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師 下 作者:畢淑敏
(2009-06-05 07:2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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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師 作者:畢淑敏
目錄
女心理師(下)
第一章 孩子是神的饋贈,而神的東西都是未完成的 ……………………… 1
第二章 裝神弄鬼依舊 ………………………………………………………… 2
第三章 生命這條魚,隻剩下魚鱗和黏液 …………………………………… 3
第四章 從鑽石到花崗岩的王老五 …………………………………………… 4
第五章 我有梅毒和艾滋病,你敢和我握手嗎 ……………………………… 5
第六章 我要最年輕的葡萄酒 ………………………………………………… 6
第七章 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常愛登高望遠 ……………………………… 7
第八章 一百萬現金會把腳麵砸骨折 ………………………………………… 8
第九章 狂犬病人會看心理師嗎 ……………………………………………… 9
第十章 中國女人在充滿檀香味道的房間裏哭泣 …………………………… 10
第十一章 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 11
第十二章 我需要膀大腰圓長得像魯智深的心理師 ………………………… 12
第十三章 人的一切弱點,心理師都具有 …………………………………… 13
第十四章 沒有任何一塊木頭是髒的 ………………………………………… 14
第十五章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 15
第十六章 世界上最珍貴的勇氣是相信奇跡 ………………………………… 16
第十七章 你這種笑法,要麽大智若愚,要麽是不學無術的傻瓜 ………… 17
第十八章 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堆積起來 …………………………………… 18
第十九章 你一定要做大 ……………………………………………………… 19
第二十章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 ………… 20
第一章 孩子是神的饋贈,而神的東西都是未完成的
孩子是神的饋贈,而神的東西都是未完成的
我把你們夫妻找來,是迫不得已。你們在別的地方可以互不理睬,在我這裏,必須說點什麽。這不是我的命令,是曾經使你們結合在一起的那個人,懇求你們這樣做。他很小,可是他卻很堅決很頑固很有心計。他是一個弱者,他又是一個強者。如果你們繼續對他置之不理,他一定會要你們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這不是危言聳聽。如果你們不曾準備好,你們就不要當父母。既然你們在懵懵懂懂的情況下當了父母,就要負起責任,現在要補課。就像司機出了事故,要重新補習交通規則。也許你們在金錢上有很大的建樹,也許你能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可攜帶著你們基因的這個小童,卻會殺人放火投毒自殺,這豈不是你們做人最大的失敗嗎?說失敗都輕了,是罪孽!我作為一個心理師,真真地發愁了。我不知道怎麽對你們的兒子周團團說話,我不能傷害他,我一籌莫展。我隻能把你們——他的父母請來,向你們討教一個法子。你們要好好地談一談,愛情可能隻是你們兩個人的事,但婚姻就成了可能關乎另外人的事,因為有了一個新的生命,因為孩子。
我已經無能為力。你們討論吧。關於你們的孩子。我相信你們會找到一個方法,妥善地處理好這其中複雜的關係。孩子是一個蓓蕾,你們是荊棘。你們要拔掉自己的刺,讓他感覺到溫暖。每一個孩子都是神的饋贈。而神的東西都未完成,宇宙完成了嗎?沒有,流星就是證據;時間完成了嗎?也沒有,我們都還活著,這就是證據;孩子沒有完成,毒藥就是證據。神的歸神,我們的歸我們。孩子沒有完成的那一半就要當父母的來接手。團團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孩子啊!我見猶憐!
我對你的性取向表示尊重。這是你個人的事情,和法律無關,和他人無關。甚至我覺得和你談論的事件無關。
你不要把眼睛睜得那麽大,好像我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平靜一點好嗎?你太緊張了。在我們的生活中很少出現你平靜下來反倒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穿針引線,比如回憶一個片斷,比如尋找一樣東西,比如思考一個問題,比如現在我們的談話。人們總是反應得太快了,這是因為我們曾長久地生活在危險之中。在這裏,你沒有危險。你很安全。
其實,你隻是一個失戀的人。尋常的失戀。人們在失戀的時候常常很傻,女人更是如此。你可能要說你不是一個女人,那好吧,我修正一下自己的話,男人在失戀的時候也是同樣失魂落魄,所有的人都一樣。所以,我們不討論性別的問題,我們隻討論失戀。
失戀究竟讓你失去了什麽?你以為隻是愛情嗎?其實是尊嚴。你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自己在和大猩猩的對決中一敗塗地,這不是因為你有什麽缺憾,而是因為安娜的選擇。你能夠左右安娜嗎?
不能。
你自己覺得不但在性取向上被人拋棄了,而且在人格上被人侮辱。是嗎?
是的。
其實,隻要你自己不侮辱自己,沒有人能夠侮辱你。選擇是雙向的。你可以選擇同性戀,也可以選擇異性戀。同理,安娜也是這樣。如果你曾經愛過她,就請尊敬她。你尊敬了她,其實也就是尊敬了自己。你可以堅持做同性戀,她也可以轉變。是吧?
好像……是……的。
至於大猩猩,你很恨他?
當然。
不吧?
你懷疑我的憤怒?
我不懷疑你的憤怒,我懷疑你所恨的對象。其實,你最恨的是安娜。
不。我不恨她。我隻恨大猩猩。
這不是真的。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最恨的是安娜。因為她背叛了你,辜負了你,在某種程度上,也摧毀了你。你甚至因此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真情?你覺得自己被拋下了深淵,而這個墓穴就是安娜親手挖掘的,把你掩埋在令人窒息的黃土之下……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的心就要碎了。
碎了好。
你怎麽這樣不通人情!
因為我看到了你的憤怒。
不!我不害怕!
注意,我說的並不是害怕,而是憤怒。憤怒比害怕要漂亮很多。憤怒有胳膊有腿,有暴躁的聲音和呼呼生風的動作,它是有力量的。害怕是一攤鼻涕蟲,沒用而且肮髒。那個使你害怕的東西是激怒你的源泉,你到了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地步,它就轉化成了力量。但是注意啊,我說的僅僅是也許。害怕也可能會讓人失去理智,變成殉葬品。你的心原本就是碎的,隻是你用透明膠帶纏起來,維持著表麵上的完整。懲罰大猩猩對你是非常危險的舉措,因為你會犯法。
我在所不惜。
我看不值。第一,你不尊重大猩猩的生命。第二,你不尊重安娜的選擇。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不尊重自己的感情。
我正是因為尊重自己的感情,才出此下策。
很好。你把襲擊大猩猩說成是下策。我很想知道你的中策是什麽?
我的中策?我沒有中策。
有。不要這樣輕易地堵死了自己思維的巷道。當我們遭遇風險掙紮在旋渦中的時候,尤其要冷靜。想想看,中策是什麽?
請您告訴我。
不。我不能告訴你。沒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困境。救你出苦海的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要找個中策的話,我覺得就是放安娜去找自己的路。不管她是找了大猩猩還是北極熊,都和我不相幹……你知道,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心中非常難過,往事曆曆在目,她對我像舊床單一樣柔軟並有輕輕的澀意。
但是這張床單已經不屬於你。我知道你很難過,你對這一段感情滿懷珍愛和寶貴。可是,你要向前。
好……我向前。
向前,我們就會談到上策。
我沒有上策。
有的。所有的人都有上策,所有的事情都有上策。你要對自己負責。失戀之後,依舊有人生和光明。
上策?我的上策?你是說我還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這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說的,但我完全同意。你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幸福是靈魂的產品,不僅僅是愛情的成就。在這方麵,愛情和天氣一樣,都不是出遊所必需的。現在,你可以收拾殘局了。隻有收拾過失戀殘局的人,才知道愛情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神聖和必不可少。它也是可以重來的。快樂根本就不是一種感受,而是一種決定。隨時隨地都可以作出,權力全在於你。
你的故事說完了?
是的。完了。這就是所有的真相。烏海的屍體還在醫院的冷凍室裏,沒有我的同意,追悼會至今還沒有開。
這在你們當地,一定成了一個疑案。
是的。而且我每個星期都要消失一天,到你這裏來。人們以為我悲痛欲絕,到哪個佛廟中隱身修行,或是以為我在遠方有一個智囊密友讓我可以號啕痛哭。
真正的智囊是你自己。
我什麽主意也沒有。
我們會有主意。你要作一個選擇。沒有選擇也是選擇,隻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有更多的猜測,你作出決定也就更困難了。
我很想發瘋。
發瘋可不是決定,是隨波逐流的放縱。瘋狂是什麽?是謾罵、打架鬥毆、酗酒撒潑、為所欲為忘乎所以,是顛覆和破壞,粉碎並且一無所有。給崇高帶來汙穢,給秩序帶來毀壞,給道德披一件羞辱的大衣,讓正義匍匐蜷曲……你,真的想這樣嗎?
我不想……不想……我還有孩子,我還有雙方的老人……我還有我……
說得非常好。你還有……你!最寶貴的東西還在。
多麽想這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們一家人還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共度天倫。
原諒我的峻厲無情,這是絕無可能的。堅強隻能來自真實,虛幻讓我們無力。
如果一定要我接受現實,那就是——烏海不在了,我和孩子也要活下去。
這很好。你已經接受了事實的一半。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烏海不但死了,還死得不光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指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改變。
你說烏海的死不可改變?
這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說烏海之死的誘因也是不可改變的?
這也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說人們對烏海的評價也是不可改變的?
這件事現在操在你的手裏。
我可以大鬧靈堂?
你可以。
我有這個權利?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
可是,我鬧不鬧呢?讓人們認清烏海的真麵目,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認清之後呢?
沒有之後。認清就是一切。
不。認清並不是一切。烏海已經死了,可你還活著。烏海的父母還活著。你的父母也還活著。你和烏海的孩子也活著。所有這些活著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鬧靈堂之後的結果,包括你自己。他們將共同麵對一個新的陌生的烏海。
心理師,請你不要說下去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想象。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但你每個星期花了那麽多的機票錢到我這裏來,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們要來進行這樣的想象,盡管殘酷。
這很可怕。
你說“可怕”?
是的。我說了。難道這樣的後果你不覺得可怕嗎?人們會看不起烏海,烏海的父母會被人指指點點,說他們養了一個道貌岸然腐敗墮落的兒子。人們會看不起我的兒子,會說他的父親根本就不愛他,他是一個敗類的後代。人們會在我父母背後恥笑他們,因為他們曾一直以烏海為榮。人們會對我表麵上同情,實際上議論紛紛,覺得我是一個被人蒙騙的可憐蟲……也許人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切,因為紅襪子已經逃跑了,我說的話幾乎死無對證。人們也許以為我是一個瘋女人……嗚嗚嗚……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淚。這裏是可以哭的。
……嗚嗚嗚……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淚都流幹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讓人口渴。眼淚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麽時候想哭,如果覺得你們那裏哭起來不方便,你可以隨時到我們這裏來哭。
這可能是最昂貴的哭法了。我要坐著飛機到這裏來。
和人的精神比起來,別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後不會來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會再來,如果你在某一個時辰突然不可抑製地難過,就找一個小洞,把你的秘密說給它聽。說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
我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讓烏海死在他的光環裏吧。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你還覺得委屈嗎?
覺得。但是,不那麽嚴重了。這個選擇,不是為了維護烏海,是為了維護所有活著的人們。
很好。如果我們從此分手,你能接受嗎?
我會想念你的。但是,我知道,我應該走了。不再回來。開追悼會吧,讓烏海入土為安吧,從此,我要活著……懷揣著秘密,優雅而堅忍……
為什麽是一百零一?你這個問題讓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對一個癌症病人,這是致命的。你害了我。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非常對不起。如果你不願意再來了,我完全沒有意見。這一次的費用,我會讓工作人員退給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你說得很有趣。我喜歡這種挑戰。當一個人得了癌症,又不久於世的時候,人們就提前把他當成一個死人了。而你不是,你把我當年輕人一樣質問。
冤枉我了,那不是質問,隻是……探詢。
賀頓本來以為會聽到一個肝腸寸斷的悲情故事,其實過程倒相對簡單。蘇三先生小的時候品學兼優,還是少先隊的大隊長。一個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攀到了這樣的高位,壓力其實很大。如果你是一個常常上課做小動作的孩子,隻要有幾節課老老實實地聽講,就會受到誇獎。如果你是一個學習成績很一般的孩子,經常浮動在班級的二十至三十名之間,那麽隻要你兩次考試中,連續進入了前十名,就會列入有顯著進步的名單,被顛三倒四在各種場合表揚。但是,如果你是第一名,如果你有哪一次不慎得了第二名,所有的人都會指責你驕傲了,退步了。如果你是全班的尖子生,你就有了“原罪”,所有的人都會心懷叵測地盯著你,你隻能做好,不能做壞。做好是你的本分,稍有不慎你就會遭到所有人的噓聲。兒童時期的完美主義傾向將給一個人帶來深重的災難。做一個不完美的孩子需要勇氣,一個不完美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勇敢。
當然啦,這樣的磨煉也會使一些人雖然喪失了童年的快樂,但卻收獲了成年時代的輝煌。但是,如果讓他們重新選擇的話,也許很大一部分人會願意做一個位居中遊的學生。
蘇三先生洋洋灑灑地說了以上的話,賀頓還是不得要領。賀頓說:“請你說具體一點。”
蘇三說:“這還不夠具體嗎?”
賀頓說:“具體才有深度。你要具體到哪一天,哪一刻,發生了什麽事?有誰在場?當時有什麽氣味?有什麽聲響?你看到了什麽?你記住了什麽?”
蘇三先生說:“這些都很重要嗎?”
賀頓說:“非常重要。比一切你歸納出的理論和總結出的規律都更重要。如果你想改變,就讓我們從這裏出發。”
蘇三先生下了最後的決心,說:“出發!”
小蘇三上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外校的教導主任來聽課。老師提前把課上提問的題目都教給了大家,然後說,大家都要舉手。有同學說,忘了,不會了,也要舉手嗎?老師說,也要舉手,這關乎學校的榮譽。那是一個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年代,大家聽到了榮譽,就像聽到了命令,於是所有的同學決定不管會不會回答問題,都毅然決然地舉起手來。老師已經給大家吃了定心丸,她隻會提問一些人,提問那些確保能回答出來的同學。一切交代妥帖之後,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聽課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來聽課的外校主任是一個有濃厚絡腮胡子的男人。在蘇三就讀的學校,沒有一個老師有這樣茂密的胡子,於是所有的學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老師每提出一個問題後,都有樺樹林一般的手臂舉起來,整個教室沸沸揚揚。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同學,都出口成章,大家都為這樣出色的表現而歡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胡子,不是白長的,那裏麵蘊含著很多狡猾和經驗。課間休息的時候,他對班主任說,這樣的教學方法,對他很有啟示。下麵的課,能否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親自來提問學生,看看效果如何。
這是一個可怕的建議,但班主任已經沒有退路,她點點頭說可以,然後表示自己要上衛生間,教導主任就躲到一邊去吸煙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導主任到底要問些什麽問題,時間也已經不允許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給了蘇三一個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來。
班主任在前麵走,蘇三在後麵跟。跟著跟著就到了女教師廁所。女教師的廁所是和女學生分用的,男教師則和男學生共用一個廁所。蘇三小的時候,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麽,後來長大了才曉得因為女教師有每個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換草紙,但小學生還很幼稚,不能理解這件事,以為老師是流血負傷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女教師單獨如廁。
走到女教師廁所旁邊,正好周圍沒有他人,班主任對著廁所裏麵喊了一聲,有人嗎?沒人搭腔。班主任就對小蘇三說,跟我一起進去。
蘇三雖然是個極聽話的孩子,但這一次是進到女廁所裏麵去,他說,我是個男的。
班主任說,我還能不知道你是個男的?沒事,裏麵沒有別人。說著,就把蘇三拉進了女廁所。
蘇三聞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紙簍裏有幾張浸滿了血液的草紙。蘇三完全不懂這是怎麽回事,隻是心中非常恐怖。老師根本沒顧上四下尋看,時間太寶貴了。她對蘇三說,一會兒外校的大胡子教導主任,會親自提問。別的同學也指望不上了,勝敗在此一舉。估計會問一個最難的問題,這個問題要這樣回答……老師一五一十把正確答案告訴小蘇三,蘇三努力地聆聽和記憶著,目光卻避不開那一片血泊。當老師把最後一個詞語吐出來的時候,上課的鈴聲響了。老師把他往外一推,說,教導主任問這個題目的時候,你一定要舉手,要把手舉得高高的……老師把蘇三推出女廁所的門之後,自己趕緊上廁所。蘇三可慘了,他原本也想上廁所,可已經沒了時間。
蘇三憋著鼓鼓脹脹的尿包回到教室,大胡子教導主任已經站在了講台邊。過了一會兒,班主任一溜小跑回來了,對同學們說,剛才的課上得很好,現在聽課的外校主任要親自和大家交流。
教室裏一下子變得很靜,好像四十個學生都變了土行孫鑽入地下。班主任說,鼓掌歡迎,孩子們這才緩過神來,呱唧呱唧地拍起手來。蘇三突然發現自己的掌聲特別響亮,原來手掌心全是汗水。大胡子主任說話很和氣,但他心裏充滿懷疑。他不是懷疑學生,而是懷疑老師。當然,對老師的懷疑,隻有從學生那裏得到證實,於是他要親自考問學生。大胡子問了一些問題,並不很難,有些同學能夠回答,就舉起手來,但是,再沒有了剛才那種手臂如林同仇敵愾的統一,而是三五點染稀稀拉拉。大胡子並沒有刁難同學們,他隻是讓教學回到了一個可信的程度。馬上就要下課了,大胡子教導主任問了一個高難度的問題,正是班主任在廁所裏向小蘇三麵授機宜的那道題。大胡子問完之後,目光像機槍一樣掃射全場,他估計沒有任何學生能夠回答出這個問題。如果回答不出,這就是正常的。大胡子期待正常。
小蘇三整堂課的時間,都在默背著班主任老師親傳的答案。他是一個記憶力非常優異的孩子,基本上可以達到過目不忘,這次更是滾瓜爛熟。聽到大胡子教導主任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蘇三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大胡子巡視全場,看到一片空白。他正要宣布到此為止,卻看到了一隻木秀於林的胳膊。他說,哦,有個同學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來聽聽他的答案。好,請你站起來,說吧。
蘇三就站起來了。在起立的過程中,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前兩排的女生身上。那個女生比較矮,如果是坐在位子上,因為她背後的女生個高,正常情況下蘇三看不到她的背影。蘇三慢慢站起來,他就看到了那個女生的頭發。她梳著搭在肩頭的小辮子,辮子上紮著兩個紅顏色的蝴蝶結。
紅色如同河流一般泛濫起來,蘇三的思緒立刻混亂了,看到了血紅的草紙,班主任老師的臉龐。老師猩紅嘴唇中吐出的答案,和草紙上的紅色混淆在一起,四處流淌……
這位同學,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剛才看到你舉手了。大胡子主任很奇怪,這個學生剛才把手舉得很高,胸有成竹,怎麽一站起來,反倒麵紅耳赤張口結舌呢?
蘇三嚇壞了。他的大腦如同被蒸熟的蝦,除了紅色沒有任何關於題目的記憶。他倒背如流準備好的答案已煙消雲散。他像一條鹹魚張著嘴巴,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
比蘇三更著急的是班主任老師。如果根本沒有學生站起來回答問題,也就罷了,如今騎虎難下。她不得不跳出來,說,蘇三,你是不是太緊張了?不要著急,知道多少就說多少。你是不是想說……
班主任為了救助自己的學生,當然更主要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麵子,不惜鋌而走險。
應該說老師的策略還是有成效的,蘇三暫時恢複了一點記憶。他開始結結巴巴地回答問題,記憶的片段像小魚一樣在他的腦海深處遊動。他抓住了,就吐出來一根魚刺;他忘記了,就吐出一個水泡。
那一天到底是如何回答完畢的,蘇三已記不清楚。總之,大胡子教導主任滿腹狐疑地示意他坐下,不知道這個學生是個天才還是個白癡。示範教學結束之後,班主任把蘇三一頓臭罵……那些侮辱的話語已然記不清了,隻有猩紅的嘴唇上下翻飛……
從那以後,蘇三得了怪病。一般情況下,他是一個侃侃而談的人,有卓越的記憶力和口才;但是在某些場合,特別是在重要的場合下,他會突然失憶和失語,表現得極為緊張狼狽;滿麵通紅,每一個毛孔好像都注滿了紅油漆,瞬間之後就會滴滴迸射;如同一個核彈的控製按鈕,一旦打開,核彈滿天飛;戰爭啟動,沒有回頭路,等待的就是災難性的毀滅。成人之後,不斷進步,要開的會議越來越多,這種尷尬的局麵也越來越多,蘇三的應對方式就是立即離開會場,不管多麽重要的場合,三腳並作兩步,衝進衛生間,用大量的涼水衝洗臉麵,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臉色漸漸恢複平常。
如果你期待著成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難道你可以這樣語無倫次嗎?哪怕是一千次當中出現一次,也許就能讓你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尤其是不能看到紅色的物體,紅色的衣服,紅色的花朵,紅色的橫幅……可是在現今社會中,你難道可以回避紅色嗎?絕無可能。比如旗幟,最重要的旗幟都是以紅色為基調。還有會場的布置,你難道看到過沒有紅色出現的會場嗎?
蘇三結束了他的回憶。
“你有什麽辦法?”蘇三先生問。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賀頓問。
“我現在感覺很疲憊。好像一個多年的暗瘡被刺開了,膿液四流。”蘇三先生說。
“好吧。這很好。咱們今天就到這裏吧。”賀頓做了一番包紮心靈的工作之後,準備結束。
蘇三先生卻不肯走。他說:“你再沒有什麽要說的了?”
“沒有了。”賀頓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是的。並沒有解決。”賀頓好像蘇三先生的回聲。
“那如何辦呢?”蘇三言猶未盡。
“我們以後再來探討。”這一次的診治時間已經很長了,賀頓必須結束。
“好吧。再見。”蘇三滿腹狐疑。
蘇三如期來訪。盡管蘇三是一個大人物,但發言的赤麵恐怖並不是非常難以矯正的心理疾患。若幹次之後,蘇三開始報告治療見到成效,說他已經可以流利地在各種場合發言,包括插滿了紅旗的重要集會,他的臉色也不再發紅,或者說隻有一點輕微的紅色,人家會以為是精神煥發。
“祝賀您。”賀頓由衷地說。治療到了可以結束的時刻了。
“這要謝謝你啊。”蘇三先生也由衷地說。
“我想,我們可以說再見了。您以為呢?”賀頓開始做撤退前的預告。
“是的。我也覺得我們可以告一段落了。不過,真是有點依依不舍呢。”蘇三先生說。
“如果您以後覺得出了什麽問題,還可以再來。”賀頓交代。
“好的。謝謝你們的保修。通常,你們保修多長時間呢?”蘇三半開玩笑地說。
賀頓還從來沒有遇到哪位來訪者談到這個問題,就說:“人和電器畢竟是不一樣的。如果還是原有的心結出現了反複,我們當然要負責到底。如果是新的問題,我們就要重新開始。”
蘇三若有所思地說:“好吧。咱們就此告別。”
賀頓和蘇三先生握了手,然後目送他走出心理室。這種時刻,心理師往往百感交集。他們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天,他們和來訪者結成一個同盟,為這一天的早日到來不懈努力。他們有淚水和汗水,也有爭執和分歧。更多的是艱苦的探尋和杳無蹤跡的分辨。當一切水落石出傷痕漸愈的時候,分別就在所難免了。這是一個勝利的時刻,勝利也伴隨著失落。以往的曆史不再重複,作為一個階段業已結束。
賀頓已經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曆了,她知道會有傷感,然而傷感很快就會過去,新的來訪者帶著新的問題,又簇擁在門口。今天有些特別。蘇三曾提出特殊要求,凡是他來訪的那一天,無幹人等一律回避。這樣,蘇三出門之後,就剩下賀頓在空無一人的谘詢室裏。
心理師是什麽?
心理師就是為那些對變化著的心靈,有著無窮關切和好奇心的人準備的行業,他或她必須充滿了探索欲和苦行僧般的奉獻精神。你要比你的來訪者更勝出一籌,更聰明更穩定,更深刻更誠實,也更有耐心。
你不能比來訪者穿得更好。你不能說黃色笑話。你不能忘記關掉手機,無論你有多麽重要的事情。你不能遲到。你也不能在來訪者遲到的時候,無動於衷。你要適時適當地表示你的遺憾,糾正他的遲到習慣。
哦,經驗和鑽研,遠比學曆更為重要。心理師的正宗傳承,就是執著的修煉,在自己痛苦的時候,還要思謀他人。如同苦蚌含珠,靠的是一天一層的黏結,無法速成。你還要向你的來訪者學習……世上每一顆受傷的心,都或許潛藏高貴。每一具銘刻鞭痕的軀體內,都包裹著改變的決定和鐵骨。
門開了。
賀頓迎出去一看,原來是剛剛離去的蘇三先生。
“您忘記什麽東西了?”賀頓問道,一邊回憶著,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麽物件遺存。
“不是。”蘇三先生簡短地回答。
“那是還有什麽事項不夠清晰嗎?”賀頓再問。
“也不是。”蘇三很明確地否認了。
“那是什麽事情讓您又回來了?”賀頓大惑不解。
蘇三先生熟門熟路地坐下了,說:“我知道你們是嚴格為來訪者保密的。”
賀頓說:“當然。是這樣的。”
蘇三說:“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碰到了我,你會保持應有的陌生感嗎?”
賀頓說:“我不知道什麽叫應有的陌生感?”
蘇三說:“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賀頓說:“我可以保證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您一樣。”
蘇三說:“如果我給你發獎牌佩戴勳章,近旁並沒有他人,你也會恪守這個原則嗎?”
賀頓說:“會的。出了這間房子,我就不會認識您。當然了,除非你違反法律,傷人或是傷己,那我就要舉報了。順便說一句,我似乎並沒有可能得到獎牌或是勳章。”
蘇三意味深長地說:“一切皆有可能。不過,我再一次地相信你。”
突然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了。這是一種可怕的重複。蘇三先生第一次走進心理診所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如此對話。一切都沒有改變,隻是時間遠去。
賀頓說:“蘇三先生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
蘇三說:“不是不放心,是再次確認。我這次要和你談一個新的問題。”
第二章 裝神弄鬼依舊
裝神弄鬼依舊
蘇三殺了一個回馬槍。
賀頓說:“新發生了什麽?”
蘇三說:“你不要緊張。我有一個和原來的問題不同的問題。也就是一個新的問題。我還要和你討論。”
賀頓恍然大悟,說:“原來前一個問題是投石問路。”
蘇三說:“也不完全是。那是一個真正的問題,當那個問題解決之後,這個問題就上升為主要的問題。”
賀頓說:“非常感謝您的信任。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嗎?”
蘇三先生說:“是的,重新開始。我的名字不用改變,其他的規矩也一律照舊。我還是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
賀頓說:“好。一切照舊。”她說完,有點好笑。明明是認識的人,卻好像素不相識。“您被什麽所困擾?”
蘇三說:“我需要作一個決定。”
賀頓說:“什麽決定讓您這樣舉棋不定?”
蘇三先生說:“因為它關係到人。你知道,世上的萬物都好辦,隻有關乎人的時候,最難辦。”
賀頓說:“什麽人?”
蘇三說:“女人和男人。”
賀頓說:“男人是誰?”
蘇三說:“是我。”
賀頓輕輕地噓出了一口氣。男女之事,的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關係了。她繼續問道:“女人是誰?”
蘇三回答:“不止一個女人。”
賀頓說:“她們都是誰?”
蘇三說:“一個是我的妻子,一個是我的紅顏知己。”
賀頓說:“你的問題是什麽?”
蘇三說:“我要放棄其中的一個女人。我已經不堪重負。”
賀頓說:“看來這個問題已經讓你很久不得安寧了。”
蘇三說:“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處長,我和我的紅顏知己在一次會議上相識。那時候她剛剛研究生畢業,風華正茂。我們一見如故。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前世有約,我相信我和這個女人也有冥冥中的緣分。”
賀頓預計了一個老掉牙的第三者的故事,悠然登場。好在心理醫生有一個本領,就是把自己的麵部表情最小化。她頷首,表示很能理解這種一見鍾情的默契。
蘇三開始了喋喋不休的敘述,無非是和第三者如何的纏綿。賀頓問:“她叫什麽名字呢?”
蘇三先生說:“咱們就稱呼她李四小姐好了。”
賀頓說:“好吧。那我現在很想知道,你的主要的煩惱是什麽呢?我聽你剛才講到的都是甜蜜。”
蘇三說:“是的,我們相處的時候都是甜蜜,起碼以前是這樣的。”
賀頓緊緊楔進這個縫隙,她要讓談話變得富有成效。問:“你說的以前,是指什麽時候呢?”
蘇三說:“半年以前。也就是我認識她十三年半以後。”
賀頓說:“我看你把時間記憶得如此準確,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蘇三說:“你猜得很對。半年以前,是她的生日,從那一天開始,她整整四十歲了。”
賀頓說:“四十歲,對你來說,有什麽不同尋常?”
蘇三說:“那天她過生日,把自己的公寓裝扮得非常漂亮。她也是公務員,公務員有專門的宿舍區,但為了方便我,她在外麵買了房子,和我幽會。那個小巢布置得雅潔舒適,每個角落都匠心獨具,充滿了情趣。你坐在馬桶上,就可以看到三組不同的畫作,還能聞到奇異的香氣。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來的時候,能在極短暫的時間裏享受到更多精致嗬護。好了,不說這些細節了,那天我走進李四小姐的雅舍,看到到處都充盈著玫瑰紅的燭光,香氣縈繞著蛋糕。李四說,你數數看,有多少支蠟燭?我試著開始數,燭光搖曳,加上我開了一天會,頭暈目眩的,我就說,你為什麽在蛋糕上插了這麽多的蠟燭?我的女孩?我記得有一種數字蠟燭,隻要插上兩個阿拉伯數字就可以了,不必這麽繁瑣。請不要見笑,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稱呼李四小姐為女孩……”
雖然打了預防針,賀頓聽到這裏,還是不由得好笑。都多大歲數了,還稱呼女孩,四十歲的大女孩,老女孩,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作為普通人的賀頓可以笑,作為心理師的賀頓不能笑。她需要平靜地聽下去。蘇三便向她講了下麵的故事。
“我的女孩說,你嫌蠟燭太多了嗎?知道我多大年紀了?我說,我來,就是給你過生日的,我當然知道你多大年紀了。女孩說,知道就好。我把我所有的青春時光都給你了。聽了她這話,我的臉如同被鞭子斜抽了一下。是的,我太自私了。一個女人,從二十六歲到四十歲,這的確是鮮花盛開的年華,根根梢梢都交付給了我。我說,後悔了嗎?她說,不,我不後悔。我說,從咱們交往之初,我就跟你說過,除了愛,我什麽都不能給你。不能給你名分,不能給你金錢,也不能給你孩子……李四說,我都知道,在這個時刻,求求你不要重複這些令人傷感的話。
當她默默地許了一個願,俯下身去吹蠟燭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頭頂上的白發。女孩很精心地保養著自己,顏麵上基本保持著沒有皺紋。但頭頂是不會騙人的,老了就是老了,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我突然想到,過不了幾年,她就會進入更年期了。到了那個時候,她就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真的不後悔麽?
我說,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反問道,難道我現在不是在過著自己的生活嗎?
我說,那你以後老了怎麽辦呢?
她說,我會進敬老院。我相信國家在這方麵投入的力量會越來越大。
我說,我年紀比你大很多,如果我先走了,你會孤單的。
她突然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說,你以為我現在就不孤單了嗎?你如果真的走了,我不會比現在更孤單。知道你就在這個城市裏,但你卻不在我的身邊,能聽得到你的聲音,卻看不到你的身影,你以為這種孤單就好忍受嗎!
我無言。我知道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已經是處長了,幹練公道,業務上非常出色,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會被提拔成局長廳長。人們都知道她前途無限,卻不知道她為什麽堅持不嫁。隻有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除了上班和出差以外,所有的時間,她都在公寓等待。我們沒有任何電話上的往來,也不發短信,也不在網上聊天。如果有人查找通訊記錄,我們是靜默和清白的。無論多麽晚,隻要到這裏來,我從不用打任何招呼,她一定是守候著一盞孤燈在等候。這種信任和默契,我享受了很多年。同理,我也知道她孤獨了很多年。
她頭上的白發如一枚枚發射的銀針,深深刺痛了我。我不能承擔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如此深重的等待,我不堪重負。我要逃脫。在那一瞬,我下決心盡快地完結這段情感。然後,她趕快嫁人,然後,她趕快生育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這樣想定以後,我對她說,咱們到此為止吧。
她說,這就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說,這樣下去,你沒有幸福。
她說,我幸福不幸福,隻有我自己知道,和你沒有關係。
我說,怎麽能說和我沒有關係呢?
她說,我什麽都不曾要求,你還不願意嗎?你可以從此離開,永不回頭。我愛你,這和你無關。你不必知道也不必承擔任何責任。這難道還不夠嗎?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還能說什麽?她柔情萬種地對我說,我能自己養活自己,我能為你保密,我不怕衰老,我也不需要孩子。總之,所有關於我的考量,你都盡可放下。現在,讓我們享樂吧。
我繳械投降,進入了溫柔鄉裏。是的,一個什麽都不圖的女子,你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心理師,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蘇三先生以這樣的問話,結束了他的述說。
賀頓不知如何回答。這樣的女子,對一個心理師來說,雖然少見,卻也不是沒有。但她不能這樣說,她知道這樣的問話,隻是表明了案主掩埋在巨大的困惑裏,以為自己的難題天下無雙。
賀頓斟酌著說:“李四小姐非常獨特。”
這個答案讓蘇三先生比較滿意,他說:“如果是你,你會怎樣?”
賀頓說:“我還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況。”
蘇三先生說:“我也要把更多的情況告訴你。下次吧,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說完,他就起身走了。
賀頓倒在心理室的沙發上,孤坐了半天。本來以為一壟麥子割到了地頭,不想直起腰一看,才發現這是套種的土地,另一茬莊稼剛剛發芽。除了揉著酸痛的腰發呆,沒有別的法子。
文果走進來說:“廣州來的案主走了?”
賀頓簡短地答道:“走了。”
文果說:“那就好。我不喜歡這個人。雖然,在他預約好的時間我回避了,從來沒有見過他。”
賀頓說:“你沒有見過他,為什麽就不喜歡他?”
文果說:“裝神弄鬼。”
賀頓說:“不要背後議論來訪者。”
文果說:“好吧。那我就把他的卷宗歸檔了。”
賀頓說:“且慢。他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谘詢,一切照舊。”
文果說:“裝神弄鬼也照舊嗎?”
賀頓說:“老規矩,回避。”
下一個來訪日,蘇三說:“我今天講講我的老婆吧。我猜你一定要說如何稱呼,就叫她王婆吧。”
賀頓開玩笑說:“是王婆賣瓜的那個王婆嗎?”
蘇三說:“這和賣瓜沒有關係。主要是她姓王,又是我的老婆。”
賀頓說:“好吧。我現在已經牢牢記住了你們的稱呼,一位蘇三,一位李四,還有一位王婆。”
蘇三便苦笑著說這些名字都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的老婆是個商人,對我很好,也很有錢。我至今還是一個清官,和她有錢是大大分不開的,有很多人成了貪官,和他們的老婆貪錢有關聯。我這樣說,也許女權主義者會很憤慨,但起因是我很感激王婆。她不知道我金屋藏嬌,一藏就是十四年,相當於一個抗日戰爭再加上兩個解放戰爭。李四那邊一往情深,我實在割舍不下,就反過來打我老妻的主意。我對她說,你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我嗎?
王婆說,懷疑你什麽呢?
我說,懷疑我在外麵養個小蜜包個二奶什麽的?
王婆說,從來沒有。
我說,如果我讓你這樣設想一下呢?
王婆說,我很忙。你有正經事沒有?我有一大宗生意要談,別搗亂行不行?
我說,我不是搗亂,是確有其事。
王婆說,什麽事?
我說,二奶的事。
王婆說,那不可能。
我說,可能的。
王婆說,我不相信,一定是有人造謠。
我說,沒有人造謠。我跟你這樣說。
王婆說,那就是你造謠。
我無可奈何,就說,好吧,就算是造謠,如果你聽到了,會怎麽樣呢?
王婆說,造謠者可恥,信謠者可悲。我記得這是文革中的一句話,真理。
我說,你就不生氣嗎?
王婆說,當然生氣了。
我一聽有門,生氣就好,馬上說,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王婆說,我要找到造謠者,拔掉他的舌頭。想我們恩愛夫妻,哪能讓他這樣血口噴人!
得!她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說,假設呢?
王婆不耐煩了,說,假設什麽呢?
我說,我在外麵和別的女人好了。
王婆這次認真了一下,說,第一,我根本就不相信這種事。就像我不跟外星人做買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第二,就算真的出現了這種事,我了解你,這絕不是真好,隻是一時鬼迷心竅。所以,既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那個女人好,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說到這裏,王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蘇三,不要再來這類腦筋急轉彎的題目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記得當年老人家在世的時候說過,對於種種的搗亂,第一是反對,第二是不怕。咱們就到此為止吧,我還要忙著談判,你好自為之,我希望這樣的談話再也不要由你發起。
王婆說完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呆。心理師,你說王婆知不知道李四?
“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賀頓把話說完,覺得像繞口令,非如此不能表達本意。她接著說:“不管她知道還是不知道,她的態度很鮮明——她不會和你離婚,她根本就不承認有這種事。”
蘇三說:“你分析得不錯。”
賀頓說:“你現在的主要問題是什麽?”
蘇三說:“我想知道這兩個對我來說無比重要的女人,打算怎麽辦?”
賀頓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們都不打算放下。”
蘇三說:“然後呢?”
賀頓說:“誰然後?”
蘇三先生說:“她們。”
賀頓說:“你老管她們幹什麽?”
蘇三先生不滿了,說:“這本來就是三個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們怎麽能成呢?”
賀頓說:“你是想解決她們的問題,還是想解決自己的問題?”
蘇三說:“你這話不通情理。我的問題,就是她們的問題;她們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她們的問題解決了,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她們的問題不解決,我的問題自然也就無法解決。”
賀頓說:“我幾乎被你搞糊塗了,現在我們要正本清源。請回答,是誰到我這兒來谘詢?”
蘇三先生說:“明知故問,當然是我了。”
賀頓說:“對。現在是誰要尋求改變?”
蘇三先生說:“是我。”
賀頓說:“很好。你是矛盾的主要方麵,當然關鍵在你。因為,李四小姐不需要改變,她願意做一輩子你的情婦;王婆也不願意改變,她願意裝聾作啞當你的賢惠妻子。是你自己受不了靈魂的煎熬,要謀求改變。”
蘇三的嘴唇張了好幾次,都閉了起來,說不出話。許久之後,他說:“不單是靈魂,身體也受不了,畢竟上了歲數。你的意思是我要拿出主意?”
賀頓說:“正是。”
蘇三說:“我要是拿得出主意,還用找你來嗎?我自己就解決了。”
賀頓說:“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蘇三說:“我希望她們之間有一個主動退出。”
賀頓說:“我估計你會碰壁。”
蘇三說:“已經碰壁了。誰都不肯退出。”
賀頓說:“你願意維持這個局麵嗎?畢竟你已經維持了十四年。”
蘇三先生說:“我不願意維持下去了。太累。”
賀頓說:“你下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決心?”
蘇三說:“下了。”
賀頓說:“那就好辦了。放棄一方吧。”
蘇三說:“我不能放棄。”
賀頓說:“那我們就又回到了起點。你不放棄,就隻能煎熬。”
蘇三說:“不是我不放棄,是她們不放棄。”
賀頓說:“這和她們無關。隻和你有關,是你作出決定,而不是她們作出決定。”
蘇三說:“問題繞了一圈,又回到我這裏來了。”
賀頓說:“本來就在你這裏。”
蘇三說:“我很想逼著她們放棄我。”
賀頓說:“願聽其詳。”
蘇三先生說:“我已經想好了方案,今後就會實施。等有了效果,我再來向你報告。今天,我必須提前結束,因為有非常重要的會見。”說完,蘇三告辭了。
賀頓麵對著今天的約談記錄,不知如何落筆。
下一次,蘇三來的時候,情緒委頓。
“這一周,感覺如何?”賀頓關切地問。
“感覺不好。”蘇三如實回答。
“哪方麵不好?”
“都不好。”蘇三先生無精打采。
“可以講得詳細一點嗎?詳細了才能有發現。”賀頓說。
“我逼迫她們了,可是,毫無效果。”蘇三先生說。
“如何逼法?”賀頓想象不出,隻得求教。
“我對我的妻子大發脾氣,無緣無故地指責她,百般挑剔她,還當著她的麵誇獎電視裏的女明星性感漂亮。說王婆是個黃臉婆,還問王婆如果我要離婚,你會尋死覓活嗎?多次挑釁。”蘇三一邊回憶一邊講。
賀頓真想啐他一口。一個毫無過錯的妻子,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突然間被丈夫口出惡言,百般淩辱,罪過啊罪過。“結果如何?”賀頓忍住氣問。
“結果就是沒有結果。”蘇三先生唉聲歎氣,“王婆說,我這麽反常,一定是碰到了大大不順心的事,涉及我的工作,她也不便細問。她說,不管是什麽原因,有什麽怒火,盡管朝她身上撒就是了。別人不了解我,她還不了解我嗎?說我被氣糊塗了,都開始說胡話了,已經完全不像平日的我了,這讓她更是心疼我,什麽都不會放在心上,隻求我能開心一點。王婆還說,如果我這樣胡言亂語能讓自己好過一點,就隨便罵好了,她不會生氣,反倒高興,知道我能因此放鬆……”
賀頓不由自主地點頭。蘇三仰天長歎道:“一個女人賢惠到了如此的地步,別說她還掙出萬貫家財,就是一無所有,也是手心的寶啊。”
“那邊呢?”賀頓問。
蘇三先生說:“我也照方抓藥,對李四說,你讓我很痛苦,是個負擔。你的存在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十四年前我認識了你,就是一個錯誤,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罪惡。你讓我成了一個罪人,一個小人,一個兩麵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們就此分手吧……喏,就是這些了。”蘇三喉結滾動,使勁咽了下唾沫,看來說出這些話,對他也是煎熬。
“李四是如何回答的?”賀頓問。
“沒有回答。”蘇三說。
“那總要有所表示。”賀頓探尋。
“也沒有表示。”蘇三說。
“既不回答,也沒有表示,在聽到這些非常刺激的話以後,李四總要有點變化吧?”賀頓也被蘇三的這兩個女人攪得迷茫起來。
“李四隻是安靜地坐著,然後繼續低頭縫補她手頭的東西。”蘇三邊回憶邊說。
“她手頭縫補的是什麽東西?”賀頓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不好意思,是她的個人生活用品。”蘇三不願意說。本來賀頓也隻是隨口問問,蘇三的忸怩讓她不肯輕易放過。“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是……她的內褲。”蘇三隻好說出。
“她是個很儉省的人嗎?”賀頓問道。
“不。她總說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個人生活用品是很考究的。當然,可能也是為了讓我感到更有情趣,她的內衣內褲之多,簡直可以開個小店了。”
“既然並不缺貨,為何還要縫補?”賀頓既是問蘇三也是問自己。
“我也不知道。”蘇三徹底地無可奈何了。
“那是一條什麽樣的內褲?”賀頓問得之詳細,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好像是在偵探一宗強奸案。
蘇三說:“就是普通的內褲。好像是很久之前的樣式,褲腰上還穿著鬆緊帶。你知道現在的女人內褲,都是有花邊鑲蕾絲的,顏色非常鮮豔,但這條不是。淡藍色,因為時間過久和洗的次數多了,基本上褪成白色了……喔,我想起來了,我……”蘇三先生一下子鼓起眼睛半張著嘴,好像被魚刺卡住了,說不出話來。
“您想起什麽了?”賀頓問。
“這是我和她第一次親密接觸時,她所穿的內褲。”蘇三先生雖然很窘,還是如實招來。
“李四最近一直在縫補這條內褲?”
“是的。一直在補,最近幾次我都看到。我還挺奇怪的,縫縫補補時間之長,就是一條棉褲也該收工了。現在,明白了。”蘇三先生恍然大悟。
“您明白什麽了?”賀頓還不明白,虛心求教。
“李四一直和我說她不後悔,其實這是假的。和我發生關係的時候,她是處女。她的修補,其實就是想讓時光倒流,她重返那時的單純和自由。無論她嘴上怎樣說,她的這個動作,讓我明白了她的真實期望。我已經知道該怎麽辦了。”形勢急轉而下,蘇三先生猶有神助,馬上就變得明晰而又有力量了。
現在是賀頓有點追趕不上,她說:“你打算怎麽辦呢?”
蘇三先生說:“我會買一打新內褲送給李四。”
賀頓說:“這未免太戲劇性了。”
蘇三先生說:“這隻是一個小的道具。我會對她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結束了,隻是,這不是修補,而是重新開始。從此,你去尋找你的幸福,我來繼續我的路程。我們曾經那麽美好地相處過,讓我們都保留著最美好的記憶吧。你說,這樣如何呢?”
“你的問題,你當然最有發言權。現在,你自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要領,我很為你高興。”賀頓由衷地說。說實話,在半分鍾以前,她還充滿了走投無路之感,不知道蘇三先生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如何取舍。這樣快地就壁壘分明了,也是賀頓始料未及。
“看來,我是一定要對不起一個人了。”蘇三先生說。
“其實,也不一定是對不起。解決了眼前的困境,李四小姐也能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未必就是壞事。如果你這樣一直僵持著,就要對不起三個人,甚至更多的人。”賀頓說。
蘇三先生若有所思,說:“你說的三個人,我能理解——我、王婆和李四。你說的更多的人,是加上了我的孩子。對嗎?”
賀頓意味深長:“除了你的孩子之外,還有其他的人。”
蘇三先生說:“誰?”
賀頓說:“我知道你不是從廣東來的。我也知道你不是商人。你有一個工作的圈子,一個人改變了,對所有這個圈子的人,都是好事。”
蘇三先生說:“好吧,我把這當做——祝福。現在,我覺得我可以走了,而且,將不再回來。臨走之前,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您是否可以答應?”
賀頓說:“不必客氣。隻要是我可以做到的,您盡管說。”
蘇三先生說:“我會和李四小姐把這一切都說明白。我不知道她會怎樣,但我想,她是一個通情達理有情有義的知識女性。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改變是一定會完成的。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她有非常劇烈的失落和不安,我是否可以介紹她來找您?”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但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這種關係,由我來給她做心理幫助,顯然並不合適。我可以給她介紹一位新的心理師。”
蘇三說:“好。”說完之後,他就走了,沒有回頭。賀頓多少還有些不踏實,坐在心理室的沙發上等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黑透,並沒有再次響起門鈴,這才離開。
柏萬福頻繁地按動著遙控器,搜索著節目。在晃過新聞的時候,賀頓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在講台上侃侃而談。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一個名稱在舌尖和牙縫中磨碎。柏萬福隻聽到了含糊不清的咕嚕聲。
“你在說什麽?”因為彼此關係極為冷淡,他們基本上是不說話的。柏萬福聽賀頓動靜怪異,怕她有什麽病痛發作,還是問了。
“我什麽也沒說。”賀頓否認。
“你發出了一個聲音。”柏萬福堅持。如果他不堅持的話,就證明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幻聽了。
“哦,我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很像我小時候的鄰居。”賀頓遮掩。
柏萬福回頭一看,電視機裏出現的是會議和群眾場麵。這種時候,你常常會看到像自己熟識的人,還沒等仔細看清究竟是不是,畫麵就晃過去了。
賀頓沒有搭腔。柏萬福就把頻道轉到自己喜歡的卡通片頻道上去了。
賀頓看到的不是群眾場麵,是一位領導在主席台上作指示,他就是蘇三先生。
賀頓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如果她再次見到蘇三先生,也許會有以下的對話。
“咱們討論的先是一個口才的問題,然後是一個情感的問題,你可發現它們的共同之處了嗎?”
蘇三會說:“看不出來它們之間有何具體的聯係。在我來講,它們是隨機的。”
賀頓說:“不,不是隨機的。它們服從於你的理想。你的口才其實不錯,對於一個一般人來講,已經足夠了。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告訴我你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傑出的口才是飛翔的翅膀。出於這個理想,你尋求口吐蓮花的本領。我們沿著你的童年,進行了深入的探索,找到了一個源頭。清理之後,收到了效果。你完成了這個進步之後,感覺到了理想的逼近。這個時候,你發現自己有一個隱痛,這就是李四小姐的存在。對於一般人,這樣無欲無求的紅顏知己,已十分省心。您也曾是相當滿足的,這就是地下戀情連綿十四年不息的原因。如果沒有其他因素,很多人就這樣走過一輩子。但是,您不同。一個政治家,要有闊大的胸懷和正直的人品,才能光明磊落地為眾人辦事。你開始清理自己的曆史。你說你在情人和妻子之間不知道選擇哪一個,我相信這是真的。李四小姐是個妙人,你的結發之妻也毫無過錯。如果婚變,大家就要問一個為什麽?如果你和李四小姐結為伉儷,人們就會恍然大悟發現你的隱私。對政治人物的聲譽來說,這是瑕疵。因此,你迅速地決定了放棄李四小姐,以保全自身。雖然這對李四小姐來說,未必不是好事。這其中最關鍵的因素,是你的抱負和理想。作為一個心理師,我不作價值評判和道德評判,況且我知道世無完人。蘇三先生,祝你實現自己的期盼,成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如果是那樣,眾人也會受益。”
第三章 生命這條魚,隻剩下魚鱗和黏液
生命這條魚,隻剩下魚鱗和黏液
如同刹車失靈的汽車衝下盤山道,賀頓覺得自己不可遏止地向懸崖撲去。乞求姬銘驄的督導成為最後的稻草。稻草遲遲不拋過來,賀頓走向沉沒。
崩潰的感覺是那樣清晰並迫在眉睫,錢開逸明白這一切,心急如焚。每次拐彎抹角托人去探問姬銘驄,答複總是說知道了,會有安排的,少安毋躁,就是不回答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督導賀頓。
賀頓一天天苦挨,用最後的氣力堅持工作,心事不知向何人述說。以前有什麽還能和柏萬福嘮叨嘮叨,現在瀕臨分手,已無法溝通。錢開逸倒是一個好聽眾,但非常時期,不好多接觸。偶爾打個電話,能說的都說過了,再說也是飲鴆止渴。
外人倒是看不出來多少,心理醫生做得久了,就成了城府很深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們自戕,別人一定會極端意外地說——毫無征兆啊。
這天,文果很急迫地說有一個來訪者,加塞進來,請賀頓一定接診。
賀頓說:“既然是加塞,你就可以回絕。按順序,慢慢等。”
文果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可他頑強極了,就是一定要你給他做心理治療,還要加急。”
賀頓說:“你就答應了?”
文果說:“我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如果加急,就要多收費。比如你去洗相片辦證件,想快就得多出錢。我以為能讓他知難而退,結果他連個磕巴都沒打就應承下來了。鬧得我沒法下台,隻好請您先做了他。我知道沒跟您打招呼,是我不對。我向您檢討,但您還是給我一個麵子,今天把他做了吧。”
賀頓苦笑:“你一口一個做了他,好像咱是黑社會。”
文果說:“口不擇言,主要是急的,生怕您不答應。”
賀頓說:“我看你平常接電話包括人家打上門來約談,都伶牙俐齒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也算身經百戰了,尋常人等並不能打動你為他們說話。這人怎這麽大能耐?”
文果自己也正納悶,說:“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一種魔力,繞來繞去的,我就被他說動了,就按照他設想的路數走了。真奇怪,仿佛中了蠱。”
賀頓說:“這就是控製。”
文果說:“不管怎麽說,您答應了給他做治療,對吧?”
賀頓說:“小姑娘,你這是開始控製我啦。不過,一是你答應了人家,咱們不能言而無信。第二你收了雙倍的費用,也算創收了。我就答應做了他。不過,下不為例。”
文果歡天喜地:“記住啦。”
當這位充滿了控製能力的來訪者走進治療室的時候,賀頓大吃一驚。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個在風雪之夜請賀頓吃鮑魚的司機老李,賀頓打電話查證過他的身份,據沙茵的愛人說好像是教授。後來太忙,也沒有同沙茵再議論過此人。沒想到今天狹處相逢。
“老李,是你?”賀頓站了起來。
“沒想到我來了吧?一是看看你,二是求你幫助。”老李依然是一套筆挺的西裝,麵色沉鬱,說話的聲音很有魅力。
賀頓說:“您是我的來訪者,我是您的心理醫生。敘舊的事咱們就不談了。”
老李很驚奇地說:“心理醫生六親不認?不許拉家常了?”
賀頓說:“您要是想跟我敘敘舊,那咱們就到外麵的茶館喝茶,我把您剛才交的費用退給您,我做東。如果在這裏,咱們就是工作關係,不談其他。”
老李說:“好好,佩服佩服。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有大師風範了。”
賀頓說:“哪裏談得上大師,不過是這個行業的規矩,我要遵守。”
老李說:“好吧。那咱們就裝作從不相識。”
賀頓說:“這個您放心。認識還是認識,但您和我說的所有的話,我都會為您保密。”
老李說:“真的嗎?”
賀頓說:“當然是真的。”
老李說:“如果我殺了人,你也替我保密嗎?”
賀頓說:“你既然殺了人,為什麽到我這裏來?”
老李說:“我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我東躲西藏,驚弓之鳥,歲數也大了,顛沛流離苦啊。我不敢回家,隻能隔著窗戶看看我老母的身影,到我孩子工作的門口等著遠遠地瞟他一眼,這樣的日子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不同呢?就為了這些,我來看你。”
賀頓說:“你既然來了,就是想有所改變。對吧?”
老李說:“也不一定是改變。隻是這樣煎熬下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受不了。”
賀頓說:“這就是謀求改變的開始,我會和您探討改變的方向。”
老李若有所思,說:“可是你並沒有回答我殺了人,你會不會為我保密?”
賀頓說:“我不會。我剛才說的話還沒有講完,殺人越貨,恕我不能繼續保密。”
老李說:“我是一個殺人犯,你如果不能為我保密,就不怕我殺了你?”
賀頓說:“我當然害怕。可是我沒有辦法,隻能這樣告訴你。既然你已經過夠了東躲西藏的日子,為什麽要讓罪惡更深重?”
老李說:“那你就寄希望於我的良知了?”
賀頓說:“凡到心理診所來的人,我都假設他們良知未泯。”
老李說:“好吧。測試到此結束。你過關了。”
賀頓說:“您花了這麽大的價錢和時間,就是為了來測測我是不是個合格的心理醫生?”
老李說:“那倒不是,我還沒有吃飽了撐到這個分上。我有自己的煩心事,不知求誰,偶然知道你開了家心理所,就貿然來了。經過這一番對談,我知道你的確不是原來那個小姑娘了,我也就放心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現在,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嗎?到底是什麽在困擾著您?”
老李說:“是這樣的。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了,我慢慢地發現身邊的世界在離我遠去,好像一艘船,我沒有纜繩能夠留住它,它拋下我去往天邊。”老李一邊說著,一邊做出非常恐怖的神情,好像驚濤拍岸。
賀頓有點疑惑,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聽下去。“在這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嗎?”
“是的。很正常。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發生的,就像不知道山火是怎樣開始燃燒。也許是一個煙頭,也許是雷電,也許是壞人成心放的火……我隻知道自己每天早上不想起床,好像床是一個巨大的章魚,有無數的爪子把我吸在那裏。好不容易起了床,通常都到了中午時分。因了我的懶惰,已經不能堅持正常工作,告了長期的病假。我會突然哭泣,看到一個郵筒或是一座牌坊,眼淚就會像決了口似的流下來。這對一個大男人來說,當然是非常丟臉的事情,於是我隻好待在家裏。食欲下降得非常厲害,我再也不會吃鮑魚魚翅那種大餐了,因為我根本吃不出它們和普通的白菜粉絲有什麽區別。你是心理醫生,我也就不避諱什麽了,性欲也幾乎完全消失了,我老婆說要給我買偉哥吃,我說別花那個冤枉錢,因為偉哥對我不會有效果的,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倦怠,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振作。我常常失眠,苦熬到天明。有的時候又會幾十個小時長睡不起。連續幾天粒米不沾牙,也不覺得餓,有的時候狼吞虎咽胃口好得像無底洞。這還不算,對什麽都沒有興趣,看什麽都好像是隔著一層食品保鮮膜,你可以看到它們,卻不能觸摸到它們的溫度,別人好像都被複印過一般,沒有了顏色,隻剩下輪廓。世界仿佛黃昏時的光線,越來越遠去,越來越黯淡,直到融入無邊的黑暗……這是一種非常可怕和孤獨的感受,生命就像一條魚,滑溜溜地從你手中掙脫而去,你隻留下了一把黏稠的魚鱗和鼻涕一樣的液體……你說你說,我到底得了什麽病?”老李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賀頓判斷出老李很可能得了抑鬱症,但她還要再確定。
“您以前有過這樣的日子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如果有過,我就不要活了。”老李深惡痛絕地說。
賀頓有個疑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來問詢,現在好了,剛好有了契機。賀頓說:“聽你剛才講得那樣痛苦,你是否想過不要這樣生活下去了?如果我的這個問題冒犯了你,請原諒。”
老李說:“你的意思是我有沒有想過自殺?”
賀頓說:“就是這個疑問。”
老李說:“想過。不止一次。很多次。”
賀頓說:“你隻是一般地想一想,還是認真地設計過用什麽法子達到目的?”
老李說:“你是在問我做過什麽自殺的準備嗎?”
賀頓說:“是的。我關心你,所以想了解得更多一些。”
老李說:“我考慮過用安眠藥,但是報紙上老說洗胃催吐把某個人給救過來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保險的法子。再有就是上吊,我這個人骨骼架子大,分量又重,操作起來恐有難度。剩下的還有割腕抹脖子什麽的,都太血腥了,死得太難看。我預備跳樓。一是不需要太多的設備,隻要找一個高層建築就行,很簡單;第二隻要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樓高在六層以上,頭朝下,就死定了,成功率很高;第三,像張國榮那樣的名角都選擇了這樣的死法,可見還是比較時髦的,臨死我還可以當一回追星族。”老李眺望遠方,好像是在談一次旅遊。
“家裏人知道你的這些想法嗎?”賀頓基本上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了。
“他們不知道。我老婆是個蠢婆娘,孩子已經大了,在外地,根本就不知道我遇到了麻煩。”
賀頓說:“老李,謝謝你的信任。我認為你的情況需要進一步的治療。我建議你馬上到專科醫院就診。”
老李大驚失色,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往外推我?”
賀頓說:“我覺得你在一個危險當中,需要馬上接受神經內科醫生的診治。我們和醫院還沒有建立起直接的聯係,那我就要通知你的家人,到這裏來帶你回家,然後馬上接受治療。”
老李說:“你是說我得了精神病?”
賀頓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具體有沒有病,得的到底是什麽病,都要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來確診,我就不多說了。隻是,您不能一個人回家。”
老李說:“怎麽著,我好好地走著來到你的診所,倒成了抬著出去?”
賀頓說:“您不需要被抬著,您還可以走著出去。但是,要有家人陪伴,而且我還要把您的一些情況和家裏人做個交代。”
老李說:“我要是不聽你的,一定硬要走呢?”
賀頓說:“這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了。生命是寶貴的。”
老李思忖了片刻說:“好吧。我就聽你的。隻是我老婆出差了,家裏現在沒有人。”
賀頓說:“那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呢?請他來接接你。”
老李說:“好吧。讓我想一想。”然後就開始撥打電話。
賀頓走出去,容他想。過了一會兒,賀頓走回來,老李說:“我有一個朋友願意陪著我。隻是他現在很忙,沒法來接我,讓我自己去找他。人家說,在電話裏聽著我的聲音很嘹亮,不像有什麽危險。”
賀頓說:“如果他實在來不了,我們會有工作人員陪你到他那兒,把情況和他交代一下。這樣我們才算完成了任務。”
老李悻悻地說:“真有那麽嚴重嗎?”
賀頓說:“我不能肯定,聽醫生的。如果醫生說沒有那麽嚴重,單純做心理治療就行,那就歡迎您再來。”
這時文果走過來,對賀頓說:“這就是需要我陪同的人嗎?”
賀頓就又向她叮囑了一番,然後送兩個人出門。臨走的時候,老李問:“都是這個待遇嗎?”
賀頓一下子沒聽懂,說:“您指哪個待遇?”
老李說:“專人護送。是因為咱們倆認識嗎?”
賀頓說:“誰都一樣。不管我認識還是不認識,覺得有必要通知家裏人的,我都這樣做。”
老李點點頭,很欣慰的樣子,說:“恭喜你,過關了。”
賀頓沒聽懂。抑鬱症病人常常會說一些正常人聽不懂的話。這時她突然想到那個重要破綻——刮風下雪吃鮑魚那一天,沙茵已經到太平洋上的小島度假去了,根本就不可能告知老李去接她。心中一驚,賀頓撥通了沙茵的電話,問詢此事。沙茵說:“老蘇瞎猜一氣,我根本就不認識你說的老李這個人。”
老李究竟是誰?淵博、紳士、富貴、智慧……還有強大的控製力。
第四章 從鑽石到花崗岩的王老五
從鑽石到花崗岩的王老五
齊台對錢開逸說:“上麵的領導堵車的時候,偶爾聽到了你主持的心靈七巧板節目,特別喜歡,說不知道咱們還有這麽一檔有趣的節目,讓你做個壓縮版送上去,可能會拿大獎呢!尤其是兩個聲音的配合,那叫一絕!我告訴你領導的原話,你可不要驕傲。領導說:天作之合!天籟之聲!”齊台說完了,拍拍錢開逸的肩頭,手掌力度很大,鼓勵和敦促的含義,盡在其中。
錢開逸心情複雜。一是備受鼓舞。聲音這種資源,非常稀少。當然這是指好聲音,至於噪音雜音,已是四處泛濫。二是充滿遺憾,因為領導的鼓勵來得晚了一點,因為心靈七巧板和另一檔更為掙錢的節目衝突,剛剛停播了。不管怎麽樣,先爭取得獎,再爭取複播。他開始整理與賀頓合作以來的所有資料,準備報獎。
聲音是具有魔力的。當你長久地傾聽一個人的聲音,就像長久地端詳一個人的照片,會對這個人產生愛慕和依戀之情。圖片畢竟還是死的,聲音則充滿了動感,如同活蹦亂跳的一隻蝦。當晶瑩的水珠和翠綠的水草纏繞在你手上,你就和這隻蝦產生了休戚與共的感情。
連續幾天,錢開逸躲在工作間裏,完成作品的最後合成。他從來沒有這樣細致地體驗到一個女子的一呼一吸,在起承轉合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當初直播時,心境緊張,來不及體味到的精妙之處,都在寂靜的工作間裏悄然複活。沒有了壓力,更可以感受到語言的魅力和思維的張弛。節目當然是公開的,但公開的東西在千百次私下揣摩中,就有了親密的隱私感。被一個女子的動人聲音百轉千回地縈繞,休戚與共的感受妙不可言。
賀頓的聲音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誘惑力。它不像一般女子的聲音,單純是性感而嬌柔。它有一種柔滑的力度,柔滑讓人生出憐愛,力度不等於膀闊腰圓的強悍,而是潤物細無聲的堅韌。賀頓的歎息也很有特色,先是輕輕的一個噓聲,然後是短暫的停頓,好像是歎息者不忍將心中的萬千感慨和憂傷傳及他人,正在進行著小小的猶豫。片刻之後,她好像作出了最後決定,輕輕的呼吸如同悠揚的風笛漸鳴漸響,雖然極微細,卻連綿不絕,逐漸地響亮起來。又不是震耳欲聾的那種霸道,依然保持著優雅和高貴,綿延不絕。在歎息抵達頂點的時候,再次出現一個小小的停頓,好像是一個勤奮的登山者在臨近山峰的路上暫時歇腳,極目四望瀏覽周圍的景色,心胸漸漸豁然開朗。之後,歎息驟弱,不像一般女子的歎息柔腸寸斷,而是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正是這種沒有前兆的消失,更給人留下了追懷和惦念的韻味。
賀頓不常出現這種歎息聲,但正是這種偶然出現的歎息,讓她的聲音魅力達到了巔峰。她的歎息和播出的內容沒有必然的聯係,隻是自我跋涉的靈魂在不倦地行走中要求歇息的一個信號。錢開逸相信沒有人能像自己一樣,深刻地理解這個女子內心的憂傷和遠大的抱負。當然,這一切,目前都潛伏在她小小的瘦弱的軀體之中,還隻是一顆種子。如果假以時日,如果能得到很好的專業訓練,這個嗓音將是無與倫比的輝煌。
可惜目前的情況是——對於聲音的價值和穿透力,賀頓自己茫然不知。
在極端安靜的狀態下,錢開逸甚至聽到了賀頓胃腸的咕咕叫聲。感謝那些高保真的設備,把所有的聲音都收集在案,如今聽起來依然惟妙惟肖。錢開逸還聽到了眼淚的聲音,那是在做一次關於孤兒的節目時,賀頓流下了淚水。當然,收音機跟前的聽眾不知道賀頓流淚了,錢開逸當時忙著操控機器和接收聽眾短信還有預報氣象路況等信息,也顧不得照料賀頓的情緒,事情就過去了。此次重複收聽的時候,錢開逸聽到了賀頓淚灑衣襟的聲音,分辨出了那滴眼淚墜落時空氣的噝噝爆裂聲……他一遍一遍地倒回帶子,聽著這滴眼淚的曆程。當時不是一個很煽情的時刻,起碼錢開逸沒有一點要流淚的意思,但是賀頓哭了。
她為什麽哭呢?她有著怎樣的身世?是什麽觸動了她敏感的心靈?錢開逸不知道。
整理到他們剛剛進行過的告別講話。很多聽眾依依不舍,用短信和熱線電話進行告別。導播把聽眾的聲音切進來,聽眾情深意切地說:“你們不再進行廣播了,到哪裏才能再聽到你們的聲音?”
賀頓當時不語,扭頭看著窗外,街市華燈初上光華燦爛,播音室裏反倒顯得比較幽暗了。有關方針政策性的問題,賀頓作為一個客座主持人是沒有資格回答的。錢開逸說:“一個節目也像一個人一樣,有它的生命周期,有生老病死……”
熱線電話那頭的熱心聽眾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應聲說:“那你們這個心靈七巧板是病了還是死了?”
這難不住錢開逸。他說:“我的比方不一定合適,請你原諒。心靈七巧板既不是病了更不是死了,而是涅槃。鳳凰涅槃,就是再生。”
熱心聽眾說:“好,涅就涅吧。隻是,我再到哪裏聽你們說話?”
錢開逸報告了自己將要主持的新節目。
聽眾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在記錄新的節目播出時間,然後說:“那賀頓呢?她主持什麽新節目呢?”
這是一個難題,好在錢開逸也有應答,他說:“賀頓因為有更重要的工作,暫時不再主持節目了。”
此話一出,電腦顯示屏上短信來電的數目激增,指示燈不停地跳躍著,錢開逸打開一看,都是問候賀頓的。
“賀頓小姐到哪裏去了?擔當什麽重要的工作?有什麽工作比人民的喉舌更重要?”
“賀頓你是不是出國了?別到外國去,你的聲音那麽好聽,隻有說漢語才能最充分地發揮你的才能,說英語就糟蹋了。”
“賀頓,你是進步了嗎?是當幹部了嗎?是到更高一級的廣播電台了嗎?告訴我們你到哪裏去了,我將追隨你!”
“……”
賀頓看了,沉默不語,這個節目結束了,她的工作也就失去了。
錢開逸想到聽眾會難舍難分,但沒有想到這樣傷感。他不願離愁別緒主導了今天的節目,就說:“我想,以後還是有機會的。我們還會一起主持節目。”
本想虛晃一槍就此下台,卻不料聽眾情緒方興未艾,短信繼續鋪天蓋地:“你們將一起主持什麽節目?”
錢開逸無法回答,假裝沒看到。麵對短信你可以裝聾作啞,可拿著聽筒的熱心聽眾不好糊弄。聽眾鍥而不舍地問:“我很想確切地知道在哪裏可以繼續聽到賀頓小姐的節目?”
錢開逸支吾著說:“這個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會聽到的。”
聽眾又問道:“我還想更具體地知道哪裏能聽到你們兩個合作的聲音?要知道你們的聲音,猶如兩把美妙的小提琴合奏,不管你們說什麽,甚至說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那種和諧在一起響徹……”
錢開逸被這位聽眾的敏感所震撼,再看電腦短信,都是擁戴這位聽眾的看法,讓一向理性的錢開逸眼睛出汗。
其實,他是為自己所感動。因為最先發現了賀頓的,是他。如果說世上先有伯樂後有千裏馬,那麽,因了錢開逸的千百尋覓,才有了賀頓聲音的千姿百態。
可惜,賀頓又要歸於沉寂了。錢開逸沒法子留住賀頓,隻有眼睜睜地看著這條金嗓子重新隱沒民間。
不行!
錢開逸要力挽狂瀾。可是,錢開逸一不是電台領導,二不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他何德何能把賀頓留下來呢?無奈並且無助,幾乎絕望。這幾天,通過不斷地傾聽賀頓和自己的對談,錢開逸越發感覺到自己對賀頓負有特殊責任。對於別的工作來說,嗓音是無足輕重的,一個IT業的精英,隻要業績突出,誰還管他是聲如洪鍾還是啞如破鑼?錢開逸愛惜賀頓,如同玉匠愛惜一塊天然美玉,足球教練發現了一個天才少年。
可他有什麽法子呢?
齊台轉達的那句話,如雷鳴響起:天作之合!天籟之聲!當時,錢開逸還覺得有點不倫不類,什麽叫天作之合,這通常是用於婚禮上恭維新人的,用在播音上豈不貽笑大方?此刻,此話猶如釘錘,楔入錢開逸腦海。
錢開逸已經35歲了,早就該談婚論嫁,但他就是情竇未開,一心撲在工作上。好像是哪位導師說過,長期的單身生活基本上就是行為不檢點的最大溫床,但是錢開逸是一個例外。他隻著迷於聲音,他把自己出賣給了聲音,如同出賣給了魔鬼。他喜歡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太空翱翔,覺得聲音比本人更偉大。雙腳到不了的地方,聲音可以輕輕鬆鬆地抵達,不流一滴汗。雙眼看不到的地方,聲音也可以到達,快捷如光。自己不認識的人,聲音搶先認識了。自己不能進入的神聖場所,聲音如同微風嫋嫋潛入……總之,他崇拜自己的聲音,他把自己祭獻給了聲音。為了聲音完美超拔,他可以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現在,他要用自己的一切,挽救他聲音的絕妙伴侶。這不是一種犧牲,而是一種祭奠。
當錢開逸臉色蒼白地從播音合成室裏走出來的時候,他手裏拿著一盤精選過的磁帶。在這盤帶子裏,賀頓和錢開逸對某個社會熱點問題的心理狀態,嬉笑怒罵深入淺出,酣暢淋漓。當然了,實際上當場並沒有這樣精彩,經過刪繁就簡去粗取精,剩下的全是沙裏淘金的精髓。
和這盤美輪美奐的帶子同時誕生的,還有一個想法——他要娶賀頓為妻。
這是一個古老而直截了當的想法。當某個男子或是女子想和另外一個女子或是男子有密切關係的時刻,就會想到聯姻。正派人想到的是明媒正娶,不正派的就會開始幽會。
錢開逸是一個正派人,他的決定就有了豪邁和自我犧牲的底色。他對賀頓的了解主要來自談論心理學的話題,這已足夠。關於賀頓的家世,錢開逸所知甚少。他覺得這不重要,英雄不問出處。當然了,他和賀頓從來沒有專門談過情說過愛,這是一個遺憾,可這不是一個問題。他們談論過許多話題,很大一部分和戀愛有直接的關係,當然還有更大的一部分和戀愛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和一個人的世界觀有密切的關係。
錢開逸這些年來,經常主持名人訪談,不管是造航天飛機原子彈的專家,還是治療糖尿病白癜風的專家,錢開逸都可以和他們海闊天空地神侃。一方麵是工作的需要,錢開逸練就了和不同領域的人溝通的本領;另外一方麵源自他的虛心好學。他很為這個工作感到驕傲,私下裏也有大占便宜的感覺。你想啊,一個專家,一輩子就積攢下那麽點絕活兒,到了廣播電台,麵對著萬千聽眾,他或她哪能不抖摟渾身解數,以求叫好呢?好比一個老藝人,摩挲了多少年,才雕出一粒珍寶,到了這裏,生怕你看不出妙處,會毫無保留地把精華展示給你看。錢開逸就是那個看寶人,他小心求教,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把專家窮其一生煉出的仙丹品嚐了一番。不客氣地說,錢開逸是專家造就出來的通才。同理,他自認為雖然沒有談過戀愛,關於婚姻愛情卻頗有研究。雖然連雞蛋炒飯也掌握不好火候,但敢對滿漢全席評頭論足。
他知道,自己打算迎娶賀頓的想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絕對出乎賀頓的意料,但他有必勝的信心。
決心下定之後,錢開逸先對老父老母宣布計劃。
這天剛剛吃罷晚飯,錢開逸給老爸泡上一杯普洱茶,對正在收拾碗筷的媽媽說:“您老休息一會兒……”
媽媽沒好氣地說:“我休息了,誰來洗碗?”
錢開逸說:“碗筷不洗天也不會塌下來。我早就說給你們買一台洗碗機,還是電腦控製的,你們又不答應。”
媽說:“一台洗碗機多少錢?夠買幾千個碗的。我一天用一個碗,吃飽了就摔,到死也用不完那些碗。電腦洗碗,太不值了。”
錢開逸說:“這就是您的不是了,要都是您這思想,造洗碗機的工人甭說得下崗,連上崗都沒門。”
老媽說:“好了,我知道你是靠耍嘴皮子吃飯的,我說不過你。”
老爸在一旁搭話道:“洗碗機這件事,我在理論上是支持開逸的,應該刺激消費,這就是愛國。但是在實踐上,我支持你媽,因為人工洗碗是咱們的老傳統。”
錢開逸說:“你看,我本來是想跟你們說正事的,叫這洗碗機一摻和,我腦子裏的程序都亂了。”
老爸站出來撥亂反正道:“剛才你說到讓我們都休息一會兒……”
錢開逸說:“對啦,就從這兒說起。爸媽,報告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就要結婚了。”
老媽大驚,差點打碎了一個碗,忙不迭地問:“和誰結婚啊?”
錢開逸誠心捉弄媽,說:“和一個女的啊。”
老媽呸了他一口說:“當然得是一個女的。要不你不成了同性戀了。”
老爸比較沉著,說:“開逸,從來也沒有聽你提起過啊?”
錢開逸說:“我比較慎重。都這麽大歲數了,沒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和你們稟報這事。”
老媽說:“你還記得你的歲數啊?我以為我到死也抱不上孫子了呢!”
老爸推著老媽,說:“你這個老婆子,怎麽不知道輕重!開逸這不是馬上就要把媳婦領回家來了嗎,你還翻什麽舊賬。開逸,這姑娘是幹什麽的呀?”
錢開逸說:“是我的同行。”
“也在電台裏呀?”老爸落實。
“是。”錢開逸回答得很幹脆。其實賀頓能不能借了這個關係進入電台成為正式職員,還是沒譜的事。錢開逸大包大攬,不過是讓父母安心。若說找的女子連正式工作都沒有,在國家機關工作了一輩子的老人,說什麽也不能同意。
“哪個大學畢業的呀?”老爸問。
錢開逸發現這是一個陰險的問題。老爸問的不是:“是不是大學生啊?”如果是這樣,錢開逸原來準備說賀頓是個大專生,雖說大專沒有大本好聽,畢竟也有一個“大”字,糊弄過去就是了。錢開逸沒有問過賀頓畢業於哪所院校,賀頓也從來沒有說過。正是由於賀頓的從來不說,才讓錢開逸斷定她沒有過硬學曆。老爸直接跳過了大專直奔了大本,這讓錢開逸不能駁了老爸的麵子。錢開逸就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我同學。”
老爸滿意地點點頭,兒子就讀的是這個行當裏的最高學府。
那邊老媽不樂意了,捏著沾滿油漬的碟子揮舞著說:“你同學?那得多大歲數啦?將來生個孩子,還不得是高齡初產?大人難產不說,孩子還容易先天畸形,搞不好就兔唇!”
錢開逸就是再超前,也攆不上老媽的風馳電掣,看著老媽激動得差點把手中的碟子當飛碟拋起來,他不得不控製老媽的思維速度,說:“咱先務虛行不行?別一下子扯到婦產科那邊去。人家沒多大歲數,和我一個學校,低好幾屆呢,小師妹。”
老媽這才放下心來,專心洗碟子。老爸說:“長得怎麽樣?”
錢開逸剛要回答,老媽說:“你個老頭子,不說先問問姑娘的人品如何,倒先關心起長相來了。娶個西施回來,你服侍得起嗎?”
老爸不服氣地說:“我這也是關心優生。要知道,爹醜醜一個,娘醜醜一窩!”
錢開逸不禁好笑,老爸老媽也都是知識分子,平常還有些書卷氣,一旦到了討論婚嫁之事,變得和市井之徒差不多。
“長相中等偏下吧。”錢開逸平靜地說。
老爹老媽幾乎昏倒,老媽說:“開逸,不至於吧?你就是歲數大點,也不過35,人都說是鑽石王老五,鑽石談不上,總不能變成玻璃球吧?怎麽著找個一般相貌的姑娘也還綽綽有餘。”
老爸也若有所思道:“開逸,對方是不是很有背景?讓你自卑了?委屈了自己?”
錢開逸皺眉道:“你們都想到哪裏去了?姑娘不錯,我覺得挺好。說到長相,也就是個一般人。怕你們期望值太高,說得寒磣點,讓你們有點思想準備。你們也真是的,我沒媳婦,你們整天叨叨,真有了點眉目,你們又這麽橫挑鼻子豎挑眼。你們要再挑三揀四的,我還不給你們娶了!”
殺手鐧一出,老爹老媽立馬乖乖地不再審訊似的盤問。過了一會兒,老爸小心翼翼地說:“既然你們基本上都定下來了,下個星期天領到家裏讓我和你媽相看一下。當然了,這不過是個程序,大主意你自己拿,我和你媽就祝福你了!”
錢開逸這才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吸了一口氣。他已經把賀頓抬到準新娘的高位上了,當事人還蒙在鼓裏呢!
第五章 我有梅毒和艾滋病,你敢和我握手嗎
我有梅毒和艾滋病,你敢和我握手嗎
沙茵考試過關,大學工作之餘,就到佛德診所上班。這一天,沙茵走出心理室,笑容僵硬地目送走了來訪者,一轉臉就和柏萬福吵了起來。
“你看你在預約表上填的是什麽?”沙茵難得地生了氣,把表格甩到文果麵前。
作為領導者,賀頓要處理工作人員之間的糾紛。拿過表看,來訪事由一欄寫著:婚姻發展。
“結果呢?”賀頓問。
“結果他走進谘詢室的第一句話是,你敢不敢和我握手?”
“這很奇怪。”賀頓也吃驚,憶起那個來訪者的容貌。
個子瘦高,麵色蒼白。臉頰上有一些暗紅色的斑塊。頭發很長,將一隻眼睛遮蓋了半邊,另一隻眼睛低垂著,好像就要被宰殺的羊。他的胳膊很長,手指也很長,他的不知所措被長胳膊長腿放大得格外引人注目。手指甲剪得很短,沒有一絲積垢,甲床紅紅地齜在外麵,好像是一個長大的男孩穿太小的棉褲,皮肉裸露。
表上登記的名字叫“侯暉”,年齡25歲。
“名字也不是真的。整個過程簡直是和幽魂在打交道。出了這間房子,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沙茵發牢騷。
賀頓給沙茵鼓氣。說:“越是匿名,才越說明他一籌莫展,資源用完了,山窮水盡,必須要尋求專業人士幫忙。這才是咱們的用武之地嘛!”
沙茵的怒氣這才平息了一些,說出和侯暉的谘詢過程。
侯暉說完他的第一句話,就把自己的手伸了出來。沙茵看著那隻手,不知為什麽,有一種不祥之感。沙茵谘詢的風格和賀頓不一樣,她是內斂和等待型的。如果是賀頓,就會把手伸出去,但是,沙茵不。她有一個百試不爽的策略,那就是麵對著來訪者一個令人不解的動作或是問話的時候,守株待兔地反問。
“握手對你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嗎?”沙茵沒給手,給了一個回應。
侯暉有些失望地縮回了自己的手,說:“是。”
沙茵說:“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侯暉說:“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不要嚇壞了你。”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兩隻眼睛都凸了出來,斜吊著,讓他的臉龐顯出些許猙獰之色。
說實話,沙茵很害怕。她總覺得這個人籠罩在一團肮髒的氛圍中,雖然他的指甲修剪得如同淨蔥。沙茵不能暴露出自己的膽怯,氣可鼓不可泄,還沒開始過招,哪能甘拜下風。
沙茵說:“你太小看心理醫生了。我不會害怕。”
侯暉好像放下了心,說:“我是一名性病患者。梅毒。”
沙茵往後靠了一下,整個脊梁骨直抵沙發靠背。幸虧賀頓挑選的沙發質量不錯,軟中帶硬的靠背給了她一個支撐,讓她沒有跌撲至更遠。
侯暉精細地捕捉到了沙茵的神情,說:“你說謊了。你害怕了。”
心理師被來訪者赤裸裸地揭露,是一件狼狽的事情。但是,有什麽法子呢?每一個掏錢的人都不是傻子。國外甚至有資料稱:越是智商高的人,越容易罹患心理疾病。
沙茵索性揭開蓋子,說:“我從沒有見過梅毒,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她這才明白開場的握手別有深意,慶幸自己沒有貿然伸出手去,不然下班後就是把手皮擼掉,心中的醃臢也難以驅除。她希望幹脆把侯暉氣得揚長而去,心中才能恢複平靜,不掙這個錢了。設想一下,從性病患者手裏交出的錢,你敢花嗎?會疑心有梅毒螺旋體蜿蜒其上。
沒想到侯暉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反而說:“誰都害怕,心理醫生也是人。現在,你可以想象出我得知自己得上這種髒病時的感受了吧?”
沙茵說:“那是非常震驚和害怕的。”
侯暉緩緩地說:“是。震驚和害怕。其實,最主要的是後悔。你知道,我到那種聲色犬馬的場所隻有一次,真的,唯一的一次。那個女孩看起來很青春,說她是為了給妹妹掙上學的學費,才幹了這一行。她說她入行才兩個月……後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麽要說這些?我為什麽要感動?朋友們後來笑話我說,所有的賣淫女都有一個讀書的妹妹和臥病在床的雙親,所有的賣淫女都說她們入行時間很短。這些代表什麽呢?這些說明什麽呢?是說明她們原本是好人,隻是被迫跳入火坑?還是想博得嫖客們的同情多賺點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一天,我很投入,我很快樂,我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幹淨的。她也很投入,我把這理解為愛,而不僅僅是她的敬業。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那些快樂時光的每一分鍾,都要我付出一生的代價……”他雙手捂著頭,把瘦削的臉龐藏在蒼白的手掌之中,沙茵看不到他的表情。
沙茵實在很感謝侯暉這個動作,也使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這使沙茵有足夠的時間隱藏嫌惡,說服自己:人是因為求助才來到這裏,心理醫生可以有自己的價值評判,但麵對來訪者的時候,要保持道德的中立。
“你很害怕,你很後悔?”沙茵總算把自己調整到能勉強進入工作狀態。
“是啊。幾周之後,我的身上出現了特別的反應,我不敢到正規的醫院去看病,就從電線杆子上的小廣告裏,抄下了一個地址,說是老軍醫專看性病。後來我才想到,這個決定充滿了愚蠢。軍隊裏怎麽會有那麽多性病呢?軍醫可能是對性病最少接觸的醫生了。總之當時是昏了頭,不但下半身病了,上半身包括大腦,都病了。那個假的老軍醫給我做了檢查,說我是性病,具體說就是梅毒。記得我走出那個肮髒診所的時候,膝蓋好像沒有了,腿都不會打彎。”
“你猜我當時要到哪裏去?”侯暉突然甩給了沙茵一個問題。沙茵雖然對麵前這個家夥充滿了鄙視,這當然很不專業,但沙茵無法徹底摒除這個情緒,隻能盡力隱藏。因為她基本上是一個淑女型人物,平時修養在身,總算成功地消弭了表麵的不屑。幸好傾聽這門功夫還沒懈怠,因此能夠馬上答話。“到另外一家醫院確定診斷。你不相信自己會得這樣的病,還要再驗證。”沙茵說。
“不對。你猜得不對。盡管那個破門臉的小診所簡陋得像土匪窩,老軍醫一看就是個冒牌貨,肯定連一發子彈都沒有打過,我還是知道他的診斷沒錯。我走啊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何方,後來,我才發現自己停留在了失身的地方。
“那裏的白天寂靜無比,好像一座荒塚。晚上我在這裏沉淪時,它流光溢彩仿佛仙境。我對看門的人說,我要找一個小姐。那個老漢說,我們這裏沒有小姐。我突然大怒說,沒有小姐,我就不會成這樣!他冷冷地看著我說,你喝多了。我說,我沒有喝一滴酒,不信你聞聞我?他說,我不聞你,我在這裏很久了,我見過你這樣的人,多了。我說,你一定要幫助我找到她。然後我不管他聽不聽,就把那個女孩子的樣子描述給他。我問,她在哪裏?老漢說,你說的那種女孩子這世上多得很,都是這副模樣,你到哪裏找?我勸你還是不要找了,回家去吧。我說我一定要找到這個女孩子,我要告訴她一句話……”
其實侯暉這樣一直說下去就好了,但是,侯暉突然止住了話頭,看了一眼沙茵,沙茵在全神貫注地聽他敘述,看來侯暉還比較滿意,但是,他還不放心,要考察一下聽眾理解的程度,問:“你猜,我要對她說一句什麽話?”
沙茵很快回答:“你恨她。”
侯暉不滿地說:“心理師智商和看門老漢一般差。”
沙茵氣死了,心想我智商再低也沒有低到嫖娼召妓染上性病的地步。心裏這樣想,臉上可一點也不敢流露,也想不出如何回答妥帖,就說:“看來看門的老大爺也是這樣以為?”
侯暉沒理她,回到自己的敘述中。
“老大爺說,你要是跟她說你恨她,就別說了。第一你找不著她,第二你就是找得著她,她也不認識你……我說,她一定會認識我,我們那天晚上談得非常投機。老大爺說,好好,我不跟你爭,就算她認識你,她也會說不認識你。我說,這是不可能的。老大爺煩了,說要不你就晚上來吧,晚上就不是我值班了,你來找她說那句話。
“我說,老大爺,我不是要跟她說我恨她,我是要告訴她我得了髒病,是她讓我得上的,她要趕快治病,她得病的時間一定比我長久,病情也一定更重。老大爺聽完以後,哈哈大笑說,你就要說這句話啊?我說,是。老大爺說,那你真是不該恨這個姑娘,該恨的人是你自己。你以為她們不知道自己有病?她們治了好,好了再犯,直到把自己爛成了一個流膿淌水的臭窟窿。快回家吧,把自己醫好了,永不要再來!
“老大爺說完話之後,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擔心的不僅僅是我的身體,更是我的腦子。我已經蠢到這種地步了?要知道,當年我還是市裏的高考狀元!”
說到這裏,沙茵停頓了下來。賀頓說:“完了嗎?讓侯暉說出了心裏話,這就是起碼的成績。幹嗎還這樣悶悶不樂?”
沙茵說:“要是事情到這裏告一段落,我也就不這麽委屈了。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還能怎麽樣?”賀頓摸不著頭腦。
沙茵說:“侯暉後來就找老軍醫治病,總是好好壞壞。說沒效吧,多少也見點好。可總是不能根治,反反複複的,叫他寢食不安。後來,他就去獻血……”
賀頓大吃一驚,說:“就他這樣的身體,還去獻血?這不是獻毒嗎?”
沙茵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啊,但是不敢說。其實也輪不著我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憋屈得太久,滔滔不絕。侯暉說,獻血檢查之後人家告訴他,不但有性病,而且還感染了艾滋病……”
這一次,賀頓連驚訝的力氣都沒有了。太嚇人了,她以前認為心理病人還是很幹淨的,起碼比痢疾肝炎什麽的要安全些,沒想到超級殺手就潛伏在診所裏。她驚恐地退後兩步說:“侯暉真的是一個艾滋病人?”
沙茵的菩薩臉變成怒目金剛道:“怎麽樣?把你也嚇著了是吧?你躲在後方都嚇成了這個樣子,我可是在第一線槍林彈雨中!”
賀頓伸出手說:“我沒有躲。要不咱們握個手吧,我支持你。”
沙茵把身體向後仰,雙手也扭到背後,好像無形中被綁架了,說:“我不和你握手。”
賀頓說:“生氣了?”
沙茵說:“我不握手,是保護你。你知道,他臨走的時候和我握了手!”
柏萬福連連後退,碰到了櫃子角,磕了後腦勺,顧不得疼,說:“那你可千萬別碰咱診所的任何一樣東西,了不得的事,再把咱們這裏染成個艾滋病窩子,將來這房子賣的時候都得掉價!”
沙茵說:“你想得真叫長遠!你就不擔心我有生命危險?你想躲了清閑,門也沒有!不讓我摸,我偏要摸!”說著,就用顫抖的手指,沿著桌子沿捋了一把。柏萬福氣得捶胸頓足,又不敢攔阻,生怕艾滋病毒趁機爬到自己身上。文果目不轉睛地盯著沙茵手指波及之處,叮囑自己一百年也不要碰觸這些區域。
賀頓也怕得要命,但事已至此,隻有掩蓋恐懼,將事態平息。她說:“沙茵,他要和你握手,你不會不握?”
沙茵委屈地說:“現在想起來,我當然是可以拒絕的了。但說時遲那時快,我根本就來不及反應,人家把手伸出來了,哪能打他的臉?我也就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我生怕回絕了他,對咱們的影響不好……”
賀頓也不知如何是好,隻有安慰說:“不管怎麽樣,這手已經是握了,想抽回來也是不可能的。咱們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沙茵不依不饒地說:“你的手是幹淨的,你當然會說風涼話了。”
賀頓百般無奈,突然就伸出了自己的手,趁沙茵沒有防備,一把抓住了沙茵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後手心手背地一通撫摸,好像沙茵的手上沾著很多油脂,她的手幹燥裂口,要多多沾光。
沙茵先是一愣,接著嘴角就抽動起來,很像是一個微笑,但其實這是哭泣的前兆,賀頓感覺到了溫熱的淚水滴到自己的虎口處。沙茵說:“你這是為什麽呢!我不過是說說心裏的害怕,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我想到咱們的名聲,要是拒絕了這個艾滋病人的握手,他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放棄了他,連救苦救難的心理醫生都不願意理他,這就是罪孽了。我們要做的是要給他勇氣和信心,就算以後有什麽危險,也來得及從長計議,我就和他握了手。可你這是何苦呢?我再發牢騷,再甩閑話,不過是心裏憋悶,不能讓你跟我一道擔這個風險!”
賀頓揉搓著自己的手說:“什麽叫同甘苦,共患難,這就是了。我碰上這樣的來訪者,也會膽戰心驚。你當時第一位想的是來訪者的利益,這是特別敬業的地方。我別的不能幫你,起碼和你一道擔驚受怕是可以做到的。”說著,自己也落下淚來。
賀頓說:“沙茵,其實你今天有一個大進步呢!”
沙茵不解說:“進步在哪裏?”
賀頓說:“你以前有一個缺點。”
沙茵說:“什麽缺點?”
賀頓說:“端莊。”
沙茵破涕為笑,說:“賀頓你不要搞笑。端莊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本夠不上的,你卻說這成了我的缺點。我真不知是高興還是傷心。”
賀頓說:“沙茵,心理師不能太端莊了。這對於尋常人來說是優點,對於心理師反倒會束縛你闊步向前。就像丈夫不能在妻子麵前太放蕩,來訪者在一個如此端莊的女子麵前,也被壓榨得無法袒露內心。今天這個艾滋病人能暢所欲言,也是你的成就。”
正說著,文果樂顛顛地跑過來:“我剛上網查了資料,擁抱握手包括同桌餐飲,都不會傳播艾滋病。咱們可以放心。”
沙茵說:“我有孩子,還是小心為妙。當務之急是到超市買消毒水,把自己的雙手泡成豬蹄。”
第六章 我要最年輕的葡萄酒
我要最年輕的葡萄酒
談婚論嫁的時間表很緊張。首先,錢開逸得找到賀頓。合作的最後一期節目已完,再要以工作的名義見麵就不那麽名正言順。真乃天助,會計說,賀頓最後一筆報酬剛剛發下來,原來都是直交,但賀頓再不來了,請錢開逸轉交。
錢開逸很高興,替人轉交錢財本身就是令人欣快的事,別說還有私念。他打通了賀頓的電話。
“您好。錢老師。”賀頓中規中矩地回答。聽到賀頓的聲音,錢開逸簡直欣喜若狂。
“有什麽好事嗎?”賀頓的耳朵很尖,聽出了錢開逸的歡愉。
“當然是好事。發錢了。”錢開逸說。
“我正盼著這筆錢呢。”賀頓喜出望外。
“我怎麽把錢交給你?”錢開逸問。
“我到您那兒去取吧,不知您何時比較方便?”
“除了錢以外,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這樣吧,咱們明天晚上一塊兒吃個飯。地點就在烤鴨店。我記得你說過愛吃烤鴨。”錢開逸連珠炮般地說。
“錢老師,幹嗎這麽客氣?有什麽事先告訴一聲,我也好有個準備。”賀頓好奇。
“這事必得麵談……”錢開逸約好了時間地點,不由分說放下了電話,心有一點慌。當然了,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明朗,這就是播音員的本事。
賀頓準時到了烤鴨店,心想錢開逸給自己帶了錢來,就該做東。她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錢開逸把她發掘出來,恩重如山。即使這樣,烤鴨店也太貴了一點。這家的鴨子據說比老字號的那家還好,而且更貴。不過,她不能小氣。
錢開逸已在包間等她。
“錢老師來得早啊。”賀頓說,誇張地看了一下表,說,“我可沒遲到。”
錢開逸說:“常在廣播電台工作的人,都落下了毛病。凡事隻能往前趕,不敢錯後。我最常做的一個夢就是趕不上火車。”
賀頓說:“這個夢,我能解。”
錢開逸說:“這個夢,我也能解。”
賀頓說:“自己解的夢,不一定準呢。”
錢開逸說:“為什麽?”
賀頓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錢開逸說:“好了,今天我們就不說夢了,說實在的事。咱們邊吃邊聊。”
兩人坐下,小姐拿著錦緞麵的菜單過來。錢開逸說:“先要一隻半烤鴨,你通知灶上趕緊烤起來。”
小姐點頭稱是,出門下單通知。
賀頓悄聲說:“一隻烤鴨就夠了吧?一隻半是不是多了?就咱兩人。”
錢開逸咂吧著嘴說:“不多。這個店的烤鴨為什麽好呢?為什麽貴呢?就是片鴨肉的時候下刀特狠,把所有的肥肉都剔了,單剩下脆皮和一丁點瘦肉,能不好吃嗎?可惜偌大一隻鴨子,隻能剔出一小盤。一隻半夠咱倆吃飽,就不錯了。”
小姐顛顛地跑了回來,錢開逸又要了幾道菜,還要了一瓶紅酒。
賀頓暗暗叫苦,半開玩笑說:“不知道您發給我的辛苦錢,夠不夠買單的?”
錢開逸說:“忘了說了,今天我請客。”
賀頓不好意思道:“您是老師,哪能讓您請客。我是學生,請您是我的本分。”
錢開逸說:“現在你是我的學生,也許當我們走出這間屋子的時候,關係就會起變化。”
賀頓正研究公司法入迷,恨不能以為天下人都打算開公司,饒有興趣地說:“是你邀我入股嗎?”
錢開逸一時無法挑明,說:“等會兒喝了酒,我會告訴你。”
小姐拎著圓珠筆,問:“紅酒有不同年份的,價錢是……”紅唇劈裏啪啦報出一堆數字。
錢開逸說:“你就給我們上一瓶今年出的。”
小姐撇著嘴說:“今年的葡萄還沒釀成酒呢。”
錢開逸說:“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要一瓶最年輕的葡萄酒。”
小姐說:“那就給你們上一瓶前年產的吧。再沒有比它更年輕的了。”
錢開逸微笑著說:“好。前年就前年。”他又轉過頭對賀頓說:“我前兩天做一檔節目,和一位釀酒專家對談。他說現在生產的葡萄酒,說是某年份的,其實並沒有多少保證。普通消費者品嚐不出來,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買一瓶最新產的。”
賀頓笑起來,說:“聽人說1992年的葡萄酒最好,那一年的氣候最宜釀酒。”
賀頓稍稍走了一點神,這是賀奶奶隨口說的。
錢開逸說:“你還挺淵博。”
小姐把酒和涼菜上了桌,兩個人開始碰杯。“為了咱們的友好合作!”錢開逸提議。
賀頓說:“你從圖書大廈門前把我揪住,就像昨天。”
錢開逸說:“我在整理咱們共同做的節目,感慨萬千。我和很多人合作過,但是和你的合作最愉快。”
賀頓說:“這話你和很多人說過吧?”
錢開逸說:“你不相信我?”
賀頓看他急了,忙說:“相信。咱們是黃金搭檔嘛!”
錢開逸說:“對呀,你還不了解我?!”
一般人聽到這樣表白之後,也就不說什麽,表示默認,但賀頓非常認真地說:“除了工作以外,我真是不太了解你。”
錢開逸不氣餒,說:“你不了解我,但我覺得自己比較了解你。”
賀頓說:“你水平高,我不行。”
錢開逸說:“因為了解你了,我就有一個想法。”
賀頓說:“什麽想法?又要合作什麽節目?”
錢開逸說:“這是一檔和感情生活有關的節目。”
賀頓想了想說:“我對感情生活這種節目不大內行。”話說到這裏,她想到目前自己急需用錢,電台的報酬還不錯,就轉回頭說,“不過,我也有興趣試試,願意不斷學習。”
錢開逸意味深長地說:“願意就好。”
賀頓又問到:“這檔節目會做多長時間?”
錢開逸說:“那就要看你我的表現了。如果做得不好,也許半年一載就完了;如果做得好,那就是一生一世。”
賀頓很吃驚,說:“一檔節目做一生一世?你是廣播電台的台長啊?別說台長,就是廣電部長,也不能保證有這樣長期的安排啊!”她看了一眼錢開逸,確定他神智正常又看了一眼酒瓶子,還剩半瓶酒。雖說錢開逸不勝酒力麵色酡紅,但離喝醉還遠著呢!
菜已經上齊了,烤鴨和鴨餅也都冒著熱氣。錢開逸對小姐說:“我們這裏暫時不需要服務了。”
小姐退下。
錢開逸說:“吃烤鴨。”說著,卷了一個鴨卷,遞給賀頓。
賀頓不接,說:“錢老師你太客氣了。我自己來。咱們各自為政。”
錢開逸說:“我想讓你改改口。”
賀頓說:“改什麽口?”
錢開逸說:“從此不叫我錢老師,叫我開逸。”
賀頓說:“這很重要嗎?”
錢開逸說:“很重要。”
賀頓說:“好吧,開逸。”
錢開逸喜笑顏開,說:“一生一世的節目就要開始了。”
賀頓恍然感到了什麽,說:“開……逸……你有什麽就說什麽吧。”
錢開逸仗著酒勁說:“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賀頓說:“是啊。”
錢開逸說:“我老爹老媽催著我成家。”
賀頓說:“想象得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錢開逸說:“賀頓,你爹媽就不催你嗎?”
賀頓臉色大變,但很快就強令自己恢複正常說:“我爹媽都不在了。”
錢開逸說:“那你就自己說了算?”
賀頓說:“基本是吧。”
錢開逸說:“那就是說,隻要你自己同意了,你就能結婚了。”
賀頓說:“理論上是這樣。”
錢開逸說:“那好吧,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請你嫁給我。”
賀頓詫異道:“錢老師,你沒喝醉吧?”
錢開逸說:“叫我開逸。”
賀頓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開逸,你是非常嚴肅地在談這個問題嗎?”
錢開逸坐直了身子,神氣變得十分嚴肅,說:“賀頓,這是真的。你剛才看我好像玩世不恭的樣子,那是因為我害怕。現在,最關鍵的話已經講出來了。我也不害怕了,就等著聽你的回答了。”
賀頓定定地看著錢開逸,半晌沒說話,身子漸漸地向後倒去,好像在躲避著一輛飛馳而來的豪華汽車。巨大的震驚像海嘯一樣將她擊暈。這是真的嗎?城市裏風流倜儻大好前程的男子,這個標準的帥哥白領,居然向自己——又瘦弱又醜陋的漂泊女子求婚啦!
短暫的昏眩之後,她斷定這是一個惡劣的搞笑。她說:“錢開逸,你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叫我開逸。”
“錢老師開逸……”賀頓說。
“給一生找到一個好伴侶,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處。”錢開逸一本正經。
賀頓目不轉睛,看不出對方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賀頓說:“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麽人?”
錢開逸說:“我知道。”
賀頓說:“你不知道。”
錢開逸說:“你不要小看我,我在這個崗位上,打交道的都是精英。不敢說練出來了火眼金睛,看人也是八九不離十。”
賀頓道:“你太自以為是了。我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錢開逸說:“複雜我也不怕。我這個人就是喜歡複雜的事物,那多有意思啊。”
賀頓說:“錢老師,你娶了我,是要後悔的。”
錢開逸說:“我不會後悔。”
賀頓說:“我長得不好看。”
錢開逸說:“你知道我是幹廣播的,從來就是幕後工作者。對我來說,你有一條油光水滑的好嗓子,這就是天生麗質。”
賀頓說:“我很窮,像崔健唱的歌—— 一無所有。”
錢開逸說:“你沒錢,我有啊。雖然車子隻是夏利,房子不算大,但總歸都全了。咱們不需要更多的東西了。”
賀頓很感動“咱們”,但還是說:“你是不需要了,可我還需要。”
錢開逸納悶,印象中的賀頓不是一個崇尚奢華的人,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簡樸的,如今怎麽搖身一變紙醉金迷起來?他說:“你還需要什麽?鑽石?豪華別墅?遊艇?環球遊?”
賀頓說:“你真是高看我了。鑽石和玻璃沒什麽區別,遊艇我還暈船呢!”
錢開逸說:“你不會是想著讓我升官發財吧?那可就真沒戲了,我不是那塊料。”
賀頓說:“我指的是我的事業。”
不說事業還好,說到事業,錢開逸目光炯炯,說:“對啊。你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咱們倆的事業就是一個事業。從此後唇齒相依一榮皆榮一損俱損。”
賀頓看著他,感動讓她不知說什麽好,幹脆就什麽也不說了,專心吃烤鴨。至於烤鴨什麽味道則完全嚐不出來。
錢開逸也不再說話,困難的話他都已經說完了,還有最困難的一句話,他不知道說還是不說。和賀頓的狂吃正相反,錢開逸什麽也吃不下去。隻是不停地喝著鴨架湯,濃濃的白色湯汁掛在嘴唇上,像一粒瓜子仁。
“你以後願意生一個孩子嗎?”錢開逸躊躇再三還是把縈繞心懷的話說了出來。
賀頓決定不再向深處探討,封住說:“錢老師,今天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錢開逸說:“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以前交過一個女友,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了,她突然說不能生孩子。”
賀頓說:“那也許是有病。每一個女子都不能確保自己婚後能不能生孩子。”
錢開逸說:“要真是那樣,我也能原諒她。可是,她不是不能生,是打定了主意不給我生。”
賀頓說:“那她願意給什麽樣的人生孩子呢?”
錢開逸說:“她要是願意給什麽人生孩子,那還有救,我相信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耳鬢廝磨地,總能把她說動。要命的是她不肯給任何人生孩子,說是不能損毀了自己的魔鬼身材……”
“後來呢?”雖然聽一個正向自己示愛的男子談論他以前的女友生子,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總比談判一樣的求婚,令人稍有放鬆。
“後來,一票否決了。”錢開逸悻悻然。
“你們家裏對傳宗接代這件事特別在乎嗎?”賀頓問。
“不。恰恰相反,我父母十分開通,早就說了,生不生孩子,讓我自己決定。他們說如果自己太想孫子了,就去養一條狗。”
“原來是你特別想要孩子。這在當今的年輕人裏,不多見。”賀頓說。
錢開逸說:“你記得李白有這樣一句詩嗎?”
賀頓有些緊張,當年在賀奶奶家的修煉,古文一關始終不紮實,那是慢功。她預留伏筆:“李白的詩多了去了,誰知你說的是哪一首呢?”
“就是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複來。”賀頓順暢接住,又補上一句,“我覺得你已經是有用之材了,你說過自己找到了最適宜的行當。千金散盡?你難道還有重打鼓另開張的豪邁計劃?”
錢開逸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呢?”
賀頓誠懇地說:“我是真不明白,還望明示。”
錢開逸循循誘導道:“你有一副好嗓子,我有一副好嗓子,這兩條好嗓子加在一起,意味著什麽呢?”
賀頓表示明白了,說:“那就是兩副好嗓子。”
錢開逸說:“你把上下文聯係起來想一想。”
賀頓說:“咱們要上一檔新的節目嗎?咱們國家對電台的管理還是很嚴格的,你不會是想自己單幹要招兵買馬吧?”
錢開逸長歎一口氣說:“我一直以為你挺聰明的,今天看起來,你笨得還真不一般。”
賀頓笑道:“你知道我笨就對了。我從小就最怕人家以為我聰明,聰明的孩子容易吃虧。”
錢開逸說:“兩副好嗓子加在一起,就是三副好嗓子了。”
賀頓說:“還有一副好嗓子是誰呢?”
錢開逸說:“你說是誰呢?”
賀頓恍然大悟,不再說話。
吃罷晚飯,錢開逸開車送賀頓回家。雖說他們工作搭檔已久,但賀頓從來沒有坐過錢開逸的車。錢開逸說:“你住在哪裏?”
賀頓報出租住地。
“好地方。”錢開逸說。
賀頓問:“有什麽好的?吵得要命。”
錢開逸說:“鬧市。人流量大。黃金寶地。現在的房價比頭幾年翻了一番。”
到了樓下,錢開逸說:“我送你上去吧。”
賀頓說:“不必了。我是合住,也許人家已經睡了。”
錢開逸也不強求,說:“周末到我們家去,見見公婆。之前先到我家看看,商量咱怎麽跟老頭老太太說。”說完招招手,告辭了。
賀頓本應該立馬上樓,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震撼,她不能回房間去,小小房間會爆炸。
她裹緊衣服,在街道上漫步。烤鴨在她的身體裏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熱量和一種呱呱亂叫的思維。按說她應該高興的,但是,不。她奇怪:難道連高興都不會了嗎?
從哪個方麵來說,錢開逸都是結婚的好材料。如果你想要在這座城市裏安一個家,有個肩膀可以依傍,包括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調侃和爭吵,錢開逸都是千載難逢的好伴侶。但是,賀頓還有隱隱的不滿足,這個不滿足,究竟是什麽呢?她一時說不清。
已經走得很遠了,城市的空中看不到一顆星。你不知道是因為天陰確實沒有星星,還是塵世的煙霧遮擋了它們。就像你不知道此刻的心情。
錢開逸愛自己嗎?好像是愛的。如果不愛,他怎能作出這樣的犧牲?當“犧牲”這個詞一下子跳出來的時候,賀頓終於知道了自己為什麽無法高興。在這樁關係裏,自己是被憐憫的一方,所以,錢開逸才在根本沒有征詢意見的情況下,約好了到他家拜見的時間。錢開逸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是在挑選賀頓,賀頓榮幸地被選上了,賀頓就隻有笑臉燦爛眉飛色舞的分兒。賀頓隻能感激涕零地同意,絕對不可能不同意。
賀頓會不同意嗎?賀頓不會。起碼這會兒的賀頓不會。不過,思考過後的同意,和壓根就取消了你的發言權,這是根本不同的事情。
賀頓終於捋出了一點頭緒,在這個關係裏,其實是不平等的。當不平等以愛的名義出現的時候,就讓人在幸福的同時感到憋屈。
還有那個要命的“第三條”嗓子。賀頓不是那種打定了主意不要孩子的丁克準丁克,但她也不能容忍自己被當成一架複製嗓子的機器。賀頓這樣想著,就很悲哀。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流落在城市的女人,除了嫁人生子,再無其他出路?!
繞了半天圈子,賀頓不知不覺又走回自己的家。聽了錢開逸對這個地段的褒獎,賀頓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此處。
這一看,不由得驚出了一身汗。燈下黑!
此樓正在十字路口交叉處的東北角上,門前共有五路公交汽車通過,雖是夜晚,仍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樓門口栽了半人高的側柏,雖說被城市的廢氣熏得顏色不正,好像害了黃萎病,畢竟也如一道屏風遮擋住了往來的視線和音波,勉強算得上鬧中取靜了。
“如果開診所,天造地設。”
賀頓聽到周圍有人這樣說,不禁嚇了一跳。心想這是誰?眼睛這麽毒,居然想在這裏開診所?和自己想到一塊兒了?捷足先登!她怨懟地四下張望,匆匆的人流沒有一個人歇下腳來,隻有斷斷續續的風聲在側柏的葉子間穿行。
賀頓終於錯愕地發現,剛才那個說話的人,竟是她自己。
此發現更把賀頓驚呆。她尋尋覓覓苦找的地方,居然就是自己的住所。這裏交通方便,人來人往,便於尋找,又相對安靜。
賀頓幾乎要跳起來。最難辦的診所地址,就這樣“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可是,且慢,賀頓掐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別高興得太早,這不是你的家。
這句話的正確說法是,這不是你的。
她馬上就會有家了,隻要她願意。
半身的冰冷更深了。但是,她不想回家,冰冷促人思考。如果讓她在兩個人裏麵任意挑一個,她當然會挑錢開逸了。但是,此刻看到了房子的格局,她對自己說,我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賀頓以為下這個決心要費很多勁,甚至會有傷感和悲戚,其實,不。這一次,輪到她居高臨下了。
回到住處,樓道裏黑得像地獄。以前,雖說知道柏萬福不會圖謀不軌,她還是忍不住會害怕,但這一次,她不害怕了。她以為柏萬福已經睡下了,不想,聽到她開門的聲音,柏萬福就從自己的房間裏躥出來了,別看他腿腳不方便,在關鍵時刻也能像兔子一樣敏捷。狹小的走道如同死胡同,兩人麵對麵站在那裏,目光如炬。
柏萬福說:“你總算回來了。”
賀頓說:“我不回來,還能到哪裏去呢?”
柏萬福說:“自打我跟你說了那些話,我就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
賀頓說:“哪點兒不一樣了呢?”
柏萬福說:“原來我身上隻有我自己,現在就總是想到你。”說著,就直往賀頓這邊湊,賀頓直往後閃身子,心想後背一定蹭上石灰了。
她對柏萬福說:“你擠著我了。”
柏萬福說:“以後還有更擠的時候呐。”
賀頓說:“我還沒有答應你呢!”
柏萬福說:“那你就趕快答應我吧。我實在等不及了。”
賀頓說:“那你就得答應我的條件。”
柏萬福說:“我的條件你都看在眼裏了,隻要是我有的,我都答應你。你要喝我的血,我這就接一海碗給你;你要吸我的骨髓,我給你找榔頭敲開。”
賀頓說:“我不要你的骨髓和血,我要的東西在你媽那兒。”
柏萬福愣怔了一下。從小娘就教他唱——黑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每當說完這一句,娘就問,兒啊,你長大了,會變成黑老鴰嗎?
柏萬福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在黑暗的那一邊答道,媽,我才不是黑老鴰呢!
娘說,沒有媳婦的時候,媽信你不是黑老鴰,有了媳婦就不一定了。
小小的柏萬福說,那我不要媳婦了。
娘充滿哀傷的聲音,傻小子,能不要媳婦嗎?
小柏萬福宣誓般地說,我不要媳婦。
現在,成年的柏萬福可不敢說那種話了,他哪能不要媳婦呢?賀頓青春的氣息吹拂著他的下巴上的胡子,那些胡子就興奮地哆嗦起來。
柏萬福小心翼翼地問:“你要我媽的什麽東西啊?”
賀頓堅定地說:“我要你媽的房。”
柏萬福急了說:“那你讓我媽住在哪兒呢?咱們這麽一套還不夠住的嗎?”
賀頓輕笑道:“誰跟你是咱們?!我也沒說要這一套啊!”
柏萬福說:“這我就不明白了。那你到底要住在哪兒?”
賀頓按住性子開導說:“讓你媽搬上來住一間,你和……住一間。”她不願說出“我”字。
柏萬福不解說:“為什麽非得這樣?”他知道老娘有重度的關節炎,當初要一樓,就是為了疼痛少發。現在讓老娘挪窩,豈不要她老命?
賀頓說:“並非我不孝。我要開診所,一樓方便。”
柏萬福恍然大悟道:“我和我媽商量看。”
賀頓說:“商量去吧。要是你媽同意上樓,你我的事就再往下商量。要是不同意,我也不強求。我就另找地方。”
柏萬福說:“另找地方也行。這麽大個城市,也不就這一座樓臨街,我跟你一塊兒去找。”
賀頓說:“我要你跟著幹嗎?我不是去找開診所的地方了,是去找自己住的地方,你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說完,賀頓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小房子,把柏萬福一個人留在暗夜之中。柏萬福深深地吸一口氣,把空氣中遺留的賀頓的味道都收入自己腹中。
按照柏萬福的想法,恨不能馬上就下樓找老娘商量,想到黑老鴰的說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老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棒子麵粥噴香,細細的水芥鹹菜絲拌了麻油,浮頭上還鋪了兩朵蔥花和香菜,顯得精巧誘人。從外頭買來的油條,用一條雪白的毛巾裹著,還熱乎著。
“又吃油條啊?”柏萬福不知如何開口,先拿吃食說事。
“賣油條的今天剛換了新油,你看這油條的色氣都比平日裏鮮亮,我就買回來了,排了有小十分鍾的隊呢。”老娘說。
柏萬福說:“不是跟您說過了,以後別買油條了。得老年性癡呆。”
老娘說:“吃了這麽多年,你看誰癡呆了?”
柏萬福說:“真癡呆了,就晚了。”
娘說:“我還樂意癡呆呢。”
柏萬福說:“你怎麽就跟別人不一樣呢?人人都巴望著自己精,你卻樂意傻。怪。”
老娘說:“我癡呆了,就看不出你有話要跟我說。說吧,小兔崽子。”
柏萬福說:“娘,以後你不能這樣叫我了。叫習慣了,一不留神當著外人也會說出來。”
娘說:“看來,你是要把外人領進咱家了。那丫頭說啥了?”
柏萬福就把賀頓的話一五一十傳給老娘。說到搬家,他不敢正眼看老娘,但為了自己的幸福,隻好咬著牙說。說完了,一頭細汗。
老娘半天沒吭氣,把吃了一半的飯碗推開,說:“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跟你們換房,她就走了?”
“是。”柏萬福一想到賀頓有可能一去不複返,幾乎帶出了哭音。
“別這麽沒出息。”老娘甩了柏萬福一句,“挺直了腰,天下女人多的是。”
柏萬福心裏說,天下女人雖多,可哪一個是我的呀?不過還是聽喝挺直了腰。身體和心情還真有聯係,腰一直了,心裏也敞亮了一點。
“她要開診所?”老娘若有所思。
“是。她是這麽說的。”柏萬福答道。
“給人開方子抓藥?她能有那兩把刷子?”老娘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好像不是藥房裏的那種先生,是看心理的。”柏萬福小心翼翼地解釋。他也說不大清楚。
“心理是什麽東西?”老娘夾進嘴裏一根鹹菜絲,說這種寡淡的話,要加點味道。
“就是你心裏想的東西。”柏萬福自作主張地拆解。
“我心裏想的是什麽,她能知道?”老娘又夾了一大口鹹菜絲,因為吃得急,嗆得直咳嗽。
“那她不能知道。”柏萬福察覺到勢頭不祥,趕緊站穩立場。
“是嘍,要不然她還成了妖精。”老娘此刻心境複雜。兒子找不上媳婦著急,現在媳婦有了點眉目,可上來就要老娘挪窩,真不是個善茬子。老娘接著說:“兒啊,你可知道娘是老寒腿?”
柏萬福說:“知道。生我那年落下的毛病。”
老娘說:“你可知道娘上不了高樓?”
柏萬福說:“知道。”
老娘厲聲道:“都知道,你還和娘商量個什麽?”
柏萬福嚇得不敢吱聲,半天才說:“那我不娶媳婦了。我就和娘過一輩子了。”
老娘說:“好了,有你這一句話,娘也就舒心了。娘同意和你們換房,娘願意搬到樓上去住,娘就是爬樓爬斷了腿,隻要你能娶上媳婦,娘也心甘情願。”
柏萬福說:“娘,我樂意天天背著您上下。”
老娘說:“等我真走不了道的時候,就得你背了。不過,也不必想得那麽窄。你先把媳婦娶回家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柏萬福說:“娘,您的意思是說以後還搬下來?那可使不得。她厲害著呢,您要是以為隻要哄得她結了婚,您就想怎麽樣都行,她不會長久的。”
老娘歎了口氣說:“這還沒結婚,就欺負到我頭上了,以後還不定怎麽翻天呢!嗨……我是說,人不定怎麽個死法呢!也許一個跟頭栽在地上死了,也許吃一口苞米碴子噎死了……就不用麻煩你背上背下的了。”
柏萬福不忍老娘淒楚,咬了咬牙說:“娘,我不結婚就是了。”
娘說:“不結哪行?你可生下來就是個遺腹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你拉扯大了,到了能娶媳婦的年紀卻一直娶不上,現在好不容易有個願意嫁的了,娘別說是爬樓,就是下跪也不能讓這事黃了。兒子,去跟她說吧,娘這就搬上去,你們就搬下來。”
柏萬福說:“您是得搬上去,可我們不搬下來,和您一塊兒住。”
老娘說:“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柏萬福說:“樓下是留著開診所的。”
老娘說:“還開診所呢,我都快被你們氣得住了院。好吧,就這樣吧。誰讓咱們求著人家呢。”
第七章 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常愛登高望遠
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常愛登高望遠
錢開逸要接賀頓到家中議事,賀頓回絕了,問清了地址,自行準時到達。這是一個高檔小區,大門豪華氣派,身著整齊製服的門衛,在修剪如毯的綠地前踱步。賀頓充滿遺憾地看著這一切,覺得應該有失之交臂的心痛。可惜,不痛,隻是麻木。走到樓下,她按響了錢開逸的門鈴,十九層一號。
“誰呀?”錢開逸的聲音還帶著剛打完哈欠的含混。
“賀頓。”賀頓說。賀頓本想說“我”,想到在一次談話節目中錢開逸批評過這種籠統的說法,說它是農耕社會的殘渣餘孽。村子裏的人不多,憑口音就能辨別出彼此,所以,一個“我”字足矣。現代社會大大拓展了人們的活動範圍,誰要是再用一個“我”字,除了證明他有一條來自鄉下的尾巴,剩下的就是愚昧了。
賀頓上了樓。電梯裏隻有賀頓一人,四周是明晃晃的不鏽鋼板,好像天然鏡子。當然有些變形,不過大體輪廓還相符合。鋼板上映出一個紅衣女子,馬尾巴盤成了一個發髻。在賀頓的家鄉,出嫁的女子在婚禮當天,是要把頭發盤起來的,從此告別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賀頓看著距離自己咫尺之遙的紅衣女子,用手觸摸她的手。女子素手如冰,讓她不由自主地縮回來。那個女子的手也隨之離開了,從此天各一方。賀頓拚命轉著眼球,好讓淚水不至於流下來。她成功了,當她走進錢開逸公寓的時候,眼球已然幹燥得像一個沾滿塵土的乒乓球。
“來了,歡迎。好找嗎?”錢開逸高興地寒暄。
“按照你說的路線走,一點彎路都沒繞。”賀頓說。
“吃飯了嗎?”錢開逸問道。
“吃了。”賀頓回答。勇氣儲藏在食物之中。
錢開逸有點失望,說:“我準備咱倆一起動手豐衣足食呢。”
賀頓說:“我雖然吃了,依然可以為你做飯。”不是誇口,賀奶奶訓練了絳香一手好廚藝,隻是後來顛沛流離無處施展。
錢開逸也不客氣,說:“那好啊,我就看看你的手藝。”
賀頓說:“手藝談不上,不過可以填飽肚子。先讓我看看你都備了些什麽料。”說完打開冰箱,一股酸腐黴味飄了出來。
賀頓說:“天啊,你這冰箱多久沒有擦洗過啊?”
錢開逸屈指一算說:“大約有五年了吧。我記得是那時候買的。”
賀頓說:“長了苔蘚了。”
錢開逸說:“假使長了苔蘚,也是優良品種。”
賀頓說:“何以見得?”
錢開逸說:“你想啊,能在這樣的低溫下生長的苔蘚,起碼也和北極南極的物種有一拚。”
賀頓說:“懶人。冰箱是要一個月一擦的。”
錢開逸一本正經道:“這個規定,我以前不知道。以後也不想知道。”
賀頓說:“沒想到你閉目塞聽諱疾忌醫。”
錢開逸說:“以前是真不知道,知道了也沒有時間完成。以後就有了你了,所以,我知道不知道,不重要。”
賀頓把頭扭向一邊:“你還是自己記住了好。”
錢開逸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陶醉在自我快樂中,說:“我已經餓了,你的早飯何時才能好?”
賀頓糾正道:“就是馬上出鍋,也隻能算午飯了。”
錢開逸看看表,笑了。
賀頓清理冰箱,看到兩個表皮發綠的土豆,一個發了芽的紫皮洋蔥,還有幾個皺縮幹癟的胡蘿卜,外帶皮上有了潰瘍的西紅柿。冷凍室裏,有幾隻雞腿倒是白嫩肥胖,裹著少許冰碴十分新鮮。
“雞蛋有嗎?”賀頓問。
“有有。還是無公害的綠色雞蛋。”
賀頓說:“根據你這裏所具有的資源,我們隻能做一個簡單的咖喱雞飯。”
錢開逸不由得咂咂嘴巴說:“咖喱雞飯,令人神往。我還從來沒有在家裏吃過這種帶有南亞風味的飲食。隻是,估計咱們是吃不成的。”
賀頓乜斜了眼睛說:“你不相信我的手藝?”
錢開逸連連擺手說:“我相信你的手藝,隻是我這兒沒有咖喱。”
賀頓說:“清倉挖潛找一找啊。”
錢開逸說:“死了心吧!我從來沒買過這東西,隻能到商店找,家裏絕無蹤跡。”
賀頓說:“那好,就罰你到商店裏去買吧。”
錢開逸遲疑著:“附近的商店裏有這玩意嗎?是不是要到大商場才有啊?”
賀頓說:“沒有咖喱醬就買咖喱粉。咖喱也不是什麽陽春白雪,一般的店裏都有。隻不過是你以前不在意,好像從未看到過。這在心理學上叫做……”
錢開逸打斷她的話說:“回來再聽你講心理學上的意義吧,我現在想盡快地解決生理學上的要求。”說完,高高興興地穿上外衣,去買咖喱。
待確認錢開逸已經上了電梯,不會冷不丁回來了,賀頓開始像個女主人似的在屋裏走來走去。
登高望遠,十九層樓已經相當於一座小山的山頂。鱗次櫛比的普通樓房和火柴盒一般的平房盡收眼底。站在高處,是一種享受,有君臨天下之感。俯瞰也是人的一種需求,當你沒有資格在權力和金錢上藐視別人的時候,登高望遠,可以換來片刻的心曠神怡。所以勞動人民常常趨高,而富貴人家卻喜住平房。
自打學習了心理學,賀頓被這門科學潛移默化,動不動就想用心理學的術語和理論解釋一下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件,已成嗜好。
還有要事要辦。賀頓封住了自己關於居住高度的理論探討,飛快地在錢開逸的房間中巡視。兩室兩廳兩衛,一間被錢開逸當了書房,整齊的書肩並肩地站立在豪華書櫃中,好像待檢閱的士兵。大本的精裝書如鶴立雞群的將軍,顯示出主人不凡的追求和抱負。另一間小些的做了臥室,占顯著位置的是一張大床,比通常的雙人床寬出不少,一側有個很精巧的床頭櫃。古典圖案的床蓋把床封得嚴嚴實實。賀頓掀開床蓋,看到兩個碩大的枕頭並排擺在床頭。賀頓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藥物膠囊,半截白色半截藍色,仔細地放在了床頭櫃一側的褥墊下麵。
賀頓又到衛生間參觀了一番。錢開逸是個講究生活品質和情調的人,衛生間的高檔潔具,在雪白的節能燈下,閃著牙齒一樣清冽的清光,各式各樣瓶瓶罐罐裝著五花八門的洗漱膏液。
時間不早了,賀頓不敢再耽擱下去,開始在廚房操持。先把土豆皮打掉。一層糙皮之後,土豆依然保有可疑的綠色,隻有繼續狠狠削皮,直到土豆露出乳汁一樣的潔白。胡蘿卜也難逃被大刀刪削的命運,皴皮一層層褪去,鮮豔的橘黃色凸現出來。然後在微波爐裏解凍雞腿,這道工序比較簡單,很快妥了。賀頓開始淘米煮飯,進行到一半時分,錢開逸歸來。
屋裏彌漫著泰國香米特有的那種類乎膠鞋的味道,還有洋蔥的辛辣和胡蘿卜略帶甜味的清香。錢開逸非常高興,這種味道讓他心中發顫,這就是家的味道,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
賀頓係著圍裙的腰身,顯得格外窈窕,原本平板的胸脯,在圍裙帶子的勒紮下,難得地聳起來,加上手中的忙碌和爐火的熏蒸,額頭汗水涔涔,臉色也紅潤了,略顯幾分風情。
錢開逸像獵豹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賀頓身後,用雙臂輕輕環住賀頓纖細的腰肢,輕輕地在賀頓的頭發上吻了一下。這是一個試探,原來他們是同事,這一吻之後,就成戀人。
賀頓感覺到了從頭發傳來的微小撲動。人們以為頭發是沒有知覺的,豈不知頭發是人的性器官的一部分。頭發梢的神經一定鏈接著大腦的性感中樞,所以和尚才要把青絲剃去。
賀頓很奇怪自己的感受,一方麵,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有一種洶湧的衝動在崛起,這就是性本能吧?她有著醉酒一般的恍惚。另外一方麵,她好像卻步抽身孤獨地立在一旁,冷眼旁觀縝密分析,解剖著自己,進行著學術上的探討。
這是一種可怕的狀態,賀頓卻無法拒絕。半身冰冷的她因此與眾不同,永不會被情欲牽著鼻子走,在分裂中特立獨行。
任重道遠,賀頓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她要按著計劃小心行事。錢開逸非尋常人也,要讓他乖乖入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賀頓回過頭來,輕輕地回吻了錢開逸一下,這一吻恰到好處,像是公雞啄米點到即止。
輕了,就怠慢了錢開逸:太重了,錢開逸情緒高漲起來,事態也不好控製。錢開逸十分愜意,這是愛的突破。他覺得賀頓的回應也很幹淨。如果太熱烈了,錢開逸就要提防,他居高臨下的位置和鑽石王老五的經曆,都讓他自我感覺甚好,受不了冷淡也受不了趨之若鶩。
“咖喱醬買回來了?”賀頓問,其實她已看到了錢開逸手中的包裝。
錢開逸喜歡這種明知故問。家庭生活裏就是充滿了明知故問,隻有在談判桌上和辦公場合,人們才是言簡意賅一言九鼎的。家就應該是一個有很多重複甚至亂七八糟的地方,人才能放鬆。
“我還買了一些涼菜。以前不注意咖喱這東西,真要買了,才發現有很多牌子呢,就買了一種最貴的。”錢開逸說。
賀頓輕輕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說:“不買貴的,隻買對的。忘了這句廣告?”
“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咖喱這個領域裏,什麽是對的。”錢開逸扮了一個鬼臉。
“告訴你吧,在這個領域裏,恰好貴的就是對的。”賀頓說著,熟練地把咖喱醬包打開,切下了三人份的量。其實,他們隻有兩個人,賀頓的飯量也很小,兩人份已足夠了,但賀頓特別多下了分量,這樣味道更濃。拿下男人的胃,就拿下了他的心。
洋蔥的特點就是奪人心魄的香辣。賀頓一邊將洋蔥爆炒,一邊說:“你知道洋蔥像什麽?”
博學的錢開逸還真不知道有關洋蔥的典故,說:“講講看。”
賀頓說:“洋蔥是古埃及人的聖經。古埃及人認為洋蔥代表著多層的宇宙,因此他們會對著洋蔥發誓。就像如今的人麵對上天。”
錢開逸聽罷對著洋蔥舉起右手,說:“我發誓,我愛你。”抱住賀頓。
賀頓莞爾一笑,可惜這個微笑未及完成,就被錢開逸用嘴封住。兩張嘴唇似乎穿上了絲緞,柔滑而充滿了古典的紋路,絲絲入扣。唇與唇的對接如同兩塊煮熱的豆腐,溫暖而華潤。
加上咖喱的異域風情,這頓普通的晚飯不但充填了胃,而且激蕩了大腦。錢開逸打開了一瓶奧地利的冰酒,兩人各喝了半瓶。
“知道冰酒是怎麽回事嗎?”錢開逸的舌頭有點大了。
“不知道。”賀頓回答,賀奶奶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
“猜猜……猜……”錢開逸打趣。
“就是把酒凍成冰吧。”賀頓也信口開河。
“不。冰酒是凍了冰……的葡萄釀的……天下第一。”錢開逸說。
“你常常喝酒嗎?”賀頓其實有很好的酒量,隻是輕易不喝。這點酒對她來說,毛毛雨啦。
“沒……不……”錢開逸說。他真的不勝酒量。
“那你還不少喝點?”賀頓假意相勸。其實為了馬到成功,她巴不得錢開逸多喝點。
“古人是借酒澆愁,我喝,是因為心中愉快。”錢開逸這會兒很清醒。
“為什麽高興了反倒喝酒?”賀頓說著,把自己酒杯裏麵剩下的半杯酒又倒入了錢開逸杯中。
“喝了酒,人就恍惚了。如果沒有酒的微醺,這快活就太清醒了。清醒的快活讓人惆悵,擔心它稍縱即逝,隻有在似醉非醉中,快活才顯得更長。”錢開逸振振有詞。
“那你就把杯裏的酒全喝了,快活就翻幾番。”賀頓勸酒。錢開逸聽話地一飲而盡。
“今天,你不要走了。”錢開逸像個小孩似的拉住賀頓的手,戀戀不舍。
賀頓不能一口答應,雖然這正是她此行的初衷。她一定要矜持,一定要婉拒,否則,即使被酒精麻醉著的錢開逸,也會心生疑竇。
“我先把這殘羹剩飯鍋碗瓢盆收拾利落了,扶你躺下休息,然後,再走。”賀頓柔聲說。
“你陪我一道躺下。”錢開逸拉住賀頓的手。錢開逸的手心很燙,汗津津的。
“不。”賀頓拒絕,但口氣溫和,手也沒有抽出來。
“見死不救啊?”錢開逸半是清醒半是糊塗地開玩笑。
“你死不了。”賀頓說。
“想念一個人,也是可以死人的。”錢開逸用另一隻手捂住賀頓的手,好像賀頓的手是一隻受驚的蝴蝶,隻要捂緊了它就飛不走。
“那我就急救你一下。等你好了,我可就要回家了。”賀頓說著,半推半就地和錢開逸走向臥室。
錢開逸的臥具非常考究,掀開床蓋之後,看到的是閃光的絲綢。“像地主老財用的。”賀頓嘟囔了一聲,半蹲下來,為錢開逸脫去襪子。
“我用的被罩和床單都是絲綢。你剛鑽進去的時候,有一點涼,過一會兒就好了。”錢開逸說。現在,他很清醒,他不喜歡用暴力,也不喜歡哭哭啼啼好像偉大奉獻的女人,情投意合魚水之歡才是做愛的至善至美。
錢開逸拉上了窗簾。帶有遮光布的雙層簾子盡職盡責地把所有的光線拒之窗外,屋內在黯淡的燈下,如夜晚一般靜謐。
賀頓找到了有床頭櫃的那一邊,靜靜地躺下了。她有些怕,隻好又祭起分身術,將身體和意誌分別打理。她的思維騰空而起,貼在錢家的天花板上,在那裏俯視著一切。看到自己的衣服被錢開逸一點點剝開,看到自己像一粒幹癟的蠶蛹,鋪襯在錢開逸粉紅色閃亮的絲緞之上。然後,是錢開逸溫和的撫摸。
錢開逸的手在她身上遊走,沒有舒適,隻有觸覺的移動。她能夠清楚地察覺到錢開逸的指甲旁有一粒倒刺,在撫動她的乳頭的時候刮到了乳暈旁隆起的小顆粒,她的乳頭就敏感而昂揚地挺立起來。錢開逸不知道這個原因,以為是賀頓的興奮到來了,高興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賀頓很想告訴他,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不要搞那些花活。但是,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是不應該說話的,一個處女在這種情況下,理應沉默。當然了,真正的處女應該是怎樣的表現,賀頓也拿捏不準,她能夠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什麽也不說。
錢開逸看不到呼應,但自己的興奮越來越強烈,按捺不住開始了進入。
沒有疼痛,隻有擴張。就像一柄大號的牙刷進入了小孩的口腔,橫衝直撞。
飄浮在天花板角落裏的賀頓的靈魂,掉下了一滴猩紅的眼淚。但是,很快那個靈魂就鎮定下來,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你還有諸般事宜要做。
賀頓靜聽蓋在自己身上的錢開逸呼吸越來越急促,知道那離弦之箭就要射出。這是最好的時辰了,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賀頓輕輕地從褥墊之下摸到了那顆膠囊。飽滿光滑,雖然沒有燈光,賀頓仍然能看到那個膠囊的顏色,半截是白的,半截是藍色的,好像大海和白雲。這不是臥床的賀頓看到的景象,屬於那個飄浮在空中的賀頓的視覺。
錢開逸猛烈衝擊的時候,賀頓把那個膠囊放在了身下。隨著錢開逸的發力,她用手指猛地一搓,那個膠囊就破碎了,賀頓甚至聽到了膠囊破裂如蟬蛻撕裂般的聲音。當然了,亢奮之中的錢開逸什麽也不知道。
賀頓在黑暗中撫摸著錢開逸的絲綢床單,不由得生出惋惜之情,這麽好的床單,就被染髒了。但是,有什麽法子呢?不要有婦人之仁,計劃是最重要的。
那個傾倒出了內容物的膠囊還在賀頓的手中,現在,盡興之後的錢開逸已從賀頓身上滑脫,正趴在一旁假寐。大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賀頓用手拂了一下頭發,如果錢開逸這會兒睜開了眼睛,會以為賀頓也像自己一樣汗流浹背,以手拭汗,沒有絲毫異樣。其實賀頓利用極短暫的空隙,將那個膠囊吞到嘴裏,無聲無息地把它咽了下去。
當膠囊細碎的片屑在舌頭下化成一團極小的泥,並被口水衝刷走之後,賀頓長出了一口氣。現在,大功告成了。
賀頓酥胸寒冷如霜。她向天花板眨眨眼睛,讓那個飄逸的自己歸位。現在,她是統一的,她要進行醞釀已久的談判。
錢開逸徹底醒過來,一睜眼,看到賀頓目光迷離地躺在身邊。
“多長時間了?”錢開逸輕聲問。牆上就有掛鍾,他不願去看,要享受被人告訴的安逸。
“不知道。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三個小時。”賀頓也不去看鍾,輕聲回答。
“你為什麽不睡覺?”錢開逸問。
“這裏不是我的家。”賀頓回答。
“你安心睡吧。從此這裏就是你的家。”錢開逸說。
“我有自己的家。”賀頓堅持。
“你好像不大高興?”錢開逸說。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賀頓說著,起身上衛生間。她把粉色絲綢的被罩掀開,空出一大片床單。
錢開逸說:“冷。”
賀頓就把被子整個撂到了錢開逸身上,這樣她原本臥著的那塊床單就徹底裸露出來。賀頓穿上拖鞋,走出房門。臨出門的時候,把臥室的燈打開了。
“關上。”錢開逸躺在床上半眯著眼睛,因為雙層的被子壓在身上,他有一些鼻音。
賀頓已經走出去了,留下一句:“你不會自己關啊?那麽嬌氣。”男人女人一旦有了肌膚之親,說話就放肆起來。
錢開逸不喜歡強烈的燈光,加上雙層被子捂得燥熱,幹脆趁機爬出被窩透透風,就起身去關燈。他坐起披上睡衣,就在袖子伸到一半的時候,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裏。
粉紅色的絲綢被單上,有一小片絳紅色的血跡,沁入絲綢的肌理,雖然已經幹涸,依舊觸目驚心。
賀頓走了回來,說:“你幹什麽呢?”
錢開逸說:“看。”
賀頓也俯下身來看了看說:“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別看了。小心受涼。”
錢開逸躺下了,摟著賀頓說:“沒想到。”
賀頓說:“為什麽?應該想到的啊。”
錢開逸說:“看你一副江湖闖蕩的樣子,不知道你還潔白如雪。”
賀頓說:“看你緊張的,是不是覺得要負責任啊?”
錢開逸信誓旦旦:“我不怕負責任。”
賀頓說:“別那麽緊張。我不用你負責任。是我自願。”
錢開逸說:“我再看看。”推開賀頓,戴上眼鏡湊到床單上看個仔細,甚至還用鼻子聞了聞。
賀頓有點緊張,因為她的藥囊裏灌的是紅墨水,紅墨水是有一點酸味的。馬上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你懷疑是假的啊?”
錢開逸說:“怎麽出血這麽少呢?我以前睡過的一個處女,單子湮濕了一大片。”
賀頓說:“你以為這是殺人,血流漂杵?總共就那麽大的一點地方,能出幾滴血就了不起了。你碰到的那個處女,可能是個假的。現在,很多人做手腳。”
賀頓說這些的時候,麵不改色心不跳。她知道賊喊捉賊這招厲害。
錢開逸本來正懷疑賀頓處女之寶的真假,見賀頓自己挑明了,也不甘示弱,說:“你說別人是假的,我怎能知道你是真的呢。”
賀頓笑笑說:“你當然可以懷疑我呀。”
錢開逸說:“我不知道怎麽才能知道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賀頓說:“那我問你,當初那個血流成河的處女,為什麽沒有成為你的新娘?”
錢開逸歎了口氣說:“她以為跟我親密了,就身心放鬆馬放南山,很多毛病就暴露出來。我這個人,心好,但是眼毒。眼裏容不得沙子。墜入情網,會使人的心靈倒退十萬年。十萬年之前,我們是什麽?是蟲子還是落葉?是海蝦還是虎豹?”
賀頓說:“別管十萬年前,先說眼前。你認為咱倆適宜結婚嗎?”
錢開逸說:“伯樂和千裏馬成了一家子。”
賀頓說:“千裏馬一輩子感謝你。”
錢開逸說:“別的就不多說了,不管你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都當你是真的。見過我父母,咱們就穩步向前推進。”
賀頓說:“我不去見你父母。”
錢開逸說:“怎麽啦,醜媳婦怕見公婆?其實,你不算太醜,對對,說錯了。簡直就是不醜。”
賀頓說:“醜不醜我心知肚明,用不著你鼓勵。”
錢開逸不解:“那你害怕什麽?”
賀頓說:“我不是害怕。我並沒有答應你啊。”
錢開逸說:“你沒答應我,你怎麽還和我這個啦?”他指指已經被賀頓壓到了身子下邊的床單。
賀頓說:“這是兩回事。我喜歡你,可是我不能嫁給你。”
錢開逸受了很大的打擊,說:“你讓我自卑了。我怎麽啦,配不上你嗎?你也太驕傲了。”
賀頓走下床,開始慢慢地穿衣服,說:“其實,是我配不上你。我長得不好看,也沒法進入你們家那樣的書香門第。而且,我要告訴你,關於我的身世,都是編出的謊話。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我還有自己的事業。”
錢開逸說:“我的事業不就是你的事業嗎?咱們兩個是共同的事業啊。”
賀頓說:“我要開一個診所,你要的是一副好嗓子,咱們道不同。”
錢開逸說:“鬧了半天,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跟我啊。這真叫人失望。如果是這樣,你又何苦來?”錢開逸苦惱地指了指賀頓的身下,“血跡”鮮豔奪目,好像一枚朱印。
賀頓說:“你後悔了?”
錢開逸說:“不後悔。隻是覺得對不住你。早知道這樣,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賀頓說:“你覺得對不起我?”
錢開逸說:“是。這就好比我拿了你的東西,卻沒有辦法償還。”
賀頓說:“是我願意給你的,請不要放在心上。”
錢開逸歎息著說:“我一向表白自己是正人君子,寧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你壞了我的名節啊。”
賀頓看火候已到,錢開逸已經入甕,佯作抱歉說:“看來,是我騙了你。”
錢開逸說:“你騙了我什麽呢?你什麽也不要我的,也不和我結婚,哪兒能說你騙了我?我剛才還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處女,看來我真該死。”
賀頓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說:“我沒想到你會這麽難過。這樣吧,我有一件事求你。如果你答應了,你我就算扯平,你再不要不安了。”
錢開逸大喜過望,說:“這太好了。說吧,什麽事?我一定為你辦到。”
賀頓說:“我需要十萬塊錢開辦診所。其實,隻是過一下手,工商登記的時候這筆錢要在賬上,以後我一定會盡快還你。我付給你利息。”
錢開逸什麽都想到了,但就是沒想到賀頓向自己借錢。十萬塊,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可他大話已經說出口了,再看這個剛剛把處女之寶奉獻給自己的女人,如此為難,要做的又是一件好事,他哪能出爾反爾呢!
“好吧。我借給你。”錢開逸咬緊牙關,鏗鏘有力地說。
他又要了賀頓一次。這一次,賀頓的精神又浮動起來,不過不是貼在天花板上,而是蹲在了窗台上,看外麵的風景。
兩個人恩愛之後,賀頓爬起來寫了借條,約定了取錢的方式。然後到外麵吃飯,飯後依依不舍地分手。錢開逸回到家裏,把床單扯下來清洗,一邊在血跡上噴灑著專除汙漬的領潔淨,一邊想著——十萬塊!這一塊血跡可真叫貴!念頭浮出之後,他用滿是泡沫的手拍打了一下臉龐,算是對自己出言不遜的懲罰。掌心有水,格外響亮。
第八章 一百萬現金會把腳麵砸骨折
一百萬現金會把腳麵砸骨折
錢有了,房子有了,賀頓決定要為自己的心理所起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什麽好?本想博采眾家之長,但大家七嘴八舌的,實在難以統一。花了一百塊錢到街上的“××軒”求了個名字,好不容易跟他們講清楚這個診所是幹什麽的,三天後拿到一個名字,叫做“沙漠白楊”,賀頓覺得太幹燥太悲苦了,幹脆自力更生。賀頓想了許久,決定就叫“佛德”。它有兩個含義,一是暗合著“弗洛伊德”這個震耳欲聾的大號。要說起心理學家,在中國影響最大的就是這位胡子拉碴的猶太老爺子了。雖然大多數人可能連他的一本書也沒有看過,更不曉得“本我”“自我”“超我”都是些什麽東西,但這並不妨礙大家對他耳熟能詳望而生畏。第二層意思是這個詞有點崇洋媚外的味道。佛德究竟是個什麽意思?誰也不知道。這就對了。如果找一個“七巧板”這樣的名字,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鬧不好弄巧成拙。佛德,誰也無法確切地說出它的含義,就像抽象畫,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同形象,暗自揣摩浮想聯翩。若是有人從這個“佛”字引申開來,想起一葉慈航普度眾生什麽的,就算順手牽羊。
起好名號之後,下一步就是到工商局辦手續。賀頓親自跑了幾趟,才知道並不像湯小希說的那樣簡單,仿佛擺香煙攤子般容易。你還要製定章程,還要請會計,交驗各種證件。
賀頓對柏萬福說:“拿證來。”
柏萬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從來沒給過我什麽證啊!”
賀頓說:“以前是沒給過,可這階段這個證就得放我這兒,人家要查驗呢!”
柏萬福說:“到底是個什麽證?”
賀頓也覺得自己被忙昏了頭,語無倫次,解釋說:“房產證。就是樓下你媽住的那套房的房本。明白吧?”
“有倒是有,在我媽的首飾盒裏藏著呢。我見過,棕色皮的,還挺大個兒。那可是我媽的命根子。”柏萬福邊回憶邊遲疑。
“你媽的命根子是你。你試著能不能拿出來讓我注冊用。用完了,就還你媽,連個紙毛都不會少。”賀頓慫恿柏萬福,故意輕描淡寫。
柏萬福連連擺手說:“那可使不得。我媽把兩個房產本看成金童玉女,恨不能每天都拿出來摩挲摩挲,我哪能偷得出來?”
賀頓無奈,說:“那隻有挑明了,借你媽的房產本一用。不知行不行?”
柏萬福說:“你都答應嫁給我了,我媽能不借嗎?”
柏萬福走到樓下,看到老娘正在用半月形的木梳梳頭。不知是哪輩子傳下來的紅木梳頭匣子半敞著,老式的桂花油瓶隻剩了一個油底子,香味反倒更加濃烈。柏萬福猛吸了一口這種散發著腐朽香氣的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孤兒寡母的,娘拉扯他不容易。娘沒有文化,幹不了別的活計,平日就在家裏給人縫虎頭鞋。鞋是出口的,專門雇些個家庭婦女在家中用白布用糨子粘起來,打成袼褙,千針萬線地納好,再把繡了虎頭的鞋麵子鑲上去,眼若銅鈴虎虎生風的一雙童鞋就立那兒了。娘樂意幹這個活兒。一是找不到別的活兒,這差事是計件工資,娘心靈手巧,能掙出點錢來過日子。再說可以讓小福嘴上享福。娘沒有奶,小福全靠熬麵湯活命。袼褙是細白布打出來的,一丈布可以裁出多少雙鞋底子,人家都測算過了,縱是仙女做鞋,也在布頭上占不了多少便宜。鞋麵也是發下來的,你領了多少雙的麵子,就要交上去多少雙鞋子,這也是分毫不差沒有空子可鑽的。唯有粘袼褙的糨子,大有文章。發下來的是白麵,要你自己兌水熬成糨子。那白麵這個細啊,這個白啊,任你在誰家糧店也沒見過。鞋子是要出口的,特別講究質量。白麵必得上好,打出的糨子才能滑膩黏性好。
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打糨子的白麵給娃熬了糊糊,烙了餅,蒸了卷子吃,反正所有做鞋子的婆娘都說麵不夠用,上麵的人也不計較這點損耗,就加大了發白麵的力度。有的女子交上來的鞋子又糙又硬,從邊縫兒上還能看到玉米碴子的小黃粒。這就是把事做過了,把白麵都吃了,用黏性差的玉米粉糊弄人。
娘不會這樣。娘是個細致的人,想得長遠。那些個用了玉米麵子的人,都被開除了,無論怎樣哭著喊著,都不能再加入虎頭鞋的行列。娘肯動腦子,能用最少的麵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勻勻地刷在細白布上,打出的袼褙又韌又薄,布層親密無間牢不可破,好像還是當棉花的時候就長在一起。再納上米粒般的針腳,縫成虎頭鞋,稍加揉搓,軟硬適宜。由於娘的口碑好,後來把繡鞋麵的活兒也攬了過來,生活就有了保障。柏萬福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黑皮膚白皮膚的孩子穿過老娘縫製的虎頭鞋,隻知道從虎頭鞋上摳下來的糨子麵,養活他成人。
娘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梳發髻了。娘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梳起髻子來找麻煩的人就少了。那時小福不懂,就問,為什麽梳頭就讓麻煩少了呢?頭發是麻煩嗎?
年輕的娘說,梳了髻,人家就知道娘不會嫁人了。
小福說,娘幹嗎不嫁人呢?娘嫁人,我也能吃上糖了。要不然,人家結婚老不讓我看。
娘說,你看不到娘結婚了,娘等著看你結婚呢。
到底是吃糨子長大的人,活不過吃母奶吃牛奶長大的人,柏萬福得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輕瘸。也沒有考上高中,隻得上了一所技校。娘說也不錯,出來就是技工,鐵飯碗呢。柏萬福畢業分到工廠,被人稱為師傅沒幾年,工廠就開始不景氣。原本以為不景氣熬上幾年,就能變成景氣,誰料不景氣隻是一連串倒黴事的領頭羊,其後就幹脆停了產。剛開始柏萬福還高興呢,這多好啊,不上班還照樣領工資,雖說沒了加班費夜班補貼什麽的,收入減少了,可你還統著袖籠子休息呢,值!可惜好日子沒多久,廠裏就正式發不出工資來了。再後來,如大廈將傾,飛鳥各投林,稍微有點本事有點門路的人就振翅高飛了。模樣周正點的女子去了飯店、旅遊,醜點的去了小賣部或是幹脆當了小時工。男的腦袋瓜靈活的,開始偷盜廠子裏的設備,當廢銅爛鐵賣給收破爛的。身手灑脫的當了保安給人守大門,要長相沒長相要門路沒門路如柏萬福這樣的,就死扛著,禱告也許有一天時來運轉,再風風光光地做回工人階級。
不想等到的是工廠徹底破產,柏萬福三十多歲就辦理了內部離職。按說這個政策還是挺優惠的,不幹活也能拿到基本生活費,到了年齡還能辦正式的退休手續,醫療什麽的也都有人管。柏萬福覺得下場還算仁義。隻有老娘長籲短歎,說:“耽誤啦!”
柏萬福不知什麽意思,說:“耽誤什麽啦?夠咱倆吃的。”
老娘說:“耽誤我抱孫子啦。”
話說到這裏,柏萬福就不吭氣了。這可怪不得他,他早就想娶媳婦了。早幾年,柏萬福剛從技校出來當師傅那會兒,雖然說不上聰明伶俐收入高,但工人這塊牌子還是挺吃香的,趁熱打鐵想找個對象也不是太難的事。本來老娘也沒有多少奢望,辛辛苦苦地把遺腹子養大,當然盼著最後完成心事,不想正在要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們住的那塊地方拆遷了。
祖上傳下來幾間破房,低矮漏水,但麵積不算小。按照當時的政策,柏家可以分到兩套回遷房,這可是一筆了不得的財產。老娘佝僂了一輩子的腰,被這兩套房子的鑰匙給挑直了。“咱不著急,有了房子就有了梧桐樹,咱要娶鳳凰!”老娘發出豪言壯語。
一時間還真有不少人上門提親,柏萬福也飄飄然起來,挑剔姑娘的個頭長相工種家境。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遇,可惜被柏家人忽略了。多番相看,娘總是不滿意。拖延中,柏萬福就正式加入了失業大軍,從此江河日下一蹶不振。本來就一沒長相二沒學曆,腿腳還不利落,現在連安身立命的單位也沒有了,正經閨女從此絕塵而去,杳無蹤跡。
剛開始老娘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以為降格以求就會解決,不想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世風日下,女孩子們寧可挨到三十多歲不嫁,也絕不會找個瘸著的下崗人員。柏萬福甚至去了婚姻介紹所,被人收取了幾百塊錢的交友費,一個黃花大閨女也沒見到,應征的都是拖著孩子的喪偶人員,一見麵就問柏萬福現有多少收入多少家產,然後低頭一陣心算,看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孩子。到了這個分上,柏萬福也隨遇而安,喪偶就喪偶,離異就離異,反正是個完整的女人就成了,一塊兒搭幫過日子吧。不想柏萬福不挑女方,女方還挑剔他,基本上談了一次就拉倒,沒見過第二麵。
柏萬福跟婚介所的工作人員抱怨成功率等於零,說你們這不是騙錢嗎!工作人員說,從您這個事兒上,我們也要吸取教訓。以後像您這樣的,就是交再多的交友費我們也恕不接待。您收入太少檔次太低,您來了,我們的檔次就降了,壞了名聲。工作人員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極好,一口一個“您”字,鬧得柏萬福除了低頭找老鼠洞,什麽話也回不出來。
柏萬福把這些都跟娘說了,他從小就什麽都跟娘說,娘就是他的老師和校長,是車間主任和支部書記,是廠長和黨委書記……柏萬福一輩子沒見過更大的官,如果見到了,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把新的桂冠栽到老娘頭上。
老娘本來就不讚成兒子找拖油瓶的二婚,當年她就是此等角色,知道這種人的心思不在男人,隻在孩子身上。由於她堅持住了沒往前走那一步,就對要嫁人的寡婦另眼看待。老娘對柏萬福說:“咱不急,反正也晚了。你看娘能不能給你找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
若幹年過去了,那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早就不知道在哪兒個犄角旮旯,被曬成了別人婚宴上的幹癟魚鯗,柏萬福還在旱地裏翹首以盼。
這幾年,因為出租房子,娘倒是攢下了一點錢。娘很關心房地產的走勢,對自家位於鬧市區的房子價值,比房屋中介還門兒清。
娘此刻已經把辮子梳完了,開始盤頭。娘說:“我的桂花油見了底了,跟你說了好幾回了,怎麽還沒買回來啊?”
柏萬福說:“您用的這桂花油,老掉牙了,現在都不生產了,改用摩絲發膠什麽的了。要不我給您買點新鮮的試試?”
娘把盛著桂花油的小瓶子在手心磕打著,說:“甭。使不慣。等哪天我找點刨花泡點水梳頭。自產自銷。”
柏萬福說:“您索性多泡點,擱冰箱裏,隨用隨取。”
娘笑起來說:“還是你的鬼點子多。以前是泡一回用不了多久就餿了,現在有了冰箱,還真能保鮮呢。對了,我刷牙用的豬毛牙刷也磨禿了,你再給我買些。”
柏萬福直嘬牙花子,說:“媽,這個可就有點難辦。您知道,這個豬毛牙刷子,人家廠子也不產了。我給您買新式的牙刷吧。”
娘說:“用不慣。新的牙刷子都是尼龍絲的,會把牙床子紮破。”
柏萬福說:“我給您買最柔軟的那種,給您買兒童用的還不成嗎?”
娘說:“不成。我就用慣了豬鬃毛的,別的都覺得有一股化學味。”
柏萬福說:“您就不怕豬鬃毛刷子有一股排骨味嗎?”
娘假裝生氣說:“小兔崽子,你就氣我吧。我還沒到躺在床上不能動要你伺候的光景,隻讓你給買把牙刷,你就推三阻四的,以後我還能指靠你嗎!”
柏萬福慌了,說:“媽,我這不是跟您逗樂嗎!這就給您去找豬鬃毛牙刷,若是找不到現成的刷子,我就去抓一頭豬。”
老娘一下子樂了,說:“你抓人家豬幹什麽?”
柏萬福說:“把它的毛薅下來,給您紮把牙刷。”
娘說:“可真有你的。你紮的刷子,刷牆許是行,刷牙是萬萬不能的,隻怕滿嘴豬毛。”
娘兒倆說笑著,也自得其樂。逗了一陣子,娘突然收斂起笑容,說:“說吧,你媳婦讓你來的吧?”
柏萬福驚訝地說:“我沒媳婦。”
娘朝樓上努努嘴,說:“她不是答應當你媳婦了嗎?”
柏萬福說:“答應是答應了,可還沒領證呢,就不是媳婦。”
娘說:“這個我知道。我也是提前熟悉情況,不然,你一下成親了,我也不好適應。”
柏萬福說:“我不會忘了娘。”
老娘說:“我這會子倒是巴望著你們把我忘了。說吧,你媳婦又盤算我什麽啦?”
柏萬福慌了,說:“沒人盤算您。”
老娘說:“孩子,你就不要再打馬虎眼了,有什麽就直說吧。再說,盤算老娘也是應當的,我要是一點都沒有讓你們盤算的想頭了,也就離死不遠了。說吧。”
柏萬福真是佩服死了老娘,料事如神。索性直說:“賀頓讓我跟您求您這屋的房本。”
“幹啥?”老娘並不像柏萬福想象的那樣震驚,很平靜地反問。
“開診所啊。她要去注冊,非得有這房本,人家才給登記。”柏萬福說。
“是她讓你來說的吧?”老娘說。
“是。”柏萬福回答。
“那她自己為什麽不親自說啊?路太遠,挪不動腳步啊?”娘說。
“她……她不是那個意思。她讓我先給您吹吹風,您好有個思想準備。”柏萬福聽出老娘語氣不善,趕緊打圓場。
“我早就準備好了。你讓她來吧。”老娘放下半月形的木梳,把最後一滴桂花油抹在了盤好的發髻上,油光鋥亮。
柏萬福回到樓上,賀頓正在等他,迫不及待地問:“說啦?”
“說啦。”柏萬福回答。
賀頓伸出手,說:“拿來。”
柏萬福說:“什麽?”
“房本啊。”賀頓好生不解,還能有什麽呢?
柏萬福說:“說是說啦,可是還沒說好,她讓你自己去說。”
賀頓知道這一場硬仗是躲不過了,就說:“去就去。她還說什麽啦?”
“再什麽也沒說。她隻說她準備好了。”柏萬福老老實實交代。一邊是相濡以沫的老娘,一邊是就要娶進門的嬌妻,哪邊也得罪不起啊。
賀頓在自己住的小房子內調理了一番呼吸,默念了一段讓心理放鬆下來的口訣,管不管事不知道,隻有硬著頭皮下樓了。
老娘穿戴一新地坐在老式的圈椅上,說:“來啦?”
賀頓一直怕見房東大娘,現在可倒好,最怕的成了最親的,房東搖身一變成了婆婆。
“大娘……您好。”賀頓說。
“把那個大字去了,就叫娘吧。”老娘說。
“娘。”賀頓叫。這一聲是如此的生疏,賀頓有很多年沒有叫過娘了。賀頓的心中頃刻湧起波濤,賀頓趕緊讓自己的靈魂飄浮起來,才算止住了情感的動蕩。
“聽說你要拿房本注冊診所?”老娘思緒明晰,直奔主題。
“是。”賀頓謹慎地回答。
“我看你就是為了要這套房子,才答應和小福成親的吧?”老娘不動聲色地問。
賀頓第一個反應是——傻嗬嗬的柏萬福怎麽能有這麽一個入木三分的娘呢?他為什麽就不像他的娘呢?他要是有一點像他的娘,賀頓也不會如此委屈啊!這個念頭滾過之後,才發覺回答問題迫在眉睫。
賀頓當然可以否認,但是,在這兩顆明察秋毫曆盡滄桑鑲滿皺紋有輕微白內障的眼珠麵前,你不敢否認。賀頓最後決定鋌而走險,說:“是。”
老娘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賀頓說:“不是。”她就絕不會把房本給她。現在,她說了“是”,老娘說:“開了診所之後,你會跟小福離婚嗎?”
賀頓堅決地說:“我不會。”
老娘說:“為什麽不呢?我看你是個有誌氣的孩子,小福窩囊,你怎麽會死心塌地地跟他過一輩子呢?換作我,我就會在以後發達了,甩了他。”說完之後,老娘像貓頭鷹一樣盯著賀頓。
賀頓想象了一百種探討房子的可能性,也沒想到這個老媼如此單刀直入。而且,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賀頓會在發達了之後離棄柏萬福嗎?賀頓沒想過,賀頓不想,不是因為忘記,而是因為乏力。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滿意柏萬福,但是她不能這樣離開。如果她要選擇離開,不如現在就選擇放棄。為了發展,隻有賭上所有的一切。
“我不會。”賀頓擲地有聲。
“這卻怪了。為什麽呀?我看你比我聰明多了,我都看不上我兒子,你如何看得上他?你現在是暫且棲身,以後的你,就不是你了。可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我得找一個肯和他白頭到老的媳婦,我才能放心,才能把家當交給她。”老太太白發搖動。
賀頓甘拜下風,蒼老的智慧逼得你無處逃遁,隻有以實稟告。
“您說得不錯。如果是您,您會走,但是,我不會。”
“說說你的道理吧。我看不出你比我更有良心。”老太太也是寸步不讓。
“我有我的事業,我要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裏發展我的事業,就要有根據地,要有立足點。我看上了你們家的房子,看上了這塊地方。我沒有別的本事,我隻有把自己嫁出去,換來這個起飛的機場。如果我的事業發達了,我隻有繼續努力,哪能把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事業毀了?這就是原因。我有事業,而你,沒有。”賀頓把心聲向一個最不適宜傾訴的人竹筒倒豆子。
“好了,我不知道你的事業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看上了我們家的房子。是啊,我這兩套房子值一百萬。你嫁到了我們家,你就得到了一百萬。”老太太洋洋自得。
“你的房子不值一百萬。”賀頓雖然明知這話會得罪老太太,也必得說。唇槍舌劍錙銖必較。否則,她就在這場較量中處於絕對劣勢且永遠翻不了身。
“姑娘,你不懂行情吧。你可以到房屋中介所打聽打聽,人家會告訴你一個清清楚楚,這一帶的房子就是這個價。”老太太勝券在握,像戲鼠的老貓,麵帶微笑。
“我相信此地的房價就是這麽高,但是,你和你兒子住在這裏,它們就不是商品,隻是消費品。消費品沒有你所說的價值。隻有賣了房子,你才能拿到一百萬,可是,賣了房子,你住到哪裏去呢?所以,隻要你的房子不賣,它就一錢不值。”賀頓最近為了開辦診所,還真研究了一番經濟學,也不知這套說法合不合乎邏輯,反正唬老太太足夠了。
老太太也不是善茬,說:“你說的這一套我用不著懂,我就知道房子值錢。”
賀頓苦口婆心,說:“打個比方吧,您這一身零件……”說到這裏,看到老太太麵露不悅之色,趕緊換了一種說法:“不說您,就說我吧。我這一身零件,比如腎,就是咱們俗話說的腰子,能值二十多萬,兩個合在一塊兒,就是四十多萬。再比如我的肝,能值三十多萬。要是把眼球心髒肺頭什麽的都算上去,就能折出一百萬,可不能因此說我就值了一百萬,因為這些零件我自己還得使,人家出價再高,也不能給賣了。您的房子也一樣……”
精明了一世的老太太,被未來的兒媳婦這一套迷魂戰術理論,驚得魂飛膽戰,不得不信服這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將來會有作為。甚至在內心深處生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歡喜,又感歎兒子哪裏是這女子的對手!越是這樣想,她越要在自己沒老糊塗之前,把兒子的事料理妥當,否則,兒子會敗得屁滾尿流。
“好了,姑娘,我說不過你。你說我的房子不值錢,我說我的房子值錢。房子在我手裏,這就是硬道理。你想要我的房本,我可以給你,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答應了,咱們立馬成交。”
“請講條件。如果我能做到。”賀頓審慎地表示可以探討。心想這老太太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當然是你能做到的。隻要你願意。”老太太胸有成竹。
賀頓大喜過望,想不到兩個條件就能搞定。她說:“您說。”
老太太說:“這第一個條件,就是以證換證。用你們的結婚證換我手中的房產證。”蒼老的瞳仁逼視著賀頓,如同一個世紀之前的珍珠,早先或許是清澈的,拗不過歲月的煎煮,已經黃黑漬漬,好像一粒由桑葉變成的蠶的排泄物。
賀頓心想這還算條件嗎?當然要領結婚證。就說:“沒問題。”
老太太點點頭,說:“除了這個證以外,還要一張紙。”
“什麽紙?”賀頓感到來者不善。
老太太說:“一張欠條。”
賀頓莫名其妙,說:“我不欠你們。”
老太太說:“是啊,你現在是不欠我們的,但是如果你以後和我的兒子離婚了,你就要給我家一百萬。你答應了,房本就可以拿走,你不答應,這婚事也不必做了,結了婚也是露水夫妻。我兒子心癡,也許會要了他的命,反倒不如打光棍好。”老太太目光如錐,直射賀頓的雙眸。
賀頓不自覺地把眼光避開了。喃喃低語:“一百萬……這也太多了。”
老太太慈祥地說:“你剛才口吐蓮花講的那套大道理,我聽了個大概齊,基本的意思我明白了,說給你聽聽,看是不是這麽個理兒?如果我住著,我的房子就不值錢;如果我不住了,賣了,我的房子就值錢了。我這一百萬也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和我兒子不離婚,你就不用出錢。將來我死了,所有的家產都是你們的。如果你和我兒子離婚,你就出一百萬吧。到那時候,你能出得起這錢,你就已發達了,自去直上雲霄。我兒子有了這一百萬,也能過個好生活。當然了,不離婚最好,我兒子按說是不配娶你這樣聰明的好媳婦,誰讓你落在難中被我們家趕上了呢!孩子,別怪我心狠,也是萬不得已。咱們都想想,值不值?都覺得值了,事情就好辦了。”
賀頓幾乎全線潰敗。什麽心理流派的訓練,也比不過這種百煉成鋼世事洞穿的狡猾。她一時百感交集。為了自己的命運,她要把自己綁在戰車之上,賭上一生的幸福。
她不能離婚,不是因為道德,而是因為成本。這世上許多看似理想抱負長遠謀略的事,其實往往都根結在經濟上。
很久,賀頓緩緩地抬起頭來。雖然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淚水,賀頓還是要等到淚水全部風幹才與之對視。
她說:“您拿紙來。”
老太太把一本白紙遞給她,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抬頭怎麽寫?”賀頓問。
“寫借款吧。”老太太輕鬆地說。
“我沒借你們的。”賀頓說。
“是啊是啊,你沒借我們的,現在是我們欠你的。但是,你要離婚,你就欠了我的。你把這層意思寫明白了就行。文化人,這點小事還難得住你嗎?寫吧。”老太太說著,好像不經意地打開了古老的梳頭匣子,一張棕褐色的皮麵證書露了出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房產證”幾個大字閃閃發光。
賀頓奮筆疾書。
“一百萬?這數字也太大了。”柏萬福想象著一百萬現金砸下來,該把腳麵打骨折了。
老媽說:“我也並沒有想著真讓她賠,隻是嚇唬嚇唬她,求她老老實實地和你過日子。沒想到,她還真讓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柏萬福說:“強扭的瓜不甜。媽,我也不曾求過您什麽事,這次就依了我,讓她走吧。”
老媽說:“孩子啊,你真是屬魷魚的。”
柏萬福好奇,說:“怎麽講?”
老媽恨恨說:“軟骨!”
柏萬福說:“媽,隨你怎樣說吧。這事我是死了心了。讓她走吧。”說著,就要撕那張油浸浸的紙片。
老媽恨鐵不成鋼,無奈地說:“我反正也沒有多少時辰的活頭了,我也看出這不是個安生女子,不但診所招來了流氓,自己也成了流氓了。你現在也今非昔比了,成了心理師,人家都說這是太陽產業呢……”
柏萬福糾正她說:“是朝陽產業。”
老媽說:“那還不是一回事?朝陽不就是太陽嗎!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人也比過去精神多了,咱有兩套房子,這是多麽大的家產,還怕沒有好姑娘肯嫁嗎?這個女子不肯給咱家添丁進口,就這一條,在過去就能休了她。現在又做下不要臉的事,我也是不想留她了。走吧走吧。”
既然老媽發放了通行證,柏萬福就開始輕輕地撕那張泛著油光的紙。每撕一下,心都應聲顫動哆嗦。直到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到痛楚。最先的震驚,之後的憤怒,然後是故事的懸念,最後是高風亮節的寬恕帶來的自我感動……這一切,現在統統凝成了強烈的喪失。他親手撕毀了他的幸福,雖然這幸福早就不存在了。就像一個人死了,屍身不朽,音容宛在,似乎終有卷土重來的一天。一旦火化了,灰飛煙滅,就再也不會有笑貌浮動。
他一下下地撕著,在痛楚中體驗著自己的堅強和寬恕。好不容易撕完了,團在手裏,剛要扔,老媽說:“我要是你,就拿在手裏,做個證據。”
柏萬福苦笑著說:“撕都撕了,還證據什麽!”
老媽大睜著有白內障的雙眼說:“給那個女人看看,咱們娘兒倆是有板有眼光明磊落的人。”
柏萬福就停了手。倒不是光明磊落什麽的說服了他,而是覺得要有個根據。
果然,當他把被汗水泡軟的那團紙球攤給賀頓看時,賀頓如同檢驗罪證的警官,翻過來掉過去瞅了個仔細,就差沒有把它們拚湊起來恢複原貌。
柏萬福說:“你怕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已經把它撕了,怕你不信,這又特地拿回來讓你親眼看看。現在,你自由了。”
賀頓緩緩地問:“老太太那邊也說通了?”
柏萬福不願細說,講:“如果說不通,她也不會給我這個東西。”
賀頓說:“可是,你並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柏萬福說:“都那樣了,你的意見不是明擺著的嗎!”
賀頓說:“以前是以前,以後是以後。”
柏萬福不明白,說:“還有什麽以後?”
賀頓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柏萬福也不再深問,他的忍耐已經到極限,好容易爬到了萬仞山巔,倒頭便睡。賀頓聽著身邊均勻而熟悉的呼吸聲,突然百感交集。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聲響,當就要永遠失去這種傾聽的時候,生出了眷戀。
總是來去匆匆,賀頓從來沒有聽到過錢開逸有這樣安穩的睡眠。也許賀頓隻是過客,從沒用心細聽過,即便錢開逸曾這樣酣睡,在賀頓耳中也未曾留下印象。
纏綿的想法隻是一閃念,賀頓的內心深處是枯寂的,鼾聲打動不了她塵封的感覺。迫在眉睫的是——她答應了離婚,毫無疑問就要被掃地出門。所有的設計,所有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她夢寐以求羽翼漸豐的事業,就因為自己的戀情而頃刻傾塌。
賀頓一夜未睡。
當柏萬福醒來,賀頓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離婚。”
柏萬福迷迷瞪瞪地說:“還跟我一起過?”
賀頓說:“是和你的房子一起過。”
柏萬福徹底清醒了過來,說:“那不行。這是你的如意算盤,可是我不幹。你還是走吧。”
賀頓對柏萬福刮目相看,說:“實話實說。因為我的事業,我不能離開這裏。”
這個理由打動了柏萬福,他們的事業其實是聯係在一起的。他說:“那我就先容你一段吧。隻是在這段時間裏,你不能再去找他。”
賀頓說:“我做不到。”
柏萬福說:“你欺人太甚。”
賀頓退後一步,說:“我盡量吧。”
柏萬福說:“好吧,為了你的事業,我成全你,但隻做名義上的夫妻。我雖然是個低賤的人,一主二仆的事,我不幹。”
第九章 狂犬病人會看心理師嗎
狂犬病人會看心理師嗎
手續辦下來了。
賀頓撫摸著營業執照,鼻梁靠近眼角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痛,一股熱流傾瀉至鼻腔。賀頓趕緊做了一個通常吃美味咽口水的動作,把熱流逼進了喉嚨。嗓子被蜇了一下,疼痛感又下送到胃腸……
這是快樂。
十萬塊錢也有了,可你不能動,每一分錢都不是你的。
房子有了,你押上了一生幸福。如果你退出,你就要背上一百萬塊錢的債務。想到這裏,賀頓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來之不易的笑容。賀頓想象不出一百萬塊錢堆在一起,是怎樣龐大的一堆。賀頓由衷佩服房東太太,她肯定也沒有見過這麽大一堆錢,但是,她敢說出這個數目。
人員暫時隻有她一個光杆司令,幸好很快就會有幫手。湯小希和沙茵都答應不定時來幫忙。賀頓很感激她們都沒有提出錢的問題,現階段,賀頓以錢劃分敵友。誰要是跟她說錢,誰就是小人。
賀頓對以前的房東太太、現在的婆婆說:“麻煩您得動一動了。”
婆婆清退了房客,說:“要我動窩,行。不過,我要住大屋。東西多,祖上傳下來的撣瓶、躺櫃、櫃頂箱什麽的,得有個寬敞地方擱。”
賀頓本以為結婚就是自己搬到柏萬福那屋裏住,不想婆婆還另有打算。賀頓看了一眼婆婆桌上用鐵絲捆箍的破瓶子,才曉得這原是插雞毛撣子的。那個木雕殘落喜鵲有翅無頭胖小子隻剩下半邊耳朵的舊箱櫃,還這麽多講究。反正橫豎都一樣,無論在大屋小屋也都得和柏萬福同床共枕。賀頓說:“行。”
婆婆自然是袖手旁觀的,柏萬福腿有殘疾,賀頓如螞蟻啃骨頭開始搬家。有些大件一籌莫展,請搬家公司要一百塊錢,無論賀頓怎樣討價還價,說其實隻是從一樓搬到四樓,抬抬腳的事,人家還是不依不饒,說隻能省下汽油錢,而汽油不值什麽錢,人工才是最值錢的。賀頓咬著牙說:“好吧,人工我們也有,就不麻煩你們了。”
賀頓一趟趟搬動,就像磨道上的一頭驢,不,比驢慘。驢眼起碼蒙上一塊布,悶著頭以為一直在前進,但賀頓從一樓到四樓,從四樓到一樓,終而複始,轉得頭暈。本來就不多的頭發被汗水抿在臉頰上,好似戲劇中青衣的鬢片。
俗話說破家值萬貫。婆婆什麽東西都不讓清理,滿滿當當地塞在屋裏,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賀頓和柏萬福住在小屋,把賀頓的單人床換成了雙人床,其餘維持舊格局。要說改變最大的,是賀頓把書統統搬到樓下了。
很快,賀頓就發現自己是真正的受益者。騰出來的樓下那套房子,成了獨立王國。
房子雖然不算破舊,但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黴味,充斥在每一個角落。盡管如此,賀頓還是滿懷欣喜地站在房中,規劃著將來的佛德心理所格局。
孤掌難鳴,找來湯小希當軍師。湯小希一看空空如也的房子,高興得大叫:“賀頓,咱們倆一人住一間吧。我的那間要漆成粉紅色。”
賀頓恨恨地拍打她說:“這可是我賣身換來的。要幹事業呢。”
湯小希做了一個鬼臉說:“跟誰睡不是睡啊。睡一覺就能成就一個事業,值了。”
賀頓說:“睡覺沒那麽神。好歹柏萬福也是個老實人,先湊合著過吧。”
湯小希說:“不管怎麽說,你這一睡,還出來了一套房子,起碼事業基礎就有了。我跟賣肉的睡了,除了吃點紅燒肉糖醋排骨什麽的,目前再也沒其他實惠了。”
賀頓說:“能一輩子都吃紅燒肉糖醋排骨,也是幸福。閑話少敘,趕緊商量一下如何裝修。現在每一分鍾都是錢,已經注冊下來了,如果不趕緊開張,咱們就得賠。一個機構不是那麽容易養活的。”
聽賀頓這樣一說,湯小希也有點緊張,說:“我從來沒見過心理所,隻知道臨終養老院是什麽樣的。”
賀頓說:“我也沒見過,隻是從書上了解到有幾個原則是必須遵守的。”
湯小希撇撇嘴說:“天啊,跟加入一個組織似的,還有原則。看來,我是幫不上你什麽忙了。”
賀頓說:“能幫。假裝你是訪客,要來看心理師。你希望診所是什麽樣?”
湯小希樂著說:“我沒病。用不著看心理師。”
賀頓說:“假裝嗎!再說廣義來講人人都有心理病。”
湯小希偏著頭想想,說:“如果真是我要來,起碼不能讓外人聽見我說了什麽。”
賀頓說:“明白。就是保密。隔音要好。”
湯小希眯縫著眼想了一下又說:“不能太大。不能跟報告廳似的,要像說悄悄話。”
賀頓說:“好了,第二個原則就是要讓人感到放鬆和親切。要多隔出幾個心理室……”
湯小希插話道:“你有幾個心理師啊?”
賀頓說:“目前就我一個。”
湯小希說:“那你要那麽多房子幹什麽?這也不是煤氣灶的火眼,這邊燉著,那邊還可以煮。”
賀頓翻了一眼說:“你就不會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裝修是百年大計,若是以後紅火了,來的人多了,心理師也多了,再興師動眾地重建,麻煩大了。”
湯小希敲著自己額頭說:“看來法人和普通人想的就是不一樣。”
賀頓說:“要是這個小店出了事,需要有人坐牢,我這個法人就當仁不讓了。”
湯小希吐吐舌頭說:“我這輩子也不當法人。”
賀頓說:“說正經的。還有呢?”
湯小希說:“還有就是如果能找到比賣肉郎更好的人,我就改嫁。”
賀頓說:“誰問你改嫁的事,我說裝修。”
湯小希說:“原來你根本就不關心我的終身大事,隻關心你的房子。嗨!重利輕友哇。再有就是顏色。我還是喜歡粉紅色。看著溫暖。”
賀頓說:“冬天溫暖了,夏天看著是不是太熱?”
湯小希說:“那你就有的漆成淡玫瑰色,有的漆成淡海藍色,好像夏宮和冬宮。”
賀頓退後幾步,打量著目前還髒兮兮的牆壁,仔細設想著將來的豔麗,半晌不語。
“我看這兩種顏色都不咋樣。”一男人插話,原來是柏萬福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湯小希見看法被否定,不悅道:“姐夫,據我所知,你也不是什麽科班出身,憑什麽就說我選的顏色不行呢?”
柏萬福說:“既然你能發表意見,就不興我也談談看法?”
賀頓此刻虛懷若穀,麵朝柏萬福說:“你的意見是……”
柏萬福受了鼓勵,很是高興,說:“粉紅色太鬧得慌了,也許小丫頭們喜歡,但像我這樣的男人就覺得輕飄飄,鎮不住場子。”
湯小希不屑地說:“那你可以到藍屋去,保險讓你跟頭鯨魚似的,有海底世界的感覺。”
柏萬福說:“那也太寒冷太壓抑了些。再說,有些人是怕水的。”
湯小希說:“我知道得了狂犬病的人就怕水。可那種病人生命垂危,也不會到咱這兒來聊什麽心理。”
柏萬福反駁:“藍色讓人憂鬱。”
賀頓覺著氣氛有些緊張,就說:“你們倆的意見都有道理。我就中和一下,有些漆成大麥黃色,有些漆成春草綠色,如何?”
湯小希緩過神來,說:“說得好聽,談什麽中和,完全是你自己拿了主意嗎!得,姐夫,咱倆都被否決了。”
柏萬福說:“我不怕被否決,隻要不是海藍色,我就沒意見。”
湯小希說:“好了,我不跟你們爭了,你們是一家子,我是少數派。”她看看表,說接班的時間就要到了,預備走人。
賀頓說:“還有一個事情,我要跟你們商量。”
柏萬福說:“你說吧,隻要我做得到。”
湯小希說:“你有什麽想法就直接端出來,口頭上說是商量,其實早想好了,狡猾啊狡猾。”
賀頓說:“真沒想好。我想在分隔出的兩間心理室牆上,鑲一扇單麵鏡。”
湯小希說:“什麽鏡?我隻聽說過梳妝鏡穿衣鏡放大鏡哈哈鏡,不知道什麽叫單麵鏡。”
柏萬福說:“你是要把牆給砸了嗎?”
賀頓一時不知先回答誰的問題好,兩個問題都很重要,想了一下,她對柏萬福說:“起碼要把牆壁砸個窟窿,要不鏡子怎麽能鑲進去呢?”
柏萬福擔憂地說:“你要搞得動靜太大了,破壞了結構,隻怕樓上的鄰居們不答應。要是有個地震什麽的,整棟樓房先得從你這個什麽鏡那裏塌了,把咱們砸死。”
湯小希好奇說:“先別忙著想百年不遇的事,說說這個單麵鏡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賀頓掏出一小塊鏡麵說:“就是它。”
湯小希搶先拿到手裏,左右端詳了一番說:“沒什麽特別的啊,就是普通的鏡子片,好像還沒有化妝鏡亮。”
柏萬福接過來顛來倒去地看,說:“這東西還真有點古怪,這邊看是透亮的,那邊就是死的,什麽也看不到了。”
賀頓心想柏萬福也不是太笨,看出了名堂,說:“你們看過外國間諜電影裏,一個人在屋子裏對著鏡子又是刮胡子又是擠眉弄眼的,自在得很。另外一間屋子裏,一群人正在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那種特殊的鏡子就是單麵鏡。通俗地說,就是這邊看不到那邊,那邊卻可以看到這邊……”
話還沒說完,湯小希就跳著腳地說:“哎喲,我想起來了,神奇鏡啊!那邊說話,咱這邊就可以偷著看偷著聽,實在好玩。咱們都能當007了,有趣有趣。”
柏萬福說:“你剛才還說保密第一,最好讓別人什麽都不知道,這一會兒就變得愛偷窺別人隱私,沒立場。”
湯小希振振有詞:“你說得對,我就是沒立場。剛才是讓我站在來訪者那邊,這會兒讓我站在工作人員的角度上,當然是此一時彼一時了。我問你,你是站在誰的立場上?”
柏萬福說:“我站在錢的立場上。這東西,一定很貴。”
賀頓說:“是貴。”
柏萬福說:“那你幹嗎裝它?單是為了好玩?咱玩不起。”
賀頓說:“哪裏是為了好玩。心理師單打獨鬥,說得對不對合適不合適的,也沒個商量。有了這單麵鏡,需要的時候,別的心理師就能在鏡子後麵觀察,共同分析情況。人家國外的心理室很多都有這東西。”
湯小希說:“乖乖,咱要和國際接軌了。”
賀頓神往地說:“若是以後需要帶學生和有人實習的時候,單麵鏡就更需要了。”
湯小希一時瞠目結舌,這麽光明的前景,她可一點沒想到。柏萬福說:“好是好,得多少錢?”
賀頓說:“不是一個小數目。可若是以後需要了,再砸牆裝鏡子,豈不更浪費!”
柏萬福說:“咱先因陋就簡,裝不了大的,裝個小的。”
湯小希說:“太小了恐怕不行。你看那外國電影裏,都占了大半個牆,這才看著像個鏡子。你要是鏡框那麽大一點,還不夠引起人懷疑的呢。”
賀頓說:“都有道理,容我再想一想。”
賀頓找到了沙茵。說起裝修的事,沙茵把兩肘抱起來說:“我可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懶人。我們家裝修都是老蘇一手操辦的。我雖說答應入夥,這種事,別指望我。”
賀頓說:“我不用你吃苦出力,隻想讓你貢獻點腦汁。”
沙茵說:“今天有一個學生要自殺,忙著危機處理,我的腦汁都榨幹了。殘存的這點智慧,不知道能不能對診所有所幫助。你先說說什麽事?
賀頓就把單麵鏡的事講給她聽。
沙茵沉思著說:“我看你是有野心的。你想把事情做大。”
賀頓說:“你錯了。哪裏是野心,是虛心。”
沙茵說:“虛心也不錯,虛心使人進步。”
賀頓說:“那就不是虛心,是心虛。”
沙茵說:“你心虛什麽?”
賀頓說:“人家外國都是心理學博士才能當心理師,咱們就這樣一窮二白地上了馬。我實在是心裏沒底。”
沙茵說:“誰心裏也沒個底,可這和單麵鏡有何幹係?”
賀頓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咱們不是好漢,得有更多幫手。”
沙茵說:“理論上這麽說自然是不錯的,可心理師也不是上山打狼,人越多越好。這行講究一對一,別人愛莫能助。”
賀頓說:“所以就特別想鑲上單麵鏡。遇上了棘手案主,群策群力有個商量。”
沙茵說:“那你就鑲上。”
賀頓說:“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沙茵說:“我總覺得你是很有主見的女子,如今怎麽這樣舉棋不定?”
賀頓扳著沙茵的肩頭說:“我其實是一隻紙老虎。”
沙茵說:“別怕。咱們一道向前走吧。”
賀頓鼻根發酸,自打她立誌自己辦起診所,這種鼻根發酸的感覺已經很熟悉了,應對的步驟也很有經驗了——把它一滴不剩地全都壓進咽喉。她拍拍沙茵的肩頭,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晚上回到小屋,柏萬福已經等得不耐煩,壓低聲音說:“你到哪裏去了?”
賀頓說:“去見一個同學。”
柏萬福說:“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呢?”
賀頓說:“這很重要嗎?”
柏萬福說:“當然重要了。”
賀頓說:“這次是女同學,以後也可能是男同學。你吃醋了。”
柏萬福說:“因為我在意你,這才要打聽你到何處去,你和誰在一起。豈止是吃醋,簡直是整個人都掉到醋缸裏了。”
賀頓又好笑又好氣,“我找人商量單麵鏡的事。”
柏萬福說:“說實話,這麵鏡子,我勸你還是不安為好。”
賀頓吃驚道:“從何說起?”
柏萬福說:“你端不端正不正地在牆上安一麵奇怪鏡子,人家還以為是照妖鏡呢。”
賀頓說:“照妖鏡是安在門框上的,我這是臥在牆裏。”
柏萬福打了一個哈欠說:“你愛安在哪兒就安在哪兒吧,你是老板,說了算。咱們早早睡吧。”
賀頓開始脫衣服。今天,是她成為柏萬福新娘的第一天,按說應該有點緊張或是羞澀。但是,非常令人遺憾,賀頓內心激蕩不出一點漣漪,沒有激動,甚至也沒有委屈。
賀頓麻利地把衣服脫淨了,半身像斬斷的凍帶魚一樣冷滑。她不能讓柏萬福幫她扒光,那樣就顯得自己像個受害者。她不是受害者,她是決策者,事態在她的掌握之中。
柏萬福很激動,摸著賀頓光滑的身體說:“你怎麽這麽涼呢?”
賀頓說:“女人是冷血動物。”
柏萬福說:“蛇才是冷血動物呢。你摸摸,我身上熱著呢……”說著,就把賀頓的雙手往自己下身拉去。賀頓猛地抽出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柏萬福不解,說:“你怎麽啦?”
賀頓說:“我怕自己叫出聲來。”
柏萬福的激情重新被點燃,說:“沒事,想叫就叫吧。”但他突然抬起身,嘟囔了一句:“我上個廁所。”就走出了門。
賀頓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做人家的媳婦,就得過這一關。況且,賀頓早就練出了魂飛天外的本事,身體麻木不仁,精神獨自翱翔,對即將到來的新婚之夜,也就安之若素。不料柏萬福回到床上,火氣喪失殆盡,哆哆嗦嗦地說:“這麽冷,咱們還是安生睡覺吧。”說著,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滾到一邊獨自睡去。
賀頓心中疑惑,抵不過睡意,也昏昏然。就在馬上入睡的一刹那,猛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本不想追究了,但與生俱來的好奇心,讓她有所行動。她爬起身,披上衣服,躡手躡腳地推開了門。
走廊盡頭是廚房,廚房有一扇對外的窗戶。午夜時分,月光透過窗欞,把塑料布一樣銀白的月光,灑到了過道的地麵上。在水窪般清冷的地麵上,站著一個佝僂著腰身的女人,她的頭發披散著,眼白散發著苦杏仁一樣慘白的光斑。
如果不是有所預料,賀頓會嚇得真魂出竅。
“您這是幹什麽?”賀頓問。
“睡不著,起來遛遛彎兒。”婆婆不動聲色地回答。
“既然是遛彎,您就應該走動走動。我怎麽沒聽見一點聲響啊?”賀頓想起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結”。是你大意了。你既然嫁給了一個寡母的獨生子,你就該想到這一切。
“怕擾了你們的清夢。”婆婆說。
“沒那麽嚴重。我們還沒睡呢,您不累嗎?”賀頓反唇相譏。她倒不是一定要和寡婆婆針鋒相對,隻是在這寂靜的夜晚,想看看這個現實生活中的經典人物會如何應答。僵持下去有點難堪,但她不願就這樣打道回府。
“你們好好睡。我也回去睡了。”婆婆畢竟不是心理學家,被人發現偷聽兒子的房,不敢戀戰,拍馬要走。
“您什麽都還沒聽到,就這麽走了,不是太虧本了嗎?”賀頓說。
婆婆聽出話裏有話,索性把剛剛轉過去的身子又扭了回來,反擊道:“莫非我在自己家裏,還不能到處走動了?”
賀頓說:“走動當然可以,可我出來的時候,你是站在門背後一動不動。”
婆婆說:“這是我的家,願意站就站,願意走就走,誰也管不著。”
賀頓說:“您站在門背後,一定想聽到點什麽。”
婆婆以退為進:“你說我想聽到點什麽呢?”老太太心裏說,我看你一個小媳婦能不要臉到什麽程度!
賀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話挑明。要不然,以後保不準什麽時候半夜一出門,門背後站著一個凝神屏氣的老哨兵,白發過肩目光如炬,著實嚇人。就說:“您是想聽我和你兒子睡覺的聲響吧?您寡居了這麽多年,想來這種聲音也陌生了吧?等了半天沒讓您老人家聽到,真對不起您啦!這是您兒子的不孝,我批評他。您別著急,我這就進去把他喊醒,我們把動靜鬧得大點,讓您聽清楚。要不讓您老這麽幹等著,也不知什麽時候好戲才能開演,把您給凍病了,我們也於心不忍啊!”
昏暗中,房東太太,賀頓的婆婆,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的兒媳婦。其實,她老眼昏花的,根本看不清媳婦的眉眼。但兒媳婦的話,一字一頓聽得十分真切。她第一次發覺以往實在是小看了這個外地來的醜丫頭,綿裏藏針縝密得很,笨嘴拙舌的兒子哪裏是她的對手!不過,隻有這樣的媳婦,才能生出和兒子不一樣的孫子,才能讓自家揚眉吐氣。想到這裏,她整整淩亂的衣衫,說:“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個分上,我也不害臊了,就跟你把話說明白。”
賀頓說:“咱們就這麽一直站在走廊裏說,還是到屋裏去說?”
婆婆說:“也沒有更多的話,就在這裏說吧。我兒子體格弱,你要悠著點勁。”
賀頓說:“我體格也不好,這個您放心。你心疼他,我還心疼自己呢。”
婆婆見賀頓接了話茬,就說:“也不能太愛惜自己的身子了。要不用力氣,那孫子從哪裏來呢?”
賀頓說:“媽,我正要跟您挑明,這要孩子的事,三年兩年間是不能考慮的。”
婆婆說:“早要孩子早得濟。”
賀頓說:“我要幹我的事業。現在生了孩子,就是一個小下崗工人,我要讓我的孩子出生在更好的環境裏。”
婆婆無話可說,甩下一句:“早生,是為了你們好。趁我的身子骨還硬朗,能替你們看看孩子。要是等我這副老骨頭零散了,你們就得請月嫂……現在的月嫂,比工程師都貴。”說著,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間去了。涼地裏站的時間太長,腿腳都麻木了。
賀頓上完廁所回到被窩,看到柏萬福看著自己。
“她還在外頭?”柏萬福說。
“在。”賀頓回答。
“這可咋辦?”柏萬福抱著賀頓,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賀頓,愁眉不展。黑暗中,賀頓雖看不到柏萬福的表情,還是伸出手指,撫平著柏萬福的眉頭。
“以後這日子怎麽過呢?”賀頓的手指剛一離開,柏萬福的眉心又鎖住了。
“該怎麽過就怎麽過。”賀頓大聲說。
“你小聲點。”柏萬福急著捂住賀頓的嘴。
賀頓依舊用同樣的大聲說:“我是你正兒八經的老婆,又不是街頭的雞,有什麽害怕的!”
柏萬福說:“咱們太高興了,就是對我媽的不孝。”
賀頓說:“你放心好了,我已經跟你媽都說通了,從此,她不會再來咱們門口偷聽了。”
柏萬福不信:“你還鬥得過她?”
賀頓說:“鬥不過。我隻是跟她說了實話。”
柏萬福說:“那她說從此後就再不來了?”
賀頓說:“她是這麽說了,可誰知當不當真啊?”
柏萬福拍拍癟癟的胸膛說:“要是我媽說了,她就一定說話算話。不過,我還得親自檢查一番。”
賀頓說:“你剛把我暖和過來,自己就又要出去領受風寒。算了吧。聽就聽吧,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柏萬福說:“不行,我不放心,得親自去查看。”
柏萬福轉了一圈回來,賀頓已經睡著了。他有心要推醒自己的媳婦,又想媳婦實在是不容易,隻好自己壓抑住衝動,睜著眼睛想事,俯身看賀頓熟睡,嗨嗨獨自樂。直到把賀頓騷擾醒,做成好事。
第十章 中國女人在充滿檀香味道的房間裏哭泣
中國女人在充滿檀香味道的房間裏哭泣
裝修開始。
人家都說不能找馬路裝修隊,賀頓卻不得不上這個賊船。
她先是去了正規的裝修公司。設計師蒼蠅見血似的撲了過來,先是不由分說在電腦上給你演示個三維動畫的樣板間,豪華得讓你恍惚真的成了中產階級。一聽賀頓說是要裝修個診所,當下個個傻了眼,囁嚅著說:“這您恐怕得讓衛生局出個圖紙。”
賀頓說:“是心理所。”
眾人散去,一位最勇敢的設計師挺身而出,說:“我一直對心理學感興趣,能親手裝出個診所,很有挑戰性。”說著拖來一把椅子,讓賀頓坐下細細地談構想,還給賀頓倒了一杯熱水。水很熱,紙杯太軟,被水一泡,頓時東倒西歪。設計師又套上一個紙杯,雙手端著捧給賀頓。賀頓受寵若驚,看出對方把自己當成了一條大魚,覺得受之有愧,趕緊撥亂反正:“小診所,隻是一個舊的單元樓房改建。我把要求說一說,您簡單設計一下,東西都用最便宜的……”
設計師麵露不悅之色,但還維持著基本的禮貌說:“那你打算用多少錢裝這個診所呢?”
賀頓說:“少花錢多辦事。”
設計師窮追不舍,說:“花錢再少也總得有個數吧。”
賀頓知道敷衍不過,隻好透底:“一萬塊錢打住。”
此話一出,設計師圓臉變長臉,說:“這個數連個衛生間都裝不出來。”
賀頓頓時覺得自己像個騙子,隻好訕訕起身。人家也不挽留,馬上迎向一對衣著考究的夫妻。賀頓扭頭走出幾步,覺得口渴,又回過身去,看到設計師剛才給自己倒的那杯水還在嫋嫋冒著熱氣,就假裝自言自語地說:“反正這杯水別人也不能喝了,留著也是浪費,我就喝了啊……”
別人也不搭理她,賀頓就自說自話地喝幹了雙層水杯裏的水,離開了正規裝修公司。
其實剛才說出的一萬元,都鼓足了勇氣。賀頓碰了釘子,轉而到馬路旁的小店尋求出路。賀頓出沒於各種下裏巴人聚集的場所,算是把省錢的門道摸了個清。可真應了便宜沒好貨的老話,價錢低廉的就俗不可耐,稍微上點檔次的就貴得讓你咋舌。
“你說,咱們這個診所裝修成個什麽風格呢?”賀頓問柏萬福。說實話,柏萬福絕不是一個好參謀,但眼前沒有更好的夥伴,無奈中死馬當活馬醫。
“你就那麽點錢,湊合著好歹裝起來就是,哪配講風格!”柏萬福說。
“瞧你說的!正是因為錢少,才要好好計劃,要不然,原本就是雜七雜八拚湊而成,再沒個統一風格,真就成了烏合之眾。”賀頓爭辯。
柏萬福一看嬌妻生氣,趕緊說:“好好,風格這事就歸你了。大方向你把握著,瑣碎的小事就交我來幹。大主意拿不了,小地方我能出力。”
看來風格這種高端問題,請教柏萬福就是問道於盲。賀頓找沙茵,沙茵說:“我喜歡古典的中式的。”
“為啥?”賀頓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大不以為然。理由很簡單,中式裝修太靡費了。古典的窗欞隔扇垂花門,哪一款不是錢堆起來的?還要配相應風格的家具,花費海了去。
沙茵不知道賀頓想的是什麽,一味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中國人都喜愛國粹,對東方的東西傳統的東西,骨子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我聽一位講課的女教授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是她本人的經曆,絕對可靠。女教授早年在國外求學的時候,心理上壓抑得實在受不了,就去看心理醫生。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心理醫生嘰裏咕嚕地給她看了好多次,一點沒效果。當時那國家也沒有華裔的心理醫生,後來有一個日本裔的心理醫生說他可以治療。這個女教授就半信半疑地去了……你猜怎麽著?”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猜不出來,你就直說吧。”
沙茵說:“這個中國女人一去,就被日本心理醫生領到一個特殊的房間裏,嗬,地上是一水的中式家具:條案、太師椅、八仙桌,牆上是全套的中式布置:山水畫、風箏、大紅燈籠,連空氣裏都是檀香的味道……你猜後來怎麽樣了?”
賀頓說:“還是猜不出來。趕緊說吧。”
沙茵說:“後來那個日本裔的心理醫生什麽話也沒講,就留下一句話——你一個人呆在這裏,靜靜地,想一想……如果你想哭,這裏有杭州的絲手帕。說完,就走出去了。”
沙茵說到這裏不說了,賀頓急了,說:“後來怎樣?”
沙茵說:“沒後來了。”
賀頓說:“怎麽能沒有後來?這個中國女人總不能一直坐在那間中式屋子裏吧?”
沙茵說:“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還以為你不感興趣呢。我也沒興致說下去了。”
賀頓連連作揖說:“我的好姐姐,我剛才是被裝修的事急得亂了分寸,以為你說的是題外話,不料非常有用。”
沙茵這才興致勃勃地繼續說下去:“那個中國女人就在這間充滿了中國味道的房子裏靜靜地坐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剛開始是潤物細無聲的那種哭,後來就變成號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喉嚨都啞了。把她出國以來獨在異鄉為異客受的委屈,對家人的思念,對自己的憐惜都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隻覺得把血裏的水都哭光了,口渴得不行,再哭就得脫水了,才停歇下來……”
“後來呢?”賀頓追問。她想象不出這驚天地泣鬼神的狂哭如何收場。
“後來日本後裔的心理醫生就走出來,說第一次治療就到此為止。然後就是交費。因為超時很多,那次這位中國女人付出了一大筆谘詢費。完了。”沙茵宣布結束。
“療效如何?”這是賀頓最關心的。
“教授講這個故事時,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說療效好極了。教授後來還說,日本裔心理醫生要那麽多錢也事出有因。他有若幹間按照不同國家和民族風俗布置出來的診室,比如你是中東人,就有阿裏巴巴類的裝修,像波斯地毯阿拉丁神燈什麽的。如果你是北歐人,那個診室裏就有馴鹿的角和皮、木製的小馬還有海盜船模型什麽的……東西絕對都是真的,四處搜集來很是昂貴,日本醫生也煞費苦心。”沙茵說。
賀頓若有所思道:“這種治療方法自有道理,先在心理上創造出一個母體文化的氛圍,讓人浸染放鬆。要是有愛斯基摩人來做心理治療,日裔的心理師還得準備北極熊呢。”
沙茵說:“愛斯基摩人估計根本就用不著心理師,地老天荒心曠神怡,到處都是礦泉水。”
“再後來呢?”賀頓問。
沙茵兩手一攤道:“這回的的確確沒有後來了。後來教授就講別的了,再後來就下課了。”
賀頓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個女教授思鄉心切,沉浸在故國的氛圍裏,心理壓力就舒解了一大半。加上她號啕痛哭了一頓,也是極好的治療。隻是咱們也不是國外,要把診所照這樣裝,一是花費太大,二來恐怕也難以收到在異國他鄉以一當十的效果。”
沙茵歎道:“我搜腸刮肚地說了,你又一下子就給否了,我跟沒說一樣。”
賀頓說:“咱倆是診所的股東,從此說話就和以前當朋友的時候不同了。股東開會,都是各說各的,有衝突有商量才能讓事業有發展。”
沙茵笑了,說:“忘了我還是股東。好吧,本股東的意見到此為止,我還要回家給孩子做飯。股東大會是不是散會?”
賀頓說:“好吧,就開到這裏吧。我回去後再做個記錄。”
沙茵吃驚:“這麽複雜?從此你我聊天都要記錄在案?”
賀頓說:“我是學了公司法的,那上邊就是這樣要求的。咱們今天做個決議,裝修的事,就定下讓我負責。你看如何?”
沙茵說:“這種苦活兒,躲還躲不及呢,我沒意見。隻是心疼你跳到了油鍋裏。”
賀頓說:“不用客氣。前期工作我多做點。”
沙茵說:“時候不早了,我走了。”
沙茵走了之後,賀頓想想那個故事還是挺有意思的,可對自己的裝修方案並無幫助。到底怎麽辦?她撥了錢開逸的電話。
“哪位?”錢開逸渾厚的男中音傳了過來。
“我賀頓。你好。”賀頓回答。不知為什麽,她在為難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準是錢開逸。
“哦,想我了?”錢開逸開玩笑。
“我想見你。”賀頓很嚴肅。
錢開逸才不管她嚴肅不嚴肅,說:“到我家裏來吧。”
賀頓說:“我要找你商量個事,咱們坐一坐就成。”
“那哪兒成?再說,什麽地方商量事也不如在家裏啊。今天下午,我等著你啊。”錢開逸說著就把電話掛了。賀頓隻好到他家去。
兩人見了麵,當然就要親熱一番。賀頓對這樣的事情,是無可無不可,半身冷半身熱,既感不到快樂,也並不拒絕。她現在無論法律上和實際上,都是那個叫做柏萬福的人的妻子了,但賀頓也不覺得對不起柏萬福。她有時也對自己詫異,不明白為什麽在性的方麵如此無動於衷。
錢開逸的窗簾把下午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好像煤礦的巷道。
“說吧,什麽事?”錢開逸心滿意足之後,要給賀頓以切實有效的幫助。
賀頓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關於風格的問題。
錢開逸說:“你這麽急著穿衣服幹什麽?”
賀頓說:“不穿上衣服,我心裏不踏實。”
錢開逸說:“不會有人到我這裏來。你放心好了。就算有人來,我說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麽不可以的?”
賀頓說:“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
錢開逸譏笑賀頓“身子換房子”計劃,說:“不要跟我講那個下崗工人的事,我看不起他。”
賀頓說:“你用不著看不起別人,隻說看不起我就是了。”
錢開逸說:“我隻有佩服你。一個女人破釜沉舟到這個分上,別人無話可說。”
賀頓說:“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問你風格的事。”
錢開逸思忖了一下道:“洋氣。主要是洋氣。”
賀頓說:“這也不是時裝,和洋氣搭得上界嗎?”
錢開逸說:“你說心理師從哪兒來的?”
賀頓說:“心理學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問,滿打滿算,在全世界也就一百多年的曆史。當然先從外國來的。”
錢開逸說:“這不就找到根源了?既然是舶來品,人們就有一種期待,希望它帶有異域色彩,而且要盡可能地華美。如果你弄得很簡陋,跟幹打壘似的,人們一進你的診所,就有老少邊窮的寒酸感。當然了,也不能華而不實,要有學術氛圍,要有一種先聲奪人的震懾感……”錢開逸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倦意襲上眼皮。
賀頓悄悄起身離去。
方針就是燈塔。賀頓牢記“洋氣”兩個字,開始了大海撈針一般的尋找。其實單純尋覓“洋氣”風格的裝修材料,也不是很難的事情,比如羅馬柱,比如西班牙的仿古地磚係列,比如繁複的雕花板和小天使,千姿百態。但那價格,單是地磚一項,就能把預算洗劫一空。
功夫不負苦心人,賀頓終於在奢華密林裏找到一條勤儉小道。高檔品牌常常會有一些尾貨,質量沒問題,隻是存量很少,樣品也堆在犄角旮旯。如果是大宗買家,也沒法足量供應。賀頓開始了尾貨的淘寶之旅。要讓七拚八湊的東西符合整體規劃,色澤和諧步調統一,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賀頓走的是沉穩路線,但不是那種古舊陳腐的貴族氣,而是華麗和現代感很強的路數。基本色調為白色,夾雜著明亮的櫻粉和鵝黃色,給人以淡淡的溫和與興奮之感。有一間房布置成淡藍色,類似晴朗的天空和風平浪靜的海洋。因為人是來自海洋的,當人還是單細胞浮遊生物的時候,就被這種顏色浸泡,仰望天空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這種顏色(假設單細胞動物也有眼睛也能冥想)。艱難困苦的時候,看一看海,也許精神和肉體就能重新出發。
至於地板,賀頓挑選了一種最普通的強化木地板。柏萬福時不時地也參與意見。
“你知道強化木地板是什麽玩意嗎?”柏萬福滿臉不屑。
賀頓說:“你好像挺看不起它?”
柏萬福說:“那是。它骨子裏其實就是在塑料上糊了一層紙,紙上又抹了點耐磨的塗料。檔次特低。”
賀頓說:“謝謝誇獎。”
柏萬福納悶,說:“我沒誇你。”
賀頓說:“你笑話強化木地板,好像心理所檔次挺高,它配不上?”
柏萬福說:“你幹的事,我總覺得特高級。”
賀頓說:“我倒是樂意用紅木地板,可沒那麽多錢,高不起來。”
柏萬福說:“那你到底有多少錢?”
賀頓說:“刺探我診所的商業秘密?”
柏萬福說:“咱倆都是兩口子了,你還這麽防著我?沒準我還能給你幫點忙呢。”
賀頓想起柏萬福把保險賠償金都留給自己的事,雖說最後平安歸來一分錢都沒落下,但那份情誼千真萬確。就說:“我從朋友那裏借來了十萬塊,算開辦金,但這錢基本上不能動,將來是要加了利息還的。剩下的就是我和小希湊的。”
柏萬福捶著胸口說:“鬧了半天你是皮包公司。除了我媽的房子是真的,其餘都是泡沫。”
賀頓說:“還有我這個人是真的。”
柏萬福說:“我有點私房錢,讚助了你吧。”說著,把一個存折交給賀頓說:“小心收著,別讓我媽看到了。”
賀頓心存感激,說:“我給你打個借條吧。”
柏萬福連連後退,說:“可別這麽著,我消受不起。咱倆不是兩口子嗎,不是在一個床上睡覺嗎,哪能這樣生分!”
賀頓還是不由分說地找出一張紙,給柏萬福打了借條,說:“這是我的公司借了你的錢。咱們公私分明。要是我死了,你就找別的股東要錢。”
柏萬福伸手捂住她的嘴說:“別死了活了的,咱們商量地板。實木的最好,看著就上檔次。”因為出了錢,柏萬福講話的口氣也硬了。
賀頓說:“就算你添了錢,錢包稍鼓,也不能買實木的。在強化木地板裏挑好點的,在顏色上多下工夫,顯得比較高級就成了。反正過幾年之後,若是我們發達了,就可以重新裝修,那時候改天換地舊貌變新顏也不遲。若是根本就開不下去了,關張大吉,什麽地板也救不了命。”
柏萬福說:“我看紫檀木色的最好,有皇家氣派。”
賀頓搖搖頭,說:“你以為這是故宮?紫檀木色太霸道了。”
柏萬福說:“要不就用黃花梨的,透著富貴。一看就千年牢,叫人想起老字號。”
賀頓說:“不成。太古舊了,遺老遺少,和心理診所不相配。”她要牢牢掌握“洋氣”的大方向不動搖。燈塔一晃,細節就亂了。但她不能說這個話,怕柏萬福追問這是誰的主意,被她奉若神明。
柏萬福迂回:“那咱們就用黑胡桃木的。這兩年興這個。”
賀頓把頭搖得連身子都晃動起來:“不成不成。太壓抑了。”
柏萬福好脾氣,並不因意見再三被駁回而垂頭喪氣,反倒越挫越勇,說:“你嫌黑胡桃色重,那咱們就換成紅櫻桃木,這下行了吧?”說完,眼巴巴地看著賀頓,那神色似在乞求,也像表功。
賀頓不肯動惻隱之心,說:“不成。太甜蜜了。”
柏萬福無奈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什麽色行呢?”
賀頓說:“你說出一個顏色,我腦袋裏就出現相應的感覺,都不舒服。你一定要我說出哪個色更好,還一下子說不出來。要不然,咱倆來個現場辦公,到建材市場走一遭,也許就眼前一亮。”
兩個人相跟著出了門,來到建材市場木地板部。小姐迎上來說:“選木地板啊?”
柏萬福說:“就不勞駕你了,轉轉。”賀頓一言不發地在木地板的巷道裏穿行,在想象中鋪設著診所的地麵。
柏萬福大叫起來:“快來!這一款一定適合你。”
賀頓沒抱多大希望地走過去,一看,是蜜柚黃色的地板。柏萬福說:“這顏色多溫馨啊,像秸稈。”
售地板的小姐雖然被告知不必貼身服務,還是不遠不近地尾隨其後,聽到話音,馬上湊上來說:“這一款目前有活動,正在促銷。很多人家中都愛鋪這個色。今天是優惠的最後一天了。”
“我看就這種吧。促銷,還最後一天。”柏萬福摩拳擦掌。
賀頓不為所動,說:“正是因為大家的家裏都是這個顏色,我才不用這個色。”
柏萬福不解:“為什麽?”
賀頓說:“我不能讓他們賓至如歸。我就是要讓大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診所不是家。”
柏萬福給鬧糊塗了,不敢再隨便出主意。賀頓獨自在木地板叢林徜徉。猛然間,一款地板強烈地吸引了她,不禁失聲叫起來:“就是它!”
柏萬福聞聲跑過來,說“誰?”
賀頓用手指著一款地板,像在指認一個久違的親人,說:“它呀!”柏萬福循著賀頓的手勢看過去,看到一款貌不驚人毫無特色的土褐色地板。
“就是它?有沒有搞錯?!”柏萬福百般不解,“土了吧唧的,像泥巴。”
賀頓喜不自禁,說:“對啊,就是要這種像泥巴的色。多協調啊。”
柏萬福說:“我看你瓷磚牆漆的顏色都挺鮮亮的,偏偏地板這麽悶?”
賀頓若有所思說:“大地當然是樸素的,如果人腳下的土地變得花裏胡哨五彩繽紛的,就沒了根基。沒錯,診所的地麵一定要用泥土的顏色,給人紮實和穩定感。叫人一進了診所,就像踩到了真正的黃土高坡。這一定是中國人心靈深處的基因密碼。”
市場嘈雜,柏萬福聽不清後麵的話,知道賀頓鐵了心要買這款大智若愚的地板了,就去跟小姐商討價格的事,沒想到價錢還挺貴。
“是不是質量特別好啊?”柏萬福問。
“那倒不是。就是沒人買,搞活動的時候老沒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小姐實話實說。
“能便宜點不?”柏萬福扮可憐相。
“不成。”小姐沒商量。
柏萬福回頭看賀頓,看有無改弦易轍的餘地,沒想到賀頓隻顧用手撫摸著土黃色地板的表麵,根本就沒注意柏萬福的眼神。柏萬福知道沒戲了,就下單付錢。
裝修正式開始,由柏萬福任監工。賀頓在整個裝修的工程中,整個是一萬惡的資本家。她和工頭討價還價,把工錢壓到最低,一看到工人有疏忽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要求返工。工人要是有怨言,她就以不付工錢相要挾。連柏萬福有的時候都看不過,說你隻給人家那麽一點工錢,人家當然可以不給你好好幹了。賀頓說,掙錢要掙到明處,既然說好了,就是這個價,答應了,為什麽要偷奸耍滑?柏萬福說,我當過工人,我知道什麽叫磨洋工,什麽叫糊弄人。你把他們逼急了,他們表麵上不說什麽,暗地裏給你搗鬼,在隱蔽工程裏做了手腳,到時候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也不是什麽百年大計,差不多就行了。賀頓想想也是,針尖對麥芒的局麵這才稍緩。
婆婆每天陰著臉到自己的故居看看,不說什麽。街坊鄰居問:“要娶媳婦裝新房呢?”婆婆就回答一句:“反正和媳婦有關。打擾大家了,對不住啊。”大家就說:“別忘了給喜糖。”賀頓每天風塵仆仆地采買接貨退貨外加和工頭吵架,忙得不亦樂乎,沒有一點新娘子的樣。抽時間她還到新華書店去看書。以前都是看心理學方麵的,現在這一階段改成了裝修圖冊。這種書,你必須要到書店去看,不然那麽豪華的開本,一本書的價錢夠買一洗手池子的了。
診所裏安不安馬桶呢?賀頓考慮到這是一個公共場合,你來我往男女皆有,如果安個座便,其實很不實用,就買了個蹲坑。柏萬福說:“這下你可就不高檔了,像鄉下茅房。”賀頓說:“高檔不高檔,看的是廚房。沒人看茅廁。”
柏萬福很高興,說:“咱們還裝個廚房嗎?沒聽你說起過啊。”
賀頓說:“誰說要裝廚房了?”
柏萬福說:“裝個廚房吧。這樣以後咱倆要是想吃什麽差樣的東西了,也可以自己到這裏鼓搗一番。在上麵,畢竟不方便。”
賀頓說:“你還想吃獨食?”
柏萬福說:“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嗎,要是以後害口喜酸什麽的,我就給你單做著吃。”
賀頓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害口。”
柏萬福不解:“你怎麽知道?”
賀頓說:“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害的什麽口!咱們債台高築的局麵,哪裏是能養活孩子的階段?以後再說吧。一個工作的地方,若是煎炒烹炸油煙四起,人家一推門進來,還以為到了小飯館,成何體統?”
柏萬福還不死心,說:“那咱們就先簡單地裝一裝,這樣以後萬一用起來的時候,也還方便。你怕油煙味不雅,咱們不用它炒菜就是了。”
賀頓不耐煩了,說:“你還有完沒完啊?非要我把底牌都告訴你啊?你也不是董事長。”
柏萬福倒是不急不惱,說:“你們到底誰是董事長啊?”
賀頓說:“我。”
柏萬福說:“那我就是董事長的那一半。再說我鞍前馬後地為診所忙著,現在倒連規劃都不能知道了嗎?”
賀頓想想覺得也有道理,就說:“好吧,告訴你。我把廚房改建成一間工作室了,放檔案和接待來訪者,一魚兩吃,都行。”
柏萬福不吱聲了。他想,會有那麽多人來心理所嗎?
安燈了。裝修過的人都知道,到了這個步驟,整個工程已接近尾聲,現代化的風韻初具規模,舊貌換新顏了。
柏萬福看上了一款水晶吊燈,玻璃串成的小珠子,隨風搖曳,喬裝打扮成鑽石放射光芒。特別是價格,非常優惠。
“就買這盞燈吧。看著就氣派。”柏萬福極力堅持。
“不買。”賀頓不為所動。
“掛在候診室裏,讓人一進來,以為進了皇宮。”柏萬福神往地說。
“還皇宮呢,還王子呢,有沒有戴安娜啊?”賀頓挖苦道。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別打岔。整個燈城咱都篦過三遍了,我瞅著就這盞燈好,漂亮實惠。”柏萬福難得地固執己見。
“我告訴你,我寧可點油燈,也不會買這盞燈。太俗氣了,你那間房子才多高?把這盞燈一掛,玻璃穗子都得掛了眉毛。”賀頓沒好氣地說。
“好好,那你說買哪盞燈?”柏萬福知難而退。
“我早就看好了,買最明亮的吸頂燈。”賀頓胸有成竹。
“那你怎麽不買啊?”柏萬福納悶。
“太貴了。下不了這個狠心啊。”賀頓長歎一口氣。
“有多貴啊?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這最後一哆嗦。我看看去。”柏萬福說著,自己去看吸頂燈。過了一會兒回來,蹲在賀頓旁邊,也不說話了。
“真貴。看起來也沒什麽特別的。”柏萬福還是忍不住說道。
“是啊。好就好在沒什麽特別的。診所的燈就是要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下,非常明亮地照耀著。好像頭頂有一輪太陽。”賀頓說。
“誰告訴你非得這樣?”柏萬福好奇。
“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想的。”賀頓如實稟告。
“那你為什麽不想一種別的樣子呢?”柏萬福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假設一個陷在很多苦惱中的人,到心理醫生這裏來尋求幫助,他一定希望那裏是明亮和溫暖的。”賀頓說。
“溫暖沒問題,屋子是集中供暖,還是管道層,大暖氣管子就從房頂上過,數九寒天熱得恨不能開窗戶……可你這明亮,我有點想不通。”柏萬福說。
“有什麽想不通的?”賀頓覺得通過這一段的共同奮鬥,柏萬福幫了自己不少忙,她願意多和他交流,好歹是個伴兒。
“我看你也沒置辦什麽機器……”柏萬福說。
賀頓覺得滑稽,說:“心理所不要機器。”
柏萬福說:“你不要笑我,我是工人出身,工人離不了機器。你這個診所既然沒有機器,主要就是靠說話來治病了。對嗎?”
賀頓想這不是一言半語說得清的,就說:“基本如此吧。不過,來的那些人不能叫病人。”
柏萬福說:“那叫什麽?總得有個名稱吧?”
賀頓說:“台灣叫案主。”
柏萬福說:“不好不好,案主,好像做過案子,讓人想起偷雞摸狗殺人劫道。”
賀頓說:“我餓了。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再來定燈。”
家具建材城有小吃一條街,五光十色熱氣騰騰。柏萬福說:“你吃什麽?”
賀頓說:“就來一碗麵吧。”
柏萬福說:“你都是法人了,一碗麵是不是太寒酸?”
賀頓說:“所有的錢都是借的,能有一碗麵吃就是福氣。”
柏萬福說:“你吃麵,我也吃麵,咱們同甘共苦。”
兩人吸溜吸溜地吃起來。柏萬福說:“你還沒告訴我不叫病人叫什麽呢。”
賀頓說:“記性好,還琢磨這個茬。香港叫來訪者。”
柏萬福說:“別光說台灣香港的叫法,咱們這裏叫什麽?”
賀頓說:“叫來訪者。”
柏萬福搖頭道:“不好聽。”
賀頓說:“甭管叫什麽,反正你知道指的就是這些人。”
柏萬福說:“他們來跟你說悄悄話?”
賀頓說:“算是吧。我一定得給他們保密。從這個意思上講,所有的話都是悄悄話。”
柏萬福說:“這就對了。悄悄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嗎?當然是要在黑乎乎的地方才能暢所欲言。你沒看到歌廳舞廳KTV包房裏,基本上都是黑燈瞎火的。”
賀頓這才明白過來,說:“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我。你的意思是不必買明亮的吸頂燈,昏暗朦朧才對。”
柏萬福說:“對呀。太亮了,讓人不敢暢所欲言。”
賀頓停下筷子,說:“你這腦子好像是越來越靈光了。”
柏萬福說:“愛情的力量。”
賀頓沉吟,心想,咱們之間有愛情嗎?此刻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就說:“關於燈,你說得有幾分道理。”
柏萬福得意起來,說:“怎麽樣,買盞藝術氛圍的燈吧,我在那邊看到一款玫瑰花造型的,價錢也不貴。”
賀頓思忖後說:“我還是要買一盞非常明亮的燈。你剛才隻說對了一半,悄悄話也許需要朦朧,但要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的時候,一定需光明大放。”
柏萬福說:“好好,就像故宮的匾額,正大光明吧。快吃麵條,要不就涼了。”
於是兩個人不再討論,低下頭來把潑滿了辣子的麵條湯喝得山響。
第十一章 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裝修完了。
賀頓手摸著診所牆壁,眼淚止不住往下淌。快樂的淚是涼的,一直從顴骨滴落到鎖骨的窩裏,在那裏聚集成了一小窪,好像貼了一塊鋼洋。
賀頓滿心歡喜地請沙茵來參觀,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寶。“你用的肯定是劣質建材,一股味道。”沒想到一推開門,沙茵就捂著鼻子,提出批評意見。
但她說的是事實。因為春天風沙大,到處門窗緊閉,化工原料的味道濃鬱嗆人,眼睛辣得直想打噴嚏。
賀頓忍住了氣,本想說,你身為股東,身不動膀不搖地坐享其成,既沒有出過一分錢的資金,也沒有拉過一車瓷磚拎過一桶漆料,倒在這裏指手畫腳。又一想,目前正是用人之際,要以團結為重,再說沙茵說的也是事實,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淡笑道:“如果咱們有足夠的錢,我當然也會買綠色的環保的,可是……”她沒有把話說完,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沙茵聽到這些客觀理由,也不好意思,說:“你是既有功勞又有苦勞。我主要怕咱們這樣開張迎客,人家一進來就想逃之夭夭,影響聲譽。”
賀頓說:“你想得是很周到。怎樣對付異味呢?”
沙茵說:“我有個朋友是專門研究環保的,好像有專克甲醛的產品。”
湯小希參觀時,倒是讚不絕口,說是從來沒看到過如此美麗安詳的地方。賀頓聽了也不喜形於色,對她的評價不很在意。臨終敬老院出來的護工,看到哪裏都覺美好。
三個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招徠顧客。賀頓說:“首先要讓大家知道開了一個診所,才會有人來。”
湯小希說:“最好的辦法是貼小廣告。”
沙茵說:“不妥。隻有修理下水道給空調搬家收購過期藥品的才貼小廣告。咱們要是也用這個法子,就是自毀聲譽。”
湯小希不服,說:“我也知道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可經濟啊。我下班後可親自上街操作,連雇人的錢都省了。”
賀頓說:“小希熱情可嘉,沙茵說得也有道理,咱們的定位很清楚——麵向關注心理健康的現代人,應該是有一定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成功人士,我們所用的宣傳方式,要和這個定位相匹配。”
湯小希沮喪:“好吧。算我沒說。”
一時冷場。柏萬福走進來,說:“三位女將,我給你們沏了點好茶,一邊喝一邊討論,省得上火。”
湯小希說:“謝謝姐夫。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後地忙了,讓我不過意。幹脆搬個凳子,一起討論。”
柏萬福連連後退說:“我不行。你們都是股東。”
沙茵說:“既然我們都是股東,我們就一起作了決議,吸收你為候補,讓你參會。”
賀頓說:“我反對。”
沙茵笑道:“反對無效。因為你隻是一票,我和小希是兩票,從此柏萬福和我們享有同樣權利。”
這樣四個人就圍成了一個圓圈,開始討論用什麽法子打知名度。
“我見到親朋好友就宣傳,如果開什麽學術會議或是相應的場合,我都會記得介紹咱們這個診所。”沙茵說。
“這個法子好是好,隻是規模有限。況且,隻能在學術圈子裏造輿論,咱們還得要麵向市場。隻有真正需要心理幫助的人知道了有關信息,才會找上門來。否則,咱們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條。”賀頓慷慨激昂。
大家一時沉寂。死路一條這個詞太煞風景,一個機構,還沒正式開張,就討論到生死大限上去了,不是個好兆頭。
柏萬福開了口:“說點吉利話好不好?不就是想方設法讓人知道嗎?這好辦。我有一個法子,保管靈!”
三個女人異口同聲追問:“什麽法子?”
“出錢,打廣告!”柏萬福語驚四座。
其實誰都知道這是最直截了當的法子,隻是沒人說。皇帝的新衣,讓柏萬福披掛出來。
“還用你說?砸錢誰不會?”賀頓不屑。
“聽說很貴。”沙茵擔憂。
湯小希雙臂抱肩,無話可說。
“我看兩條腿走路。”過了一會兒,賀頓思謀著說。
柏萬福不解:“哪兩條腿?”
賀頓說:“一條是貼小廣告,另一條就是打廣告。先要搞清楚廣告的價錢,然後再看哪張報紙的讀者和咱們的客戶群重疊。”大家都說行,湯小希又想起一個關鍵問題:“咱們怎麽收費呢?”
沙茵說:“這個不著急。幹起來再定也不遲。”
湯小希嘲笑道:“你這個當老師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剛才說到讀者和顧客要重疊,你不定出價碼,誰是你的客戶?你和誰重疊?”
沙茵噎得說不出話來。柏萬福說:“薄利多銷。”
沙茵緩過勁來說:“不可。心理師資源有限,隻能為中產階級服務,不可能走薄利多銷的路子。”
柏萬福說:“中產階級看的報紙,恐怕就是晚報了。”
湯小希“呸”了一聲說:“晚報是給城市貧民看的。我看,要發在商報、晨報、都市報,小白領們會看。”
賀頓說:“咱們收費,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我希望城市貧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師。”
沙茵說:“那就晚報晨報都登。覆蓋麵大一些,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總能撈上魚。”
賀頓說:“還有一條路,也會對咱們大有幫助。有關信息我也打聽了。”
大家問:“什麽路?”
賀頓說:“在114台登記咱們的電話號碼。這樣如果有人需要幫助,他又找不到地方,就會去查。一查就查到咱們了。”
大家問:“那得多少錢?”
賀頓說了一個數字,大家咋了半天舌,最後還是決定出血。在現代化的大城市裏,電話的功能誰敢忽略?作完這個決定,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縮了一截。
賀頓找到報紙的廣告部,一問價錢,嚇了一大跳。不要說一版二版這樣的黃金版麵,更不要說報眼了,就是在報紙的副刊底下韭菜葉寬的一條廣告,也要幾百塊錢。
賀頓不敢擅作主張,再開會時間上也折騰不起,便打電話一一報告情況,要大家再斟酌。錢反正都是賀頓墊支的,另外兩人也煩了這種沒出路的討論,都說,做吧做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隻要打出了知名度,就會有人找上門來做心理谘詢,那時候咱就有收入了。
賀頓就和廣告公司簽了合同,選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來。賀頓考慮星期一二白領們都比較忙,可能顧不上看報紙。加上周六周日的報紙也積攢了一大堆,不一定有工夫細細翻閱,廣告難得被關注。到了周三,塵埃落定,也許百無聊賴需要心理幫助的人就會看到這條細窄的廣告了。
曆經滄桑披荊斬棘,難得一次有座上賓的感覺。廣告公司對客戶十分熱情,特別是臨交錢的時候,更是嗬護備至。賀頓小本生意,先交了一次廣告的費用。這種小打小鬧在人家那裏是毛毛雨,但蒼蠅也是肉,廣告公司笑納百川。斷定她們以後還會找上門來,便做放長線釣大魚之圖,態度甚是恭敬。
從廣告公司出來,賀頓覺得自己成了亞當,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從電信查號台交費出來,賀頓簡直覺得腎髒被人摘了一個。人雖然沒有了一個腰子,也還能活下去,但抵禦風險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現在,錢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裏,看到婆母在捶腰。賀頓問候:“您不舒服了?”
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說:“累的。”
賀頓說:“您多歇息。”
婆母說:“想歇著可歇不了。本想娶了媳婦,我也就熬出頭了,可沒想到還得為你忙活。”
賀頓不解說:“我要您忙活什麽了?”
婆母說:“你是沒說什麽,可你讓我兒子說,也是一樣的。”
賀頓說:“我從來沒讓你兒子說過什麽。第一,我沒有那個本事。第二,我也沒那個需要。第三,最關鍵的一條,我沒那個膽量。”
婆母說:“我就愛聽你說的這第三條。”
賀頓說:“愛聽我也不多說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幹什麽累著了?”
“貼小廣告啊。我兒子讓我幹的,說我要是不幹,他就得自己去幹。現在風聲很緊,見一個抓一個。他那個熊樣,一出手就得讓人逮個正著。還是我老婆子親自出馬吧,不容易引起懷疑。就是真讓人抓著了,求求人家看我滿頭白發也好放一馬。”婆母說著,一邊把手伸出來讓賀頓看,指間還被糨糊黏連著,好像鴨蹼。
賀頓不知說什麽好,又是感動又覺承擔不起,說:“媽,您就別去了。我們的客戶不是靠這樣吸引來的。”
婆婆不樂意了,說:“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
賀頓回了屋,柏萬福說:“我媽並沒有真生氣。”
賀頓自說自話:“還有兩天清閑日子。”
柏萬福說:“這話怎講?”
賀頓說:“查號台電話開通和報紙上廣告開花,都是後天。到時候就像秋收三搶,大忙。”
柏萬福說:“咱先抓緊時間好好休息。”拉賀頓上床。
賀頓指指門外,低聲說:“不行。”
柏萬福說:“她最近好多了。不跟衛兵似的了。”
柏萬福又說:“我買了消除汙染的噴劑,一天往診所裏噴好幾回,估計到後天,基本上就沒味了。”
周三到了,賀頓早早爬起來,到診所電話旁候著。為了節省錢,她在晨報晚報商報上的廣告,都隻有短短的一句話:“佛德心理診所,資深心理醫生,電話********。”在查號台的登記,更是僅有電話。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所以任何對診所感興趣的人,都不會直接找到這裏來,隻能先來電聯係。診所好比未知小島,就算布滿奇花異草珍禽走獸,也是孤懸海外無人識。電話是診所和外界聯係的唯一通道。
灰色的電話似一攤曬得半幹的牛糞,無聲無息地堆積在那裏。賀頓想起小時候點燃牛糞火的情形。牛糞火是很好看的,有各種色調和層次,像一朵牡丹花,誘人想深入進去……打住,等待。賀頓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邊,一伸手就能把電話抓起來,默默地等待著。現在,是早上七點鍾了,白領們已經起身了。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曠野上,無數建築物披著玻璃幕的皮,好像饑餓的獸,就要把睡意蒙矓的白領們吞噬進空腹。
晨報已經在地鐵和報亭裏出售了,人們已經開始翻閱了,已經看完了主要的新聞,就要瀏覽廣告了,馬上就要看到我們的消息了……突然,電話鈴響了。
賀頓電光石火抓起電話,滿麵笑容地說:“您好。”
“別囉唆了,趕緊把煤氣關上。我走的時候忘了,剛想起來,幸虧你還沒走……”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
賀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你到底有什麽事?”
那男人不耐煩地說:“還沒睡醒是不是,趕緊去關煤氣。要不鍋就幹了……”
賀頓基本上已經能確定這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為了禮貌起見,她好言好語地說:“您撥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您可能是撥錯了……”
男人這會兒也醒過味來了,說:“你這個人真夠戧,撥錯了就早點說話啊,冒充我老婆,瞧耽誤我這工夫,我們家要起火了你負責啊……”不由分說掛斷了電話。
賀頓甚覺晦氣,出師不吉。第一個電話就是打錯的,就是救火的,就是……這麽想下去,越來越沮喪。她對自己說,不行,這是消極暗示。我要振作起來。她就換了一種想法,在頭腦中想象著很多人在翻看登有廣告的報紙,眼睛一亮,把手指伸向電話鍵……
不管是消極想象還是積極想象,總之牛糞堆似的話機寧死不屈地沉默著,拒不發出一點聲響。
終於,叮叮咚咚……賀頓習慣了沉寂,被嚇了一大跳。她瞬即抓起電話,回答她的卻已是忙音。
我沒有耽誤時間啊,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應答了啊。這位來訪者,對了,現在還不能稱之為正式來訪者,隻能說是“來訪預備者”——怎麽就那麽急性子,那麽沉不住氣?算了,這樣的人,來了也麻煩,不來也罷!
賀頓寬慰自己,漸漸心平氣和。真正心平氣和之後,才發現剛才的動靜並不是電話鈴,而是鬧鍾的定時鈴響了。
虛驚一場。
賀頓對自己說,就算是有人要打電話,估計不會選一上班的時間就打,而是要繃到辦公室裏沒了閑雜人等,偷偷地打。畢竟這是隱私之事,等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頓火燒火燎,不停地抓起電話聽聽,是不是壞了?電話一如既往地正常著。有人敲門,賀頓渾身一激靈,心想不會是哪個心急的來訪者,徑自找到這裏來了吧?三腳並作兩步跑去開門,卻是柏萬福。
賀頓說:“你來幹什麽?”
柏萬福東張西望,賀頓說:“你找什麽?”
柏萬福說:“找人。”
賀頓說:“我不就站在你麵前嗎?”
柏萬福說:“我不找你。”
賀頓說:“那你找誰?”
柏萬福說:“找來訪者啊。”
賀頓好氣又好笑,說:“真有了來訪者,也得被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嚇跑。”
柏萬福說:“來了幾個電話?”
賀頓翻翻白眼說:“一個也沒有。”
柏萬福說:“電話是不是壞了?”
賀頓說:“沒。”
柏萬福說:“也許電話局出了毛病?廣告也登了,114也掛了號了,怎麽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你等著,我到外麵給你打個電話試試。”
柏萬福說著,快步走出門。賀頓說:“用手機打是一樣的。”
柏萬福說:“我就用座機打,這樣萬無一失。”
賀頓心存感激,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估計柏萬福走到了外頭的公用電話,屋內的電話鈴響了。賀頓抓起電話,說:“怎麽樣,電話好著吧?”
對方沒答話。
賀頓說:“你裝什麽神弄什麽鬼啊?說話啊。”
對方這才小聲問:“你是佛德心理谘詢診所嗎?”
天啊!女的!客戶!
吃中午飯的時間。
賀頓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個悔啊!設想了一百種和顏悅色具有專業水準的開場白,沒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趕緊調整了坐姿,微笑塗滿整個臉龐,竭盡溫柔地說:“是的。這裏是佛德心理所。請問,你有什麽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們能救救我嗎?”對方帶出哭音。
賀頓有些慌了,沒料到問題如此嚴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態調穩,緩緩口氣問道:“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嗎?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不想活了,已經自殺過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藥,一次割腕,還有一次是上吊,不過都沒死成。我在報上看到你們的廣告,救救我吧……”聲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縷幽魂漸行漸遠。
大中午的,賀頓像被人從領口塞進一把雪,雪水融化,沿著脊梁骨流下,直打寒戰。賀頓牢牢抓著電話,好像是電話那頭瘦弱女子的細胳膊,不敢有絲毫懈怠。說:“謝謝你打電話給我,謝謝你的信任。請你千萬不要放下電話,請聽我說,你周圍還有什麽人嗎?你現在在哪裏?你……”
賀頓急得一頭冷汗,手都輕微地哆嗦起來,沒想到電話聽筒裏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一個響亮的男子說:“我周圍當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們正在吃午飯,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廣告,我們覺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診所,大家就說打電話試一試,用了免提裝置。沒想到,還真的打通了。我們這裏沒人想自殺,我們都活得好著呢,活蹦亂跳的。心理醫生,謝謝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飯了嗎?多吃點。拜拜……”
賀頓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罵。
電話又響了。賀頓不想接。對方很執著,一往情深地響。賀頓被吵得實在受不了,隻好拿起電話。但是,她就不說話。
“你幹嗎那麽半天不接電話?”柏萬福的聲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麽電話?你吃飽撐的呀?你討厭死了!”賀頓惡狠狠地砸下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柏萬福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噴著唾沫星子說:“賀頓,你怎麽啦?誰欺負你啦?沒事吧?”
賀頓也懶得細說,就說:“沒什麽,有人搗亂,我剛才正在氣頭上,對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鍾也別停留。你賴在這裏,我心神不定。”
柏萬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賀頓枯寂地坐著。她不敢走,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是開著廁所的門,生怕聽不見電話鈴聲,撒完了尿,也不敢衝水。先支棱著耳朵確認沒有電話鈴聲,這才拉下水閘。
隨著時間的推進,她也漸漸鎮定下來。不管怎麽說,透過剛才那個電話,你可以肯定報紙的廣告是登出來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賀頓不倫不類地想出這句話。在她基本絕望的時候,電話鈴再次尖銳地響起。
這一次,賀頓不再那樣受寵若驚趨之若鶩,讓鈴聲響了一陣子,才矜持地拿起聽筒。
“你好。”賀頓很客氣很專業地應答。枯坐的當兒,她決定以這種口氣說話,增加權威感。
“你好……請問……你這裏是佛德……那個心理所嗎?”對方遲疑著,好像很彷徨。
“是的。這裏是佛德心理所。請問,您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賀頓不動聲色。
“噢……是……那你是誰呢?”對方是個女子,嗓音細若遊絲。
“我……是這裏的工作人員……”賀頓回答。
“能告訴我你是誰嗎?”對方的聲音大了一點。
“這個……”賀頓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不在準備範疇之內。“有什麽必要嗎?”她下意識地反問,剛一出口,覺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對方聽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來說:“賀頓,剛才這句話才像你的一貫風格。剛開始拿腔拿調的,我都聽不出你的聲音了,以為又雇了個小工呢!”
原來是湯小希。
賀頓大叫起來:“湯小希,你搞的什麽鬼?害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湯小希說:“哎呀,你怎麽不識好人心?今天不是咱正式開張的日子嗎,我不放心啊!這剛給老人換完了屎褯子,指甲縫裏還臭烘烘的,就趕緊抽空給你打個電話,你還嫌棄我啦?”
賀頓趕緊往回找補,說:“我以為你是客戶呢。”
湯小希興奮地問:“一上午有幾個啦?”
賀頓哭喪著臉說:“一個都沒有。”
湯小希說:“這就對啦!”
賀頓說:“沒心沒肺說風涼話。”
湯小希說:“就連超市開張,也得放爆竹擺花籃送些個低價的大豆油酸奶八連杯什麽的,才有人擠破門呢。咱們得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
賀頓說:“小希,剛才這幾句話,是我認識你這麽長時間以來,說得最精彩的。”
湯小希說:“你甭以為誇我兩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湯小希的能耐還大著呢!總有一天,讓你刮目相看!”
賀頓說:“不用等以後,我現在已經刮目了。”
湯小希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這個電話是慰問電,看你一個人堅守崗位比較辛苦。現在,我也要去堅守崗位了。拜拜……”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幾番折騰之後,賀頓已有相當的免疫力,平靜地拿起了電話。
“你好。”賀頓說。
“你好。”對方說。聽聲音,是個中年婦女。
然後就是僵持。那個女子不說話,好像在等著賀頓主動問她。賀頓本來是想說話的,但又一想,既然是你打來的電話,我也已經和你打過招呼了,現在,就應該是你說話了。經過一上午的曆練,賀頓學會了不卑不亢。
“你好。”對方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賀頓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她要回應。可是,說什麽話呢?也像鸚鵡學舌一樣再說一次“你好”,太乏味了。賀頓決定換一種說法:“謝謝你信任我們,把電話打過來。”
這是一句普通的話,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禮貌的客套話。沒想到對方居然激動起來,說:“是。我是信任你們。因為我不知道信任誰了。我隻有信任不認識的人了。”
賀頓陡地挺直了身體,甚至連原先蹺起的二郎腿,也放下並攏起來。當一個人對你說——他信任你的時候,你是沒有膽量繼續吊兒郎當的。
“你遇到了什麽讓你煩心的事情?”賀頓不緊不慢地詢問。問得太急了,反會把人給嚇走。
“煩心的事可太多了,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我特別想看看心理醫生,你們那裏有這方麵的服務嗎?”對方煩亂但是並不糊塗,不願輕易將自己隱私告人,先要探聽清楚情況。
這正常。若是賀頓自己,也會如此程序,哪能輕易就把心裏話掏給你?賀頓體諒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打來電話的選擇很正確,這裏正是提供心理幫助的地方。”
“哦……那太好了。我特地等了半天,等到辦公室裏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給你們打電話……哎呀,對不起,來人了,以後再說啊……”
不待賀頓有任何反應的時間,對方就落荒而走。留下賀頓怔怔地聽著忙音,險些以為剛才幻聽。
賀頓終於明白了,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招徠來訪者,那你就必定會接到很多有始無終莫名其妙的電話。電話鈴會讓你把半泡尿憋回去,百米衝刺一樣拿起聽筒。等到一泡尿撒完了,那邊會不耐煩地放了電話,留下無人值守的惡劣印象。吃飯的時候,電話鈴會逼得你把半口飯吐回碗裏,如果你的食管裏還蠕動著沒有咽下的飯團,音色就會帶著打嗝的韻味,喪失專業感。電話線就像一根蚯蚓,纏在脖子上,讓你不敢有須臾懈怠。
賀頓憑著直覺相信,這個女人是真的求助。整個下午,賀頓都在等待她的電話。也許是她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她的辦公室裏一直門庭若市,也許她被臨時委派了活計,出門在外?總之,賀頓一直在掛念著她,但她銷聲匿跡。
第一天毫無建樹地過去。柏萬福來叫賀頓吃飯,賀頓執拗地說:“我不餓。”
柏萬福從賀頓青灰的臉上知道形勢不妙,也就不問詳情,隻是說:“還是上去吃吧。一家人在一起,熱鬧。你也可以換換心情。”
賀頓說:“我現在怕的就是熱鬧。”
柏萬福說:“來日方長,怎麽能不吃飯呢?”
賀頓說:“我怕上樓吃飯這一會兒工夫,正好有人打電話過來,豈不斷了一個機會?”
柏萬福說:“你要是不吃飯,身體垮了,所有的機會都斷了。”
賀頓隻得說:“好吧,那麻煩你把飯給我送到這裏來。”
柏萬福說:“還端起了老板架子。”
賀頓說:“不是老板,是老農。長工搶種搶收的時候,都是地頭吃飯。”
柏萬福把飯送了來,說:“你吃。”
一碗湯麵,白菜葉上飄著雞蛋花,還有蔥花和香油的味道。賀頓用筷子一撥拉,麵條下麵還臥著一個雞蛋。
“這是你媽臥給你吃的獨食吧?”賀頓問。
柏萬福被人捉住了贓,忸怩地問:“你咋知道的?”
賀頓說:“你不要忘了,我是學心理學的。”
柏萬福大驚,說:“心理學連這也管?”
賀頓說:“那當然了。心理學什麽都管。”
柏萬福說:“心理學可真夠累。”
賀頓說:“要是總沒人來,就不累。咱就關門了。”
柏萬福說:“別說泄氣話。新造的茅坑還三天香呢。”
賀頓說:“你這是什麽話?把我們這兒比茅坑了?”
柏萬福說:“虧你還是學心理學的,連這都不懂?新造的茅坑人家三天之內都找不到,更不用說你這種薑太公釣魚的行當了。別著急,反正房子是咱自家的,也不用交房租。賠得起。”
柏萬福本來是想給賀頓舒心,但這一說,賀頓又想起了錢開逸的借款,心裏就憂鬱,又不能明說。催促柏萬福:“你快走。你站在這裏,我吃不下飯。”
柏萬福不解,說:“你吃你的,礙我什麽事?”
賀頓說:“吃飯不能被人看。隻有乞丐才當著外人吃飯。”
柏萬福說:“我又不是外人。”
賀頓強調說:“你就是外人。我以外的人都是外人。”
柏萬福說:“咱兩個都那個了,你還說我是外人。冤枉啊。”
賀頓說:“你再囉唆,以後我就不讓你那個。”
柏萬福說:“得,我這就走。”
柏萬福走了之後,賀頓開始吃飯。她知道婆婆做麵條的時候,每次隻打一個雞蛋花,絲絲縷縷的蛋花飄得像飛天的衣裙,看著滿鍋撲騰,吃到嘴裏卻虛無縹緲。婆婆會把一個整雞蛋偷偷臥在兒子的麵條之下,好像一個潛藏極深的特務。
想到這裏,賀頓莞爾一笑,狠狠地咬向雞蛋,像是粉碎了一個陰謀。
正當婆婆的癡心妄想被賀頓的牙齒研磨之時,電話鈴響了。賀頓不慌不忙地把雞蛋黃咽下,可不能讓它噎住了自己。在鄉下,被噎住的孩子鬧不好會送了小命。賀頓又用舌頭在口腔裏清掃了一遍,斷定沒有殘餘的飯渣會讓口齒不清,然後,穩穩當當接起電話。
“你是佛德心理所的值班人員嗎?”對方是個男人。
“是。”賀頓簡潔地回答,甚至沒有說“你好”。直覺中,她認為對方是一個不喜歡繁文縟節的人。
“很好。現在還有人值班,我對你們的好感增強了。如果我有心理問題,我可以到你們那裏谘詢嗎?”對方很快推進著。
“是的。歡迎你。”賀頓言簡意賅。
“你們在報紙上的廣告中說,有資深的心理專家。我可否知道他們的水平究竟是怎樣的?”對方有板有眼地開始調查。
對這個問題,賀頓倒是有所準備。她說:“他們都是有執照的心理師。”
“有文憑並不一定有水平。”對方來者不善。
“您說得對。但是,如果你沒有來過,就無法評判他們的水平。”賀頓寸土不讓。
“你的意思是,我有必要到你們那裏去一趟?”對方好像在思考。
“我建議你——如果關心自己的心理健康,覺得有必要接受心理醫生的幫助,我們願意伸出手。”關於如何回複電話,賀頓已經作了一些準備,再加上整個一天百無聊賴,更是將各種古靈精怪的可能性都推敲了一番,滴水不漏。
“好。我們願意伸出手。不過不是我的手,是我妻子的手。我覺得她很需要心理師的幫助。可以預約時間嗎?”對方實質性推進。
“不可以。”賀頓斷然拒絕。
“咦?為什麽?我以前沒有看到過你們的廣告,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吧?你們剛開張就爆滿?不能吧?為什麽你們要把送上門來的客人拒之門外?”對方疑惑。
“你說是要你的妻子來,對吧?”賀頓說。
“你說得很對,是我的妻子。”對方說。
“你的妻子多大年紀?”賀頓問。
“今年二十一歲。這和年紀有什麽關係嗎?”對方不解。
“當然有關係了。她是一個成人了……”賀頓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男子不悅地打斷了,說:“她當然是一個成人了,否則我成了什麽人?和一個幼女做夫妻?”
“對不起,我的本意並不是想冒犯您,隻是再次強調一個事實。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講,她有權決定自己是不是來看心理醫生,而不是由她的丈夫決定。”賀頓堅定地說。
“但是我很愛她。”男子第一次露出了軟弱和躊躇的氣息。
“愛並不等於包辦。”賀頓也放輕了聲音。
“你的意思是說——除非她自己決定要看心理醫生,我不能代表她?”男子若有所思。
“正是。”賀頓表達得很清晰。
“好吧。那我和她商量商量。如果決定了,我會再和佛德聯係。”男子說完,放下了電話。
賀頓如同和人吵了一架,不想再說話。雖說贏了,有什麽收獲?除了疲憊。
這是一個來訪者嗎?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來訪者。他談的是一個心理問題嗎?毫無疑問,他談的是一個心理問題。可是,他的妻子——她會來嗎?答案十分茫然。如果她最終不來,賀頓就做了無用功。診所的來訪預約記錄上,還是一個屹立不倒的零。
賀頓一直坐著,即使是屋內一個人也沒有,她也維持著端正的坐姿,因為從今天起,她就正式在機構裏上班了。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單位,為自己製作了一個身份。她是自己的老板,為自己加班是天經地義的。上班要有上班的樣子。
塑像般堅守著。柏萬福走進來,說:“幾點了?十點了。回家吧。睡覺吧。”
賀頓說:“我再守一會兒。晚報也登了,人們都是晚上臨睡前看報紙。”
柏萬福說:“我上街給你買了今天的晚報。我從頭到尾搜了三遍,都沒找著,心想你一定是叫人騙了,後來好不容易才在報縫的犄角旮旯看到佛德。以後別幹這傻事了,純粹打水漂,沒有人會看這種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賀頓知道柏萬福說的是對的,但她不能承認,那樣太栽麵子了。在柏萬福麵前,她是先知先覺的人。她說:“萬事開頭難。不要說風涼話。”
柏萬福說:“你到底幾點鍾能下班?”
賀頓說:“十一點。”
柏萬福說:“這若在工廠,叫小夜班,要發夜宵補助。”
終於收到了第一份谘詢費。
工作完成之後,賀頓癱坐在沙發上,好像跑完一場馬拉鬆。柏萬福走了進來。賀頓說:“你來得正好。來訪者剛走。”
“什麽叫正好?我來了好幾次了,悄沒聲息地走進來,聽到那屋裏有說話的動靜,就趕緊溜了。這是在外頭瞅著那女人走了,才敢進來。”柏萬福給賀頓倒了一杯開水,說:“歇歇吧。順利嗎?”
賀頓回答:“還行。”
柏萬福說:“還行是怎麽回事?”
賀頓說:“就是基本上還可以。”
柏萬福說:“人家給錢了嗎?我看那個女的挺刁的,不是個善茬。”
賀頓說:“不許這樣隨便議論人。而且你以後在街上要是看到這個女人,就假裝不認識。”
柏萬福說:“為什麽呀?還跟參加了地下黨似的。”
賀頓說:“這是工作需要。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子弟。”
柏萬福說:“好好,就依著你。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賀頓說:“什麽問題啊?”
柏萬福說:“她給錢了嗎?”
賀頓說:“給了。”
柏萬福說:“在哪裏放著呢?”
賀頓說:“你什麽意思啊?查我的賬?還是要收繳家庫?”
柏萬福說:“我就是想看看,像你這樣坐著跟人家聊,就能掙錢嗎?而且據我在門外偷聽的結果,基本上一直是她在說,你說得很少。就這樣,她還付給你錢,這不是傻×嗎?也許她給你的是假鈔。”
賀頓哭笑不得,說:“你心地黑暗。”說著拉開抽屜,說:“看看吧,是不是真的錢?”
柏萬福拿出錢來,抖動檢查,特別是大鈔,又是透視抻拉又是在耳邊呼呼扇風,賀頓笑起來,說:“就算原本是真鈔,也得叫你給晃悠散了。”
柏萬福鄭重地把錢收起來,說:“媳婦,我佩服你。”
賀頓說:“佩服我能掙出錢來?”
柏萬福說:“不單單是這個。誰不佩服能掙錢的人呢?這個世道就是如此。想原來我也是個好學上進有尊嚴的人,但廠子垮了,這不是我的責任,可我就變得好像是個廢人了。我佩服你能讓別人覺得把錢給你值得,這就是你的能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把心裏話說給你,還給你錢,這不是天大的本事嗎!”
賀頓被柏萬福說得心熱,木訥的男人居然能理解自己的工作,她說:“你願意幫助我嗎?”
柏萬福不樂意了,說:“瞧你說的,好像我以前不幫助你似的!”
賀頓說:“願意就說願意,不樂意就算了。”
柏萬福忙說:“當然樂意了。”
賀頓說:“我以前讓你幫忙的都是買瓷磚修電燈之類的粗活,今後想發展你幹點細活。”
賀頓以為柏萬福聽了這話受寵若驚,不想柏萬福很為難地說:“要是這樣,我恐怕幫不了你。”
賀頓說:“剛還說要同舟共濟呢,真要你幫忙就拿糖。”
柏萬福說:“天地良心,哪裏是拿糖!我是怕幹不好,辱沒了你的名聲。”
賀頓說:“名聲咱們一起創。你就大膽地向前走。通過今天的實踐,我發現除了心理師以外,輔助工作的人也很重要。比如,平時要有人守著電話,最好是兩班倒,這樣人家來谘詢的時候,咱們就能保證時時有人。再有,要有人前台接待,不能讓心理師一開始就拋頭露麵,要保持一定的權威感神秘感,一旦隆重相見,更有治療效力。最後收錢這個步驟,不能讓心理師經手。不然來訪者很容易覺得你利欲熏心,對以後的治療不利。還有……”賀頓說得興起,柏萬福趕忙打斷她的話,說:“慢著慢著,先告一段落。我可記不住那麽多。你前頭講的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咱倒著捋。先從最後說的這項開始,不就是交代我收錢嗎,這太簡單也太讓人快活了,我樂意幹。”
賀頓說:“你負責收錢可不能像剛才那樣,把錢翻來倒去恨不能看出血來。知道的明白你是在查驗偽鈔,不知道的以為你是貪婪和不相信人。”
柏萬福說:“好了,媳婦,這點策略我還是懂的。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丟了你的臉。如何前台接待,你可能要教教我。再有就是接電話的事,你也得傳授。”
賀頓說:“這好辦,我如何接電話,你就在一邊看著。熟能生巧。”
柏萬福說:“這要是在工廠,叫做學徒。”
賀頓說:“學徒工是不是要給師傅交錢?”
柏萬福說:“你說的那是舊社會,新社會不用給師傅交錢,還發生活費。但是,頭還是要磕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賀頓說:“磕頭的事就免了,但徒弟給師傅端個茶送個水的,一定不能少。”
柏萬福說:“這你放心。以後凡是在這診所之內,我就給你端茶倒水。不過,要是回了樓上,你還得給我端茶倒水。咱也得讓老媽看看,不是氣管炎。”
兩個人說笑了一番,電話響起,又有人來谘詢。賀頓一五一十地解說,柏萬福洗耳恭聽,努力學習。
賀頓打完了電話,在明亮的燈光下,打量柏萬福,說:“你得換換外包裝。”
柏萬福抻抻抹布似的外衣說:“咋啦?這不挺好?純棉的。”
賀頓說:“太無產階級了。心理這事現階段還是有錢的人來得多。做男接待,得洗心革麵,中規中矩。”
柏萬福手足無措地說:“這我就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了。”
第十二章 我需要膀大腰圓長得像魯智深的心理師
我需要膀大腰圓長得像魯智深的心理師
賀頓相中了一套藏藍色的西服,還有配套的紅色條紋領帶和隱格襯衣。柏萬福雖然瘦弱,骨頭架子還很勻稱,好衣服一上身,人立馬就精神起來。
“像個銀行職員。”他自己說。
“當然了,這叫證券藍。”賀頓說。
“心理所也不是儲蓄所。”柏萬福提出異議,其實是心疼錢。這套衣服,可能比他有史以來穿過的所有衣服的總和還貴。
“來的人,多半是有身份有頭臉的人,你也要旗鼓相當。”
柏萬福摸著價簽說:“要不咱們再走走,貨比三家?”
賀頓說:“耽誤不起那麽多時間。診所現在是空城計,來了電話,無人應答。”
柏萬福說:“就算是有人應答,也不見得能成就一筆業務。基本上是無用功,工廠管這叫廢品。”
賀頓說:“這可跟工廠不一樣。雖說沒有成交,可人家知道了有這樣一家機構,知道這家診所時時刻刻有人值守,這就是口碑。日後他有了問題,也許就能想起咱。”
柏萬福說:“不就是證券藍嗎?訪訪有沒有便宜點的?人家也不會扒拉著我的脖領子看商標,大體上像那回事就行了。”
賀頓說:“不成。一分錢一分貨。”
柏萬福說:“那你這個公司給我報銷西服錢嗎?”
賀頓說:“想得美。”
柏萬福說:“這可是工作服。除了到診所上班穿這套衣服,別的場合我敢穿嗎?要是叫原來廠子裏的弟兄們看到了,還不得成群結夥地找我借錢?”
賀頓說:“你就是把它當成了工作服,也不能報銷。再說,裏出外進花的還不都是我借來的錢?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
柏萬福說:“舍下的孩子快有一個幼兒園了,套下的狼崽子屈指可數。”
賀頓說:“時候不早了。交錢走。”
兩人回了診所,錄音電話上顯示有幾個人來過電話,打開一聽,都沒有留言。打電話的人都心中惴惴,麵對機器,不願傾訴。串串忙音,好像白雪皚皚的大地上小獸的腳印,你知道它走過,卻捉不到它。
柏萬福說:“咱這是守株待兔。”
賀頓說:“也不能扯開嗓子大張旗鼓地到街麵上吆喝,那是磨剪子。”
柏萬福說:“外國怎麽招徠顧客?”
賀頓說:“剛開始也是沒人來,後來不斷宣傳,大家知道了心理健康也需要別人幫助,慢慢就成了習慣。”
柏萬福說:“用了多久?”
賀頓說:“資料上說美國用了二十年。”
柏萬福說:“乖乖,中國最少要用四十年。”
賀頓有些奇怪,說:“憑什麽這麽說?”
柏萬福說:“就憑中國窮,就憑中國人多。胃還沒填滿,誰還顧得上心。”
賀頓說:“也對也不對。中國現在是有人連飯都吃不飽,但也有人得肥胖病富貴病。中國人也許用不了你說的那麽長時間。”
柏萬福說:“就算用不了四十年,三十年也是有的。到那時候,咱倆都住敬老院了。”
兩人說著,來了電話就接,沒電話就看心理方麵的書。柏萬福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就問,也算其樂融融。
預約成功率大約在百分之一。也就是說,一百個電話之中,隻有一個人會決定來這裏一試。除了賀頓自己做心理師以外,沙茵和其他外聘的心理師也常來。
柏萬福說:“我預約下了一個來訪者,隻是他的要求有點怪。”
賀頓說:“什麽要求?”
柏萬福說:“那人是個男的,姓武,武鬆的武。聽聲音,五大三粗。”
賀頓說:“這又怎麽啦?又不是景陽岡上打老虎,和聲音高低沒關係。”
柏萬福說:“估計有點關係。他說,要一個高大威猛的心理醫生給他看。”
賀頓說:“真奇怪。我聽說過要博士的,還聽說過要有留洋背景的,還聽說不要男的或是不要女的,可沒聽說過對身高體格有要求的。看來,把咱們這裏當拳擊場了。”
柏萬福說:“我也不知道你同學當中,有沒有膀大腰圓跟魯智深那模樣的心理師,要是有,我就和來訪者最後定下話。要是沒有,也就趁早別攬那瓷器活兒。”
賀頓思謀了一下,打了幾個電話,對柏萬福說:“你就和來訪者最後約定時間吧,明天下午三點。”
柏萬福是個穩妥的人,說:“哪一位啊?我覺得常來的這幾位心理師,沒一個身材夠這標準,除非你發展新生力量。你那邊還沒敲定呢,先把這邊定死了,是不是懸啊?還是先找著長得跟施瓦辛格那模樣的男心理師,咱這邊再操作不晚。”
賀頓說:“你放心好了,都交給我安排。”
第二天下午兩點半,柏萬福沉不住氣了,說:“你約的心理師什麽時候到啊?我可跟人約的是三點。這就快到時間了。要是來訪者都到了,咱的人才呼哧帶喘地進來,恐怕給人的印象不大好吧?你趕緊打個電話催催,是不是頭一次到咱這兒來,找不到地方了?”
賀頓說:“你還挺操心的。沒事。”
兩個人就等著。十幾分鍾過去了,來訪者沒到,膀大腰圓的心理醫生也沒到。柏萬福坐不住了,說:“你約下的這個心理師咋回事啊,太不守信用了。”
賀頓頭也不抬地說:“你放心。人家也是老江湖了,估計不會誤事。”
柏萬福說:“這個來訪者可是我約下的,是我捶胸頓足地跟人家保了證的,要是心理醫生遲到,我的臉往哪兒擱?”
賀頓火了,說:“你還有完沒完啊?這不還沒到時間嗎!沉住點氣。你把我的頭都吵大了。”
柏萬福一想也對,就算出了個三長兩短,也得賀頓收拾殘局,就不再囉唆。到了還差五分鍾三點的時候,門鈴終於響了。柏萬福抹抹頭上的汗說:“我的天!總算來了。總算趕在來訪者之前到了。”說著,三腳並作兩步去開門。
一個彪形大漢出現在門口。柏萬福熱情地說:“您總算來了!”
大漢說:“來了。我沒遲到啊。這還提前了五分鍾呢!”
柏萬福說:“還是早點來做準備好。不然,人家來訪者到了,咱們還沒安頓妥帖,不合適啊。”
彪形大漢說:“行。以後早點到。”
柏萬福說:“您貴姓啊?”
大漢說:“姓武。武鬆的武。”
柏萬福一樂:“您也姓武?”
武大漢說:“是啊。還有一個姓武的啊?”
柏萬福說:“對。來訪者也姓武。”
武大漢說:“我就是來訪者啊。昨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要一個人高馬大的心理師。”
柏萬福一下子簡直要暈過去,原來,心理師還是沒有到,此人是來訪者。“您先坐,您喝水,您喘口氣……”柏萬福一個勁兒地張羅,待到一轉身武大漢看不到自己神情時,惡狠狠地對賀頓撇嘴:你約的那個人到哪兒去了?!
詹勇急匆匆趕進來,連連說:“不好意思堵車了。還好,還差一分鍾。”
對於心理師來說,隻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分鍾,就是遲到了。賀頓把詹勇拉到一邊,低聲說:“來訪者已經到了。就是我昨天同你說過的那個情況。”
詹勇走過去,說:“武先生,您好。”
“您好。您是……”武先生不知道這瘦小枯幹的男子是何方人氏。
“我叫詹勇。是您今天的心理師。”詹勇風輕雲淡。
武大漢笑起來說:“您一定是搞錯了。我昨天和你們預約的時候,說得很清楚,我要一位人高馬大的谘詢師,你們答應了。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好像就是這位先生答應的。”武大漢回身一指柏萬福。柏萬福早被這突然的事變嚇得不知所措,見戰火燃到自己身上,說什麽都不是,隻有尷尬無比地點頭。
詹勇說:“請心理室裏麵坐。”
武大漢說:“屁股一坐下,谘詢就算開始了?”
詹勇說:“通常是這樣……”
武大漢說:“那我不到裏麵就座。你們欺騙了我。”
賀頓說:“我發現你很生氣。”
武大漢說:“我當然生氣了。你們說有人高馬大的谘詢師,但是,現在,貨不對板。你們希圖以次充好蒙混過關,這涉嫌詐騙,我不能入甕。”
詹勇說:“我能理解你的氣憤。如果我的谘詢沒有效果,你可以不交費,你看這樣如何?”
武大漢說:“這樣也不行,好像我武某人掏不起這幾個小錢,跟你們斤斤計較似的。我要的是一個道理。”
柏萬福原來是向著武大漢的,覺得賀頓偷梁換柱對人不起,聽到這樣幾個變通意見都被無情否定,立場馬上轉向,說:“這位同誌,我們原來是有一位身高體壯的心理師要來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趕到,所以改為詹勇心理師來為您服務。您這也不成那也不行,這不是有理反倒變無理了嗎?就算是發射航天飛機,天氣不行還隻能另擇他日。什麽事都有個天災人禍是不是?”
這一席話,讓武大漢的火氣略微平息了一點,說:“如果原來為我安排了符合要求的心理師,他因故沒來,我覺得倒是可以原諒的。”
賀頓說:“對不起,剛才這位先生對情況不很熟悉。並沒有什麽特意安排的人高馬大的心理師。從一開始,安排的就是詹勇心理師。你不必原諒我們。”
剛剛緩和下來的局麵又變得劍拔弩張。柏萬福簡直絕望了,不曉得賀頓搞什麽鬼,看來是不把這個大漢氣得七竅生煙口吐鮮血,賀頓絕不肯善罷甘休。
武大漢說:“我要投訴!你們一個社會服務性機構,如果幫不到人也就算了,是你們能力有限,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你們為什麽要害人?浪費了別人的時間不說,還要戲耍他人,毀壞尊嚴?”說著,示威性地揮了揮拳頭,蒜缽樣的拳頭帶動滿室的空氣呼呼作響。
賀頓說:“您說得很對。我們是一個助人的機構。助人是一種精神的勞動,所以和體格沒有太大的關係。您要求一位彪形大漢來做谘詢,實話跟您說,我們沒有這樣的心理師。所以,昨天我們麵臨的情況就是,如果我們實話實說,您就不會來谘詢了。既然您希望谘詢,就是您遇到了需要心理醫生幫助的事件。您的那個要求,並不是心理治療中最關鍵的因素。您不知曉這些,我們可以原諒。如果我們因為這一條而拒絕了您,就是失職。所以,我們還是請您過來了。這是一番好意,和欺詐無關。”
武大漢張口結舌,想說什麽說不出來,幹瞪眼。賀頓接著說:“我覺得您的要求很奇怪,一定有很重要的理由。也許心理師可以和您一道探討這個原因。原因找到了,您的問題就解決了。因為終究和您的要求有差距,所以,如果您不滿意,可以不付錢。您覺得如何呢?”
武大漢說:“好吧。既然我已經來了,我就聽聽你們給我安排的這個弱不禁風的心理師有什麽說法吧。”
詹勇領著武大漢落座。
武大漢說:“說什麽呢?”
詹勇說:“按想好的照直說。”
武大漢說:“不成。那是麵對著一個比我還魁梧,最起碼和我是一個重量級的男人才能說出的話。麵對著你這樣的男人,我說不出。”
真是羞辱。好在詹勇訓練有素,處變不驚:“那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你的問題,和性別有關?和體積有關?”
武大漢大驚道:“你如何知道的?”
詹勇說:“你自己告訴我的。”
武大漢不知所措道:“我好像什麽都還沒開始說。”
詹勇說:“從你一走進來,甚至從你一打電話來的時刻,已經在說了,人的心理,無所不在。”
武大漢被心理師的開場白嚇住了,覺得這小個子男人還真有些道行,就說:“好吧,我告訴你,你不要笑話我……我很自卑。”
詹勇不說話,等著他繼續說。
武大漢停了半晌,說:“你為什麽不表態?”
詹勇說:“你需要我表什麽態?”
武大漢說:“關於自卑。”
詹勇說:“我也自卑。”
武大漢冷笑道:“你自卑很正常。”
詹勇沉穩地說:“為什麽呀?”
武大漢撇撇嘴:“你這樣矬的個頭兒,當然有理由自卑了,又這麽瘦。”
一般人,特別是男人,看到另一個男人這種充滿輕蔑的眼神,怒火會騰空而起。好在詹勇經過修煉,已經過了這一關,現在重要的不是反駁來訪者的這個說法,而是要聽出這個說法背後的含義。
如同青色的核桃被剝出苦澀的內核,一旦心理師能跳脫出常人的自然反應,就捕捉到了武大漢的話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身材高大又是個男人,他再有自卑,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詹勇要核對清楚大漢的真實含義。
大漢說:“那當然了。自卑也是要有資本的。”
詹勇繼續核對:“你說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主要指的是誰啊?”
武大漢警覺起來,說:“你什麽意思?”
詹勇說:“我的意思很簡單,當我們用形容詞說起某一類人的時候,其實頭腦中是有某些麵孔出現的。”
武大漢鬆了一口氣,說:“那我會想起項羽、關公、李逵……”
詹勇逼近了一步,說:“會不會想起你自己啊?”
武大漢沒料到詹勇在這裏等著他呢,猝不及防,說:“會。”
詹勇說:“你覺得高大的男人是沒有權利自卑的?”
武大漢憤憤地說:“不是我覺得。是社會這樣覺得,是你這樣個子矮小的人這樣覺得,是女人這樣覺得。”
詹勇說:“那你挺慘的。連自卑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大漢一下子激動起來,說:“你說得太對了。尤其是從你這樣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嘴裏說出來,我覺得太受用了。謝謝你啊!”大漢伸出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詹勇的手。詹勇雖然很為自己的治療取得了如此的進展而高興,還是很快地縮回了自己手。因為大漢很激動熱情,在這種情況下,那兩隻蒲扇一般的大手,要是不知分寸地合攏起來,估計自己的手三天之內都捏不緊筷子。
詹勇繼續說:“因此你就要永遠裝作強大,不能說出心裏的悲哀。”
大漢說:“你怎麽這樣能懂得我?我們上輩子是不是曾經相識?”
詹勇說:“其實這些都是你自己告訴我的。謝謝你的信任。”
武大漢摸摸鋥亮的頭皮和碩大的耳垂,說:“沒有啊。我沒跟你說這些個啊?我跟誰都不說,我要讓人們以為我總是堅強。”
詹勇說:“可是你要求一個高大的男心理師來幫助你,這就說明你覺得隻有這樣的人才是有力量的。”
武大漢沉思了一會兒說:“原來是這樣被你看出了破綻。服了服了。”
詹勇開了個玩笑,說:“那你現在可以接受一個又瘦又小的心理師來幫助你了嗎?”
大漢說:“我已經接受了。咱們正式開始吧。”
詹勇笑笑說:“已經開始很久了。”
大漢說:“我以前不是這樣高大魁梧的,在十八歲之前,我都像個侏儒。一個孩子如果在該長個的時候總是按兵不動,那是非常沮喪的事情。特別是你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爸爸。特別是你的爸爸不停地說,你怎麽這麽不像我的孩子,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多高多高了……我們家住的是老房子,我爺爺在我爸爸小的時候,每年會在牆上刮一道杠,十歲長到哪兒了,十五歲長到哪兒了……記得門兒清,那是身高的曆史檔案。每次我被家裏人按到那些杠杠前麵,都如同酷刑。一個在身高上不占優勢的孩子,本來就是非常自卑的,如果你長在大家都矮小的家裏,還算幸運,因為半斤對八兩,誰也不笑話誰,大家彼此彼此。如果別人都比你高,你就是一個異類,你就格外孤單。到了我十九歲那一年,事情突然起了變化。我不知道人的身高遵循怎樣的命令,是不是在我們的身體裏麵有一個管身高的按鈕,在那個特別炎熱的夏天,被高溫打開。我在半年內長了二十厘米,好像一棵筍拱出地麵。一家人都歡欣鼓舞,可是長高並沒有給我帶來相應的自豪感。也許是因為長得太快了,我全身的骨節都開始痛。個子雖然上去了,但骨頭很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情況比以前還糟糕。以前人家還能原諒你是個頭小不能幹活,但現在,你沒有任何借口。自卑的種子就是從那時候種下的,這麽多年過去了,在我高大健壯的身體裏,始終潛伏著那個小男孩。後來,我上了大學,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剛開始是給人打工,後來自己做了老板,也就是常說的從長工變成了東家。後來又娶妻生子,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乘風破浪遇山開路遇水搭橋的漢子,隻有我心裏才知道,苦啊!最近,我的公司不景氣,我都快崩潰了,可我一回到家裏,妻子還是總拿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纏我,嫌我沒有以前浪漫了,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間啦等等。老父老母也把所有的擔子都壓到我身上,覺得我是鋼鐵戰士。我覺得他們把一根根的吸管插到我的骨髓裏,從我這裏汲取金錢和力量。但是,我心中的苦衷又有誰知道?又有誰來分擔?我能向誰傾訴?誰能給我支撐?”
武大漢說到這裏,熱淚盈眶。好像是對流淚的感覺十分生疏,武大漢有點驚惶失措。詹勇不失時機地把盛滿柔軟紙巾的盒子推了過去,說:“你受了那麽多委屈,盡情哭出來吧。”
武大漢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聽話地把紙巾抽出來,蒙在了臉上。他的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好像兩孔泉眼,飛快地就把整張紙巾浸透了。武大漢也不把紙巾取下來,任由它們在自己的臉上化成黏稠的紙漿。
詹勇有點想笑,因為這情景委實好笑,一張磨盤大的臉上糊滿了白色的泥濘。當然了,他是絕對不會笑的。他能體會到在層層社會輿論重壓下,一個男子漢承受的壓力快把他憋炸了。
“你哭吧。別壓抑著自己,這裏是可以盡情哭泣的地方。”詹勇要給他加油。哭泣是一種治療。
大漢停頓了一下,在詹勇以為他決定不再哭泣的時候,他放聲大哭起來。剛開始還有點羞怯,遮遮掩掩嗚嗚咽咽,好像是派出了哭泣的偵察兵,在細心地考察地形,以判斷這裏到底適不適合駐紮大隊人馬。心理室的安靜和心理師的關切,好比是豐美的糧草和充足的水源,偵察兵馬不停蹄地回來報告:這裏是可以哭的!這個情報一回來,可就不得了了。大部隊山呼海嘯地湧流過來,大漢哭聲震天,心理室的窗玻璃因為共振而簌簌顫抖。這男人悲痛的眼淚顆粒是如此之大,好像冰糖葫蘆一樣劈裏啪啦地墜落著,每一顆落到衣物上都會迸濕茶杯大的麵積。
如此近距離地聽一個陌生男子的哭聲,讓人生出恐怖的感覺。詹勇被高分貝的聲音壓榨著,幾乎想跑出心理室。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自己離開了,大漢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終止哭泣,而且很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哭泣。如果連一個心理醫生都無法接納他的軟弱和真實,那麽從今後他會把自己包裹在鋼鐵般的鎧甲中,聽憑骨骼在其中潰爛。詹勇要堅守,為了素不相識的信任,為了工作的神聖職責。
大漢越哭越忘情,進入到酣暢淋漓的階段。一個男人可以為權力哭泣,可以為位置哭泣,甚至可以為一匹馬一個朋友哭泣,但是,這一次,他隻為自己而哭泣。
這時候,心理室的門無聲地打開了,柏萬福驚恐的麵容從縫隙中擠了出來。
“怎麽樣?”柏萬福無聲地用口型說。賀頓出門有事,柏萬福忍不住探望。
“沒事。”詹勇也還以無聲的回答。
“不會出什麽事吧?”柏萬福真被這震耳欲聾的哭聲嚇壞了,鼻子嘴巴很恐怖地皺成一個結。
“不要緊。正常。”詹勇竭力讓自己平靜中帶出微笑,迅速地做出一個轟趕的手勢,示意柏萬福馬上離開。雖說武大漢此刻哭得如醉如癡,對外界的反映已然模糊,但萬不可麻痹大意。如果他冷不丁地睜開眼睛掃視四周,看到心理師和工作人員擠眉弄眼,一定會覺得自己神聖的宣泄被褻瀆。
柏萬福隻好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武大漢的哭聲才漸漸減弱頻率和強度,趨於徐緩。好像暴雨過後,還有零星的雨珠從樹葉和房簷上滴落。詹勇一言不發,耐心地等待著。這個時候,他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能做,等待就是一切。終於,武大漢用手掌在臉上胡嚕了一把,又用手背蘸了蘸,臉上就雨過天晴了。
“謝謝你。”他變得如嬰兒般平靜。
“不必。這是我的工作。”詹勇簡短地答道。他知道哭泣的力量。也許,眼淚裏蘊含著豐富的毒素,現在已被驅逐幹淨。
“你經常這樣聽人哭嗎?”大漢說。
“有時。”詹勇回答。
“我已經耽誤你不少的時間了……”大漢不好意思。
這雖然是常用的一句客套話,詹勇卻不能讓它輕易地滑過去。因為,此時此刻,它可能有多重含義。
“這不是耽誤。是非常寶貴的時光。”詹勇糾正。
大漢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過。我已經好了。我要走了。”
詹勇送他出門。
等到確信大漢已經走遠,柏萬福說:“對不起,詹心理師,我剛才幹了一件不好的事。”
詹勇大口喝著水,還沒從剛才的驚濤駭浪中徹底平複過來,不解地說:“你到底幹了什麽?”
柏萬福說:“我躲在單麵鏡後麵,觀看了全過程。”
詹勇說:“你想偷著學藝?”
柏萬福說:“一點沒有這個意思。以前沒有,看過之後更沒有了。”
詹勇說:“那你圖的是什麽?”
柏萬福說:“被嚇的!你想啊,一個彪形大漢,哭得地動山搖,我能不害怕嗎?街坊四鄰的,聽到一個男人的哭聲,可能以為是我發出的聲響,可能以為我媽暴亡了。我能不提心吊膽嗎?就為這個,我呆在鏡子後麵,看看是不是有什麽風險需要我挺身而出。”
詹勇說:“謝謝你的好意。你看到風險了嗎?”
柏萬福說:“風險倒是沒看到,隻是看了比不看還迷糊。”
詹勇說:“今天沒有新的安排,我就先走了。以後有時間了,我可以給你解釋解釋。”
柏萬福說:“也不用解釋。因為你根本就沒說多少話。那個大漢光哭了,冤不冤啊,自己掏錢自己哭,多虧本啊。還不如回到家裏,關上門堵上窗,捂上大被子,自己悶頭哭呢。既省錢又安全。”
詹勇笑著離開。
晚上兩人聊起這事,賀頓說:“老公,你以為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給你講一個故事。亞當和夏娃被上帝從伊甸園趕走的時候,帶走了兩樣禮物。這是兩樣什麽東西呢?考考你。你知道亞當夏娃和伊甸園吧?”
柏萬福說:“別看不起人,我可是常常聽廣播的。亞當是個男的,夏娃是用他的肋骨做的女人。伊甸園就是蘋果園。”
賀頓說:“伊甸園裏除了蘋果樹,還有別的……”
賀頓本想說還有別的樹,柏萬福打斷了她的話說:“我知道,還有蛇。”
看來基本情況是清楚的,賀頓就不在細節上糾纏了,繼續說下去:“你猜他們從伊甸園帶走的兩樣東西是什麽?”
柏萬福說:“這還不簡單,起碼有一樣樹葉吧?夏娃既然已經穿在身上了,當然要帶著走。我看過圖片。”
賀頓哭笑不得,說:“樹葉不算。”
柏萬福說:“那就是蛇了。”
賀頓怕蛇,嚇了一跳,說:“帶什麽不行,幹嗎非帶著蛇啊?”
柏萬福說:“這叫冤有頭,債有主。伊甸園那個地方估計是不能殺生的,索性把它帶出園子,找個地方報仇雪恨。然後還可以燒著吃,再講究點,煮個蛇羹什麽的,大補。”
賀頓聽得有趣,說:“不對。再想。”
柏萬福說:“那就一定是個蘋果核。夏娃既然吃了果子,覺得香甜可口,幹脆就把種子偷偷掖在了身上,到了凡間,種出了蘋果,一來是自己可以充饑解饞,二來還可以擺個小攤……”
賀頓笑得直不起腰,說:“後來的人都是亞當夏娃的後代,他們是一家子。就算果實累累,也隻能是送給自己的後人吃,買賣是不可能的。”
看到賀頓很開心,柏萬福很高興,說:“那我就真猜不出來了。”
賀頓說:“我告訴你。上帝生氣之後,要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亞當偷著看了一眼人間,風雨飄搖險象環生,覺得自己和夏娃這一去千難萬險,苦日子不定怎樣煎熬呢,就懇請上帝慈悲,送他們幾種消災免難的法寶。上帝想了一下,說,好吧,就送你們兩樣東西吧。一個是休息日,另一個是眼淚。”
柏萬福說:“原來你在這裏等著我呢。上帝實在是個小氣鬼。休息是自己的,眼淚也是自己的,還用得著他老人家饋贈嗎?完全可以自產自銷。累了,就躺倒休息,暫時死一回,天亮了又醒來……”
柏萬福說得興起,賀頓說:“打住打住,休息並不等於睡覺。”
柏萬福壞笑著說:“我知道。常說的睡覺就是指幹那事。那事還真不能算是休息,重體力勞動。民間說,人間三大累,麥收脫坯操……這算一宗。”
賀頓把一隻手指頭豎在唇邊,說:“噓……”
柏萬福不以為然,說:“反正就咱倆,又沒有外人。”
賀頓說:“就是咱倆,也不能胡說。這裏是工作的地方,說溜了嘴,以後會出婁子的。你要再胡說八道,我就不講了。”
柏萬福趕緊求饒,說:“好,以後我公私分開。休息不是睡覺,但睡覺一定是休息。這下對了吧?”
賀頓說:“也不一定。有的人躺在床上失眠,比上班還累。”
柏萬福說:“我不跟你抬杠了。反正我是會休息的一個人。不是我要休息,是社會非讓我休息。就算休息咱們達成共識,可眼淚這事,我又想不通了。”
賀頓說:“哪點不通?”
柏萬福說:“人生下來就會哭,你要是不會哭,接生婆把你兩腳倒提溜著,啪啪兩巴掌把你打傷心了,大哭起來,人們就都笑了。所以,哭是個本能,用不著勞煩上帝老人家眼巴巴地送了來。如果一定要算禮物,實在是太寒酸了。”
賀頓說:“人能流眼淚,是個創造。”
柏萬福說:“別把人吹得那麽邪乎,牛也能流眼淚,如果你要殺它的時候。我見過。”
賀頓說:“可你見過一頭牛為了另一頭牛流眼淚嗎?牛不能,但是人能。”
柏萬福說:“想讓一頭牛為了另外一頭牛流眼淚也不是什麽難事。我雖然沒見過,但是,我能做到。”
賀頓來了興趣,說:“你有什麽法子?”
柏萬福說:“我買上二斤洋蔥,細細地剁碎了,用一個塑料袋子裝了,一股腦地套在牛頭上,當然了,前提是牛必須拴緊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要不你就有可能成了寡婦。過不了兩分鍾,就是牛魔王也得淚如傾盆。你信不信?”
賀頓說:“真虧你能想得出!我告訴你,有科學家研究了,用洋蔥熏出來的眼淚,和一個人傷心悲痛時流出的眼淚成分絕對有差異。”
柏萬福大驚說:“看起來透明帶鹹味的眼淚,品種還大不一樣?”
賀頓說:“我問你,眼淚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柏萬福說:“這個問題也太弱智了吧?從鼻子裏流出來的那叫鼻涕。眼淚當然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
賀頓說:“你身體裏還能流出什麽東西?”
柏萬福說:“能流出尿。還能流出血。大便是拉出來的,算嗎?”
賀頓寬宏大量地說:“也算吧。”
柏萬福冥思苦想說:“如果哪兒發炎了,還能流出膿來。”
賀頓說:“你惡心不惡心啊,居然把流膿都算上了。”
柏萬福不服氣地說:“你問我流出什麽,我就使勁想,想到小時候鬧耳朵底子,順著耳垂流膿,這當然算是流出來的東西了。”
賀頓不得不屈服,說:“好好,算。你就不要具體形容了。身體裏流出來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是不是?當然,除了流膿。”
柏萬福說:“你這麽一說,想想也真是的。你要是不拉屎,就會憋死。你要是不撒尿,就會脹死。女人家要是不流血,就是幹血癆。流膿也是好東西,要是不讓膿流出來,窩在裏麵禍害就大了。”
賀頓繼續循循善誘,反正也沒有來訪者和電話,樂得進行深入探討。賀頓盤算,如果把柏萬福培訓好了,對工作也是促進,便樂此不疲。賀頓說:“眼睛後麵是什麽?”
柏萬福摸摸寸頭說:“是後腦勺。”
賀頓說:“後腦勺前麵是什麽?”
柏萬福的手又回前邊,說:“是額頭。”
賀頓說:“在額頭和後腦勺之間是什麽?”
柏萬福不幹了,說:“媳婦,你折騰死我了。你想說什麽就照直說出來,你要是不想說了,我就上街買菜去了。我媽說今天吃餃子,讓我無論如何買回韭菜,要本地產的,紫根的。”
賀頓說:“笨死了。後腦勺和額頭之間就是大腦啊。眼淚是從最靠近大腦的洞穴之中湧流出來的,你想想這方寸之間是怎樣的戰略要地,就會對眼淚肅然起敬。”
柏萬福說:“你這麽一點撥,我就明白了。眼淚就是泉水,把毒素溶解其中,排出體外。眼淚就是下水道,就是垃圾箱,就是排汙係統。對了吧?”
賀頓說:“大意思不錯,但你說得可真惡心。我發現你有一種把任何事情都惡心化的愛好。”
柏萬福說:“不是愛好,是本領。你想惡心還不一定做得到呢。”
賀頓推著他說:“好了,走吧。買韭菜去吧。要不然吃不上餃子,反倒成了我的罪過。”
柏萬福說:“我剛才在單麵鏡後麵,到結束也沒聽出這魯智深一樣的漢子,究竟為了什麽事憋屈成這樣。你若是明白了告訴我一下,省得我一頭霧水。”
賀頓說:“告訴你實話吧,我估計就是詹勇,也沒整明白。”
柏萬福說:“一個大老爺們,哭天抹淚一場,完了該啥樣還啥樣,也沒見詹勇做多少開導,那魯莽漢子不是花了冤枉錢嗎?”
賀頓不樂意了,說:“我問你,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才幹錯的?”
柏萬福說:“這話怎麽講?”
賀頓說:“殺人犯有幾個是不知道不能殺人的?”
柏萬福說:“一個也沒有。”
賀頓說:“司機開快車,有幾個是不知道十次出事九次快,寧停三分不搶一秒的?”
柏萬福說:“都知道。”
賀頓又說:“誰都明白撒謊不好,可誰都撒謊。”
柏萬福說:“那是。”
賀頓說:“都知道人死是客觀規律,可親人死了卻痛不欲生。對吧?”
柏萬福說:“都對。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賀頓說:“我的意思就是,我們的痛苦常常並不是不懂道理,是情感上過不去。道理上都明白,可感情的車翻在那裏,五花八門的線頭糾葛在一起,讓我們手忙腳亂張皇失措,道理這第二輛車就拋錨了。眼淚就是警察,心裏的苦悶倒出來了,道路就疏通了,那個人就有本事自己把理智之車開過去了。有人說心理醫生就是聽人說話,然後哼呀哈呀地呼應著,到時候就點票子走人。其實,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你說說心裏話,把你的愁苦怨恨都暢暢快快地吐出來;心理醫生給你保密,和你一塊分擔;人們向心理師托付悲傷,傾倒苦水。你說,這不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柏萬福說:“好好,我這才知道,心理師是大慈大悲救人於大苦大難的觀世音菩薩。你們能用這法子既救了人又掙了錢,我高興。好了,我趕緊上街買韭菜和大蔥。”
賀頓說:“韭菜包餃子不用放大蔥。一菜不用二辣。韭菜和大蔥味都很衝。”
柏萬福說:“韭菜是吃餃子,大蔥是為了讓自己流點眼淚。我想,外國人流淚用洋蔥,中國人還是用國產的山東大蔥好。”
賀頓說:“我算是白說了。不是告訴你了,洋蔥辣出來的眼淚和真正的眼淚不一樣。”
柏萬福說:“我自打娶了你當老婆,就沒有什麽傷心事能流出眼淚。一看你說的流淚有那麽多好處,這種上帝的禮物,我攤不上多冤得慌啊。沒有正宗的,就是假冒偽劣也得置辦一份啊!”
賀頓心中一沉。她並不是賢惠的妻子,柏萬福會有不用大蔥就涕淚滂沱倒海翻江的日子。
第十三章 人的一切弱點,心理師都具有
人的一切弱點,心理師都具有
柏萬福在賓館客房門口等待了三個小時。門前“請勿打擾”的紅燈把雙眼刺得流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以為會有血水流下來,但是,沒有。連最普通的眼淚也沒有,幹燥得像一張炭火上的餅鐺。
下午,賀頓剛出門,湯小希突然來了。柏萬福就讓湯小希幫他值班,自己尾隨賀頓走。他並不想跟蹤賀頓,隻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到醫院去。知道她特別怕麻煩別人,想不露山不顯水地助她一臂之力。萬一賀頓在醫院裏查出什麽病症,突然暈倒或是需要攙扶,柏萬福馬上就會現身。
賀頓沒有進家門口附近的醫院,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柏萬福以為賀頓思謀著自己的疾病比較疑難,要找另外的一家大醫院,也隨她而去。沒想到賀頓三拐兩進,居然到了一個高檔住宅區。從那一瞬,柏萬福就出現了不祥的預感,幸好時間不很長,賀頓就出來了。當重新看到賀頓的身影時,柏萬福幾乎落淚。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皮肉,說,她是有正事啊,你多心!你找了一個多麽好的媳婦,你竟敢懷疑她!你小子不是個人,你是個王八蛋!
惡毒的自我咒罵未絕,柏萬福就看到了隨後出來的錢開逸,看到了賀頓和他親密無間並肩而行。這時柏萬福已經緊張得不會思考了,除了機械地跟著他們,再不知道還能幹什麽。
其實,他那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可幹的,就是趕快回家。這是柏萬福在事後才想起來的選擇,當時頭腦已全然空白。
他們進了一家高級酒店。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柏萬福根本就沒有勇氣走進這樣的豪華酒店。大智若愚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當一個人極度迷惘的時候,他的臉上出現的是旁若無人的傲慢。出來時匆忙,他穿的是工作服,就是那套證券藍的西裝。他瘦削的身材配上沒有焦點的目光,像一個滿腹心事的高管人員。他在大堂的沙發上僵直地坐著,沒有一個人過來打擾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時間,也可能很長的時間,總之,他對時間是毫無概念了。他隻看到他們在談笑風生,那種嬉鬧親近不是朝夕之間能夠建立起來的。
後來,他看到他們站起身。他鬆了一口氣,他說服自己這就是普通朋友們的聚會,不必多想。賀頓正在高度焦慮之中,自己既然沒有辦法讓她高興起來,那麽應該感謝這個男子,他似乎讓賀頓有了一些神采。但隨後發生的事情,再次將他的美好設想擊得粉碎。他們到樓上開了一間房,進去之後,就無聲無息地湮滅了。
柏萬福一直守候在客房門前。這時候,他的神誌漸漸活躍起來,他知道自己有一個選擇,就是離去。可是離去之後又怎麽辦呢?他不知道如何麵對賀頓,他甚至沒有勇氣告知她——自己已心知肚明。沒有辦法表達,隻有讓她以這樣的方式明了事態。
當然,柏萬福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破門而入。不過飯店的門是極其結實的,你根本就別想打開它。破門而入隻是一個形容詞,機會稍縱即逝。隻有在他倆剛剛進去的時候,拚命砸門,讓好事消弭。如果柏萬福動手早的話,也許木還未成舟。
但是,柏萬福做不出這種事。
那樣,會讓她難堪的。就算你這一次阻止了他們,在這之前的多少次,你能阻止嗎?在這之後的多少次,你能杜絕嗎?
柏萬福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等。當他們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現在柏萬福麵前時,柏萬福說:“回家吧。”
賀頓乖乖地跟著柏萬福走回家去。一路上,柏萬福什麽也不說。
賀頓說:“你出來多長時間?”
柏萬福說:“跟你腳前腳後。”
賀頓就知道,所有的他都知道了。
賀頓說:“你應該問我點什麽。”
柏萬福說:“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想說,就別說了。”
賀頓說:“我跟他借過錢。”
柏萬福說:“原來是這樣。”
賀頓說:“不是這樣。和錢沒有關係。”
柏萬福說:“那就更糟了。”
賀頓說:“不是你想的那種。”
柏萬福說:“我什麽也沒想。”
賀頓說:“他能幫我。”
柏萬福說:“哦。”
對話中,柏萬福的神態相當平靜。正是這種平靜,讓賀頓深感不安。如果柏萬福罵她,撕扯她頭發,甚至給她一個大嘴巴,推她一個趔趄踹她兩腳……賀頓都會比較心安。唯有這種貌似波瀾不驚的對話,才讓人覺得侯門似海深不見底。
有些時候,你隻能這樣等待著。不是爆發,就是毀滅。
他們說完了這些話之後,就再也沒有對話了。
回到家裏,依然冷戰。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戰鬥,柏萬福那邊是死一樣的寂靜。看到熟悉的家居擺設,雖說簡陋,也有一份難舍的親情。賀頓忍不住了,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是一個好女人。”
柏萬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為那是謙虛。”
賀頓說:“不是謙虛,千真萬確。”
柏萬福說:“你不該讓我知道。你該做得更詭秘些,你太大意了。”
賀頓說:“我是不想讓你知道,可是你知道了。我不打算騙你。”
柏萬福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賀頓說:“所有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柏萬福哀嚎:“你為什麽不騙騙我?哪怕是花言巧語蒙混過關也行。你為什麽實話實說!”
賀頓說:“我已經對不起你了,哪裏還能再騙你!”
柏萬福說:“你還是騙騙我比較好。像現在這樣,太狠了。我受不了。”
賀頓說:“你受不了,就可以不受。我們可以離婚。”
柏萬福說:“你這個女人真不要臉,做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沒有說離婚,你自己就說離婚,這不是更不像話了嗎!”
賀頓沒想到會是這樣,反倒看見了一點希望,說:“你的意思是不離婚?”
柏萬福說:“我也沒說。”
賀頓說:“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麽可說了,主動權在你手裏,你看著辦吧。你要是忍得了,你就咽下這口氣。你要是忍不了,就離婚吧。”賀頓說完,就自己睡覺去了,她實在是非常困倦。柏萬福一個人在那裏發呆,最後抱著被子去了診所。
心理師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弱點,他們都具備。天性的敏感更像一具毫不留情的放大鏡,將這一切更鮮明地凸現出來。賀頓對自己說,暴風驟雨虎嘯龍吟,當一個心理師,要有些襟懷氣魄做根基。她錯了,她沒有道理,但她不能認輸。她要挺住,挺住了,人還站在那裏。趴下了,就攤成了一堆。紛亂之中,她要用最後的鎮定之線織一件胸甲,護衛住自己的心髒。
度日如年。這天是賀頓和柏萬福值班。柏萬福默默地守著電話,僵直著脖頸,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雙臂不知所措地垂在胸前,仿佛一個機器人。賀頓麵朝著窗戶,盡量減少兩人的視線接觸。
電話突然響了,兩人都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柏萬福在第一時間抓起電話,說:“你好,這裏是佛德……”
賀頓站起身,走進心理室。片刻後,柏萬福走過來說:“找你的。”
賀頓問道:“誰?”
柏萬福猛地發火,說:“我怎麽會知道他是誰?隻有你知道!”
賀頓莫名其妙地接起了電話,原來是錢開逸。賀頓心虛地看了一眼柏萬福,柏萬福從聲音裏已經猜出是那個男人,怒火中燒,現在看到賀頓示意他離開,更來了強勁兒。你想讓我走,我偏偏不走,坐在一邊聽。
錢開逸說:“你怎麽樣?”
賀頓說:“什麽怎麽樣?”
錢開逸說:“就是那天。”
賀頓說:“如果你要是說那天,我就放下電話了。”
錢開逸說:“不,還有更重要的事。”
賀頓說:“說。”
錢開逸說:“是好消息。我已經和姬銘驄先生聯係上了。”
盡管柏萬福在一旁虎視眈眈地坐著,氛圍實在不宜於賀頓喜形於色,但她還是一掃愁雲慘淡的語調,高興地說:“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你跟他怎麽說的?”
錢開逸說:“我並沒有直接和他通話,聽說他十分難講話,要是被一口回絕,這條路就堵死了。我動用了很多關係,找到我的老師,把你遇到的困境向他說明了。他又找了別人,輾轉傳達。最後姬銘驄說,他願意幫助你。”
賀頓說:“太好啦!怎麽實施呢?”
錢開逸說:“還沒有談到具體的時間,我怕你著急,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後麵的我再繼續落實。”
賀頓抱著話筒,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迭聲地說:“謝謝謝謝……”
錢開逸說:“我是利用節目錄製的空當給你打電話,就不多說了,聽你的聲音,還不錯,還能為自己的來訪者操勞,基本正常啊。導播叫我了,不多說了……”
線斷了。賀頓回頭一看,柏萬福不在。正疑惑中,柏萬福從裏麵一間屋子走出來,賀頓恍然大悟,原來屋裏有一部串過去的分機,可以監聽。
“是他?”柏萬福問。
如果是平時,柏萬福監聽自己的電話,又是審訊口氣,賀頓早就發作了,但今天,她沒有資格。
“是。”賀頓簡短地答道。
“也不說什麽甜言蜜語,也不慰問你一下?”柏萬福挑釁。
“沒有什麽甜言蜜語。我找他,就是為了大芳和老鬆的那組案例。你知道,我為此寢食不安。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如果你能,我就不會去找他。可是,你不能。實話告訴你,我認識他遠在認識你之前,他也曾經向我求過婚,讓我嫁給他……”賀頓回答。
“那你為什麽不嫁給他?”柏萬福百思不得其解。
“我決定要開辦自己的診所。你家有房子,你也不會幹涉我的決定。而這個人,就不一樣了,他會左右我,讓我成為他的附庸。”賀頓索性和盤端出。
“這麽說,你覺得我比他強?他漂亮體麵,有頭有臉,看起來也有學問……我算什麽?”柏萬福大惑。
“也許對別的女人來說,你和他沒法比。但對我的事業來說,選擇你對我更有優勢。和你在一起,旗鼓相當,我沒有自卑,可以說話算數。在這個世界上,像我這樣的女人要成就一番事業,比登天還難。我當然會想盡辦法,但要保持尊嚴。和你在一起,我的尊嚴最完整。你也學了心理學,你知道先入為主這件事。我和他以前就有非常親密的關係,在和你成家之後,我本該把這段關係終止,可我還是按照慣性讓它延續下去了。現在,你知道了,也好。你做一個決斷吧。”賀頓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話挑明。
“我打算……”柏萬福停頓下來。他沒法不停頓,預約的來訪者到了。
這是一次失敗的谘詢,賀頓沒法子集中精神,隻能虛與委蛇。好在她很謹慎,知道自己的狀態不良,就沒有發起任何挑戰性的治療,這樣,就算是沒有太大的效能,對來訪者的危害也會減到最小。
來訪者在客氣的致謝之後,逃之夭夭。賀頓知道,這個來訪者是再也不會來了,因為在他眼中的心理師——眉頭緊鎖一臉晦氣,一腦門子官司,哪能給別人排憂解難!
柏萬福和賀頓之間的冷戰持續,當著婆婆的麵,基本上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著,回到自己的小屋,就走入荒野一般的冷寂。
賀頓知道陷入了巨大的危機,個人生活和心理師的工作都一籌莫展。黑霧沉沉,伸手不見五指。以前不順心了,還可以找到錢開逸解解悶,現在這條路自然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姬銘驄了。
賀頓開始想念這個從未謀麵的老人。據說他德高望重,據說他火眼金睛,據說他見微知著,據說他鐵麵無私。看來,一般人有了問題,可以向心理師求助,心理師有了問題,就必須有高人搭救。等待是痛苦的事情,這份憂愁沒有人能夠分擔,賀頓在苦惱中朝思暮想姬銘驄。
第十四章 沒有任何一塊木頭是髒的
沒有任何一塊木頭是髒的
終於,終於。
錢開逸再來電話,說姬銘驄約定某日下午接見她。
“哪兒?”賀頓問。
“他家。你拿筆,把具體地址記下來。”錢開逸說。
“合適嗎?”賀頓遲疑。
“不用筆,萬一門牌記錯了,找不到地方誤了時間,才不合適!”錢開逸告誡。
“我的意思是到姬銘驄家中,這不大好吧?”賀頓躊躇。
“這有什麽不好的?是人家邀請你,又不是你上趕著自己要去的。我看這才是規格,才是禮遇呢。你好好求教吧,祝你心想事成,當第一流的心理師!”錢開逸說完掛了電話。
柏萬福從裏屋走出來,說:“沒說什麽親熱話呀。”
飯店事件發生之後,柏萬福就時不時地監聽賀頓的電話。賀頓輸了理,雖深感恥辱,也隻能聽之任之,現在千頭萬緒,顧不上維護麵子。這一次柏萬福和以前一樣,不曾聽到什麽有趣的話,铩羽而歸。
賀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說:“這些話比親熱話重要多了。”
柏萬福說:“就是到那個老頭家去?”
賀頓說:“如果你能替我解決問題,我就不到那個老頭家去。”
柏萬福說:“這老頭有人們傳說的那麽神嗎?”
賀頓說:“但願,是吧。”
約定的那一天到了。賀頓臨出門的時候,難得地對鏡梳妝一番,她希望在一位心理學權威眼裏,顯得專業而有朝氣。可惜鏡子裏的自己,麵色青黃,頭發幹燥,眼角已聚起細密的小皺紋,如同一本浸透了雨水的舊書,不忍卒讀。
管他呢!又不是選美,賀頓索性破罐破摔出了門。
姬銘驄的家在近郊的一處花園別墅裏,光是進門就費了一番周折,門衛用對講機和教授家聯係,得了那邊的認可,才將賀頓放入院內。在城市浩瀚的窮海中,有一些富貴的島嶼超拔其中,舒適安寧雅致香噴噴。
賀頓沿著鵝卵石的小徑往前走著,突然就懷疑起自己這樣的執著是否值得?為了一對不相幹的來訪者夫婦,嘔心瀝血喬裝打扮,圖的是什麽呢?可惜賀頓的反思無法進行更長時間,姬教授的家到了。
這是一棟獨立的小樓,門前沒有圍牆,到處是鮮花和鬱鬱蔥蔥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也許會在其他的季節開出燦爛的花朵,現在是冬季,隻有大智若愚地幹燥地沉默著。別墅有一個美麗的紅色尖頂,像是童話中的古堡的塔尖,有長方形的墨綠色玻璃,在陽光下反射著天空的蔚藍和遠處的白雲。賀頓站在漆成奶油黃色的門前,低頭運氣,正想把自己整理得更像個專業的心理醫生再去敲門之時,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出現在賀頓麵前。
“姬教授,您好!我是賀頓,和您約好的。”賀頓慌忙打招呼。
“你好。我不是姬教授,我隻是他的保姆。教授知道你要來,已經在客廳等你了。”老者緩緩地說。
下馬威。看來心理學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連保姆都用了男人,而且是老男人。老大爺充滿了滄桑感,能從容接受這麽老的人端茶倒水,賀頓隻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那就是姬銘驄顯然更老了。
賀頓無法再胡思亂想下去,前麵就是客廳。一位身穿中式對襟衣褲的男人從一張硬木榻上站了起來,說:“賀頓,你好。歡迎你。我是姬銘驄。”
賀頓被施了定身法。她見過這個男人,不止一次。
他就是風雪之夜在電台門口接送過賀頓的司機老李。他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老,保養很好的麵孔甚至有一種嬰兒般的光澤。現在都說女人的年紀猜不透,在駐顏有術的男人那裏,年齡也成了一個謎。
“那一次,您好像不姓姬……”賀頓完全被驚呆了,喃喃自語。
“是的。那一次我說自己姓什麽,我已經忘記了。好像是姓李吧?”他風趣地說:“李是個大姓。是我最容易拿來使用的姓。”
賀頓呆呆地站著,好像玩偶。“後來,您又到過我的診所……”
“是的。那兩次是假的。但這一次,是真的,我是姬銘驄。”姬教授和賀頓握手,他的手寬大溫暖。在那個雨雪霏霏的夜晚,這雙手也曾給予賀頓同樣的厚重感。
“姬教授,第一次,你為什麽找我?你說你是司機,你還提到了沙茵……”對於賀頓來說,眼前的問題似乎還沒有久遠的問題更重要。或者說,如果不把久遠的問題搞清楚,眼下的問題更沒有著落。
姬教授說:“好吧,我就先解開疑團。我住的這個地方,要算鬧市中的窮鄉僻壤了。每次你播出節目的時間,正是工作一天之後散步的時候。我很喜歡你的聲音,知道了你的名字之後,又從你和聽眾的對答中,得知你正在報考心理師,而我正是考試的出題者之一。”白發仆人給兩人端上茶水,姬銘驄說:“老張,謝謝你了。我和這位女士要談些私密的話題,你歇息一下。”老張無聲地掩上了門。
賀頓說:“喝這樣一位老人端上來的水,讓人不忍下咽。”
姬銘驄笑笑說:“他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老。他是少白頭,又怕染發劑致癌,所以就頂著一頭淵博的白發,完全不顧及這樣會讓我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常來的朋友都知道這個底細,也就安然了。好了,不說他了,我看你好像要問什麽,請繼續下去。”
賀頓說:“我是您千百考生當中的一個,就算是您知道我在參加這類的學習,您還是很難解釋請我吃飯那件事。記得您當時就沒說清楚,今天您拿出的理由,還是不讓我信服。”
以這樣的語氣和大師對談,實在不夠禮貌。賀頓隻覺得姬銘驄很親近,想到哪裏就說到哪兒,全無了平日的韜略。
好在姬銘驄大人海量,再加上心理學家本來就別具一格,並不在意賀頓的刨根問底,說:“你問得好。後來我得知了整個心理師考核的成績單,整體來說,及格率不高。這是一個新興職業,考試難度的把握也在不斷摸索之中,作為出題老師,我對此負有責任。我要求把分數分布報告給我,並調驗了部分卷子。很湊巧,把你們那個考點的卷子拿來了。我注意到了一個名叫賀頓的學員,分數很好,在好幾門考試中都名列前茅。動聽的女主播和剛剛出爐的心理師是同一個人,這兩個身份都讓我對你產生興趣,於是突發奇想,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察看一下優秀學生的狀況……於是就有了風雪天請你吃飯,記得你好像問過我為什麽會接你?我說了幾個你同學的名字,有一個和你的考號是連在一起的,就蒙混過關了。要知道,心理學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奇的人。怎麽樣,你的求知欲滿足了嗎?”這個男人充滿了成熟的秋天的氣息,麵部輪廓很柔和,但眼光很有殺傷力,帶著洞穿一切的尖銳。
賀頓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早就成了心理學家的觀察對象,好似秦嶺山脈中那些脖子上掛著項圈的大熊貓。她默不作聲,一時無法適應這個關係,突然,又想起了什麽。“那你後來化裝成抑鬱病人到我的診所去,又是因為什麽?”
“這就更好解釋了。因為是朋友輾轉托來,希望我給一個開業的心理師以指導。你知道這種請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絕。他們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個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在實踐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親自考核一下。”
賀頓理出一點頭緒,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姬銘驄微笑著說:“心理學家觀察整個人類的行為,借以推測他們的心理,借以預測他們的將來,這本身就充滿了無窮的樂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為這種樂趣,才來找我的。”
賀頓說:“不是因為樂趣,是因為苦惱。我走投無路了。”
姬銘驄說:“如果你不是因為樂趣,真的走投無路了,你可以放棄這個個案。沒有人能阻攔你。”
賀頓說:“如果我要放棄,我就不會費盡心機地找到您,請您指教。”
姬銘驄說:“好,我欣賞你這種為了來訪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麽,我從現在開始,答應幫助你。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需要說在前麵。”
賀頓說:“您盡管說。”
姬銘驄說:“我輔導你,這是要收費用的。”
賀頓舔舔嘴唇說:“我知道。不知老師要收取多少錢?”
姬銘驄說:“不一定是錢,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因為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關係。否則你以為是一個善舉,會影響我們的督導進程。”
賀頓很感激姬銘驄的專業精神,說:“我會支付的。隻要我付得起。”
姬銘驄說:“你以為我是什麽?地主老財資本家?我是一個科學家,講究公平,當然會讓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過程要保密。”
賀頓說:“我知道。老師,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專業精神接受您的督導。”
姬銘驄說:“好吧。開始。請隨我來。”說著,他站起身來。
賀頓打量著姬銘驄剛剛站起身的木榻,說:“這個床挺有意思的。”
姬銘驄說:“以前是用來抽大煙的。”
賀頓嚇了一跳,說:“您怎麽有這東西?”
姬銘驄說:“心理學家可以有任何東西。”
賀頓說:“您祖上傳下來的?”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這個榻還挺感興趣。我祖上沒有這麽壞,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
賀頓說:“多髒啊。”
姬銘驄說:“外表髒可以刷刷。沒有一塊木頭本來就是髒的,所有的樹都是潔淨的。”
賀頓心想這句話很有哲理,大師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她不再做聲,跟隨姬銘驄往前走。到了一間不大的房子裏。屋子裏麵陳設很簡單,牆壁潔白,窗簾在微風的拂動下輕輕抖動,發出極為細碎的聲響,猶如金魚吐出的氣泡在空氣中破裂。在屋子靠牆的地方,擺放著一張舒適的長沙發,猩紅色,極為醒目。
賀頓問:“我就坐在這張沙發上嗎?”
姬銘驄說:“這不是普通的沙發,是弗洛伊德榻。”
賀頓說:“我的診所裏也有,隻是和你的這張不大一樣。”
姬銘驄說:“其實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種形狀。當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診所裏給來訪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發。如果說要有什麽要求的話,就是舒服放鬆。老人家去世之後,心理學家們把這種椅子命名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電影裏,這種讓人能夠仰臥的床被描寫得很神奇,其實,就形狀來說,沒有什麽太特別的。我去過維也納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裏,有現代派的藝術家們用鋼板製作的弗洛伊德榻……”
聽到這裏,賀頓不由得驚呼起來:“鋼板?多麽寒冷和僵硬!”
姬銘驄說:“也許這正是弗洛伊德榻的本質。在很多人那裏,睡在這張沙發上,就是一種刑罰。不過,一個獻身學術的人,就沒有權利像旁人那樣生活了。”
賀頓聽得膽戰心驚,說:“我現在就要躺在弗洛伊德榻上嗎?”
姬銘驄說:“不用。到需要的時候,我會和你商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絕不會對你進行分析的。”
賀頓總算舒了一口氣。那一天,還很遙遠,起碼,目前不必。姬銘驄在賀頓對麵坐下,說:“談談你要求督導的案例吧。”
那天晚上,賀頓值班,她給自己預定的下班時間是二十三點。
二十二點五十九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夜晚的鈴聲就像霧氣中的紅燈一樣,格外振聾發聵。賀頓拿起聽筒時,心還怦怦跳。
“你好。”賀頓機械地說。
“深更半夜給你們打電話的人,有什麽好的……”對方是個女的,聲音細弱掙紮,好像是從地獄裏拋上來的一根遊絲。
“有什麽事需要幫助嗎?”賀頓已經長了經驗,判斷這很可能是真正的來訪者。
“你是什麽人?”對方不信任的口氣。
“我是這裏的工作人員。”賀頓好言相答。
“是一般的前台服務還是心理師啊?”對方悲痛但不糊塗,警覺很高。
“這麽晚了,已經沒有什麽前台服務了,我就是心理師。”賀頓答。
“你幹嗎還不下班?”多疑的人問。
“業務很多,正在加班。”賀頓說。心想這也不算謊話,接聽電話也是業務。
“哦,那我想問問你,要是我到你們那裏見見心理師,行嗎?”
當然行!太行啦!賀頓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拚命克製著喜悅,說:“行!”她不能說更多的字,怕泄露了快意。
“明天行嗎?”
“行。”賀頓又是簡短回答。
“我能知道是誰給我做嗎?”女人繼續追問。
“我們這裏有多位心理師,你希望什麽樣的人給你做谘詢呢?”賀頓轉守為攻。
“女的。”對方很快回答,看來是既定方針。
“行。”
“我能知道她姓什麽嗎?”女人繼續問。
“為什麽需要知道她的姓?”賀頓不解。
“難道掛專家門診的時候,不能知道是哪位專家嗎?明天見到她,我也好打招呼,不然顯得我多沒禮貌啊。”
賀頓回答:“姓賀。”
女人說:“那我明天早上九點到你們那裏去見賀老師。”賀頓接著告知了診所的具體地址,然後說:“請您準時來,我等你。”
那女人片刻的沉默,然後說:“請問您貴姓?”
賀頓一時有點狼狽,說:“免貴姓賀。”
女人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和剛才的柔若無骨判若兩人,說:“這麽說明天的心理師就是你了。”
賀頓據實回答:“是我。”
女人說:“那你剛才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賀頓也火了,你來做谘詢,有人給你做不就得了,為什麽如此盤問挑剔?就說:“你剛才並沒有問我,所以我就沒說。你問到我了,我就告訴你。我不知道這有什麽不合情理。”
女人又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賀頓說:“我是國內的學校畢業的。”賀頓玩了一個花招,她並沒有直接告知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她實在沒有像樣的正規學曆可以出手。但你不能說她的回答不正確,她的確是中國的學校畢業的,哪怕是小學。
電話線那一端的女人上當了。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賀姓的心理師是不是在外國上過學,既然回答了中國,也就不再追問。
女人又問:“你是什麽學位?”
這下可戳到賀頓軟肋上了,不過賀頓早有防備,給軟肋穿了一套藤甲。她反問:“這個問題對您很重要嗎?”
“是。”女人很堅決地說。
“為什麽這麽重要?”賀頓誘敵深入。
女人說:“國外都是有心理學博士學位的人才能做心理師。”
賀頓明白這話隱含著強大的殺傷力。她索性挑明潛台詞:“您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博士畢業,就沒法做心理師了?”
女人氣餒了,當藐視一個人又被那個人看穿時,隻好否認。她說:“我……不過隨便問問。”
賀頓說:“你問得很對,您對這件事的了解也挺全麵的。光有學位,不能保證水平就一定高,您說對嗎?”
“對對。水平還是第一,文憑不是最重要的。”女人應和。
“我沒有博士學位,但我是負責任的心理師。”直到這時,賀頓才把自己的真實情況說出來。聽得出,對方有些失望,因為前麵已經作了鋪墊,也隻有接受現實。
“我還得問問,你們如何收費?”看來,這是她最後一個問題了。
賀頓報出了定價。
“喲,這麽貴啊?能買幾十斤肉。”她失聲叫了起來。
賀頓說:“是夠貴的了。”
那女人說:“你也這麽覺得?”
賀頓說:“是啊。我也這麽覺得。”
那女人說:“這還不好辦,你是開店的,要是也覺得貴,降下來不就得了?”
賀頓說:“我覺得貴,可我降不下來。如果降下來,您現在半夜三更地打電話就找不到人了,因為我這兒關張了。所有的成本核算下來,就得要這麽多錢。如果您覺得不值,您可以不來。如果您覺得吃肉可以解決您的問題,您就買半扇豬好了。”
賀頓破釜沉舟。如果你要來,你就來。如果你不打算來,你就別來。牆上的掛鍾,馬上就到零點。
“好,我明天早上九點到。”那女人下定了決心。
“好。今天早上九點,我等你。”賀頓說。
第二天。
“貴姓?”女人說。她身材不高,但鞋跟很高,走路的時候有一點向前哈著腰,臉上的每個皺紋都被脂粉膩死了,遠看是平滑的,近了就慘不忍睹。枯黃的頭發隨著身形左右晃動,仿佛羸弱的螳螂頂著一團衰草。
“我姓賀。”賀頓答道。
“你就是我的心理師了。怎麽稱呼你呢?叫大夫嗎?不好,我不喜歡,好像我是病人似的。叫你老師嗎?如今都興這稱呼,全國都成了一所大學校。你比我年歲還小,不合適吧?再說,我也不想聽人對我指教。你說吧,叫你什麽好?”這女人一反昨天晚上有氣無力的態勢,盛氣淩人。
有些人就是兩個極端之間快速滑動,其實色厲內荏。她不想在一開始就匡正什麽,很簡單地說:“您就叫我賀頓好了。”
“怎麽裏裏外外就你一個人?”女子心生疑惑。幸虧賀頓不是跟她簽訂商貿合同,不然她一定會說賀頓是個騙子。
幸虧對於這個問題早有防備,賀頓說:“我們這裏實行的是預約製,為了替來訪者保密,彼此都是不見麵的。所以,您看不到別人。”
女人對這一點很感興趣,說:“真的嗎?”
賀頓不明白,說:“您指的是什麽?預約製還是不見麵?”
女人說:“保密。”
賀頓說:“是真的。這是我們這行的行規。隻要不是關乎你的生命或是他人的生命安危,我們都不會說。”
女人說:“你說得挺嚇人的,什麽叫生命安危?”
賀頓說:“比如就是您本人要自殺或是要殺人,我就都不能承諾保密了。犯法的事,我們也不保密。”
女人說:“除此以外,你們都保密?”
賀頓說:“是。如果我不為您保密,您可以告我。”
女人說:“現在還真有這樣堅貞不屈的行業啊,跟江姐劉胡蘭似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說?”
賀頓雖說知道要對客戶和藹可親,也有點按捺不住,說:“現在國泰民安,沒有人把刀架在心理師脖子上。”
那女人很敏感,說:“不是指國家,如果我的丈夫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
賀頓非常幹脆地打斷了她的話,說:“不說。”
賀頓之所以大義凜然,並非寧死不屈或是執行業內紀律的典範,而是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等事出現。
女人聽了賀頓的話大為感動,好像賀頓真的九死一生捍衛了她的秘密,就說:“好吧,賀女士,咱們開始吧。剛才那段不算錢吧?”
賀頓說:“您還得填寫一張表。”
女人立即警覺起來,說:“不是保密嗎?填了表,留下了字據,還如何保密?”
賀頓說:“但是,您總要留下一個名字,談話的時候,我也總要稱呼您。如果您以後還要再次來訪,我也要有個記錄。不然,那麽多人,我如何記得住?”
女人想想也是,就說:“你們看身份證嗎?”
賀頓說:“不看。”
女人詭譎地笑起來,說:“那就是說,如果我填寫的是假名字,你也沒法知道?”
賀頓老老實實回答:“理論上說,是這樣。”
女人說:“表格第一項就是虛假的,還有什麽意義?”
賀頓說:“名字可以是虛假的,但我相信你的問題是真實的。否則,你花了錢到我這裏來,圖的是什麽呢?如果隻是消磨工夫,你可以去看看電影。保證比這裏精彩。”
女人說:“好吧。我告訴你,我叫大芳,就是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的那個小芳的姐姐,我跟她一樣又不一樣。這個名字肯定是假的,但我的苦惱是真的。”
賀頓說:“好吧,請到裏麵的心理室,咱們開始。”
大芳說:“這一段不要錢吧?”
賀頓一時沒明白過來,說:“哪一段?”
“咱們閑聊這一段。”女人銳利地打量著賀頓,覺得她在裝傻。
賀頓說:“收費是從進入心理室開始計時。”
心理室的木門中央挖有一個心形空洞,鑲著一塊淡粉顏色的玻璃,看起來很溫馨。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裝飾,而是另有深意。心理室的門究竟設計成什麽樣子,曾讓賀頓頗費心思。訪談一旦開始,房門就會緊閉。這對保密當然是極相宜的,但資料上說,在極端偶然的情況下,有一些精神病人會在昏亂中傷害心理師。心理室的門,在緊急狀態下,可從外麵迅速破開。
這塊心形的粉彩玻璃,負有將心理師解救出來的重任。賀頓苦笑了一下,當然走在後麵的大芳是看不到的。賀頓想,不會這麽倒黴吧?
布質的沙發柔軟舒適,但又不是過度的軟,而是有一種內在的剛度支撐著落座者的體重。關於這對沙發的選擇,也曾讓賀頓費盡了苦心。太豪華的不成,一來是賀頓的預算裏沒有這種巨無霸的開支,二是過於奢靡的布置會讓來訪者有一種壓迫感,應該避免。在沙發屬皮還是屬布的問題上,賀頓強烈地猶豫過。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喜歡皮沙發。“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棉和皮相比,當然是皮貨高檔。如果價錢懸殊,價錢決定一切。市場上皮沙發和布沙發的價錢差不多,讓賀頓大費斟酌。有一度賀頓十分傾向皮沙發,因為考慮到畢竟這是公共場合,各色人等人來人往的,估計很容易搞髒,皮沙發用蠟油擦一擦,整舊如新。布的就沒有那麽好打理,新的時候吹彈得破,舊了就如人老珠黃。
賀頓還是買了布藝沙發,米黃色,仿佛輕柔稻穀鋪滿一地。促使賀頓作出這個決定的最關鍵因素,是沙發背部給人的接納和力量。這種感覺說不太清楚,隻要坐上,就能強烈地捕捉到這種支撐感。
太軟了不行。毫無筋骨,這會使來訪者下意識裏懷疑這個診所是不是可以信賴的?太硬了也不行,有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當賀頓還沒來得及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大芳就迫不及待地吐露心聲。她湊近賀頓說:“我想把她殺了。”眼露凶光。
賀頓不由自主看了看鑲有粉紅色玻璃心的門。克製住自己的走神,賀頓想問:“誰?殺誰?”
但是,她不能問。這不是應該問話的時候,反之她也不能固執地保持沉默。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大芳期待回應。賀頓說:“我知道你很憤怒。”
“當然,我當然憤怒了。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男人的小賤人。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我男人的正室。”大芳說完,斜眼看著賀頓。
賀頓不知如何表態了。她對賤人和正室的了解,隻限於《大紅燈籠高高掛》。這時她記起老師所教的一招:如果你大腦空白想不起如何回應,就把來訪者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於是,賀頓像回聲一樣地說:“你是你男人的正室。”當賀頓這樣說的時候,簡直覺得這是一句蠢到家的話。一夫多妻製早就被法律廢除了,這樣說,好像清末民初的遺老遺少。
老師所授真是靈啊,大芳大聲地說:“對,我是正室。”
賀頓又不知道說什麽了,總不能再說一句“你是正室”吧?賀頓說:“我看你處在痛苦之中。”話是這樣說,也沒多少把握,麵前的大芳更多的似乎是自傲。
賀頓的話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大芳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很痛苦。你的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小賤人,這不是欺負你嗎?這不是侮辱你嗎?這不是拿你不當人,這不是朝你頭上拉屎嗎?你說是不是?”
大芳雙眼噴出烈焰,死盯著賀頓,那架勢像要把她生吞活剝。
賀頓嚇得夠戧。大芳手指著賀頓,一口一個“你”如何如何,讓賀頓消受不起。她知道在這個假設的句式之後,是大芳無法正視的自我。
賀頓說:“不是我。”
大芳不明白,說:“你什麽意思?”
賀頓說:“我知道你對這些侮辱非常生氣,但是,請你不要說‘你’,試著說‘我’。”
大芳說:“我不跟著你說。我就說你。”
賀頓知道大芳接受不了,自己的進展太快了,趕緊校正,說:“讓你如此惱火的來龍去脈究竟怎麽回事?”
像用炸藥把防洪堤壩給炸開了,不得了,大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起她丈夫的斑斑劣跡。
“我和我丈夫是在鄉下認識的。你猜我多大年紀了?”大芳甚至飛了一個嫵媚眼神,看起來對自己的年齡很有信心。
賀頓不知道如何說。她實在是不年輕了,盡管有精心修飾的眉眼和瘦弱的身材來幫襯,輔以高檔服裝托舉,使她沒有顯出一般中年女人的臃腫邋遢,但神色的黯淡和發質的枯萎,都毫不留情地昭示她早已青春不在。
賀頓不能說假話,賀頓也不能如實說出感受。賀頓於是說:“你比你的年齡要顯得年輕。”
大芳撇撇嘴說:“你知道我多大年紀了?”
賀頓說:“你既然說了是那個時代的人,能大致估計出來。”
大芳說:“我做過拉皮,吸過脂,文過眉後來又給洗了,還作過隆胸隆臀削骨隆鼻……”
賀頓看著大芳,心想沒有做過手術之前的她,是更好看還是更難看呢?
大芳此刻猜透了賀頓的心思,就說:“我那時候,雖說是個孤兒,卻是十裏八村數一數二的美人,要不然城裏娃能看上我嗎?你沒聽那歌詞裏唱的……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大芳說著,十分神往地向著遠方。
當然了,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看到的是一架掛鍾。掛鍾有一個滴滴答答不斷搖擺著的鍾擺,在提醒時間。不僅僅要她注意到時間是收費的,也要讓她意識到生命無時無刻不在流逝。
在鍾擺的旁邊,是一幅心理學曆史中的著名圖譜。那是一個雙麵頭像,你這樣看是曼妙少女,那樣看就是一個陰沉老婦。
“現在我得給我男人起一個名字了。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你,咱們就叫他小鬆好了。”
賀頓心想這個小鬆大概也鬢發蒼蒼了,是頭上頂著白雪的老頭鬆了。
“小鬆看上我了,就勾引我。你別覺得我用了一個下作的詞,真的是勾引。他給我從城裏帶來大白兔奶糖。我說,我不吃。他說,你不吃,我就扔了。我說你扔吧,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我說的是實話,我一點也沒有高攀他的意思,他們是從城裏來的,將來總會回城裏去。城裏的人覺得他們那裏好得很,但是對從來沒有到過城裏的人來說,根本就不知道好在哪裏,也並不像現在的人這樣削尖了腦袋要進城。我說不要他的糖,他說我就真扔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們站在水塘邊上,他一揚手,就把一塊雪白糖紙的奶糖扔到池塘裏了。那塊糖打出了一個很大的水花,水浪一圈一圈地散了很遠很遠……”
大芳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露出很享受的樣子。
“後來他就向你求愛了嗎?”賀頓決定加快進度。
“哪有這麽快嗬!後來他就把糖一顆一顆地扔進池塘裏。剛開始扔的時候,我心想,哼,耍什麽闊綽啊,扔上幾顆你就得手軟。沒想到,他一顆顆地扔下去,衣兜的扔完了,就扔褲兜的,褲兜的扔完了,又扔屁股兜的……他的手沒軟,我的心先軟了。我說,別扔了,再扔,整個池塘都是甜的了,魚都得齁死。
“小鬆說,這都是你的罪過。我不服,說你這個人怎麽能瞎賴人呢?糖不是我的,扔糖的手也不是我的……小鬆說,可這些糖是給你買的,你不要,這些糖也是你的。既然是你的,我也不能再要了,隻能扔了。下次我從城裏回來,我還要給你帶肉,你不吃,我也扔進池塘裏。再下次,我會給你帶毛衣,你不要,我也扔進池塘裏……
“我一聽,嚇壞了。這不是罪過嗎!鄉下人把浪費看得比什麽罪過都大。我那時真的太傻了,他說是我的罪過,我就真相信了,覺得我要是不答應他,我就是個壞姑娘了。再說,我們那裏很窮,牛奶糖、肉、毛衣這些東西,都是做夢也搞不到的,有人要給你這些東西,我以為這就是愛了。後來,我就跟了他。
“小鬆挺能幹的,腦子也很機靈。結婚以後我才知道,他往池塘裏丟的那些糖,都是假的。是他跟人討了一些糖紙,包上了小石子。一顆一顆扔到水裏的時候,水花特別大。我說,你就不怕我一下子答應了,剝開一顆就吃,還不得把我的門牙硌下來?
“小鬆說,我猜定你不會。你那會兒挺傲的,哪能一下子就範呢?再說啦,就算你應承了要吃糖,我有一個兜裏裝的是真糖,我趕緊拿出來換下就是,保準讓你甜得張不開嘴。
“就憑著他的這個鬼精靈勁,後來又被推薦上大學,就是工農兵學員。畢業以後被當成青年幹部,選拔進了領導班子。人家都說他一回了城就得把我甩了,沒想到正巧那會兒我病了,他也麵臨著進步的一道坎,組織上正在考察他。他就對我特別好。傳出去說他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後來,我的病也好了,他也順利地上了一個台階。我們之間的故事被傳為佳話。後來,他進步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和他的差距越來越大。我就不斷地充實自己,學各種知識,當然了,正式的文憑我是拿不上了,可我能上各種長訓班短訓班,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隻要肚子裏有學問,腹有詩書氣自華,你說對不對?”
賀頓說:“對。”除了說“對”,也不能再說其他。
大芳接著說:“聽過這句話吧——男人有錢就變壞。其實,男人就是牛奶,什麽也不用往裏擱,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們基本上就都餿了。”
這句話當然是不全麵的,但是,經典。賀頓說:“你根據什麽做這種判斷?”
大芳巴不得賀頓這樣問,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傾倒。大芳說:“小鬆老了,我就叫他老鬆。有一天,老鬆領回家一個小姑娘,說是在茶藝館喝茶的時候認識的,小姑娘在這個城市裏無親無故,他看她孤苦伶仃很可憐,就想幫她。我把這茶姑娘安頓在客房住下了,就和老鬆說,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你不能說領回家就領回家,那是一條命。老鬆說,是啊,我就是看著她可憐,才打算救她。我說,你如何救她?老鬆說,先讓她在咱家幫你幹點零活。我看你身體不好,早就想給你找個保姆了,就怕沒合適的。今天和幾個朋友在茶藝館喝茶,看到這個姑娘又麻利又有眼力見兒,性格也很溫柔,善解人意,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領回來了。你先試著用用看,要是好用呢,咱就把她留下,日後也是你的幫手。如果不合適呢,就讓她再回茶藝館,也不費什麽事。
“這話說得很在理,我隻有感謝他的份兒,答應先用用看。姑娘的名字我也不提了,就叫她小茶,誰讓她是從茶藝館來的呢。從第二天開始,我就開始訓練小茶,教她如何幹活。她少言寡語的,你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但是從不主動張羅,並沒有老鬆說的那些優秀品質。不過,這麽多年,我自從進了城,就一邊工作一邊操持家務,我是個好強的女人,每天擦啊掃的,工作量也挺大的,現在有了個幫手,能指揮個人,也覺得不錯,就對老鬆說,留下吧。幾天以後,我半夜起來上廁所,一摸身邊沒了人。我心想這能到哪去呢?一股不祥的預感控製了我,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小茶的房門口。果不其然,裏麵的動靜大得很,想不到白日裏那麽靦腆的一個瘦小丫頭,叫得是呼天搶地。我在門口簌簌發抖,不知道是進去還是扭頭就走。我是個烈性女子,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氣,哪能容得下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可這一次,我不敢輕易推門。我知道這個門隻要一推開,就沒法關上了。我和老鬆,距離是越來越大。撕破臉吵鬧開了,隻有離婚一條路。除非我是打定主意不跟他過了,否則,我不能輕易推開這扇門。我這樣想著,在客房門口,像聽交響樂一樣聽著他們神魂顛倒的聲音。我特別想一走了之,可是,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走了。我要留下一點紀念物,我要讓他們至少是讓老鬆知道,我來過了,我看到了,我知道了。當我全身冷得像一片雪花的時候,我離開了我家客房。我是赤著一隻腳走的,把一隻藍色拖鞋留在了小茶的門口。”
賀頓聽得屏氣息聲,這個故事太可怕了。怕的不是通奸,也不是背叛,而是這女人的縝密心計。如果按照賀頓的本意,她會忍不住問:“後來呢?”但是,此刻她是心理師,她不能問。
賀頓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鍾,不得了,兩個治療時了。作為心理師,她有掌控時間的責任。而且,這是一個極為漫長的故事,絕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解決。趁大芳的情緒還基本穩定,不是在號啕痛哭或一言不發的困境中,治療需告一段落。
賀頓說:“當時,你一定是很震怒,並且要思謀對策。從今以後,你和老鬆的關係就起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芳說:“正是這樣的。我被人宣戰了,我要還擊。起碼是家庭保衛戰。”
賀頓說:“戰鬥曠日持久。”
大芳說:“沒錯。當我留下那隻拖鞋的時候,我就知道序幕拉開了。”
賀頓說:“那麽,好不好我們今天就暫時進行到這裏,把幕布暫時合上,下一次我們繼續談。”
大芳吃驚地問:“這麽快就到時間了嗎?”
賀頓說:“是的。”
大芳說:“我還想繼續說下去。這些心裏話,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向人傾訴。”
賀頓說:“已經兩個治療時了。”
大芳不悅,說:“你是怕我付不起錢嗎?放心好了,我帶來了足夠的錢。”
賀頓說:“不是那個意思。心理治療也是一個科學的過程,一個人在一定的時間內,隻能承受一定的心理負荷。就像你鍛煉,不能無限製地跑下去,要有一個最合適的量。這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你的利益。”
輪到交錢的時候,情況有一些尷尬。大芳把錢放在桌上,說:“請您點一點。”
賀頓不想觸動那堆零散的票子,不是她故作清高,而是覺得剛剛還在精神的領域遊弋,突然就變得如此物質和世俗,叫人有分裂之感。
“不用了。我相信你。”賀頓隻好這樣說。
“不成。您還是點一點。這是我的習慣了。要不然,我心裏不踏實。”大芳堅持。
賀頓隻好很不情願地把錢點了一下。
“您好。請稍等。一會兒,我引領你到心理室。”柏萬福迎上前去。
下次,大芳又來了。
“你是誰?上回來沒見過你啊?”大芳不喜歡有旁人。她覺得上次那種空空蕩蕩孤家寡人的狀況很好。
“我在診所負責接待工作。”柏萬福自我介紹。
“新來的吧?今天還有別人嗎?”大芳一副熟門熟路的架勢。
柏萬福不知是何用意,腦子也轉不過其他的彎,就照直說:“沒有了。”
“看來你們這裏還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啊。好了,既然也沒旁人了,你就走吧。我這兒不需要人伺候了。”大芳頤指氣使。
柏萬福也沒好氣,說:“這房子的隔音板是我親自選的,放心吧,說什麽也聽不到。我要是走了,電話預約接不上,你負責啊?”
大芳這才不做聲了。進了心理室,兩人依上次的位置落座。大芳說:“咱們這就開始?”
賀頓說:“你上次回家之後感覺如何?”
大芳說:“快別提了。當時在這裏說了一些話,感覺輕鬆點了。回家以後倒頭便睡,那一覺像死過去一樣。後來幾宿就不行了,在水床上烙餅。水床你知道吧?”大芳露出很希望給賀頓談談這種奢侈品的樣子。
賀頓點頭,表示自己對此諳熟於胸。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睡在水床上的滋味,隻覺得不必在此耽誤工夫。
大芳略感失落,隻好繼續:“不說還好,這一說,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都攪和起來了,翻天覆地。”
賀頓說:“這就對了。”
大芳不樂意了,說:“對什麽對?!原本長好了的傷疤,又被你給挑開了,鮮血直流。”
賀頓說:“流出東西來了不假,可那不是鮮血,是膿。”
大芳說:“我們純真的愛情,不許你汙蔑。”
賀頓說:“我沒有汙蔑,隻是說出了一個事實。一個你不願意直麵的事實罷了。”
大芳說:“人家都說心理醫生是開心果,是讓人放鬆輕快的,你這個人可倒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誠心慪我嗎?”說著就抬起屁股,好像要離身而去的樣子。
今天從一開始,就挑起劍拔弩張的氣氛,是賀頓思謀了好久才決定采取的。她希望加快步驟,讓大芳直麵困境。如今看到大芳的反應如此強烈,她不知自己是否走得太快了一些,於是決定放慢步驟,還是跟在大芳後麵,她不能超越大芳的步伐。
賀頓說:“我是想幫你。可能太急躁了,對不起。”
大芳說:“對不起倒不必說了,你不能詆毀我的愛情。”
賀頓說:“我的表述讓你誤會了,我檢討。”
大芳這才平靜下來,說:“那我接著說。我上回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在小保姆的房間門口留下了一隻拖鞋。”賀頓提醒她。隱隱覺得這像一段評書“且聽下回分解”的茬口。
“對,一隻拖鞋。我把那隻拖鞋端端正正地擺在了門前。我不但要讓老鬆知道我知道了,我還要讓他知道我沒慌,我等著他呢。”大芳說到這裏,抬起眼簾,注意著賀頓。賀頓不爭氣地打了一個寒戰。
“你害怕了?”大芳明察秋毫。
“是,害怕了。”賀頓不想承認,可她不能不承認。寒戰是個叛徒,可恥地出賣了她。
“你怕什麽?”大芳來了興趣。
“我害怕你們將要麵對的困境……”賀頓說。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我害怕你的冷靜和鎮定”。
大芳對回答還算滿意,接著說下去:“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看到那隻拖鞋回來了,擺在我的床前。和我原來的那隻拖鞋配成了一雙,也是端端正正,也是整整齊齊。我等著老鬆說點什麽,可他一大早就上班去了。我居然睡得沉沉的,一點沒醒來。
“到了晚上,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夜裏加班,不回來了。我說,你放心家裏啊?他說,有你在,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我說,還有另外的一個人在,你就不怕我對她做點什麽?老鬆說,我不怕。因為你不敢。
“這句話氣壞了我。天下還有王法沒有了?正房還怕了偏房?通奸的理直氣壯,受害人反倒要低三下四?反了你!
“我找到小茶,說,你昨天晚上幹什麽了?我以為這丫頭會連聲求饒,沒想到小茶吐著瓜子皮說,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麽?多虛偽啊。我說,你以為你是誰?沒想到她說,你以為你是誰?我說,我是這個家明媒正娶的老婆。小茶說,明媒正娶有什麽用?老鬆早就不愛你了。他是看你可憐,才讓我忍氣吞聲地伺候你,我早就煩了。我說,原來你們早就……小茶道,說了這麽半天,就這一句話你還算明白。對啦,我們早就是鴛鴦了。老鬆還想保護你,讓你蒙在鼓裏,我可不樂意了。你耳朵夠背的了,我像喊口號似的大叫了多少天了,你才聽到,讓我多費了唾沫。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打算怎麽著吧?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無恥的女人,她還那麽年輕,怎麽就這樣不要臉?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我說,好吧,你等著……沒想到小茶仰著臉說,我當然等著,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你有什麽?又老,又醜,又沒本事,不就是從鄉下妞變成的老太婆嗎!我氣的全身像遭了電擊,抖個不停。我氣的不僅是苟且,要說老鬆真是貪戀黃花大姑娘,我還能想得通,可我想不通的是他在這個女人麵前把我貶得一無是處。我這才知道我在他心中其實是臭狗屎!
“弄明白這一點之後,我也沒心思和小茶鬧了,主要矛盾不是她。就算沒有小茶,也會有小窩頭小菠菜什麽的,老鬆才是罪魁禍首。
“等啊等啊,我從來沒有那樣盼著見到老鬆。比孟薑女望夫石更望眼欲穿。兩天以後,老鬆回來了。我說,咱們三個談談。老鬆說,何必三個,兩人就行。我說,本來就是三個人的事。老鬆說,是兩個人的事。我說,兩個人談不能解決。老鬆說,這就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和你沒關係。我這才恍然大悟,老鬆說的兩個人不包括我。我說,你和她怎麽談?老鬆說,問她要多少錢。如果不是太貪,我就點給她,讓她走人。我說,就這麽簡單?他說,簡單。哪像你們女人想的那麽複雜。我說,那我呢?老鬆說,你那天那樣就很好,證明了你的水平。半夜三更在現場你都能冷靜,今天如何不能呢?一切交我去擺平。說完,他就找小茶去了。
“我以為要談很長時間,沒想到老鬆很快就從小茶的房間出來了。我說,說了?他說,說了。我說,說什麽了?他說,就說了那些。我說,她說什麽了?他說,她什麽也沒說。我說,不能吧?她能說著呢!老鬆說,那是對你。對我,她說不出什麽。我說,她要的錢多嗎?他說,差不多。我說,你給她了?他說,我今天就是帶著這些錢回來的。我說,那她怎麽著?
“正說著,小茶拿著東西走過來,說,叔叔阿姨,我走了。我死死地盯著她。這就是那個當著我的麵窮凶極惡的小丫頭嗎?我說,哦,你走了。她說,走了。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我說,以後你放尊重點,別勾引人家的男人。她點點頭說,是,阿姨,我記下了。我說,以後要學著做個正派人,以後……我還要說,被老鬆一把扯住了,說,又不是你女兒,你還要教導她做人啊?走吧。小茶,以後在街上遇到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們的橋。我們不認識你。
“小茶走了。我看著我的藍拖鞋,覺得它一定是妖怪變的,讓我受這一茬折磨。我問老鬆,那錢你是哪兒來的?存折不都在我手裏嗎?想不到你還存了這麽一大筆私房錢!
“老鬆說,錢是我找一個哥們兒要的。我以前幫過他,他一直想報答我,我就找他去了。所以,這事是我用自己的勞動擺平的,你沒受損失。
“這件事之後,我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創傷。我弄不明白這個和我同床共枕多少年,有了一個俊美女兒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麽人?我想不明白,就開始肚子疼。後來到醫院一檢查,說是慢性盲腸炎急性發作。我就把盲腸給割了。醫生打開肚子一看,說粘連得相當嚴重,要是公差或是旅遊,在外麵犯了病,就有可能爛穿,大出血就一命嗚呼了。
“我這一病,大鬆嚇壞了,問我是不是被他氣病的?我說當然是了。我說,你們是不是背地裏咒過我,要不然我好端端地為什麽就趕上了這樣的重病,開腸破肚。他賭咒發誓說自己是逢場作戲絕沒有真情投入,說夫妻還是結發的好,半路上的感情都隻是動物本能,算不得真的。那一段時間,老鬆對我特別好,我被寵愛著,像個老公主。我想,這個盲腸爛得值,挽救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也就原諒他了。
“後來,我還做過其他的手術,肚子裏頭的零件摘除過膽、摘除過一個腎髒,還有脾髒,胃隻剩下一半了,闌尾當然是早就割了,最近我正打算把肺也切掉一個尖……”
天啊!賀頓下意識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嘴唇。如果有針線,她情願把舌頭縫住,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叫出聲來。這個女人還算女人嗎?她僅僅是一個皮囊,是一個空水壺,是一個被蟲子蛀空了的豆殼!
時間到。
賀頓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感覺如何?”
大芳明白這就是結束的前奏語,意猶未盡地說:“我這話匣子才剛打開。”
賀頓說:“今天不是你需要休息,是我需要休息。”
大芳得意地說:“能把心理醫生嚇住,哈!真沒想到。看來,我的經曆的確非同尋常。好吧,今天我就照顧照顧你,咱們就到這裏吧。”
反客為主。雙方告辭的時候,大芳說:“我的心情比進來的時候要好。”
大芳走了之後,柏萬福說:“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賀頓說:“我也不喜歡。”
柏萬福說:“那我看你蠻熱情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你不喜歡她。裝得還挺像。”
賀頓說:“我不是裝的。”
柏萬福說:“你看你,咱倆是誰?兩口子。再說我現在也成了診所的工作人員,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剛才還說不喜歡她呢,怎麽就又成了真心?”
賀頓說:“不喜歡是真的,不是裝的也是真的。因為她是來訪者,我是在工作。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和在裏頭。”
柏萬福說:“不容易。我可做不到。”
賀頓說:“你在工廠的時候,對自己的螺絲釘,能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嗎?”
柏萬福說:“那不能。都是活計。”
賀頓說:“這也一樣。對來訪者要一視同仁。”
負載高尚靈魂的軀體是痛的
大芳的治療已經進行很長時間了。同儕督導後,賀頓期盼大芳來訪。這種躍躍欲試的心態,已喪失許久了。大芳那周而複始的悲慘命運,深陷其中混沌度日的狀況,讓心理師無力而氣餒。現在,賀頓看到了一線曙光。她要讓這線曙光發揚光大,拯救一個靈魂飛出苦海。
大芳來了。
“你上次講過的話,我想了很久。我承認你是有道理的。”大芳雖然麵色灰暗有氣無力,但這番話說得很有章法,透出衰弱中的力量。
賀頓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又來了,這很好。我生怕你因為我上次的直率而不再來了。”賀頓也是坦誠相告。
“我不來又能到哪裏去呢?我在別人麵前維持的是一個假象,隻有在你這裏能講真話。而且,你對我講的也是真話。”大芳不像以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述說自己的苦難,句子簡明扼要了很多。
“我把你的情況和更多的心理醫生討論了一番……”
大芳著急地打斷了她:“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
賀頓說:“你放心,我完全沒有公布你的名字,連你的長相身材都沒說一個字。也就是說,哪怕他們其中的某一位和你走路打個照麵,也不會認出你來。”
大芳稍稍放了心,說:“那就謝謝你了。還專為我的心理問題開個會。”
賀頓說:“人多力量大。”
大芳說:“那你們的意見是什麽?”
賀頓說:“希望你堅強。希望你鬥爭,為自己爭得尊嚴。”
大芳半晌沒吭聲,絕望地說:“你們認為我活得沒有尊嚴?”
賀頓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隻得含糊地說:“那你自己怎樣看?”
大芳又是半晌沒有回答,沉默許久後說:“我這樣活著,是沒有尊嚴。”
賀頓一陣狂喜,當事者認識到自己處在一個不良狀況中,這就是改變的開始。當然,她不能喜形於色,就沉穩地說:“你可以選擇有尊嚴地很安全地活著,這是你的權利。”
“權利?”大芳喃喃地重複著,好像對這個詞很生疏。
“是啊,每個人都有快樂和幸福的權利。如果我們不幸和痛苦,那也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們有權改變。”賀頓熱切地說。
大芳卻無法報以同樣的熱切,她說:“我的幸福在老鬆手裏。他讓我快樂,我就快樂;他不讓我快樂,我就沒法快樂。”
賀頓恨鐵不成鋼,說:“那你還看什麽心理醫生呢?你就回去求求老鬆吧。如果他可憐你,肯施舍給你一點快樂,你就偷著樂。如果他狠下心再一次背叛你,你把心肝脾肺腎都割光,也不會收獲快樂。”
這些話說得咬牙切齒,說完之後,賀頓又有點後悔。大芳可吃得消?當然,心理醫生在治療過程中,可以使用他認為必要的語言,但像這類氣急敗壞的話,賀頓還不曾用過。她想起同儕督導時大家的建議,決定繼續為大芳大劑量地“補鈣”。
賀頓說:“你可以選擇忍耐,我看基本上是死路一條。天天生活在沒有安全保障的恐懼之中,你的身體不斷生病,你成了驚弓之鳥。你當然也可以選擇改變,這會有很大的風險和痛苦。你將進入一個未知的領域,你會不知所措。但改變之後,會有一個新天地出現。”
大芳努力聽著,把賀頓的每一個字都銘刻在腦海中。她的眼睛無力地眨巴著,頻率很快,好像受了巨大驚嚇的兔子。
結束的時候,大芳幾乎癱倒在沙發上無法站起身來。賀頓說:“請原諒我的直率。主要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大芳怯生生地說:“我下個星期還可以來嗎?”
賀頓說:“當然可以來。如果你不願來了,也不勉強。你是有這個權利的。”
大芳說:“你不會煩我吧?”
賀頓說:“哪裏。你是我們的客人。”
大芳說:“我一定會來。”
送走大芳以後,賀頓像沉浸在池塘裏太久的鴨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灑在天地間。許久沒有這樣隨心所欲了,大芳的這個案子,是條冰冷的濕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讓她不能暢快地呼吸,冰水沿著她的椎骨下滑,讓她不時有人間慘淡、世事無常之感。現在,這條又長又硬的毛巾,終於擰幹了,曬在了太陽下。能不能徹底蒸發黴氣,變得鬆軟芳香,賀頓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碼骨鯁在喉一吐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儕督導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勞!
下個星期,大芳沒有來。下下個星期,大芳沒有來。再下下下個星期,大芳也沒有來……
等來的是老鬆。
喬玉華的家人打電話說,喬玉華命已垂危。臨去世之前,想再見一麵心理師。賀頓說:“我們從不出診。”
喬家的人很遺憾,懇求道:“她原本說回到老家就不再出來了,但最後一定要見您一麵,又特地來到了這座城市。我們本來不打算打擾您,所以一直也沒有和您聯係。這兩天,老人家馬上就不行了,如果她糊塗了,我們也就算了。但是,她非常清醒,一個勁地追問我們是不是和您聯係過了。問您什麽時候來。就算您不是心理師,是個普通人,對一個垂死老人的願望,是不是也請滿足她?這不算是您上門出診,隻是一次探望。我們願意付相應的費用。”
話說到這個分上,賀頓再無法推辭。在趕赴喬玉華居住地的路上,賀頓想,給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做最後道別,她沒有任何經驗。轉念一想,反正有話在先,不是以心理師的身份,隻是一個後生晚輩看望長者,這樣就比較放鬆了。
幸虧賀頓在臨終養老院幹過一段時間,對死亡不是太陌生。喬玉華沒有入住醫院,而是一座豪華賓館的包房。賀頓本以為會看到無數管子和器械插在老人身上,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房間陽光明媚,到處是鮮花,甚至還有卡通形象的氣球,懸掛在天花板上。老人穿著一套粉紅色的絲綢睡衣,靜臥在白床之上,好像就要斂瓣的睡蓮。
喬玉華已經非常虛弱和蒼白了,如同細碎的幹百合片屑堆積而成,薄弱而透明。
她說:“你好。我記得你叫賀頓。你給我出了一道題,我一直在想。”
喬玉華的女兒說:“媽媽,請您不要激動。”
喬玉華說:“你出去吧。我要和賀頓單獨待一會兒。”
女兒把一個聖誕鈴鐺放在喬玉華身邊,說:“您要是哪裏不舒服了,就搖它,我會在第一時間趕來。”
喬玉華疲倦地說:“我知道了。”
等女兒走出視線,喬玉華突然變得生機勃勃,說:“她總算走了,我可以和你說說貼心話了。”
一句話拉近了賀頓和喬玉華之間的關係,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關係。她的女兒都不能傾聽的談話。
賀頓直到此刻還不相信喬玉華會死。她在臨終養老院看到過那些臨死的人,就像快要幹涸的小溪,時斷時續。而眼前的喬玉華,虛弱歸虛弱,眼睛卻有銀子一樣的光芒。
“你一定不相信我會死,但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這個,你就不用懷疑了。”喬玉華說。
賀頓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點頭,默不作聲。點頭,什麽意思?同意喬玉華一定會死嗎?
喬玉華說:“我記得你的那道題目是—— 一百零一個——有什麽意義。”
賀頓說:“是。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您不要在意,那是我隨便說的。不用這樣煞費苦心,如果實在想不出來就算了。”
賀頓以為這樣是給這個臨死的人一個解脫,沒想到喬玉華大為不滿,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你這個當老師的卻說這堂考試不算了。這哪裏行!你就不想知道這個答案了嗎?”
賀頓說:“這對你非常重要嗎?”這的確是一句真心話。她見過很多來訪者了,他們問過她很多問題,她也問過他們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有的解答了,有的永遠沒有答案,甚至連題目也已深海沉沒。隻有這個老人,無比認真地思索著,臨死也要交上答案。麵對著這份執著,賀頓必須抖擻精神,回報以同樣的執著,接受這個答案。這對一個即將遠行的靈魂,無比重要。
喬玉華閉著眼睛,這使得她的雙眼皮像木頭樓梯的台階一樣明顯,紋縷深刻。想來她的內心也如澄澈的高原之湖,沒有任何魚蝦在其中浮遊,漣漪不生。
喬玉華說:“他們想讓我死在醫院裏。我偏不。我不喜歡那裏一片慘白,我喜歡五顏六色。他們希望我死在家裏。不,我不願讓他們以後一走過我咽氣的房子,就心懷哀傷。我自己挑選了這家賓館,做一個匆匆過客。我們都是生命的匆匆過客,是吧?就像心理醫生開出的苦藥,其實是良方,品完之後,可嚐出甜意。”
賀頓安靜地傾聽著,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喬玉華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本來早就該死了,因為我還沒有想清楚,所以又多耽擱了一些時間。現在,我想清楚了。這個答案像鞭子,抽打著我看得見的傷口和看不見的暗傷。我想得很辛苦,晝夜不息。隻有當我在藥物的作用下稍稍入睡的時候,問號才會暫時歇息。不過,這並不辛苦。我馬上就會放長假,死亡就是永遠的休息了,現在忙碌一會兒,以後就沒有思考的機會了。我將要飛翔著離開,直到融入天際。
“真的很可怕呀,在我們腦中,保留著生命過程中所經曆過的幾百萬件事物的記憶。鼻子記住了瞬間的氣味,耳朵保留著聲波的振動,眼睛貯藏著顏色的區別濃淡的層次光彩的亮澤,皮膚收存著溫度觸感還有疼痛……它們都生龍活虎地藏在那裏,從未消失。你還年輕,你像藏羚羊一樣年輕,你不一定能聽得懂我的話,但請你記住它。在思想的下麵是感覺,在感覺的下麵是情緒。在情緒的下麵是記憶,在記憶的下麵是傷害……”
賀頓有些聽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你不能去想,隻管好好聽著就是。
喬玉華說:“是的,為什麽是一百零一個呢?這一定有一個道理,有一個強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沒有原因我們就不配活著。比如我天天吃中藥,中藥的名字是多麽有趣啊。它們簡直就是為了蠱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種反季節生長的植物嗎?夏天黃了葉子,冬天鬱鬱蔥蔥?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種蟲子還是一種魚?住在陸地還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聽就想起,很沒有骨氣的樣子。比如紫蘇,你會看到漢唐女子頭上的首飾‘金不搖’。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嗎?比如紅豆紫杉,多溫柔,充滿相思的情調,你以為是一件裙裾飄飄的美麗衣服,其實它有劇毒,是抗癌的特效藥……”
這些話還算有條理,但已不合時宜。賀頓知道,死亡的鐵布,已將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來。雪要覆蓋生命,你除了無聲歎息沒法阻擋。當生命之河就要幹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後涓滴的隱沒。賀頓握著喬玉華的手,俯下身體,傾聽,傾聽。
“快樂要走的時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會有痛苦。痛苦要來的時候,想要趕走它的人,就會經曆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喬玉華開始像雞媽媽啄米一樣,曆數她一生的經曆,整個房間如麝香般凝結著靜鬱之氣。賀頓以為這樣的氛圍會持續到完結,不想喬玉華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已經煩了,不要著急。我馬上就會說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沒有神父和懺悔的環境中,我隻能找你。我知道大地會莊嚴地接納一切,安詳慈悲博大穩定,還有萬物埋藏其中伴隨著我,我不會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發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們,組成了我生命的線團。回想一生,我曾把幾十個人打成了右派,也曾批鬥過幾十個人,還給幾十個人扣上過各種各樣的帽子……我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地寫了下來,一共是一百零一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巧合,但我願意在臨終之前祈求他們的原諒……那一百零一個洋娃娃,就是他們的化身。我已經想好了它們的去處,委托我的後人,把它們送往山區的學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讓我們的後代比我們更幸福,這些洋娃娃會代我把這份心意留在人間……”
喬玉華說完這些話,就緊緊閉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個字。她的身體已經嚴重萎縮了,曾經清秀的臉龐如今好似一朵極小的山花,低斂著花瓣。她的話在空調吹出的風中變為百合之香,然後凋為塵埃。一種不知名的香氣嫋嫋浮動,猶如鬼魅一般貼著地板遊蕩,沁入骨髓。
賀頓相信那是人的內丹散發的英氣。
賀頓知道自己此刻是一個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師,醫生也是會患病的,而且那病會更難治。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麽卑微的生命,但卑微並不等同於卑賤。她曾經是卑賤的,但努力和奮起,讓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經對很多人的生命發生了作用,那些潛移默化或是電光火石的碰撞,已經讓某些人發生了裂變。在這個過程中,她在付出和虛弱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深刻和穩定。這是用一個生命在點亮另外一個生命,用一個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談話是從下午開始的,此刻晚霞滿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鮮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豔芬芳。太陽已經輕墜,胡蘿卜色的太陽光,鑲著臍橙般的血絲,像灰色的墨水一樣彌散開來,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於是夜色升起,天漸漸地黑下來,沒有開燈,整個房間有一種淡紫色的淒迷。霓虹閃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進,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車開過,光斑閃閃,就像許多美麗的小花,在向這間房屋致意,深情地訣別一個將死的老人。
賀頓的身體此刻飽滿而年輕地充盈著,好像剛剛灌漿抽穗的清甜玉米,內心卻充滿了慘烈的哀傷。別人的故事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慘淡的廢墟上,骨刺穿過胸膛。唯有從這將逝者身上發出的慈悲光芒,錦被般遮蔽了她的淒惶。為了這份溫暖,她願意慷慨地獻出自己的餘生。
自古以來,就有一些高尚的靈魂在林木間穿行,當他們飛舞得疲倦了,就會找到一些頭腦棲居,也許在高堂上,也許在蓬蒿中。負載這種靈魂的軀體是痛楚的,因為他們總在為一些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掙紮著,不單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被這樣的靈魂選中,是榮幸也是悲哀。
心理師就要做這樣的人。
直麵真相,對善和悔都恢複極度的敏感,讓喬玉華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極致之後,就是拯救和逍遙。
第十五章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賀頓一五一十地把案例報告了一番,然後說:“我該怎麽辦?”
姬銘驄沉思良久,說:“這個案例為什麽讓你如此放心不下?”
賀頓說:“它很富有戲劇性。一對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關係,出場的人物也應該是相同的,但結論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戲劇性很感興趣。”
賀頓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有發覺自己是一個對戲劇性很感興趣的人,就說:“也許吧。但我覺得自己主要是對事情的真相很感興趣。”
姬銘驄說:“那你就應該到刑事偵查部門,最次也應該到私人偵探那裏謀個差使,可能更適合你。”
賀頓有些不得要領,說:“姬老師,您的意思是要教導我改行嗎?要為我做職業生涯輔導?”
姬銘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那您是什麽意思呢?”
姬銘驄繃起臉說:“可惜了你竟考出過那麽高的分數。”
賀頓很不好意思,試探著說:“您是說臨床心理醫生並不追求事實的真相,那是警察和偵探們的工作範疇。”
姬銘驄頻頻頷首,說:“這還有點優秀生的味道。”
賀頓受了誇獎,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她還是不得要領,略帶懇求地說:“姬老師,您還得點撥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銘驄說:“你現在能搞清楚當年老鬆拋進池塘裏的糖塊,是真的大白兔奶糖,還是裹著的石子?”
賀頓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大芳和老鬆兩人說得都很肯定。”
姬銘驄說:“那你怎麽辦呢?”
賀頓說:“讓他們兩個人對質。”
姬銘驄說:“讓我們想象一下,會有怎樣的情景出現?”
賀頓說:“估計或者是吵得一塌糊塗,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聲,以沉默標榜自己所說的答案是真實的。”
姬銘驄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賀頓想了想說:“也許兩個人都摔門而去,再也不會來了。”
姬銘驄說:“還有第四種可能嗎?”
賀頓苦笑道:“也許有,但我想不出來了。”
姬銘驄說:“還會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複雜。我能想得出的一種可能性是——他們夫妻雙方聯合起來,同仇敵愾地對你這個心理師說,你為什麽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賀頓大叫:“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們兩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把我攪糊塗了,怎麽能把賬算到我頭上!”
姬銘驄說:“你生氣了,這很好。這說明我擊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對於一個好的心理師來說,事實上的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實,是記憶的真實。因為它,隻有它,才最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記憶是靈魂的奴仆,不是真實的書記官。”
賀頓似明白不明白,說:“您能講得更具體些嗎?”
姬銘驄說:“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無邊的池水之中,你現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驗儀器,想來也檢測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個池塘幹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沒有任何辦法識別出哪一塊石子曾經被糖紙包裹過。是嗎?”
“對。”賀頓回答。
“好。這個無頭官司,看來就是包公轉世,也斷不清了,你還想朝這個方向努力嗎?”
“我無能為力。”賀頓老實作答。
姬銘驄說:“但是大芳和老鬆兩個人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大芳說到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老鬆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一個有心計玩弄計謀的騙子,對不對?”
賀頓應答:“是。大芳是這個意思。”
姬銘驄接著說:“老鬆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這個細節,又很難讓人懷疑它是假的。”
賀頓覺得姬銘驄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頭子丟進池塘的人,還會傻到喝池水嗎?
姬銘驄接著說:“老鬆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證明自己對大芳的愛情,開始階段絕對是真誠的。”
賀頓說:“是這樣。姬老師,您這樣一講,我明白了,對心理師來說,心理的記憶是第一位的。”
姬銘驄說:“好,今天我們就到這裏吧。頭兒開得還不錯。”
賀頓意猶未盡,但不得不告辭。臨走的時候,她對姬銘驄說:“我下次什麽時間來?”
他們約好了下次輔導的時間。賀頓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歎:權威就是權威。魅力這個東西是時間老酒浸泡出的人參,時辰未到,模仿不來,沒有法子速成。
柏萬福打破僵局,主動問接受督導歸來的賀頓:“怎麽樣?”
賀頓說:“不錯。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樣。”
柏萬福說:“是個什麽樣的人?”
賀頓說:“是一老頭。”
柏萬福說:“這年頭,老頭也不保險。”
賀頓說:“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麽壞。”
柏萬福說:“我就是沒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麽壞,才出的事。”
賀頓說:“我不跟你說了。咱倆的事,你愛怎樣就怎樣。說公事,所裏的工作現在如何?”
柏萬福說:“半死不活。別的心理師接待的還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基本正常。”
賀頓說:“大芳老鬆這個案例,我要堅持下去。”
下一次督導的時間到了。賀頓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銘驄家。老張笑容可掬地來開門,賀頓細細一看,果然眉宇間並不很滄桑,初次來的人,都被一頭白發給唬住了。
“有什麽新想法?”姬銘驄開門見山。
賀頓說:“很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指教。”
姬銘驄說:“其實是案例在不斷地指教著我們。送你兩個字——跟隨,我們永遠隻有跟隨。”
賀頓說:“因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隨的過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銘驄說:“比如?”
賀頓說:“比如大芳描述的老鬆的那些豔遇。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這個事實怎能忽視?”
姬銘驄說:“你在為誰說話?”
賀頓大惑不解,說:“我在為我的來訪者說話啊。”
姬銘驄說:“別忘了,你的來訪者可是兩位,他們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賀頓凝神靜思,然後說:“您的意思是不是還是強調——沒有事實的真相,隻有感情的真相?沒有真正的真實,隻有心理的真實?”
姬銘驄說:“也對也不對。世界上其實有沒有真相這樣一個東西呢?毫無疑問,是有的。可惜被當事人的記憶所修改,拿到心理醫生這裏的時候,已麵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經變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內核。”
賀頓若有所思,說:“真相的內核是什麽呢?”
姬銘驄說:“你問我,我問誰?第一手的資料都在你那裏。”
賀頓說:“讓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銘驄很高興,摸著賀頓的頭說:“對頭嘍!”
賀頓向後閃了一下,這種親昵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銘驄好像也發覺自己對得意門生的欣賞有些過頭,就縮回了手。賀頓不計較,繼續說:“他們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我也搞不清。”
姬銘驄說:“那我啟發啟發你。大芳來找你,是因為什麽?”
賀頓說:“是因為……無聊。”
姬銘驄說:“一個無聊的貴婦人是有很多可以打發無聊的把戲的,比如養狗,比如賭錢,甚至還可以找鴨子。鴨子,你懂吧?”
賀頓說:“懂。”
姬銘驄說:“她不走這些路,花了錢來找心理醫生,要說是為了找樂子,基本上屬於最少慢差費的一種方式。所以,在無聊之外,還必有更強大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說,等著賀頓來接下茬。
賀頓說:“大芳想改變現狀?”她的聲音很小,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
姬銘驄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她在你們的慫恿下,離了婚,後來又割腕,這些都是非常強烈地想改變現狀的信號。”
賀頓說:“您別的都說得挺對,隻是說我們慫恿她離婚,傳出去,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姬銘驄說:“別擔心,傳不出去,我會嚴格遵守紀律,沒有人能聽見我們曾說過什麽。既然輔導你,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賀頓說:“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鬆的感情?”
姬銘驄非常嚴肅地說:“這一點,千真萬確。不然,就不能解釋她為了愛情,一次又一次地開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個空椰殼。如果你把這些理解為憤怒,理解為分手的信號,就大錯特錯了,你的治療方向就南轅北轍……”
賀頓滿臉茫然和驚愕,久久緩不過氣來,過了好半天,才說:“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銘驄說:“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時刻,當我們逼得太緊的時候,當事人腦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們放鬆了,也許改變就發生了。這對來訪者是個真理,對你,我看,也是。”
賀頓回家。回家之後的賀頓還沉浸在姬銘驄的分析當中,眼前總是浮現出姬銘驄屋內的猩紅色的弗洛伊德榻。當然,姬銘驄並不曾應用催眠術,所談和弗洛伊德榻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那張榻實在驚心動魄,它變幻著形狀和顏色,忽而是鯨魚藍色,忽而是芭蕉綠色,忽而是柑橘黃色,忽而是墨魚黑色,在賀頓的腦海中遊弋……
賀頓不再把督導的過程告知柏萬福,任憑柏萬福猜測。隨著進程的深入,賀頓驚歎世界上有這樣聰慧的長者,漸漸升起一種對父親般的依戀。還沒有離開姬銘驄的訪談室,就期待著下一次見麵的機會。他在你麵前好像非常隨意地放下了一個籃子,蒙著一塊印花布,很樸素。你打開來,看到了自己丟棄的一切,其中掩埋著珍寶。他問你很多問題,逼得你上天入地,捫天為近,窺地為遠。那些答案似有似無,飄蕩在空氣中,你看得見,卻捫不住,誘惑你持之以恒地尋找。這些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觸,隻有獨自品嚐。有時忍不住想和錢開逸分享,拿出手機,無色無香的手機號碼,此刻芬芳馥鬱,撥十一個數字就可以解決思念,但她還是隱忍住了。
大芳每個星期都按時來谘詢,從這個角度上說,大芳是個模範來訪者。她的敘述淩亂而破碎,時而夾雜著憤怒的詛咒和幽怨的自戀,像一本撕成碎片隨風飄揚的傳記,被掃把歸攏到一處,撮到簸箕裏,混合著灰塵和水漬,呈現在賀頓麵前。
當第一次危機成功地度過之後,大芳並沒有善罷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請,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大芳現在沒有工作,監管老鬆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業。當然了,她已經失去了盲腸,這次又失去了膽囊,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現在給少女們看的雜誌上會說如果丟失了處女膜就不完整了,大芳覺得這太狹隘了。女人不應該丟失處女膜,但是,就可以隨隨便便地丟掉自己的盲腸和膽囊嗎?如果沒有茶小姐,她的膽囊如今還金燦燦飽脹脹地懸掛在髒腑之間呢!古時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個詞叫做“鼻若懸膽”嗎?大芳的膽囊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口袋,可是這個口袋已經在不知何處的垃圾箱爬滿蟑螂。大芳要為自己的膽囊報仇,茶小姐何去何從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個不認識的人調查清楚,也難也不難。難的是大家都來無蹤去無影,不像“文革”時,你的祖宗八輩都能圖窮匕首見。說不難,是因為如今辦什麽事都需要錢,隻要有了錢,沒有查不清的官司。老鬆這點好,不管在外麵掙了多少錢,都如數交給大芳支配。大芳有堅強的經濟後盾。
每當大芳把老鬆的錢財付給私人偵探,來調查老鬆的時候,就感到無比快意,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雖然調查來的結果,讓大芳觸目驚心,大芳還是覺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這兩個詞都有個“痛”字,可見它們一脈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樂有一種骨子裏的近似,如果體會不到這一點,你就既沒有嚐過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銘心地痛快過。
茶小姐以前是老板的地下情人,人稱“金絲鳥”的那種女人。後來老板將她拋棄,萬般無奈之下暫在茶樓棲身,以尋覓另外的鳥籠。老鬆喝茶的時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備選名單之內,於是有了令人唏噓的家世,於是被老鬆請回家中。
當大芳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把一張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鬆麵前的時候,老鬆說:“誰?”
大芳假裝輕描淡寫地問:“這麽快就不認識了?你的記性好像不是這麽差嘛!”
老鬆仔細端詳,照片上是盛裝的男人和妖豔的女人。老鬆說:“這個男人我好像見過,是個小老板。前兩年生意做得不錯,後來破產了。你認識他?”
大芳說:“我不認識他。”
老鬆有些不快,說:“你不認識人家,拿人家兩口子的照片幹什麽?”
大芳說:“你還能看出人家是兩口子?”
老鬆說:“不是兩口子就是野鴛鴦。反正是那種關係。”
大芳說:“好眼力。你再看看這隻雌鴛鴦。”
老鬆看了看,臉色就變了。說:“你真卑鄙!”
大芳跳著腳叫起來說:“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這就是你說的純淨如水的茶小姐!”
老鬆說:“你從哪裏拿到的?”
大芳說:“我雇傭了私家偵探,人家搞到的。”
老鬆說:“你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說了永不再犯?”
大芳說:“我也是閑來無事,自尋開心。一個闖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嗎?”
老鬆拿起照片,把它一縷一縷地撕開。相紙比一般的紙要柔韌,老鬆撕得很用氣力,以示決心。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鬆變得安分守己,對失去了盲腸和膽囊的老婆嗬護備至。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芳百無聊賴。一天在家中自製麵膜的時候,門鈴響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現在麵前。麵容清俊體態苗條,眉目間有淡淡憂鬱。
“您是鬆太太吧?我是鬆書記的辦公室主任。叫阿楓。”女子很得體地自我介紹。
大芳不願意被人稱為太太,雖然她沒有了自己的工作,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很矜持地說:“我是大芳。你是主任,我怎麽沒見過你?”
阿楓說:“我是剛剛調過來的。今天有人送了台灣的蓮霧果過來,鬆書記出差在外,我把他那份早點兒給您送來。這果子很嬌嫩,我怕別人手重,就自己來了。我在鬆書記下麵工作,到您這裏來認個門,是遲早要做的事。”
一番話細雨和風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溫柔得體,大芳聽得十分受用,就說:“歡迎歡迎,到屋裏來坐坐吧。”
阿楓說:“打擾了。”款款地走進門來。聞到清香的味道,說:“是什麽如此好聞?”
大芳說:“我把各種水果切碎了,自製麵膜。”
阿楓說:“怪不得大芳姐看起來如此年輕,您和鬆書記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芳說:“我也是閑得無事,自製的麵膜比街上美容店的要幹淨,還不含激素,用著放心。”
阿楓環視四周說:“這樣一個有品位的家,都是大姐一手打理,有這樣賢妻,鬆書記真是好福氣。”
大芳心中冷笑,麵上當然不能露出來,就把話題引開,說:“阿楓,你家中一定也是很講究的,一看你這個人就精明利落。”
不想阿楓臉色轉暗,說:“大姐,不瞞您說,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愛人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多少人追求我,我都沒有答應,看上他的老實厚道。沒想到,他卻是個短命的人,去年年初得了胃癌,人都說癌症現在也不全是不治之症,有好多人都能治好,就是帶癌生存也能挨上好多年。可我先生沒這個好運氣,手術做完之後一個月就複發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緩過氣來,到了年底人就沒了,撇下我和才十歲的孩子……”
說到這裏,阿楓的眼淚就滴答下來。大芳如今就願意聽人家不幸的故事,越慘越好,這樣才能顯出自己不是最差。遞過紙巾說:“阿楓,都是大姐不好,一句話問冒了,讓你傷心。”
阿楓說:“能在您這裏落淚,讓我好過一些了。愛人去世後,我調到這個單位。我不願意跟人家多說這事,大家都忙,誰能顧得上婆婆媽媽的瑣事。畢竟我要好好工作,我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大姐,我先走了。蓮霧不能放到冰箱裏,熱帶水果,凍了表皮容易發黑……”阿楓說完話走了,留下大芳一個人對著美麗的蓮霧發呆。她嚐了一個蓮霧,看著嫵媚,其實淡而無味,遠不如送蓮霧來的女人生動。
大芳回味著剛才這個女人的一顰一笑,覺得很有風情。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麵容,搭配在一起,真是讓人心疼。
幾天後老鬆出差回來,大芳把變成灰色的蓮霧搬出來,讓他嚐嚐。老鬆說:“我不吃這個東西。”
大芳說:“這是阿楓送來的。”
老鬆說:“不管是誰送來的,這東西沒啥味道,空有其名。”
大芳說:“阿楓這個女人挺讓人心疼的。”
老鬆說:“是嗎?我隻知道她是個能幹的辦公室主任。”
大芳說:“你讓她常上咱家來坐坐吧。我寂寞,希望有個伴兒。”
老鬆為難地說:“這可不是辦公室主任分內的事。不知道人家願不願來。”
大芳說:“你是書記,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嗎?你就說我邀請她來做客,她不會不來。我看她挺善解人意的。”
不知老鬆是怎樣說的,反正阿楓很快就來了,端莊嫻雅地成了大芳家的常客。因為老鬆的職務關係,常有人送來很多禮物,貴重的自己留下,吃的喝的不能久存,大芳以前都丟掉。扔的時候就想起萬惡的資產階級把牛奶倒進陰溝都不肯給勞動人民嗷嗷待哺的嬰兒一事,十分愧疚。如今有了阿楓,就像有了一個大紙簍,什麽用不完的東西都可以給她。阿楓永遠是有分寸地微笑著接納和感謝,既不受寵若驚,也不得隴望蜀。無論大芳說什麽,她都很有耐心地聽著,從不多言多語。當然,這絕不是死木頭疙瘩一個,而是適時地皺眉和歎息,大芳說到傷心處,眼淚滴滴答答下來,偶然抬頭,見阿楓的眼圈也是紅的,一滴淚水在毛茸茸的眼眶裏旋轉著,好像一粒透明的櫻桃。大芳就非常感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卻沒想到這位知己如此賢惠美麗善良多情。誰說女人和女人之間就隻有傷害沒有友情呢?大芳獲得的友情是多麽純粹和溫暖。知道阿楓家不寬裕,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經濟窘困,大芳就把自己不穿的衣物送給阿楓,阿楓也從不嫌棄。後來大芳又動用關係,把阿楓的孩子送到了寄宿製的貴族學校。阿楓很是感激,說:“就讓孩子認您做幹娘吧。”
在餐桌上,大芳把這當做一個笑話講給老鬆聽。在內心深處,大芳是居高臨下的。老鬆聽了說:“不妥。如果阿楓的孩子認了你做幹媽,我豈不就成了她孩子的幹爸?在一個單位裏,我和辦公室主任有這樣的關聯,對工作不利,影響不好。”
大芳承認老鬆說得有道理,轉告了阿楓。阿楓說:“那我就認你做個姐姐吧。這下就和鬆書記沒關係,隻是咱們女人的情分了。”
大芳說:“我能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妹妹真是高興。”
阿楓幽幽地說:“女人漂亮是災禍。有您這樣好福氣好脾氣好運氣的姐姐,才是我的大喜事呢。快把您的好命傳給我一點吧。”
自從孩子去了寄宿學校,阿楓待在大芳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有時,天晚了,大芳就說:“你回家也是一個人,清鍋冷灶的,不如在我們家一起吃吧。”
阿楓很不好意思,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大芳說:“不麻煩,多一個人吃飯還熱鬧呢!”
老鬆回來的時候,看到飯桌上的阿楓,一愣。說:“我都搞不清這是家常飯還是工作晚餐了。”
阿楓要解釋,大芳說:“在單位,你們是領導被領導的關係,在家裏,就是我說了算。”
大家其樂融融揮舞筷子,果然和諧有趣。吃完了飯喝喝茶聊聊天,一來二去的,夜色就深濃了。阿楓要走,老鬆說:“我送你吧。”
阿楓忙說:“使不得。這不合規矩。”
大芳說:“阿楓你在這裏住下吧。”
阿楓說:“這更是使不得。”
大芳說:“這有什麽使得使不得,又不是在單位。我說住下就住下。”說完就讓阿姨把客房的被褥都換成新的,對阿楓說:“你要是再堅持走,就是看不起老姐姐了。”
阿楓隻好住下了。早上起來,阿楓要趕公共汽車到單位去,大芳對老鬆說:“你的車捎個腳把我妹妹帶上了。”
按說這實在是便車。但還沒等老鬆答話,阿楓就說:“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依您。您就是說破了大天我也不能坐鬆書記的車。”
說完阿楓就急忙出門趕著上班,老鬆也隨後坐專車走了。阿楓沒有什麽可以報答大芳的,就用手工給大芳縫製衣物。阿楓手巧,如今能飛針走線的女子實在像恐龍一樣成了化石。大芳穿著手工的絲綢睡衣,在房間內穿行的時候,感到自己像舊時代的太太一樣雍容華貴。自打茶小姐之後,大芳和老鬆就分居了。
大芳一直覺得要出一些事情,如果什麽事情都不出,世界就太灰暗和無趣了。她終於等到了那件事情,她看到了自己美麗的巧手妹妹和心愛的老鬆睡到了一張床上。
大芳早就讓保姆把各屋的門樞紐都膏過油,所有的門開啟之時如幽靈一般悄無聲息。當老鬆和自己的辦公室主任騰雲駕霧之後,一抬頭看到自己的太太穿著飄飄然的絲綢睡衣,倚在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這番景象讓汗水涔涔的男女呆若木雞,大芳像鬼魅一樣走近他們。說:“以前總是聽說有毛片,我也沒看過。此番讓我開了眼。隻是演到這裏,也該收場了吧?累不累啊?”
老鬆說:“不累。”
大芳就說:“你既然不累,就到我屋裏來說說話吧。妹妹,你也回房自己睡吧。”
老鬆進了大芳的臥室,說:“你不能傷害她。”
大芳說:“真是反了。誰傷害了誰呢?難道不是她在我家裏傷害了我嗎?你這個人還有點是非觀念沒有呢?”
老鬆說:“反正你是得理不讓人。咱們倆有什麽仇有什麽冤,你都可以報。但是,你不要殃及到她。她實在是很可憐的。如果傳出去,她就沒法做人了。”
大芳冷笑道:“想得還真是周到啊。你可為我想過什麽呢?”
老鬆說:“我都為你想過了。你做過手術,身體不好,對夫妻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不能難為你。我也不能到街上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太不衛生了。在這個位置上,投懷送抱的女人不少,隻要我稍露那種意思,肯定趨之若鶩。我不是那種人,可我的問題也要解決。你這個幹妹妹,人很幹淨,長得也順眼,我看你也容得下她。她比你年輕,一個人孤零零的也需要雨露。你不要的東西,我勻一點出來給她,這也是廢物利用嘛!她也不破壞咱們的家庭,也沒有什麽非分之想,她不想占了你的位置,我不過給她一點零錢幫貼家用,這事就擺平了。”
這一席話,居然說得頭頭是道,讓原本要興師問罪的大芳沒了脾氣。特別是那句廢物利用,大芳覺得非常好笑。就說:“你偷雞摸狗居然還有了道理!你說這事怎麽辦吧?”
老鬆說:“這事不用辦。”
大芳說:“此話怎講?”
老鬆說:“就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當事人都沒意見,還要辦什麽呢。”
大芳說:“你怎知道我沒意見?”
老鬆說:“我還是一樣對你好,她對你隻會比以前更好,因為她對不起你。你還有什麽意見!”
大芳被說得無言以對,狠狠地丟下一句:“不要臉的狗男女!”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她不是無話可說,是感到深深的寒冷,單薄的絲綢抵擋不了寒夜的陰鷙,再不收兵,恐身體處處造起反來,就全軍覆沒。
然而,大芳還是病了。這一次,先是發燒,什麽東西都吃不下。百般調治之下,燒是退了,但胃口好像和熱度同進退,對任何好東西都不接受,吃了就吐。老鬆又恢複了好丈夫的角色,在病床前嗬護備至。他不在的時候,就是幹妹妹服侍左右。在那樣的事情之後,大芳真想一個巴掌把端茶送水的阿楓打得屁滾尿流,可一是她完全沒有這個體力,二是麵對一張含著討好的俏臉,手掌也不是那麽容易拍下去的。這女子的善解人意真是天下第一,大芳的眉梢一挑,她就知道是水涼了還是風熱了,把個大芳服侍得熨熨帖帖。若是把她一巴掌打跑了,誰來伺候百般挑剔的大芳呢?鑒於這種生死攸關的切實考慮,大芳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受了阿楓滿帶歉意的服務,慢慢地也感到一種償還。怎麽樣?老娘什麽也沒少,你卻要俯首聽命,一個女人,被人占了身子,還要這樣像個小妾似的低三下四,到底是誰賠誰賺呢?
想到小妾這個詞,大芳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了,這是她在那個寒冷的暗夜之後第一次由衷地微笑。鬆書記是不敢拋棄家庭的,他是標準的好男人形象,哪裏能自毀長城!
可惜大芳的微笑隻保持了相當短暫的時間,就被齜牙咧嘴的愁苦所代替。她的胃腸像毒蛇一樣纏結起來,絞痛不已。醫生在大芳的哀鳴之中緊急手術,打開腹腔才發現胃幾乎變成了篩子,數個穿孔一觸即發。醫生大刀闊斧地切了她的胃,如果她不是住在醫院得天獨厚,一定會死於胃的大出血或是彌漫性腹膜炎。
失去了一半胃的大芳臉色蠟黃,好在很多悲憤也跟隨著殘胃,進了垃圾箱。死裏逃生的大芳對丈夫的奸情看得淡了,還是自己的老命要緊。在像伺候一個產婦那樣把大芳照顧了很久之後,幹妹妹在一個傍晚悄然離開。她的一個同學為她介紹了男朋友,在遠方的一座小城。對方看過阿楓的照片和聽過電話裏的聲音之後,十分滿意。接著出差到這裏相看了一番,阿楓不施粉黛見了一麵,不想被對方驚為天人,說想不到還有這樣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在大城市裏藏著。阿楓匆匆把自己嫁了,臨走時不再佝僂著身子,挺直了腰板飄然而去。
阿楓走了,最悵然若失的其實不是老鬆,而是大芳。對老鬆來說,女子都是一樣的,在見識了更多的女子之後,他更堅定了這一點。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大芳,好像自己的一部分曆史和興趣從此蹤跡茫茫。她失神地看著牆壁,仿佛那有一個液晶顯示屏,播放著自己和阿楓的風雲變幻,還有那美麗卻並不好吃的蓮霧……
醫生麵對著大芳外表完整內裏殘缺的身體,說:“你必須鍛煉了。”大芳覺得醫生隻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潛伏在凸起的喉結中上下滾動。大芳要把這後半句話掏出來,就說:“如果我不鍛煉會怎麽樣呢?”醫生說:“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孫子。”大芳說:“醫生,你錯了,我是女兒。”醫生說:“我沒錯,意思是一樣的。你將看不到外孫。”大芳說:“我進行什麽鍛煉呢?”醫生說:“遊泳吧。水流可以按摩你的全身,包括你的內髒。”
大芳出院後恢複了一段時間,百般寂寞。沒有阿楓的日子變得像沒有調料的菜肴,盡管做熟了卻沒有香氣,逗不起食欲。大芳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更沉著一點,隻是更安靜地欣賞,然後慢慢掩上門離去,玩一把貓捉老鼠的遊戲,是不是更有味道?你想揭露他們,是任何時間都可以完成的工程。但是一旦揭露了,就無法恢複原樣。大芳更喜歡那種藏在暗中窺視一切的感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長纓在手勝券已握,可是百無聊賴。一想到這些,大芳的腹部就空虛地抽搐,大芳也搞不清她那被利刀絞殺的胃,是在表示缺席的憤怒還是渴求在位的遺憾?
身體稍稍複原,大芳就到附近的健身俱樂部辦了一張為期一年的遊泳卡。辦卡時間長,當然比較省錢,但大芳不是因為儉省才下了這麽大的決心。主要是怕自己堅持不下來,現在一下子把一年的錢都交了,半途而廢就會血本無歸,大芳企圖利用慳吝之心讓自己咬牙鍛煉。
更衣的時候,大芳一個人向隅而立。本來就瘦如搓板的胸腹,如今再加上觸目驚心的刀疤,慘不忍睹。她買了一件非常豔麗的遊泳衣,水紅色的,穿在身上猶如一塊血淋淋的排骨。大芳也顧不得許多,隻考慮萬一自己體力不支需要救助的時候,紅遊泳衣目標顯著,安全第一嘛!
路過消毒池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了個大馬趴。幸虧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要不然即使大腿骨不斷尾骨也得裂縫。大芳驚魂未定,看著身邊的恩人,連聲感謝。
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身穿金黃色的三點式遊泳衣,體格健美,圓圓的肚臍好像天使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大芳。
“新來的?”她偏著頭問,水珠沿著同樣顏色的遊泳帽邊緣滴下,在她的腳下聚起小小的水窪。
“是。”大芳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冷。那女子雙峰高聳傲視群雄的樣子,令她自慚形穢。
“那咱們趕快下水吧。水裏暖和。”女孩子挽起大芳,走到池邊。自己先跳下水,然後招手說:“我為你保駕護航。下來吧!”
大芳信任地把手交到金黃泳衣女孩手裏,試探地下了水。果然,池水好像洗澡水,十分溫暖。身上的刀疤感到微微發癢,好像有若幹雙柔軟的小手在螺旋狀按摩。
“你會什麽姿勢?”女孩子問。
“除了狗刨,什麽姿勢也不會。”大芳如實稟告。
女孩子很高興地說:“那太好了。”
大芳納悶,我什麽都不會,有什麽好的?女孩子看出了大芳的疑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叫易灣,是這裏的遊泳教練。如果你願意學習的話,可以上我們的遊泳訓練班,什麽姿勢都教,蛙泳蝶泳自由泳!”易灣的臉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如今盛著充滿氯氣的池水,反射著泳池天花板上的燈光。
大芳說:“我很笨的,可能學不會。”
易灣說:“我保證你能學得會!”
大芳不相信地搖搖頭說:“我比你想象的要笨多了。”
易灣說:“從你穿的這件遊泳衣顏色來看,你就不是一個笨人。”
誰都願意聽人誇獎,即使是在這樣一件小事上。大芳說:“我怕自己淹死,所以穿得觸目驚心。”
易灣說:“你參加了我的訓練班,我就會一直保護你。直到你學會。”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條件,大芳還是有點不放心,就說:“我要是一直學不會呢?”
易灣調皮地揚起一把水花,說:“那我就一直在你的身邊,直到你學會。”大芳一想這很合適啊,等於找了一個不花錢的保鏢,就說:“好吧。我參加。”
大芳原來以為易灣是哪個體育隊退役下來的運動員,或者是憑著魔鬼身材和巧舌如簧來混飯吃的小女生,不想深入交談起來,才知道易灣是在讀的文學博士生。
“哎呀,你還是個博士呢,真想不到!”大芳誠惶誠恐。她不曾讀過大學,在一般的場合還可以憑著自學得來的知識抵擋一陣,但在真正的科班出身麵前,總是敬畏有加。
水中的易灣隨波而動,腳尖一顛一顛的仿佛輕盈水草。她的牙齒如珍珠一樣雪白,笑著說:“現在還不能稱為博士,隻能說是博士生。”
大芳不解,說:“這有什麽不同嗎?”
易灣很嚴肅地說:“當然有很大的不同了。就像你剛上一年級,就不能說自己是小學畢業,因為還有多年的功課你沒讀過,到底考試能不能及格也不知道,怎麽就能說自己有證書了呢?!”
大芳似乎明白了一點,說:“你的意思是說那些還在讀書的人,是不能說自己是博士的?”
易灣的小臉繃了起來,原本就光潔如月的皮膚更是不見一絲皺紋,說:“有些師哥師姐,正讀著書呢,就印了名片,說自己是某某博士,我覺得他們欺世盜名。我也管不了那麽多,隻是潔身自好。”
大芳便從心裏佩服這個姑娘的氣節,說:“那你還有幾年才能算是貨真價實的博士呢?”
易灣說:“還有兩年零三個月。當然了,這得是各科考試都過了,論文也通過。按最好的情況計算。”
大芳說:“算得這樣清楚。”
易灣說:“掰著手指頭啊。因為隻有畢了業才能找到工作,掙到足夠的錢。”
大芳說:“錢對你就這樣重要嗎?”
易灣說:“是啊。別人上學是家裏養著,我是自己養活自己還要直奔小康,外帶養著家裏沒了腿的父親。”說到這裏,易灣轉過頭去,抹了一把臉。周遭風平浪靜,並沒有水珠濺到臉頰。
大芳也是經過困苦的人,知道這份悲哀的分量,也就不再盤問下去。轉了一個話題:“你在這裏教遊泳課收入好嗎?”
易灣說:“收入說不上好,除了寒暑假小孩子學的多一些,平常日子很蕭條的。所以,我就苦口婆心地遊說您啊。”她調皮地笑了笑,也幫自己走出哀戚。
大芳說:“你不必擔心,我是死心塌地當你的學生了。”
易灣說:“我會盡心盡力地教你。”
大芳心裏說,我主要是為了幫你和找個人做伴,會不會遊泳倒在其次。又問:“那你為什麽不找個掙錢更多的工作呢?”
易灣說:“我們有些同學利用閑暇給老板當秘書,其實是當花瓶。老板願意對別人說自己雇了個名牌大學的女博士秘書,好提高身價。正是各得其所,我不願意做這樣的工作,情願在水裏泡著靠賣力氣掙幹幹淨淨的錢。自己花著舒服,老父親也理直氣壯。”
大芳說:“這樣打工,會不會影響你的學業呢?”
易灣說:“中文這個科目,讀到了博士,就不特別在乎你死記硬背的功夫了,更多看重的是靈氣和創見。我也說不上是多麽聰明,但總是運氣好,導師布置的課題完成起來不難。剩下的時間就用來掙錢和提高自己。”
大芳說:“能把掙錢和提高自己結合起來,不容易。”
易灣說:“是啊。當遊泳教練就是個好行當。既能掙到收入,又可以免費遊泳,鍛煉身體,何樂不為?”
大芳對這個姑娘就有了敬重之心,什麽都兼顧到了,年輕貌美又不輕浮,很有遠見,如魚得水,這樣的女子如今是稀世珍寶啊。
易灣傳授遊泳技巧很耐心,一遍遍地示範,平托著大芳扁平的身體,像個老母雞似的嗬護著大芳,生怕她被水嗆著。大芳的遊泳技巧進步很慢,但身體卻在這樣的運動中漸漸地潤澤起來。隻要一想到每周的遊泳訓練時間,心中就充滿了渴望,連老鬆都發現了大芳的神采飛揚。
“你最近氣色不錯。”老鬆說。
“敗將不可言勇,還談什麽氣色。”大芳不為所動。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之後,大芳雖然維持著家庭的外在光環,但隻剩兩個人的時候,冷若冰霜。
老鬆再接再厲,他在官場上遊走的年頭久了,深知誰甩脾氣就證明誰介意,這就是死穴。老鬆說:“看到你一天天好起來,我心中的愧疚也稍稍減輕一些。”
大芳說:“看來我應該病得更重些,這樣就可以把你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老鬆說:“我在恥辱柱上,對你有什麽好處?你還得天天給我端茶送水,如果你不送,人家就會說你不能同甘共苦。”
大芳說:“那我就把真情披露出去。”
老鬆說:“人家就會說這個女人早幹什麽去了?還不是貪圖享樂,如今落井下石!”
大芳說:“照你這樣說,我一個受害者反倒成了替罪羊?”
老鬆說:“認識到這一點很好,你我已是一根線上拴的螞蚱,一榮皆榮一損俱損。你維護我,就是維護你自己。所以,我看到你的身體好起來,也像我自己的身體健康一樣高興。”
大芳佩服老鬆,不知自己在哪一步敗下陣來,讓老鬆把道理攪過去。看大芳的情緒緩和了,老鬆閑聊:“還狗刨啊?”
大芳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老鬆說:“啊,會蛙泳了?”
大芳說:“這次除了刮目之外,還得點些眼藥水。”
老鬆說:“不得了,看來會自由泳了。”
大芳說:“在眼藥水之外,你得用博士倫。”
老鬆真的吃驚了,說:“莫非你還會了高台跳水?”
大芳說:“那倒是不敢。可我會幾下蝶泳了。”
老鬆說:“不吹牛?”
大芳說:“我這個人身上的零件有一半已經掏空,還有什麽興趣說假話。你信就信,不信就哪天到遊泳池親自觀摩一番。”
老鬆說:“看來你現在是科班出身了。雇了個遊泳教練吧?”
大芳說:“你料事如神。”
老鬆說:“男的?”
大芳說:“看來你吃醋了?”
老鬆說:“這說明你魅力依舊。”
大芳說:“不敢當。實話告訴你,這個遊泳教練是女的。”
老鬆歎道:“這家遊泳館會做生意,把你這樣的人都說服了。”
大芳於是就把易灣的情況繪聲繪色地作了介紹,特別誇大了易灣的美貌。老鬆說:“看來你對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芳說:“這樣有品位有擔當的女孩子,如今是太少了。咱的孩子在海外讀書,連人家的一個皮毛都頂不上。”
老鬆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別人都說老公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看不上我也就罷了,不該把自己的孩子也一竿子打死。出身不同境況不同,當然擔子不一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是得天獨厚。不過,窮人家的孩子多半眼睛小,以後的發展不一定有後勁,小富即安。”
大芳說:“好像你家闊過多少輩子似的!其實你爺爺腳跟上還沾著牛糞呢。這個女孩子非同一般。”
老鬆不置可否地說:“是嗎?”
大芳說:“當然。我的眼光還會錯嗎?”
老鬆說:“那不一定。當初你還說阿楓很不錯的。”話剛一出口,老鬆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牙打掉,這不是自投羅網!
果然,大芳哪肯善罷甘休,說:“你還有臉說我的不是,是你把一個好女人變成了狐狸精。”
老鬆連連退卻,說:“是我的罪過。以後,我目不斜視從一而終。”
大芳說:“既然這樣堅貞不屈,又怕什麽好女人壞女人呢!”
過了幾天,大芳就把易灣約到了自己家參觀。一進家門,易灣就被整潔和豪華震懾住了,說:“芳阿姨,想不到你家這樣腐敗。”
大芳笑笑說:“這並不是腐敗,不過是到了一定的位置就會有的待遇。”
易灣摸著紅木家具說:“像故宮。”
大芳說:“其實這是仿紅木,真正的紅木憑你叔叔的俸祿是買不起的。如果家中有,就一定是賄賂了。”
易灣說:“你嫁了叔叔,是莫大的福氣。”
大芳由衷地說:“你會比我有福氣。年輕靚麗有學問,前程不可限量呢!”
易灣說:“女子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師姐們都這樣教導我們。”
大芳說:“我看女子先要幹得好,不然你就沒有地位,哈巴狗似的依附著男人,那日子不好過的。”
易灣說:“好,我聽阿姨的,好好幹。”
大芳就領著易灣樓上樓下地巡看,好像執勤的哨兵。易灣毫不掩飾她的驚訝和豔羨,這讓大芳很是受用。在易灣逼人的年輕美貌和高不可攀的學曆麵前,大芳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但是她裝修豪華的房間給她找回了部分的自信,她精致的擺設和牆上的字畫,讓她的頭漸漸地抬了起來。是的,一個女人的學曆,離開了學校,又有什麽用呢?當你在超市買麵包的時候,一個博士和一個打工仔付出的鈔票是一樣的。當你在品牌店買真皮手包的時候,公務員也不能比一個站街女少付一分錢……大芳終於在自己的家裏,找回了自己的自尊。
看到客房的時候,易灣說:“好舒服啊。我一輩子也沒有住過這樣高級的房間。”
大芳含笑道:“如果喜歡,你可以住在這裏。”
易灣說:“喜歡是喜歡,但我不能住在這裏。”
大芳不明白,說:“為什麽?”
易灣說:“這會影響我的鬥誌。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您這裏享受慣了,再回到我的學生宿舍,就會苦不堪言。”
大芳就越發喜歡這個女孩。閑聊的時候和老鬆說起來,老鬆說:“這是欲擒故縱的伎倆。”
大芳火了,說:“你總是把人想得那麽壞。”
老鬆說:“人本來就是那麽壞。”
大芳說:“真該讓你看看這個清純的姑娘,你才知道人間還有真情。”
老鬆說:“我不見。我見過的清純姑娘多了,最後無一不是露出獠牙有所企圖。清純不過是她們的敲門磚。”
大芳說:“那我呢?我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
老鬆說:“你是一個例外。這也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原因。咱們是結發。”
大芳說:“我不是糟糠。”
老鬆說:“那你是什麽呢?古往今來,到了這個歲數的女人,都是糟糠了,你不要不服氣。”
大芳說:“我是夜明珠。”
老鬆也不和她爭論,說:“老夜明珠,睡覺吧。”
第十六章 世界上最珍貴的勇氣是相信奇跡
世界上最珍貴的勇氣是相信奇跡
分居之後,大芳問過老鬆的性欲如何解決,老鬆說:“工作把興趣全都榨幹了。”便相安無事。
有幾天遊泳的時候,沒有看到易灣。等小姑娘再出現的時候,帶著明顯的憔悴之色。大芳說:“怎麽啦?失戀啊?”
易灣說:“從來沒有戀過,哪裏會失?我病了。”
大芳說:“要注意身體。多休息,營養也要跟上。”
易灣說:“道理都知道,做起來有難度。功課要完成,這邊距學校太遠,跑不及,隻好請假。我們是做一天算一天的,總是請假,掙不到工錢不說,這裏還會炒我魷魚。錢掙得少了,隻有在嘴裏摳,不過也好,省的減肥了。”
小姑娘說得很輕鬆,大芳是苦過的人,自然體味得出這其中的辛酸。到了遊泳課結束時分,大芳說:“你跟我走吧。”
易灣說:“什麽意思?拐賣婦女嗎?”
大芳說:“我要是能把一個文學女博士拐賣了,也算一條新聞。到我家去吧,客房閑著也是閑著,你還能給我做個伴兒呢!”
易灣推托了一番,也就同意暫居大芳家,這樣打工和上課都能兼顧,太陽好像憑空在天上多待了兩個小時,能節約不少時間。
老鬆正好出國去了,幾天後下了飛機回到家。對大芳經常把一些人約到自己家來,雖是意外,也無法。在飯桌上看到略帶拘謹的易灣,隻得和藹地微笑一下,開始吃飯,略帶自嘲地說:“別見笑,在外國就想著回家吃炸醬麵臭豆腐。中國飯天下第一。”倒是易灣有些不好意思,說:“叔叔,我到您家當房客了。”
大芳說:“這就是我同你說過的女博士易灣。”
易灣說:“博士生。我還沒拿到學位呢。”
這句話讓老鬆生出了好感,說:“我看你像一個人。”
易灣說:“像誰呢?是不是像某個電影明星?這樣我以後找工作的時候,就容易啦!”
老鬆說:“沒有那麽樂觀。我看你像希望工程照片中的大眼睛小女孩。”
易灣說:“謝謝您誇獎。我的眼睛要是真有那麽大,就成了趙薇第二了。”
老鬆說:“你是博士。這比任何大眼睛都重要。”
易灣說:“人家說女博士相當於半殘廢,找對象找工作都沒有人要呢。”
老鬆說:“這是自卑的男人編出的瞎話,你不必在意。”
大芳看兩人說得熱鬧,倒把自己冷落在一邊,酸溜溜地說:“看來易灣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你的朋友了。”
老鬆趕緊打哈哈說:“我老婆是孟嚐君,專門愛招徠天下奇士。”
易灣說:“阿姨是我的導師。”
老鬆說:“祝賀老婆你成了博導。”
大芳說:“我交的朋友層次是愈來愈高。”
易灣站起身,端著粥碗說:“我就以粥代酒,敬叔叔阿姨一杯,祝你們健康長壽!”
老鬆說:“拿紅酒來,為了高朋滿座幹杯!沾了老婆的光,我今天也有了一個博士侄女。隻是,我有那麽老嗎?”
易灣趕緊改口說:“那我就叫您大哥。”
大芳說:“還是叫叔叔阿姨吧。”
晚上大家喝了不少紅酒,其樂融融。小姑娘不勝酒量,踉踉蹌蹌滿麵酡紅,管大芳直叫媽媽。大芳就讓保姆安排易灣早早睡下了,然後對老鬆說:“怎麽樣?”
老鬆說:“什麽怎麽樣?”
大芳說:“女博士啊?”
老鬆說:“剛才當著她本人,我也不好說什麽,以後,你別管這些閑事了。”
大芳說:“我看你挺高興嘛!”
老鬆說:“多個人調節一下氣氛,當然沒有什麽不好,隻是一個人不是一隻狗,就是一隻狗,現在講究愛護動物,也不能隨便遺棄。”
大芳說:“這說的是哪兒的話?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你怎麽跟狗拉扯上了。”
老鬆說:“這和黃花呀閨女呀沒關係,隻和利益有關係。”
大芳翻了翻白眼說:“有什麽利益啊?人家學習好著呢,也不用你幫助跟她導師說好話通過論文。”
老鬆說:“真要是跟導師說好話這類事,倒還簡單。你沒聽她說找工作的事嗎!”
大芳說:“人家那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求你,不要自作多情。”
老鬆說:“我這位置,讓我對誰想求我,是太敏感也太火眼金睛了。但願這一次是我走了眼,這個女博士真是天真無邪。”
大芳說:“人家還有兩年才能畢業,就算是有求於你,也還早著呢。”
老鬆說:“你算不知道現今的人有多麽會放長線,釣大魚。未雨綢繆。”
大芳說:“這是我的閨中密友,你不要用官場上的那一套來褻瀆我們。”
老鬆想想說:“你說得也是。我成天浸泡在勢利場裏,對什麽是純真友誼早就麻木不仁了。”說完,拿出一個非常精美的包裝盒說:“久別勝新婚。送你一個禮物。”
大芳說:“什麽東西?衣服?”
老鬆說:“不是。”
大芳說:“嫌我老了,送的化妝品?”
老鬆說:“不嫌你老。不是。”
大芳說:“鑽石?”
老鬆說:“也不是。我也不是從南非回來。”
大芳說:“猜不出來了。你自己坦白交待吧。”
老鬆伸出手來,說:“你自己看看。”
大芳打開層層疊疊的包裝,見到一個小瓶。端詳了一番,小瓶子周身都是外文,好像披著華麗甲胄的小獸。說:“都是洋文,我猜不出來。不會是吃的吧?這樣少,就算是龍肝鳳髓,抹在饅頭上,也隻能抹半片。”
老鬆說:“算你聰明,猜得差不多。”
大芳吃驚道:“真是吃的呀?這夠誰吃的?”
老鬆說:“你說的是食欲,我說的是性欲。食色性也,彼此是親戚。”
大芳猜出用途,說:“原來是塗抹在身體裏的。”
老鬆說:“咱們有多久沒過夫妻生活了?”
大芳說:“記不清了。你什麽意思?”
老鬆說:“我想你。”
大芳說:“我這不就在你身邊嗎?”
老鬆說:“你不要裝傻充愣。你知道我的意思。”
大芳說:“我知道是知道,不是我故意不滿足你,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老鬆說:“我體貼你。你看我什麽時候強迫過你?我特地查了書,知道這是更年期症狀,並不是你誠心跟我過不去。”
大芳說:“謝謝你還單單為了這個去查書。”
老鬆說:“知識分子嘛,就是有這點好處。”
大芳說:“既然明白了,就不要強求。”
老鬆說:“我不強求你。聽說有些女人要立法,說妻子不願意,丈夫要強睡,就是婚內強奸。幸虧這條法律沒通過,不然監獄還不得炸了?”
大芳說:“深更半夜的,你什麽意思?既然你正人君子,就早早睡覺吧,明天還有事,早睡早起身體好。”
老鬆說:“就是因為身體好,才睡不著。我做了這麽多鋪墊,還不成啊?”
大芳正色道:“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體貼我。理解萬歲。”
老鬆悻悻:“你為什麽不體貼我?不理解我?你看,我的這件禮物就是專為你準備的,塗抹一番就有興趣了。人家是高科技。”
大芳說:“那是給外國人準備的,人種不同,我不成。”
老鬆哀求道:“試試吧。”
大芳斷然拒絕:“不試!”
老鬆就火了,一把將精美的小瓶丟到犄角旮旯裏,說:“我要去找雞!”
大芳冷冷說:“找鴨也行。你也不是沒有找過。不必裝出正人君子樣!”
這麽一說,老鬆就蔫下去了。
中老年人的情欲,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早上起床的時候,老鬆就又是彬彬有禮的樣子,西服筆挺皮鞋鋥亮地上班去了。易灣正好上午沒課,就幫大芳整理家務。大芳說:“有保姆呢。”
易灣說:“我也是勞動人民出身,您什麽都不讓我幹,我就不敢吃飯了。”說完拿個抹布四處擦拭。大芳說:“你是我用過的級別最高的保姆了。如果人家知道了,能上報紙呢。”
易灣在大芳家漸漸地熟悉起來。她像妹妹又像女兒,既帶來了年輕人的活潑和生氣,又知書達理有濃鬱的書卷氣。大芳和老鬆之間有了薄紗一般的緩衝,在迷蒙中少了衝突,多了相敬如賓的客氣。
尤其讓大芳高興的是,自從那次她抵製了老鬆的小瓶子之後,老鬆知趣地退避三舍,再也不用舶來的高科技為難她了,大芳得以清靜散淡。直到有一天半夜,她突然醒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醒來,膀胱空空的像隻鞋底子,沒有尿,可是醒了。也沒有做噩夢,頭腦像潔白的被裏子。仿佛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次清醒,明朗的程度比任何一個早晨都更澄清。
她有很多件睡衣,特地挑了一件像老虎皮一樣暖和的立絨睡衣穿上。這件厚重睡衣,通常隻在深秋沒來暖氣的時候才會穿幾天,利用率極低。盛夏時分披掛在身,似乎預料了即將到來的午夜寒徹。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老鬆的臥室,聽到了她想聽到的對話。
“真好。一片汪洋。”老鬆的聲音。
“這才是小溪,以後給你洪水。”易灣的聲音。
“你不是處女?”老鬆略有遺憾。
易灣說:“我要是處女,你哪來這般享受?”
老鬆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嘛!”
易灣說:“你坐享成果,幹嗎還拈酸吃醋?”
老鬆說:“你怎麽知道我需要?”
易灣說:“我打掃房間的時候看到了這個東西被丟在垃圾桶裏……”
老鬆說:“我從國外特地帶回來的人體潤滑劑。”
易灣說:“還沒開封。”
老鬆說:“她不幹。”
易灣說:“所以我知道你很苦。就送貨上門了,你不會覺得我賤吧?”
“你年輕的身體,讓我也回到了青春年少時。太美好了。”老鬆讚不絕口。“我原來總覺得自己不行了,在你身上,我發覺寶刀不老。”
易灣格格地笑起來說:“我還要。”
老鬆說:“博士也騷啊?”
易灣說:“博士更騷的。”
此話說完,屋內就一派山呼海嘯的折騰。隻聽老鬆一迭聲地說:“×博士×……×博士×……”
大芳裹緊了立絨睡衣。她打擺子一樣地開始發抖,她知道自己應該闖進屋去,把這對奸夫淫婦捉拿在床,但是她就是挪不動腳步。好像一桌盛宴剛剛上了幾道涼菜,主菜還沒有端上來呢,現在動手,為時過早。
老鬆興趣盎然地喚著:“博士的×就是和一般人的×不一樣啊!”
易灣饒有興趣地問:“哪點不一樣啊?”
老鬆說:“汪洋大海。”
易灣說:“你很棒的。”
老鬆調皮地說:“比男博士怎樣?”
易灣說:“你以為女博士要找男博士嗎?那才是傻×呢!女博士要找配得上女博士的人。男博士看不起我們。”
老鬆突然想起來,說:“你是不是用了那個小瓶子的藥膏?”
易灣好像受了奇恥大辱,說:“我才不用那種高科技呢,自產自銷,能發洪水。隻有你老婆那樣的撒哈拉大沙漠才用外援呢!”
大芳破門而入。
差池太大了,簡直能把人逼瘋。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姬銘驄不主張對質,說這樣隻會讓矛盾更加激化,每個人都活在故事裏,都在編輯自己的故事。你要讓所有的故事打起來,故事有輸有贏,人生的危機就嚴重了。
賀頓太好奇了。人對於人的興趣,一定比人對於狗的興趣要大得多。賀頓雖敬重老師,但她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如同鴉片,希冀孤注一擲搞清真相。她覺得心理師的真諦就是要尋找準確,捕捉到靈魂的蛛絲馬跡和生命的隱秘之途,那是職責所在。
一想到兩個人對峙,如同讓兩波海浪對撞,白浪滔天山呼海嘯,鯨魚出沒漁船顛覆……委靡的賀頓就興致勃發,可以想見大芳的歇斯底裏和老鬆的咬牙切齒。實在說,賀頓被這個案例煎熬得快得躁鬱症了,就是躁狂加上抑鬱。馬上解決這個案子,不單是幫助來訪者大芳和老鬆,也是更快地救贖自己。
姬銘驄不讚成這個方案。賀頓決定先斬後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畢竟這是賀頓的來訪者,不是姬銘驄的案例。賀頓希望在謊言的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破解疑難,世界上最珍貴的勇氣就是相信奇跡。到水落石出的時候,用成果向姬銘驄報喜,未嚐不是學生獻給先生的一份厚禮。
主意打定,賀頓不和任何人商量,分別給老鬆和大芳打電話。在她的想象中,二人聽到這個建議之後,都會趨之若鶩。他們分別向賀頓傾訴衷腸的時候,都曾信誓旦旦地說過,他們將非常樂意對質,誰要是不敢對質誰就是王八蛋!不料他們聽到短兵相接紅口白牙當麵敲打的時候,都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了。當然,口頭上還都是不示弱的,大芳說:“我的話,海枯石爛不會變,可是我不和他對質,那個人鬼話連篇,不值得多費口舌!”
賀頓給老鬆打電話,沒想到老鬆還沒聽完她的話,就說:“豈有此理!你什麽意思?”
賀頓怔住,說:“讓你們說清楚。好意唄。”
老鬆說:“不管你是好是歹,我毫無興趣。這個女人的記憶出了問題,妄想狂。和一個健忘症對質,會把好人逼瘋。大可不必了……”說著掛斷電話,留下賀頓悵然。
走投無路。賀頓隻好再次敲開姬銘驄家的大門。她穿著紫和白搭配在一起的套裝,有一種含威不露的霸氣,外帶著冷冽的淒美。細細分析起來,紫是藍和紅合成的光,最長和最短的光線拌了沙拉,白是永恒的迷惘。
老張說:“您沒有預約。”
賀頓笑笑說:“您不記得我了?來過的。”
老張說:“抱歉,來的人很多,我記不清了。就算我記得您,沒約過的客人,姬老不見。”
賀頓說:“我有急事。”
老張說:“來的人都說有急事。姬老說他自己的事是最急的。”
賀頓沒招了,隻好說:“老張,就煩請你在姬老麵前美言幾句,看他老人家肯不肯見我。實在不行,你就說我會坐在你家門前不走。”
老張說:“你好像不是這種人。”
賀頓說:“我以前不是。但這一次,也許是了。”
老張捋了一把少白頭說:“那我把你的原話遞進去。”
賀頓從書包裏掏出一疊舊報紙,說:“怕台階涼,我連墊座的紙都預備好了。煩請你照直說吧。”
老張匆匆走了進去。很久之後,姬銘驄穿著睡衣出現在門口,看到坐在門前花廊石階上的賀頓,臉上淡若如水,說:“我就在想是誰這麽霸道啊?原來是你,進來吧。不然你守在我家門前,別人還以為是我欠債不還或是拐賣人口什麽的。”
賀頓把當道具用的報紙很仔細地折好,跟隨著姬銘驄走進室內。姬銘驄說:“不好意思,我午休剛起。你稍坐一下,我換換衣服就來。”
弗洛伊德榻默默無聲地蹲踞著,好像一切同以前相比沒有絲毫變化。
姬銘驄重新出現,穿一套乳白色的西服,連皮鞋都是白色的,年輕了很多。賀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古典小說中的詞匯:女要俏一身孝。看來此話有商榷之必要——白色不僅對女人有改天換地的妙用,對男人甚至是老男人來說,也是年輕化的靈丹妙藥。
賀頓說:“打擾您休息了。”
姬銘驄說:“賀頓你就不要來這一套了。你難道不是故意挑這個時間來的嗎?”
賀頓誠惶誠恐地說:“姬老師,我是實在沒有法子了,才來向您求教的。”
姬銘驄說:“對啊,我絲毫不懷疑你的誠意。我隻是說,打擾我的午休,是你預謀的。”
賀頓說:“冤枉。我隻是不知道什麽時間合適。如果是平常時分,您一定早有安排,不是會客就是讀書,我肯定插不進來。隻有午睡時,您會在家……”
姬銘驄說:“怎麽樣,不冤枉你吧?說吧。”
賀頓說:“還是上次您督導的那個案子,您讓我自己想出解決的方向,我就想讓他們對質以求水落石出。”
姬銘驄說:“你怕我不答應,就來了個先斬後奏。自從你這樣決定之後,就從我這裏消失了一陣子。現在,你又出現了,想來是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他們不肯會麵,你才又想到了我這個老朽。”
賀頓說:“正是這樣。您真神了。我想您也很想知道發展吧?”
“很抱歉。我恐怕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喜歡獵奇。因為你的不辭而別,我不打算繼續擔任你的督導了。”姬銘驄正色道,滄桑的臉上配著沉思,生成了勢不可當的魅力。
賀頓急了,倔強地說:“我是發問者,我必將尋求答案。請您原諒我的魯莽。”
姬銘驄說:“此事並無迅捷之法,心理師不是圖熱鬧的事,也不是黑白分明沒有妥協的事。在你還不明了全部遊戲規則的時候,就貿然參與,是不負責任,甚至是可恥的。因為你不但危害了自己,也危害了所有和你的決定有牽連的人。你要打去這種驚弓之鳥般的好奇心,它是你的心魔。”
賀頓聽得半懂半不懂的,隻是頻頻點頭,希望老師大人不記小人過。姬銘驄說:“好吧,我就原諒你這一次。你也不必特別悲觀,好在天下沒有白走的路,沒有白嗆的水。任何經驗,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堆積成麥垛的草,經驗就這樣慢慢積累起來了。記住,以後下雨的時候,你不要做決定。如果你一定要做,起碼要把頭發擦幹。不然的話,你的決定就總有冷冰冰的味道。最好的決定是在豔陽高照的時刻做出的,會有幹燥的麥子的味道,安全而飽滿。”
賀頓謹記在心,隻想趕快切入正題。姬銘驄說:“不要那麽急功近利。心理學這個名稱,在希臘文中的原意是‘關於靈魂’的理念。我知道你很想解決個案,我要蕩開一下主題,你可有意見?”
賀頓說:“隻要能解決個案,我沒有意見。”
姬銘驄微微一笑,說:“這一次,不是解決個案的問題,是解決你的問題。”
賀頓一愣,說:“我有什麽問題?我……沒有問題。”
姬銘驄說:“越是一口咬定自己沒有問題的人,問題就越大。”
賀頓大不服,說:“就算我有問題,現在也不是解決我的問題的時候,還是先討論個案吧。”
姬銘驄說:“我欣賞你這種先人後己的精神。隻是心理師這個職業,有的時候,就要先己後人。”
賀頓說:“不懂。”
姬銘驄說:“我打個比方,你就懂了。我問你,你為什麽對大芳和老鬆的案子,如此上心?”
賀頓說:“這倒怪了,我上心難道不對嗎?這就像是一個醫生,關心愛護他的病人,有什麽錯?”
姬銘驄說:“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腳的。你和他們的關係,不是簡單的醫生和病人的關係,而是隱含著另外的關係。”
賀頓說:“您這是什麽意思?您是說我和老鬆不清不楚還是和大芳有曖昧關係,比如同性戀什麽的?對天發誓,我和他們是純粹的工作關係,一清二白蒼天可鑒!”賀頓情緒激動。哼!督導山窮水盡,信口雌黃。若不是想著圈子就這麽大,以後還得在江湖上混飯吃,賀頓真想拂袖而去。
姬銘驄不急也不惱,好像欣賞一件罕見的翡翠原石。他觀察著賀頓迸跳著青筋的細脖子,說:“你著急了。”
賀頓說:“我當然著急了。我本來是想解決來訪者的問題,現在您把火燒到我頭上來了,我能不急嗎!”
姬銘驄正色道:“你這一急,讓我感覺到問題的症結,可能不在來訪者身上,而在你身上。”
姬銘驄的話說得很低沉,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但賀頓聽來,如焦雷炸耳。她跳起來說:“姬老師,您要是沒招了,也沒什麽,您也不是神仙,可您不能亂咬一氣。憑什麽來訪者的問題反倒成了我的問題?我有什麽問題?我什麽問題也沒有。”
姬銘驄微微一笑,說:“謝謝你。”
賀頓疑惑,說:“你謝我什麽?”
姬銘驄說:“謝你客氣,手下留情。對了,正確的說法是嘴下留情。”
賀頓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麽。”
姬銘驄說:“你說我亂咬一氣,就是給我麵子了,沒有直接說我是狗。”
賀頓歉然,說:“不敢。”
姬銘驄說:“罵得好。這樣就把你的真實情感暴露出來了。如果說,剛才我還隻是個猜測,那麽,現在我已有更多把握。”
賀頓茫然,說:“你的把握在哪裏?”
姬銘驄說:“就在我的腦子裏,也在你的腦子裏。好,現在,請你坐在榻上。”
賀頓說:“你要把我腦子裏的東西呈現出來?”
姬銘驄說:“你問得太多了。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按照我的指令做,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請你離開。而且,如果你下次再在我的門前靜坐,我就讓老張叫來保安請你離開。”
賀頓麵臨抉擇。要麽,知難而退,要麽,揭開謎底。稍作思索,對於真相的熱愛戰勝了一切,她說:“好吧,我服從。”
姬銘驄說:“這很好。”說著,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窗簾。那簾子本是墨綠色的絲絨,厚重而慵懶地下垂著,好像肥胖夫人折疊的裙邊,如今不情願地被打開了,不規則地凸起和凹陷著,給人一種生氣的表情。窗外的陽光透過細密的褶皺,如同穿透海底屏障,翻卷的海帶吸附走了飄蕩的光芒,隻剩下慘淡的光斑。賀頓突然有些害怕,與生俱來的對黑暗和寒冷的恐懼,如毒蛇的芯子纏住了她的身軀。冰製的鞭子埋在身體裏,成為定時炸彈,由內向外地抽打。看不到血跡,卻感覺到錐痛。
“您要幹什麽?”賀頓戰戰兢兢地問。
“幫助你。”姬銘驄簡短地回答,走了出去。
屋裏的光線黯淡下來,黑夜突然來臨。門外有老張的腳步聲,這聲音給了賀頓一些安慰。她不由得責怪自己太神經過敏了,怕黑和怕冷,是她從小的痼疾。難兄難弟,隻要有其中一個因素出現,另一個馬上會來做伴侶。魔鬼攜手,鐵指交叉,將她扼入窒息。
賀頓緊張的情緒得到了稍許緩衝。弗洛伊德榻的曲度令人舒適,使她漸漸安定下來。
姬銘驄推門進來,手裏舉著一支點燃的蠟燭。燭火搖曳,他的頭顯得大而蓬鬆,映照在牆上,仿佛一朵烏雲。賀頓吃驚地問:“姬老師,您要做什麽?”
姬銘驄說:“幫助你的道具。”
賀頓說:“咱們還要演戲嗎?”
姬銘驄說:“人生就是戲劇,要讓那些被遮蔽的部分重現。”
賀頓說:“意義何在?”
姬銘驄說:“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的延續,每個人都不是嶄新的。”
賀頓說:“不。我害怕。”
姬銘驄說:“我知道你害怕。也許,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你會漸漸勇敢起來。”
賀頓疑惑地說:“能行?”
姬銘驄說:“現在開始。你找個舒服的位置躺好。”
賀頓的身體早已平擱在了弗洛伊德榻上,但此前,她一直沒有真正地把身體的重量放在這張榻上。好比一個人屁股雖然坐在了椅子上,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翹著尾骨躬著腰,不曾把脊椎杵在椅麵上。賀頓很想按照姬銘驄的指示辦事,但是她無法放鬆,嘴唇發幹,眼睛眨個不停。
“看著我的燭光……”姬銘驄把搖搖欲墜的蠟燭舉到賀頓麵前,他的手大而穩定,當他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坐在賀頓麵前之後,燭光就穩定下來。
“要用水晶球嗎?”賀頓喃喃自語。
“不,不需要水晶球。它是燭火。盯住它,放慢你的呼吸。好,就這樣,請你一動不動地看著蠟燭,看著它,看著它……”
賀頓乖乖地聽從指令,姬銘驄的聲音有一種魔法,讓你不由自主地被牽引。當人的眼光長久地注視著跳躍的火光時,就會發生一種似幻非幻撲朔迷離的感覺。賀頓第一次發現原來燭火是一滴倒懸的水珠的模樣,它們自內向外分成了五層。第一層,也就是最靠近蠟燭芯的地方,火焰近乎凝固,它們並不是紅色或者黃色,不是任何一種溫暖的色調,而是薰衣草般的藍紫色,你幾乎感覺不到它們是有熱度的,很想伸手指去觸摸這脆弱的火焰的包膜,它們有著豌豆莢一樣的嬌嫩細微的縫隙。在這一層火焰之外,是古典的幽藍色,帶著古堡一樣神秘的詭異氣息。幽藍之外,火焰漸漸活潑起來,好像逃出了牢籠的女仆,有一些輕巧的跳躍和飛升,裙裾染上了一些緋紅,好像是匆匆旅途中野花的漿液飛濺其上。喔,還有第四層,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醬色,飽含著憤怒和壓抑,仿佛火焰最後的枷鎖,它們在扭曲和突破中,堅守著蠟燭所賦予的最後的形狀,維持著一個昂揚向上的尖頂,不屈不撓地仰望著天花板。現在,到了火焰的最外一層,它們桀驁不馴,撕脫了所有的形式和框架,奔突著狂舔著空氣的裂隙,用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就構建起輝煌的輪廓,然後又在更少的時間裏將它毫不留情地粉碎,當華美的輪廓變成破碎的鱗屑,紅顏老去蒼黃委地之時,瞬間一個新生的火光嬰兒爆裂著出世,它放肆地啼叫著,鞭笞著所有靠近它的冷風,將它們加熱並裹挾著飛升,光怪陸離的色彩如同砸翻了梵高的調色板,燦爛的向日葵花瓣和鳶尾花的葉子攪纏在一起,濃烈地熏蒸而起,帶著奇幻的香氣……
姬銘驄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好像隔著無數海綿和泡沫,被吸附得沒有任何感情和色彩,他說:“請你盯著火光,什麽也不要想,你試著用心去看,你看到了什麽……你一定看到了什麽……”
燭光擴散開來,如同泛濫的金黃色的洪水,往事仿佛被上遊衝刷而下的死豬和門板,在滔天濁浪中起伏。
她看到了爸爸。真奇怪,為什麽會是他呢?為什麽第一個浮出水麵的竟是他呢?他是一個大壞蛋,不,說他是個壞蛋,那真是褒獎了他。他是一個大混蛋!是他,遺棄了媽媽和六歲的絳香。
整個村子都很窮,窮極了的人們想到了一個活路,這就是出賣身上的零件。這當然是違法的事情,大家都守口如瓶。但守口如瓶是針對外人的,針對自己人就敞開一切,彼此開著玩笑。誰要是賣了腰子的,大家就都恭喜他,說最值了。因為人有兩個腰子,賣掉一個還有一個,一個腰子就足夠了。這就像吃飯有一個碗就足夠了,另外一個碗放在那裏是個擺設。早點把當擺設的那個碗賣了,讓剩下的那個碗裏盛滿稀粥,這是多麽劃算的事情。當然還有賣血的,賣血的也很值。因為血雖然不是擺設,但血是能夠自生自長的,像泉眼,你用幹了還會再湧出來。每逢有些人賣了血回來,總是很高興,因為他們在賣血之前喝了大量的紅糖水,他們把自己的血弄稀了,就像在黃醬裏兌了鹹鹽水冒充了醬油。把紅糖水賣出了血漿的錢,去糊弄那些城裏人,這讓賣血者有一種高人一等得勝回朝的感覺,更不消說這是現錢買賣,兜裏立刻就鼓了起來。什麽叫“血汗錢”,這就是最好的證據。抽血的時候,人是一定會出汗的,因為疼和冷。流血的人會從夏天一下子沉入嚴冬,真奇怪,好像血裏麵藏著火。
村裏人管絳香家叫“賣眼戶”,絳香剛開始聽到的時候,嚇得夠戧。每天都要盯著媽媽的眼睛看,她生怕哪天從街上回來,媽媽的眼睛隻剩下一隻了。有一天有個人到村裏來,說是來買眼角膜,倒是不急,等人死了再給貨也行,價錢好商量。大家就都爭著搶著說自己願意接了這單生意。絳香趕快跑進家裏,拉著媽媽的手,說你快躲起來,有人要買眼睛。媽媽很奇怪,說買眼珠和咱家有什麽關聯,我該幹活去了。後來不知那人和誰家達成了買賣,反正和絳香家沒關係。絳香很高興,覺得是自己救了媽媽。後來有一天,絳香與小朋友玩耍,絳香說,人家都說俺家是賣眼戶,那天來了一個買眼的,我硬是沒讓他找到我們家。小夥伴們就嘻嘻笑,說你媽不是賣上邊的眼,是賣下邊的眼。
那一次絳香是哭著回家的。媽拿著一牙餡餅給絳香,絳香不吃,說:“這是你賣眼得來的吧。”媽聽了一點也不惱,說:“快吃吧,不管是賣哪兒換來的,這餅是幹淨的。”絳香說:“我不吃。”媽媽說:“我都聽到你肚子叫了,還說不餓。”絳香說:“就是餓了,我也不吃這樣來路的東西。”媽就歎了一口長氣,說:“那媽就要去賣腰子了。”絳香賭氣說:“賣腰子的人不受人氣。”媽說:“可腰子隻能賣一回,要是把賣腰子的錢吃完了,媽靠什麽來養活你呢?”小小的絳香那時不知怎麽想的,就說:“那你還可以去賣血啊。”媽說:“媽不是沒想過這條路,可賣了血,誰給你做飯誰給你縫衣?別人家的孩子有爸有媽,一個不在了還有另一個遮擋著孩子,媽要是不在了,小香你就沒了指望。賣眼,媽丟人,媽沒有別的法子養活你,隻好走丟人這一條路了。既然可以賣血,為什麽不能賣肉呢?既然能賣上眼,為什麽不能賣下眼呢?如果不是窮,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爸,媽不會這樣。”
絳香哭成一個淚人,媽說:“別心疼媽,媽才值呢,人家隻能賣一次,媽能賣成千上萬次呢!媽隻希望小香以後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絳香從那以後,一夜長大,後來她照鏡子的時候,突然就看到自己額頭上有了皺紋。她以後從來沒有在這樣小的孩子額頭上看到過同樣的皺紋。從此,在饅頭和尊嚴之間,她選擇了饅頭。這並不等於她不要尊嚴,而是表明她期待著為了有朝一日更高的尊嚴,她隻有隱忍這一切。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堅持很久。有一天,媽對她說:“絳香,媽就要老了。”
絳香像所有的乖女孩一樣,說:“媽,你不老。一點也不老。”媽苦笑著說:“在女兒眼裏,媽不老,可在有些人眼裏,媽就老了。”
絳香以為媽是怕老了難看,就說:“媽好看。”
媽歎了一口氣說:“好看難看不說它了,老了就沒有人要了。”
絳香這才朦朦朧朧地感到,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絳香躲開這個問題,就說:“媽老了,我就大了。我來養活媽。”
媽又笑了,媽的笑容像兩柄鉤子,把她的嘴角向下扯,好像悲慘的括弧。絳香這時候已經上小學了,知道了括弧是什麽東西。媽說:“好閨女,你可能還沒長大,媽就幹不動了。媽要給你找個長期飯票。”絳香仰望著媽,即使天下最無能最喜怒無常的父母,在他們的孩子眼中,也是至高無上的神。
長期飯票來了,又黑又粗,好像被火燒過的鬼子炮樓。媽對他說:“你要對我閨女好。”長期飯票說:“憑我這條件,找個黃花也不難。你還拖著個油瓶。”
媽平靜地說:“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長期飯票說:“好吧,算我倒黴。”長期飯票在鎮上殺豬,每天都帶著豬血的味道回家,當然還有七零八落的豬下水。為什麽說是七零八落呢,因為好東西都拿去賣錢了,剩下的就是下腳料了,比如說沙肝,誰都不肯吃的隻能用來熬豬胰子的東西,長期飯票都會拿回家,讓媽媽煮了吃。
這些東西氣味血腥,但燉熟之後有奇特的香氣,這些香氣養育了幼小的絳香,讓她雖然不長個子,但頭腦異常清晰。也許因為是人所不吃的沙肝吃多了,她比同年齡的女孩更加敏感和心重。
媽媽到遠方去了。長期飯票醉醺醺地拎著一串烤豬腰子回到家,看到從老奶奶家跑回來的絳香時,沒有吃驚,隻是說:“熬不住了吧。我知道你也大了。”
絳香聽不懂他的話,不理他,獨自看書。絳香的成績在班上永遠是第一,要保住這個稱號,隻有不停地努力。
長期飯票見絳香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說什麽,就回自己的屋裏睡去了。有一間小屋,小屋裏有一張小床。絳香複習完功課,把房門插好,也昏昏地睡去了。
半夜裏,她感到刺骨的寒冷,正是四月春暖花開的日子,雖說半夜裏還有寒氣,但不應該這樣冷啊。這種冷,深入骨髓,帶著刀剜一樣的劇痛,讓絳香覺得自己被五馬分屍。冷……冷極了……到處是冰雪,黃色的油狀的冰雪……
以上的這一切,都是賀頓麵對著搖曳的燭火,斷斷續續說出來的。當然,很多地方不連貫,時空倒錯語無倫次,但姬銘驄就像麵對著一副打散了的拚圖,把它們迅速地歸納到相應的位置上,眉目漸漸地清晰起來。
“黃色的冰雪?”姬銘驄很納悶。輕輕地重複。
“是,黃色的冰雪。透明,寒冷,冷極了冷極了……”賀頓不停地重複著“冷”這個詞語,渾身顫抖,肝膽皆冰雪,表裏俱寒涼。一片片雞皮疙瘩滾過她的皮膚,衣服都隨著哆嗦起來。
看來,今天就隻能到這裏了。繼續進行下去,不會有更多的收獲,賀頓的精神還將受到慘重的傷害,姬銘驄雖然從學術的角度,很想知道這團黃色的冰雪究竟是什麽東西,但他隻有暫停。
姬銘驄將賀頓從深度的催眠中喚醒。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姬銘驄問道。
“冷。”賀頓牙齒還在打著哆嗦。
“除了冷以外,還有什麽呢?”姬銘驄繼續問。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案例。
“累。困。一片空白。”賀頓吃力地講著,她很想就此睡去,永不再醒來。
姬銘驄說:“你會慢慢地醒來。聽我的話,從10數到1,數到1以後,你就會醒來了。到那時候,你就不會覺得冷了,也不會覺得黑暗了,你會看到太陽……”
賀頓不想醒來,可是沉浸在這種似夢非夢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裏,實在是太冷了。她在朦朧中聽到了姬銘驄的暗示,那就是她醒來之後不再寒冷,為了逃離這刻骨銘心的酷刑,她要醒來。她乖乖地開始數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賀頓慢慢地睜開眼睛。她準備好了看到太陽,因為朦朧中的聲音就是這樣告訴她的。她看到了一張臉在向她微笑,這是姬銘驄的笑臉。
從此。太陽和姬銘驄的臉就重疊在了一起。
還有殘存的寒冷像銀亮的蛆蟲附著在骨殖上,好在咬緊牙關尚可以忍受。賀頓不想再說什麽了,她剛才已經說得太多太多,她隻想昏然睡去。
姬銘驄也沒有說更多的話,他要好好思考這個案例。
賀頓回到家,好像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那種源自極深處的恐怖和寒冷,如同一帖膏藥,粘在了她的靈魂上,不得撕脫。沒有人知道這種酷暑七月的寒意,體驗過這種紅日當頭深入骨髓的戰栗。仿佛每一寸肌膚都有結冰的桎梏,心髒裏充滿冰碴子,隨著搏動有尖銳的痛。那種無以比擬的寒冷,來自不可知的地下洪荒,來自人還沒有形成細胞之前的混沌迷霧……
柏萬福察言觀色,完全不得要領,看到賀頓冷峻的神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己也是一肚子苦悶,隻有誰也不理誰。
第十七章 你這種笑法,要麽大智若愚,要麽是不學無術的傻瓜
你這種笑法,要麽大智若愚,要麽是不學無術的傻瓜
大芳走進臥室,又一次重複了捉奸在床。大芳說:“你們好就是了,幹嗎說我?”床上的兩個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後,趕緊鑽到被子裏,平平臥著,很安穩的樣子。大芳不禁委屈,他們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說:“老鬆,你過來。”
易灣說:“阿姨,您放過他,是我主動的。”
大芳說:“不要臉的小娼婦,還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將仇報。”
易灣說:“我其實是幫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絕望之中,也還是對這句話大惑不解,憤然道:“說!”
易灣說:“因為阿姨你老了。你滿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願意配合。這對叔叔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個正派人……”
聽到這裏,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這世上就沒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灣繼續說:“我正是因為愛您,才替您分憂解難。不然叔叔在外麵拈花惹草,得了不幹不淨的病,不是傷害了阿姨嗎!”
大芳哆嗦著說:“你這樣做,就不傷害我了嗎?”
易灣說:“傷害不傷害的,全在於你的感受。我一沒有偷拿你們家的錢,二沒有借此要挾叔叔,以得到什麽好處。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對我和叔叔來說,卻是難得的樂子,您省工省力了,幹嗎非要做出哭天搶地的樣子來?阿姨你不是個一般的人,在這種事情上,也要不同凡響才好!”
所有的過程中,老鬆一言不發。大芳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無恥言論,身上又在不斷地發抖,不能為了這對苟且男女,讓自己不堪一擊的身體再受折磨,大芳隻好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夜不能寐噩夢纏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當她醒來之後,恍惚間覺得昨天隻是一個夢境。但桌子上老鬆留給她一封信,證明昨天的所見所聞都是千真萬確的。
老鬆的信寫得很有分寸感,老鬆是寫文件的老手,操縱文字如魚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裏,絕對看不出夫妻間曾有過驚濤駭浪,以為隻是芝麻綠豆的齷齪,看到的是溫文爾雅的風度。老鬆先是道了歉,說得很懇切,但一點不留把柄。然後是申請原諒,回顧了兩人櫛風沐雨的感情曆程,祈請大芳縱是深仇大恨也化為拈花一笑。
這一切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鬆讓大芳網開一麵,不要把女孩趕走,為了她的學業,要把她留下好好對待。老鬆說,我知道你有一顆仁慈的心,你會給這個女孩一個溫暖的家……我會永生永世對你好……結尾處老鬆信誓旦旦。
麵對著信,大芳肝膽俱裂又無計可施。老鬆設下了一個局,他要把這種無恥的關係保留下去,要讓大芳俯首聽命。
大芳五內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為她平日起居很沒有規律,也不讓保姆打擾,所以還是一直在捕捉聲響的易灣最先發現了異常,破門而入,看到大芳猶如一堆肮髒殘雪委頓在地,趕緊抱起她,然後打電話叫救護車送到醫院搶救。
待大芳醒來,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經為她做了急腹症手術,半截梗阻壞死的腸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就是冤家對頭易灣。易灣顯然在晝夜服侍,麵容憔悴。護士對大芳說:“你的外甥女比得上親生閨女了。”
大芳虛弱地問:“哪個外甥女?”
護士指著易灣說:“就是她啊。莫非你還有個外甥女?”
大芳閉上了眼睛,眼淚流了出來。麵對著她的情敵,她不要說下戰書了,就連自己的命還是人家救的,所有的爭強好勝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麵前敗下陣來。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課去了。耽誤了很多課程,再不努力,我畢不了業了。大姨父下班後會來看你,他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脫不開身,不然也會一直守候在你身邊。”易灣攏攏紛亂的頭發,匆匆離去。
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護士說:“外甥女上大學啊?”
“大學?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氣無力地說。她聽到了自己的話在醫院白色的牆壁上撞擊回響,居然有幾分炫耀。
“呦,看不出來,還是個女博士啊。你們家有福啊。你嫁了這樣有頭臉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難得難得!墳頭燒香祖宗庇佑啊!”護士嘖嘖感歎著,連治療車都跟著顫悠起來。
大芳像僵屍一樣地躺著,一動也不能動。當身體不能動的時候,思維就格外敏銳。她突然想到這樣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著,讓他們隻能在暗中偷雞摸狗。在表麵上,他們要服侍她,要對她親切有禮嗬護備至。她還需要什麽呢?名分金錢道義都在她這一邊,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為懷,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記憶的苦水在時間的山頂慢慢冷卻,直到凝成了萬古不化的寒冰。
當老鬆來看望大芳的時候,大芳已將自己調理了一番,處變不驚。她從老鬆神采奕奕的表情來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裏,老鬆也沒有中斷自己的風流雅興。但是,她顧不了那麽多了,隻要她高高占據著老鬆夫人的寶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計!
就這樣,大芳在易灣和老鬆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緩慢地恢複著。在這種恢複中也感受到異樣的安適。那就是——他們都深深地有負於你,你是他們的債主。你擁有慈悲和寬恕的權力,從你的手心裏滲出的點滴雅量,他們都感激涕零。
老鬆和易灣在大芳看不見的地方苟合著,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為揭露需要龐大的精力和體力,大芳已弱不禁風。而且,揭露之後又怎麽樣呢?易灣被掃地出門,老鬆也會對自己怒目相向,到那個時候,誰來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發憤圖強自力更生,從此站立起來再不用人幫忙,節省出來的遼闊的時間田野又用什麽種子來裝點呢?沒有了易灣的日子該是多麽無聊!
大家相安無事,甚至大芳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當然,她不能在表麵上顯示出這種滿意,而要讓對方充滿了內疚。大芳出院以後,易灣還住在她家,連保姆都習慣了這種格局,一家有了兩位女主人。老鬆在表麵上是把大芳看得重於一切,至於背後怎樣褒貶她,大芳眼不見心不煩。大芳以為這種局麵可以持續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剛剛打開的長篇小說。沒想到,易灣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沒有吵鬧也沒有爭執,老鬆為易灣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並且給易灣介紹了一個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灣滿意到再不願意多耽擱一天。
家庭重又恢複了平靜,大芳悵然若失。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了,電梯間新來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清純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鬆和大芳的女兒還要小,晶瑩得如同溪水上的一個小泡。小童是跟著家鄉的姐妹一道到城裏來謀生路的,在保姆培訓班上因為聰明伶俐,被招去學了公寓電梯管理。大芳把家裏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給小童。小童很感謝。大芳又把女兒先前穿過的衣服送給小童,沒想到小童穿上之後,居然比當年的女兒還要美麗。當大芳看到穿著女兒衣服的小童時,忍不住眼角盈淚。女兒如今在國外留學,交了一個金發男友,樂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擔心,將來生出的孩子,會不會一半頭發是金色,還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無處發泄的母愛都傾注到了小童身上,並且發動老鬆也一道無微不至地關懷小童。
老鬆說:“你不要管別人的事,管好我們自己就是了。”
大芳說:“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
老鬆說:“怪事。一個鄉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幹係?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普度眾生的人。”
大芳說:“你沒看到她穿上女兒以前的舊衣服,有多合適?”
老鬆說:“看到了又怎麽樣?我勸你以後不要把女兒的衣服送給別人。實在沒地方放,你可以燒掉。”
大芳說:“虧你還是勞動人民出身呢,就沒有一點環保觀念。看不到女兒,我看到一個類似的人也行。你怎麽不體貼人!”
老鬆舉手告饒,說:“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個很有眼力見兒的姑娘,也許從貧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這種天賦的直覺吧。她常常悄無聲息地陪著大芳坐著,並不多說一句話。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就在這種依偎中一天天濃烈起來。
直到有一天,大芳發現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懷裏,而是依偎在老鬆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這一次,感到劇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裏已經不剩多少零件了。這一次,錐心之痛來自胸部,到了醫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裏,查了又查,最後看到肺尖上的陰影,懷疑是肺結核,又說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萬念俱灰,自生存以來的孤單如同海嘯一般壁立而來,屈辱的浪花被曝曬為利劍,苦海聳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橫飛,隻剩下一具滿目瘡痍的木乃伊。
大芳的故事講完了。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漫長的傾聽過程,賀頓一千次走神,又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拽回來。這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更不是一個高尚的故事,甚至連一個婉轉曲折的故事也算不上。這基本上是一個乏味的故事,一個齷齪的故事,或者簡直說就是低級趣味的故事。但是,這確是一個真實的人生。這一點不容置疑,從大芳的哭泣和仇恨中,感覺到這個靈魂像一隻青蟲從樹上跌落,被人用腳碾碎,流出來的卻不是鮮血,而是綠色的膿漿,塗滿了生命的曲徑。
有人把心理醫生的工作比作垃圾清潔工人,覺得他們是在不停地吸納著別人的愁苦和煩悶,然後在荊棘中和當事人一道尋找出路。賀頓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同意垃圾的說法。如果把一個人的愁苦比喻成垃圾的話,這世上又有哪一個人是完全健康的?大家就都是垃圾筒,世界豈不成了臭不可聞的垃圾場?!
麵對著大芳的故事,一籌莫展。麵對著大芳求賢若渴的目光,無能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種動物,賀頓覺得她是一隻病龜,縮在黑暗的海灘上,斑駁的記憶把它疲憊的雙眼激出比海水還鹹的淚。那些淚變成生鏽的釘子,把過去懸掛在那裏,曬成古銅色的鯗魚。
賀頓不能向自己的無能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著來訪者毫無作為。她問大芳:“那你打算怎麽樣呢?”
大芳說:“我就找你來了。”
賀頓說:“你找到我怎麽樣呢?”
大芳說:“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了。”
賀頓說:“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臉無辜地等待著。
賀頓一字一頓地說:“這不是我的事。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說:“可是我付了你錢,你應該為我排憂解難。”
賀頓說:“錢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你和你丈夫很有錢,可你還是不快樂。”
大芳惱羞成怒說:“我不快樂用不著你來提醒。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氣氛陡地冷峻起來,但事關原則,賀頓不能讓步,她說:“我願意幫助你,但你必須承認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讓,說:“你收了我的錢,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天經地義!”
賀頓說:“如果我把你的錢還給你,我們是不是就兩清了呢?”
通過多次來訪,大芳已經在這裏付出了一筆不小的費用,她諒賀頓不會讓到手的熟鴨子再長出羽毛飛走,為了讓心理醫生更好地為自己出主意想辦法,她決定再煞一煞這個小個子心理師的威風。大芳說:“好啊。你想想吧,下一個谘詢日我還照常來。你不能為我出主意,就把錢退給我。順便說一句,今天我隻用了一半的時間,所以,費用,我也隻交一半。”說完,大芳款款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谘詢室。
賀頓看著大芳離去,什麽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柏萬福走進來,說:“剛才那個女的,我看不對勁。”
賀頓說:“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柏萬福說:“她雄赳赳氣昂昂的像個誌願軍,衝出去了。”
賀頓說:“你看看統計表,她一共來了多少次?”
柏萬福說了數字,賀頓指示:“你備好錢,等她下星期來的時候,退給她。”
柏萬福說:“憑什麽呀?你為她耗費了那麽多心血還有時間。光眼淚也有幾茶缸了。我好幾次注意到她走了以後,你的眼圈都紅紅的。她怎麽能這樣沒良心!”
賀頓說:“就算我再投入,沒能給人家解決了問題,人家要索賠,也有道理。”
柏萬福說:“有什麽道理?這也不是賣電視機的,多少日子之內包修包換。這是精神產品,隻要你盡心盡力了,她的問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自己負責了。”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賀頓說:“你說得對,她的責任在她。我差點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柏萬福說:“癌症有治愈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誰敢賴醫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賀頓說:“話雖是這樣說,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力度還不夠。手藝不成,該退還得退。你把錢給我預備出來,下星期她來了,我再相機而動。”
柏萬福說:“錢沒了。”
賀頓大驚,說:“到哪裏去了?最近沒買什麽大件東西,莫不是你遭了賊還是挨了搶?”
柏萬福說:“我把錢都給存了。”
賀頓說:“那就取出來。”
柏萬福說:“取不出來。我存了定期。”
賀頓說:“沒有取不出來的道理。”
柏萬福急了,說:“能取也不能取。”
賀頓說:“你是法人還是我是法人啊?”
柏萬福說:“你是法人也不行。這不是所裏的錢,是我的錢。”
賀頓說:“這可越來越奇怪了。你還篡奪了咱家中的財務大權了!”
柏萬福說:“你不要急。這個診所所有的投資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資,我也不拿工資,圖的就是趕快掙點錢,把你借的饑荒還上。你要是把診費退回去,開了這個頭,以後誰要是不滿意就退貨,那咱們就沒法幹了。我是從長遠著想。”
賀頓不得不同意柏萬福說得有道理,特別是提到了欠賬,已經好久沒有到錢開逸那裏去了。但她還是堅持要柏萬福把退給大芳的錢準備好。
柏萬福憤憤然,這等於讓一隻貓把吞下去的魚頭吐出來,貓被掐住了脖子,像一隻魚鷹。吐出的魚頭上帶著血跡。
然而,還是吐出來了。
下一次谘詢之前,賀頓有些緊張。她不知道大芳會不會來,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現。那筆錢她已經準備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這筆谘詢費,從此永遠消失,把這個人和她的故事從頭腦中剜除。
大芳準時到了。落座之後,她看到了茶幾上堆放的錢。
“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醫生的全部費用。”賀頓淡淡地說,“如果到今天你離開的時候,還不滿意,就可以全部領回去。”賀頓說完,正襟危坐,等待著大芳的回應。
大芳有些吃驚,好像沒料到這一手,說:“你可以留下一部分。畢竟,你也付出了勞動。”
賀頓說:“謝謝你。不過,如果說我這個心理醫生對你完全沒有幫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錢,收了會讓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動,說:“也不是一點效用也沒有,起碼你一直在聽我說話。普天之下,能找這麽一個地方也不容易。”
賀頓說:“我希望能給你更多的幫助。僅僅是聽人說話,一架錄音機就可以辦得到。”
大芳說:“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告訴我今後怎麽辦。”
賀頓說:“沒人能告訴你。”
大芳說:“我要是把這個故事講給任何女人聽,她們都會給我出主意。”說完她歎了一口氣說,“隻是我信不過她們,她們也不能承諾給我保密。”說到這裏,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錢退給我,你還能保密嗎?”
賀頓說:“能。”
大芳說:“這我就放心了。”
賀頓說:“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給你出主意,但是,心理醫生不會。”
大芳說:“那心理醫生還有什麽用呢?”
賀頓說:“心理醫生的用處就是幫你理清脈絡。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說:“你幫我理清脈絡了嗎?我怎麽不覺得?”
賀頓說:“你太沉不住氣了。我正要談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錢了。”
大芳說:“那你現在可以說了。我還在谘詢,你還應該負責。”
賀頓索性破釜沉舟,把壓抑已久的憤怒噴射了出來:“你要聽我的脈絡,可以,我這就告訴你。打個預防針,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邏輯南轅北轍。”
大芳的涵養比賀頓料想的要好,她微笑著說:“說吧。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聽一些不一樣的話。”
賀頓想,這可能是為大芳做的最後一次谘詢了。決定退費,她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了。
賀頓說:“我首先覺得你是一個沒有骨氣的女人。你從來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而是被一個非常具有操縱性的男人牽著鼻子走。這個男人就是大鬆,後來變成了老鬆。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從街頭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還有女博士和電梯工,可以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都可成為性的對象。在你們的家庭裏,還有真情嗎?還有真誠的交流嗎?還有愛的殘片嗎?沒有了。我在傾聽你的故事的時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燒。我覺得你喪失了尊嚴,你是個可憐蟲,你在乞求一點愛的殘羹剩飯,其實得到的不過是新的欺騙和更無恥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諒那個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寬容縱容了罪惡,所以,你的身體強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後,它都悲憤難平,隻有靠把矛頭轉向自己來消解壓抑。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術的內部邏輯……”
賀頓隻顧自己唾沫星子亂濺地抒發感情,沒想到那邊的大芳臉色變得煞白,說:“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賀頓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語無倫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隻有奮勇向前。況且那些話在她心中壓抑太久,已經從草籽長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蓋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谘詢師的麵目出現,不妨一瀉千裏。
賀頓說:“對,你悟性不錯。每當你因為老鬆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場的時候,老鬆就負疚,就回到你的身邊百般嗬護,你就從中感到溫暖。你得到的短暫愛護和關心,是你付出了一個又一個寶貴的器官為代價的。現在,你已經成一個空殼子了,你已經沒有多少本錢可以成為籌碼來做這種犧牲了。繼續手術,你的所有髒器都進了垃圾堆,你就不複存在了。所以,你們之間這種拙劣的遊戲快玩不下去了,因為你的本錢要輸光了。你找到我,傾訴你的苦水,我謝謝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從根本上改變,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條。但你死的時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麽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被人謀殺的膽小鬼!”
滔滔江河狂瀉而下,賀頓這個暢快啊!這個舒服啊!從聽大芳的故事開始就發黴的情緒終於見了清風朗月。一席話說得腰杆也硬起來了,眉頭也抹開來,空氣中都帶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彈炸中,嘴唇張成“O”形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顏麵肌肉抽搐著跳蕩著,渾身像落葉一樣顫抖。
賀頓有些害怕,說:“大芳,是你讓我直說的,不會嚇著你吧?”
大芳半天才說:“不會。其實,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過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裏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們這裏,就是想找到一條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話,雖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換一種活法,我要改變。不然的話,我就得叫這些狗男女氣死,最後隻剩下孤單單一張人皮,裏麵什麽東西都沒有了。我活得這樣沒有尊嚴,我還有什麽意義啊……”
大芳臉上反倒平靜了,也許最陰暗的情緒被最恐怖的言語袒露出來,殘酷也成了一種放鬆。賀頓聽出大芳的灰心喪氣,忙說:“認識到了,就可以改變。”
大芳絕望地說:“我怎麽能改變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塊糖。他想吃就吃,想丟就丟。”
賀頓說:“你說得對。你不可改變他。”
大芳更絕望了,說:“如果事情沒有改變,說什麽都是多餘的。我到你這裏來過了,最時髦最前沿的心理醫生也沒有辦法了,這就是我的命運。”
賀頓說:“我隻說你不可改變他,並沒有說你不可改變自己。”
大芳迷惘地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有什麽不同嗎?”
賀頓說:“這不同就在於——你可以改變自己的。”
大芳說:“我如何改變呢?”
賀頓說:“這隻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喪地說:“繞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起點。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變,我又何必花這麽多冤枉錢呢!”
賀頓糾正她說:“你並沒有花冤枉錢。這些錢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這樣吧,我的意見都說完了,不是作為一個心理醫生,而是作為一個聽了你這麽長時間故事的女人。如果你願意把我當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話是說完了。”賀頓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樣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裏,她都不曾這樣放肆過,今天,是一個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樣站起身來。或者,說她像木偶實在是一個誇獎,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讓人想起歐洲中世紀的僵屍。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說。
“別忘了帶上你的錢。”賀頓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說的話,比這些值錢多了!”大芳說完,蹣跚著走出心理所。
賀頓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濕麵粉扔在了沙發上。累死了。心靈的惡戰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見紅,有看不見的傷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齜牙咧嘴。
為什麽有這樣濃鬱的桂花香?通常隻有廁所裏積聚了太多穢氣的時候,賀頓才在空氣中噴灑高濃度的空氣清新劑。
柏萬福像個幽靈似的溜了過來。
“走了?”柏萬福悄聲細語地問,好像怕驚動了什麽人。
“走了。”賀頓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萬福很關心那些錢的去處。
“沒拿走?”柏萬福已經看見了那一疊鈔票,明知故問。主要是讓自己更踏實。
“沒拿走。”賀頓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聽你們的談話,但你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想不聽也不行。主要是你的聲音大,太不留情麵了,傷人啊!”柏萬福還為剛才的唇槍舌劍驚悸不止。
“你沒有聽到過整個過程,實在是忍無可忍。”賀頓一邊默放著剛才的記憶,一邊替自己開脫。
“就不能悄聲說嗎?我看她實在扛不住了,為你捏把汗。也不敢說話,就不停地往這間屋子噴空氣清新劑,你聞到了嗎?”柏萬福關心地說。
賀頓說:“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會不到,香氣撲鼻還以為是誰在廁所拉稀跑肚然後欲蓋彌彰,都快把我熏暈了。”
柏萬福說:“我看這女人的問題挺嚴重的,你單槍匹馬的,勢單力孤,還是找幾個人商量商量為好。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賀頓說:“她以後不會來了。”
柏萬福說:“就算是她不來了,這些經驗教訓也都很寶貴。人家醫院裏碰到疑難病例還開個會診單子呢。”
賀頓想想,說:“好。好主意!”
於是就有了同儕會診,於是就有了自殺未遂。於是就有了老鬆的來訪,於是就有了賀頓的崩潰……
“你找個最舒服的姿勢。全身不要繃著勁。兩手浮起來,對,就這樣仰著。背部懸空。”姬銘驄開始對賀頓進行全身撫摸。“兩肩放鬆……”說著把雙手盤在了賀頓的肩頭。賀頓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姬銘驄清楚地感覺到了,但他不去理會,繼續向下進行,從賀頓的肩部開始,輕輕向下觸摸,一邊觀察著賀頓的反應,一點點地放鬆著手中的力度,最後變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顫。反複多次之後,弗洛伊德榻上的賀頓,如同橡皮泥一樣柔軟起來。
“把十個指頭放鬆,讓它感覺到很舒適……”姬銘驄抓起賀頓的十個指尖,輕輕地上抬後,放開。第一次,賀頓的手臂失去了支撐,緩緩地落了下來。這說明賀頓的意識還在強有力地控製著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沒有達到預定的效果。姬銘驄不急不躁,緩緩地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試探。當他第二次驟然放開賀頓的手臂時,墜落的速度明顯快了,但還是仿佛裝了緩控裝置的門頁,有所延遲。姬銘驄到底是身經百戰,毫不氣餒,一次又一次撫摸著賀頓的手臂,好像是當年那個要把鐵杵磨成針的老婆婆,不厭其煩地打磨著那塊頑鐵。
終於,當姬銘驄第N次放開賀頓的手臂時,賀頓的臂膀就像僵屍之手砰然落下,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賀頓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手臂的控製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揮舞的三截棍。
姬銘驄轉而用手輕輕接觸賀頓膝部,說:“你把兩個膝蓋骨放鬆,讓它們好像飄浮起來。”
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之後,賀頓終於覺得自己的兩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請你盯住這個火焰,隨著它閃爍,你用力吸氣,好,你的肺已經被脹滿了,好像風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經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灣,然後你盡其所能,呼出你肺裏所有的空氣,讓它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癟袋子。對,很好,用力呼氣,把所有的氣體都呼出去……你覺得自己也飄浮了起來,現在,放鬆你的右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右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放鬆……現在,你已經無所牽掛,你變得像一團霧,像一叢棉花,像天鵝的羽毛飛升……”
點著的蠟燭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每個人都是一個謎題,一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曉謎底的謎題。唯一能夠破解這個謎題的人,是誰?麵對著人生最複雜的題目,姬銘驄有一種披荊斬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遙遠的星球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細微的粒子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螞蟻的眼睛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恐龍的脊椎骨化石為研究對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腎為研究對象……他姬銘驄是以人為研究對象的,不研究人的肉體,隻研究人的心靈。這是一個無比廣闊和深邃的內在宇宙,姬銘驄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樂無窮。
現在,麵對著賀頓這個個案,姬銘驄停滯不前。
對賀頓的催眠中,遇到了強大的阻抗。賀頓甚至連眼睛都不肯閉上,害怕一閉眼就被湮沒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銘驄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鍾乳石一樣,極緩極慢地點滴著,長成一株筍。如果你著急擺弄,它們就折斷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什麽讓賀頓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心理探索猶如一柄雙刃劍,如果你一直封閉著,掩埋著真相,就是雪裏埋屍。屍體栩栩如生地凍結在那裏,不會分解和消失。表麵看起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遺忘的永凍層會讓創傷不再腐爛。但是,如果你開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屍體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結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學家如同真正的探險家,絕不會因了艱難險阻而回避穿越南極。謀求心理探索的過程如同興奮劑注入體內,心在半空彎成問號,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會冷汗涔涔。這種狀態會使誘導者進入癡迷。
姬銘驄認為好奇是年輕最顯著的標誌之一,當一個人不再好奇的時候,生命也就接近尾聲。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遠方,慢條斯理地等待著你。要在它呼喚你之前,把讓你莫名其妙的事弄個清楚,然後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學家的職責和幸福。
姬銘驄在暗夜中對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個方法,一個在別人看來肯定是卑鄙的辦法。明知是勉強,卻必須要堅持。誰都有黔驢技窮的時刻,權威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除了堅持,你沒有更能深入的靈丹妙藥。他為此做了周密的準備。
當賀頓再一次來訪的時候,姬銘驄對她說:“想把自己搞清楚嗎?”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擾您,圖的就是清楚。我要幹這一行,必須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體透明如太湖銀魚,無骨無肉無筋絡。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維也納去,請他老人家給我做個分析。”
姬銘驄說:“弗洛伊德收費很高的。”
賀頓說:“那我就給他家當保姆吧。以工錢相抵。”
姬銘驄欣賞地說:“看來你的決心蠻大。”
賀頓說:“我是一個對人特別有興趣的人,尤其是對自己有興趣。”
姬銘驄說:“那就好。”
賀頓苦惱地說:“有什麽好?一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人,還能搞懂世界嗎?”
姬銘驄說:“我可以幫你。”
賀頓垂頭喪氣地說:“您已經幫我了。可是,我不爭氣。我不想不爭氣,但是,沒法子,太頑固。頑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銘驄說:“我還可以繼續幫你。”
賀頓說:“謝謝您。不過,我看希望不大。”
姬銘驄說:“我還有最後一個法子。”
賀頓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鵝毛,喜不自禁說:“那我願意一試。”
“這個療法你可能要作出犧牲。”姬銘驄斟酌著語句,語調放緩,給賀頓以充分考慮的時間。
其實賀頓用不了那麽長時間斟酌,她很快說:“我是窮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銘驄說:“這跟窮不窮的沒多少關係。我需要的是你隨身攜帶的一樣東西。”
賀頓不解,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純棉的豆沙色套裙,腳上是一雙白色的仿皮涼鞋,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連手表都沒帶,要看時間,就用手機替代。賀頓有些尷尬地說:“我隨身沒帶什麽東西能擔當此項重任。”
“有。”姬銘驄很肯定地說。
“那是什麽?”賀頓百思不得其解。
“你聽好了,不要嚇得驚叫起來。”姬銘驄意味深長地說,“這個療法很特別。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實意思。”姬銘驄麵容嚴肅。
賀頓還是完全不明白,她說:“到底是什麽呢?”
姬銘驄清清嗓子,說:“是性。”
賀頓果然嚇得幾乎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對於一個心理師來說,性並不是什麽不可言說的話題,讓她驚奇的是姬銘驄的鎮定自若。她輕輕地重複著:“性?”
姬銘驄說:“是。以我的推理判斷,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當中出現了某種問題。這究竟是一個什麽問題,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過我的工作,能幫到你。”
賀頓不知所措,說:“還從來沒有人分析我對性的態度。如果您能幫助我,我……”她支吾著,不知後麵的話如何說。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後麵該說些什麽。
姬銘驄說:“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遲。”
賀頓木然地在街上溜達。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來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賀頓對性麻木不仁,她曾輕易委身,並認為事出有因,輕描淡寫地原諒了自己。有的時候,也守身如玉。過程中,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當然也沒有興奮,有的隻是目的。當然了,其中有欲望。這並不等於賀頓人盡可夫,並不等於在賀頓的心懷中,就可以放任和輕率。欲望不是屬於一個汁液充沛的年輕女子的生理向往,而是為了人生的奮鬥目標。不想,在她以為最潔淨的學術領域裏,卻涉及最低級的本能……而且,還這樣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於天下。
做還是不做?這是一個問題。賀頓百思不得其解。賀頓不是貞節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並不會給她帶來實質性的損害,但是一想到姬銘驄道貌岸然的白發,一想到自己對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愛戴,包括那雙長著老人斑的手背,賀頓就湧起生理上的劇烈排斥。
科學是賀頓心中最後的一塊淨土,如今這淨土也要染塵。賀頓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鬱的內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無方向。
她像一塊流動的岩石,很困難很愚蠢地行走著,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絕變得圓滑,但為了行走的速度,她還是磨去了很多棱角,為了流暢,她不得不作出妥協和讓步。
當她漫無目的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到了錢開逸樓下。她不知錢開逸在不在家,也不知這個時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適。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管不了那麽多。她按響錢開逸家的門鈴,錢開逸睡眼惺忪地走過來開門,一看是賀頓,明顯地吃了一驚。他的眼睛和體態都頑強地表示著拒絕,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對太陽的拒絕,這是一日當中最黑暗的時刻。
“有什麽事嗎?”他緊了緊墨綠色絲絨睡衣的係帶,把自己包裹得像個木乃伊,問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聽聽你的意見。”賀頓雖然感到了錢開逸的吃驚和隔絕,但她無處可去,隻有堅持會麵。
“那好吧。請你在門口等三十分鍾。”錢開逸注視著賀頓的眼睛,下了決心。
賀頓的腦筋發木,一時想不明白錢開逸為什麽需要那麽長的時間,雖然她知道錢開逸是個很重視儀表的人,但半個小時梳洗打扮對於一個男人來講,還是奢侈了一些。
沒有用到半個小時,到了第二十三分鍾的時候,賀頓就知道了錢開逸要求這段時間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錢開逸的單元門,頭發濕淋淋的,還帶著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連衣裙的肩頭都打濕了。她撅著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蜷縮在樓道犄角旮旯處的賀頓。
賀頓走進屋去,空氣中還彌漫著情欲蒸發的曖昧氣息。賀頓說:“謝謝你。”
錢開逸說:“謝什麽?我原以為你要罵我呢。”
賀頓說:“我是你的什麽人?我有什麽權力來管你呢?”
錢開逸揉著太陽穴說:“我就喜歡你這種明白事理的勁頭。說吧,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
賀頓突然不想說了,因為這種事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楚。就扭轉話題說:“沒有什麽具體的事,隻是想來看看你。”
錢開逸笑道:“如果你沒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會那麽平靜,畢竟咱們肝膽相照,比如剛才,你知道她,她卻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這樣風馳電掣地來找我,還有一點氣急敗壞。”
“我並沒有氣急敗壞。”賀頓爭辯。
“好。那就是寵辱不驚吧。反正都一樣。說吧。”錢開逸正襟危坐。
賀頓說:“不要那麽運籌帷幄的樣子,好像你是心理學家。”
錢開逸說:“在某種程度上說,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學家。”
賀頓說:“請教一下你這個土造的心理學家。”於是把姬銘驄將要采取的治療方案向錢開逸攤開。剛開始她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戰勝,一五一十地轉述姬銘驄的說辭。
錢開逸第一個反應是:“這個老淫棍,這不是打著學術的旗號,霸占良家婦女嗎!”
人就是怪,本來賀頓也時不時地湧出這樣的看法,可一旦錢開逸挑明,她又為姬銘驄開脫。說:“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樣壞。督導確實遇到難關。”
錢開逸見賀頓不悅,就說:“我就不品評老人家的人品了。隻是,有這個必要嗎?”
賀頓茫然地說:“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這樣來求教你了,還攪了你的好夢。”
錢開逸說:“知道對不起我就好,一會兒要補我。”
賀頓說:“不要開玩笑,咱們談正事。
錢開逸收起笑容說:“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見是你可以接受。”
賀頓大驚說:“你剛才還破口大罵,怎麽一下子就轉過這個彎子來了?”
錢開逸說:“因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婦女。”
賀頓歎了口氣說:“基本上還算是吧。不過,你這麽說,真是個不壞的理由。”
錢開逸正色道:“剛才是開玩笑,現在說正經的。你還記得《紅與黑》裏的於連嗎?”
賀頓說:“全中國都知道這個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錢開逸糾正道:“是美男子。”
賀頓說:“這難道有什麽不同嗎?”
錢開逸說:“那當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本勾引市長夫人的。”
賀頓說:“我還是想不通你講的這個故事對我現在有什麽微言大義。”
錢開逸說:“我知道你為了你的事業,是甘願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個美女。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賀頓說:“對。”
錢開逸說:“那現在老頭願意給你做這個治療,我們就把它當成一個純粹的治療,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就和在屁股上打一個針或者是割個雙眼皮什麽的同等待遇,你覺得如何?”
賀頓說:“你真是這樣想?”
錢開逸說:“我真的不是這樣想。我恨不能到公安局去報警,說這個老家夥是個強奸犯。但從你的角度考慮,我以為你可以接受。因為,隻有我知道,你是一個多麽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以前有誌士獻身,現在,這種精神依然存在。在開始一項長期的勞作之前,我們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強大的理由。不是嗎?這個理由需要像冬瓜一樣飽滿,因為你將要付出的非同小可。”
賀頓忍不住熱淚盈眶,說:“謝謝你幫助我拿了主意,謝謝你這麽理解我。”在蒸煮般的煎熬之後,一種強大的鎮靜感生發而來,如同高原,平緩而持重,不斷隆起。就把這當做一種修行吧,如若你沒有經曆過生命的大悲傷大磨難,你就很難具有慈悲之心智慧之心。因為你不知道那苦痛是怎樣地駭人聽聞。
賀頓買了一條新的粉色內褲,帶有蕾絲花邊。她一直想有一條這樣的內褲,但是從未買過。因為柏萬福心疼錢,不能接受這樣精巧的東西,他隻在地攤上買十塊錢三條的大褲衩子,穿不了多久,鬆緊帶就像雞嗉子一般垂了下來,褲腿肥得像兩隻麵口袋,所有景致一覽無餘。
當穿著粉紅色蕾絲內褲的賀頓來到姬銘驄家裏的時候,姬銘驄正在看球。老張端茶送水,姬銘驄說:“老張,我和賀頓到臥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們了,好好看球,一會兒把結果告訴我。”
賀頓說:“您也愛看球?”
姬銘驄說:“是啊。”
賀頓說:“聽說愛看球的人,看的就是過程。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把比分告訴自己。”
姬銘驄說:“我不在乎過程,隻在乎結果。不管用什麽手段,隻要最後勝利,一切都順理成章。”
賀頓說:“那也包括犯規啦?”
姬銘驄說:“隻要不被發現,就不是犯規。”
語帶雙關的對話,進了姬銘驄的臥室,戛然而止。
臥室很潔淨,並不像賀頓想的很香豔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櫃子和書櫥,一張寬大的床好似遊泳池。也許是因為床單和被褥都是淺藍色的綢緞。
賀頓說:“怎麽開始?”
姬銘驄說:“請你自己把衣服脫下來,躺到床上。”
賀頓說:“非要我自己脫嗎?”此刻的賀頓已經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人在接受姬銘驄獨特的督導,另一個還不忘探索細節,增長學問。
“是的。必須要你自己脫。這樣,才能證明你是自覺自願的。”
賀頓心想,這個老家夥,無論從流氓還是從學者的角度來說,都滴水不漏。
賀頓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下來,直到剩下那條粉紅色的內褲。姬銘驄無動於衷地看著賀頓的裸體,嘟囔了一聲:“你可真夠瘦小的。”
賀頓羞慚得無地自容,不是因為自己的赤裸,而是因為毫無韻致的體態。她很想飛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恥之心,在賀頓預備接受這種督導的時刻,已經散失殆盡。現在,她要為學養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又何必在乎人家對自己身體的指指戳戳呢?
姬銘驄對賀頓說:“繼續脫啊。”
賀頓把手伸向自己鑲著粉紅蕾絲的貼身小褲,姬銘驄說:“不是這件。”
賀頓愕然,不知所措地說:“我隻有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這一件幾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銘驄微笑說:“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賀頓這才明白,詫異問:“這也是必需的嗎?”
姬銘驄說:“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操作,但我很強調這一條的。因為隻有這樣,療效才更好。”
賀頓隻有遵命,把姬銘驄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脫下來,每脫一件,她都細細地把衣服折疊好,好像一個盡職盡責的洗衣女工。
現在,賀頓和姬銘驄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膚暗黃,好像兩具風幹的玉米秸。姬銘驄是因為老邁,賀頓是因為瘦弱。
賀頓簡直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看這種毫無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銘驄下一步該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銘驄輕車熟路,把窗簾拉上,房間裏頃刻之間變得幽暗。姬銘驄又把蠟燭點著了,這次的蠟燭是懸掛在一個吊籃般的器皿中,他舉著它,燭火自下而上映照著姬銘驄的臉和肌肉鬆弛的上半身,有一種令人驚駭的古怪在其中。
姬銘驄開始了催眠前的誘導,賀頓的神誌好似被一種冰涼海水所浸漫,漸漸地進入了恍惚的狀態。
姬銘驄用懸吊的鉤子把燭火吊在了半空中,貼近了賀頓的身體。他在賀頓的耳邊喃喃地說:“現在,你不是三十歲了,你是二十九歲……你是二十八歲了……你是二十七歲了……”
聲音有一種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條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靜止,實則極緩慢地移動。這種移動是逆向的,從海洋的深處上溯到江河的源頭。水蛇般潛航的結果,使賀頓逐漸有了一種類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寧,她覺得自己一點點地變小,時光好像真的開始倒流。當姬銘驄說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胃痛般的歎息,好像陳年積攢下的某種氣體,當壓力解除的時候,開始冒泡了……
姬銘驄銳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獵物,凡是賀頓有反應的年份,哪怕是睫毛如蝴蝶須毛的輕微顫動,他都給以特別的關注。此刻的賀頓就是一隻被觀察的小白鼠,這期間的任何反應都可能導向一個絕密幽深的心靈症結。
“二十三歲……二十歲……十七歲……”姬銘驄聲音刻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個垂直降落的罐籠,把賀頓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窯。
“十四歲……十三歲……十二歲……”姬銘驄穩步推進著。
隨著歲數的不斷縮小,賀頓也越來越顯得幼稚起來,她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嘴巴無意識地張合著,好像在尋找某種芳香的液體。
當姬銘驄吐出“十二歲……”這個數字的時候,石破天驚。
賀頓猛地一聲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髒刺進了一把尖刀,然後她全身篩糠似的哆嗦起來,其力度之大,帶得整個床鋪都為之顫動。
姬銘驄一陣狂喜,好了,症結終於找到了,時間的坐標就是在賀頓十二歲,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情。隻是,那到底是什麽事情呢?
姬銘驄輕輕地問:“十二歲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麽?”
“冷……”賀頓縮成一團,盡量減少自己的體積。
“還有什麽?”姬銘驄窮追不舍。
“疼……”賀頓哆哆嗦嗦地說。
“哪裏疼?”盡管這樣的逼問很殘酷,姬銘驄還是要進行下去。
“全身都疼。”賀頓回答。
“你還想到了什麽?”姬銘驄順藤摸瓜。
“繼父是白的。”賀頓回答。
“他為什麽是白的?”姬銘驄已經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須要賀頓親口說出。
“因為他穿著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著黑色的衣服,為什麽說他是白色的?”姬銘驄問。
“因為他沒有穿衣服……”賀頓的聲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後的蟲鳴,深暗的帶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東西,讓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殘渣。
姬銘驄沒有任何驚異的音色出現,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就是冷,穿透整個身體的冷,冷極了……”賀頓的牙齒都開始打戰,嗒嗒的聲響讓姬銘驄也不寒而栗。
姬銘驄現在已經可以準確地判定,賀頓遭受了繼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樣的侵犯呢?回到那個時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賀頓的心理創傷就永遠不可能複原。想到這裏,姬銘驄問道:“我可以進入你的身體嗎?”
賀頓殘存的最後的意識還在掙紮,問道:“為什麽?”
姬銘驄說:“為了你能徹底康複。”
賀頓迷迷糊糊地說:“一定要這樣嗎?”
姬銘驄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想,是這樣的。”
賀頓回答:“那……好。”她對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當自己從看不見的鋼絲上墜落下來的時候,他會繃緊天網來接住她。
姬銘驄開始進入了賀頓的身體。他感到極端的快樂,這是屬於一個年老的男人進入一個年輕的女子身體的快樂,也是獻身事業的滿足感。姬銘驄把自己當成了治療的一種手段,一種藥物,盡管這在常人的眼裏是罪惡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銘驄自有自己的解釋。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與眾不同的解釋,才使他在性欲勃發的時刻,更是絲毫沒有忘懷自己的責任。
他相信一定會成功,就像一粒火種接近了幹柴,除了燃燒,你不能設想還有其他的結果。隻是,目前這粒火種還很幼小,這堆柴火也還半濕不幹的。
“當年,是這樣的嗎?”姬銘驄胸有成竹地問。他幾乎可以斷定賀頓會說:“是的。”
但是賀頓的身體除了不停地顫抖之外,並沒有絲毫屬於興奮和抗拒的表現,它像一塊冷冰冰的木板,冷卻力量之強大,讓姬銘驄的利器一點點疲軟下來。
姬銘驄是以工作為第一生命的,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歡愉的頂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斷之中。一個遭受過強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憶這一慘痛經曆的時刻,為什麽會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隻能是兩個,要麽,是方向不對,要麽,是方法不對。
關於方向,姬銘驄認定自己是完全正確的,一切細節都指向了這個方向,包括他進入賀頓的身體,那種痙攣般的反應,依他的經驗,在這種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當中,幾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應該說百發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問題了。你無法窮盡一個喪心病狂的繼父對一個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現當年的場景,一切依然在潛意識的渾水當中浮沉,就沒有法子把當事人徹底拯救出來。
姬銘驄好像一個探寶人,當然,這是罪惡之寶。但不管這寶貝的性質如何,要把它找出來。現在,你已經逼近了罪惡的現場,關鍵是要把一切複原。隻有複原與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隻有徹底複原,才能完整救贖。
誰最知道真相?隻有這個昏昏欲睡的當事人了。盡管她好像嬰孩般的膽怯和無能,但揭開罪惡之謎的鑰匙就在她的手裏。
想到這裏,姬銘驄說:“聽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賀頓呼氣,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隻有“呼”沒有“吸”,賀頓聽從他的指揮,不停地向外吐氣,好像一條垂死的金魚。賀頓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氣體,然後就是搜腸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臍長久積澱下的氣體也一並呼出,最後把骨骼中的空氣也全都榨了出來。她的神誌漸漸地昏暗下去。
這其實是很惡毒的一招,呼吸是一個鏈條,是有機的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現在被姬銘驄強迫變成了單打一,短時間還不要緊,時間長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現了堿中毒。
看看時機差不多了,姬銘驄問道:“賀頓,你感覺到了什麽?”
“賀頓是誰?我是絳香。”賀頓昏昏然地回答。
姬銘驄非常高興,知道自己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理智的賀頓已經隱身了,出現的是絳香。絳香是誰?當然是當年那個受侮辱與受損害的小姑娘了。乘勝追擊。姬銘驄問:“絳香,你聞到了什麽?”
這是很險要的一步棋。在這之前,不論是賀頓還是絳香,都從來沒有提到自己聞到過什麽味道,但是姬銘驄決定鋌而走險。因為人的嗅腦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還是爬行動物的時候,比如你是一條鱷魚或是一條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經享有了這個部位。人類最古老的信息就儲存在此,好比金庫最底層的保險櫃。當你睡覺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就熄滅了視覺。你側臥之時,就封閉了聽覺。更不要說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時候,就喪失了觸覺。但是,隻要你還有一息生存的機會,你就無法關閉你的嗅覺。姬銘驄相信,在那個特別的時刻,絳香一定開放著她的嗅覺,最終的線索就儲存在嗅腦的深處。
他不能用開放性的問題,比如“你聞到了什麽”那樣的話,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潛意識是個懶惰的家夥,它會害怕興師動眾的挖掘連帶出更多的屍首,它就會得過且過地回答:“我沒有聞到過什麽。”現在,姬銘驄關上了門,他已經毫不遲疑地確定絳香一定記得她聞到過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個味道來。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麵對灌木叢你大聲喊話:“出來吧,繳槍不殺!”
在這樣的老謀深算之下,十二歲的絳香是沒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說:“我聞到了一種頭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銘驄相信此時所有語無倫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問道:“頭疼是什麽味道?”
“辣。”絳香簡短地回答。
姬銘驄一時搞不明白了,他耐著性子繼續探問下去:“除了辣,還有什麽?”
“涼。”絳香回答。又辣又涼的東西,這是什麽東西呢?
“在哪裏?”姬銘驄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剛才進去的地方。”絳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聲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複了一部分。
百花深處,又辣又涼,這怎麽可能?但是,在他和來訪者無數次互動中得出的結論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銘驄試探著問道:“你是說,你的繼父把某種東西放進了你的身體?”
此刻的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回答道:“是。一種又辣又涼的東西。”
“這種東西和頭疼有關?”姬銘驄繼續推理。
“是。頭疼的時候,我媽媽會把它抹在眉毛兩邊。”絳香回答。
“好,我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你等等……”姬銘驄慌忙起來,裹上睡衣,走出房門,叫來老張,說:“我要……”他把聲音壓得很小,怕驚動了昏睡中的賀頓。一旦賀頓醒來,前功盡棄。
老張不解道:“您病了?”
姬銘驄說:“快去。囉唆什麽!”
老張趕緊一溜小跑把東西找了來。姬銘驄把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裏,心想,是它嗎?對,就是它。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須試一試!
他把金屬小盒子中的膏狀物塗抹在自己身上,然後進入了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的身體。這是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姬銘驄對自己說:成敗在此一舉!
賀頓狂哮起來,瘋狂地弓起身軀,把十個指尖深深地紮入了姬銘驄的身體。幸好姬銘驄上身穿著衣服,不然就會血肉橫飛。
果然!這一次,對了!姬銘驄找到了答案,當年,在絳香的母親離開之後,她的繼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涼油,強暴了絳香。從那時起,絳香就對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懼和仇恨,從此,她喪失了對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揮之不去的寒冷異質統轄在她內心最隱秘的地方。由於那記憶太慘痛了,太肮髒了,她的意識隻有選擇了全麵的遺忘。唯有遺忘,她才能告訴自己,你還配活著。唯有遺忘,她才能為自己找到一個生存的理由。這種埋藏極深的創痛,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運,甚至也決定了她為什麽會學習心理學,為什麽願意救贖他人,為什麽深刻地自卑,為什麽在療治他人的過程中,會讓自己一蹶不振……
賀頓隻覺得自己頭顱裏的壓力像高壓水管爆炸了,水霧彌漫了所有的思維縫隙。肌肉痙攣呻吟不止。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擊打自己的左手,然後兩隻手一塊扇自己的嘴巴,從未聽過的非人的聲音傳出喉嚨,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好像一個妖怪潛伏了幾十年突然露出猙獰麵孔。耳朵裏藏著一萬座蜂巢,黃蜂鼓動翅翼,掀起充滿芒刺的風暴。戰栗滾過肌膚,一寸寸地蠶食著感覺,直到把整個胴體變成鋼板。
姬銘驄抽身而出,冷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如果賀頓要逃脫,他就把她按住。有時候輕輕地,好像按住一隻蝴蝶;有時要用蠻力,好像抓住一個要奪路而逃的竊賊。他知道她極端痛苦,但憐惜就是縱惡。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燒。讓所有的傷害回歸原點,在那裏將烙印消除,掩埋好屍體,打掃完戰場,然後才能重新出發。這樣,賀頓回頭張望的頻率就大大減少了。賀頓才能不再聞到死屍的味道,那腐朽之處飛起的烏鴉,也不會在深夜猝不及防地號叫了。
也許,還有很多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從那又涼又辣的清涼油中蒸騰出來,熏迷了當事者的雙眼,值得她擦幹眼淚好好思索,來日方長。此刻,號叫和自我廝打之後的賀頓,等到一場歇斯底裏的發作完結,進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個人都是一組拚圖,隻不過很多人拚錯了方向。心理師的工作就是讓它們各就各位。
姬銘驄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賀頓強烈廝打痛哭宣泄之後,又以非常平穩的口吻誘導她走出催眠。“現在,你是十三歲了……十四歲了……十八歲了……二十五歲了……你不再是絳香,你是賀頓……賀頓,你醒來了……”
姬銘驄揉揉被擰痛的胳膊,出了房門。老張等在外麵,說:“沒什麽事吧?”
姬銘驄說:“沒事。”
老張說:“我不是問的她,我問的是您。不要緊吧?”
姬銘驄說:“這是一次搏殺。就算掛點彩,也是值得的。”
老張說:“結果呢?”
姬銘驄說:“當然,勝了。給我放洗澡水,水熱一點,我要好好清洗。”
老張笑起來,姬銘驄正色道:“你這種笑法,要麽大智若愚,要麽就是真的愚,一個不學無術的傻瓜。”
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
賀頓醒來後,一言不發就離開了姬銘驄家。催眠並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細節她都記得。賀頓返家後,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莢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沒有焦點。柏萬福看著不善,問她要不要到醫院去看急診?賀頓緘口不語,像死人一樣倒頭便睡。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時。柏萬福看著害怕,幾乎懷疑賀頓被人下了蒙汗藥,仔細觀察又不像,賀頓睡得很安寧,如同嬰孩。隻好由她睡去。
醒來後,賀頓第一感覺是恍如隔世。那個從絳香蛻變而來的賀頓已經漸漸融化,變得紙片一樣菲薄。代替她的是一個被粉碎後重新黏結起來的女人。軀殼和外表並不重要,真正的改變是在內心。所有的形式都無關緊要,即使是在舊有名字的蛹蛻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騰出來,嚴重的內傷曝光天下,腐爛發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樣爆炸,血肉橫飛生靈塗炭……
典型的以暴製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個脆弱的靈魂,會在這樣的壓榨之下損毀墮落,幸好賀頓堅韌而頑強,才刀口舔血慢慢恢複起來。
人心真是個奇妙的容器,你說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風雲變幻;你說它小吧,一個傷口可以流血一輩子。一個人有多少血,可以經得住這樣從夏流到秋?一個人有多少能量能夠經得起不停地耗竭?在這個意義上說,賀頓感激姬銘驄,他把一個潛伏的癌腫,以異乎尋常的方法挑開,膿血四濺,腥臭無比。在那一瞬間,屈辱與憤怒把原有的賀頓炸飛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難就是整個世界,沉淪悲愴。硝煙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屍身橫陳在腐臭的記憶池塘裏,無數吸血的螞蟥附在上麵,好像一襲罪惡的袈裟。除了焚毀與埋葬,你別無他法。多年以來,悲慘往事蟄伏潛意識的底層,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蹤影,卻聞得到它的氣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縱了所有航行的船隻和飛翔的鷗鳥。你以為是自由的,其實它在不動聲色地指揮你;你以為是成功的時刻,不過是它在竊笑;你以為是哀傷的時分,不過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從此,它咒語失靈。心理治療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於修行,刹那就是頓悟。賀頓有望擺脫夢魘,開始進入自由時代。
因為覺得自己是從小就肮髒的女人,所以賀頓對性愛采取了散漫放任的態度。當然,她不會輕易憑這個賺錢,但誰又能保證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出此下策?那個曾經被填滿了清涼油的身體,是一個醜惡冰冷的洞穴,從那裏發出的惡臭寒氣,如同龍卷風,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這一部分,既然它被踐踏過掠奪過,那她索性敵視它,拋棄它,將它與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從來沒有過性的快感,當需要用性去換取她所需要的東西的時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個怪異之處——你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為蒙蔽了別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潛伏在那裏,半夜如跳蚤般鑽出來叮你,留下無數爪痕,讓你長久遭殃。
如今她身處地獄,憤怒的火焰將牙齒炙熱。
當她能夠回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時,清算就已經開始。腳下有微微的暖氣吹拂,如同令人酥癢的春蠶向上爬動。賀頓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進度,極其微小然而鍥而不舍。她漸漸地溫暖起來,好像被放入爐火中的濕柴,先是幹燥,然後才是燃燒。
災難是由於母親的失職,所以她在潛意識裏,憎惡自己的母親。這當然是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當這個想法占據腦海之後,孩子的第一個反應是掩蓋它。結果是賀頓把對母親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討母親喜歡。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訴過母親,母親回來以後發現賀頓變得異常乖巧,還覺得這一趟離家,讓孩子長大了。後來不久,母親就在一場傳染病中離世,賀頓感到極其哀傷,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蒼,才讓母親丟了性命。從此她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對天下所有的老婦人都噤若寒蟬。這就是她在柏萬福的母親麵前,既桀驁不馴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為自卑,她可以把身體當做一個籌碼,答應了柏萬福的婚姻。因為仇恨,她對柏萬福的母親永遠無法親近。她覺得自己的災難來自於早年的父母離異,所以她對事關婚姻家庭情感的當事人,都報以異乎尋常的熱情。因為她是一個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對所有婚姻的解體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師生涯中,她從本能上強烈地抵製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時候連自己也為之迷惑不解。現在,真相大白了。未能完成的心結,讓她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心理師。
她期冀在遺忘中救贖,於是編造了自己的曆史。
因為她對知識的渴求,使她對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懷有敬意。這就使她對錢開逸的那份情感,本質上絕非純粹的性。
還有“真相”。內心匍匐著假象,就對真相趨之若鶩。無論真相對當事人是否至關重要,它對賀頓這個心懷暗疾的心理師是首屈一指的。所以,她不遺餘力地追索真相,百折不撓。
永遠的冷。永遠盼著一把火。燃燒盡骨縫中的冰錐……
她逃避痛苦又迎接痛苦。眼前的痛苦成了她過去的痛苦的擋箭牌。或者反過來說,過去的痛苦成了她現在痛苦的盔甲。
恐懼這個東西,根深蒂固。如果不是你主動地去拔除,年齡的增長隻會使它們以更多的化身隱藏下來,而不會自動消解。在每一個受過虐待的孩子身體裏,無論他們後來成長為怎樣魁偉的成人,甚至取得了經天緯地的成就,內心深處,依然駐留著一個軟弱無能擔驚受怕的孩子。
她不能從容地享有幸福,在幸福中會體驗到莫名的危險與不安。幸福這種情感於她是如此陌生和稀有,是令人不舒服的考驗,也是誘惑。幸福誘惑你躲開它,因為你覺得你不配。在困難和苦痛中,由於神經的高度警覺和敏感,賀頓保有清醒的判斷力,但是幸福就不同了。麵對幸福她束手無策。幸福是孤獨的,她沒有獨自品嚐幸福的能力,隻好把幸福拒之門外。她無法忍受幸福帶來的昏眩和特立獨行,她隻有逃避。
哦哦,還有那輛飛天的紅色火車!那是壓抑的能量和宏偉的理想鑄起的幻想,在夢中飛翔。
剖析自己是痛苦的,如同古代的酷刑——五馬分屍或是千刀萬剮。也許比那更殘忍,刑罰中的劊子手是一個人,受刑者是另一個人,這就是一種絕緣。在賀頓的反思中,殺人者和被殺者都是同一個人,都是她自己。唯有將自己撕碎,肝腸寸斷地裂解之後,才有可能重組。自己將自己割剔,刀刀見血精準犀利。你哪裏越痛,越說明那裏毒涎匯聚。你哪裏越想躲避,越說明那裏隱患深在……
賀頓是勇敢的,也是絕情的。她冰雪聰明,明白了自己的痼疾,毅然決然開始再生的鑄造。這個過程是艱辛的,也是愉快的。剔除了腐肉,你不再爆發無名高熱。放出了毒血,你渾身從未有過的輕鬆。你看人看事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樣了,你感到了發自內心的自由。冰河已經打開,道路已經開通,頭頂上的緊箍咒已經找到了解碼,從此天地一新。來自神的給神,來自鬼的給鬼;來自人的,留給自己。
終於有一天,賀頓開始問自己,慘禍密布的童年,有什麽正麵的遺產呢?甫一想到此題,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醜陋悲戚的瘡痕,怎麽會有好處呢?但是,任何事物對人的影響,都是雙刃的。不可能隻是好的方麵,當然也不可能都是惡劣的方麵。那麽,衡量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陰影的試金石,就是看你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外,更客觀更冷靜地看待過往的經曆。
賀頓從胃裏向外嘔酸水,連鼻子都辣起來。
不!我不原諒!我永不原諒繼父這個禽獸!她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她抬頭望月,月亮變成了有棱有角的煤塊,不再圓,也不再銀白。月亮被燒焦了。
說完之後,她的生理反感稍微釋放了一點,胃部好像熨平了一些。是的,尋求事情的另外一重意義,並不意味著原諒和寬恕。繼父在母親死後,另外娶了他人。賀頓在飽受蹂躪之後終於解脫,到老奶奶家度日,後來就出來自己混日子了。聽說繼父和人打架鬥毆,被埋伏的人刺穿了太陽穴,一命歸西。對繼父的回憶如同塵封的墓穴,一旦打開了,憤怒的暴塵經久不息,直衝霄漢。
許久許久。那根恐懼的臍帶從墳墓中伸出來,勒纏在她的脖圈上,直到她揮刀斬斷,血肉橫飛。舉頭望天空,太陽像一件殘破的血襖,一滴一滴地把血樣的棉絮抖落在地,血絲罩滿人間。
刻骨銘心地痛啊!疼痛的消失需要時間,但有了疼痛,就說明有了知覺。這就是好轉的跡象。
曠世的孤獨像海嘯一樣,壁立而來。悲傷可以像酒一樣儲存很多年,越發醇厚。醇厚的悲傷如同敵敵畏,隻要一小勺,就能把人撂倒。
賀頓流了很多眼淚。眼淚不是從眼睛中流淌的,而是從內心的花蕊迸濺而出,帶著靈魂的苦澀。她知道它們是初級的治療儀器。所有的情緒都是以液體的形態存在於我們的體內。高興的時候會流淚,傷心的時候也會流淚。淚水中包含著百氨酸——腦啡肽,是一種大腦自己生產的自然疼痛緩解劑。哭泣排出了造成壓力的化學物質。
不說話,隻哭泣。這是多麽簡單和純粹的生命啊。
淚珠粉身碎骨的時候,有一些變化悄然發生。那來自身體最本能最深在地方的寒冷,被眼淚浸泡和溶解,漸漸遁去。
把痛苦擰幹,留在手心的那滴水,就是重生了。
無所謂報仇也無所謂寬恕,罪惡之人已經被打下了地獄。現在問題的關鍵是,你賀頓如何看待自己的童年?
你依舊是潔淨的!賀頓這樣對自己說的時候,淚流滿麵。她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蜷縮著身體,仍舊無法抵禦那透徹心扉的寒冷。她向虛空中伸出手去,向時間的遠方伸出手去,她的手掌並不寬厚,手指也不算強壯有力,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孱弱和顫抖的,但這並不影響這雙手的溫暖。今日的賀頓向時間深處的絳香招手示意,過來吧,我不會嫌棄你!縱使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親生母親都可能會有意無意地放棄你,但是我不會。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否定你,就是否定了我自己,而否定是一切失敗的根源。一個不期待失敗的人,就不能把你和我分開!不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必須分開,永不重疊。我們是有聯係的兩個人,血肉相依;我們又是絕不相同的兩個人,一刀兩斷。我永遠會和你在一起,但我比你有力量,比你有勇氣,比你堅強。多少凋零,多少破碎;多少委頓,多少迷失。多少傷痕,多少酸楚,多少無法與外人道的歎息感慨,我都要說與你聽。
夜風正涼,時光正好,我依稀看到一種東西在麵前如沙漏般流淌,我知道那就是你變成我的過程。絳香,從此我與你訣別。不是我看不起你,是因為你已長大。否定了我就是不承認你已長大。我會愛護你,我會保護你,我會捍衛你,我會以你為榮!一直以來,我們因為期待著愛與被愛,這才曆盡磨難地活著。
當想到“以你為榮”的時候,賀頓不禁嘴角抽搐。以一個受盡折磨的懦弱的鄉下小姑娘為榮,這是愚蠢的。但是,這又是必然的。因為今天的我就是當年的你的翻版,你不以她為榮,難道你要以她為恥嗎?!那不是她的恥辱,那是她的命運!
對於命運,我們隻能順應。特別是在你根本就不具備反抗命運的能力的時候,你隻能俯首聽命。在這個意義上說,那個叫做絳香的鄉下小妞,沒有變瘋,沒有自暴自棄,沒有幹脆變成街頭賣身的發廊妹和洗頭女,這難道還不值得欽佩嗎?
絳香是勇敢的,是勤奮的,是聰慧的。她從汙泥濁水中掙紮而出,自強不息學習了很多知識,居然變成了一個解救他人於危難之中的心理師,這難道不是值得驚訝敬重的事嗎?滿身瘡痍的她,拚命吸吮太陽的熱量,橙紅色的乳汁讓她的脊梁漸漸恢複了硬度。她靠著這份天性,在苦難中維持著自尊,保持著腦筋清醒,淡化著皮肉以至靈魂的痛苦,自強不息。
如果沒有這種折磨,她也許隻是一個父母身邊的嬌嬌女。誰說窮人就沒有嬌女呢?一樣有啊!長大了,就像普通的農村姑娘一樣,媒人說親彼此相看,商定彩禮陪嫁的數目,然後選個黃道吉日就把自己嫁了。再然後就是生養子女刷鍋洗碗侍奉男人孝敬公婆……不要說真正過這樣的日子,單是這樣設想一番,賀頓就不寒而栗了。不可否認,世上有無數的女人已經走過和正在走著這樣的道路,她們也會滿足和幸福,但是,賀頓知道自己是個異類。她不能滿足這種平淡和瑣碎,她希望自己能有別樣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講,童年的悲慘遭遇,生父的拋離,生母的淪落,繼父的淩辱……都在成就著她非同尋常女子的命運。因此她才格外地早熟,因此她才異常地敏感,因此她才能我行我素地走出田野,因此她才能選擇以助人為職業的工作……她知道孤苦無助的悲涼,知道一雙手對另一雙手的寶貴。她先是為了救自己,然後才知道也能救別人,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個新興的事業中。在救贖別人的過程中拯救自己。
因此,她感謝命運,也感謝苦難。珍惜無數萍水相逢的寶貴瞬間和樸素真情。苦難和命運並不能自動地轉化成精神的營養,她用悲愴的方式完成了發酵。令人作嘔的腐敗之味散去之後,剩下的就是豐饒的養分了。
賀頓感到飛升般的輕鬆。這是靈魂的一次沐浴,塵埃已隨著水波蕩滌而去,剩下一個帶著愈合了的傷疤的虛弱身體。當然,她還會沾染沙礫,但她已學會了整舊如新。好像一隻蝴蝶,前世是醜陋閉塞的蛹,其後是一條肮髒蠕動的毛毛蟲,然而,經過鍥而不舍的修煉,她終於飛起來了,美豔如花。從此,卑微又如何?照樣可以活出尊嚴。垃圾裏可以埋藏黃金,豬圈裏也會有靈芝。
每個人對於自己最大的才能和最高的力量,常常懵懵懂懂並不認識。隻有大危難,大責任,大變故,才能讓你看到你身體裏到底蘊含了多少礦藏。賀頓醒來了,從此,在這個邪惡俯拾皆是的世界上,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讓它變得比沒有自己活過的時候,要潔淨一點,溫暖一點,光明一點。每一個生命,都有可能成為另外一個生命的天使。生命如一匹白練,她已擁有過傷痕,她還想得到更多的顏色。
弗洛伊德老先生在《夢的解析》的扉頁上,引用了這樣一句詩:“假如我不能上撼天堂,我將下震地獄。”賀頓沒有這麽大的抱負,但她為了自己的理想,柔心鐵骨,決心青絲熬成白發、炬火煉成枯灰地堅持下去。晨要擔當,暮要擔當。毀也安詳,譽也安詳。
她柔聲對柏萬福說:“我們談一談吧。”
柏萬福這些天來麵無表情,幾乎萬念俱灰。診所雖沒有對外正式關張,也已百業凋零。負責打點雜物的文員,看出日薄西山的趨勢,早在物色跳槽的新方向,上班有一搭無一搭地不再盡心。文員們的工作是業務量的第一道關口,一旦敷衍了事,就從源頭上鎖住了客流量。柏萬福心知肚明也不做任何幹涉,如果文員小姐們盡心盡力地工作,預約來了大量的客戶,他又如何應對呢?看賀頓一天半死不活的樣子,日子還不知如何過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索性任它風雨飄搖。
賀頓挺直腰板,隔著桌子,等著柏萬福的回答。看到賀頓嚴肅認真,柏萬福心想攤牌的時刻到了。說:“你有什麽就講吧,我都準備好了。”
賀頓反倒奇怪:“你準備什麽啦?”
柏萬福冷笑道:“你不要裝了。不就是離婚嗎?”
賀頓說:“我沒打算和你離婚。”
重重磨難之後,柏萬福已不會輕易相信任何話語,問:“真的?你是在擔心欠條的問題?已經一筆勾銷了。”
賀頓說:“謝謝你,不是因為錢的問題,我以前隻是在尋找依靠。”
柏萬福說:“我就不能成為你的依靠嗎?”
賀頓說:“你已經是我的依靠了,隻是我以前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其實,我不需要依靠。”
這話說得柏萬福似懂非懂,但不分開的意思他是聽明白了,就說:“你是說,從今以後,咱倆就好好過日子?不再一仆二主?”
賀頓說:“在做決定之前,你先要了解我。”
柏萬福說:“你先要有個態度。”
賀頓說:“你了解了我再做決定。”
柏萬福說:“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但我知道你的現在,這就足夠了。以前發生過什麽,都已經過去了。隻要你有承諾,就像重新粉刷過的房子,我願意和現在的你在一起,這足夠了。”
賀頓沒想到一貫麵麵糊糊的柏萬福能說出如此富有深意的話,也很感動,說:“咱們一起往前走吧。先把診所的業務重新振作起來。”
柏萬福說:“發生了什麽?”
賀頓道:“你猜得不錯,是發生了一些事,但是,它都沒有咱們一起往前走重要。”
現在,她對柏萬福充滿了感激。感激有時候能很明確地說出是因了某一件事而發生,有些是一天天一絲絲疊加而得來的相知。對柏萬福,二者都有吧。為了全心全意地進入到心理師的工作中去,賀頓決定讓情感平靜而簡單。真正的勇氣是讓人謙卑的。既然所有的方向,你都運籌帷幄,知道得越多,你需要的就越小。你還有什麽不可淡然!
“那個大芳又想來了。約嗎?”柏萬福問道。
第十八章 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堆積起來
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堆積起來
賀頓說:“您今天到我這裏來,是想討論什麽問題呢?”
大芳苦笑,說:“賀老師,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了,您把我忘了?怎麽生分起來?連我是什麽問題,都不知道了?”
賀頓心裏說,我怎麽能把你忘了?這一段時間,我為了你的案子,嘔心瀝血披荊斬棘啊!
賀頓看著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從這個意義上講,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誰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這番話自是不能對人說的,豈止是不能說,連蛛絲馬跡也不能顯現。賀頓看大芳的角度已經和以前大不一樣,從大芳的佯作鎮定中,看出了虛弱和控製。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地堆積起來,塗抹在大芳的臉頰上,晦暗的顏色象征著她的生活不堪一擊。
賀頓說:“您卷土重來,不是單純聊天吧?”
大芳收斂起笑容說:“我要解決我的問題。”
賀頓讓大芳回到了主題,接著說:“到底是什麽問題?”
大芳說:“您都知道。”
賀頓不得不承認,以往的過失,已將大芳慣出毛病了。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讓麵容更加平靜,說:“其實,我並沒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樣清楚。每個人,都是自己問題的製造者,也是解決者。”
大芳也曾飽覽群書,應答:“你這話說得不錯。但是,我掏了錢到你這裏來,經年累月,並不見什麽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樣看待我的問題?如果你說不出來,或者雖然你說了,可我覺得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那我還會走,這一次,真的永不再來。”
大芳言辭傲慢,勝券在握。她知道賀頓對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將之下,讓賀頓對自己更加注意。
賀頓靜看大芳表演,如果是從前,她會焦慮,會急赤白臉地表白,會像猴子獻寶一樣把自己的分析判斷和盤端出,會不遺餘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論框架和對問題的基本看法,會期望得到來自大芳的認同……總之,她會以滔滔不絕來展示水準。但這一次,賀頓不再周旋舊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靜了。
賀頓說:“我對你無能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當然可以不再來。不必奢談以後,咱們立馬生效。”
賀頓說得很和緩,沒有任何情緒和要挾的成分在內。這不是一個手段和策略,是此時此地的真切想法。盡管她對大芳這個案子饒有興趣,盡管她已經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會挽留大芳續治。
大芳凜然一驚。她已經習慣了到這裏來一訴衷腸,博得同情和歎息,尋求世人對自己最後的關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現在,突然一風吹了,說沒就沒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喪臉道:“賀老師,你煩我了?”
“沒。”賀頓明確否認。
“那你對我黔驢技窮了?”大芳反唇相譏。
“也不是。”賀頓很肯定地作答。
“老鬆給我使壞了?”大芳腦筋轉得很快。
“沒有。我最近沒有看到過他。”
“那是因為什麽?”大芳大惑不解。
賀頓反倒笑了,說:“你怎麽如此健忘?剛才不是你親口說的不要再來了嗎?”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說不出來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的話。”大芳恢複了鎮定。
賀頓說:“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就是說不出來你是怎麽一回事。”
大芳發現自己正被逼進死胡同。如果她承認賀頓說得對,那自己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人家收你錢財替你消災,既然不收你錢了,撒手不管順理成章。如果說不同意這個說法,那就表明即使賀頓說不出是怎麽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願留在這裏。大芳何許人也,哪能就這樣輕易就範?她反問:“你說怎麽辦呢?”
這一招也很厲害,來訪者和心理師經常鬥智鬥勇。賀頓試探說:“你還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說:“那是當然。我把錢砸在你這裏,我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你這裏,把自己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你,這難道不是信任嗎?說句實話,就是我親娘老子在世的時候,知道的也沒有你多。”
賀頓說:“你把我當盟友?”
大芳說:“那是自然。咱們是反擊老鬆的統一戰線。”
症結所在!若是以前,賀頓會把這句話當做微塵,輕輕飄過,就算對大芳火藥氣味的用詞稍有不滿,還是會同意她和大芳結成心理聯盟。
那時候的賀頓,雖然在理論上恪守著心理師的中立原則,但對男人的潛在仇恨,會不由自主地讓她滿懷憤怒。現在,清洗了怨毒顆粒的賀頓,比較客觀了。
賀頓和顏悅色地糾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擊老鬆的統一戰線,是拯救你的統一戰線。”
大芳滿臉困惑地說:“這有什麽不同嗎?難道不是打擊了老鬆就拯救了我嗎?”
賀頓不從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那樣會陷入對立。她避開鋒芒,說:“你離婚,是不是就打擊了老鬆呢?”
大芳很得意地說:“當然是。他以為我不敢,但是,我就離了。怎麽樣?”
賀頓說:“那你既然打擊了老鬆,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說:“沒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來找你了。”
賀頓說:“據我看來,離婚不但沒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來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絕望。”
賀頓決定直擊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後說:“你也看出來了?”
賀頓簡短地回答:“對。”
大芳說:“既然你看出來了,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以為離婚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結果,更不知道滿腔怒火向誰發泄,真相永遠搞不明白了,心裏就更憋屈。”
一個離婚女子,無暇計劃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纏在報複之中,為什麽?如若是從前,賀頓會把疑惑放開,追問就是冒犯。這一次,賀頓直抒胸臆:“離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鬆就沒有關聯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把發泄怒火當成頭等大事?你似乎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
“那當然。我永遠都是關心他比關心自己為重!”大芳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
“為什麽?”賀頓逼進。
“因為我既然嫁了人,從此就和他融為一體。他快樂,我就快樂。他哀傷,我就哀傷。”大芳毫不含糊地回應。
喪失自我,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以前怎麽就沒有注意到?賀頓顧不得懊悔和反思,順藤摸瓜道:“那老鬆一次又一次尋歡作樂,當然高興,你感受如何?”
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如果依賀頓以前的脾氣,這個問題就會變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尋歡作樂,自己當然是高興的,但建築在你的痛苦之上。”
這就不是一個中性範疇。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說:“他找小老婆,我也高興。”
大收獲。如果心理師帶著義憤填膺的口氣引導了來訪者的情緒,有誰能在這種明顯被損害的情勢下,說出如此沒骨氣的話呢?開放和中立誕生了轉機。
賀頓幾乎疑心幻聽。若不是親耳聽到,簡直打死也不會相信——現代社會還有女子喜歡丈夫找小老婆!
賀頓提醒自己,不要衝昏了頭腦,也不能麵對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從來訪者的福祉出發,乘勝追擊。她不解:一般妻子說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點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罵人,比如“婊子養的”、“那個不要臉的賤貨”等等,像大芳這樣徑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稱呼,極少見。帶著屬於逝去年代的陳腐氣息。
在鬥智鬥勇的回合中,賀頓依靠的除了學養人格,就是獵犬一樣靈敏的直覺。
賀頓不能放過自己的疑慮,盡管隻是一閃念。她說:“原諒我打斷一下你的話。你剛才說那些和老鬆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對,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小老婆。”大芳堅定地重複。
賀頓注意地看著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翹。如果她看得不錯的話,這是一個微笑的雛形。千真萬確,是一個微笑,而不是一個苦笑,更不是嘲笑。
這個發現讓賀頓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這是怨憤事件,以往陳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齒,如今,為什麽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繚亂還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沒有發現這個致命征兆?
賀頓不敢怠慢,隻有再次驗證自己的發現。她說:“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興嗎?”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說氣,那肯定是有的。不過,我還是高興的。”
暈倒!賀頓近在咫尺,這一次聽得真切無比。她不由怒火中燒,說:“你既然高興,那你幹嗎還要離婚呢!”
大芳惡狠狠地說:“這還不都是你調唆的。離了婚,有什麽好的,我連大老婆也當不成了!”
天!引火燒身!倒打一耙!好心當成驢肝肺!賀頓奮而起立,摔門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對工作人員說:“退錢!”
晚上,賀頓徹夜不眠。這樣的效果,始料不及。
並不後悔,隻覺得有一個方向沒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裏,它們意味著什麽?又掩藏著什麽?混沌不明。
大芳,你會不會再來?如果不來,賀頓也不再認為這是不可饒恕的失敗。她曾經由於自身的不完美,特別企圖做一個完美主義者,現在,她決定允許自己失敗和缺憾。就像在醫院裏會有病死率一樣,心理師也會有來訪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師的恥辱,隻是一個不以人們主觀意誌為轉移的規律。
這個道理很簡單,認識它卻需要很久。隻有簡單平凡的鹽,才能止住腐爛。
很晚了,柏萬福還沒有回來。雖說隻是上下樓的幾步路,但他執拗地留在診所,等候著電話。
賀頓已經蒙蒙矓矓地入睡了,柏萬福回來了,推醒賀頓說:“我送給你一個禮物。”
賀頓是個喜歡禮物的人,惺忪睡眼四處張望,說:“又不逢年過節的,好像也不是誰的生日,送什麽禮物?”看到柏萬福兩手空空,說,“你騙人!”
柏萬福說:“我不騙你。真的有個禮物。我剛才約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時間安排,約她明天下午三點來。”
賀頓一下子睡意全消,說:“是她打來電話嗎?”
柏萬福說:“正是。”
賀頓看了一眼掛鍾,說:“這麽晚了。”
柏萬福說:“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來,決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時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會馬上打電話……”
賀頓說:“半夜有錄音電話值班。”
柏萬福說:“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沒有人接待,隻是電話值班的機械應答,她一定會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機會稍縱即逝,很難說她還會再積聚起勇氣……”
賀頓說:“所以這幾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診所接聽電話?”
柏萬福搓搓手說:“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獲。”
賀頓很感動:“謝謝你的禮物。”
柏萬福說:“其實這件禮物是你自己送給自己的。你的誠意讓大芳終於來了。”
說不清這是賀頓和大芳的第多少次會麵。
大芳的氣焰不再那樣囂張,怯生生地說:“你還願意見我?”
賀頓說:“謝謝信任。”
大芳說:“除了你,我真不知道還能找誰。”
賀頓說:“其實有一個人永遠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驚,說:“誰?我怎麽不知道?”
賀頓說:“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說:“你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賀頓正色道:“並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說:“比如誰?”
賀頓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賀頓說:“那是精神科醫生的事,我並沒有這樣說。但這並不表明你發展下去,就一定不會染此惡疾。”
大芳說:“危言聳聽,證據何在?”
賀頓說:“作為你的心理師,我已經煩了。”把切身感受說出來,是一步險棋,雖然它是實話。
大芳並沒有惱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說:“你以為我就不煩嗎?我比你更煩!”
賀頓說:“好事。”
大芳說:“你幸災樂禍?心理師不應該這樣沒有階級感情。咱們兩個一起煩了,怎麽是好事?”
賀頓說:“物極必反,才會尋求改變。”
大芳說:“我一直在尋求改變,否則我不會厚著臉皮又到你這裏來。”
賀頓說:“因為你想改變,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說:“從哪裏改變呢?”
賀頓說:“從你臉上的笑容。”
大芳說:“笑容?我一個半老徐娘,現在又成了寡婦,怎麽會有什麽笑容!”
賀頓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麵小鏡子,說:“我也很奇怪,當你說到大小老婆的時候,你的臉上就是出現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過了小鏡子,照了照看了看,說:“那是不可能的。”
賀頓不急於糾正她,問:“當你提到小老婆的時候,你想到了誰?”
大芳說:“我想到了那些甘當小老婆的女人。”
賀頓的目光如同雷達,窺視著大芳的麵龐,在說到“女人”的時候,她看到大芳麵色猛然憂戚,好像在追思什麽。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關鍵而費解的轉折,這一次,萬不能再讓它溜走了。
賀頓說:“除了那些女人,你還想起了誰?”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淚水湧上了眼簾,這使她那浮腫的眼泡水光四瀲,她說:“我想起了一個人……”
賀頓追問:“誰?”
大芳哽咽起來,捂著臉:“我不能說。”
賀頓說:“我猜如果說出來,會讓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變,你就要嚐試著說出來。”
大芳像個小女孩一樣仰著頭說:“一定要說出來嗎?”
賀頓說:“一定。說出來,它就沒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哆嗦著嘴皮說:“那個人,是我的……母親……”
第十九章 你一定要做大
你一定要做大
賀頓沉默著,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說什麽好,而是應該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應都是愚蠢並事與願違。
大芳其實並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她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就不在乎了。最艱難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繼續下去。
“沒想到吧?我的親媽是一個小老婆,我從小就因為親媽的關係,受夠了歧視和白眼。你還記得紅樓夢裏的探春吧,多麽有能耐的一個女子,可就因為是小老婆生的,命運就沒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買賣的,有很多錢。如果沒有那麽多錢,他也養不起那麽多老婆。爸有七個老婆,親媽是最小的一個。我親媽原來是唱戲的,因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戲,驚歎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對美貌有一種對古董般的熱愛,喜歡收藏,喜歡把玩。隻可惜古董是越來越值錢,女人隨著容顏老去美貌不再,就越來越不值錢。做小老婆的人,還有一條翻身的途徑,就是生個兒子繼承香火,雖然不像皇帝的嬪妃那樣母以子貴,卻也是讓自己揚眉吐氣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媽的肚子不爭氣,隻生了我一個女兒就再無動靜。我從小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為什麽就不能比?親媽就說,你是我生的!我說你怎麽啦?親媽就說我不如人。我說你哪點不如人了?親媽說,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恥辱的印記。從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印記就扣在我親媽的額頭了,我出生以後,又遺傳到我的額頭。你一定奇怪,為什麽我說到生我養我的母親的時候,我不能叫她媽媽,隻能特別說明是我親媽。因為從我一出生,就不讓親媽喂養,我隻能管大老婆叫媽媽,管自己的生身母親叫小媽。大老婆說,一個演私奔的戲子,隻能把孩子養成敲鑼打鼓的雜役,對不起商賈之家和書香門第。我看過心理學的書,說人和人的關係其實就是階級。在大家庭裏,老婆們是一個係列,就像高高的台階。大老婆在台階最上麵,下麵是做小的人們。其實,我媽並不是最後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後,我父親又娶了三個老婆,湊成了十個。本來他還想再娶兩個,幹脆成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夢想成了水泡。家裏的階級鬥爭十分激烈,我親媽是最沒本事的一個。”
說到這裏,大芳忽然話鋒一轉,問賀頓:“你知道嗎?心理學裏做過一個試驗,一個著名的關於階級的試驗。”
“不。我不知道。”賀頓說。
“我告訴你。科學家們養了一群雞,管吃管喝,讓雞群自由發展。結果雞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排出了座次。假設有十隻雞,它們就分出了誰是頭雞,誰是第二隻雞,誰是第三隻雞……以此類推,一直到最後一隻雞。這樣的順序就決定了吃食的位置,雞食盆子端來之後,整個雞群是不可以亂動的,隻有頭雞吃過之後,第二隻雞才能動嘴,然後是第三隻雞……一直到最後一隻雞。雞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變的,有的雞長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雞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個雞群是處於不斷的變化和危機之中……你明白嗎?”
說到這裏,大芳注意地看著賀頓,等著回答。大芳讀了很多有關心理學的經典著作,但賀頓沒看過這個實驗,便老老實實地承認:“隻明白一點。”
大芳接著說:“我的親生母親,也就是我的小媽,就是這最後一隻雞。雞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頭雞依次把下麵的九隻雞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隻雞就把後麵的八隻雞都啄一下……以此類推,到了第九隻雞,就隻有一隻雞可啄了,這就是第十隻雞。這裏麵的深意,你明白嗎?”也許是暢所欲言的關係,雖然述說的是慘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較有條理了,不像以往隻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賀頓如今成了完全的聽眾,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歎了一口氣說:“我剛開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這個實驗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對雞群排序來說,哪隻雞最殘忍?”
賀頓變成了一個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是頭雞。”那道理很簡單,一個人或是一隻雞,要維持在團體中的領導位置,想必是要殫精竭慮地展示實力一覽眾山小,才能服眾。
大芳說:“我原來也是這樣以為的,甚至科學家們也是這樣預計的,實際情況是——最殘忍的是第九隻雞對第十隻雞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拚命地淩辱第十隻雞,不讓它吃不讓它喝,讓它衰弱和瘦損,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至於淪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殘存的優勢……現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著賀頓。
賀頓被這個可怕的實驗所震撼,她說:“我在想,人和雞一樣嗎?”
大芳說:“一樣!完全一樣!如果一定要找什麽不一樣的話,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陰險。這種弱肉強食的現象更普遍。你知道嗎?我親媽就是那第十隻雞!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負她,都可以踐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賠著笑臉,趴在整個家族的最底層……”說到這裏,大芳淚水漣漣。
賀頓無聲地遞過柔軟紙巾,大芳使用紙巾的方法很特別,不是像別人那樣在麵頰上擦拭,而是把紙巾如同毛巾一樣鋪在臉上,頃刻間,半張紙巾就被洇透了……
賀頓索性把整盒紙巾推到大芳手邊。
大芳的聲音從一疊紙巾下發出:“後來,解放軍的炮聲都能聽到了,我爸爸帶著他最喜歡的第二個老婆和所有的金條,搭乘最後一班飛機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樹倒猢猻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錢東西,各奔前程。直到這個時候,親媽還守著空空的院落打掃房間買菜做飯,像個奴仆一樣地過日子。大媽走過來說,怎麽還不走啊?小媽說,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裏走?大媽說,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麽辦?小媽非常吃驚,她不知道這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大媽,為什麽對自己這樣和顏悅色?大媽說,你得嫁人。小媽說,我是嫁了人的。大媽說,嫁了誰啊?小媽說,就是和您同一個男人。大媽說,人呢?小媽就不吭聲了。大媽說,我和你一樣,現在都是沒有男人的人了。咱們倆不同的是,你還年輕,還可以再嫁,我就沒人要了。小媽不知如何回答大媽,大媽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這麽多話。她要感謝解放軍的大炮,讓她能夠抬起頭來講話。大媽接著說,我看了共產黨的綱領,知道他們並不是共產共妻,也不傷窮苦人,所以,你必須嫁人。如果你不嫁,不會有什麽好運氣的,要被打倒。小媽很拗,說,我原來就是倒著的,今後也不怕吃苦。大媽說,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這麽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來說心裏話。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著我這幾年,我還是喜歡她的……大媽這些話說到小媽的心坎裏了,小媽說,您說怎麽辦呢?大媽說,你趕快找個窮苦的老實人嫁了,然後就說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著你過活。錢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積攢了一點私房錢,防著那老東西,雖說不多,咱們娘幾個過日子也還夠……快去,事不宜遲。
“一切都按著大媽的安排進行。隻有一條——小媽帶著大媽改嫁,沒能把大媽說成是姐姐,大媽實在太老了,小媽就說大媽是自己的親媽。小媽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帶著大媽嫁到了千裏之外的農村,從此過上了平靜的日子。我的繼父是個根紅苗壯的老實農民,一場又一場階級鬥爭的急風暴雨都沒有淋濕我們的日子。小媽一輩子服侍著大媽,像侍奉親生母親般盡職盡責。我那時已經懂事,大媽並沒有像許諾的那樣,把細軟拿出來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參和好茶偷偷滋補自己。我問小媽,為什麽她和我們不一樣?小媽堵著我的嘴說,誰讓她是大呢!大媽那時已經年老體衰了,但她依然是整個家庭的太上皇。
“唯一讓我感到揚眉吐氣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媽叫媽了。但是小媽不讓我這樣叫,她說,你還是管我叫小媽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們都以為大媽歲數那麽大了,一定會死在小媽之前,那樣,我們也能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為操勞過度,倒是小媽先病倒了。她帶著病,還是每天給大媽洗臉洗腳燒水做飯,直到奄奄一息。
“小媽臨死的時候,對我說,我死了以後,你要接著服侍大媽。我說,為什麽?小媽說,因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說,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媽說,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聽小媽的話,以後會有好處的。直到咽氣,她都不讓我叫她一聲媽媽,隻讓我叫她小媽。那天晚上,她掙紮著讓我扶著她給大媽最後一次問安。大媽厭惡地說,快回去躺著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麽樣了,還跑出來嚇人,讓人做噩夢。小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說要給大媽捶捶背,大媽一撇嘴說,看你那個手,還能叫手嗎?叫爪子都是誇獎了。趕緊走吧,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小媽剩下要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著小媽回到土炕上,繼父外出給人幹活兒還沒回來。小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拚命地點頭。可小媽的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小媽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媽的好女兒還是另有深意?就像紅樓夢裏林黛玉臨死的時候,說,寶玉,你好……好什麽?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媽的意思。”
“小媽死後,我的繼父……”
大芳說到這裏,停頓了下來。賀頓立刻緊張得出汗,劈頭打斷了大芳的話:“你的繼父他幹什麽了?”話剛一出口,她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調整思緒,竭力平靜。
大芳沉浸在敘述中,並沒有發覺賀頓的慌張,她說:“繼父回來很傷心,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在農村,死人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對於窮人,更是家常便飯。繼父對大媽說,你女兒是個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沒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著我說,她也不是我女兒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場。從此,我和你們再無幹係。”
大芳說得悲慘,但賀頓反倒鬆了一口氣,天下的繼父並不都是壞人。在對大芳的治療中,賀頓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結。當然,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當中進行,大芳並無察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和大媽一起生活,當著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後,我叫她大媽。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媽到死,這也不是為了大媽,同樣是為了我的生母。再以後,我慢慢地長大,後來村裏來了下鄉知青,其中有個青年叫小鬆……再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說到這裏,久久地停頓。賀頓也停頓,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話題將如何繼續。
治療已嚴重超時,賀頓對大芳的思緒“包紮”之後,趕快結束此次談話。
大芳下一次來的時候,憔悴不堪。賀頓說:“上次之後,你有些什麽感受?”
大芳說:“一半是輕鬆,一半是沉重。變成了陰陽人。”
賀頓說:“這就好。”
大芳不樂意,說:“哦哦,我在水深火熱之中,你還說風涼話!”
賀頓說:“這就是變化,你要的不正是這東西?”
大芳想想說:“不管怎麽樣,把心裏話倒出來,舒服了很多。”
賀頓問道:“關於你親生母親的故事,你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嗎?”
大芳很肯定地說:“從來沒有。”
賀頓說:“那我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對老鬆也沒有講過嗎?”
大芳說:“這麽丟人的事,我當然沒有講過。”
賀頓敏銳地抓住了“丟人”這個詞,說:“你以你親生母親為恥嗎?”
大芳不願正麵回答,就嘟囔著說:“難道小老婆光榮嗎?”
賀頓說:“也許這就是要害。”
大芳說:“你不要瞎操心。我母親已經過世幾十年了,除了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連她的模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賀頓說:“那最後一句話是……”她當然記得那句話,但她不能自動說出來,她要讓大芳自動吐出,意義不同。
大芳說:“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應了她,我拚命地點頭,她看到了。”
賀頓說:“什麽意思呢?”
大芳說:“是啊,這句話我想了幾十年。以前我小,我想親媽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媽的好閨女。因為她始終幻想著大媽能把我當成親生女兒,從此改變我的血統,讓它高貴起來。”
如此推理,在邏輯上尚可成立。按照當時風雨飄零的氛圍,這種解釋最為順理成章。此刻的賀頓並不善罷甘休,聽到“以前我小”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時候用這種解釋,後來,小姑娘長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釋。對,一定要抓住不放!
賀頓說:“那時你小,以後就不小了,再以後就進入中年,你對生母的這句臨終遺言,也許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暫的等待之後,大芳說:“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釋。”
賀頓大喜,顏麵上還保持沉穩安寧,問:“那是什麽?”
大芳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的故事你現在已經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我的經曆。你說,這句話還可以做什麽解釋?”說完,盯著賀頓。
賀頓沒想到大芳反戈一擊,一時愣住。但是,她必須回答。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題,要驗證心理師是否和自己肝膽相照風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層麵上走入最幽暗的內心角落?
賀頓在心中把那句話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麽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時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後來,賀頓也覺得越來越不靠譜了,百無聊賴之中,賀頓甚至想到了當下很時髦的一句口號——“一定要做大做強”。
當然了,幾十年前一個垂死鄉婦,不會說出上麵這些話。但她拚著最後一口氣,說的這半句話,分明有一個理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執拗地放射光芒。像一隻斷翅黃雀,盤旋在越來越稀薄的意識星空中,滴血哀鳴。由於這種至死不渝的堅持,讓這句話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還禁錮著她唯一的女兒輾轉不安。同時,也折磨著女兒的心理師。
賀頓真希望自己會招魂術,招來亡魂解開密碼。
可惜亡靈已經遠遁,千呼萬喚不會來。隻剩一個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樣子。是的,如果賀頓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遠。再不會反悔,再不會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瀝膽,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著便沒有任何留戀的價值。
賀頓雖不清楚大芳已準備孤注一擲,但也感到了危機。她得變成大芳肚裏的蛔蟲,更準確地說,她得變成幾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裏的蛔蟲,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話語咂摸出新滋味。
賀頓不敢慌張。慌張不單沒有效用,反會弄巧成拙。事情總是有來龍去脈可尋,有前因後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過電影般捋了一遍,對大芳說:“我已經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說:“說說吧。”
賀頓說:“那句話沒有說完,所以,它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們永遠無從知曉了。我所能說的隻是你對這句話的解釋。為這個解釋,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麵無表情:“說吧。”
賀頓說:“你覺得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這一刻,大芳淚雨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複原了這句話。她覺得生母最大的願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兒,能夠成為大老婆,從此洗雪遭受的恥辱和困苦,還原體麵與尊嚴。
可惜,女兒麵臨的世道已經大變。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這樣反人道的醜陋習俗,不管你是有錢還是沒錢。假如你敢觸犯天條,就要等待法律的嚴判。就算哪個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也隻能金屋藏嬌遮遮掩掩。於是可憐的大芳,處心積慮地想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並把這些女子都請到家中,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蠅營狗苟。在這種畸態的關係中,完成著對一個苦命親人最神聖的承諾和尊敬。
原來是這樣!隻能是這樣!無意識是一個黑暗中的王國,可它卻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主宰著我們,君臨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過去,這就是我愛你的方法
銀河倒掛,大芳用光了三盒紙巾,紙團蓬鬆堆滿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鵝。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心理師必須具備的功夫之一。按說賀頓久經沙場,對哭已經脫去敏感,但此時仍舊五內俱焚。她強令自己在這樣的哭聲轟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點令人愉快的事情,會瘋掉。好在無論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實都看不見,完全被自己的哀傷浸泡,不知魏晉。
其後多次暢談,大芳認識到,是自己親手釀造了老鬆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戀。在這種過程中,真切的痛苦和變態的快樂如同渦輪的葉片,輪番切割著她的神經。老鬆不知真情,但他能夠模糊地感覺到妻子其實是喜歡自己和各式各樣的女子有染,並且把她們帶回家中。在老鬆的內心深處,他對這種關係既渴望又畏懼,在享樂的同時又時常懺悔。分裂之中,記憶就發生了某種奇怪的組合。他毫無愧色地遺忘和改寫了事實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責任嫁禍於大芳,以求自身的脫逃。
在適當的時機,征得大芳的同意,賀頓約請了老鬆。劍拔弩張的會麵,激烈的爭辯,推心置腹的談話,淚雨傾盆和冰釋前嫌……結束治療的時候,大芳和老鬆熱烈擁抱,唏噓不止。
賀頓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間裏,發覺心理師成了多餘的人。她輕輕地掩上門,走出來。
隨著心結打開,隨著時間的推移,賀頓和柏萬福的關係和好如初。
柏萬福在外麵值班,看到她一個人踱出,吃驚地問:“來訪者哪兒去了?”
賀頓輕聲答道:“在屋裏。”
柏萬福著急:“你怎麽能放心讓他們單獨待在工作室?”
賀頓打趣道:“怎麽啦,怕丟東西嗎?咱那屋子裏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沙發。那玩意死沉,誰扛得走?再說就算要扛走,也得經過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萬福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笑!這對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來,如何是好?”
賀頓說:“他們打不起來。”
柏萬福將信將疑地說:“如果頭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職。”
賀頓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萬福果然趴到單麵鏡前向裏窺探。
柏萬福看到大芳的眼淚和鼻涕將老鬆筆挺的西裝染髒。記得有人在小說中說:老年人的愛情就像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的。看來,這對逼近老年人的夫婦懺悔和親密,也像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柏萬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診室。
生活猶如街頭的活報劇,你永遠不知道有什麽人經過,在一旁傾聽,在一旁觀看,注視著你的起承轉合。
賀頓背對著門,麵朝窗外。窗外,車水馬龍。柏萬福從後麵輕輕環住了賀頓的雙肩,他覺察到賀頓的肩胛有節奏地抖動。“你哭了?”他問。
“沒有。”賀頓說。
柏萬福輕輕地攬過賀頓的身體,把她的臉龐正麵對準自己,淚行在賀頓清瘦的麵頰上蜿蜒,如同透明的青蛇。
“哭就哭了,為什麽不承認呢?我又不會笑話你。”柏萬福不解。
賀頓說:“這不是哭。”
柏萬福說:“滿臉都是淚珠,怎麽還能說不是哭?”
賀頓說:“這是笑。心理上的本領,一種是學出來的,一種是修出來的。我想到他們以前勢如水火的爭鬥,想到我們曾經一籌莫展的困境,想到我因此付出的代價,悲欣交集。”
很久很久,大芳和老鬆手拉手地走了出來。大芳說:“謝謝你們啦!”老鬆拿出一疊百元鈔票,說:“我來買單。”
柏萬福看了一眼,說:“太多了。”
老鬆說:“請收下吧。”
柏萬福說:“實在是用不了這麽多。”
老鬆說:“這是我們夫婦的一點心意。我知道這不能叫小費,也不能叫紅包,可你總得讓我們的心意有個表達的方式吧。收下吧,就算是我們對你們這個診所的讚助,希望它能越辦越好,越辦越大,給更多的人造福……”
老鬆還在喋喋不休地述說感謝,柏萬福還在堅辭不受,賀頓輕輕地離開了。作為行規,一個執行治療任務的心理師,不宜在谘詢者繳納費用的時候在場,也不能當著來訪者的麵清點鈔票。那樣會極大地損毀心理師的形象,畢竟,心靈對心靈拜訪之時,金錢應該遜位。
當賀頓重新見到柏萬福的時候,柏萬福正在數錢。賀頓說:“你收了?”
柏萬福說:“都收了。”
賀頓說:“這不好。”
柏萬福說:“人家真心實意。”
賀頓說:“這讓我以後沒法工作了。”
柏萬福說:“我向他們預約下次診療的時間,他們說不必來了。他們可以自己解決餘下的問題。”
賀頓說:“從混亂中掙紮出來的生命,自我恢複的能力特別強,祝福他們。不過,這是兩回事,不應該多收人家的錢。”
柏萬福說:“咱們需要錢。”
賀頓說:“我知道咱們需要錢,可是,這樣的錢用了也不安心。我寧可過清苦一點的日子。”
柏萬福說:“這錢不是過日子用的。”
賀頓就不明白了,說:“不是過日子用的,你還有什麽更急需的用處?該不是你媽得了癌症吧?”
柏萬福說:“你想點好事不行嗎,幹嗎咒我媽?”
賀頓急急分辯說:“不是那個意思。現在醫藥費太貴了,你一說急等著用錢,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壞處想了。實說吧,到底是為了什麽用錢?”
柏萬福說:“這個事和你有關。”
賀頓說:“我已經不再買偽造的名牌,那會讓一個心理師內心愧疚。我也不用高檔的化妝品,我的容貌不需要粉飾,潔淨就好,普通的香皂就足夠用了。我也不需要金銀和鑽石,是節能型的。”
柏萬福說:“你不要嘴硬。這次就是你要用錢,而且,非同一般的耗費。”
賀頓警惕起來,說:“稀奇!你口口聲聲說和我有關,我怎麽一點不知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柏萬福拿出了一張精美的紙頁,說:“這是一家權威機構開設的心理師提高班,要兩年的時間,學習很多非常有價值的科目,教員都是國內最好的教授,聽說還有若幹國際上大師級的人物來講課。我為你報了名。”
賀頓把那張招生簡章搶了過來,先一目十行瀏覽了一遍,又逐字逐句斟酌,道:“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翻到背麵,看到那令人驚悚的價目時,吸著涼氣說:“天價!”
柏萬福說:“心理師的培訓貴得像劫道。但願物有所值。”
賀頓說:“我不去。”
柏萬福急了,說:“你要是吝惜錢,就太小家子氣了。人家苦孩子還有個希望工程呢,你就是咱家的希望工程。”
賀頓說:“好倒是好,隻是太貴了。”
柏萬福說:“你需要學習。”
賀頓翻翻白眼說:“那你就不需要學習了嗎?”
柏萬福說:“我更需要學習。”
賀頓說:“那你去唄。”
柏萬福說:“咱要是掏得起兩個人的學費,我就去。現在隻能保一個,當然是你。”
賀頓說:“要學,咱倆一塊去。要不學,就都不去。”
柏萬福撫摸著賀頓的頭發說:“別說傻話了。幹心理師這行,也得有才能。我知道你比我更適合幹這個,給別人的幫助也會更大。這陣子,我也看了不少的書,不是人人都能當心理師的,很多不合格的心理師會被淘汰出局。單單是熱愛,幹不了這活計,還得正經拜師學藝。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好機會,你不要推三阻四,全力以赴去學吧。”
賀頓感覺到柏萬福粗糙的手指刮起了自己的一縷秀發,有輕微的疼痛從頭皮傳達到自己身體各個部分。要是平日,她會撥開柏萬福的手指,但是今天,她一直忍受著。不,應該說是享受著,隻有這種持續存在的疼痛,才能讓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丈夫的撫摸。
賀頓說:“那這個診所呢?”
柏萬福說:“我已經把有關學習的消息轉告大家了,很有幾個人感興趣,也想去學呢。也許,同事將來變成同學。”
賀頓說:“如果大家都回爐重新學習了,誰上班呢?”
柏萬福說:“這個你不用發愁,我也打聽好了,咱們可以暫時辦個歇業。等你們學習回來了,咱們再重打鼓另開張,到那個時候,大家就鳥槍換炮,不可同日而語了。”
賀頓第一次發現柏萬福還有如此縝密的思維,驚歎道:“沒想到你把咱的五年計劃都訂出來了,這要同大家商量才能決定。”稍一思謀,又說:“大家都有著落了,你呢?”
柏萬福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就給大家做個接電話的。”
賀頓說:“那是以後的事。現如今,診所歇業了,你幹什麽呢?”
柏萬福說:“這世上靠賣力氣就能糊口的活兒,並不難找。”
賀頓說:“你要出去打零工嗎?”
柏萬福笑笑說:“我本來就是勞動人民出身。”
賀頓說:“你就在家學習吧。我每天聽了課,回來都傳達給你,這樣,咱們交了一份學費,其實兩人都受益,買一送一!”
柏萬福很感動,說:“謝謝你這麽惦記著我,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好學生,也是個好老師。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賀頓一驚,說:“什麽事?”
柏萬福說:“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賀頓說:“你說的是……”
柏萬福嚴肅起來,說:“我說的就是吃。”他用手指指樓上,每當他們提到老太太的時候,都會用這種手勢。“三口人的吃,這不是一個小數。我要是什麽都不幹,你就是徹頭徹尾的貧困生了。你這樣忙碌,我隻有一個法子幫你,就是變得和你一樣忙碌。”
賀頓困窘地說:“柏萬福,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柏萬福說:“因為你是我老婆啊!”
賀頓一時衝動,說:“正因為我是你老婆,我要告訴你幾件事,我對不起你……”她已經下了決心,想把曾經和自己有過故事的男子,都告訴柏萬福,然後靜靜地等著他的最後定奪。她不能把一個善良的人蒙在鼓裏,讓他任勞任怨義無反顧地為她付出。雖然,假如一個相同處境的女子來征詢心理師的意見:對於自己的過去——“說還是不說?”,她一定會回答——不說。說了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但是輪到自己頭上,麵對著一顆如此清澈的心,賀頓無法承受欺騙的壓力,再隱瞞下去。
“我……”賀頓準備竹筒倒豆子和盤端出,柏萬福像撲向機槍眼的烈士,揮手用巴掌全力堵住了賀頓的嘴巴,其力道之大,差點讓賀頓的牙齒把自己的舌頭咬掉半截。
“不,你不要說!”柏萬福大叫。
“我一定要說。我說完了之後,你再決定要不要這樣幫我。”柏萬福的手掌還在口鼻處徘徊,賀頓的口齒含糊不清。
“你不能說。”柏萬福冷峻地說。當一個隨和甚至是窩囊的人,一旦作出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就格外鄭重。
“作為一個丈夫,你有權知道這一切。”賀頓也寸步不讓。不管那後果天翻地覆倒海翻江,她都有勇氣承接,每一根頭發都透露出決絕。
柏萬福眼看勸阻不住,說:“我已經知道了一切。”
賀頓不相信,說:“全部?”
柏萬福斬釘截鐵地說:“全部。”
賀頓詫異:“你怎麽知道的?”
柏萬福說:“我不需要知道。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全部。我沒有你堅強,我不想知道一切。我知道此刻你在我身邊,這就是一切了。我知道你熱愛事業,我願意用全力幫助你,這就是一切了。這個世界上,愛一個女人,可能有無數種方法,我不必知道你的過去,這就是我愛你的方法。這可能很蠢,可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禮物啦。請你收下。不要把我的禮物退回來。”
柏萬福說得情深意切,賀頓的嘴唇像被透明膠紙粘上了,你看得到口唇的蠕動,可你聽不到她的聲音。賀頓在心裏說:“我的丈夫!世上有千萬種愛戀的方式,我知道了你的這一種。你愛我的事業,這就是最好的愛法了。我收下。盡管這要我付出代價,對自己永無赦免,但我願意承受。因為,這也是我愛你的方式。”
萬物寂寥,乾坤清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他和她曾遙遙相望,中間隔有無數劫難和塵煞,這一刻都已然轟毀。
江湖事,都可以推倒重來
賀頓像小時工一樣賣力地在診所打掃衛生,蹲在衛生間裏,用去汙粉把陳年的汙垢擦拭得幹幹淨淨。柏萬福說:“你知道這個房子在診所歇業以後幹什麽嗎?”
賀頓抬起頭來,用手背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說:“不是說好了要出租,補補開支上的窟窿嗎?”
柏萬福說:“原來你還記得。”
賀頓說:“我當然記得了。咱們又沒說過要挪作他用。”
柏萬福說:“既然出租,何必打掃得如狗舔一般潔淨?記得日本有個什麽女官,早年間當服務生的時候,打掃完廁所,都敢把便池裏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拚了。”
賀頓扶著腰說:“我不是為房客們打掃房間。”
柏萬福不解說:“為了什麽?”
賀頓說:“這房子就像一匹馬,你騎著它衝鋒陷陣長途跋涉,一道苦過也一道笑過,如今要把它賣了,你難道不為它刷刷毛,喂它一把黑豆嗎?”
柏萬福說:“依依不舍。我本來想幫著你幹的,看來,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裏踏實。幹吧幹吧。”
賀頓獨自揮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體的廢物,所以,在哀傷或是憤怒的時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勞作。
暫時歇業的事,賀頓已和沙茵交換了意見。沙茵的愛人最近出國了,家務都壓到她一個人肩頭,加之工作千頭萬緒,時間捉襟見肘,精力不堪重負。診所給沙茵安排了若幹次來訪,都因為她走不出來,要麽是重新派給別人,要麽就隻好將來訪者推辭。沙茵是個重臉麵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覺得當初一同揭竿而起,現在半途而廢,不夠朋友,就一直延宕著。現在聽了賀頓的打算,仿佛瞌睡中送來了個枕頭,自然十分擁護。
賀頓看著沙茵那張如滿月一樣光明的臉,覺得十分踏實。沙茵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你學成歸來,我最忙亂的這一段也過去了,咱們再一道續寫新篇。”
沙茵是平穩而友善的,那種真正發自內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體貼,是健全的頭腦和富裕的生活所喂養出來的。就像吃著蘋果聽著音樂長大的神戶牛,入口即化的細嫩無可比擬。原來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盡甘來,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寵兒,快樂而簡單地度過了一生。他們就像有著太多財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錢財——在他們來講就是愛心資助別人,自己也並不傷筋動骨。
在一塵不染的診所裏,賀頓與湯小希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看法。湯小希很是意外,長久地沒有出聲。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到診所來,除了談戀愛就是不斷參加各種心理輪訓班,充電不已。剛有了一點入門的感覺,思謀著在自己的機構裏一展宏圖,不料卻遇到了歇業風波,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子。
“幹得好好的,說歇業就歇業,是不是另有隱情啊?你不會是要蹬了柏萬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讓你在這兒開業了吧?”湯小希狐疑滿腹。
賀頓說:“並無隱情。隻是我想學習去。”
湯小希大包大攬說:“你盡管學習去,這裏不是還有我嗎!”
賀頓說:“你真的打算從此就幹這行了嗎?”
湯小希說:“那是。你沒看到咱們的業務多紅火啊。口口相傳,人家都說咱們的效果不錯,這就算立住腳了。我以後要以此為生呢!打算從祥林嫂進步成林妹妹,你這樣毀了我的大業。”
賀頓不解:“你的大業是什麽?”
湯小希說:“就是相機而動,甩了豬肉掌櫃,嫁一個乘龍快婿。以前年紀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萬馬虎不得。等我當上了心理師,就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再找對象,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長以上,最好是父親,如果是母親,估計將來婆媳關係不好處。如果是體製外的,家產最低要在二百萬以上。要有學曆,最低碩士,但MBA的不算,因為太濫。有學曆論但不唯學曆論,還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車,奧拓不算,起碼得捷達以上。要有房子,兩居室以上並且不是貸款買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達姚明那個級別。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風,有像豬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龍那樣就有點過了,鼻梁要挺秀如阿蘭德隆。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瓏,清秀型的也可湊合。講究衛生,但不能有潔癖。食欲要好,但不能吃嘛嘛香,吃相要斯文。睡覺不能打呼嚕,祖上三輩血親五代之內不能有得過癌症、白血病之類惡疾的……”
賀頓膽戰心驚,說:“現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發季節。”
湯小希籲籲吹著氣說:“你們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勢一派大好,卻要歇業,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賀頓說:“正因為形勢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湯小希說:“心理這個事,也沒個行業標準,做的是良心買賣,隻要咱們盡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再說啦,性價比實在是高,賣賣嘴皮子,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就有銀兩進項,這不是無本萬利的事情嗎!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盡,以為咱是活菩薩。若是沒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開竅,天生倒黴蛋,和咱們也沒有必然關係。別的還有個質量保證退貨三包什麽的,醫院的醫生看錯了病吃差了藥,弄不好還得進法院,心理師安全多了,風險幾乎是零。你說這等的好事,怎麽能關張大吉呢?這不是吃了迷魂藥出的昏招嗎?”
賀頓好像第一次認識湯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湯小希果然鳥槍換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臍裝,當年出生時被鄉下產婆潦潦草草結紮的肚臍,翻翹著一個小肉包。下身是一條水洗砂磨過的飽經滄桑的牛仔褲,褲腿被橫七豎八地戳了幾個洞,幾縷同樣色係的絲線像蛛網似的隨風飄蕩。賀頓向既性感又充滿江湖氣的湯小希說:“小希啊,我看你還是陪著你的郎君賣肉去吧。你在當初合股的時候,折合多少股份,我都還給你。”
湯小希大驚,說:“憑什麽呀,我也是股東,你一張嘴就能把我給開除了?”
賀頓說:“這不是開除,這是為了你好。我覺得你真的不適合做心理師。”
湯小希惱羞成怒道:“你說我做不了心理師,我就真的做不了嗎?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殺予奪啊?誰給了你這麽大的權力?!”
賀頓一時被嗆住了。是啊,她們都是權益相同的股東,的確沒人有能給誰發放通行證的權力。她苦口婆心地說:“心理師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當成沽名釣譽發家致富的工具,以為是一棵搖錢樹,當然就不適宜做了。”
湯小希說:“你以為你的臨床經驗多一點,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告訴你吧,我一直在偷著學藝,你的那麵單麵鏡,就是我最好的老師。你不幹了,我還要繼續幹下去。我上的培訓班有一個同學,叫安南,他說也認識你,正想加盟呢!”
賀頓沒想到湯小希心計重重,心中震驚,情緒溫度計,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屬結冰的程度,隻得說:“小希,沒有征得來訪者的允許,你趴在單麵鏡後麵偷看,這是違規,你要受到處罰。你看到的東西永不能說。再者,咱們幾個人發起這個機構,現在大家都同意暫時歇業,就你一個人不同意。召開股東會,你也是少數。”
湯小希說:“少數就少數,少數怎麽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賀頓萬般無奈,隻好說:“好吧,那就通知股東,盡快開個會議一議,咱們再做最後的決定。”
湯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裏,把賀頓的話向開肉鋪的男友學說了一遍,男友說:“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裏頭?”
湯小希想了想說:“當年說我出的是幹股,也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屬於出力的那種。”
賣肉男友撲哧一笑,說:“我還以為娶的是百萬富婆呢,原來不過是個賣苦力的。”
湯小希不服,說:“苦力賣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變成珍珠了。”
賣肉男友思謀了一下,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不管怎麽說,是她賀頓先說不幹的,是她對不起你。這樣,她就欠著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參加那個什麽股東會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數就是要服從多數。人家做了決議,你隻有服從。”
湯小希憤然說:“照你這樣講,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餡就剁餡,我隻有逆來順受?!”
賣肉男友說:“先糾正你一下,你不是我砧板上的肉,你是賀頓砧板上的肉,而我和你是同一隻豬,至多你是前臀尖,我是後臀尖。這樣吧,你先和我睡一覺,然後,我就想出辦法來了。”
湯小希說:“想辦法和睡覺有什麽關係?發情就說發情,不要指東打西。那樣不誠懇。”
賣肉男友說:“神清氣爽的時候,才能考慮重大問題。”
果然,在酣暢發泄和睡眠之後,賣肉男友提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也不要開什麽股東會了,麻煩,而且你也占不到便宜。就跟賀頓商量,說你要退出診所,讓她給你一筆補償。這樣,你拿了錢,自己重打鼓另開張,再開辦一個診所,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湯小希原本半睡半醒,眼皮間如同點了膠水。一聽此話,立馬全醒了,大睜著眼說:“我自己辦診所?行嗎?”
賣肉男友說:“誰說你一個人?不是還有我嗎!”
湯小希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賣你的豬肉,我這裏賣的是人心。”
賣肉男友說:“不管怎麽說,鬧一筆錢回來是正事。有了錢,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江湖上的故事,都可以推倒重來。”
湯小希說:“要多少?”
賣肉男友說:“越多越好。”
湯小希大叫起來:“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沒情沒義?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這麽一個小人。我和賀頓說什麽也是患難之交,不能多要,差不多就行了。”
當湯小希把自以為很是仁慈的數字攤給賀頓之後,賀頓大吃一驚。第一是她沒有想到湯小希來了這一手,第二是實在沒有錢了。好在今日的賀頓已經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淡淡地說了一句:“讓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複。”
一個人練就不動之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唯因其不易,才越發有了挑戰。晚上,當她把這事告訴柏萬福的時候,柏萬福義憤填膺地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賀頓說:“不要講氣話。”
柏萬福說:“這不是氣話,是實話。要不然這樣好了,把診所給她吧,不就是塊牌子嗎?讓她給咱們倒找錢,這樣你的學費還不用那麽發愁了。”
賀頓說:“她不會要診所這塊牌子,她更看重錢。”
柏萬福說:“那她為什麽要逼咱們?”
賀頓說:“我也不跟你說這個理了。不管怎麽說,原來一塊兒起事,現在是我要停業學習,責任應該由我來負。咱們把錢湊一湊,先把小希的事了結了吧。”
柏萬福說:“落井下石,還算什麽患難之交?再說,咱們確實沒錢,不是裝窮。你一定要給湯小希錢,隻剩下一條路了。”
賀頓說:“什麽路?”
柏萬福說:“那就是我去賣血。”
賀頓說:“賣血才能賣出幾個錢來?隻怕把你全身的血賣光,也不一定夠湯小希的零頭。”
柏萬福說:“那你說怎麽辦?”
賀頓說:“如果一定要去賣血,我就和你一道去吧。欠了小希的錢,咱們可以慢慢還,我先給她打個欠條。都是一起走過來的姐妹,我想寬限些日子,小希還是能答應的。”
柏萬福說:“賣血這事,還得講究點技巧。大馬路上有采血車,那是義務獻血,連個雞蛋錢也不給。咱們得找機關企業單位,每年派給他們的獻血指標常常讓他們為難,喜歡找人來頂替。抽血之後,就把原本預備發給自己人的營養補助,給了這些冒名頂替的人。這個錢數就比較像樣了。咱們既然起了這個心,我就去打聽一下,找個出手大方比較厚道的單位,咱們的收入就好一些。”
賀頓說:“想不到你對這個還挺在行的。”
柏萬福說:“人窮的時候,就打聽些旁門左道以應急。”
賀頓說:“那好吧,我和你一道去。咱們說幹就幹。”
兩個人在昏暗中微笑,看到夢想散發著鋼軌一樣的光澤,堅硬向前。
“想得倒好,這事,門兒也沒有!”
一個淒厲聲音打破了寂靜,黑暗中,婆婆站在門口,襯著門框,好像枯樹的剪影。回遷房的隔音效果差,若是說話聲音大了一點,旁人想不聽都不行。婆婆以前以偷聽小兩口的談話為日常工作,後來雖然有所收斂,但養成習慣了,耳朵經常豎著。此刻一不留神聽到小夫妻擼起袖子要去抽血,完全忘了被人發現的尷尬,不管不顧浮出海麵。
“賀頓,不是我說你,我兒子自打娶了你,沒過幾天好日子。以前再怎麽不濟,也沒說過要去賣血的事,現在都混到這分上了,一天不如一天,真是個喪門星!我兒子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用糨糊換來的,哪能抽給別人!”老婆婆說得心酸,用手背去揉眼角。不但沒把淚水抹幹,反倒是越抹越多。
賀頓看到婆婆闖進來,先是一驚,再看到老人家淚眼婆娑,心中也淒然。順著老人家的話想想,柏萬福自打娶了自己,真沒什麽安生日子過,讓鬥米升糧小戶人家的婆婆,跟著擔驚受怕。她說:“您舍不得兒子,我能理解。這樣吧,你兒子不用去賣血了,我一個人就成。您放心好了。”
本以為婆婆聽了這話,會善罷甘休,不想老人家更是捶胸頓足,說:“我心疼兒子,也心疼媳婦。你還沒有生養,這就去賣血,要是傷了肚子,我那小孫孫還沒出世,就皺巴成了一張相片。天下哪有你這樣狠心的媽!我可跟你說清楚了,你也絕不能去賣血!”
老太太唾沫星子亂濺,以示決心牢不可破。賀頓不想把事態鬧大,心想胳膊反正長在我肩膀上,想什麽時候賣血就什麽時候去,你還能天天扒著袖子驗看針眼嗎?就算讓你看到了針眼,那血也早就進了冷庫,木已成舟,你還有什麽法子?就含含糊糊地應承道:“行行……不賣啦……”
老太太哪是那麽好糊弄的,一眼就看穿了賀頓的鬼把戲,說:“你別跟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那叫兩麵派。現在人都講個誠信,你說話要算話。你要以我還沒生出來的小孫孫的名義起個誓。”
這就把賀頓逼到絕路上去了。她不願做個不誠信的人,經濟上壓力委實又太大,隻好說:“這個誓我不能起。”
老太太步步緊逼:“為啥?”
賀頓說:“天下若是真有這麽個孩子,她要是看著我遭這麽大難處,為母分憂,也會同意我賣血。”
婆婆說:“什麽難處?”老太太剛才隻聽了半截話,起因尚不明了。
柏萬福就把詳情大略介紹了一下。婆婆說:“我以為什麽事呢,不就是錢嗎?錢是個金貴東西,可要是和小孫孫的命相比,它就不算什麽了。這樣吧,你們也不要為難了,也不要打算著趁我看不見的時候,再伸了胳膊去賣血。我還有幾個壓棺材底的錢,就先借給你們還人家的債吧。”
賀頓真想抱住婆婆說:“謝謝您!”可她這句話終於還是留在嗓子眼裏了,婆婆說完之後就顫顫地走了,留一個佝僂的背影,連個感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們。
賀頓讓柏萬福把錢給了湯小希,不再同湯小希見麵了。她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是朋友的人,在她麵前被殺並且慢慢倒下洇出血跡。隻有躲避。
患難的日子,好像灰燼裏的火星,不能給你以任何溫暖了,也不會再點燃其他的柴草,但是仍然不能舍棄。因為它曾經的燃燒。
賀頓同詹勇講了設想。詹勇說:“嗨!咱們倆做了同學。”
診所成功地辦了歇業,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後,賀頓約請錢開逸喝茶。
錢開逸說:“多日不見,我看你神清氣爽啊。”
賀頓說:“我不再當心理師了。”
錢開逸說:“好。”
賀頓說:“現在不當,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當。”
錢開逸又說:“好。”
賀頓沉思著說:“無論我說什麽,你都說好。也不問問為什麽?”
錢開逸說:“我相信你,所以就不問了。我們兩個彼此都有很多的秘密,並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和互相幫助。”
賀頓說:“我今天想跟你說的就是——以前是這樣的。但以後,就不是這樣了。”
窗外的霓虹燈如同巫婆手中的紅蘋果,鮮豔而變幻莫測。他們之間的距離靠得那樣近,賀頓聞得到錢開逸口中的氣息,屬於風華正茂的健康男子的氣息,類似剪刀蹭過的清涼,像水晶又像薄荷。
錢開逸很驚奇,說:“為什麽?在我們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我以為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友誼應該更純粹和更心照不宣。”
錢開逸晃著手中的茶杯,那是上好的綠茶,雲煙嫋嫋。看一片片螺旋狀的葉子溶成碧海青天,這需要等待。
賀頓說:“你說得很對。就是為了咱們的友誼更純粹和心照不宣,我以後不再和你在一起了。”
錢開逸非常詫異地說:“是不是你的丈夫給了你太大的壓力?他對我說過,他願意退出。我一直在等著他實踐這一諾言。”
賀頓說:“正相反,他什麽壓力也沒有給我,是我自己決定結束我們的關係。”
錢開逸說:“那麽說,這純粹是你個人的一個決定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理解。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問題上,你依然是這麽了解我。”
錢開逸說:“不要亂誇獎。我還是不明白,我們這種關係,對你有什麽妨礙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珍惜你的人。就算我們不能終成眷屬,也不妨礙我們肝膽相照地做朋友哇!我們可以有一種非常純淨的關係。”
賀頓輕輕地撫摸著錢開逸的手說:“開逸,你知道,我們的關係並不是那樣純淨。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我會很享受這樣的關係。即使你以後結了婚,有了你非常摯愛的妻子,我相信咱們之間的了解和珍重,也會一如既往。可是,我決定當一個優秀的心理師,為了這個理想,我要清理和你的關係。”
錢開逸深深地呷了一口茶說:“奇談怪論。當心理師就不能有男朋友了嗎?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嗎?就六親不認了嗎!”
賀頓說:“恕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別的心理師是怎樣應對的,也不知道大師們都如何處理他們的私生活。隻是我和你的關係,讓我在處理所有和男女情愛有關的來訪者的時候,都會分心,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打一個問號。邪念困擾,肝腸寸斷。我沒有法子把自己分裂開來,這就像研習一門武功,對於所學門派,不能有半點遲疑和動搖,執著才能正宗。我不想用無知無覺的身體,維係越來越遠的靈魂。為了心靈的平穩,為了我的工作,也為了我丈夫的福祉,為了你的安寧,我將就此和你訣別。”
賀頓說著,用一杯鮮紅的玫瑰茶,碰了錢開逸的杯子。紅綠相交,鏘然有聲。紅不僅僅與綠對立,而且也和其他的一切顏色對立,比如黑,比如白,比如黃或者藍。紅給人危險信號,它像流出的血。
錢開逸突然注意到賀頓的眉毛。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壩,它們像鷹翼直飛鬢角,這一對劍眉是賀頓臉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賀頓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有黯淡的白色絨毛,不溫柔,但是堅定,這些話從嘴唇中吐出,如金石擲地。錢開逸說:“我想到過我們分手的一千種理由,隻是沒有想到是為了你的理想。”
賀頓深情地說:“一千種理由都不能使我們分開,但是為了理想的堅守和純粹,我會做這個選擇。”
錢開逸說:“賀頓,你不會後悔嗎?”
賀頓注視著錢開逸,覺得他的眼神像一種水果。什麽水果?蜜桃?蘆柑?甘蔗還是石榴子?對了,是獼猴桃,毛茸茸的,黯淡而有酸意。賀頓說:“我當然會後悔。後悔馬上就會發生,也許當我還沒有走出這間茶室的時候。”
錢開逸熱切地說:“那你就不用後悔了。就當你什麽都沒有說,就當我什麽都沒有聽到。我們依然像以前那樣……”
茶室內是素木青板的小桌,窗外夜雨蒙蒙。賀頓靜態的時候很一般,一旦她說起話來,就讓人刮目相看。
賀頓說:“當我說出這些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回到從前了。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你,就是希望你幫助我完成這個決定。在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我相信你。在我不堅定的時候,你會幫助我。你曾經幫助過我很多次,這是最後一次了。”說完,賀頓站起身,走到錢開逸的麵前,輕輕地吻了他一下。這一吻是如此的輕柔,如同楊樹春天的絨毛,微微拂過麵頰。這個吻,更確切地說,是一“撫”,“撫”過一張古琴。
賀頓把茶錢留在桌上,起身走了。錢開逸目送著她的身影,耳邊回蕩著她那國色天香的聲音。茶室的墨綠色落地玻璃窗,把賀頓的身影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圓融婉轉的,有時也是斬釘截鐵的。決絕逝去的感情猶如舊衣,色澤已褪,針腳已開,款式已是陳舊,所有的經緯,都已經稀薄。然而,你長久地穿過它,那裏遺有你的形狀,你的氣息,還有你的淚和汗。
錢開逸看到賀頓深情地回望茶室,神情暗淡,好像在等待著錢開逸跑出門去,將她拉回。她甚至停下腳步,仿佛在思忖著是不是重新走進茶樓。但是,錢開逸記著賀頓的囑托,他克製著自己喉頭的哽咽,大口如牛飲般吞咽著茶水,以抵製自己想站起身來攔住賀頓的念頭……
他把一杯茶一飲而盡,許久地低垂著腦袋。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再看窗外,已是空無一人。剛才那個纖巧的身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賀頓並沒有走遠,在旁處靜靜地注視著,猶如看荒野中一盞毫不知情的燈。
第二十章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
賀頓在班上是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從不遲到。她會找一個靠窗、明亮、聲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來。在會場和學堂裏,假如可以隨便挑選位子,每個人會坐在那裏,幾乎是重複和固定的。隻要你到得足夠的早,你就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好像在異鄉找到了家。
賀頓和大家關係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虛心求問,進步飛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師之外,也聘有專家學者講課,以開闊學員的眼界。終於有一天,賀頓等來了姬銘驄的課,聽說好不容易才請動他。
姬銘驄的課講得很精當,風生水起流光溢彩,課堂氣氛十分活躍,姬教授不停地和學員互動,提的問題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風趣,讓大家受益匪淺。他在進入教室的第一個瞬間就發現了賀頓,對這個和自己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他既有一個男人的記憶,更多地是一個師長對於弟子的記憶。從這個女子麵如秋水般的平靜當中,他敏銳地察覺到已今非昔比。提問的時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難的問題考查賀頓。
賀頓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這個圈子就這麽大,山不轉水轉,總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課程表上看到姬銘驄要來講課的那一天,賀頓第一個最直接的反應是逃離。時間並不能淡化一切。說淡化的人要麽是傻瓜要麽是自欺欺人。一個曾經侵犯過你生活的人,不是別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風,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絕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了,賀頓可以在姬銘驄講課的時候逃學,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嗎?逃得了一世嗎?賀頓隻有正麵迎擊。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這個關係處理好。這是一個未完成事項,她要親手把它了結掉。
賀頓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既不敷衍,也不誇誇其談,所有的人都聽不出任何破綻。但一個學生回答問題是應該有破綻的,沒有破綻,就說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師的學問研究得太透徹了。姬銘驄何等老辣,正是從這種胸有成竹有備而來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賀頓是在乎他的。
下課的時候,姬銘驄叫住賀頓,說:“謝謝你把我的課學得這樣好。”
賀頓夾雜在同學中,環顧周遭微笑著說:“我把所有老師的課都學得不錯。是吧?”
同學們說:“哈!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
姬銘驄說:“賀頓,我能否請你吃頓便飯?這樣,我也可以從你這裏更多地知道同學們對課業的反應。”
同學們就起哄,說:“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吃飯,不能反過來。”
賀頓就落落大方地說:“那我就請老師吃飯。還有誰願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於是就剩下賀頓和姬銘驄。賀頓說:“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燒烤兼有牛肉麵的館子吃飯,不知姬老師願不願意體驗一下窮學生的日子?”
姬銘驄說:“當然願意。對於一個臨床心理學家來說,所有的體驗都是學習。”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身邊有一盆粗壯的仙人掌,令人有幹燥和狂野的感覺。
先來燒烤,肥牛羊肉、魚片、蘑菇、豆腐,一盤盤疊床架屋,煞是熱鬧。
姬銘驄說:“考考你。為什麽燒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賀頓穿著全白的短身毛外套,還有帽子,優雅而溫婉。回答:“烤過的東西分量比原來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來的更香。凡是經過加工之後分量比原來少的東西,就帶上了貴族氣。浪費就意味著地位。”
姬銘驄說:“很好。”
賀頓要了一碗中號麵,姬銘驄要了一碗大號麵。
“我看到你進步很大。你的毛衣細節不錯,低調而有韻味。”姬銘驄一邊喝著麵湯,一邊說。
“謝謝老師鼓勵。”賀頓中規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歡你的。”姬銘驄更進一步。
“謝謝老師關愛。”賀頓依舊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這種喜愛不僅僅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喜愛,而且還有……”姬銘驄把話說了一半,故意停息下來,以觀察賀頓的表情。
賀頓知道會有這一天,會有這個話題。她已經準備了很久,但真要麵對著姬銘驄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賀頓還是要鼓起極大的勇氣。她必須要直麵這種靈魂的廝殺。賀頓吃了一大塊牛肉,期冀著很久以前的一條強壯的牛的力量,會從這塊肉上傳達給自己。
賀頓說:“我對於姬老師所曾經給予我的幫助,記憶猶新。”
姬銘驄說:“法子糙了一點,不過,看來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隻要適量。”
賀頓說:“我知道你為幫我,曾殫精竭慮。對此,我表示感謝。”
姬銘驄緊逼一句:“感謝是要有行動的。”
賀頓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姬銘驄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講”的姿態。賀頓說:“我找到您的時候,正是我最孤苦無助的時候。”
姬銘驄說:“是的。我盡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後來,你就沒有了音信,直到我來這裏講課,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觀察,你的狀況不錯,應該說是很好。”
賀頓說:“經過係統的學習,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為我所做的治療……”
姬銘驄頷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賀頓說:“對別人輕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種不勞而獲的錯誤,這是我當時的疏漏。不過,以今天的我回顧那時的我,以現有的知識分析當時的狀況,我覺得你的治療方式,是完全錯誤的。”
賀頓說完這句話,趕緊喝了一大口牛肉湯,外加兩筷子牛肉麵,要不然,她的心會從喉嚨口飛奔而出。
姬銘驄再老謀深算,也沒有想到這個貌不驚人,曾經非常孱弱的小女子會變得如此從容淡定,直言不諱挑戰自己的權威。如果說,剛開始的挑動,還帶有欣賞戰利品的快意在內,現在就隻剩下反擊和剿滅。
姬銘驄冷靜而霸氣地說:“你看到過一個雞蛋在教訓母雞嗎?”
賀頓不明就裏地回答:“沒看到過。”
姬銘驄微笑著說:“現在就是。”
賀頓並沒有被激怒,她早就設想到了這一天,為此,她早就開始儲備勇氣,直到它們洶湧澎湃。她說:“我不是雞蛋,你也不是母雞。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你應該知道,和你的來訪者發生性關係,這在所有國家的心理醫生行業裏都是被嚴令禁止的。”
姬銘驄說:“那不是單純的性關係,而是一種治療。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並肩負危險,包括今天這樣被你指責。那是當時我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個問題的求解,如果不從最簡便處入手,就是旁門左道了。這是佛經上的話。”
姬銘驄的倒打一耙讓賀頓一時有些迷惑,不知從何反擊,但是,她很快鎮靜下來,說:“您不必巧舌如簧地辯解。我會一直保有控告你的權力。你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一個臨床心理學家,如果對公認的行規都如此藐視,那麽,對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離開這個受人尊敬的行業。否則,等待你的就不再是課堂或是心理室,而是另外一個狹小的隻有很少陽光的地方。”
賀頓說完這些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把自己身體內殘存的寒冷,徹底地驅趕了出去。很久以來,寒冷在假寐,等待著東山再起,如今終於煙消雲散。現在,她可以專心地吃自己的牛肉麵了,像一個真正的饕餮之徒。遺憾的是,不知不覺中,那些麵條已被無滋無味吞咽下去很多。
姬銘驄張口結舌。在曾經就範的女子當中,賀頓是非常平凡的一個。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平凡,才讓姬銘驄小看了她。輕視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平淡無奇的女子,讓他姬銘驄來了一個大窩脖。姬銘驄想不通,是什麽讓這個曾經如此卑微低賤的靈魂,可以在他的麵前昂首挺胸義正詞嚴?
是什麽給了她力量?
是曾經的苦難,還是她天性中的倔強?是自己旁門左道治療的效力,還是心理科學移山造田改天換地的力量?或者是某種未知的魔法?或者幹脆就是一個負負得正的裂變,一個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奇跡?
不知道啊不知道。隻是,今後,可要小心點了。這個行當裏,明白人是越來越多了。姬銘驄說:“我於個人的毀譽得失榮辱成敗,素來並無絲毫考慮。我聽從我的內心。我的內心如果是魔鬼,我也聽從,因為那就是殘酷的真實,真實給我堅強,勇敢也是一種性感。我期待著死後還會有人提起我,起碼十年之內。二十年之後,也就無所謂了。一個人能在一個領域裏保持十年的知名度,我心足矣。”
賀頓說:“你的邏輯之內,千溝萬壑。其實全世界的心理治療家,沒有做別的事,都是在治療傷害造成的惡果。權威需要博學而人道,保持虔誠之心。可惜你違背了天條。你好比是綠芥末,如果我是魚又需要被人享用,你就大功告成,就恰到好處了。可惜,我不是魚。”
姬銘驄好奇:“那你是什麽?”
賀頓莞爾一笑,說:“我是病毒。”
姬銘驄終於被這個曾俯首聽命的女子搞糊塗了,不解:“計算機感染的那種?”
賀頓說:“哦,不是高科技,是自然界土生土長的那種病毒。微小,簡陋,但是頑強地堅持複製自己,直到強大。”
姬銘驄說:“你知道嗎,病毒在複製的過程中,常常搞錯編碼,病毒是個粗心的家夥。到那時候,你麵臨的就是毀滅。”
賀頓說:“因為心理師中有你這樣的人,所以,我會戰鬥不已。我知道我的力量還不充足。心理師麵對的是人命至重,心靈至重。我會把舌頭在石頭上磨,在骨頭上礪,直到有一天鋒利無比。那一日,你曾讓我身處地獄,幾乎被你的療法粉碎。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在欲望麵前,最有效的製裁,也許並不是責任道德之類的東西,甚至也不是法律,而是心理師的自愛。”
姬銘驄長出一口氣說:“我現在的真實感受,你想不想知道?”
賀頓說:“講。”
姬銘驄說:“我希望你是一個男人。做一個真正的心理師,你應該是個男人。如果你不是個男人,你就要最大限度地像一個男人。這樣,你我就能做朋友了。”
賀頓招手讓小姐結賬,站起身來,對姬銘驄說:“我不是男人,我是個女人,飽經磨難,也依然能做好一個心理師。您慢慢用,我先走一步了。下午還有新的老師要講課。我們永遠不會是朋友。姬老師,有一個詞,你可聽說過?叫做——尺蚓降龍?”
姬銘驄說:“什麽意思?”
賀頓說:“就是一條蚯蚓打敗了龍。”她端起手中的碗,碗中還有一些湯,說:“姬老師,咱們就以湯代酒,碰個杯。”
姬銘驄也站了起來,端起自己的碗,說:“總要有個由頭。為了什麽幹杯?”
賀頓說:“為了這個事業的發展,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將來有一天,我會戰勝你!”
兩個粗瓷大碗碰得叮當亂響,賀頓一飲而盡,然後走出。姬銘驄坐下,小口品著湯碗中殘留的青蔥和香菜。
她會告發自己嗎?姬銘驄思謀著。他並不害怕,因為沒有證據。隻是他此刻樂意在理論上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估計,不會的。那樣,對她對他,對這個方興未艾的事業,都不好,他對人性的慣例了解得很深刻。但是,誰知道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會采用哪一招?
窗外冬日雪霽,殘雪似銀,路旁凍水如墨,陽光傾斜著射進來,像清漆一樣透亮,彈得出聲響。
賀頓輕快地走著。快到年根了。年什麽時候變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還是木本?年的葉子在哪裏?花朵在哪裏?
[下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