比磨盤大,格外地不講情麵。你要原諒她。”
賀頓說:“我原諒得著嗎?她本來就沒有欠著我,倒是我欠著她的。我住著她的房,本該給她房費的。我剛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待遇還不錯,不過那邊的工資是先幹後結,一時我還拿不到工錢。我會想辦法的。”
柏萬福說著下意識地瞅了一眼,賀頓的房門口掛著一張白布簾子,捂了個嚴嚴實實,他知道賀頓那屋裏全都是書。賀頓進城也多年了,按說不該像剛進城的女娃,吃了上頓沒下頓,隻因她把錢都買了書,順帶貢獻給了各式各樣的學習班補習班。賀頓通常的作息時間是——下了班回來,做了簡單的吃食,就把自己埋在屋裏看書。柏萬福曾經非常仔細地傾聽過賀頓屋裏的聲音,隻有沙拉拉的翻紙聲,而且翻得那樣快,柏萬福曾經用同樣的時間測驗自己能看多少字,結果是他剛看了十行,那邊就傳來掀頁的聲音。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貌不驚人,內秀心靈,終有一天她會從自己這裏搬出去,住進高尚住宅。柏萬福一般想到這裏就不再往下想了,心開始痛。
明天是該交房錢的最後期限,可是,賀頓沒錢。她把電話簿從後翻起,朋友也像饅頭,剛出鍋的比較熱乎。名字不少,但都不是可以借錢的主兒。英雄不問出處,漂泊者萍水相逢,都把從前像蓮藕般的掩藏在泥沼中。沒心沒肺把自己的身世說個底兒掉的人,其實不過是另一種埋伏,一博同情甚至心機甚重。在心理師培訓班裏的柴絳香叫做賀頓,身穿從地攤上淘換來的假名牌,戴著盜版的香奈兒太陽鏡,遠方有富裕的雙親和安定的生活,哪能夠伸手借錢!
賀頓的晚飯是方便麵臥雞蛋,放了幾滴香油,將客廳連走廊染上濃濃香氛。雞蛋是最後一枚,香油瓶豎起呈九十度,連敲帶打才漏下油珠。賀頓吃雞蛋先揀小的,殘餘的這一顆格外大,漂蕩的蛋花婆娑起舞。香油瓶裏的褐色沉澱物像一粒粒黑虱,貌雖不雅,味道更香。越是艱險越要把自己照顧好,孤身在外,病了豈不雪上加霜!
都吃完了,明天怎麽辦呢?賀頓不知道,但也並不特別發愁,最起碼她還可以吃沒有香油和雞蛋的方便麵,支撐若幹天。在城市裏,一天之間足以發生很多事情。看著前麵是一堵牆,筆直地走過去,當你以為被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卻穿牆而過。那牆自動地裂開了或是此時地震了,對麵閃出一道光……她現在已經是嘉賓主持人了,沒有飯吃是暫時的,發了工資就可吃大餐。
當她想入非非的時候,柏萬福從樓下吃完飯回來,聳著鼻子問:“借到錢了嗎?”
隻有麵對柏萬福的時候賀頓才是最真實的,她沒有必要也不可能作假,老老實實回答:“我連門都沒有出,到哪裏去借錢?討賬的事不是專歸你媽負責嗎,如今你接班了?”
柏萬福說:“我媽又問起了這事,我說你沒問題。我媽不信。”
賀頓歎了一口氣說:“你媽比你有經驗,你媽說得對。先別說房租的事了,我的麵條做好了,你要不要嚐嚐?”
柏萬福說:“將來哪個人娶了你,真是福氣。如果家中隻剩下一粒米,你會先讓他吃。”
賀頓立刻予以回擊:“真到了那種時候,也許是吧。可我是不會嫁這種人的。人窮誌短馬瘦毛長,我知道這滋味,嫁窮人不如不嫁。”
柏萬福轉了話題,說:“賀頓你吃完了飯,跟我一塊到河邊遛遛彎兒吧。”
賀頓很吃驚,和柏萬福合住許久,他從未提過非分之請,今天這是怎麽啦?拉下臉說:“我剛找了一份新工作,業務不熟,晚上要好好看資料呢!”
柏萬福局促地說:“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媽說了,要是你肯陪著我到河邊遛一遛,你的房費就能緩繳。”
賀頓心想,這是什麽意思?散步還能當銀兩使?好在無傷大雅,先渡了眼前的難關再說。就答道:“遛彎還能創造效益,等我吃完麵條,咱們就出門。不過有一條,你當啞巴,別跟我說話,我有事要琢磨。”
“好。我啥也不說。”柏萬福一口答應。
為了這一天,柏萬福把校正皮鞋早準備好了。他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好在跛得不嚴重,穿上特製的皮鞋,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第十六章 詛咒是對地位的變相尊崇
詛咒是對地位的變相尊崇
晚上,賀頓餓著肚子從地鐵鑽出來,趕到心理師備考班,來不及和任何同學說話甚至給出一個會意的微笑,鈴聲就響了。輔導老師發下卷子,說“今天是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了。過幾天統一考核後,合格者就能發證書了。”
學員們不敢馬虎。模擬就是演習,每一道題都暗含著機遇和分數。也有不緊張的,他們來上心理班,主要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拿不拿證書和文憑倒在其次,人就比較鬆弛。
教室裏紙頁翻飛筆走龍蛇。模擬卷子最近不斷出爐,每一次都說是通過內線搞到的,來頭如何顯赫,大家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來者不拒多多益善。在這一點上,舉辦者和同學們同仇敵愾,都希望在未來的考試中,能有更多的人跳過龍門獲取資格認定證書。心理師是個嶄新行當,證書炙手可熱。有了資格認定,一來可以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二來也能解決就業問題。至於主辦方,更要以同學們的考試通過率來招徠下一屆的學員,利益均沾榮辱與共。據說此次考試題目是心理學家姬銘驄教授所出,姬教授自從做了主考之後,深居簡出,從此不在公開場合露麵。為確保公平和保密,幹脆就來了個人間蒸發,謝絕所有訪問。他曾經帶過的學生就成了眾人追逐的目標,學生們當年被姬銘驄批改過的論文,哪怕是差等作業也都成了搶手貨。賀頓幾乎把未來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這一寶上。如能順利過關,她就多了一塊碩大的敲門磚,自己的症結也有望解開。
在班上,賀頓極其刻苦,和同學們也很友善,將來都是同行嘛!隻是她很少談論自己,她是一個有秘密的人。秘密就像海峽中潛藏的礁石,表麵上看起來波瀾不驚,但你不可能雲淡風輕地駛過大船。船會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觸礁翻沉,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不讓船隻深入水域。
賀頓有很好的人緣,卻少貼心朋友。不過,沙茵是一個例外。沙茵在大學任心理教師,和大學生們的好關係也被她移植到培訓班。賀頓單薄的身材,瘦小的體格,平平的五官,都讓沙茵心生憐憫。在大學裏,這樣的女生就是學習再優異,都會自卑。更不消說這個身世不詳的賀頓,眼神深處總有落葉一般的枯寂。
沙茵把賀頓當成了學校裏的差生來關懷,當然這一切盡量做得天衣無縫。賀頓雖有察覺卻並不拒絕,人在接受溫暖的時候通常還報以熱情。
沙茵交卷子之後,等了賀頓許久。她們回家的方向大體一致,每次下了課都是肩並肩走到公共汽車站,做伴加交換心得也是享受。沙茵問:“賀頓,平時你總是頭一個交卷,今天怎麽晚了?”
沙茵是白白胖胖的圓臉女子,表示關切的時候,眉眼眯得細長,有觀音相。
賀頓說:“我被一道題目難住了。”
沙茵回憶:“哪道題目?我怎麽沒感覺?”
賀頓說:“就是那道題:你為什麽要做一個心理師?”
沙茵掩著嘴笑起來說:“如果你要考會計師,他們就會問你為什麽要當一個會計師?如果你考幼兒園阿姨,他們也會問你為什麽要當一個孩子王?賀頓你挺聰明的一個人,會被這種題目難倒?揀著考官愛聽的回答就是了。你若是考會計師,當然要說自己對數字有興趣,如果你要當幼兒園阿姨,就要說自己對孩子有興趣。依此類推迎刃而解。”
賀頓道:“那你是怎樣回答的?”
沙茵說:“我其實是對這個位子有興趣。我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搞學術或是當老師,都是實打實硬拚血本的行當,我覺得太殘酷了。但我的長相讓我特別有人緣,大家都愛找我談談知心話,好像我有多少能耐似的。其實,這世界上的道理,又有多少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呢?明明白白的,不過就是事到臨頭自己糊塗罷了。我也不曉得言語這個東西有多大的力量,想來當年老祖宗不辭辛苦地發明出來,一定是頗有深意的。你相不相信,一個人,隻要是能把自己心裏頭嘈雜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一遍不解氣就兩遍,兩遍不解氣就再加一遍以至N遍,旁邊有個人能安安靜靜地聽,苦主的心事就會解開大半。爹媽既然給我生了這麽一張惹人信任的臉,我就要充分發掘利用。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報考心理師的真正理由。”
賀頓若有所思道:“別看同學許久,我還真不知你的心思。不過,你真這樣寫了嗎?”
沙茵用圓滾滾的粉拳擊打著賀頓的前臂,不知道觸到了哪一根神經,賀頓的手臂騰地跳了起來,倒嚇了沙茵一跳。沙茵說:“我哪裏能這樣寫,好像我好逸惡勞似的。我寫的是:我愛我的學生,看到他們在痛苦中掙紮在迷茫中尋找,我希望用一種科學的方法幫助他們……等等啦,這還不容易嗎?反正心理學最不缺乏的就是理論,隨便哪個流派扯上一番,隻要能自圓其說就是了……”
賀頓頻頻點頭,目光筆直地注視著沙茵。頭點的是那樣的恰到好處,下頜輕探不疾不徐地向前敲打著,好像信鴿在啄食一碟看不見的小米。
沙茵慘叫起來說:“賀頓,求求你!看在咱們是同窗好友的分上,你就別這樣給我標準的傾聽回應了,於心不忍。我希望看到一個真實自然的反應,你可以仰天長嘯也可以呆若木雞,隻是不要這樣給我一個麵具。”
賀頓說:“難道老師教咱們傾聽的時候,不是反複要求這種姿勢嗎?要知道,我對著衛生間裏的鏡子修煉過許久,才算基本合格。你要我改換門庭返璞歸真,就會壞了我的武功。沙茵,雖說咱倆是好朋友,這件事上我也要置若罔聞。你知道嗎,即使在睡覺的時候,我都要戴著心理師的笑容。”
沙茵是息事寧人的好女人,說:“好好,就讓心理師的笑容變成你的第二張麵皮吧。好在你千錘百煉的這一笑還中看,我也就忍了。不過說了這麽半天,都是我在嘮叨,你的答案可點水不漏,不公平!”
沙茵微笑著說這話,誰料賀頓突然不悅,說:“這麽一點小事,你就覺得不公平了,那你生在城市,從小吃香的喝辣的,那麽多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生在農村,吃不上喝不上的,有誰可曾想到她們的公平了?”
沙茵並不生氣,要想讓一個幸福的女人生氣是不容易的。她笑笑說:“賀頓,看不出,你還是一個熱血青年。如果你生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一準會參加紅軍。你父母幸好是醫生,若是地主,你會把他們的田地拿出來共產。”
這些話提醒了賀頓她是誰,就漸漸安靜下來。空氣中彌漫起沁人心脾的甜香,不遠處有一個燒製冰糖葫蘆的攤子還沒收攤,冒著氣泡的冰糖呈現出令人歡愉的鬆香色,在冰冷的空氣中為鮮豔的糖葫蘆穿上透明的嫁衣。冰糖葫蘆羞怯地看著過往的行人,不知道哪一口潔白的或是蟲蛀的牙齒將讓它粉身碎骨。
沙茵說:“我請你吃冰糖葫蘆。你要山藥的還是要栗子的?”
賀頓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但她矜持地說:“如果我吃,我要傳統的山裏紅的。但是,我不吃。”
沙茵嘻嘻笑道:“要減肥啊?秋天就不必了吧?馬上就要冷了,大家都裹在厚厚的皮毛中,誰看得清誰啊?減肥是夏天的事業。”
賀頓是多麽想吃山裏紅啊,但是,她有重任在肩。此刻,她看著一邊吃著橘子瓣冰糖葫蘆一邊小心地看著地麵以防踉蹌,怕竹簽紮著嗓子眼的沙茵,能夠感到沙茵內心的善良和對沒吃上糖葫蘆的同伴的歉疚。這是一個好機會,機不可失。她對沙茵說:“我最近買資料的開銷比較大,家裏的錢一時沒有寄到……”
她隻把話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大家都是學心理學的,話講到這個分上,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借錢是很忌諱的事情,賀頓走投無路,有棗沒棗打三杆子。
沙茵把半個橘子咽到肚裏,拿出自己的錢包,當著賀頓的麵打開。賀頓以為沙茵會揮著癟癟的錢包對著自己說,你看,我實在是沒有富裕的錢……在清冷的路燈下,她看到了沙茵的紅色錢包像一枚豐碩的蘿卜。
沙茵說:“我正準備去買新上市的風衣。你急需,說吧,要多少?”
賀頓舉重若輕:“我就要兩隻袖子。”
沙茵說:“沒了袖子的風衣,就成了大坎肩,穿上像民國時期的老太。這樣吧,我把整個風衣都借你。”
賀頓解了燃眉之急,十分高興,掉轉話題說:“你估計咱們這次能考過嗎?”
沙茵說:“如果卷子上讓貼照片的話,估計我能過關。”
賀頓不解,說:“此話怎講?”
沙茵揚起保養得極好的臉說:“你看我多麽像一個心理師啊,慈眉善目。”
賀頓不知說什麽好,就什麽也沒說。在沙茵的臉上,有一種融合了淡泊平實的和善安詳,那是多少年的豐衣足食濡養出來的。
路燈是昏黃的。走過燈杆的正下方時,黃色就濃鬱些,離得遠了,就稀薄些,然而總是黃的。路燈就像一隻隻挽起的黃色手臂,交替著,接力著,護送晚歸的女子。
分手之後,賀頓又覺歉然。倒不單單是沒讓沙茵穿上時髦的風衣,而是沙茵對她說了那麽多貼心的話,她並沒有對等的回應。如果把兩個人的談話做一個賬本的話,沙茵是純粹的支出,而賀頓完全入超。
不是賀頓不想說,而是她不能說。當一個人有意識地不說真話的時候,累且辛苦。
走在陰暗而美麗的夜色中,很適宜想:為什麽要當一個心理醫生?
簡單的問題。正因為簡單,才不能說真話。連明澈的沙茵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隱瞞了起來,賀頓怎能把心裏話拋出來?
賀頓很願意說自己是為了錢。心理師是一個有高額回報的職業,在國外可以和牙醫和心髒科醫生相媲美。
心理師如今如火如荼方興未艾,隻要有高中以上的學曆就可報考。這就像開啟了一扇黃金大門,至於你能不能進得門去掘到第一桶金,就要看個人的能力和運氣了。
賀頓知道這樣寫出來,雖是大逆不道,但也勉強說得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在自己取得利益的同時,也服務於社會。可惜,她並不因為這個理由才學習心理師的。坦率地講,這個動機的初起,並無公益之心,完完全全是為了自己。
如果把為自己的想法如實寫下來,會怎麽樣?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末班車上,賀頓饒有興趣地想象下去。
白紙黑字的卷子傳到大名鼎鼎的姬銘驄教授手裏,老先生也許會氣得昏厥,當場休克吧?
按說一個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應該虛懷若穀,不會悲慘到被嚇得半死,但賀頓喜愛這種想象。當一個老師折磨得眾學生殫精竭慮時,無論他的人品多麽高潔學養多麽豐饒,學子們都會喪心病狂地詛咒他,這也是對地位的一種變相尊崇和肯定。
賀頓進門的時候,又碰上了房東太太,深更半夜的,真是不辭勞苦啊。賀頓本想把房費付了,但老太太沒有向她要房費,隻是注意地看了賀頓一眼,就進了自己家門。賀頓也就樂得裝糊塗,要支出的錢能晚一天就晚一天,要拿到的錢能早拿到一天就必須早拿。這是猶太人的真理之一。看書多了,真理也相應地多了起來,各種真理亂燉一氣,好像相撲運動員吃的大火鍋,來者不拒博采眾長。
賀頓也就是柴絳香,心的某一塊地方開始灼痛發燒,好像癤子蓄勢待發。表麵上隻是一個小凸起,好像並不嚴重,但潰膿的架勢已經擺足。賀頓學了心理學,賀頓還是一個好學生,所以賀頓要追究自己強烈的不安是從哪裏來的。
沙茵有一張慈善的臉,這是她的福氣。在苦水中煎煮過的女孩,不會有一張瑞氣呈祥的臉,那是不切實際的奢侈。窮孩子從小就得學會察言觀色,自知是家中多餘的人,每吃一碗飯都要像小老鼠般悄無聲息,怕驚動了為每一分錢發愁的父母無端的責罵……這樣的孩子,像旱地背陰處的秧苗,你怎能期待著它們有青翠欲滴的滋潤品貌呢!
也許後天修煉多年,嫁入豪門或是慈悲為懷,她們能改變最初的苦惱模樣,但那是後話,此刻,也就是今天,賀頓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真實——她並不適宜當心理醫生,因為她長得不夠修美!
以前,她單知道長得不好,是很難嫁得好的。後來她知道了,長得不好,也是很難找到好工作的。今天,她更知道了,長得不好,就是當心理師,也要大打折扣。她甚至懷恨起收她進這一行的老師,招生廣告上隻寫著對文化的要求,根本就沒提過長相。這就等於是慫恿一個身高一米五七的女孩去學服裝模特,明擺著坑人錢財殺人不見血!
找到了自己煩惱的根源,賀頓稍稍好過了一些。最令人不安的其實不是暗夜,是暗夜中潛伏的不曾現身的妖魅。現在,已經看到了妖魅的身影,你可以藏匿躲避,不必以身飼虎。
往哪裏逃呢?賀頓是一個逃跑的好手,選擇退避並不陌生。逃跑並不是怯懦,而是弱者的生存常態。賀頓先要檢點一下自己的優勢。
她無依無靠,在這所巨大的城市裏,隻有一間拖欠了房費的小屋暫時屬於她。她身無分文,沒有肝膽相照的朋友,或者說就算人家願把肝膽亮給她,但她連自己的每一個汗毛孔都要化妝之後再給別人看……
想到這裏,賀頓氣憤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的聲音和新鮮的疼痛,讓她警醒起來。優勢,你的優勢是什麽?不是讓你自憐自戀,而是要振作和昂起!
你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是的,自從進城之後,賀頓幾乎就沒有生過病,除了半身依然冰冷。她命令自己的身體不得生病,生病是多麽奢華和享受的事情,你不配生病!
你有一個聰明的大腦。你已經掌握了很多本領,你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已經沒有人會把你當成一個鄉下妹子。你舉手投足有很好的修養,人們甚至誤以為你是大家閨秀!
你有一條像伊甸園裏的蛇一樣的好嗓子。那條蛇的聲音一定非常動聽,要不如何騙得了亞當和夏娃!蛇說得其實也沒有錯,亞當和夏娃就是從嚐到了美味的蘋果,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雖說辛苦,但比那樣光著屁股在花園裏無所事事要有意義得多。如果一直待在伊甸園裏,能有這麽多子孫嗎?就算亞當夏娃有這個繁殖能力,伊甸園裏還養活不了呢。一想到亞當和夏娃赤裸著身子,賀頓的心情就好一些了。是啊,穿著衣服的時候人們有很多區別,但褪去了衣服,人們的差異就微乎其微了。
有一副好麵孔的女子很多,有好身材的女子就很少了。在好身材的女子裏麵,有一雙美腿的就更微乎其微了。但一條好嗓子,比一條美腿的概率更要低得多。賀頓就有這樣一條鬼斧神工的好嗓子,難道這不是大吉大利夢斷山河的好事嗎?誰說心理師隻要長得好?嗓音也是武器。有銷魂奪魄的好聲色,也是富礦。
想到這裏,賀頓的心情就顯著地好轉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寶石,在沒有打磨的時候,和普通的石塊沒有什麽兩樣,壘雞窩砌豬圈還沒有普通的石頭好用呢!
想到用寶石砌一座閃閃發光的豬圈,大豬小豬吃食的時候被晃得睜不開眼睛,賀頓微笑起來。
賀頓就這樣成功地把自己挽出了壞心情的桎梏,從沮喪轉為安然。
有了好的資源,還要有好的開發。不能成亂采亂挖的小煤窯,動不動就瓦斯爆炸,死了人還瞞報掩埋屍體。心靈七巧板就是絕好的平台,賀頓拿出心靈七巧板的選題計劃,深入地準備起來。
第十七章 錢要是生氣了,以後就再也不肯來了
錢要是生氣了,以後就再也不肯來了
心靈七巧板的直播時間正是傍晚。下班後堵車高峰期,幹道車流有時會半小時紋絲不動。白領們在車上百無聊賴,一不能看報,二不能看電視,隻有乖乖地聽廣播。堵車中蘊含著遼闊商機,廣播當仁不讓。
播完節目走出廣播大樓,感覺非常冷。細碎的雪粒子點綴著風的大氅,把街道變成舞蹈的平台,在路燈的光芒下旋轉起舞。從直播間的落地窗眺望雪霧,會看到橘黃色的粉狀閃光,誤以為它們滿懷浪漫詩意。隻有當你深入進去,裹入它們的舞步,才會感到鞭笞般的寒損。毛衣在直播結束的時候,還給錢開逸了,一身單薄的賀頓需要馬上把自己套入一輛出租車內。平日她絕不敢這般奢華,但今天有三重理由。一是特別的日子。上午她得知自己在心理師的考核中過關,剛才直播的時候,忍不住把這個好消息也透露出去,得到了很多聽眾的祝福。要犒賞一下自己。二是天寒地凍,如果浴雪而歸,很可能生病。對於一個漂泊的獨身女子來講,生病就是坐牢,不能因小失大。三是今天發了客座主持人酬金。賀頓從小就知道,如果你得了一筆錢,不拘多少,你要花掉一些,這樣錢就會很高興。要是它生氣了,以後就再不肯來了。
這場雪最可怕的地方是——天氣預報根本就沒有報出來,整個城市猝不及防。上班的時候還晴空朗朗,黃昏就風雪交加。大家都動了打車回家的主意,出租車緊俏得要命。
賀頓高揚起手,拚命地擺動著。一輛輛車駛過,速度不曾絲毫減慢。所有的出租車都滿乘,賀頓甚至看到乘客一晃而逝的笑容,愜意的幸災樂禍的咧嘴。賀頓恨恨地想,等一會兒我坐上了車,一定不會對著路旁等車的人這樣居高臨下地微笑。賀頓在風雪中勉為其難地笑了一下,包含著讓自己心情愉快起來的祝願。
可惜賀頓的嘴唇凍僵了,微笑很不到位。幸好無人看到,不然以為是哭的前奏。
將近十五分鍾了,賀頓還是沒有打上車,再等下去,賀頓肯定要感冒了。絕望之時,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轎車,像一頭碩大的海參遊了過來,身上掛滿了水珠。帕薩特停在賀頓的身邊,電動窗降下來,一個很紳士的男子聲音問道:“你是在等人嗎?”
賀頓沒好氣地說:“等車。”
紳士聲音說:“你等什麽樣的車?”
看來這是一輛到廣播電台來接人的車,兩不相識。賀頓羨慕地想:被接的人何等幸福!馬上就能鑽入暖烘烘的車內昏昏欲睡。
她沮喪地說:“出租車。”聲音中傳達出強烈的拒絕。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裏,每回答一個字,都需吐出一分寶貴的熱量。她決定再也不回答這個富人的話了。盡管他可能隻是個司機,但坐在帕薩特裏的暖洋洋的窮人和等在街邊噤若寒蟬的窮人,也還是有天壤之別。
紳士聲音並不懊惱,也沒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更和顏悅色地說:“小姐,您不能像發電報一樣節省字眼,回答別人的問題還是要多講幾句話,這比較有禮貌。”
賀頓憤然,她本來決定再也不跟這家夥費一滴唾沫,但聽到這種飽漢不知餓漢饑的調侃,饑餓寒冷統統化作火氣,氣急敗壞地叫道:“我認識你嗎?你是來接我的嗎?你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憑什麽要跟你多說話?”
賀頓口裏吐出的洶湧白氣,使她看起來像一列奔突前進的蒸汽小火車。紳士男子聽完了賀頓的話,反倒笑眯眯地把車窗整個降了下來。他的臉就像一張碩大的彩色相片,鑲在窗沿的銀框裏。
男人戴著白手套,幹淨並且散發著清香氣味。司機說:“我知道你,我正是來接你的。賀頓小姐,請上車吧。”
賀頓大駭。他並不是說“你是賀頓嗎?”而是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幾乎是命令她上車。
賀頓當然不能輕易就範,雖然在這繁華鬧市之中她不怕被拐賣或是被劫持,但也不能就這樣乖乖地上了一輛莫名其妙的車啊!她警惕地問:“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廣播電台門前的道路很窄,帕薩特之後已經堵了一長串的車,煩躁的喇叭嗚咽著,那個人說:“快上車吧,人家都不耐煩了。”
賀頓立場堅定,說:“我不能糊裏糊塗就上了你的車!”
那人說:“XX你認識吧?還有XX……”
這兩人是心理班上的男同學,賀頓與他們並無深交。
那人看賀頓狐疑,改口說:“沙茵你熟悉吧?”
一下冰釋前嫌。沙茵的容貌沒能幫上她的忙,心理師考核不及格。這個善良女子即使在自己最傷感的時候,也沒有忘記關照老朋友,眼看風狂雪驟,派人來接她了。賀頓欣喜不已上了車,帕薩特衝進雪霧。
車內的暖氣像巨大的狗熊,迎麵給了賀頓極其溫暖的擁抱。由於眼球都是冰冷的,碰到熱氣就凝結了一層薄霧,賀頓在第一時間根本看不清司機的細節。過了一會兒,眼光才漸漸清亮起來。司機大約五十歲,穿一套黑色西服,臉色有一種不見太陽的蒼白,胡碴青青。
“上哪兒?”司機簡短地問。
“哪兒都行。”賀頓說的是真心話,她真願意就在這車裏蜷著,昏昏睡去。
“我看你是饑寒交迫,咱們先解決肚子問題,然後,我再送你回家。”司機說著,果斷地把車拐向一條路。
霓虹燈組成的巨型螃蟹不停地向夜空伸展雙螯,和雪花嬉戲。司機說:“我姓李,你就叫我老李好了。其實,你不熟悉我,我已經很熟悉你了。我經常聽你的心靈七巧板節目!”
原來是這樣!隨著身體的漸漸暖和,賀頓的腦筋也靈動起來,她本想問老李和沙茵是什麽關係,現在迎刃而解。原來老李聽過她的節目,今天下雪,沙茵就讓他來接自己。賀頓輕鬆推斷出前因後果。
老李說:“今天我做東。誰讓我是你的粉絲呢!”
賀頓輕快地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是自己的粉絲。這幾年,粉絲這個詞瘟疫似的蔓延著,但賀頓沒想到這詞和自己有了聯係,很開心。
老李從後視鏡看到了賀頓的笑容,問:“你是吃海鮮還是涮鍋?這天氣,涮鍋子可能更好些。”
賀頓想,一個涮鍋子才多少錢啊,她也不愛吃羊肉,光吞點土豆青菜什麽的,不過癮,說:“你要是問我,就吃海鮮。”
老李說:“好吧。咱們就海鮮。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海鮮館子,就是路遠點。”
路況不好,走走停停,最後到了一家豪華酒樓前。身穿紅色製服的門童打開車門,用手遮擋著,既蓋住風雪,又不會讓車門碰了客人的頭。無數燈光裝飾的海鮮城,像透明龍宮。
“我要一個包間。”老李說。
服務小姐問:“您幾位啊?”
老李說:“兩位。”
小姐躊躇著回答:“我們的包間都訂完了。”
老李說:“你剛才先問了我幾位,就說明你們還有包間,隻是看我人少,就不想給我了。對吧?今天這樣的風雪天,除開預定的宴席,臨時起意要出來吃飯的人,恐怕不多。已然到了現在你的包間還沒定出去,再來客人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不妨給我。這樣,兩便。”
小姐顯然被這一番話點了穴,一時間不知回答什麽,隻好說:“包間要加收10%的服務費。”
老李說:“按說加收服務費是不合理的,但今天我有要事,就不和你理論,會付這筆費用。好了,送我們到包間去吧。”
包間金碧輝煌,能坐八個人,老李讓小姐把六把椅子六套餐具撤掉,對於兩個人來說就顯得更大了。一人把住一頭,有點大陸與海島的味道。
老李禮貌地把菜譜遞給賀頓。賀頓裝模作樣翻了翻,心裏回憶著當初黃阿姨賀奶奶教給自己的禮儀。可惜紙上談兵和真正的臨門一腳還是有區別,可以讓她不出醜,卻不能保證她如魚得水。賀頓索性把流金溢彩的菜譜還給老李,說:“我就客隨主便了。您看著點什麽都好。”
老李接過菜單,問:“有什麽忌口的?”
賀頓說:“沒。我什麽都吃。”
老李點了鮑魚魚翅等昂貴的海鮮,賀頓本想攔阻,覺得太靡費了,又怕人家覺得自己小家子氣,在表示了客氣之後就客隨主便。兩人喝著普洱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老李說:“鮑魚這個東西,哪裏都有產的,比如咱們中國,還有南非日本中東什麽的,種類很多。”
賀奶奶教過賀頓很多中西餐禮儀,可還沒來得及說到鮑魚就撒手西歸,賀頓對此所知不多。為了熱鬧,賀頓說:“一定是咱們中國的鮑魚最好了。”
老李說:“看不出,賀小姐還是一個熱烈的愛國主義者。最好的是日本的網鮑……”
為了免得再次出醜,賀頓沒敢問“網鮑”具體什麽樣。又不能讓主人冷場,就心不在焉地追問:“次好的鮑魚是哪裏的呢?”
老李說:“次好的是南非的鮑魚。再其次是中東的……”
賀頓說:“我們中國的鮑魚排在第幾位呢?”
老李微微一笑說:“我已經說過了。”
賀頓說:“您還沒有說呢。”
老李說:“不信,你想一想。”
說話間,幾個涼菜上來了。老李說:“喝一點紅酒吧,去去寒。祝賀你通過了心理師的考核。”
賀頓站起來,兩個人就為今天而碰杯。幾杯酒下肚,老李談興大開。鮑魚也已經上來了,這是賀頓第一次看到鮑魚,覺得徒有空名,連個魚頭也沒有,連根魚刺也沒有,貴得沒道理,對盤裏的日本鮑魚有了惡狠狠的敵意,三口兩口吃完。
老李說:“賀小姐,我是你節目的忠實聽眾。你談的好多問題,對我有啟發。”
賀頓說:“你的日常工作是開車,心理學對你有什麽幫助呢?”
老李說:“當然有啊。比如有一天你說到為什麽開車的人不能禮讓三先呢?寧停三分不搶一秒誰都會說,可有多少交通事故就是被生搶出來的!有句罵人的話說,你找死啊?有的人就是找死。這次死不了下次也得死……”
賀頓快樂起來,說:“那期你也聽了啊?”
老李喝了一口洋參血燕湯,說:“聽了。認認真真地聽了。聽的過程中,還發現了你的一點小紕漏。”
賀頓立刻變得緊張起來,說:“哪點紕漏?”因為每次完成節目後,錢開逸事後都要和她複盤,說哪裏好哪裏不好,那天好像並無異議。
老李很肯定地說:“你不會開車,說到車輛行駛術語時,出錯了。”
賀頓鬆了一口氣說:“我當然不會開車了,出錯是難免的。等以後我有了錢,我會買一輛最美麗的車。在夢裏,我常常看到一輛紅色的火車衝上山巔……”
老李停住了筷子,問:“後來呢?”
賀頓說:“什麽後來?”
老李說:“就是那輛紅色的車啊。”
賀頓說:“它變成了一輛飛機。”
老李微笑著糾正:“是一架飛機。”
賀頓執拗地堅持:“不,是一輛。它完全是火車的模樣,但是會飛。”
老李說:“你怎麽能肯定它一定是在飛,而不是在顛覆之前脫離了軌道呢?”
賀頓說:“我看到雲在我的車軲轆下麵。你見過這樣的顛覆嗎?”
老李若有所思道:“你說得對,這的確是在飛。”
看到賀頓因為自己質疑了她的夢境而有所不悅,老李就揀賀頓愛聽的說:“你那天提到我們現代人雖然認識很多人,但其實密切來往的人隻有一百到二百個,和以前一個原始部族的人差不多相等,我後來聽到很多人讚成你的說法。”
賀頓說:“其實那也不是我的發明,不過是國外心理學家的研究成果罷了。”
老李說:“你後來說到在一個原始部落裏,關於秩序和階層是有嚴格界限的,所以,如果誰要逾越了這些規矩,比如你若敢到酋長頭上動土的話,酋長是可以即刻給你以懲戒的。”
賀頓聽到有人這樣亦步亦趨地重複著自己的話,就有幾分得意起來,說:“你的記性像留聲機一樣好啊。”
老李開玩笑說:“你以為我已經老到要得老年性癡呆了嗎?”他的目光中有了柔情,說:“我如果那時就看到你,也可以像錄像機呢。”
賀頓笑道:“你才想不到我在直播間的模樣,經常擠眉弄眼咬牙切齒的。”
老李不解,問:“挺好一個姑娘,幹嗎要像卡通人一樣誇張?”
賀頓說:“你有所不知,直播設備靈敏極了,胃裏破碎一個氣泡,它都能給你擴散出去。我和搭檔之間有什麽需要及時溝通的,不能直接說話,那樣就穿幫了。情況不急的時候,可以寫寫條子,如果火燒眉毛就隻能靠手勢和眉目傳情了。”
聽到眉目傳情這個詞,老李說:“你的搭檔是怎樣一個人?音色真是寬廣……”
賀頓說:“他不單聲音好聽,還幫我很多。”
老李回到原來的話題,說:“我想起你當時講——司機在看到有人不守規矩強行超車的時候,心中古老的火焰就被點燃了。因為在部落裏,如果誰冒犯了你,你必得在第一時間給予回擊。不然的話,他得寸進尺,以後還不定怎麽欺負你呢。所以,人就會很衝動地要采取措施。可是,要知道,以前的原始人不過是廝打在一起,或是請來長老評評理,秩序就得到了捍衛。現在進步了,可了不得,人人駕駛著上噸重的鐵家夥,一旦發生碰撞,就十分危險了。而你在馬路上碰到的那個欺負你的家夥,你以後在馬路上再遇到他並被他欺負的概率,幾乎等於零。所以,你盡可以不必生氣,有人會懲罰他的,像他這樣橫行直撞,上帝對他自有妥帖的安排,也許他們很快就會相見……這段話講得很好,順便問一句,你信什麽嗎?”
賀頓一直低頭喝湯,老李看不到她的表情。一來是這湯實在好喝,二來賀頓不想讓人看到她的得意之色。現在她得回答老李的問話,抬起頭說:“我什麽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老李說:“那你信自己的父母嗎?”
賀頓用餐巾擦擦嘴,很警惕地說:“這和父母有什麽關係嗎?”
老李說:“當然有關係了。沒有父母,怎麽會有你呢?”
賀頓說:“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我們都是父母生父母養的,難道就一定要信他們嗎?”
老李說:“那我知道了,你是不信他們的。”
賀頓說:“豈止是不信,我恨死他們了。”
老李點點頭說:“這就對了。”
賀頓很生氣,說:“我恨我的父母,和你有什麽關係?和對錯又有什麽關係?”
老李說:“我是你的聽眾,當然這就是關係了。我在你的節目裏,聽出你對父母有一種仇恨。而且,你到底是老大還是老二呢?很模糊。我覺得你好像既當過老大也當過老二。或者反過來,既當過老二也當過老大……當然,這在邏輯上很難講得通,所以我很好奇,想從你這裏直接得到答案……再有,你好像和農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可以告訴我嗎?”
賀頓站起身來,說:“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吃飽了。謝謝你。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麽邀我吃飯,現在我知道了,原來是為了搞清你心中的謎團。本來我這頓飯吃得還有點於心不忍,現在咱們扯平了。”
老李說:“廣播電台把你挑了去,實在是有眼光。多靈的腦筋多快的口舌!隻是你還要坐在這裏等一下,我還得結賬,果盤還沒有上。”
賀頓說:“我先走了。果盤你一個人吃吧。”
老李說:“別啊,我送你。”
賀頓說:“不必了。我吃飽喝足,也不怕冷了。謝謝你。”說罷轉身。
老李也不攔,由她出走。
冷冷的街道,風雪已經停了,空氣有冰塊一樣的清潔。飯店離住處不遠,賀頓步行,在被凍僵之前回到家。柏萬福聽到門響,哧溜一下就從自己的房間鑽了出來,嚇了賀頓一跳,說:“以後不興這樣,你要事先鬧出一點聲響再出屋。”
柏萬福心疼地說:“看你凍的!我以前都是先鬧出動靜才出來,今天實在惦記你,就一個箭步衝出來。”
賀頓聽出埋藏著的關切,不想讓柏萬福異想天開,就說:“有車送我回來,你不必擔心。”
柏萬福狐疑地說:“沒聽見車響啊。”
賀頓說:“你耳朵還挺尖的。我這車帶消音器。”
柏萬福搖頭道:“再好的消音器也不能讓汽車練了輕功,悄無聲息。”
柏萬福一天到晚在家閑著沒事,從廢品收購站倒騰舊書看,天文地理也懂得頗多。賀頓不想纏下去,就說:“當今的高級車就有這玩意。”
柏萬福就信了,他願意信賀頓說的所有的話。他酸溜溜地說:“你都坐上高級車了?”
賀頓說:“我沒坐高級車。我騙你呢。我怕你為我擔心,就編了個謊話。這下行了吧?”
柏萬福很高興:“這下行了。”
賀頓一直和老李在一起,憋著一泡尿也沒有機會上廁所,現在回到了家,要趕快解決這個問題。就跟柏萬福說:“你別堵著門好不好,我得上一號。”
柏萬福緊張地說:“那你等一等。”說著,搶先進了廁所,把門關得緊緊。
賀頓疑竇叢生,搞不清柏萬福搞什麽鬼。莫非這廁所方寸之間,還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還沒等她設想出另外的可能性,柏萬福出來了,帶著一股惡劣香氣。
賀頓說:“這是唱哪一出?”
柏萬福說:“咱倆合用一個茅房,我怕熏著你,都是揀你出門不在家的時候拉屎,等你回來,這味就散盡了。今天不知吃了什麽不合適的,鬧肚子,我剛解完大手,你就回來了。我提前預備了一罐空氣清新劑,剛噴上,是白蘭花型的。喜歡聞嗎?”
賀頓憋不住了,連聲說:“喜歡喜歡!”進了廁所的門,眼淚就出來了。主要是被刺鼻的劣質氣霧劑熏的,也有些許的感動,這人居然這樣在意自己!
賀頓擦幹淚水出來的時候,柏萬福還在狹小的廳裏。賀頓故意沒好氣地說:“你怎麽還在這兒啊?”
柏萬福說:“這個廳我也有一半啊。”
賀頓一想這就是自己霸道了。莫說這還是人家的房子,就是普通的房客,彼此也利益均等。就道:“你等在這裏,有話要說?”
柏萬福說:“我媽燉了蘿卜棒骨湯,我給你留了一碗。”
賀頓說:“你知道我晚上喝的啥湯?”
柏萬福回答:“不知道。”
賀頓說:“告訴你,西洋參燉燕窩。嚇死你。”
柏萬福說:“嚇是嚇不死的,我還以為是龍肉呢,原來不是。不過是西洋參,肯定是國產的,和蘿卜差不多。燕窩也有仿造的,十塊錢就能買半書兜子,報紙上‘教你一招’披露過。”話雖是這麽說,心中還是悵然,看來賀頓交往了闊人。
賀頓說:“好吧,就算我吃的是假冒偽劣的西洋參和燕窩。沒得說了,我洗洗睡了。”
柏萬福說:“有重要的話。賀頓,明天,我和我媽要坐飛機了。”
賀頓說:“到哪個遊樂園?我記得那種飛機好像專給小孩玩,不讓大人坐。”
柏萬福說:“不是遊樂園的假飛機,是真飛機,就是掉下來能死人的那種。”
賀頓說:“你們坐飛機去哪兒?”
柏萬福說:“我媽在街上買了瓶飲料,沒想到中了大獎,給了兩張旅遊的飛機票,還包吃包住。我媽本想淘換給別人得了,倒騰點錢也好補貼家用,可沒想到主辦方愣是不讓,隻能自己享用。明天我們就走了。前前後後要七天。”
賀頓心想這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便說:“好事啊。祝你們一路順風。替你們高興。”
柏萬福說:“別光想著高興,也有嚇人的事呢。”
賀頓說:“是不是又跟你們要其他錢了?”
柏萬福說:“那倒不是。坐飛機要買保險。”
賀頓說:“是不是主辦方不給你們買?真夠小氣的了,驢子都送了,還舍不得配個鞍。”
柏萬福說:“別冤枉人,鞍也送了。”
賀頓撇嘴說:“那你害怕什麽?”
柏萬福說:“我把保險單拿上細細一瞧,哎喲我的媽呀,那個嚇人啊,你一條腿斷了賠多少錢,你全身癱瘓了賠你多少錢,看得我手心腳心冒冷汗。”
賀頓說:“那是萬一。放心去吧,保證一個星期之後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你想拿人家的那份保險金,隻怕還沒那個運氣!”
柏萬福說:“話雖是這樣說,怕還是照樣怕。”說到這裏,柏萬福的麵容抽搐起來,說:“賀頓,保險單上有受益人一條,我詳細問了,要是自己不填,萬一那事出了,保險金就按照法律繼承的順序發給。要是寫上了,就按寫的付錢。”
賀頓想不通這有什麽關聯,就說:“好像都這樣。”
柏萬福說:“我媽那份簡單,她就寫上了我。我這份呢……”
賀頓笑起來:“你就寫上你媽。”
柏萬福說:“飛機出事,不像公共汽車。翻車有的死有的傷有的還皮毛無損,飛機基本上都是連鍋端一勺燴。”
賀頓聽著不祥,就伸出手去堵柏萬福的嘴,不想一觸到柏萬福的嘴唇,就被燙了一下。柏萬福嘴唇火熱,喃喃地說下去:“我就把保險受益人寫上你的名字了——柴絳香。賀頓,我是個窮人,可我要是這次死了,我就不是窮人了,我就有一大筆錢了。我要把這筆錢留給你,你是我最親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錢的時候,你就會想起我來。”
他看也不看賀頓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會對你好。我不是個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這就夠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一句二話都沒有。你愛跟哪個男人說話你就說,我相信你。你愛幾點鍾回家,我都給你留著門。等日後有了孩子,除了生這件事歸你,因為我實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歸我。我一定是個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媽有經驗。我們還有兩套房,一套房咱們住著,另外一套出租,就等於良田百頃,養活著咱們吃穿不愁……”柏萬福根本就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因為要是看了反應,他就沒有勇氣把這些縈繞千百遍的話說完。
賀頓用力甩甩手,把柏萬福推開,呸了一聲,好像吐出了一顆掉下來的牙齒,說:“柏萬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萬福直著脖子說:“根本沒喝酒!隻喝蘿卜湯,大棒骨都給你留著呢!”
賀頓說:“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七天之後,你一定會全須全尾地回來,趕緊去睡吧。”說著,掙脫柏萬福的攔截,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死死別住,又在地上放了一個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廁所,就地解決。別一出去,要是柏萬福癡心等在門口表白,又是一番說不清的口舌。
第十八章 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何時回法國,我自有安排。您老先休息,我帶著絳香到處走一走,讓她心裏有個數。”黃阿姨這樣對老太太說著,領絳香上了樓。
黃阿姨說“到處走走”的時候,絳香覺得她有些誇大其詞,一個家嗎,又不是一個公園,用得上“到處”這個詞嗎?等到樓上樓下這一通轉下來,絳香才知道“家”和“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大家”。
“家裏還有誰呢?”絳香小心翼翼地問。
“三個人。”黃阿姨說。
“都是誰呢?”絳香問。
“我,她,還有你。”黃阿姨說。
“您不在的時候呢?我沒來的時候呢?”絳香吃驚。
“就她一個人。”
絳香忍不住說:“一個人哪裏用得了這麽大的房子呢?”
黃阿姨說:“我媽從小是在一個大院子裏長大的,那院子到底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出來的。她喜歡大房子,大院子。以前滿足不了她的願望,等我在國外有了錢,就為她買了這個房子。她不喜歡別人和她住在一起。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她獨身慣了。現在,她越來越老了,一定要有個人陪伴她。”
絳香默默地點點頭。在其後的一段時間內,黃阿姨又詳細地教會了她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和老奶奶的習慣。老奶奶姓賀,祖上很有來曆。當絳香適應了各種基本禮儀和規則之後,黃阿姨飛走了。臨走之前對絳香說,如果老奶奶猝然死亡,絳香也不必害怕,隻需按這個號碼給她打個電話,她自會處理。那是一個記載著長長的電話號碼的白紙卡,絳香把它像救命符一樣默念了好多遍,確信自己完全記住之後,珍藏了起來。
絳香心中忐忑,怕哪一天意外毫無征兆地降臨,但為了生活,她必須堅持下去。好在賀奶奶眼前並沒有露出立刻要死的模樣,每天都虛弱而堅定地活著。
絳香的到來讓賀奶奶看到了生命的最後目的,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隻有等死一條路了,現在,上帝把一個白紙一樣的小姑娘送到身邊,天意啊。
賀奶奶的作息很有規律,她讓絳香也按照這個規律走。如果她睡覺了,絳香也要睡;如果她醒來了,絳香也要清醒如飛簷走壁的野貓。老年人的睡眠如同蛛絲,細碎而短暫。睡的時候恍若醒著,有一點動靜就飛快地展開皺紋重疊的眼皮,眼光渾濁而犀利。醒的時候如同睡著,你若說話,她可以長時間地不理睬你,但你不能不說。如果你停下嘴唇,她會在第一時間指教你。當她指教你的時候,你必須要精神抖擻地回答她,好像應對教授的提問。
賀奶奶以前上過教會學校,她第一次看到絳香岔開雙腿坐在椅子上時,說:“你讓我想起了黃飛鴻。”
絳香不知道黃飛鴻是誰,就說:“他是你們家的親戚嗎?”絳香知道賀奶奶嫁的是黃家。
賀奶奶說:“我們家是望族,哪有這樣的親戚!他是一個土匪。”
絳香不知道自己和土匪有什麽關聯,賀奶奶看出了她的疑惑,就說:“一個女孩子像你那樣坐著,就是黃飛鴻了。”
賀奶奶示範了一個優雅的蹺腿動作,讓絳香依葫蘆畫瓢。這個動作讓氣息奄奄的賀奶奶咳嗽了許久,差點沒背過氣去。絳香完全不知道優雅是怎樣蘊含在女子的兩腿之中,幹著急不得要領。幸好她很瘦,兩條腿骨雖說像鉛筆般堅硬筆直,多練習幾遍,姿態也就基本說得過去了。
賀奶奶讓絳香把一些白紙裁成撲克牌大小。絳香把紙片遞到賀奶奶手裏,賀奶奶說:“這是什麽?”
絳香老老實實地回答:“紙片。”
賀奶奶說:“這不是紙片,是名片。”
絳香看著空無一字的白紙發愣。
賀奶奶說:“寫上你的名字。”
絳香就在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賀奶奶說:“把它遞給我。”
絳香從來沒有過名片,當然也不會遞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給人遞一張餅那樣,端給了賀奶奶。
賀奶奶沒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經虛弱地抬不起來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確。“很好,你用的是兩隻手。你是一個懂禮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滿把抓著,好像誰要搶走似的。”
又演習了幾遍,絳香順利過關。
絳香機械地把紙片收拾起來,賀奶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絳香說:“我在想什麽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賀奶奶說:“你在想,我一個做保姆和護工的人,什麽時候會用得上名片呢。”
絳香說:“您說到我心裏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名片的。”
賀奶奶嚴肅起來,說:“不要輕易地就說一輩子,一輩子是很長很長的時光,隻要努力,萬事皆有可能。”
絳香不吭聲了,在這種蒼老的智慧麵前,你除了俯首聽命無話可說。
賀奶奶又教絳香煮咖啡。那套家什之複雜,絳香覺得噴著汽的火車頭也不過如此。“這是最好的咖啡豆。”賀奶奶說。如同老農在說這是最好的穀子。
“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什麽東西?”賀奶奶眯著眼珠問。
“是咖啡。”絳香想這不算一個問題。
“是水。一杯咖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買來的純淨水再次蒸餾,才能洗出最好的咖啡。”賀奶奶說。
絳香大大地驚奇。對於咖啡,你可以說“泡”,也可以說“煮”,可是奶奶說的是“洗”,好像咖啡是抹布。
賀奶奶知道絳香的疑問,說:“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咖啡的香氣洗出來,顏色洗出來,味道洗出來,當然還有咖啡因。高一度不行,會把咖啡燙死了,隻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咖啡還沒有醒,油不肯浮出來……”
天哪!這還是咖啡嗎?簡直是神靈或是妖怪!特別是咖啡豆的火候,近乎碰運氣。那些味道不良的咖啡,賀奶奶讓倒掉,絳香覺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結果半夜靈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敗之後,絳香終於能煮出美妙的咖啡了,用赭紅色的杯子盛了(賀奶奶說這種顏色的杯子會讓咖啡味道更濃鬱),雙手捧給賀奶奶,賀奶奶隻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絳香眼巴巴地看著她。
賀奶奶說:“如果我把一杯咖啡喝下去,你就用得著那張紙片上的電話號碼了。”
絳香大驚,關於電話號碼的事,她以為是極端保密的,難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賀奶奶永遠知道她在想什麽:“你不要擔心自己藏的不嚴實被我看到了,我沒有看到,我知道一定會有那樣一張紙片,我也知道你會把它藏在哪裏。這是我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我親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會怎麽想。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找那張紙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咖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絳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幹嗎還要教我煮咖啡呢?”
賀奶奶說:“凡是有毒的東西都誘人,比如毒蘑菇比如毒蛇。你年輕,你還不怕咖啡的毒,我已經老了,就要死了。咖啡會幫你的忙。”
絳香趕緊按照鄉下人對付這件事的法子說:“奶奶,我看你的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
賀奶奶說:“我不和你爭論死不死的問題,我比你有發言權多了。現在,你該做飯了,咱們的飯很簡單,就按你的口味做。”
絳香說:“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賀奶奶說:“你做不出我的口味來,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來了。口味是舌頭決定的,我的舌頭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話雖是這樣說,但賀奶奶還是指點絳香學習烹調,絳香虛心肯幹,進步很快。閑暇的時候,賀奶奶就說:“你去看書吧。”
絳香說:“我來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書。”
賀奶奶說:“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麵前看書。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問我,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絳香想不通為什麽自己看書,奶奶會高興,但看書比煮咖啡和遞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書很深奧,都是學問。賀頓很想隨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俠之類有趣的書,奶奶不讓。絳香有時偷著看閑書,賀奶奶就說:“絳香,你知道你的時間是誰的嗎?”
絳香說:“是我自己的。”
賀奶奶說:“不對。你的時間是我的。”
絳香倔起來,說:“我的時間怎麽就成了你的呢?”
賀奶奶說:“我付給你錢,管你吃管你住,就買斷了你的時間。打你踏進這個家門,你的時間就是我的了。”
絳香說:“那你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唄。窗子也擦了,地也掃了,家具也都打了蠟,被褥單子也都洗了,您說還幹什麽呢?”心裏憤憤地想,你男人家姓黃,黃世仁就是你們家親戚的,萬惡的地主階級是見不得勞動人民喘口氣歇息的。
賀奶奶喘著深氣說:“我叫你看的書,你為什麽不看?”
賀頓如實說:“不好看。”
賀奶奶說:“書裏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飯,大米白麵就是你吸進了能量。你和別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換。有一些人,會麵之後會讓我們衰弱,對於這樣的人,你要遠離。但書是好的,是正麵的能量。你看它們,就像吃進一些補藥,不一定爽口,但絕對有益。”
絳香就隻好看那些賀奶奶指定的艱澀的書。一邊看一邊想這個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錢請一個人到家裏來看書,人家到學堂裏讀書是要錢的,這個可好,有人出了錢讓你讀書,讀吧。其實絳香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也知道書中有黍有屋,雖不敢想象書中有個哥哥,知道讀書對自己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把賀老太太一番褒貶之後,還是努力讀書。
賀奶奶還要求絳香讀書一定要快。絳香說:“快不了。”
賀奶奶說:“不可能。你現在是爬。要試著跑起來。”
絳香就囫圇吞棗地快讀。絳香讀的書目,是賀奶奶親自定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還有曆史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無所不包。你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具幹枯的軀體之內,蘊藏著如此堅忍不拔的記憶力。在哪個書架的哪一排有一本什麽樣的書,她記得一清二楚。
賀奶奶每天下午有兩個小時,指定讓絳香為她讀書,那都是一些文字優美的文學書籍。絳香有口音,這讓那些美麗的文字大打折扣。賀奶奶說:“你得說標準的普通話。”
因為處得比較熟了,絳香講話就隨便起來,說:“我一不是播音員二不是小學老師,要那麽標準幹什麽呢?”
賀奶奶語重心長地說:“說話是一門本事,你順便就能掌握,何樂而不為?”
絳香說:“奶奶,我不可能成為你。這麽有錢,有這麽好的女兒,還有這麽大的房子,這麽多的書……”
賀奶奶說:“隻要你努力,你以後得到的會比這些多得多!”她昏黃的眼珠射出堅定的光芒,讓絳香縱是不信也得裝出信的樣子。
“我沒有您那麽好的命!”賀頓還在負隅頑抗。
“不要奢談命。我的命,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總有一些秘密要帶進墳墓。你的命,還隻是一個標題。你不要和命運對著幹,命運是殘酷和強大的。但你可以順著命運大致的方向漂流。就像艄公坐著羊皮筏子,順著河道的主流,斜著向前。你會發現自己還有一點小小的力量,可以用手左右船頭的方向,偏偏自己的脖子,決定是看河左岸還是河右岸。記著,孩子。你隻有這麽一點空間和餘地,你要鍛煉你的手,這樣在有可能劃水的時候,才會有一點力量。你要鍛煉你的眼力,這樣在看風景的時候,才能遠一點……”賀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看著柴絳香,好像是對另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空洞而幽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絳香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脫胎換骨的改變。賀奶奶很高興,她當了一輩子的教師,晚年了,沒有人可教了,就是最大的失落。現在,在她生命苟延殘喘之時,天上掉下來一個絳香,給陶藝匠送上門來一車好土。絳香的存在,讓賀奶奶找到了生命最後的華彩。如果沒有絳香,賀奶奶可能早就死了。絳香的到來,猶如最上等的人參,讓賀奶奶回光返照。
別人的回光返照可能隻有幾時幾天,賀奶奶這一照累月經年。
如果絳香不好好學習,賀奶奶就扣發她的工錢。這真是比任何分數掛帥都更有威懾力的武器。賀奶奶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方式,打造著絳香,如果上天能夠假以足夠的時日,賀奶奶就能把絳香徹底製造完工了,那是一個比黃阿姨更要符合賀奶奶設計的產品。
有一天閑聊起來,絳香說:“賀奶奶,我想請你給我改一個名字。”
“為什麽呢?”賀奶奶驚奇。她的野心還沒有大到讓絳香另起鍋灶重新投胎。
“讀了很多書,覺得一個新的我慢慢長起來了。我早就不想叫這個名字了。”絳香很堅決地說。是的,她在書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她要和過去一刀兩斷。
賀奶奶說:“真的?”
絳香說:“您要是不肯幫我,我就自己改了。”
賀奶奶慈愛地說:“好吧。我幫你改。你連姓一塊改了嗎?”
絳香說:“我要改姓賀,和您一個姓。”
賀奶奶說:“你和我一個姓,我也沒有遺產給你。所有的遺產,我都會捐獻。”
絳香說:“這和遺產沒關係,隻和我重新做人有關係。”
賀奶奶說:“你不要後悔。”
絳香說:“我如果後悔了,就改回來。”
賀奶奶說:“你這樣說,我的壓力就輕一些。隻有偉人和父母才能確立別人的名字,而我,這兩者都不是。”她沉思了半晌,好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說:“你就叫賀頓吧。這是我年輕時很想叫的一個名字,可惜沒改成。總想著有一天還會重新啟用,但這個可能越來越微茫了。這樣吧,我決定把它送給你。”
絳香從此就叫了賀頓。
賀奶奶單獨住在一屋,在她的床頭有一個無線遙控的呼喚鈴,隻要賀奶奶半夜裏按響按鈕,賀頓的床頭就會震耳欲聾地響起呼喚鈴聲,聲音之大,天崩地裂。這是黃阿姨特地從國外帶回來的玩意。賀頓私下裏想,外國人肯定耳背的多,不然如何能造出這種地動山搖的玩意。
賀奶奶仿佛一個世紀前的老鍾,你以為它隨時會停頓,但是,不。它一直很有規律地走著……
早上,賀頓煮好了低脂牛奶,烤好了精致的無糖小蛋糕,準備出來一塊雪白的南方醉腐乳,又切了幾片西紅柿,上麵撒上了幾絲乳酪。擺好雪白的骨灰瓷餐具,把綴滿流蘇的椅子拉出來,按照賀奶奶習慣的距離擺放得妥妥帖帖,然後到賀奶奶的臥室幫助老人起床。她輕輕地敲了敲門,平時賀奶奶就會低聲但是很清晰地說:“請進來。”
但是這一天,賀頓連敲了三次門,都沒有聽到“請進來”。賀頓不敢進去,奶奶的脾氣有時很大,雖然她在大部分時間都笑容可掬。到了九點鍾左右,賀頓突然不安起來。在這之前她一直堅定地認為賀奶奶在睡覺,因為如果有什麽意外,賀奶奶一定會把那個呼叫器按響,它極其靈敏而且易於操作,賀奶奶把它當作救命稻草,幾乎每隔幾天就要試驗一次,隻需輕輕地一碰,整個住宅的任何角落都能聽到。
昨夜靜悄悄。
很早就睡下了。臨睡之前,賀奶奶讓賀頓給她讀了一首古詩,好像是邊塞詩,有豪氣和殺氣交相激蕩。賀頓的普通話已經說得很好了,也掌握了抑揚頓挫的章法,賀奶奶聽了很滿意,說:“可以了。”
賀頓到底也沒能鬧清這個“可以了”。究竟指的是什麽?是她的普通話已經可以了,還是她的聲調已經可以了,還是這首詩就念到這裏以後就不必再念了?賀奶奶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把眼睛閉上了,通常這就是指令,證明賀頓可以走了。
賀頓夜裏睡得很安寧,因為老奶奶說她“可以了”,賀頓把這當成表揚。賀奶奶是不輕易表揚人的。
賀頓戰戰兢兢地在沒有得到賀奶奶允許的情況下,打開了賀奶奶的臥室。她看到賀奶奶安詳地躺在自己床上,手裏還捏著那個呼叫器,但是,有稀薄的血液從她的鼻孔溢出,好像有一條細小的紅蛇從那裏鑽進了她的肺腑。
賀頓輕輕地走過去,她發現事情有點異常,但還不敢斷定。她搖晃著老奶奶,說:“奶奶,天亮了,您醒醒……”
老奶奶沒有回答。賀頓知道大勢已去了,因為她觸到老奶奶的皮膚已是冰涼,渾身僵硬好像床板。
賀頓站在地當央,很久沒有知覺。她在養老院裏見識過死亡,她覺得死亡不應該這樣平靜如常。死亡應該是呼天搶地和鮮血迸濺的,起碼要有人手忙腳亂和圍觀。
然而,不。
賀奶奶的離去是安詳和心滿意足的。甚至你還可以看到微微的笑容。在不知道多長的時間內,賀頓枯燥地睜著眼睛,眼睛裏沒有淚水。她不能閉上眼睛轉身走開,因為好像既沒有了眼簾也沒有了雙腳。她隻有讓苦澀的眼珠盯著這一切,讓雙膝打著顫保持直立。
許久許久,賀頓才掙紮著找到了黃阿姨的電話,哆哆嗦嗦地報告噩耗。黃阿姨倒是很冷靜,說她會通知自己的朋友,馬上趕到家裏幫助料理後事。自己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
賀頓守著已經死去的老奶奶,倒是一點也不害怕。她一直茫然地在思索一個問題——老奶奶感到死亡到來之際,究竟是來不及按響手中的呼叫鈴聲,還是她已做好了準備,怕嚇著了賀頓,而孤獨地走向了死亡呢?這個問題按說是沒有什麽意義了,因為生命已經悄然而去,但對賀頓來說,它大有意義。如果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還惦記著另外一個人的冷暖,那麽,這就是親人的關愛了。賀頓已經沒有親人了,在很早之前,她就喪失了親人的感覺。老奶奶的死,讓她體驗到了溫情,淚水潺潺而下。她不害怕死人,害怕的是溫情。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抓起電話,一個溫柔的女聲。
“你好,我找絳香。”對方很淑女地說。
“我就是絳香。你是哪一位?”賀頓很奇怪,在這座城市裏,她想不出有誰知道她的名字並且會找到這裏來。
“絳香你怎麽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我是湯小希。”對方立即把淑女的聲音打包卷起來,露出崢嶸本色。
“哦,小希……”賀頓百感交集恍如隔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晚上我的老頭死了。”湯小希沒心沒肺地說。
守著一個死人,聽到又死了一個人,賀頓無限傷感,憤憤地質問湯小希:“人家死了,你為什麽那麽高興?”
湯小希說:“又不是我死了,我當然可以高興啦!我天天伺候他,看著他受罪,這樣活著,生不如死,死了當然好了,大家都解脫了。最重要的是,騰出了一張床位。我已經到院長那裏查了登記簿,你服侍的那位老太太終於快輪到了。她住院了,咱們倆就又可以見麵了。這是一個肥戶頭,從上次老太太的女兒那架勢就可以看出來。咱們把老太太服侍好了,小恩小惠也可以沾不少呢!你說,這是不是好消息呢?”
賀頓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賀奶奶昨天晚上過世了。”
湯小希歎了一口氣說:“老天收人呢!算咱倆沒福氣。不過,你那兒的老奶奶和我的老頭現正一道走呢,也好做個伴。”
賀頓還想跟湯小希聊聊,對講機的鈴聲響了,來處理後事的人到了。
幫忙處理完了賀奶奶的後事,黃阿姨多給了賀頓一個月的工資,又把很多書送給賀頓,就算兩清了。賀頓又麵臨無家可歸的處境,好在湯小希張開雙臂歡迎她。
一切依舊,唯有人不同。賀頓緊緊攥住手,所有的痛都雕刻在掌心,當握起拳頭的時候,就看不見它們了。看不到哀傷的紋路,就可以專心地做其他事了。哀傷依然存在,攤開手掌的時候,便又曆曆在目。
湯小希看到她回來了,很是高興,說院裏正好來了一個肥差,也是個老太太,賀頓可以去服侍她。“絳香,他們家可富了,你到她的病房看看去,簡直就是個超市。吃不完的用不完的,還不都是你的啦!爽啊!要不是看著咱倆是朋友,我就要把這個甜活兒搶過來。算啦,便宜你吧,不過,好吃的拿回來,可不要一個人獨吞啊!”
重回臨終養老院,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開著。湯小希說得不錯,賀頓為之服務的老太太,是個“肥老太太”。其實她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抱她翻身的時候如同掀起一捆秫秸。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水果成箱拖進,鮮花的香氣能把人嗆個跟頭。
賀頓每天都要拿回百合玫瑰康乃馨,裝飾自己和湯小希的小屋。這倒不是克扣老人,而是花粉對病人不利,醫生指示晚上必須把花籃清出病房。鮮豔美麗的花,把小屋裝點得好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要是我結婚的時候能有這麽多的花就好了。”湯小希神往地說。
賀頓沒理這個話茬,結婚?對於一個連固定住處都沒有的女孩子來講,簡直是天方夜譚。“小希,我想走了。”賀頓說。
湯小希正在洗腳,一下子就從腳盆裏站起來,水花四濺。說:“你要到哪裏去?”
賀頓茫然地說:“不知道。”
湯小希重又坐在板凳上,說:“我還以為你在侍候那個賀老太太的時候,被她的孫子或是外孫子看上了。原來你並沒交桃花運。”
賀頓說:“我隻是不想在這裏混日子了。每天陪伴快要死的人,時間長了,會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湯小希說:“你說得對。可這裏有一個大優點,就是安全。快死的人,是沒有力氣禍害別人的。你到外麵去了就不然,急風暴雨坑蒙拐騙,咱們就沒活路了。”
賀頓從花瓶裏抽出一朵盛開的紅玫瑰,其實所謂的花瓶,不過就是一個大號的藥瓶罷了。賀頓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扯下來,說:“如果不是長在一棵樹上的話,無論有多少清水,這花明天後天就會謝了。我走了,小希,如果我以後發達了,我就來接你出去。”
猩紅色的花瓣飄然落下,好像一瓣瓣正在說話的嘴唇。
見賀頓去意已定,湯小希也就不再勸阻,說:“你也不要淒淒慘慘的,說什麽發達了接我出去,好像我是跳在火坑裏的煙花女子,你是闊公子哥似的。好吧,我等著你,不過是等著你混不出人樣的時候再回來。好歹這裏總是需要人的。”
絳香又說:“小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從此以後,我不叫柴絳香了,我改名叫賀頓。”
湯小希說:“這叫個什麽名字?像個男的。誰給你改的?”
賀頓說:“是賀奶奶改的。”
湯小希說:“她憑什麽來給你改名字?
賀頓說:“是我請她改的。”
湯小希說:“絳香……”
賀頓打斷了她的話說:“湯小希,我鄭重其事再次向你宣布,我叫賀頓了。”
湯小希說:“賀頓就賀頓吧,咬牙切齒幹什麽!你又不是叫了張曼玉!”她聳聳肩,不再說什麽。天亮之後,賀頓又和範院長等告了別,拎著她的小包走出了臨終養老院。書隻有暫且放在這裏,等安頓好了再拉走。
第十九章 這樁婚姻,浴劫殘喘罹禍不愈
這樁婚姻,浴劫殘喘罹禍不愈
柏萬福在工作時間,還是和賀頓以禮相待,當著婆婆,兩人也如常說話,齊心合力地作假,居然大家都沒有發現裂隙。可能因為彼此都是搞心理學的,遮掩的功夫非同一般。隻剩兩個人的時候,就十分尷尬。於是,除了必不可少的接觸,兩人盡量少見麵,處於冷戰中。這天在心理室,柏萬福進門,賀頓轉身要走,柏萬福平靜地對賀頓說:“咱們談談。我看到你男人了。”
賀頓知道他們必將正麵交鋒,卻沒想到這樣開始。她說:“你就是我男人。”
柏萬福說:“以前是。以後就不是了。我已經見到了錢開逸,把話都說清楚了。”
賀頓說:“你可以問我。我會把事情說得更清楚。”
柏萬福說:“有一些話,還是從一個不認識的人嘴裏聽到比較好。”
賀頓無言。她知道變故之下,束手無策,等待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她不甘心束手被擒,又毫無辦法。也許,這樁婚姻注定要浴劫殘喘,罹禍不愈。心理師在給別人殷切排憂解難的同時,自己卻行走於荊棘之地步步印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平安救贖的小道。
柏萬福佯作輕鬆地說:“我已和錢開逸先生說好了,我退出。成全你們。”
為了這個表態,柏萬福在心中模擬了無數次,每次都心痛如絞鮮血奔湧,這一瞬,他敬佩自己的平靜。
他以為賀頓會感激涕零,起碼也要驚駭於他的寬宏大量,沒想到賀頓麵如秋水,絲毫不為所動,說:“你們兩個男人無權決定我的命運。”
柏萬福萬分不解道:“這難道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嗎?”
賀頓說:“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事,和你們無關。有一天我想離開了,我自然會離開。在這之前,時機不成熟,我不會離開。”
柏萬福說:“還要怎麽成熟?再成熟孩子就生出來了。”
賀頓說:“這跟孩子沒關係,我說過和你不要孩子,和他也不會要。”
柏萬福說:“你這個女人,怎麽這樣不通人性!”
賀頓冷笑:“不要氣急敗壞,不要罵人。別裝出這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你著急了,你就露餡了。我不會聽從你們的安排,反正我是不會提出離婚的。如果是你要離婚,你先同你媽商量好了再同我說。”
柏萬福奇怪已極,就算不是大喜過望,也要佩服自己的大人雅量,不但不追究奸夫奸婦的罪責,反而仁慈地放他們一馬,這是何等的襟懷!柏萬福沉浸在自己義薄雲天之舉的感動中,不想被賀頓迎麵一瓢冷水澆得兩眼翻白。是的,離婚這樣的大事,沒有老媽的讚同,哪裏能撥動一絲一毫!可是,真情實況敢同老媽講嗎?
柏萬福要同賀頓離婚,怎麽個離法,他還要遵從賀頓的主意。悖論啊悖論!
柏萬福懷著忐忑之心走進老媽的屋子。老媽看也不看他,說:“你終於來了。”
柏萬福鬧不清這個“終於”的意思,含糊地回答說:“來了。”
老媽說:“說吧。”
柏萬福說:“說什麽?”
老媽說:“你不是一直打算著說什麽呢?不是忍了這麽些天嗎?我看你是出了大事。好小子,長出息了,原來有事熬不過一天就得跟媽嘮叨嘮叨,現在能忍好些天了。這樣下去,我就放心了。”
柏萬福不解,說:“您放心什麽?”
老媽說:“我怕你在世上受欺負,又沒個兄弟,孤獨一個。現在,你拿得住事了,媽當然是高興的,死了就能安心閉上眼睛。好了,不說這些個了,把你的為難事說出來吧,趁媽還在世,也幫你拿拿主意。”
柏萬福心想,還是老媽厲害啊,在這樣的火眼金睛麵前,所有的遮擋都是徒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要和賀頓離婚。”
以為老媽會大吃一驚,沒想到老太太氣定神閑,說:“哦。是你提出來的還是她提出來的?”
柏萬福說:“這很要緊嗎?反正就是兩人不過了,誰提出來還不都一樣?”
老媽說:“傻孩子,這不一樣。到底是誰?”
柏萬福說:“是我。”
老媽說:“哦。這麽說,是她對不起你了?”
柏萬福嚇了一跳,本來他是不想把原因告訴老媽的,就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是我不樂意了。”
老媽長歎了一口氣說:“孩子,你就不要騙媽了,你白費力氣。你一落草,眼珠還沒睜開,還認不得我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你想什麽,我還能不知道!你既然不願意說,我也就不勉強你了。總之,是出了讓你特別痛心的事,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柏萬福感激母親的寬宏大量,不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忙說:“媽,這一次,您就依了我,準我離婚吧。”
老媽眯縫著雙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柏萬福,說:“看你抓心揪肺的模樣,我倒是有心依了你,隻是我也做不到。”
柏萬福說:“我同意了,你也同意了,她本來就願意,這不就成了嗎?”
老媽也不言語,拿出自己的梳頭匣子,抽出一張紙片,遞給柏萬福說:“隻怕它不答應。”
這是一張稍顯陳舊的紙片,雖說被精心保護著,但梳頭匣子年久浸油,紙片存放其中,四周被桂花頭油鑲了一圈牙邊,顯出半透明的酥脆。
柏萬福充滿疑惑地打開這張散發著自己從小就聞慣了氣味的紙片,失聲道:“這麽多!一百萬?!”
……
第二十章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別省心,他們基本上都說真話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別省心,他們基本上都說真話
賀頓躺在床上,擺弄手機。舊手機,淘換來的二手貨,質量不錯。在賀奶奶家的經曆大開了眼界,相當於讀了一個大學,跟隨了一位博士生導師。其實世界上的知識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多,課堂教學是為最笨的學生準備的。如果你有一點聰明,如果那個導師出類拔萃又事必躬親地教你,學生的進步速度超乎想象。
在不斷豐富自己的同時,賀頓對很多東西都發展出了持續的關注,樂此不疲。她發現自己不可救藥地對人有興趣。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中國人外國人,健全的人殘疾的人,美麗的人醜陋的人……多麽有趣,多麽不同!人人都是謎。每個人身上,都有無數謎題等待破解。賀頓目不轉睛注視著潮流的方向,並非追逐,而是因為她的愛好需要她具備敏銳的感知和把握能力。此刻賀頓手裏隻有剛剛發的一點勞務費,充其量隻能買廁所裏放肥皂盒大小的一塊地產,但這並不妨礙她興致盎然地瀏覽房地產廣告。誰知究竟在多久以後才能買到屬於自己的房子?她這一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這就是理由。對於你以後必將擁有的東西,從現在開始就要錙銖必較地收集情報。這是賀奶奶教給她的生存策略之一。
她給沙茵打了一個電話,沒接通。很少見的事情。沙茵是學校心理室的負責人,龐大的學生群體常會有突發事件,沙茵總是開著機。賀頓和她開過玩笑,說你好像一個經理。沙茵笑笑說,我比經理辛苦啊,經理管的是死物,我管的是成千上萬的活人。
要是平時問一道習題或是通知某件事情,賀頓也就罷了。但今天不同,賀頓對那個請自己吃了鮑魚的老李有點不放心。鮑魚是真的,賀頓至今胃裏還飽滿噴香,但老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作為一個司機,他是不是太闊綽和淵博了呢?賀頓要搞個明白。
賀頓又撥了沙茵家的電話。這個電話,賀頓是知道的,但從來沒有撥打過。因為愛好舒適生活的沙茵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說過,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外人晚上把電話打到家裏,攪了清靜。沙茵的女兒五歲了,沙茵恨不得把自己剁碎了犒勞女兒,每天晚上女兒從幼兒園回家後的分分秒秒,都是屬於女兒的,任何人不得侵占。
電話鈴響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接,正當賀頓絕望地打算放下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找誰啊?”
賀頓沒有想到是個男子來接電話,以為打錯了,問:“這是沙茵老師的家嗎?”
“是。你有什麽事呢?”對方不耐煩地說。
“您是……”
“我是沙茵的丈夫老蘇。你是誰?”老蘇問。
“我是沙茵在心理學習班的朋友,叫賀頓。”賀頓忙著自我介紹。
老蘇的口氣熱情了一些,說:“我還以為是學校的學生呢。有什麽事?”
“那我明天再給她打電話好了。”賀頓憑著直覺感到學生們可能剛剛打過電話,老蘇也是一個不喜歡家被騷擾的人。
“明天你也找不到她,她帶著女兒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島旅遊去了,散散心。你到底有什麽事呢?”老蘇更熱情了一點,想必也不願在妻子的朋友麵前留下冷淡的印象。
賀頓本來不想再說老李的事情,可是人家問起來,自己若是不說,好像見外似的,就說:“實在是一件小事。今天有位姓李的先生來找我,提到沙茵,我不認識他……”
老蘇就笑起來說:“你怕他是騙子。”
賀頓不願被人小看,就說:“他倒不是騙子,還請我吃飯。隻是想問問沙茵。”
老蘇為了彌補起初的不耐煩,格外熱情地說,說:“你形容一下那個人的樣子。”
賀頓說:“高高的個子,開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很儒雅……”
賀頓話還沒說完,老蘇就說:“恐怕是沙茵的好朋友李教授。”
賀頓長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不打擾了,祝您晚安。”就放下了電話。其實她疏忽了,沙茵既然已到小島上度假,何以會讓人來接她?
可以安睡了。賀頓想今天是個好日子,吃了鮑魚還有燕窩,柏萬福還說如果自己死了,就把保險送給她。
想到這裏,賀頓糾正自己——柏萬福並不是把保險送給賀頓,而是送給柴絳香。賀頓和絳香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那麽,自己現在所思所想,到底是屬於賀頓還是屬於絳香呢?
賀頓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柴絳香,她不喜歡這個名字,那屬於不堪回首的過去。但她沒有辦法,聽說改名字的事非常麻煩,所以在所有正式的場合,她隻能出示柴絳香的身份證。其實賀頓還有一個“賀頓”的身份證,這是賀頓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出了五十塊錢讓小販特意做的。相片是真的,出生年月也是真的,所有的籍貫和號碼都和柴絳香是一致的。在心理師班登記入學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身份證。沒人的時候,賀頓會拿出這個身份證,端詳許久。
絳香走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孤苦伶仃。她隻有幾十塊錢,在農村這可以活上幾個月,在城市隻能幾天。這些錢支撐了很久的日子,最後還是用光了。絳香幾近絕望,在馬路上毫無目的地走,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了一套粉紅色的罩衫,一路小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人們總是願意跟著和自己相似的人一道走,好像安全些。
那個女子跑進一家小賣部,買了一包衛生巾。賀頓下意識看看那個女孩的褲子,腿根處有一片鮮紅印記,還在慢慢擴大。
絳香叫出來:“哎呀,你的褲子髒了。”
女孩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說:“你叫什麽!本來還沒有人注意到,你這一喊,整條街上的人都看到了,真丟人!”說著,她就進了旁邊的公共廁所。
絳香也進了公共廁所。那個粉衣女孩就說:“你幹嗎老跟著我?”
絳香不服氣地說:“茅廁也不是你家挖的,你能進我就不能進了?”
粉衣女孩不願和她鬥嘴,換上衛生巾之後,趕快扭身看看自己褲子上的血漬,好大一片洇在粉紅布料上,觸目驚心。女孩懊喪地自語:“真倒黴。一會兒還要來人檢查工作,怎麽辦?”
幾乎每個女孩在一生當中的某個時刻,都會遭遇這種尷尬的事情。絳香動了惻隱之心,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帶著衣服,咱倆的身形差不多,你先換上吧。”說著,打開了隨身帶的小包。
粉衣女子翻翻眼珠子,不想接受這萍水相逢的好意,就把褲子脫下來,露出白腿,到公共水管衝洗褲子。水流很涼很衝,她又怕受了寒,用手指尖捏著褲腰,左躲右閃地揉搓著。絳香就笑起來。
粉衣女子沒好氣地問:“你笑什麽?”
絳香說:“你屁股上還帶著一塊血色,好像殺好的豬後臀尖上蓋的紫戳。”
粉衣女子反唇相譏道:“那是因為我白。要是像你那麽黑,隻怕血結了痂都看不出!”
絳香被人捅了痛處,也就不再搭訕,包好小包袱,準備一走了之。
粉衣女子說:“你別走。”
絳香說:“你管得著我嗎?”
粉衣女子說:“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絳香說:“我說你屁股上像蓋了個戳。”
粉衣女子說:“不是這句。這句之前那句。”
絳香說:“在那之前我什麽也沒說。”
粉衣女子說:“你說了,你還想賴!你說要把你的褲子借我。”
絳香這才注意到,那女子怕手指受寒,躲閃不及,把褲腿褲腰都打濕了,再不能穿出門去。
絳香說:“起碼要三泡尿才能把褲子濕成這樣。”
粉衣女子說:“你幸災樂禍廢什麽話呀,趕緊給我找褲子!”
絳香就把小包袱再次打開,粉衣女子撲過來一通亂翻,說:“你的褲子太土了,就這樣還打算借人呢,我穿上就成了醜八怪!哎,你還有好的沒有了?”
絳香氣憤地說:“你不稀罕就算了,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我走了。”
粉衣女子說:“人都說人窮誌短,你這麽窮嘴還這麽硬。好吧,這條燈芯絨的褲子八成新,我也就湊合了。就是走起路來褲襠裏會磨得吱扭吱扭響,好像夾了一窩小耗子。順便問一句,你沒有滴蟲吧?”
絳香說:“什麽蟲?”
粉衣女子說:“就是底下癢不癢呢?”說罷緊張地看著絳香。
絳香說:“要是蚊子咬了就癢,要是沒咬著,就不癢。”
粉衣女子嘟囔著說:“整個一科盲,跟你算是說不明白了。但願沒事。”說完老大不情願地套上了絳香最好的一條褲子。
粉衣女子穿好了褲子,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看絳香沒動身,就說:“你倒是走啊。”
絳香說:“到哪兒去?”
粉衣女子說:“我到哪兒去你就到哪兒去呀!”
絳香說:“我隻把褲子借給你了,也沒把自己賣給你啊!”
粉衣女子火了,說:“你這個人講理不講理!你要不是跟著我,我到哪裏去還你褲子啊?你這一條破褲子不值什麽錢,我的誠信可值錢呢!你還等著我再到這個茅房來啊!”
絳香原本就是想著自己一直等在公共廁所,等粉衣女子來還褲子,現在一想,還真得跟她走,不然她要是萬一不來還褲子,損失可就大了。這條褲子,是絳香的豪華禮服。
粉衣女子身量和絳香差不多,穿了絳香的褲子,絳香看她就順眼多了,好像另外一個絳香走在自己前麵。
粉衣女子說:“你叫什麽名字?”
絳香告訴了她。
粉衣女子說:“哦。”就冷了場。過了一會兒她說:“你這個人真不懂禮貌,禮尚往來啊,你為什麽不問問我的名字?”
絳香說:“等一會兒你還了我的褲子,咱倆一拍兩散誰也認不得誰了。”
粉衣女子說:“看來你這個人夠絕情的了。俗話說,兩個人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咱倆現在就是這個情況了。不管你問不問我,我也得告訴你,你不義我不能不仁,省得你連把褲子借給誰了都不知道。我叫湯小希。米湯的湯,大小的小,不是小溪流的溪,是希望的希。”
絳香就這樣跟著湯小希走進了一家平房院落,早先可能是大宅院,如今破落了。裏麵到處都活動著粉紅色的身影,春意盎然。另一個粉紅衣衫看到她倆進來,就說:“小希,你到哪裏去了?你那老頭拉了!”
絳香一驚,身旁的湯小希也就二十多歲,就有老頭了?家鄉方言中,老頭就是丈夫。
湯小希大大咧咧地說:“紅朋友突然來了,衛生巾正好用完,我到街上小鋪去買,褲子又髒了……”
那位粉紅女子一路小跑,說:“我婆婆快斷氣了,沒工夫聽你扯閑篇,等她死踏實了咱們再聊……”
絳香聽得真切,嚇得不輕。若不是豔陽高照,真懷疑自己進了陰曹地府。
“等我忙完了這陣就還你褲子。不放心就跟我來。”湯小希不由分說,拉著絳香進了一間屋子。
老舊的房間裏彌漫著惡臭,好在這隻是第一分鍾的感受,很快就什麽都聞不到了。特別猛烈的噪聲會把耳朵震聾,惡臭的第一波轟炸就讓鼻子完全失靈,嗅覺昏厥。
潔白的床單上躺著一位赤裸的老人,猛一看以為隻是一副骨架,從那起伏的皺褶上才認出還有一層幹澀的皮膚包裹其上。不要看他枯萎的身體了無生氣,從兩胯之間正湧出一大攤黃色的黏稠液體生機勃勃地散發著惡臭。
老人用手翻攪著稀便,然後用黃色的手指在牆上塗抹著,一道道抓痕的邊緣毛茸茸地隆起,粘帶著食物的殘渣。筆畫中心依稀露出牆壁的本白顏色,好像毛筆書寫的鋒芒。
湯小希把老人的大腿拍得啪啪響,大聲說:“你啊你!我剛才走的時候,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有點姑娘家的事,就出去一小會兒,你乖乖地呆在床上。你不是答應了嗎,大眼珠子嘰裏咕嚕地亂轉,我還以為你記住了,沒想到這麽沒出息,我前腳剛走後腳你就拉了。拉了就拉了吧,你倒是好生躺著啊,等著我回來收拾唄,結果你又在牆上寫上了標語。害得我還得像個雜工似的刷牆。你兒子可沒給我刷牆的錢,我得找他要去,你也得說話,不許裝傻,好漢做事好漢當……”說著湯小希把老漢像個被窩卷似的推到牆根底下,把單子扯下來,動作粗暴,老漢的幹皮都被勒紅了。然後湯小希又用髒單子把老漢的手腳和屁股都抹了抹,又到牆上擦拭了兩把,總算在眼睛能瞄到的地方,基本上見不到汙濁的屎黃色了。
湯小希回過頭來,看到絳香還傻傻地站在那裏,就說:“咦,你還待得挺踏實。天生是個聾鼻子嗎?”
絳香反唇相譏:“你的鼻子才聾了呢!你還沒還我褲子呢!”
湯小希不屑地說:“真是眼睛小,你這條破褲子,白給我都不要。剛才脫給你就對了,咱們就兩清了。現在可倒好,我穿著你的褲子給他收拾了屎尿,你的褲子也濺上了髒東西,沾染了臭氣,再這麽還你就不合適了。這樣吧,我給你洗洗再還。”
絳香覺得這個湯小希雖說嘴巴損點,人還挺仗義的,就說:“不用了,我回去自己洗吧。”說著,就往屋外走,湯小希也跟了出來,走進一間空屋子,用自己的褲子換下燈芯絨褲。現在她又是一身粉紅的打扮了。褲子比較舊,上深下淺,好像一朵開敗了的殘荷。
湯小希用報紙把褲子裹好,說:“你到哪裏去洗呢?”
絳香遲疑了一下,說:“這你就管不著了,哪還沒有水。”
湯小希冷笑道:“你以為這是你們鄉下呢,到處都是河溝子。告訴你,城裏的水一噸都要好幾塊錢呢!”
絳香嚇了一跳,說:“那我就不用找工作了,在地裏挖口井賣水好了。”
湯小希說:“你在找工作啊?”
絳香承認了。湯小希說:“我看你也是剛進城。有文憑嗎?”
絳香說:“有。”
湯小希說:“最大的文憑是什麽?”
絳香說:“初中。”
湯小希說:“那也叫文憑?”
絳香說:“我高中也念了兩年,隻是沒有拿到文憑就出來了。”
湯小希說:“我本來以為自己是最差的,不想你比我還差!”
絳香說:“你們這些穿粉紅衣服的人,是幹什麽的?”
湯小希說:“幹什麽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明知故問!端屎端尿唄!”
絳香想起剛才赤身裸體的老漢,就說:“那是你爺爺?”
湯小希惱火道:“他是你爺爺!”轉瞬一想,又道:“我要是有這麽一個爺爺就好了。還用在這裏幹這種活嗎!”
絳香就不懂了,問:“那老漢是什麽人呢?我看你跟他說話跟自己家人似的。”
湯小希說:“你別小看了這老漢,聽說是個大科學家呢!現在老年癡呆了,連自己的屎都往嘴巴裏塞!我們這裏是臨終關懷敬老院。臨終關懷,你懂嗎?”
絳香老老實實說:“不懂。”
湯小希得意了,說:“我料你也不懂!臨終,知道吧,就是快死了。在死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你就沒法幹什麽了……城裏人,誰願意讓人死在家裏啊,就是家裏人不嫌棄,別人也得說這家人不孝,幹嗎不把人送醫院?所以啊,人得死在醫院,這就跟大象要到一個專門的地方去死是一樣的。聽說,你要是跟著一頭要死的大象,找到了大象的墓穴,你就能看到成千上萬的象牙,那你可就發大了……”
絳香強迫自己的思緒回到眼前,剛才的恍惚,讓她更加聽不懂眼前這棟灰色的四合院,和大象有什麽關係。她說:“這裏有象牙嗎?”
湯小希火了,說:“你這個人太不尊重別人了,這裏沒有象牙,但是有狗牙,就是從你嘴裏吐出來的!”
一看湯小希真動怒了,絳香命令自己集中精力,回到眼前。絳香說:“這實在不像個醫院。”
湯小希說:“像個家是不是?”
絳香也不覺得它像個家,哪有這麽臭的家啊。但她不想惹湯小希生氣,就點點頭。湯小希果然高興起來,說:“範院長的意思就是要把這裏辦成家,以後誰家有了要死的人,就都送到這裏來。凡是穿粉紅衣服的女娃娃,就是這裏的護理員,要一直把一個人服侍到死呢!”
絳香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就是服侍老科學家的保姆了。”
湯小希說:“保姆多難聽啊,好像我是單打獨鬥的老媽子。我們是護工,跟護士差不多一個檔次。你明白嗎?”
絳香乖乖地點頭。湯小希說:“你要是再不明白,我就什麽話都不說了。這裏不能容太笨的人。因為人快死的時候,都是比較笨的,就得有聰明人猜到他們的心思。”
絳香說:“我並沒有說要到你們這裏來啊。”
湯小希說:“難道你還有別的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嗎?這是一個好地方,算你好運氣,碰到了我。”
絳香說:“這裏太臭了。”這是真話,直到現在,在院子裏站了這麽長的時間,她還能感覺到自己肺腑的犄角旮旯處,還沒有輪換完的臭氣。
湯小希說:“沒事,習慣成自然。剛開始的時候,你覺得臭,時間長了,你就不覺得了。就像你剛進花園的時候覺得特香,時間長了也就麻痹了。一樣的。”
絳香說:“那鼻子就廢了。”
湯小希說:“廢不了,至多是昏過去罷了。以後還會蘇醒的。”
絳香說:“天天看著這些要死的人,心裏是不是特難過啊?”
湯小希說:“這你就有所不懂了。天天看著要死的人,你隻會覺得生活美好。因為他們快死了,可你還活著,你還有很多很多日子要過,就像你麵對一個隻有十個鋼鏰的人,你一摸口袋,自己還有一百塊錢,這心裏還不樂開了花!”
絳香狐疑地接受了這個觀點,最後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可是我沒有上過衛校護校什麽的,隻怕幹不了。”
湯小希說:“我看你幹得了。就衝你剛才沒有一溜煙地跑了,我就知道你能幹。這裏所有的活兒歸納成一句話,就是伺候人。隻要你不怕苦不怕髒不怕死人,你就幹得了。”
“而且,你知道這裏最大的好處是什麽嗎?”湯小希神秘兮兮地補充。
“這裏還能有什麽好處嗎?”絳香環顧四周。院落是寂靜的,一間間病房好似墓穴墳丘,悄無聲息。粉紅色衣服的女子屏氣穿行,衣袂飄飄,腳步輕輕,好似幽魂。幸好她們的衣服是粉紅色的,如果是黑色的,絳香會拔腿就跑。
湯小希說:“安全。一般的人根本就不敢到這兒來,來這兒的人,不是重病的,就是快死的。你知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嗎?”
絳香點點頭。
湯小希說:“這裏的人基本上都說真話。因為馬上就要死了,說假話也沒用了,也記不住了。所以,你和他們打起交道來特別省心。他們還老感謝你,我敢說,你在這裏聽到的謝字,比在任何時候都要多。比在美國都多。”
絳香詫異地說:“你還去過美國呢?”
湯小希說:“我沒去過,可高老師去過啊。他現在是完全糊塗了,那時沒糊塗的時候,老給我講外國的事呢。外國特愛說謝謝,中國人不愛說,但到了臨死的時候,也愛說了。”
“可是,你也不是院長。”絳香聽完了湯小希關於“謝謝”的真知灼見,回應了一句不搭界的話。
湯小希是個聰明女子,一下就聽出了絳香的意思是她願意在這兒幹了,隻是怕院長不收。就大包大攬道:“我去跟範院長說。”過了一會兒,她跑回來說:“範院長要麵試你。”
範院長的辦公室在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處,表麵上看起來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進去一看,裏麵也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白牆,也有一張床,放著鋪蓋,看來這位院長經常住在醫院裏。絳香原本以為範院長是個男的,因為老家的醫院院長都是男的,不想這位院長是個頭發蓬亂的中年婦女。
範院長並不看絳香,而是看著湯小希說:“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紹個人來做工,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幹了,找個接班人啊?”
絳香這才知道,原來湯小希的這番好意並不是隻針對她一個人,是博愛。
湯小希說:“我是熱愛咱們這行事業,人多力量大。”
範院長說:“咱們這裏一個蘿卜一個坑,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師的,高老師家也認定你了。要是沒空出床位,就不會有新來的病人,你介紹來的這個絳香,服侍誰呢?”
絳香驚詫了一下,天下還有這樣的規矩。好在範院長一天老看死人和將死之人,已變得十分麻木,並沒有察覺到絳香的異樣。
範院長簡單地問了問絳香的情況,絳香都如實報了。範院長疲倦地說:“情況就是這樣了,一目了然。也沒有多少技術活兒,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現在病房都是滿的,也都有人伺候,你就算是候補的,幫著幹點零活。管吃管住,工錢嗎,幹一天算一天的,保險什麽的都沒有,你自己解決。就這樣吧,湯小希你先領著絳香住下。”範院長說完就看病曆,那病曆上也就記了三兩行,一眼就掃完了。但她也不再抬起頭來,意思是沒什麽多說的了。
絳香跟做夢似的,就有了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覺的地方,和湯小希一個房間。絳香本以為和湯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時間,其實不然。高老師很快進入了病危階段,湯小希一頭紮在病房,很少回來。
絳香在洗衣房工作。說是洗衣房,其實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而是被單。垂危之人,衣服倒是不怎麽髒,被子單子幾乎每天都要清洗。有時看著白白淨淨的一張單子,打開來,滾出一串糞球。
再強力的洗衣機也難以製服糞便的汙跡,很多地方就得手搓。幾天之後,絳香的手就脫皮了,指甲邊生滿了倒刺,捋一把頭發就會掛起一大片發絲。她毫無怨言地洗呀洗呀,這種單調的動作,就像一種機械訓練,讓她漸漸地習慣了城市。
柴絳香有一個奇怪的毛病,半截身體永遠是一坨冰。即使是在最炎熱的夏天,腦門脖頸汗珠細密,肚臍是分水嶺,之下從小肚子到大腿根再到小腿彎,最後抵達腳板腳心腳指頭尖,有若蟒蛇纏身,冰冷僵硬。
身體的異常,能讓人滋生深深的恐懼。在你的身體裏有另外一個你,你所不知道又不能控製的“你”。為了抵抗這個“你”,賀頓會早早地穿上毛褲,買最厚的襪子,在床上鋪廉價的電熱毯……早年間沒有錢買電熱毯的時候,就用葡萄糖鹽水瓶子灌上熱水,堵好塞子,熨燙冰冷的下肢。
但是,沒有用。寒冷不但莫名其妙,更是頑強。後來稍微有了一點錢,賀頓鼓足勇氣到醫院去看了一次病。從掛號小姐不知往哪個科安頓她的遲疑中,賀頓就知道來者不善。先是內科外科,後是婦產科皮膚科……暈頭轉向不知所以。好不容易到了神經內科,人家給她做了一係列的檢查,錢花了一大筆,得出的結論是——她根本就沒有病。多點測試的皮溫和肌肉電位等等都是正常的。換句話說,其實她的腿腳溫度和上肢頭顱的溫度一模一樣,冷若寒冰隻是賀頓自己的感覺。得到自己沒有病的診斷之後,賀頓更加惶恐不安。你有沒有病,自己是知道的。你明明有病,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醫生卻說你沒有病,如果他們不是成心要害你,就隻有一個解釋——你得的是怪病,診不出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賀頓不敢沿著這個方向想下去,強令自己打住。倒是有一位醫生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後,自言自語般說,這肯定不是器質上的疾病,也不是功能性的疾病,也許是心理上的……
賀頓沒有聽懂這句話,卻記住了這句話,當時她以為“器質”是“氣質”。後來,查了不少書,才明白“器質”就是器官的質量。心理二字倒是不但聽懂了,還深刻地記住了。
還有,那個反複出現的夢境—— 一列會騰空的紅色小火車。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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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蛔蟲穿膽”E書作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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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17日 星期日 2:28:59 PM《女心理師》第二十章 和要死的人打交道特別省心,他們基本上都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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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師(上)作者:畢淑敏
第二十一章 你沒有辦法向一個沒有牙的人推銷牙簽
你沒有辦法向一個沒有牙的人推銷牙簽
臨終養老院的生活還算溫飽,但賀頓還是選擇了離開,盡管這樣的選擇有些冒險。賀奶奶的言傳身教加上那些書,打開了她的眼界,讓她化蛹為蝶。但是,她到哪裏睡覺?她到哪裏吃飯?她靠什麽謀生?越是蛹,越要有安定的休養生息之所,要不危險甚大。賀奶奶鞭長莫及,如今也管不了她了。從外表衣著看起來,賀頓已經相當地城市化了,口音也很像一個標準的城裏人了,她先是求職售樓小姐。
這兩年房地產大發展,到處都需要業務員。她報名參加售樓小姐訓練班,負責招生的吳先生充滿疑惑地打量她,說:“小姐,我看你還是不要學了吧?”
賀頓不明白自己哪點不合格,就問:“招聘簡章上不是寫著不限籍貫學曆嗎?”她還以為是普通鄉村學校的名號壞了事。
吳先生說:“培訓費不算便宜,小姐,請你三思而後行。”
賀頓把簡易房的租金押一付三後,錢包尚有餘款。方便麵也在鋪板底下儲存了一大箱,兵強馬壯,實力雄厚,底氣就比較壯,說:“我對自己有信心。我會把樓書背得滾瓜爛熟,努力工作。”
吳先生看她這麽堅決,就說:“小姑娘,我們招的名額比真正需要的人多得多,有點多退少補的意思。到時候競聘上崗,萬一你學完了又不能在我們這個樓盤工作,你就虧了。”
賀頓堅定不移:“我會努力的。”
吳先生就收了她的錢,給她一個學號。賀頓一看紙上數字——219,登時傻了眼,這座樓攏共也沒有219套房子啊!到了真正上課的時候,簡直哭的心都有了。一間大階梯教室擠得水泄不通,靚男俊女滿臉油汗,每人都攤開了大大的本子,準備記下讓自己盆滿缽滿的秘訣。售樓如今成了熱門行當,誰都知道一旦賣出一套房,傭金可觀。教師口若懸河,不過也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主要是把樓盤的優點放大了說,把樓盤的缺點隱藏起來,真有那較真的客人問到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蒙混過關。還特別請來了一位分析師,給大家教了點購房心理學的常識,無非是從來客的衣著打扮口音習慣動作,分析判斷他到底有多少購買的意向,能否成為一個潛在的客戶。
分析師說:“購樓處通常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這很好,擠得水泄不通一目了然,引誘購房衝動。賣房的小姐和先生們,你也要好好地利用這扇窗戶,一個顧客遠遠地走來,你一眼就要判斷出他是坐轎車來的,是走路來的,還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你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察言觀色見微知著,你訓練自己的直覺,要像獵犬一樣,隔著十萬八千裏就聞出錢的味道。很少的錢是沒有味道的,很多的錢聚集在一起,就如麝的肚臍、蘭草的花瓣,芳香撲鼻。真正的有錢人,被大量的錢長久熏陶,就像在樟木箱裏擱得太久的皮貨,有熏人的味道,你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但你一下子就能識別出來……”
聽到這裏,賀頓忍不住舉手,分析師說:“請問你有什麽問題?”
賀頓就站起來,說:“那怎麽看中國古代的俗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呢?”
分析師齜牙一笑說:“過時了過時了。人當然可以貌相,如果你長得不好,就說明你的祖上沒有良好的基因。就算你有本事,也隻是一代的暴富之徒。真正的貴族是有良好品相的。海水當然也可以量了,我前幾天看過一篇文章,說泰山的重量都算出來了,是15億億噸……”
分析師說得興起,那邊負責授課的吳先生忍不住咳嗽,提醒不要扯得太遠。房地產業爐火正紅,講課老師雁過拔毛狠宰一刀,課酬不菲。重金請來的先生,每一句話都要和業務息息相關。分析師聽出咳嗽中的譴責,言歸正傳:“回到買樓這件事上。買樓要錢,而且不是小錢。你有錢就是有錢,沒錢就是沒錢,房子就是新時代的試金石。房子比戒指大,比手鐲粗,比綢緞持久,比電腦不容易損壞,甚至比老婆還可靠。老婆可以跑,跑的時候還分你一半錢財,房子忠誠度最高……”
吳先生又像得了百日咳似的吭起來,分析師趕緊回頭:“你不必在沒錢的人那裏浪費唾液,房子不是給他們造的,他們不配到這種地方評頭品足……咱們現在傳授一種技巧,名字叫做‘逼訂’,哪位同學說說這是什麽意思?”
大家都怕說錯了丟臉,不吱聲。分析師指著賀頓說:“你剛才不是踴躍發言嗎,你說說逼訂是什麽意思?”
賀頓隻得站起來,說:“逼訂,顧名思義,就是逼著客戶下訂單。”
分析師說:“OK!很好。正是這個意思。要把情勢說得十萬火急,要讓客戶覺得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要讓他暈暈乎乎就掏了錢,吃到嘴裏吐不出來……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你要微笑,微笑是天堂裏的蓮花。要盡量地逗客戶笑,人一笑就會放鬆警惕,笑一次放鬆一次,警覺就下降一分,你就容易得手……賣房子就是打一場心理戰,說穿了是一個陷阱。陷阱是誰挖的呢?是開發商,是你的老板。你的工作就是把客戶推到陷阱裏麵去……”
吳先生大聲地咳嗽,簡直像得了肺癌。
天啊,這就是培訓,簡直是坑蒙拐騙!賀頓心中煩躁,又不能頂嘴,隻有忍氣吞聲地坐下,繼續在本上記這些烏煙瘴氣的話。
“現在我提問一個問題……在和客戶的談判中,你告知不告知房屋的缺點呢?”分析師問。
大家紛紛舉手,分析師點了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你說。”
“當然是不告訴了。告訴了,人家立刻轉身就走,所有的努力就前功盡棄。如果他看不出來,自己送上門去說,這太傻了。如果他看出來了,就支吾過去……”女孩的聲音如黃鶯婉轉。
賀頓忍不住舉手。分析師讓她說話。
賀頓說:“我覺得還是要說。”
分析師說:“要不然你良心受不了。是吧?”
賀頓說:“不僅僅是良心。買房的人也不是白癡,他們自己也會看出來。如果明明是缺點,你還死扛著不承認,我看這個買賣就做不成了。”
分析師說:“但是這樣你也很可能雞飛蛋打。要知道,每賣出一套房子,你就能有房價百分之一的提成,這不是個小數字,能一步讓你從溫飽跳到小康。三思而後行。”
賀頓真的站著思索了一會兒,說:“那我還是要說。起碼告知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缺點,這樣會更加博得客戶的情感分,也許會助我成功。”
分析師說:“OK!這就是最佳答案!”
好不容易學習結束了,在舉行的考試中,賀頓名列第一。
她以為自己是旱澇保收的鐵杆莊稼了,沒想到公布錄用名單的時候,榜上無名。賀頓慌了,去找吳先生。
吳先生同情地看著高才生說:“名單不是我定的。”
賀頓說:“你不是管我們的嗎?”
吳先生歎了一口氣說:“我的確是管你們的,可上頭還有管我的人呢!名單是人事部經理定的。”
賀頓說:“他是誰?是男還是女?我怎麽從沒見過他?”
吳先生苦笑道:“是男是女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他一言九鼎。”
賀頓說:“我倒要問問他,為什麽不要我?一個單位,要是考第一的人都不要,這個單位還能好的了嗎?”
吳先生說:“你說得對,可他還是不會要你。”
賀頓說:“我哪裏得罪他了?我也沒有見過他。”
吳先生說:“小賀,你要我把話說到什麽程度,你才能明白?”
吳先生說到這裏,就把眼睛轉向別處,不看賀頓,指望賀頓善罷甘休。可賀頓就算感到凶多吉少,也要問個水落石出。
吳先生看看麵前這個小女子,一頭清湯掛麵的發,兩道漆黑纖細的眉,嘴唇緊抿,胸部低平,心想真沒有自知之明。
賀頓說:“到底是咋回事,你就直說好了。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直接找主管。”
吳先生算是服了這個醜姑娘,隻好實話實說:“主管看了所有學員的照片,從中選了40個人,最後定了20個人,沒有你。就這麽簡單。”
賀頓總算把自己的事搞明白了,又關心起落榜的那20個人,就說:“有些人照片過關了,為什麽還不行呢?”
吳先生說:“主管最後一次考核,問了大家同一個問題。答得好的,就留下了。答得不好的,就不要了。”
賀頓問:“什麽問題?”
吳先生說:“我也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樓房質量太差,以後要是塌了砸死人,我這個賣房的也良心不安。反正要走了,告訴你也無妨。主管問的問題是——如果一個很可能買房的客人,在看房的時候,他的手偷偷地摸你的手,你將怎樣?”
賀頓說:“那我就讓他把手放到應該放的地方。”
吳先生說:“好在沒人問你。所以你也不用覺得自己冤得慌。你就算過了照片這一關,也會被刷下來。”
賀頓憤然道:“售樓也不是青樓。”
吳先生說:“你逼著我把實情告訴你,我就說了,請你也嘴下留情。”
賀頓悵然離去。吳先生看著她瘦弱的身影,生出憐憫。但這憐憫就像潑進太平洋的一杯開水,冒了絲縷熱氣之後,很快煙消雲散。城市如同進入了冰川時代,誰能溫暖得了誰?
賀頓再一次走投無路。當然,她可以回養老院,可她不想陪著那些行將就木的老年人走向衰亡。好在糧草儲備尚豐,還有重新選擇的資本。
賀頓在街上閑逛,今年服裝流行沙漠黃和太空銀。這兩種色澤,對於黃褐皮膚的賀頓都是災難性的。她還是比較喜歡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綠和淺淺的藍,幫襯之下,臉色比較生動,城市裏的人不能買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嬰兒吮奶一樣從眾人那裏汲取安全感,否則你就形單影孤。
賀頓在街旁看到一個小門扇,需側著身子才能擠進。門臉雖小,其上的墨字卻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妝品推銷員。”
賀頓推門進去,空氣暖而臭。光線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個胖胖的女人和一個極瘦的男人守著一堆紙盒在抽煙,鬼祟的樣子讓人以為在吸毒。
“你們好。”賀頓說。經過售樓訓練,賀頓已能很輕鬆地麵向陌生人打招呼。
那兩個人好像有些吃驚,在這種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們一起說:“不好!”
售樓訓練顯出效力,賀頓不會輕易被難倒和生氣,也不會退縮。她說:“你們需要人推銷化妝品嗎?”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異口同聲:“不要。”
賀頓奇怪:“外麵不是寫著要找推銷化妝品的人嗎?”
瘦男人說:“原先要,現在不要了。”
賀頓奇怪:“不是還有這麽多化妝品沒推銷出去嗎?”她順手一指牆根堆積如山的紙盒子。盒子搖搖欲墜,稍不留神就會稀裏嘩啦砸下來,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說:“沒錯,貨多著呢,可再多也輪不上你。”
賀頓奇怪還有願意壓貨的人,說:“為什麽呢?我也按規矩給你們交錢,為什麽我就不能幹這個?”
胖女人說:“我看你這個丫頭,雖說長得醜點,腦子沒毛病吧……”
這句話其實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賀頓有一說一:“沒毛病。”
胖女人就樂了,說:“我原本覺得你沒毛病,你這樣一答話,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從外地來的吧?以為城裏到處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臉蛋和腰身的丫頭。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膚色,說你是紫檀就抬舉你了,說你的眼圈和熊貓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國寶。年輕輕的,雙眉之間就有那麽深的紋,我們賣的是抗皺增白產品,你哪能為我們做推銷員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語騙得正準備掏錢呢,一看您這份尊容,就趕緊又把錢包掖懷裏了……姑娘,趕緊走吧,看看有沒有哪個飯館要刷盤子的,你還能混個半飽……”說完,兩個就咯咯笑起來。
醜女子即便知道自己醜,也不希望別人看出來。就算別人看出來了,也不希望人家說出來。就算是說出來了,也希望不那麽刻薄。賀頓恨不得跺腳揚長而去。
可是,不能啊。賀頓已經不是柴絳香,她從鄉下丫頭的殼裏已經飛離出來,即使還沒有變成美麗的蝴蝶,起碼也是一隻蛾子了。售樓小姐訓練課程的錢也不是白花的,耐力大有長進。
賀頓逼著自己把聲音變柔和,說:“大嬸,我知道自己醜,可這個天下,美女得活,醜女也得活啊。”說完,她長歎了一口氣,年輕女孩的悠長歎息有一種特別溫婉的哀傷在裏麵。
胖女人被這種歎息打動,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個醜女人,而且她的女兒也是一個醜姑娘。醜人對醜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時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歎了一口氣,算是回應,然後說:“就算我把化妝品批給你,你也賣不出去。你這個樣子,人家一開門,嚇一跳。”
賀頓不敢生氣,說:“您這個產品真有效嗎?”
瘦男子說:“當然有用。”
賀頓問:“真能美白?”
瘦男子說:“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實情告訴你。美白是千真萬確的,抹上三個星期,包你變得像剝了皮的桂圓肉一樣,油光水滑吹彈得破。”
賀頓輕輕地舔了一下嘴唇,說實話,她從來沒有吃過桂圓,賀奶奶對桂圓過敏,從不讓買。看到過,像浮腫的魚眼。“真這麽神?”賀頓不相信。果真如此,還不被時髦女子搶破了頭,哪至於這兩個孤家寡人慘淡經營。
瘦男子看出了賀頓的疑惑,就說:“美白膏有毒。”
賀頓嚇了一跳,說:“毒?”
瘦男子說:“鉛你知道嗎?”
賀頓回答:“知道。排成報紙的鉛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說:“現在報紙不用鉛字,改激光了,鉛都溶到汽油裏了。你看到過廟裏的壁畫嗎?”
賀頓不知美白膏和廟有什麽關係,又怕瘦男人一生氣就不批發了,趕緊說:“看過。”
瘦男子說:“你記得廟裏壁畫上的美人,臉上都是什麽顏色?”
賀頓不記得壁畫美人臉上的顏色,想來都是細皮嫩肉,隻得瞎蒙:“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說:“一看就知道你沒文化,沒見過真古董,看得都是現代人做的假。剛畫上去的當然是白的,風吹日曬年代久遠了,就變成黑的了。美女的臉上越黑,說明以前越白,時代越古老。”
賀頓跟著瞎點頭,不知道這和化妝品有什麽關係。
瘦男子說:“我說了這麽多,你明白了嗎?”
這次賀頓不敢點頭了,她什麽也沒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隻好含含糊糊地說:“明白了一點點。”
瘦子說:“明白了哪一點?說說看。”
賀頓隻好硬著頭皮說:“明白了美女臉上是抹了東西的。”
此本廢話,不想瘦子說:“你還真不傻。美女當然是抹出來的,古代的是,現代的也是。抹的是什麽呢?”
賀頓算是給繞糊塗了,說:“不知道。”
瘦子生氣了,說:“真是不經誇,剛說你不笨,這就露出蠢了。鉛是什麽顏色的?”
這個問題賀頓是知道的,趕緊說:“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說:“灰色。”估計這一次肯定對,給賀奶奶念的小說中描寫過“鉛灰色的雲層”。
瘦子怒火中燒,說:“鉛是雪白的。”
賀頓目瞪口呆,就算鉛不是黑的,也萬萬不能是雪白的。瘦子欣賞著賀頓的驚訝,說:“大塊的鉛當然是灰黑的,但磨成粉末的鉛是雪白的。所以,以前的美女臉上用的都是鉛粉,又細又滑,美人就是這樣打造出來的。現在呢,鉛是有毒的,不讓用了。汞也是有毒的,也不讓用了……”
瘦子頗有些神秘感地看著賀頓。胖女人嗔怪地拉了瘦子一把,嫌他把商業秘密透漏給萍水相逢的人。
賀頓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吹彈得破”的訣竅。“都是有毒的。”她忍不住喃喃說。
“對,鉛汞有毒,農藥有沒有毒呢?還不照樣使?油漆有沒有毒呢?還不照樣刷?敵殺死有沒有毒呢?還不照樣噴?再說,你怕有毒,你可以不用,但用的人保證美白,這就是代價。”瘦男得意洋洋。
賀頓點點頭,點頭什麽意思呢?不知道。此刻隻能點頭。接著問:“抗皺原理呢?”
胖女人好半天沒說話,技癢難熬,搶著說:“那就更簡單了,就是讓你腫。”
賀頓嚇壞了,隻有腎子有毛病的人才會腫,這個去皺的東西把人的腎子都搞壞掉了,也太過毒辣了。
胖女人雖不知道小女子一下聯想到了尿路,但賀頓臉上的表情讓她知道此女慌了,就說:“沒那麽嚴重,不會要了命。人為什麽會長皺紋,不就是臉上的皮鬆了嗎,用水一泡,脹了,皺紋自然就被撐起來了。簡單。”說完還在自己的腮幫子上拽了兩把,以證明所言不虛。
賀頓恍然大悟,奇跡是這樣產生的。
“如果我要批發,怎麽拿貨呢?”賀頓決心已定。
胖女人用僅存的憐憫說:“姑娘,這活兒不是你幹的!”
賀頓說:“你就說這個美白膏到底能不能讓人變白?甭管一百年之後是不是會黑成賣炭翁。”
瘦男子道:“她一定要買,你就成全人家。小姑娘決心大,說不定就放一顆衛星呢!”
胖女人不肯吃虧,說:“都什麽時代了,還衛星!如今都是神州幾號呢!”轉過頭對賀頓說:“變白那是鐵板釘釘。你想啊,把黑老鴰按到麵缸裏,就一定變成和平鴿。鉛粉就是上好的白麵,抗皺霜就似軟皮鞭子,肯定能讓你腫得水汪汪的,放心吧,孩子!”
療效解決了,剩下的就是討價。賀頓提出賒銷。
“門兒也沒有!我們這裏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概不賒欠!”瘦男子咬得死緊。
賀頓無奈,隻得說:“我身上沒有那麽多錢。”
胖女人同仇敵愾說:“沒錢就不能拿貨。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就當我們什麽也沒說。”
賀頓想了想,掏出小錢包來,說:“那我就一樣來兩瓶吧。”
瘦男人冷冷地說:“不零售。”
還是胖女人動了慈悲,說:“你買兩瓶頂什麽用呢?”
賀頓說:“你不是說三周就有效嗎?兩瓶還抹不了三周?”
胖女人大吃一驚說:“你打算自己用啊?”
賀頓說:“我自己不用,怎麽推銷給別人呢?”
瘦男人拉拉胖女人說:“人家這是做大買賣的架勢,你操什麽心呢!好了,交錢吧。看在你這番誠心上,我就按著批發價給你兩瓶。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過敏起紅疙瘩鼓水泡掉皮潰爛什麽的,概不負責!不怕死就多抹點,三天就見效!”
賀頓交了錢,美白膏去皺霜各拿了兩瓶,臨出門的時候,胖女人說:“姑娘,先在耳朵後頭脖子下麵人家看不到的地方抹點試試,要是紅腫熱痛的,就別用了。不過,我們這裏不退換,你可記清了。”
出得門來,天已擦黑。賀頓努力辨認著門牌號碼,轉來轉去找不著,才發現原來這是利用半截死胡同隔成的違章建築,怪不得如此窄小且暗無天日。
賀頓回到自己的蝸居,把臉洗幹淨,然後對著鏡子說:“臉啊臉,真要對不起你了,把你當成試驗品了。不過,你也不要覺得冤屈,是你先對不起我的,誰叫你這麽難看呢?如果這個膏和霜真正有效,我就能發上一筆小財,這樣咱們才能一道在城裏混下去。”
賀頓說完這些話,死死地盯著鏡子。鏡子年久失於保養,有很多黃色的水漬如蜈蚣攀爬,局部的起伏更讓人影像失真。她看到一張年輕的臉沒有表情,仿佛無風時刻低垂的門簾。
這張臉雖然醜,還保有年輕人的光滑和潤澤,一旦這些含鉛的膏粉塗抹其上,很可能連這份本色也保持不住。可是,她除了自己的臉,還有什麽呢?隻有不要臉了拚命向前。
賀頓按照胖女人傳授的法子,先在耳朵後麵蜻蜓點水抹了一點,好像沒有什麽古怪的感覺,但時間太短,做不得數,安慰自己耐心等待。一夜睡得還不錯,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鏡子上,把自己的耳朵揪得像豬八戒,看耳後的皮膚可有異樣。
阿彌陀佛,一切如常。
現在,賀頓正式拿起了美白膏,打開瓶蓋。昨天她隻取了一點皮毛用於塗抹,平整的膏脂上留下淺淡的印記,好像一隻微小的蟲蟻膽怯地爬過,這一次,她要大張旗鼓地粉刷麵頰了。賀頓挑起一塊綠豆大小的膏脂,敷在臉上,輕輕勻開,果然有一小塊皮膚白皙起來,好像是得了局部的白癜風。賀頓持之以恒地塗抹下去,就像一個不屈不撓的粉刷匠,整個臉在膏脂的覆蓋下,粉飾一新。
賀頓打量著自己的臉,覺得新奇而古怪。小時候,手腳開裂得太厲害,血珠沁出的時候,媽媽會把豬皮在火上烤烤,然後抹在她的手背腳背上,那種香噴噴的油膩味道,會伴隨整整一天。
現在鏡子裏的這張臉,醜還是醜的,但是白了。一張醜而白的臉甚至比醜而黑的臉,還要不宜。為了能把化妝品推銷出去,她隻能勇敢地注視著自己陌生的臉,在所不惜。
臉上開始有輕微的刺癢之感,賀頓突然想到了什麽,趕緊端來一盆水,把半邊臉洗淨。現在幹淨的半邊臉舒適了,敷有膏脂的半邊臉漸漸地火燒火燎起來。
堅持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連續三天,賀頓沒出門。除了在半邊臉上塗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讀書,好像僵屍。這樣的好處是節約能量,讓方便麵能支撐更長的時間。到了晚上,賀頓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皺的汁液。當她在昏黃的燈光下為自己做著這樣的工作時,覺得自己像配製毒蘋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賀頓是救贖自己。
三天過去了,當賀頓頭暈眼花地走到鏡子跟前,欣賞尊容時,奇跡果真發生了。
所有的藥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臉蛋上,因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個臉蛋下地獄,她選擇左臉。
地獄裏的左臉蛋稍稍地變白了,好像鍍上了一層銀。這個變化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來,但作為臉蛋的主人一目了然。為了讓效果更顯著,賀頓決定等待的時間更長一些。她用一卷長長的衛生紙把鏡子纏繞了起來,這樣遠遠看去,鏡子就像是一個裹滿了紗布的傷兵。對於幸運的右臉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後在半饑半飽的狀態中讀書。除了從賀奶奶家背出來的存貨,她又在周圍找到了一個收破爛的,從他那裏用非常便宜的價錢買來舊書雜誌。書,隻要沒看過,就都是新的。她有一個重要發現,書是可以當飯吃的。好書的快感能夠戰勝饑腸轆轆。當然了,如果太餓了,什麽書也抵不過一碗滾著辣油的紅燒牛肉麵。
焦灼中,第七日姍姍來臨。賀頓一把擼下鏡子上包裹的衛生紙,蒼黃的鏡子顯露真容。賀頓把臉蛋湊上去,看到了一張陰陽臉。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在地理課上說過劃分中國南方和北方的界線是秦嶺。秦嶺是分水嶺。她問老師,什麽叫分水嶺啊?老師說,就是一座山,山這邊一個樣子,山那邊另一個樣子。賀頓還是不懂,她們家鄉那裏有很多山,但是山這邊和山那邊都一樣寸草不生。秦嶺從此在幼小的賀頓心裏,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現在,聖山搬到了賀頓臉龐上。右臉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臉蛋脫穎而出,光鮮明亮,連鼻子也被一把無形的刀子劈成了兩半,一半亮麗一半晦澀。
賀頓撫摸著自己的臉,從幹澀到潤滑然後又從潤滑到幹澀,大笑起來。她是有理由高興的,這是一個設計,一個危險的設計。她用自己僅有的微薄資本做了一個不計後果的投資,現在,她成功了。
賀頓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麵儲藏中,拿出兩包,犒勞自己。臨到放入麵餅的時候,又掰下了一小塊。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師不利,她還是在困境中掙紮,積穀防饑。
賀頓攜帶著自己的陰陽臉出了門。她特地帶上了一個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風沙變成橡皮擦塗抹了界限,她期待著雙頰的對比觸目驚心。
裝扮好以後,她躊躇滿誌地走出了門。如此美妙的驚世駭俗的尊容,它的觀眾是誰呢?她想到了賀奶奶講過的小故事。
有一個人在應該禁忌娛樂活動的時候,技癢難熬,偷偷地拿上了自己的高爾夫球袋,要去打高爾夫球。當他出發的時候,另一位虔誠的教徒向上帝祈禱,說您看,他不守規矩擅自娛樂,您應該懲罰他。上帝說,我知道了,我會懲罰他的。
虔誠的教徒就踏踏實實地等著上帝的行動。那個打高爾夫的人就進了空空如也的球場,開始獨自打球。他打得十分起勁,興致勃勃。虔誠的教徒等了許久,也沒有看到打球的人受到什麽懲戒,十分不解,問上帝,您說的懲罰在哪裏呢?
上帝說,你不要著急。
這邊打球的人越發的順手了,9個球都是一杆進洞,他高興極了。那邊虔誠的教徒責問上帝,說打球的人根本就沒有任何不快發生。上帝說,你再等等看。
繼續等待的結果是,那個打球的人把18個球都一杆打進洞了,要知道這可是了不得的戰績啊。
虔誠的教徒火了,說上帝,你不但沒有懲罰他,還給了他這樣好的運氣!
上帝回答,我當然給了他懲罰。現在你看,他能和誰分享他的快樂呢?
球場上空無一人。
賀奶奶講的時候,賀頓不懂,現在懂了。誰來和賀頓分享來之不易的陰陽臉呢?隻有湯小希。
湯小希正好不當班,窩在自己的小房子裏描眉畫眼,看到賀頓來了,非常高興。一把拽下賀頓的口罩,說:“你別裝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麽人間的病災我都有抵抗力。”
賀頓微笑不語,等待著湯小希的震驚。賀頓沒有失望,湯小希嗷的一聲怪叫,說:“賀頓,你當了第三者?”
賀頓很奇怪,說:“沒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債不還,被人追殺?”她甚至緊張地張望了一下賀頓的背後,生怕她帶上尾巴,連累自己。
賀頓說:“我雖說沒有多少錢,但既無外債也無內債。”
湯小希說:“你不要假裝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馬,你怎麽會被人破了相,成了這副慘不忍睹的嘴臉!”
賀頓說:“哎呀,小希,拜托了,麻煩你看得清楚一點,臉上是有一道分界線,右邊是原來的樣子,左邊是經過美化之後的模樣。並不是真被毀容。”
湯小希仿佛要重新認識老朋友,退後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邊揉著撞疼了的腿彎,一邊咂吧著嘴說:“是嘍,你原來就不是什麽國色天香,後來咱倆成了朋友,情人眼裏出西施,我看慣了,也就不覺得你醜。後來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給美化了。現如今你花樣百出,加上高科技幫忙,反倒讓我認不出來。”
賀頓說:“你最近是不是服侍著一個教授?”
湯小希一驚,說:“你怎麽知道的?到範院長那兒查了病曆?”
賀頓說:“你說話有理有據詞匯豐富,好像長學問了。”
湯小希說:“我這個人,模仿力強。如果照顧的是下裏巴人,自己也就滿身市儈氣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變得文質彬彬。每個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學校,如果他不是馬上就死了,相處得久了,能學到很多東西。你當然得刮目相看了。”
賀頓說:“佩服佩服。”兩人重新心平氣和地敘舊。湯小希說:“你為何要作踐自己?原來雖不標致,大體還可歸到周正的範疇裏,現在可倒好,像《夜半歌聲》的主角了。”
賀頓反駁:“宋丹平是個男的。”
湯小希說:“正因為咱們是女的,才需要格外愛護咱的這張臉。本錢啊!”
賀頓笑笑說:“想飛,就要犧牲一小撮羽毛。”
湯小希歎了口氣說:“犧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罷了,臉蛋相當於雞冠子和孔雀翎。”
賀頓說:“謝謝你這麽關心我,不過孔雀翎和雞冠子都是公雞的專利,咱們是母的。別擔心,陰陽臉是化妝品的效力,過一陣子不用了,自然就會消退。”
湯小希來了精神頭,說:“什麽牌子能讓從蕎麥麵變成雪花粉?”
賀頓報出了牌子,湯小希說:“沒聽說過。不過效力還是蠻顯著的。你現在推銷這個呢?”
賀頓說:“是啊。”
湯小希說:“我還以為你是想我了才來的,鬧了半天是來殺熟。”
賀頓說:“殺熟是什麽?”
湯小希說:“殺熟就是有人沒本事把東西賣給別人,專賣給自己認識的熟人,從熟人身上狠撈一筆。”
賀頓說:“謝謝你教了我一個新詞。不過我到你這兒來可不是為了殺你。你要想買,我還不賣給你呢!”
湯小希大不解說:“這個化妝品還真有點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試用裝,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場價買你的,這總行了吧?”
賀頓搖搖頭說:“不行。”
湯小希火了,說:“我把你從街上的茅廁坑裏撿了回來,如今我出官價買你的東西你都不賣,你這個人怎麽六親不認啊?”
賀頓看著湯小希生氣的樣子很可愛,就說:“什麽從茅廁坑裏撿回來,好像我是個棄嬰似的。我不賣給你,是為了你好。這種化妝品裏充滿了鉛粉,還有汞,簡直就是穿腸毒藥。”
湯小希似信非信,說:“那你還以身試法?”
賀頓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話鸚鵡學舌一番,末了說:“這是傷天害理的事,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湯小希說:“不要緊,我願意讓你吃。我就用官價買你的。一來是讓你開個張,二來我也確實想讓自己美白一把。”
賀頓說:“你瘋了?我用不著你可憐。”
湯小希說:“我不可憐你。我沒有資格可憐你。可憐是一種奢侈品,我還沒發展到那個階段呢。告訴你,我最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大商場的保安,人長得好帥啊……”
賀頓悵然道:“保安都是很帥的。”
湯小希一往情深地說:“我們處的那叫一個甜蜜,就是他老是說我臉上有個‘紅二團’,我就用你這個猛藥把紅二團消滅掉。”
賀頓提心吊膽地說:“有毒啊。”
湯小希悲壯地說:“就是飲鴆止渴,我也要一試。等把保安搞到手,咱們再一起金盆洗手。”
賀頓從湯小希那裏告別的時候,兜裏有了推銷的第一筆收入,來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賀頓腳下生風,很快找到了胡同夾壁牆堵出來的美白膏推銷處。
胖女人和瘦男人還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甚至連空氣裏的味道都是同樣汙濁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他們看到賀頓,點點頭。賀頓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細端詳一番,說:“還真看不出,你下了這麽大狠勁。”
賀頓說:“它的確有用。”
胖女人說:“又是漂白劑又是抗氧化,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說著,她用手掐了一下賀頓的腮幫子,說:“怎麽樣,別說你畢竟是張姑娘的臉,就算是被人寫上到此一遊的爛城磚,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話剛說到這裏,突然怪叫一聲:“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窮得連麵鏡子也沒有了?怎麽塗得這麽不勻,像貓蓋屎似的……不對,連貓蓋屎都不如,整個半拉臉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這還真賴不了我們偽劣,是你自己施工不當……”
賀頓笑起來說:“大媽,我也沒說你們的質量有問題啊,是我自覺自願,證明你們的東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賀頓嘴巴,說:“姑娘,有用是真的,別的可不能瞎說。”
賀頓說:“我要批發。能不能優惠點?”
胖女人做起生意來一點都不手軟,賀頓好說歹說,才算打了個“九五”折,批發到了一小箱。
賀頓攜帶著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滿期待,進入一個破舊的樓區。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門口的保安一定會攔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進了大院,那裏住的女人,肯定都中產了,她們會在明亮的商城裏從容地挑選自己的化妝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銷的貨色。
一棟老式的居民樓,六層平頂,平淡陳舊,如果把房屋比作人群,它就是一個擺香煙攤的。從第一層還是從最高一層開始?這是一個問題。賀頓很快給出了答案,從最高一層開始。居住在最高層的人,受到的打擾比較少,他們也許願意開門吧?
賀頓爬上了六樓,氣喘籲籲地打量著一梯三戶的老式格局。從左邊第一家開始吧,他家的防盜門上貼了個大大的倒“福”字,但願這個福字給自己帶來好運氣。
“咚咚”,輕輕的敲門聲在寂靜的樓道裏回響。幾聲過後,沒有反應。賀頓很奇怪自己的心理,按說沒人來開門應該覺得沮喪,但是,不。她希望沒有人,這樣令人尷尬的推銷局麵就會晚些出現。反正已經做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實在是家中無人嘛!
賀頓先是戰戰兢兢地敲門,心情複雜地等待。既希望有人開門,又希望無人理睬,自己就可逃之夭夭。長久的無聲無息令人有窒息之感,就在賀頓徹底失望之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肮髒的門背後發出,“誰呀?”
賀頓頓時失望,這是一位老年婦女,她不是潛在的顧客群。不過,你敲了人家的門,人家答話了,你總不能轉身就走吧。賀頓回答:“是我。”
她不禁好笑,這樣的回答和不回答沒有什麽差別。老人怎麽會知道她是誰呢?但是,賀頓不這樣回答又該如何回答呢?她總不能說我是推銷美白膏的。
果然,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說:“你是誰呀?”
賀頓也裝瘋賣傻:“您老打開門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誰了嗎?”
老人可不好糊弄,說:“你不說出來是誰,我不能給你開門。我閨女說了,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賀頓心中明了這是一位孤寡老人,不願同她囉唆,但一想,她既然說到了女兒,沒準願意給女兒買美白膏,就耐著性子說:“是您閨女讓我來看您。”
這當然是一句謊話,但賀頓說得很自然。她想自己不是一個壞人,老人家既然閑著沒事,有人來跟她說會子話,也未嚐不是好事。
這一招還真靈光,門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聲。老人家手腳不靈便,半天才把門打開,一張老臉如同墩布散發著不潔氣味。
“你是哪個閨女的同事啊?我怎麽不認識你啊?”老人打量著賀頓,目光中透著緊張。
看著蒼老而幼稚的目光,賀頓不忍也不敢繼續說謊了。“我不認識你的閨女們,可我和她們的心意是一樣的,都希望您老健康長壽。”賀頓趕忙自圓其說。
“你嘴巴會說。可我的閨女們不希望我健康長壽,巴不得我早點死了呢,這樣她們就輕省了,無牽無掛啦。”老人傷感地說。
賀頓不知如何回答,況且時間是寶貴的,她也不能這樣無節製地陪著老人家聊天,趕緊轉入正題說:“您想不想顯得年輕些啊?”
這是賀頓精心設計的一句開場白,她估計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抵擋這句話的殺傷力,甭管她有多老。不料老人很堅決地說:“不想。我活夠了,我不想年輕。我年輕的時候多苦啊,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姑娘,寡婦門前是非多啊,我好不容易老了……”
得!簡直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真晦氣。看著老人雪白的頭發,賀頓還是把怨氣化成悲憫,鍥而不舍:“您不需要,您的女兒們會需要。你就買上三盒,給她們一人送一件禮物吧。到了三件就可以算批發了,價格便宜不少呢?您懂得什麽是批發吧?”賀頓試探著問。
老人家不高興了,說:“瞧你說的,我能連批發都不懂?早年間我身子骨硬朗的時候,糾集上一夥兒老姐妹,還到車站搞過批發水果呢,幾家子買上一箱蘋果,節省老鼻子錢了……”說話間憤憤不平,嘴角收拾不住哈喇子,口水直往下滴答,可能是回味起當年酸蘋果的味道了。
和小孩子清澈的口水不同,老年人的唾液是渾濁的,還夾雜著宿夜的食物殘渣。賀頓忍住惡心,說:“那您就買上三瓶吧,一個閨女一瓶,沒偏沒向的,大家都高興。”
老太太說:“你這個東西有效嗎?”
賀頓說:“有效。我保證。”
老太太說:“你先讓我看看貨色。從前我們買蘋果的時候,就要把箱子拆個底掉,不然上頭看著挺好,底下盡是小的爛的……”
“您老放心吧,化妝品和活物是不一樣的,沒有差別。我拿出來您細細看看。”賀頓說著,打開隨身的書包,把美白膏拿了出來。她以前隻注重內在的質量,沒有特別在意過外包裝,現在一看,騙子們還是下了一番苦心,色彩鮮豔美女妖嬈,透著喜慶性感。
“好吧,我就買了。”老太太當下拍了板。賀頓喜出望外,趕緊把三盒美白膏遞給老人家,生怕她片刻之間反悔。然後靜等著老太太給錢。老人家手腳慢,每張毛票都要點三遍。好不容易錢貨兩訖,賀頓恨不能一步從六樓跳下去。
老太太關上了門,賀頓三腳並作兩步往下竄,沒想到身後門又打開了,“三包嗎?”老人家因為衰老而有些白內障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賀頓。
“包。”賀頓咬緊牙關說。天知道這種沒有生產廠家的貨色能包什麽。
老人家放心地點點頭,說:“這就好。”再次關門。
賀頓頭也不回地跑下樓,速度比得上奧運短跑名將,生怕老人家再次打開門,伸出像老樹精一樣幹枯的手臂,無限延長地把她揪回去。到了大街上,賀頓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騙老人是有罪的,但是,不從騙老人開始,難道能從騙一個機警的年輕人開始嗎?
賀頓把從老人那裏得到的錢又數了一遍,她覺得那些錢滾燙,她必須要把它們花出去,破壞了它們之間的整體感,把它們攜帶著的老人體溫散發掉,才能安心。街旁有一個賣炸雞翅的小販,焦香的味道撩撥鼻孔,把整個街道熏得發脆。賀頓從沒舍得嚐過,今天要犒勞自己一番。不僅為了填飽肚子,也為了重新聚起騙人的勇氣。
老人的錢,變成了雞翅,喚起賀頓一飛衝天的欲望。攜初戰之捷,意氣風發地開始了推銷之旅。其後的運道遠沒有開端順利,賀頓屢戰屢敗。不是任你敲破門板,人家就是不開門,就是好不容易有人開了門,伸出一個腦殼,賀頓趕緊賠著笑臉說:“對不起打擾一下,現在有一種非常有效的美白膏,您要不要……”對方毫不客氣地說:“趕緊走,什麽膏我也不要。”
遇上蠻橫的主人,就會怪叫:“討厭!你要是再在我家門前停一秒鍾,我就把110叫來,告你騷擾民宅,把你抓走。”
正是午休時分,在賀頓鍥而不舍的敲擊之下,一個頭頂半禿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來說:“跟報喪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賀頓的臉皮漸漸厚起來,她不惱。惱是需要本錢的,她惱不起。隻要人出來了,就是大勝利。她說:“我不報喪,是報喜。”
禿頭詫異:“喜從何來?”
賀頓說:“讓你顯得年輕。”
禿頭來了興趣說:“推銷生發水的?”
賀頓說:“比那玩意靈驗。”
禿頭說:“你要是推銷生發水,我立馬報警。上回來過一個,純粹的騙子。”
賀頓說:“我是推銷美白膏的。”
禿頭要關門,門扇掀起一股風,鄙夷地說:“你也不瞧瞧自己這張臉,跟塊尿布似的,還推銷化妝品,真是天下無人,反了你啦!”
賀頓不羞不躁,耐心地說:“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這樣的。”
“新鮮!驢糞蛋還知道外麵光呢,你長得夠對不起人民的了,為什麽還往寒磣裏扮?”半禿男人半掩著門,來了好奇。
賀頓心中暗喜。不怕你惡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聲好氣地解釋:“我在臉上種了一塊試驗田。”
“在哪兒呢?讓我瞅瞅。”半禿男人說著就來扒拉賀頓的臉,恰好打了一個嗝,隔夜的酒氣和糖蒜的餿味嗆得賀頓直咳嗽。
賀頓屏住呼吸,強顏歡笑道:“我在這半邊臉上抹了美白膏,那半邊臉還是原裝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樣?”
半禿男人再次湊上來,仔細端詳一番,自言自語道:“嗯,是不一樣。看來真有效果。”
賀頓心中泛起希望的漣漪,說:“大哥,這膏在美白上麵肯定有效。”賀頓沒說假話,美白膏雖說有毒,的確有效果。
禿頭男人對她招招手說:“你過來。”
賀頓說:“過去幹什麽?”
禿頭不滿,說:“褒貶是買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過來,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誰啊?”
賀頓就挨近了他。禿頭男人看著愚鈍不堪,此刻卻變得身手矯健,一把就將賀頓拖進了門。賀頓拚命反抗,手指摳著門框,骨節因用力變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隻有周圈是觸目的紫紅。每隻手指都化作了鐵錨,固定著賀頓的身軀不被拖入罪惡的巢穴。那個男人開始一根又一根地掰開賀頓的手指,惡狠狠地說:“到屋裏去,我會買你……”
賀頓不敢講話,嘴巴一張,力氣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萬劫不複了。她死死咬著嘴唇,一寸寸地挪移著自己的腳步。冷不丁想起了小報上的女子防身術,說危難之時可抬腿狠狠照著男人的胯下踢去,隻要位置精準,男人必然趴下。
賀頓非常想一試。禿頭男人的襠就在她的腳前方,這個愚蠢的家夥絕想不到麵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醞釀著風暴。
賀頓眼睛一閉,就把左腳踢了出去。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遊鞋,這一腳雖因人小體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體不錯,男人嗷嗷怪叫著彎下了腰,捂著肚子跪倒在地。賀頓趁機一溜煙地跑了。
到了大馬路,賀頓驚魂未定,愣愣地站在陽光下許久,太陽像一隻綠色的蒼耳,毛茸茸地掛在城市昏暗的天空。紅色的東西注視久了,就會變成綠色。在鄉下,你不能長久地注視著一種顏色,因為所有的顏色都那樣飽滿和猛烈,盯住了看,會讓人頭昏眼花。城市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你可以盯著太陽看,但是你看到的太陽沒有光芒。許久許久,賀頓發覺自己的衣襟濕了。是誰的眼淚呢?是自己的眼淚。賀頓恨恨地擦掉了眼淚,她是不配流眼淚的,流眼淚的女孩要有一方美麗的帕子,帕子要有清香的氣味。沒有帕子,最次也要有一包劣質的紙巾。流眼淚的女孩要有一堵強壯的肩頭可以依偎,如果沒有肩頭,起碼也要有一棵樹一根電線杆子。沒有紙巾,那需要錢。沒有時間靠在街頭的電線杆子上,因為她要去掙錢。
擦幹了眼淚,再接再厲。
她飛快地爬樓,敲門的聲音也大了許多。
這家的防盜門中間有一個大大的窺視鏡。正是上午,陽光傾斜在屋內,從窺視鏡裏可以看到一片光明。賀頓敲了半天,毫無反應。這一次,她真地失望了。時間對於她來說,就是晚飯和希望,現在,她又要再爬一座高樓了。就在她要打道回府的瞬間,突然那孔窺視鏡暗了下去。
恐怖。唯一的解釋就是在門的那一邊,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她或他,此時正在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這種感覺讓人脊背發涼。
賀頓更用力地敲門,她期待著那個人發出聲音,一切就比較正常了。
但是,對方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盡管賀頓把門敲得山響,但門裏麵依然頑強地保持著沉靜。賀頓受不了這種煎熬,手下的勁道更猛烈了,空洞的叩擊在走廊發出回聲。
門裏的那個人很有毅力,依然一聲不吭,這讓賀頓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剛才她看到的那個光明的窺視孔,是不是一個錯覺?也許,孔道原本就是黑暗的,是她一廂情願地把它想成金黃。
賀頓把手停了下來。她打算走了,就算門裏麵真有一個人,那個人也是怪物。
在臨走之前,賀頓對著門扇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在裏麵看著我。”
她說這句話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她不能確認裏麵到底有沒有人,她說這話隻是給自己一個交代。畢竟,她在這裏鍥而不舍地敲擊了很久。
賀頓的眼睛突然被刺激了一下,窺視鏡孔又變成金色的了。這更嚇人,比有人在窺視的感覺更加驚悚。因為窺視者離開了孔道,他或她就要現身了。
“幹嗎?”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賀頓轉身走了。你沒有辦法向一個沒有牙的人推銷牙簽,無論牙簽是多麽潔白和光滑。
防盜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穿著襯褲和毛背心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賀頓回頭看了一眼,還是繼續走自己的路。
“嗨,說你呢!你敲了我們家那麽長時間的門,我開了門,你怎麽一句話都沒有了?就是最普通的禮貌,你也要講究一下嗎!”男人的口氣不怎麽友善。
後麵這句話拽住了賀頓的腳步,她回過頭來說:“我是推銷化妝品的。”她估計說完了這句話,那男人就會砰地關上自家門。不想那個男人皺著眉頭說:“可是,你並沒有推銷啊。”
賀頓說:“估計你不需要。”
那人反倒被這句話激起來,說:“誰說男人就不需要化妝呢?”
賀頓一想也是,折回來說:“我們的產品是美白膏,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就向你詳細介紹一下。”
因為距離近了,那個男人就看清了賀頓的長相,說:“不必詳細介紹了。你本人就是介紹。我對你們的產品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賀頓對他買不買美白膏本也不寄希望,但這番話引起了她的鬥誌,說:“我怎麽啦?”
中年男子說:“這很簡單,回去把這個道理跟你們老板說一說,就算你一瓶美白膏也沒賣出去,有了這個經驗,也不算你瞎忙活兒一天。這就像看電影,你若想知道電影好看不好看,先端詳女主角的長相。凡是請得起傾國傾城女主角的電影,才有希望是好電影。回去歇著吧,小姑娘。”男子說完就要關門。
賀頓一下就把自己的腳插到了門軸下麵。這樣,如果客戶強行關門,就會將賀頓的腳碾出青腫。這是推銷員們最凶狠的殺手鐧,害得客戶再煩再亂,也得聽推銷員喋喋不休絮叨下去。這個動作常常引發客戶撥打110。除此以外,無計可施。
單單為了推銷,賀頓不會這樣強人所難。這個男子說的話,她要問個明白。
“你打算喧賓奪主,讓我回不了自己的家嗎?”中年男子的口氣有幾分不滿,更有幾分戲弄。
賀頓忙說:“不敢。隻是你剛才講的事我不懂,能再說明白些嗎?”
該男子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說:“你好學,我也就好為人師一回。你的這個美白膏,一定是假冒偽劣。人們是從推銷員的形象來推斷化妝品的優劣的,你看你的這張臉……”說到這裏,中年男子打了一個寒戰,兩個人才一同注意到他下身隻穿了一條棉毛褲。
男子說:“對不起,我剛才正在睡覺,突然聽到門鈴響,看了半天,看到一張這麽醜的臉,實在想不出你是幹什麽的。現在可以拜拜啦。”說著,男子要關門,但賀頓絲毫沒有把腳板退回去的打算,關門就成了一句空話。
賀頓說:“我是個醜女,可醜女就沒有愛美和美白的要求了嗎?”
男子說:“你當然可以悶在自己家裏獨自要求,但跑到別人家門口不顧一切地按門鈴,讓別人嚇一大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賀頓說:“我看醜女更有優勢。”
男子困惑:“我不明白。”
賀頓說:“因為你是個男人,所以你不會明白。如果我是一個美女,推銷化妝品,人家以為我是天生麗質,在我麵前自慚形穢,一看到我自己就自卑了,當然更不利於推銷了。像我這樣的醜女子,反倒可以襯托出顧客的美麗。所以大有前途。”
男子若有所思,最後說:“也許你是對的吧?這樣好了,聽了你這番高論,我的妻子是個黑美人,用過無數的化妝品,都不管用,吃虧上當就這一次,試試吧。”
第二十二章 開辦一家心理所,比打家劫舍還費心思
開辦一家心理所,比打家劫舍還費心思
賀頓要記住自己走過的大街小巷,那些買過她貨物的人,在一定的時間之後,需要上門補貨。美白膏在短時間內有效,反正一般的消費者也不是藥品監察局,家裏也沒有顯微鏡和分析儀,有毒和沒毒根本分辨不清碰過釘子的門戶,就不要再去敲第二遍。倒不是賀頓怕苦怕累缺乏鍥而不舍的精神,而是門裏麵的人除了讓你滾的念頭以外,沒有絲毫購買欲。
從某一個早上之後,賀頓洗手不幹了。不是金盆洗手,她沒有金盆,最多算個金盤底。也不是她良心上有了什麽發現,覺得這事傷天害理,改弦易張。是她先行一步塗抹的半張臉,出現了中毒反應,像一鍋川菜,開始麻辣燙。再上門推銷此貨,就得被人索賠甚至暴打一頓。苦孩子對於危險,有著田鼠一般的直覺。
賀頓又在街上百無聊賴地走。街頭是一個好地方,有看不完的風景和發生無數故事的可能性。但是,你首先要在城市有一張床和一個基本被撐起來的胃。好歹這兩個條件暫且滿足,賀頓達到了低水平的衣食無憂安居樂業。她有片刻資本遊手好閑,順便為自己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
一天在路上,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門臉,寫著“夢非夢心理所”。賀頓不知道心理所是什麽,也不知道非夢是什麽意思,隻知道夢。既然六個字裏有五個字是她所不了解的,就來了興趣。
屋子裏麵很暖和,這讓賀頓覺得舒服和放鬆。雖然麵積狹小,但看得出主人盡可能地布置出溫馨典雅的氣氛。淡粉色的窗簾和沙發,給人一種活潑的印象。賀頓以為會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想象中能給人解夢的先生,應該是長袍馬褂美髯飄飄的……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一位穿著藍色製服的年輕女子迎了上來。
“請問,您是來見心理師的嗎?”藍小姐笑容可掬。
“不是。”賀頓回答。
藍小姐的涵養還算不錯,好聲好氣地問:“那你進來有什麽事?”
賀頓說:“稀奇。不知道這裏是幹什麽的?”
“心理師是幫助人的。你如果有了什麽心理問題,就到這裏來,專家會幫助你。”藍小姐耐心解釋。
幫助這個詞打動了賀頓。她是多麽希望能有人幫助她啊——她的冷還有她的夢。當然,如果她有了力量,她也願意幫助別人。賀頓說:“誰來都行嗎?”
藍小姐說:“是啊。隻要你覺得自己有問題,需要幫助,這裏隨時敞開大門。”
賀頓半信半疑,世上居然有這樣好的地方,有這樣好的專家,她怎麽沒有早點看見過這塊招牌!她激動地說:“那我以後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到你們這裏來。”
藍小姐知道有了誤會,趕緊澄清:“歡迎啊。隻是你到這裏來,需要有錢。”
話剛說到這裏,電話鈴響了,藍衣小姐立刻換上了一副美好的笑容,伸手接電話,嗓音也在頃刻之間變得柔媚可人。
“您好,這裏是夢非夢心理所……”
賀頓知道應該離開了,她沒錢。還有最後一個問號。等到小姐接完了電話,賀頓小心翼翼地問:“你們為什麽叫夢非夢?”
藍衣小姐說:“所有的夢都是有意義的。”
賀頓一下子傻了,她的夢那樣荒誕不經,如果有意義,是什麽呢?噩兆?她不由得對麵前的藍衣女子刮目相看,充滿敬畏地問:“你們這裏能解夢啊?”
藍衣女子說:“當然了。這是我們的主打業務之一。”
賀頓戰戰兢兢地問:“解一個夢多少錢呢?”
藍衣女子說:“這要看是大夢還是小夢?美夢還是噩夢?經常性的夢還是偶然性的夢?彩色的夢還是黑白的夢……”
賀頓一頭霧水,插話道:“夢還分彩色和黑白的呀?”
藍衣女子不屑地說:“一看就知道你做的夢比較單一。當然了,快死的人做的夢基本上都是黑白的。如果一個癌症病人開始做彩色的夢了,意味著他的病情在好轉……”
賀頓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說:“我的夢是純紅色的。”
藍衣女子說:“那你一定要找專家解一下。有些癌症病人就作單一色彩的夢。如果真是這樣,你可要小心。”
賀頓說:“你是專家嗎?”
藍衣女子撲哧笑了,說:“承蒙你抬舉我,我哪裏是專家呢,不過是一知半解,一點皮毛罷了。”
賀頓更對專家充滿了憧憬。沒有見到神仙,單是神仙洞外一個掃地的小童,已經讓她五體投地。
她不好意思地問:“解一次夢要多少錢呢?”
藍衣女子說:“你不能這麽問。不是解一次夢多少錢,好像我們這裏在宣傳封建迷信似的。你來見一次心理師,說什麽就是你的自由了。包括夢。”
賀頓說:“除了夢,我還想看看病。”
藍衣小姐說:“這裏不看病。要看病到醫院去。”
賀頓說:“正是醫生讓我到你們這裏來的。
小姐說:“你看什麽呀?“
賀頓說:“我的半截身體是涼的。“
藍衣小姐好奇:“哪半截啊?上半截還是下半截?”
賀頓就覺得自己被這聲音鍘刀似的切成了兩段,寒意驟深,從晚秋掉到了數九寒天,腿腳打著哆嗦說:“下半截。”
藍衣小姐說:“試試吧。不過,這也是先收費的。”
賀頓滿懷期望:“能治好嗎?”
藍衣小姐說:“這叫我如何回答?心理疾病也像癌症似的,有一定死亡率,並不都能治好。我們會盡力。這裏的心理醫生有碩士有博士還有博士後……價錢不一樣。”
賀頓說:“收費多嗎?”
藍小姐說:“當然多啦。現如今什麽不收費啊,你在路邊喝口涼水還收你的錢。我們也不是慈善機構,也沒有什麽外國資金援助,要是不收費,你讓專家們喝西北風啊?專家要是都凍死了,餓死了,誰來幫助你們呢!”
賀頓極度失望地說:“我沒有錢。如果我有了錢,我就沒有問題了。”
藍小姐歎了一口氣說:“有了錢,也有問題,問題比沒錢的人還多呢。”
話不投機,賀頓換了一個方向,說:“那誰的水平最低呢?”
藍衣小姐不樂意了,拔得細細的眉毛直刺鬢角,說:“你什麽意思啊?我們的醫生水平都高著呢。”
賀頓趕忙解釋:“我不是懷疑醫生的水平,是說誰的收費低點呢?就看他吧。”
藍衣小姐哼了一聲,表示終於明白了她不是故意挑釁,報出了一個價碼。賀頓覺著很貴,抵得上半扇豬肉。但若是從此讓自己全身溫暖如春,哪怕吃糠咽菜也願湊出這筆錢。為了更踏實,她說:“包治好嗎?”
小姐說:“哎呀你這個人這麽不開竅!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隻能盡力,不能保證。再說,誰知道你能堅持多久啊?”
賀頓說:“我交了這麽多錢,肯定能堅持下來。”
小姐說:“這隻是一個鍾點的錢。若是一個療程才這點錢,心理師就餓死了。”
賀頓以前隻知道按摩的人和三陪的人按鍾點收費,不想心理師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她不甘心地繼續求證:“多少個鍾點才能見成效?”
藍衣小姐說:“不一定。也許一個鍾點就萬事大吉,也許十個八個鍾點也沒一點成效。
賀頓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最長的,要多少個鍾點?
小姐對賀頓刮目相看,看不出這麽有實力啊。她說,有在這裏看了一年多的。一共是……
小姐再沒有聽到回答。賀頓已經走出了心理診所。就在這一瞬,賀頓下定決心,與其把這許多錢都送到心理師手裏,不如奮起自救,學做心理師。先救自己。如果真有效,久病成醫,再救別人。
賀頓起了要當心理師的心意之後,開始收集有關的資料。這是一個新興的職業,取得資格的途徑就是參加學習班並經過考試。這當然是需要一大筆錢的。
賀頓的第一盤底金子,人吃馬喂的隻剩零碎,對付著過日子還湊合,要想深造和拿文憑,就杯水車薪了。為了探討自己的秘密,順帶治病救人,臉上的創傷稍平複,賀頓重操舊業,這一次,她可以開辟新的戰場,就不會有人索賠。
當賀頓找到夾壁牆一樣的美白膏批發店時,門前一片蕭索,墨字已被掩蓋。賀頓敲了半天,胖女人才來開了門,一看賀頓,就四處搜尋了一番,才放她進來。
賀頓說:“大媽,我來批貨。”她看到貨物已經不多。
瘦男子不在,胖女人神色驚慌,說:“你還敢批貨啊?”
賀頓吃驚道:“怎麽啦?”
胖老板娘說:“出這個膏的廠子叫人封了,說是有人過敏抹出了官司,毀了容,還有說出了人命的。這個膏沒人敢賣了,我就這點存貨,甩完了之後我也走了。你是常客,我就不瞞你。趕緊走吧。”
賀頓想撒腿就跑,又一想,普通老百姓資訊也不發達,未必就知道得這麽清楚,也並非人人過敏,就對老板娘說:“反正你這些貨也賣不出去了,不如便宜給我,弄幾個錢是幾個錢。”
老板娘想想說:“好吧,我就五折給你。到時候你賣不出去,不要找我。我可是把醜話都說到前頭了。”
美白膏放在那裏好像不太多了,真要一箱箱清點起來,也不是一個小數。雖然最後老板娘把折扣讓到了兩折半,還是花光了賀頓所有的錢。當賀頓用一個平板車把美白膏拉回自己的小屋時,簡直覺得是炸藥包進了門。
心理師的培訓班就要開課了,賀頓去問過了,人家說這期辦完了,下期還不定什麽時候再啟動。畢竟這也不是文化補習課滾動教學,這期畢不了業還有下期。中國的事,誰也說不準,早一點上學就能早一點參加考試,早一點拿到文憑就能早一點建功立業,事不宜遲。再說啦,聽說外國的心理醫生都得是博士畢業,最次也得是個碩士,隻有中國網開一麵,隻要是讀過培訓班就能參加考試,英雄不問出身。此等機會,恐怕過了初級階段的村就沒這個店了。事不宜遲。貽誤了時間,新的政策法規一出台,賀頓恐怕就永遠斷了念想。
三毛在一首歌中寫道:“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流浪遠方,流浪……”賀頓心中沒有橄欖樹,但是有一列紅色的小火車,會飛翔的小火車。為了這個怪夢,賀頓不能流浪。心理師是賀頓的美夢,為了美夢,賀頓又要蹈入噩夢。
時間非常緊迫,培訓班就要開課了。錢啊錢,如今真成了賀頓的命根子。她沒有時間一瓶一瓶地售賣美白膏了,她要一攬子解決。
出門的時候,賀頓滿懷悲壯。特地穿了一件新衣服,以鼓舞士氣勇氣。她找到半禿老頭的家,還真費了一番工夫。遇險之後,她總是繞過這個街區,久而久之,反倒很不熟悉。喚起的記憶是可怕的,越臨近禿頂老頭兒的住宅,越舉步維艱。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計劃,賀頓又猛地加快了腳步。這時候,如果有一架攝像機在半空中跟拍賀頓的行蹤,一定會顯示出忽快忽慢的不可捉摸性。
總算,到了。賀頓敲響了老頭兒的門。
沒有人回應。
賀頓舒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抽了一口氣。她沒有時間了,她必須要把美白膏批發出去。
突然,門毫無征兆地打開了,賀頓嚇得後退一步。
禿頂老頭說:“是你?”
賀頓不好意思地說:“看來,您還記得我。”
禿頭說:“我當然記得你。我的手被你抓破了,我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
賀頓憤憤地說:“我又不是瘋狗。”
禿頭說:“你們這些人,比瘋狗還不如。”
賀頓說:“你不要罵人。”
禿頭說:“老子就是罵你了,你能怎樣?”
賀頓忍氣吞聲地說:“我來找你,是想向你道歉。”
禿頭說:“你敢再來,肯定沒安好心。說吧,你想幹什麽?”
賀頓說:“我想請你買點美白膏。”
禿頭恍然明白了,態度立刻變好了,說:“既然是做買賣,就請到屋裏吧。”說著,把自己身後的房門打得大大的,一股單身男人的嗆人氣味噴湧而出。
賀頓步履沉重地走進了禿頭的門。這扇門正是她上次殊死反抗的門,此刻卻乖乖地走了進來,還生怕禿頭不讓她進來。
賀頓在沙發上坐下來,掏出自己的美白膏,說:“您看看貨色吧。”
禿頭男人說:“把它抹在你的屁股上,我才看。”
賀頓說:“你不要臉!”
禿頭男人說:“你送貨上門,咱們誰更不要臉?”
賀頓說:“我急需一筆錢。我把貨賣給你。”
禿頭男人說:“你得讓我看看貨色滿意不滿意。”
賀頓就噙著眼淚開始脫衣服。禿頭說:“把你的眼淚擦幹淨。你要是哭哭啼啼的,就滾蛋!老子花了錢,是要買痛快的。你哭,我就不給錢!”
賀頓隻好做出一個笑臉,並且把這個微笑一直保持到了最後。她想到自己終能成為心理師,笑容就由衷地燦爛了。
待禿頭爬起身來,看到賀頓的微笑,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衣服穿起來,好像這裏不是自己的家,是拘留所。
禿頭說:“你還在笑?”
賀頓說:“你不讓我哭,難道還不讓我笑嗎?”
禿頭說:“鬧了半天,你不是。”
賀頓翻翻白眼說:“我沒說我是。”
禿頭說:“那你上回還裝什麽正經,我以為你應該……是。”
賀頓說:“應該是什麽樣子?”
禿頭說:“我從來也沒碰到真的,反正你不是。”
賀頓說:“不是就不是。不是怎麽啦?”
禿頭說:“不是就不能是剛才說的那個價錢了。我給不了那麽多。”
賀頓說:“想打折?”
禿頭說:“對了。”
賀頓說:“最少八折。”
禿頭說:“不成。太貴了。八折你拿不到。”
賀頓說:“你說給多少?”
禿頭說:“最多六折。”
賀頓說:“沒有那片肉,不能少那麽多錢。”
禿頭梗著脖子說:“肉跟肉不一樣,要看長在哪兒。”
賀頓活動了一下腰身,下半身冰冷更甚。說:“好吧。七折。你要是還不答應,我就告你強奸。”
禿頭說:“好吧。算我倒黴。”
賀頓拿了錢,起身走了。第二天早上,禿頭出門的時候,幾乎打不開自己的房門了。在他的門口,嚴嚴實實地堆滿了美白膏的盒子。他氣得捶胸頓足,想不通那個瘦小的外地女孩子,為什麽在拿了錢之後,還要把這些東西千辛萬苦地摞到他門前。
理由很簡單,賀頓賣的並不是自己,隻是美白膏。至於自己,不過是噩夢中的夢遊。她如果不這樣對自己解釋的話,沒法用那些錢交學費。
賀頓以考核第一名的成績,拿到了心理師的證書。賀頓把那本來之不易的棕褐色的人造革封麵的證書,幾乎攥出水來。這是她唯一一本真的證書,為了這本證書,她付出的太多太多。付出的既然多,就要有所回報,她決定開一家心理所。
一個好漢三個幫。賀頓自認不是好漢,當然需要更多的幫助。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培訓班同學沙茵的時候,沙茵幾乎第二次昏過去。沙茵第一次幾乎昏過去,是得知自己考試未過,隻有參加下一輪的考試,幸虧海島的風和女兒嫩臉的摩挲,才讓她複原。
“這是不可能的。”沙茵斬釘截鐵地說。她平時溫順寡斷,此次一反常態。
賀頓不解:“我又不是打家劫舍幹什麽非法勾當,你至於這麽緊張嗎?”
沙茵說:“你以為開辦一家心理所簡單嗎?比策劃一起打家劫舍還要費心思呢!”
賀頓說:“看你捶胸頓足的,好像你老馬識途,打過家劫過舍也開辦過心理所似的。”
沙茵說:“我都沒幹過。不過我在大學裏當心理教師,知道這行當裏的深淺,實屬不易。”
賀頓說:“我愛這一行,就不信這個邪。再說,我費了這麽多心血和銀兩,還有……哼!不說它啦,總之千辛萬苦才把這個本本拿下來,不能把它當擺設啊。”
這當然是說得出的理由,還有說不出的理由。賀頓想探索自己的秘密,也想探索別人的秘密,她是一個對秘密有著驚人喜愛的女子。有人能為了信仰赴湯蹈火,也有人能為了秘密獻身。
沙茵一看賀頓如此決絕,也就不再勸說。她是個溫順女子,今天的表態已經是她底線。賀頓摟著她的肩膀說:“你要支持我。”
沙茵說:“那是當然了。誰讓咱們是同學。”
賀頓說:“支持要有實際行動。”
沙茵說:“當心理師憑的就是人格與嘴皮子,這兩樣東西都是隨身攜帶的,也不需要更多的設備,幹起來就是了。”
賀頓說:“沙茵,我一不要你投錢,資金的事我自己來解決。二不要你幫著操辦瑣事,我知道你是小姐命,我來當這個丫鬟。三不要你跑腿,跑路是我的長項……”
話說到這裏,沙茵忍不住笑起來說:“賀頓,好像你是馬家軍訓練出來的。這不用我幹,那也不用我幹,到底要我幹什麽呢?”
賀頓說:“等我把一切都操辦起來之後,你就來當心理師吧。咱們是同學,我知道你用功刻苦,咱們一起來創業。”
這一下反倒戳到了沙茵的痛處,她說:“賀頓,你這是不是諷刺我啊?我知道你過了這道坎,拿到了證書,可我還在苦苦掙紮。”
賀頓急了說:“沙茵,我哪能看不起你?隻有你看不起我的份,沒有反過來的道理。我是個閑人,一門心思紮在書本裏,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這次因為你太忙了,下次通過肯定沒問題。我送你幹股。”賀頓最近在研究《公司法》。
沙茵問清了沒有太多風險,正式同意加盟。
在現階段,一切都是賀頓單槍匹馬地操持。一個籬笆三個樁,賀頓想自己起碼要有108個樁才支撐得起。
再找誰呢?其實培訓班裏動了辦診所心思的不止賀頓一人,再找個同學?再三考慮後,賀頓決定暫時就單線發展沙茵,剩下的以後再說。她的小算盤是:山裏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自己充其量也就算一個小獼猴,要是大將太多,機構還沒成立起來就山頭林立了。不是賀頓攬權,實在是因對別人來說,心理所隻是玩票,賀頓是命之所係。
既然不找同學做幫手,那還有誰願意加盟這個虛無縹緲的心理所呢?賀頓去找湯小希。
湯小希休班,臉上泛著鮮亮的光彩,正在手洗衣服。一看到賀頓,甩著滿手的泡沫摟著賀頓的脖子說:“正想你呢,你就來了。你說咱倆是不是有心靈感應?”
賀頓大喜,湯小希說出了“心靈”這個詞,這就意味著誌同道合。她先不忙著說明來意,微笑著問:“你想我來幹什麽?”
湯小希說:“我處了個對象,你幫我掌掌眼。我在這裏舉目無親,你好歹算是半個娘家人。”
賀頓聽到耳朵旁邊肥皂泡子窸窸窣窣破裂的聲音,被這份信任所感動,看了一眼臉盆子裏的衣服,說:“他的?”
湯小希幸福地說:“嗯呢。”
賀頓說:“不是有洗衣機嗎?幹嗎手工勞動?”
湯小希說:“洗衣機淨洗工作服什麽的,我怕不幹淨,手洗放心。”
賀頓酸酸地說:“哎呀,這麽賢惠!”一邊想,那個需要自己為他手洗衣服的人,還不知在哪兒藏掖著。
湯小希把衣服擰好抖起來,預備掛在繩上。賀頓看著衣服說:“當保安的很辛苦,是吧?”
湯小希不解道:“當保安的辛苦關我屁事?”
賀頓說:“怎麽不關你的事了?你以後就是一個保安婆。”
湯小希恍然大悟道:“你說的是他呀,早吹了。我現在的男朋友是個賣肉的。”
賀頓上上下下打量著湯小希,口中發出咂咂的聲響:“就算失戀受了打擊,你也不能自暴自棄,墮落到這個地步,嫁給一個屠戶。”
湯小希糾正說:“你不要亂講,是我蹬了保安,我是主動的一方,該垂頭喪氣的是保安而不是小希我。順便再提醒你一下,賣肉和屠戶是不同的。”
賀頓說:“有什麽不同?我沒說是個殺豬的,就算很給你麵子了。”
湯小希大笑道:“賀頓你不用給我麵子,照顧好你自己的麵子就不錯了。殺豬如今都機械化了,先用電棍把豬打暈,然後放血,豬像睡著了一樣,一點都不痛苦。你想用刀殺,人家還嫌你不人道呢!”
賀頓說:“是豬道。”
湯小希說:“如今賣肉都是連鎖加盟店,我男朋友就是一店店長。除了清真和素食主義者,誰能不吃豬肉?所以幹這行旱澇保收。”
賀頓說:“那我以後要是到你老公的店裏買豬肉,是不是能多來點瘦的?”
湯小希正色道:“賀頓你嚴肅些,在他沒有送我鑽戒之前,他就不是我老公。看來你也是清苦些日子了,不吃肉很久了吧?如今的肉都是分開賣的,你想吃瘦的,就來大小裏脊,梅花肉更是一絲肥的都沒有……”
賀頓說:“我隻知道大裏脊,卻不知道這小裏脊是哪裏?”
湯小希說:“這大裏脊就是……”說著,扯過賀頓的脖子,從頸椎向下捋,直捋到尾巴骨,逗得賀頓笑個不止。這還不算完,又把手伸到了賀頓的胳肢窩底下,說:“這裏的長條肉就是小裏脊,更鮮更嫩……”
賀頓說:“你別拿我打比方啊……嗬嗬嗬……你嫁了賣肉的,也不能把誰都當成豬啊!”
兩個女子打鬧了一番,湯小希突然正色道:“好了,說你的正事吧。”
賀頓整整衣服,說:“看你就是正事。”
湯小希說:“騙誰啊?我還不知道,你來必是有重要的事。說吧,我快接班了。”
賀頓說:“小希,你真是精靈,我就喜歡你這鬼頭鬼腦的樣子。我打算開辦一個心理所,邀你入股。”
湯小希說:“心理所是幹什麽的?”
賀頓說:“就是人們心理上有了毛病,要到一個地方診治,心理所就是幹這個的。”
湯小希說:“我明白了。前兩天看一個外國電影,說的是心理醫生的事。有一張長長的床,一個人躺在上麵,腦後頭坐著另外一個人,嘟嘟囔囔的,這就是心理所了?”
賀頓說:“有那麽一點意思,不過也不盡然。其中的奧妙,我以後再給你細說。總之,我想幹這個事情,你要不要參加?”
湯小希翻翻白眼說:“我也沒有大胡子。”
賀頓說:“這跟大胡子有什麽關係啊?”
湯小希說:“大胡子念念有詞,我不會啊。”
賀頓說:“我會。”
湯小希不由得退後一步說:“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會這一手?!”由於屋子實在是小,湯小希這一退,幾乎一屁股坐到了床板上。
賀頓拉了湯小希一把說:“我經過學習,已經有了文憑,可以辦心理所了。我需要幫手,我看你合適。”
湯小希一時有些激動,說:“你看得起我,我願意和你一塊幹。要是以後幹得好,我可以升個領班嗎?”
賀頓又好氣又好笑,說:“心理所又不是飯店,那不叫領班叫主任。”
湯小希泄了氣,說:“主任這個官銜就太大了,估計輪不上我。”
賀頓說:“怎麽能輪不到你,我現在就可以任命你為咱們心理所的籌備主任啊。”
湯小希半信半疑:“你一張嘴就能任命啊?”
賀頓說:“咱們不是創始人嗎?那怎麽就不行呢!”
湯小希說:“我成了主任,那你呢?”
賀頓還真沒想過自己到底是個什麽角色,讓這一問給問住了,想了想,她說:“我就是所長。”
湯小希說:“那咱倆誰大啊?”
賀頓說:“我領導你。”
湯小希說:“這最好啦,我就喜歡被人領導,讓我幹點具體的事,我能幹著呢!要是發號施令,就怵頭。”
賀頓說:“那好吧,我現在就發布咱們心理所的第一個指示,你到工商管理部門打探清楚,辦一個心理所都需要哪些手續,然後咱們就一步一個腳印地開始籌備。”
兩人一擊掌,好像剛剛扣球成功的女排隊員,要把好運氣傳染給別人,異口同聲地說:“嗨!嗨!”
幾天之後,湯小希來到賀頓租下的房子,正好柏萬福旅遊還未歸來,兩個人可以放肆地大叫大嚷。賀頓事先在廚房裏熬下熱氣騰騰一鍋八寶粥。
賀頓忙著給湯小希遞拖鞋,說:“都打探清楚了?”
湯小希抹抹睫毛上的汗珠說:“基本上吧。”
賀頓說:“先吃飯。吃飽了,咱們就有勁了。”說著,一人一把小勺,開始喝粥。
“難嗎?”賀頓問。原想吃完了飯再說詳情,等不及了。
湯小希說:“不難。基本上和審批一個香煙攤子的要求差不多。”
賀頓大吃一驚,說:“不能吧,這幾天我看了很多資料,人家外國,難著呢。”
湯小希說:“外國怎麽批,咱不知道,反正咱們這裏的手續不複雜,中國特色。”
賀頓非常高興,說:“真是天助咱們。”
湯小希又說:“別高興得太早了!”
賀頓說:“既然不複雜,咱們又不傻,為什麽辦不成呢?”說完,她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粥,紅豆綠豆花臉豆白芸豆依次滾過喉嚨,落袋為安。又要給湯小希添粥。
湯小希推開賀頓的手說:“飽了。”
賀頓說:“也沒什麽好吃的,不過是個水飽,一會兒就又餓了。再吃點吧。”
湯小希說:“你毀了我的減肥大計。”
賀頓說:“嫁給一個屠夫,還減什麽肥。”看到湯小希直瞪自己,趕緊改口道:“不是屠戶,是連鎖店老板。”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忍不住笑起來說:“那你去買肉一定不用花錢了。”
湯小希說:“不是告訴你,我正減肥呢,好久不吃肉了。”
賀頓用一番玩笑話把正題岔開了,其實是她不願聽到為難的事。但是,你既然打算大幹一場,又怎能避開必要的環節。隻好麵對:“你詳細說說具體都有哪些困難?”
湯小希也嚴肅起來,說:“隻有兩個困難。”
賀頓說:“你真把我嚇著了,隻有兩個困難,有什麽克服不了呢!”
湯小希說:“賀所長,你聽好了。這兩個困難就是,第一,你要有一個有房產證的房子,作為你的營業地點。第二個,你要有10萬塊錢作為開辦資金。”
賀頓說:“租的房子行不行呢?”
湯小希說:“也行。隻是那家租戶必得同意把他們的房子作為你的辦公地點,簽字畫押。要是你跑了,他的房產就是抵押。”
賀頓說:“10萬塊錢,能不能少一點呢?”
湯小希說:“這是最低限額,一分錢不能再少!”
賀頓皺起眉,說:“湯主任,麻煩你說這些話的時候,能不能小聲點?搖唇鼓舌的,好像幸災樂禍!”
湯小希說:“賀所長,我是著急上火嗓門大!看來隻有一個法子了……”
賀頓看到一線曙光:“快說!”
湯小希神秘兮兮地說:“印假鈔。”
賀頓轉過身不理她。過了一會兒,賀頓心緒平穩些,說:“咱倆如今一個是所長,一個是主任,要同舟共濟。”
湯小希說:“你就不用啟發我的覺悟了,有什麽想法,直說吧。”
賀頓被人識破了伎倆,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把自己的錢都拿出來,你也拿出來,咱們湊湊看還差多少?”
湯小希說:“我還得結婚呢。我攢的錢可是出門子要用的。”
賀頓說:“你要是不放心,就算是我借你的。”
話說到這裏,湯小希一拍腦門說:“你這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其實不是真要花費那麽多錢,隻要借到了,打到賬戶上,過一段時間之後,是可以轉走的。”
賀頓鬆了一口氣說:“你的意思是,隻要有人願意借給咱們應急,這十萬塊錢過一段時間就可以還給他?”
湯小希說:“是這個意思,你可以跟富朋友借借看。我還有一點閑錢,也可以讓你先借著用。”
賀頓思忖說:“風險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湯小希說:“本來就是你起的意,你是主謀,我是脅從。”
賀頓說:“你不相信這個所能辦長久,能賺錢?”
湯小希摸著賀頓的手說:“我真的不知道這個所到底會怎樣,我隻相信你。”
兩個人把自己的家底都暴露出來,加起來離那個宏大的數字還差得太遠。
賀頓冥思苦想,問湯小希:“你男朋友連鎖店的買賣怎麽樣啊?”
湯小希警惕起來:“你問他幹什麽?”
賀頓說:“關心你啊。怕你嫁過去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寄生蟲。”
湯小希說:“你放心吧,我會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
賀頓旁敲側擊:“他那個連鎖店有多少員工啊?”
湯小希悻悻地回答:“就他一個人。”
賀頓就暗自慶幸自己沒把向湯小希男朋友融資的事說出來,那樣不但謀不到錢,還得讓湯小希為難並且挖苦一頓。
兩個人不再談錢,也不再談房子,因為沒有任何可談的方向。於是再同仇敵愾地喝粥,直喝得肚子滾圓,走路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撇開了八字腳。湯小希離去的時候,咬牙切齒地說:“所長,以後開了張,我第一筆找你報銷的費用是減肥藥。這都是工傷。”
柏萬福從海南旅遊歸來,拿出一串粉紅色珍珠對賀頓說:“這是真正的珍珠,彩色的,我特地買回來送你。”
賀頓說:“那得有一段雪白的脖子配著才好看,我的脖子黑著呢。留著給你以後的女朋友吧。”
柏萬福的手捏著那個裝項鏈的紅絨布盒子,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僵在半空。半晌,他歎了一口氣說:“你看不起人。嫌我下了崗。”
賀頓說:“我根本就無崗可下,哪能笑話你?咱們半斤八兩,就別自相殘殺了。”
柏萬福傷感地說:“那你幹嗎不要我的項鏈?”
賀頓說:“你太破費了。我給你的不過是平日裏的一點菜飯,哪能接受這樣貴重的禮物。”
柏萬福說:“不貴重。那裏產這個東西,說什麽東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
賀頓說:“東珠是哪兒?西珠又是哪兒?”
柏萬福憨笑著說:“記不住了,反正南珠最好,這就是南珠。”
賀頓細細打量穿雲破霧來之不易的南珠,一掛珠子,有腰鼓形的,有三角形的,有葫蘆形的,就是沒有一顆是圓的,連圓形的近親——橢圓形也沒有。
她實在說不出讚美的話來,但為了禮貌應該說點什麽,就說:“顏色挺奇怪的。”
這批珠子的顏色是一種稀薄的淡粉,像是刷牙時出了少量的血,混合著牙膏吐出來浸染而成。
柏萬福受到誇獎,得意地說:“選什麽色的珠子,我還問了好幾個店員呢。”
賀頓說:“你怎麽問的呢?”
柏萬福一下害起羞來,說:“我要是直說了,你可不興生氣。”
賀頓想不到這和自己生氣有什麽關係,不禁好奇。為了解決自己的好奇,她寬宏大量地說:“不生氣。”
柏萬福說:“你不生氣,我可就說了。”
賀頓說:“說呀。”
柏萬福說:“我說,我要給一個女人買條珍珠鏈子,她有點黑,可是黑得一點都不牙磣,黑得油光水滑的,黑得美著呢……”
賀頓撲哧笑起來,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黑得不牙磣,好像我是棒子碴似的。還油光水滑,仿佛我是一條蟒。我沒覺得這話有什麽可生氣的呀?”
柏萬福囁嚅著說:“她們問我這個女人是我的什麽人,因為給不同的人買鏈子還有講究呢。”
賀頓警覺起來,說:“你是怎麽說的呢?”
柏萬福求饒地看著賀頓說:“我跟她們講,是給我媳婦買的……”
賀頓折身返回了自己的小屋,把房門摔得山響。
柏萬福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長氣,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不停地哆嗦。不管怎麽著,話終於說出來了。他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算是對自己的佩服加表揚。
三腳並作兩步下到一樓,不用鑰匙開門,把門敲得山響。
娘給他開了門,問:“忘帶鑰匙了?”
柏萬福雄赳赳地說:“帶著呢。”
娘銳利地看了一眼兒子,就知道發生了一件事。從兒子發紅的鼻子兩側,娘就知道驚天動地了。從小他就是個老實孩子,一旦跟人打了架或是丟了錢被人欺負了,鼻子兩邊就會發紅。
什麽事呢?娘略一琢磨,問道:“你說了嗎?”
娘是明知故問。
“說了。”柏萬福還沉浸在破釜沉舟的喜悅中。
“她答什麽了?”娘追問。娘看不起兒子,把自己的話說出去,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說話有什麽難的?況且,這話早就應該說了,如今說,已是太晚了。男人,該慚愧才是。但是娘不會把後麵的這點埋怨讓兒子看出來。兒子從小就膽小怕事不爭氣,一點都不像娘,像他那個窩囊的爹。他的爹雖然都死了幾十年了,骨灰都不知揚到哪裏去了,娘從心裏還是一點都不原諒他。
“她什麽也沒說。”柏萬福回憶著,當時他隻顧著自己高興了,竟沒有特別留心賀頓的反應。
娘點點頭,問:“她沒拿巴掌抽你?”
“沒有沒有……”柏萬福連連否認,還用手掌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能夠感受到輕微的令人舒適的疼痛。巴掌不是來自別人,而是來自自我表彰。
娘又點點頭,問:“她沒拿唾沫啐你?”
這一次柏萬福回答得很快:“沒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臉上幹燥得直爆皮,不曾受到任何水分的滋潤。
“她沒說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娘問。
“沒有。我不是跟娘說過了嗎,她一句話都沒說。”柏萬福覺得一向精明的媽,有點嘮嘮叨叨。
“好了,小子,幹得不錯。咱這第一步就走出來了,後麵的事,聽天由命吧。”
“我能娶上她嗎?”柏萬福直搓手,好像怕冷,又好像怕熱。
“不知道。姻緣這個事情,誰說得準呢?”娘說完,拍打了一下柏萬福身上的塵土。其實,柏萬福身上並沒有塵土,娘隻是從他小的時候就這樣不停地拍打著他,直到他長大成人。娘想,以後有了媳婦,就讓媳婦給他拍打了。娘老了,拍打不動了。
賀頓心裏發燥,就到街上走走。
麵對著柏萬福的求婚,賀頓第一個想法是好笑,她從來沒想到會和房東的兒子有什麽瓜葛。她有過很多個房東了,凶惡的,冷淡的,笑麵虎的……她從來不期望房東發什麽善心,房東是個冷酷的職業。你有房子,別人卻無家可歸。你寧願把房子空在那裏,也不願讓無地棲身的人頭上有一片瓦。所有的房東都不是慈善家,也許有過慈悲之心,但房客們交付的房租就像流水,把他們的慈悲之心衝刷一淨。
但是,有一所房子又有什麽了不起的?房子是死的,靠吃房租過日子,是天下最沒出息的事情之一。一個人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靠一堆磚頭瓦片來養活自己,是非常可悲的命運。賀頓知道在自己纖瘦的身體裏麵,貯藏著誌氣和理想,比一千平一萬平的房子更寶貴。
今天,房東破天荒地沒有堵在單元門口。賀頓以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審視著房東太太的房子,加以針砭。
老式樓房,一梯三戶。注意,不是電梯的梯,是樓梯的梯。房東太太的房子是中單元,正對著樓梯,也正對著單元的大門。所有上樓的人,都要從這套房子的門前走過,從家裏一開門就感受到了外麵吹來的風。賀頓隻是在交房費的時候,進過房東太太的屋子,知道格局的大致模樣,當中是個方方正正的廳堂,麵積不小。站在廳堂中,左右兩手都是臥室,大小也都差不多,各有十幾平米,朝南,采光很好。這套房子的優點就是向陽,陽光燦爛,缺點也是向陽,沒有朝北的窗戶,通風不是很好。當年回遷的時候,房東太太之所以挑選了套一樓的房子,就是為了自己腿腳不方便的時候,不用爬樓。她家還有一個可以優先挑選好房子的機會,那時候講究的是“金三銀四”,房東太太就選了四樓讓兒子住,後來又開始每套出租一間房。
其實老太太可以和兒子合住,把另外一整套租出去,但房東太太怕合租的房客處不攏,打架鬥毆。如果房客欠租甚至合夥詐騙,反倒不好對付。老太太讓他們分開租,都是自家人住好房子,讓租戶住小房子。而且廚房也是自己霸占了,還能有效地監督房客,免得他們狼狽為奸。
“大姐,出來溜達啊?”一樓的房客和賀頓打招呼。這是一個東北來的小夥子,賣菜的,名叫安南。“安南,最近生意怎麽樣?”賀頓回話。
“不怎麽樣。”安南說。
賀頓笑起來說:“我什麽時候問你,你什麽時候都說不好。報紙上一股勁地說菜漲價了,還能說生意不好嗎?”
安南說:“這就是貪心不足唄。農民的劣根性,我哪能例外呢。”
賀頓說:“還真挺有水平的,怪不得你和聯合國秘書長同名同姓呢。”
安南說:“大姐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就怕人家說聯合國。也怪我老爹老媽那時沒啥文化,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麽個國家。”
賀頓說:“也別怪你老爸老媽了,那時候秘書長還沒輪到他呢。”
安南說:“大姐我就愛聽你說話。我告訴你一個稀罕事。”
賀頓說:“上次你告訴我韭菜有毒,嚇得我一個多月沒敢吃餃子。這次又是你們在什麽菜上做了手腳呢?”
安南打著響指說:“這次和你有關。”
賀頓說:“我一天不招誰不惹誰的,良民一個,和我有什麽關聯呢?”
安南說:“我偷聽到房東太太和她兒子的談話,他們想娶你進家門呢。”
賀頓說:“真的呀?看來咱們這些房客夠倒黴的了,住了人家的房,就被人盤算。幸虧房東太太沒有個閨女,不然你也會被招為駙馬呢。”
安南說:“那可就好!咱倆還就成了親戚。大姐,不管怎麽說,您防著點。她家那個兒子,老實得過了頭,出門就得讓人蒙騙,要是上我的攤上買菜,一斤我會少他二兩。不然的話,天理不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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