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蟲兒 作者:劉一達
(2009-06-05 07: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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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蟲兒 □劉一達
《小說月報8226;原創版》2008年第1期
第一章
馮爺,他的大號響。響遍了京城的書畫圈兒。他的大號,像是帶響兒的麻雷子,京城玩字畫兒的主兒,說不認識馮爺,那您的身子就會矮下去多半截。以馮爺的心氣兒和做派,這話還把他給說小了。照他的意思,不知道他的名號,幹脆說,那叫不懂得什麽是玩字畫兒。
他就這麽大的範兒①!馮爺,京城有名的“畫蟲兒”,甭我多說了,想想吧,麻雷子點著之後有多大的響動,您就知道“畫蟲兒”馮爺的能量有多大了。
馮爺,姓馮,名遠澤,名字之外,還有號,叫拙識。現如今中國人起名誰還另起一個號呀?老祖宗為顯風雅倒有這個傳統,但“辛亥革命”以後,中國人一來二去的早把這個傳統給折騰沒了。名字就是名字,單立一個號,囉嗦。
但馮爺是個例外,別人有字沒號他不管,他得有號。他是爺,又是玩字畫兒的,不預備一個號,不但對不起老祖宗傳下來的文化,也對不住他的身份。甭管是填表登記,還是簽到署名,凡有自報“家門”的時候,他必要在姓名之外,加上自己的號。
為這事兒,他跟派出所管戶籍的民警打了一架。那年換發身份證,登記姓名的時候,他又把自己的號寫上了。
民警說,身份證隻能寫一個名字。他急了:“法律上有這規定嗎,拿出來我瞧瞧。”
民警被他的高音大嗓弄得沒了脾氣。他再添兩張嘴也說不過馮爺,最後隻好妥協,在他的身份證印上了“馮遠澤8226;拙識”。
這五個字看上去不倫不類,倒是讓人眼暈。馮爺可不管您的眼睛累不累,隻要他看著順眼就得。
拙識,馮爺的這個號有講兒。聽著是“遠見卓識”後麵那倆字的音,寫出來卻是笨拙的拙。馮爺那麽智慧的人,怎麽能跟笨拙掛起鉤來呢?這自然讓人想到了“大智若愚”的成語。
算您猜對了,馮爺要的就是這學問。拙識,其實就是卓識,明說出來,那多俗呀?卓識也好,拙識也罷,都離不開眼神。識嘛,沒眼神,怎麽識?馮爺在名字之外,起這麽一個號,就是為了告訴人們,他這位爺是靠眼神來支撐門麵的。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門兒。馮爺知道眼睛是他的命根子,沒了眼睛,他也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但老天爺似乎有意跟他逗著玩兒,偏偏讓他長了一對“陰陽眼”。
什麽叫“陰陽眼”呢?說白了就是左眼大右眼小,按相書上的說法,大的屬陽,小的屬陰。大眼瞪起來像核桃,小眼瞪起來像綠豆,這樣一對眼睛嵌在馮爺銅盤似的胖臉上,似乎有點兒不大般配。他的鼻梁很高很直,鼻根像座小山,小山之上,有兩個凹進去的小洞,如同兩口深井,核桃眼在深井裏像是夏夜天幕上的明月,綠豆眼如同冬夜裏的寒星。假如沒有眼眶下麵耷拉下來的眼袋,這一陰一陽的眼睛倒也讓人覺得挺好玩兒。但是歲月不饒人,過了五十歲,馮爺臉上的眼袋變得越來越沉重了,看上去像兩個被雲遮住的月牙兒。
馮爺別笑,一笑,臉上的囊肉就會跟著他的笑聲抖動起來,“星星”就會被“月亮”給吞了,隻露出那兩口深井。想想吧,那副尊容是不是有點兒瘮人?當然,馮爺笑的時候不多,即便是笑,他也隻是幹巴呲咧地咧咧肥厚的嘴唇,把那點兒笑意由翹起來的嘴角逗弄出來,眼神依然閃爍不定。平時,深井波平如鏡,隻有看到字畫的時候,“月亮”和“星星”才會不約而同地放出光來。
京城玩字畫兒的“蟲兒”,幾乎都熟悉馮爺的這對“陰陽眼”。這對眼睛像是辨別字畫真偽的“準星”,再逼真的假畫,讓馮爺的這對眼睛一掃,也得破相。人們拿著畫兒找馮爺“量活”,就怕臉上深井裏的“月亮”和“星星”打架,隻要這一陰一陽兩隻眼睛犯了別扭,您花多少錢買的字畫也如同一張廢紙。自然,一幅畫兒是真是假,不會從馮爺的嘴裏說出來。他不用言語,隻要看他這對眼睛流露出來的是什麽眼神,您大概也就心裏有數了。
老北京古玩行有手裏握著一個物件吃不準,求明白人掌眼一說。什麽叫掌眼,甭多解釋,您一見馮爺用那對“陰陽眼”瞧字畫的神情,心裏就明白個七八分了。
有一次,梁三花了兩千塊錢,從潘家園一個河南老農手裏,淘換到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立軸。那會兒梁三玩字畫剛入道,還算是個雛兒。收這幅畫兒的時候,他是熱手抓涼饅頭,趕到這幅畫真到了他的手裏,心裏卻打起了鼓。
他回家翻了兩天書,隻知道文徵明是明代的畫家,究竟這畫兒是不是他的真跡,他卻吃不準。掂算來掂算去,他想到了馮爺的眼睛。
為了讓馮爺替他掌眼,梁三咬了兩天牙,在東三環的“順峰”,請馮爺吃了頓海鮮。
馮爺不客氣,既然梁三說出這個請字,他就不能讓梁三忒小氣。爺嘛,該擺譜兒的時候就得擺譜兒。他點了龍蝦和鮑魚。這頓飯讓梁三花了五千多塊,事後,心疼了半年多。
“姥姥的,這位爺真敢開牙,一頓飯吃了我幾張名畫兒,誰能想到他會宰我一頭呀!”梁三心裏罵馮爺,嘴上卻不敢說出什麽。這種事兒,胳膊折了得往袖口裏揣。他是自己找上門的,即便是馮爺帶著大鍘刀來,他也得低頭。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時梁三在潘家園買這幅畫時,那老農開價是兩萬。兩萬塊錢愣讓他給殺到兩千塊,他這一刀切得也夠狠的。當然,如果是真跡,這幅畫拿到拍賣市場少說也值兩百萬,請馮爺吃頓飯算什麽?想到這兒,他心裏又墳地改菜園子,拉平了。自然,馮爺沒白吃梁三這頓飯,他的眼睛給梁三上了一課。
“文徵明,文壁,這可是明中期的大家,畫兒帶著呢?”席麵上的龍蝦和鮑魚吃得差不多了,馮爺打了個飽嗝兒,揉了揉鼓起來的肚皮,左邊的大眼眯成一道縫,右邊的小眼向上翻了翻,一邊兒剔著牙,一邊兒從牙縫裏冒出這麽一句。
“帶來了。”梁三心說,我不把畫兒帶來,請你這頓海鮮那不是白饒嗎?
“帶來,就拿出來展展吧。”馮爺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
“得,您上眼。”梁三把立軸展開,讓馮爺過目。
馮爺臉上深井裏的“月亮”倏地亮了一下,“星星”隨之也閃了光,“月亮”大約凝視了十幾秒鍾,輕輕地噏上,“星星”眨了眨,也跟著閉了閉,但突然又睜開,射出一道犀利的寒光,像一把利刃直刺這幅畫的紙背,那道光在畫麵上下掃了兩個來回,停了停,刷地一下目光收回,輕輕關閉,這時“月亮”從雲縫裏跳了出來,深井隨之泛起幾個波紋,鼻梁向上聳了聳,嘴角擠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
“收好吧。”馮爺朝梁三擺了擺手。
梁三已然從馮爺的眼神裏看出幾分不妙,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把畫軸卷起來,大著膽子問道:“馮爺,您覺得這幅畫兒品相如何?”
馮爺心裏罵道:這小子真是個棒槌,品相如何?難道你沒從我的眼神裏看出答案嗎?什麽眼力呀,還玩字畫呢?
他真想上去賞梁三一個大耳刮子,但是他右邊的小眼掃見了席麵上嚼剩下的龍蝦殼,想到了梁三破費的五千塊錢,不能不給他留著點兒麵子。
“這畫兒是從哪兒淘換的?”馮爺沉了一下,問道。
“是從我舅舅那兒得到的。老爺子八十多了,腿腳不利落,剛搬的家。您知道我姥爺的爸爸在內務府當過總管,家裏藏著不少字畫,這些字畫都傳到我舅舅手裏了。正趕上老爺子住的那個小院拆遷,我幫他搬家,整理東西,他覺得我幫了他的大忙,在他的藏畫裏挑了這幅給了我。”梁三把想了兩天編出來的瞎話當真話說出來。
這話要是換個人聽,十有八九得當真,因為梁三確實有個舅舅。
這個舅舅姓金,叫金成仁,在旗,是老北京,八十多歲了,肚子裏有點文墨。梁三本來跟這位舅舅沒什麽來往,他母親去世後,與這門親戚之間的走動就更少了,但是自打他把經營了十幾年的小飯館給盤出去,一門心思玩字畫以後,他接觸了不少“畫蟲兒”,在一塊兒“盤道”的時候,這個說自己是誰誰的後人,那個說自己是某某的親戚,抬出來的都是大名頭,一個個都有家傳淵源,有根兒有蔓兒,而他的老爹大字不識一個,在老北京是拉洋車的,解放後,入了運輸公司,當了一輩子裝卸工,跟字畫一點不沾邊。
一來二去的,梁三想到了這位在旗的舅舅。金成仁老實巴交,又上了歲數,平時很少出門,拿他說事不會有什麽閃失。於是他編排出他舅舅是內務府的總管,家裏藏著許多名畫的故事來,但是跟幾位“畫蟲兒”一盤道,“畫蟲兒”裏有懂眼的人,一算他舅舅的歲數,跟宮裏的內務府對不上茬兒了。他舅舅八十二歲,應該是一九二幾年生人,那會兒已然是民國了,皇上都沒了,上哪兒還去找內務府總管去?梁三抖了個機靈,把內務府總管安在了他姥爺的爸爸頭上,反正也沒有人去查他們家的家譜,別說是內務府總管了。他說他姥爺的爸爸是皇上,也不會有人去深究。
他以為馮爺不知道他的家底兒,所以為了“印證”這幅古畫的出處是承傳有序,又抬出了他的舅舅。
但是兔子亂蹦不長眼,撞在槍口上了。偏偏馮爺認識金成仁,而且金成仁跟馮爺的父親馮子卿還挺熟。他知道金成仁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員,雖說毛筆字寫得不錯,平時舞文弄墨,但他的字有書沒法,有肉沒骨頭,拿不出手。自然,老爺子壓根兒也沒有要當書法家的心氣兒,雖說祖上留下來不少字畫,但到他爸爸那輩兒,就折騰沒了,到他這兒,家裏並沒有什麽字畫。
媽的,這兔崽子又跟我這兒編故事呢。馮爺知道梁三平時說話滿嘴跑舌頭,十句話裏有九句是摻著水的,本想臊他兩句,但那隻綠豆眼又掃到了桌麵上的龍蝦殼,他不言語了。
“噢,是金先生手裏的玩意兒。”馮爺的右眼皮翻了翻,左眼淘氣地眨了兩下。
“對,是我舅舅給我的。”梁三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你舅舅什麽時候去潘家園了?”馮爺突然冷笑起來。
梁三立馬兒吃了一驚:“潘家園?”
“是呀,這畫兒不是他從潘家園舊貨攤兒上買的嗎?”馮爺臉上的深井頓起波瀾,小眼閃了一下。
梁三覺得那隻小眼的眸子冒出一道賊光,像是泛著紅光的小火炭,他被這小火炭燙了一下,後脊梁溝不由得直冒冷汗。
不會吧。這是他祖輩上傳下來的物件,怎麽會是從潘家園的小攤兒上買的呢?梁三擰了擰眉毛,說道:“馮爺,您是不是剛才隻掃了兩眼沒瞧準?用不用再過過眼?”
“這東西還用我再浪費時間嗎?跟你說,我閉著眼都知道它的出處。”馮爺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您……馮爺,這,您可就……”梁三本想說馮爺把話說大啦,但他抬起腦袋,拿眼瞄著馮爺的時候,目光又被那“小火炭”燙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可就什麽呀你?”馮爺的嘴角掠過一絲冷冷的笑意,說道,“你呀,棒槌一個知道嗎?別拿你舅舅說事兒。跟你這麽說吧,他們家桌子上擺著的是什麽茶壺我都知道,他們家的西牆掛著一幅關山月畫的四平尺的梅花,是我送給他的,不信你現在打電話就問。還什麽內務府的總管,你蒙別人行,蒙我,算你沒長眼。你舅舅金成仁跟我父親是至交,人家做了一輩子學問,是老實巴交的規矩人,往後,別拿老爺子當幌子去蒙事兒知道嗎?”
這幾句話一下把梁三給撅在那兒了。“這……”他張口結舌,一時無言以對。
馮爺把那隻小眼閉上,微微睜開那隻大眼,瞥了一下梁三道:“你不是想玩兒字畫嗎?我先考考你,明中期的山水畫以‘吳派’為代表,‘吳門四家’你知道不知道?”
梁三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吳門四家’?吳?是不是吳……那什麽,是姓吳的這一門的四個畫家呀?”
馮爺忍不住樂了,他連罵帶挖苦地說道:“你呀,說你是棒槌,你跟我睖睖眼珠子,你他媽不懂知道嗎?‘吳門’就是姓吳的?玩兒去吧你!”
“怎麽著?我說錯了。”梁三咧了咧嘴。
“跟我在一塊兒,你長學問去吧。‘吳門’是什麽?就是‘吳派’呀!‘吳’指的是蘇州地區,古代這一帶屬吳國。‘吳門四家’是四位大名頭的畫家。哪四位?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這四位大名頭的山水畫家,畫得各有特點,但是假的也多。”
梁三縮了縮舌頭,咽了一口氣道:“嗐,他們四位呀!您要是直接說沈周、唐寅不得了嗎?唐寅,唐伯虎,誰不知道呀!那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伯虎點秋香,拍成電影了,我小時候看過。”
馮爺真想抽梁三倆大耳刮子。他心說,現在玩字畫的淨是點子梁三這號的棒槌,對什麽都不求甚解,隻知道點兒皮毛,便覺得自己了不得啦,不懂裝懂,自稱是玩家,其實不懂,淨說點子外行話。可你一說破了吧,他又什麽都知道,跟你裝著玩。
他對梁三說道:“你說你玩文徵明的畫兒,連文徵明是怎麽回事兒都不知道,你玩什麽?”
“我……”梁三不知說什麽好了。
“你打算玩不打算玩?”
“當然。我已然掉到裏頭,出不來了。”
“打算玩字畫,多了不用,三年!什麽也別幹,到書店買書,先把曆朝曆代包括當代畫家的名字,經曆,畫家的藝術風格弄明白,然後再琢磨他們的畫兒,知道不知道?別一張嘴就露怯,丟人現眼。”
“是是,我聽您的。”梁三鼓了鼓腮幫子說。
馮爺的那隻小眼突然睜開,“星星”射出一道讓人難以捉摸的亮光。他問道:“甭跟我掖著藏著,照實說,這幅畫兒多少錢收的?”
梁三覺出馮爺那隻小眼的亮光咄咄逼人,他心裏有點兒發虛,不敢再玩哩哏兒愣,說了實話:“兩千塊錢!”
“哈哈,兩千塊錢!你呀,棒槌一個知道嗎?兩千塊錢,這樣的畫兒,能買十張!”
“什麽,能買十張?”梁三的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了。
馮爺的那隻小眼微微合上,睜開了那隻大眼,“月亮”又射出一道讓人匪夷所思的柔光。他轉身把女服務員叫過來:“去,給我拿個打火機來。”
他不抽煙,平時身上不預備能打著火兒的家夥。
服務員的身上都備著打火機,準備隨時給顧客點煙用。她掏出打火機遞給了馮爺。
梁三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問道:“您這是幹嗎?”
馮爺不屑一顧地冷笑了一聲:“幹嗎?玩兒!”
“玩兒?您打算玩兒什麽?”
沒等梁三把話說完,隻見馮爺展開那幅文徵明的假畫,打著打火機,把畫兒給點著了。
“哎喲,您這是……?”梁三被驚得目瞪口呆,像是馮爺捅了他一刀。突然他明白過味兒來,撲上去,想一把奪過燒著的畫兒,被馮爺給攔住了。
眼瞅著那幅畫兒已燒了一半,馮爺幹巴呲咧地對梁三笑道:“怎麽,燒了你的心是嗎?哈哈。”他隨手把冒著煙的畫兒往地上一扔。
梁三過去,把餘火踩滅,看著一幅畫轉眼之間燒成了灰,耷拉著腦袋說:“馮爺,您幹嗎燒了它?”
馮爺道:“幹嗎?我怕你拿著它再去欺世!”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遝子鈔票,數出兩千塊錢往桌子上一拍,冷笑了一聲,說道:“這幅假畫算是我買的,拿著吧!我不白吃你這頓飯,讓你今後玩兒字畫長眼睛!”
說完,他拂袖而去,給梁三來了個燒雞大窩脖兒。
這就是馮爺的性情,他幹出來的事兒,常常出人意料,像是說相聲的,說著說著突然之間,抖出一個包袱,把您幹在那兒,他抬腿就走,不給您留半點麵子。您呢,說不出來,道不出來,哭不起來,也笑不起來。
第二章
馮爺,敢稱馮爺,自然身上帶著一股子爺勁兒。他的爺勁兒上來,向來不管不顧,用北京話說,愛誰誰了。
老北京人管在某一種行當裏幹了幾十年,具有相當高的專業知識,詳知一切的行家裏手,叫做“蟲兒”。“蟲兒”原本是一個褒義詞,可是有些人覺著“蟲兒”這個詞兒顯得不受聽。蟲兒嘛,天上飛的,地下爬的蟲子,不咬人也膩歪人,不招人待見。小爬蟲兒。誇人,有這麽誇的嗎?所以認為這是個糟改人的詞兒。
其實,有些自認為深沉的人,壓根兒就沒明白這個詞兒是什麽意思。錢大江就屬於這種“深沉人”。
有一次,在古玩城開畫店的秦飛,淘換到一幅吳昌碩的《富貴清高圖》,畫麵是兩朵牡丹和兩枝含苞的玉蘭,落款是吳俊卿,鑒印是老缶。他一時吃不準是真是假,找馮爺掌眼。
馮爺拿他的“陰陽眼”一量,從嗓子眼兒蹦出一句話:“趕緊把它撕嘍!”
甭再多問了,這是幅贗品。
這幅畫兒是秦飛從一位老先生手裏,花一萬塊錢買的。撕?那不等於撕人民幣嗎?他當然舍不得。可是馮爺卻給它判了“死刑”,自然,他心裏挺別扭。
別扭,也讓他不忍心把這幅畫兒當廢紙給撕了呀!他憋了幾天,想到了書畫鑒定“大師”錢大江。
說起來,錢大江在京城書畫收藏圈兒的名氣不比馮爺小。他的歲數也比馮爺大,今年六十歲出頭,按說年齡並不太大,但已然是滿頭白發,當然這白發是他有意染的,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透著一股學究氣。
他要的就是這種氣質,當然他也是學究。不說別的,單看他頭上戴著的幾頂桂冠,就夠“學究”的。錢大江本是某高等學府教美術史的教授,此外還是某藝術研究院的研究員,某權威文物鑒定機構特聘的書畫鑒定專家,某博物館的特聘鑒定專家。在治學上,他也有不俗的業績,近年來,不斷有論文見諸報刊,還出版了幾本美術史和書畫鑒定鑒賞方麵的著作。當然隨著民間收藏熱,他還以鑒定家的身份,頻頻在電視上露麵,給收藏愛好者指點迷津。這些光環足可以使他在收藏界占一席之地。
當然,有這些光環罩著,他說話不但舉足輕重,而且還能點石成金。他鑒定過的字畫,拿到任何一家藝術品拍賣公司,都會亮綠燈,是真是假,有他的簽名,那就是板上釘釘兒,誰敢再說一個“不”字?自然,買家也不會懷疑他的眼睛。手裏有他簽名的鑒定證書,像吃了“定心丸”,心裏會踏實許多。
在這方麵,可就把馮爺給比下去了。馮爺的“陰陽眼”再“毒”,範兒再大,他的鑒定也拿不到台麵上來,他簽名的鑒定證書,拍賣公司也不會認。當然這位爺也向來不幹這種事兒。
為什麽?馮爺沒名分,他既不是什麽委員,也不是什麽教授,更沒人封他是什麽專家。說不好聽的話,他連個正經職業也沒有,整個兒是白板一塊。您說這樣的閑雲野鶴能擺到台麵兒上來嗎?自然,他的爺勁兒再大,那些專家、教授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裏。
秦飛通過“泥鰍”的關係,結識了錢大江。
“泥鰍”是郭秋生的外號。在見錢大江之前,郭秋生特意拿話“點”給秦飛:“找錢大師鑒定畫兒,您得出點兒‘血’,別忘了帶‘喜兒’。”
“還用你告訴我嗎?這我明白。”秦飛對“泥鰍”說。
“喜兒”就是老北京人說的謝儀。在早,北京人的禮數多,求人辦事兒,不能光嘴上說兩聲謝謝,要用銀子說話,也就是給人家點兒好處費。這種好處費就叫“喜兒”,也叫“打喜兒”。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給人家打一個“紅包兒”。
秦飛給錢大江打的這個“紅包兒”挺瓷實:五千塊錢。幾年前,這也不算小數了。您想秦飛買這幅畫才花了一萬塊錢。
秦飛是山東濟南人,做買賣出身,他知道能得到錢大江的簽名,似乎比得到這幅畫還重要。山東人透著實在,既然“打喜兒”,就不能讓人家小瞧了自己。
他本想設個飯局,邀錢大江出來撮一頓,在飯桌上看畫兒。但錢大江沒給他這個麵子。
“你直接到我家裏來吧,我實在是太忙了。”錢大江在電話裏說。
秦飛帶著畫兒登門拜訪。錢大江似乎不想讓秦飛多待,寒暄過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讓秦飛把畫兒展開,他瞭了兩眼,就讓秦飛把畫兒收起來,然後坐在了沙發上,拿眼瞄著秦飛問道:“這畫兒是你的祖傳嗎?”
“不是。”秦飛答道。
“嗯,從別人手裏收上來的吧?”
“是是。”
“嗯,我說呢。”錢大江拉著長聲說。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秦飛,架子端得挺足,讓秦飛覺得他不是在品畫兒,而是在品自己這張臉,他覺得有點兒難堪。
突然他意識到帶來的“喜兒”,該出手了。於是他微微一笑,側身從包裏把那個裝錢的信封拿出來,遞給了錢大江。“錢老師,這是一點兒小意思,您收下。您平時做學問,寫東西費腦子,留著買點兒什麽補品吧。”
錢大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臉上帶出挺不高興的樣子,衝秦飛擺了擺手說:“嘿,你這是幹什麽?來就來吧,還……”
“不不,您別介意,這是我一點兒心意。”秦飛把信封塞到他的手裏。
錢大江半推半就地瞪起了眼睛:“你這是幹嗎?想拿錢賄賂我是不是?我可不是當官的,給不了你什麽好處。這錢你還是拿回去吧,我堅決不能要。”
秦飛道:“您這是哪兒的話?您是做學問的文化人,我賄賂您幹嗎?我不過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您別想那麽多,收下吧,也沒多少錢。”
其實,秦飛已看出錢大江玩的是假客套。
錢大江依然猶抱琵琶,嗔怪道:“動不動就掏錢,這樣做多俗氣!我們文化人是恥於談錢的。不就是幫你看幅畫兒嗎?何必要這樣呢?”
他用手摸了摸,感覺到那個信封挺厚實,當然他心裏清楚,誰也不會把掏出來的“喜兒”再往回收,所以有意地把臉一沉,把信封塞到秦飛的手裏。
秦飛轉過身,把信封放到桌上,滿臉堆笑道:“我知道您是個廉潔自律的大師級鑒定家,聽說您給誰鑒定都不收錢。我今天絕對不是因為您幫我掌眼,才給您送禮,隻是太敬重您了,表達一點我對您的敬意。”
這幾句話倒讓錢大江挺受聽,他咧了咧嘴,幹笑了兩聲道:“好啦,咱們別為這點兒小錢來回爭執了,下不為例吧。好不好?”頓了一下,他說道,“嗯,你再把畫兒展一展,我細看看。”
秦飛感覺到他說話的語氣變了,心想,這是“紅包兒”起了作用。他趕忙把畫兒重新展開。
這一次,錢大江看得比較仔細,還拿放大鏡看了看畫兒上的款識和印章。
“嗯,有吳昌碩的金石氣味兒。”他放下放大鏡,讓秦飛把畫兒卷好,擰了擰眉毛說,“看吳昌碩的畫兒,要看他的古樸老辣,也就是宋朝人說的‘老境美’。你是玩字畫的,應該知道吳昌碩最初是搞書法、篆刻的。據說他五十多歲以後,受任伯年的啟發,才開始學畫兒,所以他把書法藝術運用到繪畫當中了。”
秦飛點了點頭說:“是呀是呀,他的畫兒寫意的味兒很濃,喜歡用粗筆重墨。”他事先看了不少書,也是現躉現賣。
錢大江道:“光看他的粗筆重墨不行,要看他的畫兒的意境。”
“是是,那您看這幅畫兒,有沒有您說的這種意境?”
“沒有,我說它幹嗎?”
“這麽說它是吳昌碩的真跡了?”
“應該說是他六十歲以後的作品。印章也對,‘老缶’是吳昌碩的別號,他的別號很多,除了‘老缶’,還有‘苦鐵’、‘大聾’、‘破荷’等等。當然,他的原名叫俊、俊卿,字昌碩,號缶廬,很多畫兒署名吳俊卿。”
“大師的眼睛就是‘毒’,既然這幅畫兒過了您的眼,您能不能……”
“讓我給你寫幾個字對不對?”錢大江自我解嘲地笑道,“這還用你說嗎?你大老遠的找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是是,您的大筆一揮,這幅畫兒就有定論了,也有收藏價值了。不然,我心裏總不踏實。”
“拿到這幅畫兒,好像有了心病是吧?聽得出來,你玩字畫兒的時間還不長,對吧?”
“是是,剛摸到點兒門道。”秦飛唯唯諾諾地說。
他本來想讓錢大江直接在畫的背麵寫上自己的鑒定證明,但錢大江沒應。他另找了張紙,用簽字筆寫了一行字“經鑒定《富貴清高圖》為吳昌碩的真跡。”然後寫上了他的名字,並且蓋上了印章。
秦飛抖了個機靈,在錢大江寫字時,他拿出數碼相機拍了兩張,之後又跟他一起合了影。
秦飛拿到這張鑒定證書誠惶誠恐,連聲道謝。錢大江看他心滿意足,便站起身,預備打發他走人。如果事情到此結束,也就沒有後來的故事了,偏偏秦飛為了討好錢大江,臨出門,冒出一句可說可不說的話:“有您這幾個字,這下我算是吃了‘定心丸’。您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讓一位高人看了這幅畫兒,他非說是假的,讓我幾天幾夜沒睡著覺。”
錢大江聽了,隨口問道:“你找哪位高人給看的?”
“馮爺,您認識他吧?”
“馮爺?噢,你是說長著一對‘陰陽眼’的那位……他叫什麽來著?”
“馮遠澤,對了,他還有個號,叫拙識。”
“嗐,你找他?他能看出什麽來呀?他不過是個‘畫蟲兒’,倒字畫兒的。”錢大江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說。
“是是,經您這麽一說,他那對‘陰陽眼’,還真是二五眼,他能看出什麽來?”秦飛恭維道,“您說他是‘畫蟲兒’,對對,我看他也像條蟲子。”
說起來,也是秦飛多嘴。錢大江把您帶來的這幅畫兒鑒定成真跡,您自然高興,因為馮爺的那對“陰陽眼”,已然把這幅畫兒判了“死刑”,而錢大江的一紙鑒定書又讓它“活”了。這一“死”一“活”,等於您把幾十萬塊錢的存折攥在了手裏,可是您一時高興,就回家偷著樂去唄,幹嗎非要借機貶損一頓馮爺呢?再退一步說,您在錢大江那兒貶了一通兒馮爺,也算是過了嘴癮,發泄了一下,就別再跟圈兒裏的人沒完沒了地磨嘰這事兒了,可是他卻把這事當成了話把兒,逮誰跟誰說,成了圈兒裏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您想這種閑言碎語能傳不到馮爺的耳朵裏嗎?
“哈哈,說我是‘畫蟲兒’,這個封號好!”馮爺從一個朋友那兒,聽說錢大江把他貶損了一通兒,忍不住哈哈大笑。
馮爺打電話把秦飛邀到一個茶館。一見麵,他的那對“陰陽眼”上下翻了兩個來回,把左眼閉上,睜開右眼,“星星”在秦飛臉上定了位。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信不過我,找專家給你那張破畫兒鑒定去了,是不是?”
秦飛被那“星星”晃得不敢正眼看他,低著頭說:“您別介意,不是我信不過您,我是想多找幾個人給量量活兒,心裏不是更有譜兒了嗎?”
“別跟我這兒玩哩哏兒愣了!你呀,棒槌一個知道嗎?”馮爺對誰都愛說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語。
“是是,我是棒槌,要不我怎麽總想多找幾個老師給掌眼呢。”秦飛的話也跟得快。做買賣出身的人,信奉拳頭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的人生哲學。
“你是棒槌,你找的人也是棒槌,知道嗎?”馮爺的那隻小眼突然變成了一口深井,那井像是要把秦飛給吞了。
秦飛怕自己掉到井裏去,一直不敢跟那隻眼睛對視,他打著稀溜兒說:“怎麽,您認為錢大江先生也是棒槌?他可是大學教授,國家聘請的專家。”
“哈哈,教授、專家?你們這些人呀!眼睛都是怎麽長的?教授、專家就都是神仙?教授、專家裏就沒有濫竽充數的?迷信,什麽叫迷信?這就叫迷信知道嗎?這個錢大江,別人不了解他,我還不知道他嗎?別看他人五人六的,什麽教授、專家的帽子戴著,臭大糞一個知道嗎?你找他掌眼,是你瞎了眼!”
“您這話是不是說得有點兒過了?”秦飛嘀咕了一句。
“過?這還是好聽的呢。秦飛,你可以把我剛說的都給他遞過去!我再說一遍,他這個專家不懂!”馮爺的大嗓門兒快把茶館裏的燈泡震下來。
“這……這……”秦飛被大嗓門兒震得卡了殼。
“你以為手裏攥著他給你寫的鑒定證書,那幅吳昌碩的畫兒就成真跡了嗎?蒙傻小子去吧!我再重複一遍,你的那幅畫兒百分之百是假的。它要不是假的,我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扔在地上當燈泡踩!這話你別不愛聽,王八蛋說我是‘畫蟲兒’,還真讓他說對了,大爺我還就是‘畫蟲兒’!回頭你見了他,跟他明說,改天我要當麵謝謝他封我這麽個雅號!”
馮爺高音大嗓,連損帶挖苦地把錢大江貶了一通兒,弄得秦飛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真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馮爺要當麵“感謝”錢大江並非虛話,不當眾寒磣一下這位“專家”,他咽不下這口氣。
說來也巧,幾天以後,從南方來北京闖蕩的“北漂”畫家韓默在美術館搞個人畫展。韓默的姥爺是民國初期的書畫收藏大家,在江浙一帶很有名兒。雖說韓默從美院畢業以後,一直從事山水畫兒創作,但十多年過去了,他並沒畫出什麽名堂來。他舅舅看他功底不錯,想提攜他一下,讓他露露臉。老頭兒咬了咬牙,賣了兩張藏畫兒,張羅著給韓默搞了這個畫展。
韓默的舅舅叫吳繁樹,是六十多歲的退休幹部。當年韓默姥爺的藏畫都傳到了他手裏,在江南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書畫玩家,當然在京城的書畫收藏圈兒裏也認識不少人。
外甥辦畫展,吳繁樹挺賣力氣,通過各種關係,把京城書畫界、收藏界、文化界有頭有臉兒的人都給邀來捧場,還請來幾位政府官員站腳助威,場麵搞得挺大。馮爺也被當作嘉賓,來充人氣兒。畫展開幕式過後,吳繁樹按照慣例,在北京飯店擺了十桌筵席,招待眾賓客。
按說出席這種典禮,應該穿得體麵一些。給人捧場嘛,可是馮爺卻穿著一件髒了吧唧泄了逛蕩的中式扣襟上衣,腳蹬一雙破布鞋來了,那鞋還有點兒不跟腳,走起路來,踢裏趿拉的,手裏還拿著把裂了幾道縫兒,扇起來並不兜風的破扇子,不停地搖著。
本來馮爺的模樣兒就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加上這身行頭和做派。您琢磨去吧,那相兒有多大?這位爺往那兒一站,大夥兒不看畫展,淨看他了。
馮爺卻坦然自若,一副滿不在乎,舍我其誰的勁頭兒。當然他的那雙“陰陽眼”並沒犯懶,不時地來回換崗,打量著人們。
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錢大江,馮爺之所以到這兒捧場,並且留下來吃這頓飯,似乎就是衝著他呢,所以那隻小眼的準星一直瞄著錢大江。
錢大江自然成了主角,他能出席韓默的個人畫展開幕式,讓吳繁樹很有麵子。吳繁樹幹癟的老臉上,抹上了得意之色。他特地安排了一個小夥子來陪著錢大江。當然吃飯的時候,他也把錢大江讓到了主賓席上。
正所謂:人不出名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錢大江的名氣讓他覺出自己的身價。他還沒落座兒,便有不少人圍過來,這個跟他打招呼,那個跟他握手,如同眾星捧月,使他的身子也跟著飄了起來。
身子一發飄,大腦跟著就發熱。他猛然覺得在這些搞收藏的玩主和書畫家麵前,自己成了“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人一成了呂布,還找得著北嗎?他身不由己地抬起胳膊,向在場的眾人揮起手來,那派頭,儼然像是一位國家元首。
“呂布”的手沒搖晃幾下,突然像是觸了電,胳膊耷拉下來。敢情在他得意忘形地揮手之際,拿眼向在場的人掃了兩下,他的眼神正好跟馮爺的“陰陽眼”聚上了焦,讓馮爺的那隻小火炭似的小眼給燙了一下。錢大江沒想到今兒這場合馮爺會來,更沒想到馮爺的那雙“陰陽眼”會這麽麻人。他趕緊扭過臉,生怕再讓“小火炭”給燙著。
錢大江收斂起笑容,突然變得深沉起來。讓馮爺的“陰陽眼”給“燙”的,他頓時明白,自己不是“呂布”而是“抹布”了。
錢大江是屬於善於攻心的人,從馮爺的眼神裏好像發現了什麽。那眼神讓他渾身不自在,甚至對這頓豐盛的午宴也失去了胃口。他本想抬屁股就走,可是吳繁樹哪能放了他?老吳還指望著“呂布”給他撐麵兒。他一個勁兒地給錢大江敬酒,雖說錢大江平時煙酒不沾,他隻喝飲料,別人給他敬酒,他隻是端起飲料杯意思一下。
馮爺坐在一個挺不顯眼的地方,象征性地喝了杯啤酒,吃了幾筷子菜,看著筵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騰地站了起來,趿拉著鞋,搖著破扇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錢大江坐著的主桌,冷不丁地來了一嗓子:“‘小白薯’,不認識我了?”
錢大江正跟人敬酒,被馮爺這一聲喊嚇了一跳,他猛然扭過臉來,隻見馮爺的“陰陽眼”二目齊睜,直視著他。
“呦,你呀,馮遠澤!”他穩了穩神,笑道。
“行,您的眼裏還能容得下我!”馮爺冷笑了一聲,突然左邊的那隻大眼一合,右邊的那隻小眼隨之射出一道很邪性的賊光。錢大江像是被刀刺了一下。
沒容他躲閃,馮爺亮起了大嗓門,衝著在場的所有人說道:“諸位爺,今兒難得在這兒相聚。我向大夥兒隆重宣布,這位錢大教授是我二哥的同學,他的外號叫‘小白薯’!”
馮爺的這幾句話引來在場的人一陣哄笑。錢大江沒想到馮爺會當眾給他添堵,臉有點兒掛不住了。
馮爺不管不顧地對錢大江說:“我可沒在這兒忽悠,你說對不對‘小白薯’?”
“你說這些幹嗎?這是什麽場合?”錢大江被惹急了。
“哎,別急呀!‘小白薯’,來,我敬您一杯!”馮爺隨手從桌上抄起一個酒杯,斟滿了酒,也不管錢大江舉杯不舉杯,他把酒杯舉起來,在錢大江的眼麵兒前一晃,一飲而盡。然後扯著大嗓門衝著大夥說:“諸位,我敬錢大教授這杯酒可有說辭。什麽說辭?我要謝謝他賞我‘畫蟲兒’的封號。今兒當著諸位的麵兒,我說一句,‘畫蟲兒’這個封號挺好,爺爺我受了!謝謝‘小白薯’,謝謝老吳給我這麽一個說話的機會。得,諸位接茬兒喝吧!”
馮爺說完,放下酒杯,看也沒看錢大江一眼,搖著破扇子,趿拉著鞋,晃著膀子走了。弄得在場的人半天才緩過神來。當然,錢大江的難堪勁兒也可想而知了。
這就是馮爺的“範兒”,他要的就是這股子爺勁。自打這次馮爺鬧場,京城的玩家都知道他有了“畫蟲兒”這個綽號。當然,錢大江也饒上了一個“小白薯”的外號,隻是因為白薯跟白鼠同音,人們往往弄混,多把“白薯”當了“白鼠”。聊到這二位的時候,人們會說,鼠兒跟蟲兒碰到一塊兒,能不弄出點兒好玩兒的故事來嗎?
不過,平心而論,說馮爺是“畫蟲兒”名副其實,說錢大江是白薯,則有點兒委屈。誰讓他招惹了馮爺,讓馮爺把他小時候的事兒給想起來了呢?
第三章
馮爺並沒跟大夥兒編故事逗悶子,錢大江確實是馮爺二哥的小學同學。“小白薯”也是他小時候,胡同裏的孩子給他起的外號。
當年,錢大江跟馮家住一條胡同。說起來,兩家的宅門都不小,馮家的老祖是四品翰林,錢家的老祖是五品知府。到他們的父輩,馮爺的父親是資本家,錢大江的父親是外國銀號的買辦。兩家的家底兒都挺厚實,而且從他們的老太爺那輩起就收藏古玩字畫。
不過,這兩家在解放以後的命運卻大不相同。錢大江的父親錢顥畢業於輔仁大學,後來又到英國留學,雖說他回國後一直在洋行當買辦,但是他並沒有自己的買賣,解放初期進了銀行係統搞金融業務。
劃階級成分時,讓領導一時為了難,買辦是什麽?實際上就是現在的高級“白領”。按當時的說法,買辦就是“洋奴”,“洋奴”屬於資產階級,這一點兒錯兒都沒有,可是他又沒資沒產,盡管家裏有錢,但按現在的說法,那是他打工掙的。當時的“買辦”很少,連參照依據都難找,折騰了兩年多,給他定了“職員”的成分。
那年頭,“職員”的成分包羅萬象,連大學教授、工程師、中小學老師都算“職員”。這麽一歸類,讓錢顥躲過了幾場大的政治運動衝擊,加上他有很高的革命覺悟,思想上追求進步,始終跟著政治形勢的步點兒走,業務上也有一套,所以他成了單位的“不老鬆”。
錢家在江南老家是大家族。錢顥有個二伯曾是老同盟會的成員,早年跟隨孫中山搞革命,後來在國民政府當了議員,他的四叔是國民黨的上將,在軍界赫赫有名,後來去了台灣。按說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這些海外關係會株連到錢家,但是錢顥的這幾位親屬名頭兒太大了,反倒讓他成了“統戰”對象。錢顥加入了民主黨派,後來還當了政協委員。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如果說您住的那條胡同有一位政協委員,也算是能吹噓的資本。錢家的這種風光一直持續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文革”。
錢家收藏的古玩字畫兒確實不少,雖說“文革”的時候,錢家也被紅衛兵抄了家,許多字畫被燒了撕了沒收了,但有十幾幅精品被老爺子事先藏了起來,躲過了劫難。“文革”結束後,政府落實政策,把沒收的一些字畫兒又歸還了錢家。老爺子對書畫著迷,見到好畫兒不買,走不動道兒。那幾年,名人字畫兒的價碼極便宜,齊白石的畫兒,在琉璃廠榮寶齋掛筆單,不過十幾塊錢。錢顥老爺子節衣縮食,沒少從琉璃廠的字畫店買一些現代名人的書畫,到他去世前,家裏收藏的書畫足可以開一個博物館用的。
錢顥老爺子是個明白人,也許他早已經看出自己的幾個孩子沒有他的這種心胸和氣度,知道這些書畫傳給他們不是福,是禍。他的夫人早已離世,所以他鐵了心把錢家的藏書藏畫捐給國家。
老爺子八十六歲那年得了癌症,他知道自己離大限不遠,放棄了手術和化療,踏下心來整理自己的藏畫,在曆史博物館搞了一個藏畫展覽,然後將所有的藏畫,大約二百多幅,分別捐給了國家的博物館和家鄉的博物館,特地囑咐不要作任何宣傳報道,也不留自己的名姓,所有的後事都辦利落了,老爺子才撒手人寰。癌症病人臨死前大都很痛苦,老爺子“走”的時候卻很安詳,享年八十八歲,可謂壽終正寢,修成正果。
應該說錢顥老爺子玩了一輩子書畫,眼睛夠“毒”的。按老話說不但睜著“前眼”,還留著“後眼”。這話怎麽說?他看到了自己身後的事兒。老爺子“走”了沒幾年,他的幾個子女便亂了營。
原來老爺子有兩個兒子三個閨女,錢大江是二兒子,大排行是老四,他下邊還有一個妹妹叫錢小湄。小湄的身世到現在還是一個謎。她是錢顥五十五歲那年到西安出差抱回來的,錢顥對家人說這孩子是他在火車上撿的。
怎麽撿的呢?老爺子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他到西安辦完事,坐火車回北京。那會兒出差,一般都坐硬座。坐在錢顥對麵的是個二十多歲的農村婦女,懷裏抱著一個嬰兒,一直默默無語看著他。車到鄭州的時候,這位婦女對錢顥說:“大叔,您幫我抱會兒這孩子,我下車給孩子買點吃的。”
錢顥本是個古道熱腸的人,聽她這麽一說,便把孩子接了過來。可是車開了,這位婦女也沒上車。錢顥急了,抱著孩子去找列車長。列車長趕緊跟鄭州車站聯係,讓他們廣播找人。
火車到了北京,鄭州車站來電話說沒有找到嬰兒的母親。這時嬰兒要吃奶,在繈褓裏哇哇直哭。
列車長打開繈褓一看,裏頭掉出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幾行字“大叔大嬸,我是包辦婚姻的犧牲品,為了追求自己真正的愛情,我和他偷吃禁果生下了這個孩子,為此,孩子的父親已經被鄉親打死,我也要到另一個世界去跟他相會,請您收留下這個孩子,把她撫養成人,我和他在九泉之下會感激您的。”字條上沒有留下姓名和日期。
列車長和幾個列車員看了這張紙條,對錢顥說:“您就可憐可憐這個孩子,把她收下吧。”就這樣,錢顥把這個嬰兒抱回家。
當時,錢顥的夫人還健在。錢太太也是個心慈麵軟的人,看了這張字條,自然動了慈悲之心,便跟錢顥合計著給孩子起了個名,到派出所報上了戶口。那會兒在北京落戶還不像現在這麽難。
錢顥和夫人怕孩子懂事兒以後,對她的身心有什麽不利的影響,對她視同己出,對外人都說是自己生育的,沒說她是撿的,包括小湄的哥哥姐姐因為那會兒也不太懂事兒,一直以為她是母親所生。
直到錢顥的夫人去世以後,有位年輕的少婦,接長不短兒地來家裏找錢顥。少婦自稱是醫生,給錢顥治病,倆人在錢顥的書房一待就是半天,而且這位女醫生對小湄非常疼愛,每次來錢家,摟著小湄不願撒手,臨走時依依不舍,涕泗橫流,讓錢顥的大女兒小汶起了疑:難道父親有了外遇,小湄是父親跟這位女醫生的私生女?但這隻是一種猜測。
如果換了別人,這事兒在腦子裏畫個問號,也就打個馬虎眼過去了,因為當時小湄已然十幾歲了,況且父親對她也視如掌上明珠,何必那麽較真呢?偏偏趕上錢小汶是個愛鑽牛角尖兒的氣迷心②,而且也在醫院當大夫,這事兒就變得複雜起來。
有一年,小湄得了心肌炎,住進了小汶所在的醫院,她這個當大姐的對小湄格外關照。在小湄住院期間,小汶暗地裏給小湄做了DNA檢查,居然跟自己的對上了號,這還有什麽說的?小湄是父親的私生女。
小汶的性格心直口快,肚子裏不擱東西,很快便把這事告訴了弟弟大海,也就是大江的哥哥。大海當時正在大學念書,他比較懂事兒,對姐姐說:“這是父親的隱私,當子女的最好不要摻和,再者說家醜不可外揚,這種事傳出去不好。”他勸小汶到此為止,不要再去糾纏。
可是小汶卻不死心,非要把這事兒弄個水落石出。她又跟妹妹小涓和大江暗地裏嘀咕,說出了父親的這個秘密。兄妹本想找那位女醫生問個究竟,沒想到“文革”開始了,運動一來,腦子裏都想著國事,家事也就扔到了一邊兒。後來,那位女醫生因為出身不好,又站錯了隊,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這事兒也就擱下,沒人再問。如此一來,小湄的身世便成了一個謎。
不過,錢顥一直非常寵愛小女兒小湄。那些年,他當政協委員,外場拋頭露麵的事比較多,他參加各種聯誼活動,總不忘帶著小湄。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遇到了三年自然災害,商品供應吃緊,老百姓過日子都成了問題。錢家仗著有家底兒,兒女們在生活上雖說並沒怎麽抱屈,但那會兒買什麽東西都憑本憑票,孩子們自然有缺嘴的時候,這時節,錢老爺子的十個指頭伸出來就不一般齊了,家裏有口好吃的,都緊著小湄,這難免不讓小涓和大江心中不平。不過老爺子也有話說,小湄是老閨女,北京話也叫老疙瘩。當爹的疼老疙瘩,這也是在論的。
小湄的命運不濟,她從小就體格羸弱,瘦得像是柴火棍,十幾歲上得了心肌炎,心髒又做下了病根兒,1969年又去東北建設兵團戰天鬥地,幹了兩年就病倒了。後來病退回京,在街道針織廠當了擋車工。黃鼠狼專咬病鴨子。結婚以後,還沒等過上好日子,一場車禍又差點兒奪走她兩條腿,雖說搶救及時,沒落下殘疾,但這場車禍對她來說是無異於雪上加霜,從此她一直病休在家。那家街道廠子後來也散了攤子,她連看病報銷的地方也沒了。丈夫張建國是副食店賣菜的,體製改革以後,第一撥兒下了崗。雖說兩口子沒要小孩,但日子過得也緊緊巴巴。
錢顥老爺子活著的時候,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小湄,他在錢上,沒斷了接濟小湄。此外,他背著小汶和大江給了小湄一幅名畫兒。他特地囑咐小湄,他死後,家裏的財產,要跟你的兩個哥哥和姐姐均分,你占不到多少便宜,這幅畫兒你要收藏好,不要跟別人說,留作若幹年以後,你和丈夫養老用。那個時候,你們再拿出來,就沒人咬你了,而且到那會兒,這幅畫兒會很值錢。
按說老爺子想得夠周全的。小湄要是聽了他的話,把這幅名畫兒壓箱子底,耐住了性,穩住了心,等上他十年八年,家裏的事兒都風平浪靜了,再找時機出手,也許就不會招風惹雨了。沒承想,生活中遇到了坎兒。
張建國是老實巴交的規矩人,下崗以後,在家待了兩年,副食店要拆遷,原址起大廈。單位又實行了新的政策,買斷工齡,勞動關係轉到街道。張建國的工齡不短,但滿打滿算,拿到手三萬多塊錢,從此成了失業人員。
家裏還有一個病病歪歪的媳婦指著他養活,這三萬多塊錢,即便是勒著褲腰帶過日子,也隻夠兩三年的挑費。他剛四十出頭,不能坐吃山空呀!小兩口兒一合計,把胡同口李老頭的一間後山牆鄰街的西房租了下來,花了兩千多塊錢,雇人挑了山牆,修了個門臉兒,開了個小賣部,賣點兒幹鮮水果、花生瓜子和煙酒,外帶著安了一部公用電話,一個月能抓撓個一兩千塊錢。發財致富不敢奢望,起碼過日子夠吃夠喝了。
平時張建國在小賣部盯著攤兒,出門辦事時,小湄過來替他。這天,外號“泥鰍”的郭秋生晃著膀子,手裏握著個煙鬥來小賣部買煙。
正趕上小湄盯攤兒。“泥鰍”買了兩條北京爺們兒喜歡抽的白盒“中南海”香煙,抬腿正要走,小湄看他叼著煙鬥,卻來買卷煙,覺得挺納悶兒,待著沒事,閑磨牙玩,隨口說道:“生子,你真照顧我的買賣?怎麽嘴裏抽著煙鬥,還買香煙?是不是送人呀?”
“泥鰍”跟湄子算是老街坊,和張建國也常在一塊兒喝酒,彼此都熟。聽她說這話,笑道:“送什麽人呀?四塊錢一盒的煙,送人?拿得出手嗎?我自己抽。”
說著他拿起一條煙,撕開包裝紙,扽出一盒,抽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著,吸了一口。這時,湄子才發現他手裏拿著的煙鬥根本沒有煙絲。
“你拿著它幹嗎?”湄子好奇地問道。
“泥鰍”撲哧樂了,搖了搖手裏的煙鬥,說道:“這叫譜兒,知道嗎?手裏的玩意兒!用時髦的話說叫裝飾品。老北京人愛揉山核桃,不為別的,手裏有個抓撓。我玩煙鬥,也是這個意思。你當我真抽呀?”
“噢,這是你的‘道具’對吧?”
“真抽,誰抽得起呀?不瞞你說,瞅著這個煙鬥不起眼,說出它的價兒來能嚇你一跳。”
“呦,瞧你說的,什麽價兒呀?就能嚇我一跳?”
“一萬塊錢!”“泥鰍”咧了咧嘴說。
“吹吧你就。一個破煙鬥,能值一萬塊?你蒙三歲小孩兒呢?”小湄訕笑道。她知道“泥鰍”愛吹牛,平時說話雲山霧罩的,以為他在跟自己打鑔③玩。
“泥鰍”笑道:“我蒙你幹嗎?一萬塊我還說的是朋友價兒。你以為呢?這是意大利的,世界名牌‘沙芬’煙鬥,名師親手做的。你打聽打聽去,‘沙芬’煙鬥什麽價兒?”
“呦,一個煙鬥就值一萬塊錢?我們兩口子苦呀業呀的幹一年還掙不出個煙鬥來。我看看這是什麽寶貝?”
“怎麽著?想過過眼癮?你看可以。掉地上摔了,可別怪我讓你賠。”“泥鰍”笑著把煙鬥遞給了小湄。
小湄用手摸了摸,也沒看出有什麽金貴的地方。
“什麽木頭的?”她問道。
“這叫都柏林式煙鬥,石楠木根做的。跟你說吧,最好的煙鬥的材料。知道石楠木是哪兒產的嗎?告訴你吧,在地中海沿岸的岩壁上。”
“嚄,海裏的玩意兒。”
“不是海裏,是海邊的崖壁上長的,做煙鬥的是紮在地裏的石楠木根瘤。這東西稀缺,做出來的煙鬥漂亮、耐熱、不吸水。跟你說吧,最貴的石楠木根煙鬥,能賣到十萬以上。看過電影《福爾摩斯》嗎?電影裏頭的那位大偵探用的就是石楠木根煙鬥。湄姐,跟我聊天兒,你長學問去吧。”
“別吹了,反正我也不懂,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生子,叼著一萬多塊錢的煙鬥,你夠牛的!”她把煙鬥還給“泥鰍”。
“泥鰍”接過煙鬥,在鼻子上蹭了蹭,看了小湄一眼,逗了句悶子:“湄姐,不就拿著一個煙鬥嗎?這有什麽‘牛’的?這是香港一老板送我的。要說牛,得是您呀。”
小湄半嗔半怒道:“你別找罵了,我都混成這樣了,你怎麽還拿我開涮呀?”
“湄姐,我怎麽敢拿您開涮?您是錢家大宅門的金枝玉葉,您爸爸是銀行家,我爸爸是搖煤球的。您是不露富,就您的家底兒,拿出一件來,都夠我受用一輩子的。”
“行了行了,你那雲山霧罩的勁兒又來了。別跟我這兒耍貧嘴了,我要是真有錢,還在這兒看攤兒嗎?”
“泥鰍”向來喜歡黏人,您越煩他,他越跟您話密。他見小湄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反倒跟她逗起咳嗽來:“湄姐,您是有福不會享。前些日子,我見著你二哥了,錢大江,嚄,現如今他也是京城收藏界的一個人物了。你沒在電視上瞧見他在那兒神侃嗎?書畫鑒定家,聽說他給人鑒定一幅畫兒,能拿幾萬塊!”
“得了,你少跟我提我們家人,他拿幾萬塊?他拿幾百萬,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不是你哥嗎?我不過隨便這麽一說。”
“你甭跟我扯上他。他的日子過得好,是他的。我受窮,我擎著。你明白嗎?”
“您這是說到哪兒去了?甭管怎麽說,他也是您哥呀!我聽他說,當年你們老爺子手裏藏的名畫兒多了去啦。”
“多是多,他都捐給博物館了。”
“我知道你們老爺子境界高,把不少藏畫捐博物館了,可是他的藏畫那麽多,我就不信沒給你們留幾幅?”
小湄的丹鳳眼豎了起來,瞪了“泥鰍”一眼說:“幹嗎?你跑這兒探聽我們家底兒來了?”
“泥鰍”笑道:“您別多心,我可沒這路賊心,這不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嗎?我是說要是當年你們老爺子給你留下幾幅名畫兒,您現在拿出一幅來,也夠你們兩口子受用半輩子的。你平時不出門,可能不知道現在書畫市場的行情,一幅齊白石、張大千的畫兒,在拍賣會能賣幾百萬。想想吧,幾百萬,您說您要幹什麽不行,買房,買車,出國旅遊,吃香的喝辣的,那是什麽勁頭兒?可是你留著它,它不過是張紙。有首歌唱得好,該出手時就出手。您說您幹嗎那麽想不開?兩口子住在十多平方米的小平房,吃沒得吃,喝沒得喝,受這份罪。”
小湄打斷他的話,說道:“行了,行了!聽你這話口兒,好像我手裏真藏著多少張名畫兒似的,幹嗎呀這是?詐廟呀?再說我可跟你急了,趕緊走吧,我可不願聽你這兒瞎磨嘰。”
“好好,我走,我走!咱可說好了,您要是真有名畫兒想出手,我替您找買主,保證讓您不吃虧!”
“去你的吧!”小湄順手抄起一個可樂瓶子,作出要砍他的樣子。“泥鰍”縮了一下脖子,衝小湄擺了擺手,打著哈哈兒走了。
其實,這隻是熟人之間閑磨牙,逗悶子的事兒,小湄和“泥鰍”不過是過了過嘴癮,誰也不會走心。當然,小湄留著心眼兒,她輕易不會往外露自己手裏藏著名的畫兒。
可是誰也沒想到過了沒幾天,小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連續高燒一個多禮拜,吃了不少藥也不退燒。張建國著急了,陪著小湄去了醫院,醫院的大夫一檢查,診斷結果嚇得張建國腿都軟了。
什麽病?肝上長了瘤子,而且是惡性的。惡性的瘤子不就是癌嗎?小湄知道自己的病情,一時也氣短了。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淫雨,小湄本來就是病秧子,染上這病,等於釜底抽薪。張建國急得直跺腳,托了個熟人,讓小湄住進了腫瘤醫院,繼續檢查。住院得要押金,張建國把銀行存折上的錢都取出來,給了醫院。接下來看病還得用錢呀!小湄沒有醫保,也沒有工作單位,怎麽辦呢?小兩口犯起了嘀咕。
小湄看著丈夫長籲短歎為難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她思來想去,對張建國說:“建國,別為我揪著心了,我是想得開的人,都四十多了,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如果檢查的結果真是癌症,你就想辦法讓我安樂死。我不願又花錢又受那份罪,我早想好了,結果一出來,我就出院回家。”
張建國握著小湄的手甩著哭腔說:“都到這份兒上了,你就別再說這種話刺激我了。我們夫妻一場,我能眼巴巴地看著你躺在病床上受罪嗎?我心疼呀!錢,你甭多想,就是砸鍋賣鐵,這個家不要了,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小湄歎了一口氣說:“你呀,別說傻話了,我能讓你為了給我治病砸鍋賣鐵嗎?”
“不砸鍋賣鐵,我去賣血!”張建國擰著眉毛說。
小湄苦笑了一下說:“你可真是賣菜的出身,怎麽心裏總惦記著賣東西呀?真要賣,也輪不到你賣血呀!”
“唉,我不是實在沒轍了,才這麽說的嗎?”張建國憨厚地說。
小湄遲疑了一下,喃喃地說:“沒轍?咱們真到了沒轍的份兒上了嗎?”
張建國歎了口氣,說道:“唉,什麽也別說了,都怨我沒本事。”
小湄見他真發了大愁,想起了父親留給她的那幅名畫兒。“建國,實在不行,咱們就先把那幅畫兒拿出來賣了吧。當年,我爸留給我那幅畫兒,就是讓咱們在遇到裉節兒的時候,用它來救急的,現在不正是用上它的時候嗎?”
其實,張建國早就想到了那幅名畫兒,隻是怕小湄舍不得動它,沒敢說出口。現在見小湄已然把他要說的說出來了,便就坡下驢地說:“是呀,咱爸給咱們留下那幅名畫兒,是讓咱們救急的,可是怎麽賣?賣給誰呀?我賣大白菜行,賣畫兒可不會,咱別讓人給坑了。這可是個技術活兒。”
小湄想了想說:“是呀,你不懂畫兒,我也不懂。這事兒還不能讓外人知道,這可怎麽辦呢?”
她猛然想起了馮爺,誰不知道馮爺是“畫蟲兒”呀?他從小就玩畫兒,是真懂畫兒,找他把這幅畫兒賣了,他不會蒙自己。可是小湄跟馮爺是“發小兒”,而且倆人的關係不一般,怎麽不一般呢?當年馮爺差一點兒沒跟她成兩口子。您想這種事兒能讓張建國知道嗎?所以她尋思了一下,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看咱們找郭秋生吧,這小子路子野,聽說最近跟香港的一個畫商走得挺近乎。”張建國猶豫了一下,對小湄說。
“找‘泥鰍’?那不是找挨坑嗎?‘泥鰍’多滑呀!再說他那張破屁股嘴,這事兒還不得讓他弄得滿城風雨?”小湄對張建國說。
“小湄,你想得太多了,‘泥鰍’是滑,但是分跟誰。他對朋友還是挺義氣的。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他沒蒙過我。前幾天,我看見他,他聽說你住院了,還問我需要不需要錢。需要的話,他幫咱們想轍。我看他還是挺可靠的。”
小湄聽張建國說出這話,也不便再跟他爭辯,沉了一下,對他說:“你要是這麽信得過他,就找他幫這個忙,但我得囑咐你一句,跟他辦事兒,你得加著點兒小心。”
“嗯,放心吧,我知道。”張建國點了點頭。
第四章
當天晚上,吃了飯,小湄讓張建國陪著,打“的”回了一趟家。從櫃子裏找出一個紙盒子,錢顥老爺子留給小湄的畫兒放在了盒子裏,畫兒是卷起來的立軸,小湄把它用塑料布包了幾層。
小湄讓張建國把立軸展開,倆人看著這幅畫兒,一時愣了神,看了半天,這幅畫兒到底哪兒值錢,他倆也說不上來。
小湄上小學六年級時,“文革”就開始了,1968年上的中學,轉過年,便大撥兒轟到東北建設兵團去了,以後也沒機會上學,滿打滿算,她隻有小學六年級的水平。張建國比小湄大一歲,初中隻念了一年,便分到副食店賣菜去了,倆人肚子裏的這點兒墨水,寫封信都吃力,哪兒會品畫兒呀?別說鑒賞畫兒了,他倆連畫兒上的款識、印章也認不上來。所以看了半天,這幅畫兒到底是誰畫的,他倆也沒弄明白。
當年老爺子是在背著人的時候,把這幅畫兒給小湄的。小湄拿到手以後,便找了個紙盒子收了起來,再也沒動過。老爺子也沒告訴小湄這是誰的作品。
兩口子大眼兒瞪小眼兒,瞅著這幅畫兒發愣。還是小湄比丈夫機靈一些,一看這幅畫兒的落款是“寄萍老人九十歲之製”。以為這幅畫兒是“寄萍老人”畫的呢,不過畫兒上“寄萍老人”寫得草點兒,被小湄看成了“霄蕖老人”。蕖字她還不認識,念成了“巨”,實際上這個字讀音是“渠”。“芙蕖”,荷花的別名。其實這是齊白石畫的《葫蘆》,齊白石晚年作畫常署“寄萍老人”、“寄萍堂主”。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當時小湄兩口子看出這是齊白石的畫兒,也不會輕易出手,因為他倆再沒文化,再不懂畫兒,也知道齊白石呀。不過小湄隻知道齊白石畫蝦有名兒,一看這幅畫兒畫的是葫蘆,而且署名是“寄萍老人”,沒想到它是齊白石的墨跡。當然,再退一步說,如果這兩口子碰到的是規矩的書畫商,甭管賣或不賣,人家也會告訴他們這是誰的畫兒,它的價位大概是多少,不至於讓他們吃大虧。可是他們偏偏找的是“泥鰍”,您想能不當冤大頭嗎?
轉過天,張建國去找“泥鰍”。“泥鰍”一聽小湄要賣畫兒,像是打了雞血,眼珠子差點兒沒瞪出來。
“哈哈,我就知道你媳婦手裏有好玩意兒。甭管怎麽說人家是大家閨秀,你說是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女人嘛,頭發長,見識短。不長胡子,長心眼。嘴還挺嚴實。我琢磨著是不是連你以前都不知道她的箱子底兒?”
張建國撇了撇嘴,吭哧道:“你哪兒那麽多話呀?這不是她老爺子給留下的念物嗎?她要不是病成這樣能舍得出手嗎?”
“得,得,咱們閑話少說,言歸正傳,畫兒帶來了嗎?”
“沒帶來。”
“嗐,沒帶來,你說什麽呀?怕我把你的畫兒給搶了是不是?”
“這是什麽話?我是想先跟你打聽一下行情。”
“打聽行情,你得先把畫兒拿來我看看呀,不看東西,我怎麽告訴你行情?你讓我隔山買老牛呀?真是的。誰的畫兒呀,讓你們兩口子搞得這麽神秘?”
“當然是有名的人畫的,我想想這個畫家叫什麽?對了,他叫霄巨老人。”
“霄巨老人?沒聽說過有這麽個畫家呀?”“泥鰍”的眼珠兒轉了轉,怎麽也想不出霄巨老人是哪朝哪代的畫家。當然,他雖說玩了幾年書畫,但隻是在暗地裏倒來倒去的,在鑒定書畫上也是稀鬆二五眼。
“我們老丈人是有名的書畫收藏家,你想從他手裏傳下來的畫兒能有無名鼠輩畫的嗎?我可是信得過你,才找你的。你別跟這兒不吃瓜子,拿糖。”張建國看“泥鰍”想賣關子,給了他一句。
“泥鰍”看了看張建國,咧了咧嘴說:“是不是名人的畫兒,你拿來再說吧。沒看到畫兒,咱們在這兒說什麽也是白饒。”
“那好吧,我把畫兒拿來,你看了以後就知道,那不是一般人畫的。”張建國對“泥鰍”說道。
兩天以後,張建國帶著那幅《葫蘆》來找“泥鰍”。“泥鰍”打開畫軸一看,心裏樂了:敢情張建國說的“霄巨老人”是“寄萍老人”。
他是玩畫兒的,當然知道“寄萍老人”是齊白石老人的號。再一看這幅畫是齊白石九十歲的時候畫的,這時候,齊白石的大寫意已接近巔峰,畫兒的筆墨可以說用到家了,拙氣中蘊涵著秀氣,構圖寫意,墨趣橫生,可以說是難得的齊白石的精品。
但是他心裏美滋滋兒的,臉上卻沒露出來,故意擰了擰眉毛說:“嗯,‘霄巨老人’,畫得不賴,可是沒名兒呀!”
張建國道:“你真不知道這個畫家?”
“泥鰍”讓張建國把畫兒卷好,拿出那個“沙芬”石楠木根煙鬥,在臉上蹭了蹭,說道:“知道,我能不告訴你嗎?不瞞你說,這兩天,我查了好幾本《書畫家大辭典》,也沒查到‘霄巨老人’這個人名。”
“你看他是古人,還是現在的人?”
“肯定不是古人畫的,你看紙還看不出來?建國,你也許知道,名人字畫,值錢的是名兒。有名的畫家,別說畫兒了,隨便寫幾個字都值銀子,沒名兒的人畫得再好,也沒人認。”
“這畫兒可是我們老丈人收藏的,過了他的手,我琢磨著,即使沒名兒,也不會是一般的畫家。”
“這分怎麽說。你們老丈人把值錢的畫兒都捐給國家了,這不值錢的,可不就到了小湄手裏了嗎?”
張建國皺了皺眉頭,嘀咕道:“老爺子可是非常疼小湄。能把沒人要的畫兒留給她嗎?”
“我說沒人要了嗎?”“泥鰍”瞪了張建國一眼,左手用煙鬥敲了敲右手背,拿腔作調地說:“我知道你們兩口子現在羅鍋上山,錢(前)緊。小湄在醫院住著,每天化驗檢查,打針吃藥,急等著用錢。咱倆朋友一場,你有了難處,本來我應該挺身而出,可是我現在手頭也緊,別的忙我插不上手,這個忙,我幫你了。既然你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你,咱哥兒倆沒得說,這幅畫兒你先擱我這兒,我替你找個買主,你看怎麽樣?”
“得,那我先謝謝你了,你真能把這幅畫兒賣了,我不會讓你白費心。”張建國點了點頭說。
“你說這話可就遠了,咱哥兒倆誰跟誰呀?放心,建國,我會想辦法幫你找個好買主,別看這幅畫兒不是名人畫的,我得給你賣出個名人畫兒的價兒來!”
“泥鰍”當下把這幅畫留下,對張建國拍了胸脯,滿應滿許。讓張建國覺得他這個人真夠朋友,他的眼睛沒看錯人。
幾天以後,“泥鰍”打電話把張建國約到一個飯館。一見麵,“泥鰍”手裏晃悠著大煙鬥,笑著對他說:“兄弟,那幅畫兒讓我出手了。”
“賣了?真夠快的。行呀!生子,還是你有路子。”張建國吧唧兩下嘴,說道。
“你托咐我的事兒,我能不上心嗎?”
“賣了多少錢?”張建國似乎更關心這個實質性問題。
“泥鰍”淡然一笑,讓服務員給張建國倒了一杯茶,煞有介事地說:“知道你等著用錢,我不能坐在家裏等著人上鉤呀。找了一個朋友,他正好認識一個香港的畫商,我跟他一聊,敢情這位剛入道。我心說這就好辦了,把那幅畫兒拿去讓他看了,他也不認識‘霄巨老人’。我跟他侃上了,跟他說‘霄巨老人’是一大名家,上了《中國書畫家大辭典》,北京人就認他的畫兒,這幅畫兒是從我爺爺那兒傳下來的,要不是急等著用錢買房,我才舍不得出手呢。沒想到這個‘棒槌’還當真了,沒打磕巴就要收這幅畫兒。我心說遇上一個冤大頭,不能不宰他一下。他問我多少錢出手?我一咬後槽牙,說了一個嚇人的數……”
“你跟他要多少錢?”張建國聽到這兒,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兒。
“泥鰍”卻有意賣了個關子,笑道:“你猜吧。”
“那我哪兒猜得出來?你快說吧。”
“哈哈,我跟他要二十萬港幣!”
“二十萬?這畫兒值這個數兒嗎?”張建國驚詫地問道。
“值不值的,我得先虛晃一槍呀!他一聽我要二十萬,一下縮回去了。”
“這麽說你沒賣?”張建國急切地問道。
“你聽我往下說呀?沒賣,我約你到這兒幹嗎?我一見他往回縮,也後退了一步,跟他要十五萬。他說十五萬也貴了。我心說這小子不懂畫兒,倒懂得討價還價兒。沒轍,我跟他來回拉鋸吧,拉到最後,五萬塊錢,他再也不肯往上添了。”
“這麽說,這幅畫兒賣了五萬塊?”
“怎麽樣?價兒不錯吧。不瞞你說,我拿著這幅畫兒,在圈兒裏問了幾個行家,他們說能賣出五千塊錢就不錯。五萬塊錢,兄弟,你也就是讓我替你賣,換了別人,姥姥他也賣不出這個價兒來。當然了,也是該著你走‘字’兒,讓我碰上了一個冤大頭。”
“泥鰍”說著把手裏的煙鬥放在桌上,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袋子,拿出五遝子人民幣,“啪”地往桌上一拍說:“點點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錢要當麵點,酒要對麵喝。”
張建國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多現金,他用舌頭舔著手指頭,一張一張地把鈔票數完,從裏又抽一遝子,數出五千塊錢,遞給“泥鰍”說:“拿著吧,這是你的辛苦費。”
“泥鰍”笑道:“幹嗎,還給我打‘喜兒’呀?”
張建國看著他道:“我雖說不懂畫兒,是外行,但行裏的規矩我還知道。哪兒能讓你白跑腿呀。”
“你這是哪兒的話?誰讓咱倆是哥們兒呢?哥們兒之間幫點兒忙,還收‘喜兒’,你這不是罵我嗎?”“泥鰍”推讓道。
“咱們一碼說一碼,你不是說親兄弟,明算賬嗎?拿著吧,這是你該得的。”
“泥鰍”從桌上拿起煙鬥,在臉上蹭了蹭,笑道:“嗯,說你是實在人,還真夠意思。得了,咱別為這五千塊錢推來讓去的了,真按行裏的規矩,要‘成三破五’,我至少要拿一萬塊錢。這五千塊錢就隻當是我收你的‘喜兒’,這個情兒我領了。小湄,我得管她叫姐,她不是住著院嗎?我也不便到醫院看她。你把這五千塊錢拿上,就當是我去看她了,表示我的一份人情。”
張建國說:“那可不行,你看她,給她送人情,那得單說,咱們現在說的是賣畫兒的錢。這錢你必須收。你不收,小湄也會罵我的。你明白嗎?五千塊錢,你不會嫌少吧?”
“泥鰍”見張建國快急了,拿起桌上的五千塊錢,退了一步說:“得,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這錢我就拿著了。改日,我再單去看我湄姐。”
張建國見“泥鰍”把“喜兒”收下,心裏才踏實。一幅畫兒刨去打“喜兒”的錢,賣了四萬五千塊,他覺得值。
咱們說這話是在幾年前,當時四萬五千塊錢不是小數兒。您別忘了,他辛辛苦苦在副食店幹了二十多年,一次性被買斷工齡,他才淨落三萬五千塊錢。張建國這麽一比,心裏自然會生出幾分快意。
當時,也搭上錢小湄正生病住院,到底得的是什麽病,還生死未卜,這筆錢無異於雪中送炭。所以張建國拿到這四萬五千塊錢,像是捧了個“金娃娃”。當然,他挺感激“泥鰍”,要不是他,這幅畫兒怎麽能賣五萬塊錢?他給“泥鰍”的五千塊錢,是發自他內心的謝意。
其實,張建國哪兒知道他掉進了“泥鰍”布好的“迷魂陣”裏。敢情“泥鰍”接手這幅畫兒以後,又找了兩位古玩行裏玩兒書畫的行家給掌了掌眼,兩位都把這幅畫兒斷為齊白石的精品。那當兒,齊白石的畫兒在拍賣市場上的行情正處在飆升時期。別說是齊白石九十歲的精品,就是早期的畫兒,一平尺也在十萬元左右。張建國給“泥鰍”的這幅《葫蘆》大概有十六平尺左右,您琢磨它值多少錢吧?
“泥鰍”是買賣人。他知道好東西得在手裏焐著,不能急於出手,眼下的行情是一平尺十萬,焐幾年,保不齊一平尺能到二十萬,甚至三十萬。這麽肥的一塊肉到了他的嘴邊,他怎麽舍得給別人呢?他來了一手“將計就計”,你張建國不是不懂眼,把“寄萍老人”看成“霄巨老人”了嗎?我就照“霄巨老人”說事兒。他掂算來掂算去,拿出五萬塊來,先把這幅畫給按在手裏。為了迷惑張建國,他又玩了一手“遮眼法”,杜撰出一個香港的畫商,瞎編了一個故事,弄得張建國深信不疑,感動得差點兒抹眼淚。
錢小湄眼裏的字畫兒,隻是有字有畫兒而已。張建國告訴她那幅《葫蘆》賣了五萬塊錢,她樂得差點兒沒從床上蹦下來。“五萬塊!媽爺子!你別嚇著我。真賣那麽多嗎?”她瞪著眼睛問道。
“我蒙你幹嗎?錢讓我給存銀行了。”張建國笑了笑說。
“嗯,先存銀行吧,這麽多錢,存銀行,心裏踏實。”
“還有利息呢。”
“想不到‘泥鰍’這小子還真能辦事兒,看來,我以前錯怪他了。”小湄頓了一下問道,“你沒給人家點兒辛苦費?”
“能不給嗎?他們那行有這規矩,叫什麽‘成三破五’,我也沒給他那麽多,給了他五千塊錢。”
“五千塊錢也不少了。”小湄點了點頭說,“咱們對得起他。”
小湄高興了一天,晚上,張建國用輪椅推著她,到醫院的花壇遛彎兒,她還跟張建國磨嘰呢:“建國,你說這當畫家的真不得了,隨便畫倆葫蘆,就值五萬塊錢。一個葫蘆兩萬五,這要是真葫蘆能買多少呀?”
張建國是賣白菜出身,他知道葫蘆嫩的時候,能炒菜吃,葫蘆曬幹了,能養蟈蟈兒。他望著天幕上的星星,想了想說:“兩萬五千塊錢買真葫蘆的話,能買一火車皮。”
小湄撲哧樂了:“媽耶!一車皮葫蘆,夠一條胡同的人吃一年的。”
張建國也笑了:“誰見天吃葫蘆呀!”
小湄想了想說:“這回我可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都說我們老爺子手裏有錢了。這畫兒可比人民幣值錢。建國,這幅《葫蘆》,咱們這可是萬不得已才賣的,這還得感謝我們老爺子呀!”說到這兒,她好像想起什麽,拽了拽張建國的胳膊,湊近了他說:“對了,你沒囑咐‘泥鰍’,賣畫兒的事兒不要跟任何人說嗎?”
張建國壓低了聲音說:“能不告訴他嗎?放心吧,他的嘴有的時候嚴實著呢。”
也許是老話說的破財免災,也許是小湄賣了畫兒,到手四萬五千塊錢的喜氣把身上的邪氣給趕跑了,也許老天爺隻是跟小湄開了個玩笑,總而言之吧,小湄像是進了一個山洞,走了很長時間的黑道兒,突然看到了一個洞口,往前一邁步,眼前一亮,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柳暗花明,一點兒不誇張。原來錢小湄住院是因為查出了可疑的癌細胞,當然這是一種疑似,疑似也讓人膽兒小呀!到腫瘤醫院,最初的化驗結果也沒排除肝癌的可能,兩口子戰戰兢兢地又做進一步的切片活檢,專家會診,折騰了半個多月。兩口子賣了家裏的藏畫兒,把做手術和化療的錢都備好了,新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小湄的肝上確實長了瘤子,但不是癌,是良性的囊腫,開刀做了個手術,把它切了,又養了幾天,小湄出了院。敢情是一場虛驚。
說起來,沒這場虛驚,小湄不會咬牙把老父親留給她的畫兒給賣了。可是話又說回來,盡管賣了畫,得了四萬多塊錢,最後也沒用上,但是這不比真得了癌要有福氣嗎?
小湄從醫院出來,回到家,跟院裏的街坊趙大媽念叨起這次逢凶化吉的遭遇。趙大媽信佛,家裏設了一個佛龕,供著佛像,平時吃素把齋,念經敬佛,對小湄的這次經曆自有一番高論。
趙大媽對小湄說:“你呀,這是前輩子修下來的善緣,你們老爺子生前淨做善事了,到你這輩兒得了濟。聽我的,信佛吧,你有佛緣。”
小湄聽老太太這麽一說,將信將疑,不過,她似乎得到點兒什麽感應,讓張建國從雍和宮請了一尊佛像,每天,一早一晚地燃炷香,在佛像前拜一拜,以求內心的安寧。
哪兒想得到,小湄出院以後,消停了一年多,她的內心倒是安寧了,可外頭卻出了麻煩。這天,小湄正在家裏洗菜做飯,張建國耷拉著腦袋回來了。
“呦,你今兒這是怎麽啦?”小湄見丈夫陰沉著臉,大嘴撅得能拴一頭驢,順口問道。
“唉,澡堂子裏的拖鞋,別提了。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張建國從兜裏掏出幾張紙遞給了小湄。
小湄拿過來一看,腦袋一下兒就大了。敢情這是法院的傳票。
原來她大姐小汶,二姐小涓,還有二哥大江聯名把她給告了,說她私自侵占父親的遺產,將父親遺產中的名畫兒在未征得他們姐弟同意的情況下,私自給賣了,賣得那一百二十萬塊錢也讓她獨吞了,姐兒仨要求法院受理此案,討回本屬於他們姐弟的那部分遺產。
“天啊!這不是要活人的命嗎?”小湄看了這張傳票,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說到這兒,不能不找補一句,多虧小湄在這之前由於信了佛,內心求得了安寧,不然的話,這張法院的傳票,能讓她犯了心髒病,真要了她的命。
當然,善良的讀者會問:“小湄怎麽這麽倒黴呀?怎麽剛踏踏實實過幾天消停日子,又走了‘背’字?這法院傳票是怎麽檔子事呀?”
這叫蓋住明火冒起煙,鞭打騾子驚起馬。敢情是“泥鰍”那兒把小湄賣畫兒的事給泄了底,引起了錢家姐弟的反目。話怕三頭對麵,事怕挖根掘蔓兒,往前一捯,自然這把邪火燒到了小湄頭上了。
第五章
咱們前文說了,郭秋生這人好投機鑽營,要不怎麽會有“泥鰍”這個綽號呢。由打他玩了哩哏愣兒,把小湄手裏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弄到手,等於把一張一百多萬的存折在手裏壓著,所以腦袋瓜有點兒發熱。本來他就經常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加上這腦袋瓜一熱,您想能不幹出點兒幺蛾子事來嗎?
那天,在北城開飯館的焦三約他到酒樓喝酒,在飯桌上,給他介紹了一個朋友。
此人叫昂山蘇傑,四十多歲,長得挺黑,小圓臉盤子上嵌著一對木呆呆的大眼。他原本是雲南人,後來入了緬甸國籍。昂山透著有錢,脖子上掛著一個翠墜子,右手的手指頭上也戴著兩枚翠戒指。他不會說普通話。
焦三對“泥鰍”說:“這哥兒們是玩翠的,在雲南騰衝有一號。現在有錢的人都奔騰衝‘賭石頭’,‘賭石’那叫一個過癮。怎麽樣,咱們到那兒玩一把去吧?”
接著焦三繪聲繪色地侃了一通兒“賭石”的刺激場麵。
“泥鰍”平時好打麻將,牌桌上大戰幾天幾夜是常事。那一段時間他的牌運正好,聽焦三說“賭石”一把能賺幾百萬甚至上千萬,便動了癢癢筋。不過,他知道“賭石”光有錢不行,得懂眼。他是門外漢,哪兒敢輕易往裏邁腿。
“這裏的門道一定挺深,我別再陷進去出不來了。”他對焦三說。
焦三見他有點兒猶豫,對他說:“你的心計那麽多,誰玩現了,你也陷不進去。再說有昂山呢。他玩了三十多年的石頭,自然會幫你掌眼。你要信不過我,咱們先到雲南玩一圈兒,你去開開眼。”
“泥鰍”被焦三說得心眼活泛了。幾天以後,他跟焦三由昂山陪著,坐飛機奔了雲南騰衝。
您也許知道,全世界的翡翠都產自緬甸北部克欽邦境內的密支那西南的猛拱一帶,這兒離中國的雲南很近。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緬甸或中國的商人便大量走私,把翡翠的石材從猛拱運到雲南的騰衝、芒市等地販賣。這兒成了全國最大的翡翠石材交易的地方。
咱們見到的翡翠並不是整塊地埋在地下的,大都被包裹在石材之中,這是因為翠玉結成塊以後在地下埋藏多少萬年,它周圍的物質會經過漫長的侵蝕,使它的表麵長了一層外皮,外皮的顏色有多種多樣,單看這些外皮,很難知道裏頭有沒有翡翠。
玩翡翠的商人要先買石材,然後再從石材裏取翡翠。當然這就會有一種風險。通常販賣石材的人會在石材上磨掉一小塊外皮,露出裏頭的翠,並且把它拋了光,行話管這叫“開門子”。人們通過“門子”來識別翠是什麽種兒,也就是什麽翠。這塊石材到底有多少翠,這完全憑的是眼力。當然,光有眼力還不行,還得憑運氣,毫無疑問,這種交易帶有很強的賭博性,所以人們通常把賣翡翠的石材,也叫“賭石”。
“泥鰍”哪懂這裏的門道?但他不懂“賭石”,卻有賭癮,隻要是沾賭的事兒,就能鉤住他的魂。到了騰衝,他才知道“賭石”要比在麻將桌上耍錢過癮,而且也讓人受刺激。
在“賭石”現場,他看著小山一樣的一塊塊石料,有點兒犯暈。昂山告訴他,能出好翠的石料不在塊兒大小,要看“門子”。他教了“泥鰍”幾招兒,但“泥鰍”不敢冒然出手。
轉到第三天,昂山相中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料,石料的上方開了個“門子”,翠的綠色也說得過去。對方開價兩萬六千塊。昂山讓焦三收下這塊石料。焦三跟人家還價八千塊錢,人家死活不讓價兒,焦三賭氣不要了。
“泥鰍”從昂山的眼神裏,看出他舍不得放棄這塊料,隨口說:“一萬二千塊錢,我要了!”賣主依然不肯還價兒,最後昂山在中間讓雙方都退一步,“泥鰍”以一萬五千塊買下了這塊石料。
昂山為了向眾人驗證自己的眼力,當即讓人開石,誰也沒想到拳頭似的石料頂上的那一點綠翠,竟然是柱狀。什麽叫柱狀?換句話說,也就是從上到下一通貫底都是翠,行家管這也叫“擎天柱”。一萬塊石料裏也難找出一塊這種“擎天柱”來,而且這塊“擎天柱”的“水頭”極佳,碧綠清澈,晶瑩耀眼。
當場有人拍出30萬要買,旁邊的一個玉器商人出價40萬,又過來一個買主出價45萬,七八個人競買。“泥鰍”最後以50萬元出手了。
一萬五千塊錢買的,當場拍出50萬。您琢磨這種暴利多刺激吧?但您別忘了,這可是“賭石”,萬一打開石料,隻有上邊拇指蓋大小的一點翠,下邊都是石料,您可就賠了。
騰衝當地的行家“賭石”,有一個月賺一千多萬的,也有帶著一千萬來的,個把月時間,全都打了水漂兒的。上天堂和下地獄仿佛就在一念之差,因為“賭石”而傾家蕩產,甚至上吊自殺的事兒一點不新鮮。“賭石”,玩得就是心跳。
昂山在騰衝“賭石”的玩家中有一號,他曾經拿八百萬賭一塊石料,結果一下賺了五千萬。有昂山當參謀,“泥鰍”似乎心裏有了底氣。當然,第一次下賭,就來了個碰頭彩,一下賺了四十多萬,也讓他增添了膽氣。回到北京,說起這檔事,他還眉飛色舞,意猶未盡。
“泥鰍”和焦三二次去騰衝,又抱回一個“金娃娃”。這次發的意外之財有點兒撿漏兒的味道。
他們在騰衝轉了幾天,昂山沒相中一塊好石料。焦三有點兒起急,昂山說“賭石”憑的是運氣和緣分,沒有運氣,也就沒有石緣,這種事兒千萬不能操之過急。運氣往往是在你有意無意之間出現,越急,越找不到運氣。他的話還真有靈驗,沒過兩天,運氣找上門了。
昂山認識的一個緬甸石商,在中緬邊界的瑞麗開了一個店。那天,幾個人坐在一起喝茶。聊著聊著,那位緬甸石商說,既然你們在這兒沒找到好石料,到我的店裏看看吧。昂山點了點頭說好吧。“泥鰍”和焦三跟著昂山奔了瑞麗。在那位緬甸石商開的店裏,昂山也沒看上有什麽好石料。
他們在瑞麗玩了兩天,買好長途汽車票,打算要回昆明了,在一家小飯館吃飯的時候,焦三跟飯館小老板聊天。小老板聽說他們是從北京來“賭石”的,對他們說,他有個叔叔認識一個緬商,手裏有不少石料,如果他們感興趣,他可以帶大夥兒去他叔叔家看貨。
昂山帶著“泥鰍”、焦三欣然前往。到了地方一看,果然院子裏堆著不少石料。小老板的叔叔向昂山推薦了幾塊比較大的石料,這幾塊料的“門子”翠色都挺正,但是昂山並沒動心。
幾個人又跟小老板的叔叔聊了會兒,起身告辭,快出大門的時候,昂山眼“毒”,一眼相中了在院子旮旯裏扔著的一塊老料,這塊石料有50公斤重,外表看跟一般石料沒什麽區別,而且風吹日曬,石料上帶著的外皮已變色,看得出來它放在這兒已經有幾年了。
這塊石料,小老板的叔叔開價一百二十萬,後來昂山討價還價,以一百萬成交。因為“賭石”都是現金交易,昂山示意“泥鰍”當場點錢。“泥鰍”把一百萬現金拍給了小老板的叔叔。
昂山讓小老板的叔叔當場開石,石料破開以後,在場的人大吃一驚,原來這是一塊一通到底的莫西沙水石。
諸位有所不知,玩石的行家看石頭主要看產的場口兒,也就是什麽“坑”裏出來的石頭。莫西沙是緬甸翠十大好場口之一,這兒出的原石密度大,硬度高,質地細膩,色澤豔麗,石料本身就是上好的材質,再加上這塊石頭無裂痕,通體通透。小老板的叔叔對昂山的眼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昂山給“泥鰍”算了一筆賬,不以整石出手,單以資本運轉周期比較快的翡翠手鐲來做這筆生意,按一公斤出一隻半手鐲的規律來算,五十公斤的原石,至少可以出三十五隻鐲子,餘下的二十多公斤角料,可以做幾十件墜子、戒指,當時的行市,一隻手鐲大概能賣到五萬塊錢,您算算這塊石頭價值多少吧。
“泥鰍”不能吃獨食,這塊石頭他跟焦三各出了六十萬。昂山不往裏摻和,他是靠眼睛吃飯的,隻收百分之二十的“相石費”,拿了他們二十萬塊錢。昂山托人找了輛軍車,把這塊石料運到昆明,幾個玩翡翠的商人得到信兒,爭著搶著要收這塊石料。“泥鰍”和焦三最後以六百五十萬元出了手,賺到手上出了油,倆人才打道回府。
有過幾次這種經曆,“泥鰍”的胃口越來越大了,本來他還想借助昂山的眼力再去賭幾把,沒承想昂山的“後院”起了火,家族之間因為財產起了內訌,他動槍走火斃了兩個人,被當地警方給“拿”了。焦三得到這個信兒,怕跟著吃瓜絡兒,不敢再往騰衝跑了,正好他的酒樓也因為租金問題惹了麻煩,“賭石”的事兒他也沒這個心了。隻有“泥鰍”上滿了弦,不去騰衝,手癢癢。
“泥鰍”跑了幾次雲南,在當地也認識幾個人,其中有個外號叫老七的跟他比較熟。後來他單槍匹馬奔雲南,都是老七接待他。
老七玩翠,但“賭石”卻沒眼力。“泥鰍”跟昂山賭過幾次石料,確實沒失過手,但那是人家的本事,可“泥鰍”卻認為他在昂山身邊待了幾天,多少也懂點兒眼,不知自己吃幾碗幹飯了。有時老七“賭石”吃不準的時候,他在旁邊還給人家當參謀。烏鴉頭上插雞毛,假裝鳳凰。一來二去的,他把自己給架了起來。
大概離他“賭石”發第一筆財對頭不到一年的時候,老七在騰衝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從緬甸那邊新過來幾塊石料,幾個行家看了都認為有賭頭,讓他多帶點兒錢趕緊飛過來。
“泥鰍”沒打愣兒,第二天,買了張機票奔了騰衝。到那兒一看,確實新來了不少石料,老七和幾個朋友相中了兩塊原石,一塊五十公斤,另一塊三十公斤,對方開價每塊三百六十萬元。
這幾年,翡翠的價碼兒一個勁兒地往上漲,如果這兩塊石料是通體通透,那賺頭可就過千萬了。“泥鰍”動了心。他假模假式地看了看“門子”,綠色很正,而且沒裂痕,聽賣主說場口兒也好。
他跟對方討價還價,對方讓到每塊三百萬,再不往後退步了,而且要賭,就兩塊石料一起開。最初老七想摻和,後來見賣主不肯再往下讓價,他退出了。“泥鰍”似乎沒有退路,一咬牙,把這兩塊料收了。
當場開石。在開石之前,“泥鰍”還跟老七吹呢:“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瞧好兒吧!”等把兩塊石頭打開,“泥鰍”差點兒沒暈過去。一塊石料隻有“門子”那兒有薄薄的一層,另一塊料也隻能出拳頭大小的翠,兩塊料等於賭輸,每塊最多能賣四十萬,“賭石”向來沒有同情心,“泥鰍”隻好認栽。六百萬塊錢在眨眼之間化為烏有。
“泥鰍”當時身上隻有四百萬現金,現從老七那兒借了兩百萬。為了補窟窿,他隻好把那兩塊看走了眼的石料就地賣了五十萬,背著一百五十萬的債回了北京。
北京人好麵子,“泥鰍”也如是。“過五關斬六將”,他能可著勁兒吹,“走麥城”的事兒,他可就當啞巴了。自己玩現了,能怪誰呢?他隻能牙掉了往肚子裏咽,胳膊折了往袖口裏揣。
焦三碰見“泥鰍”,問他:“聽說你又奔騰衝了?怎麽樣?釣著大魚沒有?”
“泥鰍”苦笑了一下說:“現在大魚不好釣了,捉點兒蝦蟹吧。”
焦三釋然一笑道:“行啦,能捉幾隻蟹,就算你沒白跑冤枉道兒。”
其實焦三也認識雲南的老七。“泥鰍”還沒回北京呢,老七已然給他打了電話。“泥鰍”“賭石”賠本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泥鰍”牙掉了可以往肚子裏咽,胳膊折了也可以往袖口裏揣,可那一百五十萬的債卻不能不還。他回北京沒一個禮拜,老七和一個馬仔便從雲南追過來了。追他幹嗎?還用問嗎?“泥鰍”欠著人家的錢呢。
飛機一落地,老七就給“泥鰍”打電話,要請他吃飯。
“泥鰍”明知是鴻門宴,但是他不敢不去,一來欠人家錢,氣短;二來他也曉得老七的厲害。老七當過兵,在“金三角”倒過“白粉兒”,在雲南當地是一霸。別看他大麵兒上挺老實,不言不語的,為人也非常仗義。但是您別招惹他,惹了他,一準沒您好果子吃。他手底下的馬仔有幾十個,而且手裏都有槍。“泥鰍”在騰衝的時候,老七當著他的麵兒亮過家夥什兒。他如果想廢了“泥鰍”,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泥鰍”再滑,敢得罪他嗎?
老七在飯桌上,給了“泥鰍”五天的期限,一百五十萬,一分不能少,他要帶著這筆錢回雲南做一筆生意。按說老七已經給“泥鰍”麵子了。可“泥鰍”一時半會兒上哪現抓這一百五十萬去?這一年他倒騰書畫,開飯館當“二房東”掙的錢,連同“賭石”賺的錢,都讓他一把給玩沒了。
五天的期限,讓“泥鰍”睡不了踏實覺啦,掂算來掂算去,他隻有拿出最後一張底牌了,那就是把從錢小湄手裏弄過來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出手。
玩字畫的人都知道貨找人是孫子,人找貨是爺爺。您手裏拿著名畫兒去抓現錢,肯定賣不出好價錢。自然,當有人急等用錢,萬不得已才出手名畫兒時,也肯定是低價收活兒的機會。“泥鰍”當然不肯露出自己是山窮水盡才賣這幅畫兒的。他閉上眼,想了一圈兒自己認識的玩畫兒的,末了兒想到了韓默。
韓默自己畫畫兒,也玩畫兒,他有個叔叔是香港的億萬富翁,前些年搞房地產發了財,眼下正在搞藝術品投資。韓默沒少幫他在北京買畫兒,當然韓默覺得自己還嫩,一般大名頭畫家的畫兒都是由他舅舅吳繁樹來過眼和交易。
這點兒事瞞不了“泥鰍”,所以“泥鰍”把那幅齊白石的畫兒拿給韓默的時候,特地編了個故事講給韓默聽:“兄弟,這幅畫是從我爸爸那兒傳到我手裏的。我爸爸當年是牛奶公司奶站送牛奶的。說這話,你肯定不知道,過去北京人喝的牛奶都是用小白玻璃瓶裝的,瓶口蓋著一張紙,用猴皮筋勒上。那會兒一般人喝不上牛奶,訂奶的都是有身份和有點兒地位的人,再有就是產婦和病人。齊白石當然是有身份的人,他訂著奶。當時訂奶的人家,院門上都裝著一個小木箱,送奶的把奶瓶放在木箱裏。可是胡同裏常有壞孩子偷奶。有一年,齊老爺子家門口的牛奶瓶連著幾天都讓人給偷了。那天,我父親正好給他家送奶。老爺子家裏人跟他說了,從此,我父親每次給齊白石送奶,都直接送到院裏,放在他家的窗台上。一來二去,齊老爺子跟我父親成了熟人。有一天,我父親送奶,正趕上齊白石老人畫畫兒,他為了感謝我父親多年來的關照,就把這幅畫送給了我父親。”
“泥鰍”編的這個故事有鼻子有眼兒,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聽了,十個有九個人不會起疑。其實,他爸爸是送奶的,這沒錯兒,三年困難時期,他小時候跟胡同裏的那幫孩子偷過奶也沒錯兒,可他把這些都摻和到一塊兒,安在齊白石老人那兒了。您說這不是猴兒拿虱子,瞎掰嗎?可是韓默聽了,信以為真了。
“這幅畫多有意義呀,您應該留著它!”他對“泥鰍”說。
“我不是打算買房嗎?當然,你也會成全我。”“泥鰍”的瞎話張嘴就來。
“您打算賣多少錢?”韓默問道。
“你是玩畫兒的,我不說,你也知道現在拍賣市場上齊白石的畫兒是什麽價位。這幅是他的精品,不跟你多要,一百五十萬,多嗎?”
“一百五十萬?”韓默遲疑了一下,嘀咕道,“要現金嗎?”
“當然。在底下走畫兒,哪兒有不給現金的。”“泥鰍”用非常老到的口氣說。
“那這個價位高啦。”韓默當然也知道書畫買賣有討價還價一說。哪兒能“泥鰍”說出一個價兒,他就接著?
“泥鰍”笑道:“韓默,我跟你要的可是朋友價兒。我知道這兩年,名頭兒大點兒的畫家的畫兒,都由你舅舅老吳把著,你光啃骨頭喝不著湯。這回我想讓你不過他的手,直接給你叔叔。我開價一百五十萬,但隻要你一百二十萬,留出三十萬的縫兒給你,你看怎麽樣?”
“泥鰍”的這一招兒挺靈,韓默琢磨了一下,活動了心眼兒,當下收了這幅畫兒,並跟“泥鰍”訂了君子協議,這事兒由他直接經手,不再找第二個人了。
兩天以後,韓默把一百二十萬現金打到了“泥鰍”的賬上。“泥鰍”又找焦三作揖,跟他借了三十萬,湊夠一百五十萬,按老七說的日子,把欠他的債還了。
卻說韓默花了一百二十萬買下那幅齊白石的畫兒以後,心裏又盤算起來,這兩年,拍賣市場上,扛大鼎的當屬齊白石的畫兒。按現在的走勢,兩年以後,齊白石的畫兒價位還會攀升,他幹嗎這麽急茬兒,要以一百五十萬勻給他叔叔呢?再等兩年,也許這幅畫兒能值五百萬,到那會兒再勻給他叔叔也不晚呀?再者說,他現在也不等著用錢。這麽一尋思,韓默蔫不嘰兒地把這幅畫兒私藏了。
自打韓默手裏有了齊白石的畫兒,他便十分留意齊白石的畫兒在市場上的行情。一次,他跟幾位玩畫兒的“畫蟲兒”在一起聊天,大家說到了拍賣市場上假畫兒的事兒,其中一位爺說:“現在齊白石的畫兒假的挺多,就連有名的拍賣公司都拍齊白石的假畫兒。”他點名道姓地說出了買主和賣主。
韓默聽了心裏犯起嘀咕來:“泥鰍”賣給他的畫兒是真是假呀?他對“泥鰍”的為人並不十分了解。這之後,他又跟圈兒裏的人打聽了一下,“泥鰍”的口碑和人緣並不太好。
韓默畢竟年輕,搭上他的心縫兒不寬,得知這些信息以後,他的心懸了起來,正在這時候,他通過舅舅吳繁樹認識了書畫鑒定家錢大江。為了給自己吃個“定心丸”,他請錢大江吃了頓飯。兩天以後,他帶著那幅齊白石的畫兒,奔了錢大江的家,請他掌眼,驗明正身。
韓默哪兒知道,此舉引出了一場家庭糾紛,這幅畫兒險些在他手裏化為烏有。
第六章
幾年前,錢大江在鑒定字畫上還剛出道,雖說已然有了點名兒,但還不像現在似的著書立說,頻頻觸“電”,如日中天。當時,他給人掌眼,看畫兒還不收“喜兒”,自然,找他看畫兒的人不會空著手。韓默送給他一塊“勞力士”金表,不過,這塊“勞力士”表是水貨,韓默花了不到一千塊錢,在“秀水街”的小攤兒上買的。
錢大江比韓默年長小三十歲,自然在他麵前得擺譜兒,他接過那塊“勞力士”看也不看,隨手放在桌上,戳腔問道:“找我看畫兒?嗯,誰的畫兒呀?帶來了嗎?”
韓默笑了笑說:“帶來了,是齊白石的畫兒。”
“齊白石?哈哈,這幾個月,找我看他的畫兒的人挺多,也不知怎麽突然之間冒出這麽多齊白石的畫兒?好吧,畫兒帶來了,就展一展吧。”錢大江從沙發上站起來,拉著長音兒說。
“是是,我展給您上眼。”韓默來北京幾年,學了不少北京土話。
韓默給這幅畫兒配了個錦盒,他打開錦盒,從裏麵抽出畫兒,小心翼翼地打開,讓錢大江過目。
錢大江走到畫前,端詳著這幅《葫蘆》,看第一眼的時候,臉上還沒有任何表情;看第二眼的時候,臉上的肌肉跟著發緊;看第三眼的時候,他的臉上陡然色變,流露出驚懼的神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第四眼,他讓韓默把立軸調過來,仔細地端視著畫兒的背麵,驀然,他大驚失色,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啊!”他忍不住喊了一聲,把眼前的韓默嚇了一跳。
“錢先生,這畫兒……不是真的?”韓默也被弄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了。
“嗯,這畫兒……”錢大江本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
他愣怔了一下,緩了口氣問道:“這畫兒是……噢,按行裏的規矩,本來我是不該問這個問題的,這畫兒是你本人收藏的嗎?”
韓默被他問得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他當然不會明說這幅畫兒的來路,又一時找不到比較穩妥的說辭,遲疑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說道:“哦,這幅畫是……是我的一個朋友托我幫著來找您鑒定的。”
“朋友托你?哈哈,你倒挺會選擇詞匯的。嗯,應變能力很強。當然了,我也不該問你。”錢大江嘴角掠過一絲嘲諷的譏笑,陰不陰陽不陽地看著韓默說。
“你這是……”韓默惑然不解地問道。
“好啦,你先把畫兒收起來吧。不,你先等等,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錢大江猶豫不決地說。
韓默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納著悶兒地問道:“錢先生,您想……”
錢大江淡然一笑道:“哦,小韓呀,你拿來的這幅畫兒,是齊白石的真跡,這是毫無疑問的。”
“真的嗎?”韓默臉上有了笑模樣兒。
“是的,而且它還是齊白石晚年創作的一幅難得一見的精品。既然是難得一見嘛,我想把它拍下來,用作我教學的參考資料,你不會介意吧?”錢大江笑著問道。
“不會,不會。你拿它的圖片作參考資料,還會提高它的收藏價值呢。”韓默點了點頭說。
“嗯,還是你聰明。當然,我得謝謝你。”錢大江說著,從櫃子裏取出數碼照相機,讓韓默把畫兒展開,他正麵反麵連拍了十幾張,才讓韓默把畫兒收起來,打道回府。
有錢大江的這句話,韓默心裏有了底。
不過,他也有犯疑的地方,錢大江拍照這幅畫兒的時候,怎麽連畫兒的背麵也拍呀?難道有什麽秘密?這讓韓默感到挺納悶兒。回到家琢磨了幾天,也沒解開這個謎。
其實,您看到這兒,大概也能猜出個七八分,錢大江看著這幅畫兒眼熟,是不是懷疑這是他父親錢顥的藏品?沒錯兒,真讓您猜對了,不過,您隻猜對了七八分。錢大江不是懷疑這幅齊白石的《葫蘆》,是他爸爸的藏品,而是確鑿無誤地斷定它就是他爸爸的藏品。
為什麽這麽肯定呢?不是錢大江的眼“毒”,鑒定書畫確實有兩下子,而是他在這幅畫上發現了錢顥留下來的印章。他從小就知道,他父親錢顥是有心人,在他收藏的每幅書畫正麵的左上角,都印有綠豆大小的印記,同時,在裱好的書畫背麵,鈐有他自己刻的一枚小印章“日下一頁”。這枚印章用的是篆書,“日下一頁”四個字隱含著“顥”字,但是印章非常小,您不留神細看,瞅不出來。為什麽他要瞧這幅畫兒的背麵,秘密就在這兒呢。
您會問了:既然錢大江發現這幅畫兒是錢家的藏品,想個什麽轍,把它留下來再細琢磨不結了嗎,幹嗎非要把它拍下來呢?
這就是錢大江的心計了。您也許有所不知,老北京古玩行有個行規,替人掌眼鑒定字畫,必須當場做出判斷,是真是假,要的就是您的一個字。您說我一時吃不準,把字畫留下,再研究研究,那不行。這幅畫兒離開了本主,誰知道您會不會扭臉兒,複製出一幅贗品來呀?所以鑒定家給人看畫兒,必須當麵鑼,對麵鼓,不能轉身,這個規矩現在也沒破。錢大江當然知道這個規矩,所以他不可能把這幅畫兒給扣下,但是他又不想讓這幅畫兒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所以想出了拍照片留資料的招兒。
錯來④,把這幅畫兒拍成照片,用作教學的參考資料,不過是錢大江的遮眼法。齊白石的畫冊多了,還用得著他存資料嗎?他拍照片是為了留下證據。
留證據幹嗎?敢情錢大江看到這幅畫兒以後,先是吃了一驚,腦子裏扔了一顆炸彈。緊接著腦子裏硝煙四起,腦瓜仁兒飛快地旋轉,他不停地搜索記憶中的人物,有誰能從他父親手裏得到這幅畫兒。轉來轉去,從他的大腦記憶庫裏蹦出兩個人來,一個是他的妹妹小湄,另一個是他的老街坊馮遠澤,馮爺。
為什麽他會想到這二位?因為他父親在臨終之前,他倆跟老爺子走得最近。在老爺子頭咽氣的十多天,小湄和馮爺幾乎沒離開過他的病床。雖說錢大江和他的兩個姐姐小汶、小涓也一直陪著老爺子,但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何況他們還有工作,相互之間倒著班來守床,所以保不齊老爺子在清醒的時候,把沒有捐獻出去的畫兒留給他們。
不過,事後錢大江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因為老爺子在臨終之前,向小湄和馮爺贈畫兒的可能性很小。一來,老爺子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命在死神手裏攥著,人都在“鬼門關”門口轉悠了,還顧得上送畫兒嗎?二來,老爺子在明白的時候,已然把他所有的藏畫兒都列成了清單,該捐贈國家的,他都捐贈了。這個清單,幾個子女都看過,不可能有遺漏的字畫兒。
那麽這幅畫兒是怎麽從老爺子手裏出去的呢?錢大江知道老爺子這輩子隻收畫兒,從來沒賣過畫兒。他愛畫兒如命,而且針紮螃蟹,不出血,手頭兒很緊,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畫兒送人。如果說他的藏畫兒能流傳出去,隻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文革”抄家時,他的大量藏畫被紅衛兵撕了燒了,在那種動亂的年代,難免有一張兩張的藏畫兒被人私下偷走。另一種可能是老爺子背著他們,把自己的藏畫給了小湄或馮爺。
馮爺跟老爺子的關係一直不錯,老爺子的所有藏畫兒都是馮爺幫著整理的。老爺子晚年舉辦的個人書畫收藏展是馮爺張羅的,甚至連老爺子向博物館捐畫兒,也是馮爺跑前跑後幫著辦的。難道這當中,老爺子不會對馮爺大方一下,拿出幾幅畫兒來作為酬謝?可是這種猜忌在幾年前就被錢大江認為是多餘。
您別看馮爺長相寒磣,又有一身的爺勁兒,平時說話大大咧咧,有時爺勁兒上來,不管不顧。但是到了正經事兒上,他辦事極其認真和仔細,認真到一絲不苟,仔細到滴水不漏,讓您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
在跟錢顥老爺子的交往過程中也如是,他經手整理老爺子的書畫,每一幅都有記錄,每筆開銷都有清單,有些老畫兒需要拿到外頭找人修補,重新裝裱,老爺子舍不得掏錢,都是用他的錢墊上的,但是末了兒他沒張嘴跟錢家的人要過一分錢,甚至為老爺子搞收藏展覽,出畫冊的錢也是他掏的。他似乎無所求,隻是為了完成老爺子的夙願。這一點,馮爺的跟包兒,也是助手董德茂心裏最清楚。錢老爺子的幾個子女也不能不暗自佩服馮爺。當然,就連錢大江雖然一直對馮爺耿耿於懷,但也說不出他一個“不”字。
那麽這幅齊白石的畫兒究竟是怎麽到了韓默手裏的呢?錢大江琢磨了幾天,也解不開這個扣兒。常言道:“話怕三頭對麵兒,事怕挖根掘蔓兒。”他思來想去,琢磨著要想知道這裏有什麽典故,必須得找韓默本人,但韓默不可能跟他說實話。錢大江活動了心眼兒,繞開韓默,找他舅舅吳繁樹。
吳繁樹對錢大江一直挺崇拜,聽錢大江說他外甥手裏有一幅齊白石的畫兒,有點兒驚訝。
“他會有齊白石的畫兒?不會吧?”吳繁樹將信將疑地問道。
錢大江笑了笑說:“怎麽不會?他帶著畫兒找我量活,我已經給他看過了,是齊白石的真跡。”錢大江當然不會對老吳明說那幅畫兒是他們家的藏品。
“真的嗎?這小子從哪兒搞到這麽大名頭的畫兒?他怎麽不告訴我呢。”吳繁樹納著悶兒問道。
錢大江笑道:“是呀,我也納這個悶兒。你回頭問問他,這幅畫兒的出處。”
“怎麽?難道您想收這幅畫兒?”老吳十分警覺地問道。
“哈哈,收它?你知道我向來隻搞鑒賞,不搞收藏。”
“那您為什麽想探底呢?”
“我的一個朋友有一幅齊白石的《葫蘆》,跟韓默手裏的這幅很相像,我想弄清楚這裏頭的關係。”錢大江隨口編了個瞎話。
“這麽說您認為,韓默手裏的這幅齊白石的畫兒有疑點是嗎?”
“那倒不是,我隻是想弄清楚韓默的這幅畫兒的出處,再對我朋友手裏的畫兒做進一步地判斷。”
吳繁樹點了點頭,說道:“嗯,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吧,我這個外甥做人還是很誠實的,他不會對我掖著藏著。我弄清楚怎麽回事兒,就會告訴您。”
老吳不會想到錢大江對這幅畫兒動了別的心眼兒,他轉過天打電話,把韓默約到家裏,開門見山地問他手裏是不是剛收進一幅齊白石的畫兒。韓默對舅舅不敢不說實話。老吳接著又問他這幅畫兒是從誰手裏收上來的?韓默也如實相告,是從“泥鰍”手裏收上來的,十六平尺的大寫意,他開價兒一百五十萬,最後給了他一百二十萬。
韓默還把“泥鰍”講的故事重複了一遍:“是齊白石送給他爸爸的,這叫傳承有序吧。”
“嗯,一百二十萬買到一幅十六平尺的齊白石的畫兒,有眼光!”老吳對韓默誇了一番。轉過天,又讓韓默把畫兒拿過來,他品了品,覺得這幅畫兒買得值。當然,他很快就把這幅畫兒的出處告訴了錢大江。
錢大江的腦子又不識閑兒了,他反複咂摸著“泥鰍”講的故事,覺得這其中必有詐,明明是錢家的藏畫兒,“泥鰍”幹嗎要編出這個典故呢?他認識“泥鰍”,直接跟他過話,肯定從猴嘴裏掏不出核桃來。正好錢大江的媳婦賀婉茹跟“泥鰍”的丈母娘原來住一個院,錢大江拐了個彎兒,讓婉茹動員老太太出馬,采用激將法,從“泥鰍”嘴裏探聽到這幅畫兒是從小湄的丈夫張建國手裏買的。
轉了幾個圈兒,終於水落石出。錢大江沒有白動腦子,到底弄清了這幅畫兒的來龍去脈。既然這幅畫兒是從小湄手裏出去的,那麽它肯定是當年老爺子背著他單給小湄的。以老爺子的心計,他絕對不會隻給小湄這一幅。想到這兒,他的妒火騰地一下點著了。
咱們前文說了,由於小湄的身世不明,錢大江和兩個姐姐從小就對小湄存有戒心,加上老爺子對小湄也有偏心眼兒,所以姐兒幾個漸漸地跟小湄隔了心。錢大江小的時候不懂事,為了跟小湄爭嘴,經常怨恨父親不疼他,偏向妹妹。長大以後,他從大姐小汶那兒得知小湄的身世,才知道敢情小湄是老爺子的私生女。其實,這不過是大姐的一種猜測,但大江卻認定就是如此,不然老爺子不會如此偏心眼兒。
按說孩提時代的事兒,長大成人以後早就該翻篇兒了。孩子嘛,都混沌著呢,難免沒有點兒磕碰,誰還總是計較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可是大江叫大江,心眼兒卻像針鼻兒那麽大。他的記性超常好,不但記事兒,還記仇兒。當然,老爺子對他的好兒,他記不住,對他的不好,他記得很清楚。他認為跟老爺子的這種恩怨,都是因為小湄引起來的,所以老爺子活著的時候,他跟小湄見了麵都不說話,老爺子去世以後,他跟小湄就更沒什麽來往了。有的時候,哥兒倆在大街上走個對臉,都不帶打一聲招呼的。
那年,小湄騎車上班,讓汽車給撞了,車禍現場慘不忍睹,自行車的兩個軲轆被軋癟了,當時人們以為小湄必死無疑,急救車把小湄送到醫院搶救。馮爺得到信兒,騎著車趕到醫院,看了小湄的慘樣兒,轉身到錢家報信兒。
那會兒老爺子還活著,知道小湄出了車禍,急得老淚縱橫,大江正好在旁邊,老爺子讓大江趕快去醫院。大江把臉一沉說還要去學校上課。氣得馮爺恨不能上去抽他倆嘴巴。後來老爺子發了怒,他怕老爺子被氣出個好歹來,耷拉著臉出了家門,說是去醫院看小湄,他卻拐了個彎兒,找朋友下飯館喝酒去了。從這件事上,您就能看出他跟小湄兄妹之間的情感如何了。
您想兄妹倆的心隔得這麽遠。這會兒,大江得知老爺子生前背著他和兩個姐姐,私下給小湄留下不少藏畫兒,他能不妒火中燒嗎?
他是搞書畫鑒定的,當然知道名畫兒的價值,一幅齊白石就賣了一百二十萬,不知小湄手裏還有誰的畫兒?他知道老爺子搞了一輩子書畫收藏,一般畫家的畫兒他不收,隻收大名頭畫家的畫兒。老爺子到底給了小湄多少幅畫兒?肯定不是一幅!既然這些畫兒是老爺子的,那麽作為遺產,他和他大哥還有兩個姐姐應該都有份兒。憑什麽隻便宜了小湄一個人?
他越想心裏越有氣。夫人婉茹見他擰著眉毛,坐在那兒發愣,湊了過去,衝他撇了撇嘴道:“是不是又想你爸爸的那幅畫兒了?總坐在那兒發呆有什麽用?你去谘詢一下律師,看看咱們能不能把它要回來?真要不回來就算了。”
婉茹的父母是上海人。她不到十歲,跟父母支援北京紡織業的發展,一起從上海來到北京。她父母都在當時的國棉二廠當工人。婉茹跟錢大江都屬於“老三屆”,高中沒畢業,便趕上了知青“上山下鄉”那一撥兒,到東北農村插隊,跟錢大江在一個村,倆人在那兒相愛,後來錢大江被選為工農兵學員,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上學。
錢大江在上學期間,又愛上了一個杭州姑娘,這個姑娘相貌出眾,性格也比婉茹溫柔。錢大江本想回到北京,就可以把婉茹給甩了,他這邊跟那位杭州姑娘愛得死去活來,那邊給婉茹寫了一封休書,謊稱自己得了重病,讓婉茹重新選擇。
沒想到婉茹非常癡情,錢大江在信裏不說有病還好,一說有病,反倒更加喚起婉茹對他的憐愛之心。錢大江沒了招兒,隻好采取緩兵之計,改口說父親給他又找了一個姑娘,他正在考慮之中,由於他大學畢業以後,不知要分配到何處,所以勸她長痛不如短痛,幹脆就此分手,一刀兩斷。婉茹接到信悲傷不已。
錢大江等了兩三個月沒見婉茹回信,以為倆人的關係真的斷了,居然跟那位杭州姑娘上了床,沒想到他這兒生米已做成了熟飯,婉茹殺回了北京。巧的是婉茹坐火車到北京,拎著大行李直奔錢大江家,走到胡同口兒,正好撞上錢大江跟那位杭州姑娘在路燈底下依偎著親昵。婉茹扔下行李,便衝過去跟那位杭州姑娘廝打起來。錢大江的所有謊言被當場揭穿。那位杭州姑娘羞辱難當,差點兒沒投河自盡。婉茹也覺得委屈,她在農村已經對錢大江以身相許,還為他打過胎。
後來錢大江的這種進退兩難的窘迫之境,還是讓小湄出麵解的圍。小湄一麵勸慰那位杭州姑娘,陪她遛公園,逛商場,盡快撫平心靈創傷,忘掉她哥哥,重新振奮精神。另一麵又在婉茹麵前說她哥哥的好話,讓婉茹原諒錢大江。經過小湄的一番苦心,風波總算平息,事情也沒有鬧大。後來婉茹也跟大江重歸於好,結婚生子。當然,時過境遷,他們兩口子早已經把小湄當年的功勞拋入忘川。
不過,婉茹已經五十多歲了,歲月的風霜早已把當年她鋒芒畢露的那股子潑辣勁兒,淘洗得差不多了,感情也長了繭子,她不再多愁善感,知道眼淚比歡笑值錢,有些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了。盡管如此,她在日常生活中也時不時地跟錢大江鬧點兒別扭,倆人似乎犯相,而且性格上總是合不來。
其實,錢大江也是花甲之年了,按說人上了歲數,心縫兒應該寬了,處事也應該多一些寬容,可是錢大江卻正好相反,他把年輕時的沉穩,變得更加深沉,而且脾氣隨著年齡也在增長。原本他就是“能耐梗⑤”,上了歲數以後,他又變成了“氣迷心”,對什麽事都喜歡較勁。
婉茹知道他有這個毛病,輕易不敢招他。有一年,錢大江心髒犯了病,差點兒沒彎回去⑥。怎麽回事兒?他在馬路上騎車,後頭有個小夥子騎車超過了他。走出幾米遠,小夥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其實,人家不過是無意之中回了一下頭。可是錢大江不幹了,認為小夥子在跟他挑釁,於是跟小夥子較起勁來,騎車猛追。您想他五十多歲的半大老頭兒,能跟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拚體力嗎?不介,他非要騎車超過人家,不能栽這個麵兒。倆人在馬路上飆起車來。
本來他回家,到了十字路口應該拐彎兒,也顧不上了。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定要跟小夥子比試一下。倆人從中關村一直騎到大紅門,跑了有三十多裏路,末了兒累得他大汗淋漓,一口氣沒喘上來,“咕咚”一下,連車帶人摔在馬路牙子上。多虧被兩個熱心人及時看到,叫來救護車,要不老命就玩完了。您說他是不是有病?不是心髒病,是精神病!
在家裏,他的事兒一般不讓婉茹過問。當然,這反倒讓婉茹覺得省心。
這些年,錢大江搞書畫鑒定,出書講學,沒少撈外快。前些年,學院在宿舍區分給他一套三居室,他又在北五環的天通苑買了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在郊區還有一套別墅。兒子被他送到英國留學,大學畢業後留在倫敦,在一家英國跨國公司工作,每年不少掙,而且掙的是歐元。婉茹的父母已相繼過世,她退休後,沒有任何生活負擔,閑極無聊,養了兩條狗做伴兒,平時她住在郊區的別墅,錢大江為了工作方便,常常一個人住在學校的宿舍區,婉茹偶爾過來看看他,就手給他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跟錢大江廝守這麽多年,大江的人頭兒怎麽樣,她心裏比誰都清楚。
其實,婉茹這人刀子嘴豆腐心,雖然有時候嘴頭子不饒人,但心地比較善良。她從“泥鰍”的丈母娘那兒打探到小湄賣畫兒的事兒以後,勸錢大江別找小湄的麻煩。她覺得不管怎麽說,小湄是大江的親妹妹,為一幅畫兒,哥兒倆撕破臉,會讓外人笑話。何況小湄這些年日子過得苦巴巴的,也不容易。但是錢大江卻咽不下這口氣,非要跟小湄討個說法。既然這樣,這是他們兄妹之間的事兒,她作為外姓人,也不便再多說什麽。可是看著丈夫為爭一幅畫兒,這麽折跟頭撂肺地動氣兒,又怕傷了他的身子骨兒,所以勸他想開點兒,都是自家人,何必這麽大動肝火。
“你懂什麽呀?”錢大江沒好氣兒地說,“這不是一幅畫兒的事。”
“不是一幅畫兒,那又為了什麽?我看跑不出一個‘錢’字。”婉茹淡然一笑說。
“如果單純是為了錢,我不會上這麽大火,這是名分和維權的事,你懂嗎?”
“名分?這裏有什麽名分?”
“我爸不是隻有她一個女兒,憑什麽錢家留下的遺產,她一個人獨占?我們小的時候,她就在家裏拔尖兒。哼,尖屁股一個。這回,我要掐尖兒!”錢大江氣哼哼地說。
“掐尖兒?你掐什麽我都不攔著你,隻是別紮了自己的手。其實,我也不懂這裏頭的事兒,但遺產問題有遺產法管著,我覺得你應該找個律師問問。再者說,既然你認為遺產是你們哥兒們姐兒們的事兒,你的哥哥、姐姐都活著,你幹嗎不聽聽他們是怎麽打算的。自己貓在家裏生悶氣,你傷神不傷神呀?”
婉茹這番話倒是給錢大江提了個醒兒,分割遺產得按遺產法的規矩來處理,甭管怎麽說他在大學當教授,這點兒法律常識他還懂。本來,他想得比較簡單,那幅齊白石的畫兒,小湄已然賣了,吃到嘴裏的肉,再吐出來可就難了,他也不打算從小湄嘴裏往外摳食。關鍵是他不知道老爺子到底給小湄多少幅畫兒,為了弄清楚這個底,他隻能以這幅齊白石的畫兒來說事兒,它實際上隻是一貼膏藥,他得用這貼膏藥來往外拔毒,知道有多少濃水。
最初,他不想跟小湄對簿公堂,家裏的事兒經官動府的,說出去讓外人笑話。當然,他也有私心,這事通過法律解決,倆姐一哥摻和進來,即便能要出幾十萬來,自己能落下多少?何況小湄是弱者,他是強者,當今社會都同情弱者,這點兒道理他還是明白的。他知道小湄沒什麽文化,隻要找個人出麵,嚇唬嚇唬她,也許她會把實底兒說出來,現在讓婉茹這麽一說,他猛然意識到問題的複雜性。
“看來還得走法律程序。唉,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既然跟小湄已沒有什麽親情可談,幹嗎還要顧全這個麵子呢?話又說回來,她敢偷著賣畫兒,是她跟我叫板,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他心裏嘀咕道,預備跟小湄鬥法。
第七章
錢大江通過一個朋友,找了一個姓陳的律師。陳律師三十歲出頭,是個“海歸”派,也許是因為半年多沒找到客戶,一聽說誰要找他打官司,就跟打了嗎啡似的。
“一幅名畫兒賣了一百二十萬!當然算很大的一筆遺產。您應該通過法律程序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陳律師一本正經地對錢大江說。
其實,在見律師之前,錢大江已然把國家遺產法翻了十多遍,一些關鍵性的法律條文他差不多都可以背下來了。他找律師,是想讓律師充當說客,進行法庭外的調解。陳律師當然不幹,他一看這個案子標底上百萬,如果接手,半年的飯轍就有了,所以一個勁兒地攛掇錢大江到法院起訴。
小夥子嘴皮子挺利落,而且屬刺蝟的,咬住誰便不輕易撒嘴,弄得錢大江沒了退身步。
在起訴之前,錢大江先找他大姐小汶,添油加醋地把小湄偷著賣畫兒的事兒詳說一遍,而且告訴大姐,小湄手裏至少還藏著父親留下來的十幅畫兒。小汶,這會兒也是奔七十歲的老太太了。她本來就對小湄有戒心,一聽這話,當然被拱起火兒來。
不過,一聽大江說要跟小湄打官司,小汶有點兒猶豫,對大江說:“我先勸勸她吧,看她的態度如何?”
小汶主動請纓,披掛上陣,親自給小湄打了幾個電話,但是都沒打通,老太太一堵氣,決定親自登門。
也是趕上巧勁兒,小汶來到小湄住的大雜院,小湄沒在家。小汶敲了半天門,沒叫出人來,倒躥出一條大狼狗來,在小汶身後給了她大腿肚子兩口。敢情這是院裏街坊養的狗,那天主人沒拴住它,讓它跑了出來。鄰居見狀,趕緊給小汶賠不是,打了輛出租車,把小汶拉到醫院打狂犬疫苗,臨完,還給了小汶兩千塊錢“驚嚇費”。
大腿上留下幾個牙印,小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大江再來找她,她好像找到了撒氣的布袋,捋起褲管,露出狗咬的幾個牙印,對大江說:“瞧瞧吧,這就是我找她的結果!她也太可氣了,什麽事兒都背著咱們,打吧,這個官司一定得打!”
大姐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兒就奔法庭,跟小湄來個刺刀見紅。
大姐這兒上緊了弦,二姐小涓也拍案而起,當場對錢大江表態:“開庭的時候,我一定親自到場,我要當眾揭穿她的謊言,讓人們看看她是什麽嘴臉!”
把倆姐姐給俘虜了,錢大江心裏有了底氣,緊接著他又去找大哥大海。
大哥是個老實人,而且已經七十來歲了,他比大江大十多歲,大學畢業以後,一直在四川的一個兵工廠當工程師,直到退休才回到北京,住在兒子家養老。由於長年在外地,家裏的事兒他很少過問,當然他本人也以安分守己、中庸寬厚為立身之本,所以聽了大江的煽動,不但無動於衷,反倒勸大江把心放寬,不要為幾幅畫兒傷了兄妹之間的骨肉之情。
按咱們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一個家庭老家兒沒了,當大哥的應當挑門立戶,不能說他就是一家之主吧,起碼他在幾個兄弟姐妹裏,說句話應該占地方。但是現如今世道變了,兄弟姐妹都各自成家立業,另立門戶,當大哥的威信自然減弱。何況大海長年不在北京,加上大江在兩個姐姐那兒不停地攪和,大海的話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當然,大哥堅決反對大江的做法。大江看勸不動他,讓他立下棄權的字據。大海當然不會寫這種文字。末了兒不溫不火地給了大江一句:“荒唐!你們做事不能太絕情,別忘了咱們都是一個父親,你們這麽做讓九泉之下的老父親能安息嗎?”
錢大江走到這一步已經鐵了心,他哪兒還管天堂裏的老爹呀?先顧眼麵前兒的事兒吧!
“我手裏拿著證據。”錢大江跟那位找飯轍的陳律師在一塊捏鼓了幾天,似乎找到了起訴的案由。就這麽著,錢大江和兩個姐姐向區法院遞交了起訴書。沒想到法院還真受理了這樁遺產糾紛案。幾天以後,法院的傳票到了小湄手裏。
錢小湄見了起訴書,差點兒沒背過氣去。這不是天上掉下來一塊隕石,正好落到腦瓜頂上,飛來的橫禍嗎?兩口子把起訴書看了有一百多遍,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一百二十萬是從哪兒來的?
張建國氣得臉煞白,吭吭哧哧地說:“賣畫兒是沒錯兒,可是‘泥鰍’隻給了我五萬塊錢呀?我還給他打了五千塊錢的‘喜兒’,怎麽出來一百二十萬啦?他們這不是炸廟嗎?”
小湄對著窗戶發愣,她心裏清楚這是二哥大江給她使的絆兒,大姐二姐不過是兩杆槍,真正憋著害她的人是大江。
“唉,沒要過飯,不知道狗狠。誰讓我遇上這麽一個哥了呢。什麽也別說了,他們都是有文化的人,那還不是想怎麽捏鼓就怎麽捏鼓呀?”她長籲短歎地說。
“那也不能胡說八道呀!法院是執法部門,他們怎麽也聽錢大江瞎造謠?一百二十萬!憑什麽呀?”張建國不糊塗,他還知道法院是主持公道的。
“什麽叫栽贓陷害呀?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咱們沒文化嗎?”小湄甩著哭腔道。
“他們找律師,咱們也找。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公道了。”張建國氣得嘴直哆嗦。
“找律師?錢呢?你說得那麽容易?”
“那怎麽辦?就這麽等著人家拿刀宰呀?咱們上哪兒找這一百二十萬去?”
“嚄,這會兒你又充英雄好漢了,不拿油瓶,膩不了手。賣畫兒的事兒他們是怎麽知道的?當初,我勸你別找‘泥鰍’,你不聽。看看,來事兒了吧?準是他那張破屁股嘴說出去的。”
“唉,誰讓當時咱急等用錢呢?我對‘泥鰍’是千叮嚀萬囑咐。他也跟我賭咒發誓的,誰想得到他……”
“你就是沒長眼睛。”
“我沒長眼睛,你長了嗎?誰起訴你呀?你親哥哥!”
“蒼蠅不咬沒縫兒的蛋,你要不把畫兒賣給‘泥鰍’,埋下了禍根,我親哥哥能起訴嗎?”
兩口子說著說著戧了茬兒,各自翻起了陳年舊賬,吵鬧起來。真應了那句古詩:“貧賤夫妻百事哀,今朝都到眼前來。”
吵累了,倆人又回到了現實,那張起訴書像是腦瓜頂上的雷,隨時會來一聲霹靂。怎麽辦呢?倆人接著臉對臉歎氣。
小湄不吃不喝,又氣又惱,又驚又怕,當天晚上便犯了心髒病。張建國一時又麻了爪兒,趕緊打“120”,叫來急救車到醫院搶救。
兩天以後,小湄才緩過神來。看著張建國滿臉憔悴,兩眼發直,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兒,她不忍再說什麽,隻能暗自落淚。
也許是實在被逼無奈,走投無路了,小湄在裉節兒上想到了馮爺。她躺在病床上,拉著張建國的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建國,我琢磨來琢磨去,現在隻有一個人能救咱們了。”
“你說的是誰?”張建國急切地問道。
“馮爺,馮遠澤。”
“馮爺?”張建國吃了一驚,“他能救咱們?替咱們打這個官司嗎?”
“嗯,他行。你應該知道他。”小湄看了張建國一眼說,“你別多心,他是我爸的幹兒子,跟我也算是‘發小兒’。雖說這麽多年我們之間沒什麽走動,可他是個仗義人。我爸活著的時候,他對我們老爺子說過,今生今世,隻要我有了難處,他不會袖手旁觀。我想他會幫這個忙的。你知道他這個馮爺可不是隨便叫的,他的本事比咱們可大多了。”
“這可是羅羅兒缸⑦的事兒,他能管你們家裏的事兒嗎?”張建國疑惑不解地問道。
“能,我們家裏的事兒,他門兒清,隻有他出麵,才能擺平這場官司。你打個電話,讓他過來看看我吧。”
“好吧。”張建國點了點頭。
其實,不用張建國給馮爺打電話,馮爺已然知道錢大江把她妹妹給告了。您想這種事兒能瞞得住人嗎?俗話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這事兒三傳兩傳,蜚短流長,已經弄得沸沸揚揚,能傳不到馮爺的耳朵裏嗎?隻不過他隻知道小湄成了被告,不知道這裏頭的枝枝蔓蔓兒。
馮爺接到張建國的電話,立馬兒趕到了醫院。見到小湄,聽她抹著眼淚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一說,又看了看那份起訴書。他的臉上頓時陰雲密布,但很快來了個火燒雲,好像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把陰雲吹走,留下不陰不陽,有霧又沒霧的沼氣,讓人難以捉摸。透過這層沼氣,馮爺的那雙“陰陽眼”來回一翻,小眼射出一道讓人膽戰心驚的寒光。
“哈哈……”馮爺突然大笑起來。
“三哥,您這是……?”小湄被馮爺給笑毛了,緊張地瞪大了眼睛,本來就慘白的臉上流露出驚異的神色,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馮爺,這眼神跟馮爺的那隻小眼射出的寒光撞到了一塊兒,她不由得後背冒出了涼氣。
“沒事了,我看看你,心裏就踏實了。你好好養著吧,多保重!”馮爺不冷不熱地撂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張建國站在一邊,被馮爺的“陰陽眼”給弄蒙了,愣愣地看著,一時不知所措。倒是小湄沒犯暈,給了建國一巴掌,建國這才醒過味兒來,著急忙慌兒地追了出去。
張建國追到醫院大門口,一把拉住了馮爺的手,支支吾吾地說:“三哥,您……小湄的這個官司,您管不管,倒是撂下個話兒呀。”
馮爺的“陰陽眼”上下翻動了一下,那隻小眼微微合上,大眼流露出輕蔑的目光,看了建國一下,冷笑了一聲說:“別人偷驢,你讓我去拔橛子嗎?你們坐了蠟啦,才想起我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事,我管不了!”
建國一聽這話急了:“三哥,小湄可全指著您呢。您要不管,她可就要上吊去了。”
“上吊?好呀,我給她預備繩子。”馮爺依然冷冰冰地說。
“哎呀,這可怎麽辦呀!”張建國兩手拍了拍大腿,眼淚差點兒沒下來,突然,像有人給了他一悶棍,他猛然一驚,賭著氣,鼓著腮幫子,擰著眉毛,從嗓子眼冒出一句:“好吧,也別難為您了,不管就算了,算小湄瞎了眼!”說完,他氣囔囔地轉身就走。
“回來!”馮爺突然大喊一聲,把張建國的魂兒差點兒沒嚇丟了。
“幹嗎?”張建國身不由己地轉回身,走到馮爺麵前。
馮爺漠然一笑,從兜裏掏出一個信封,塞到張建國手裏,說了一句:“拿著,把這給小湄!”
“您這……這是什麽?”張建國捧著這個信封,愣怔怔地問道。
馮爺沒吭氣,幹笑了兩聲,轉身走了。
張建國被馮爺弄得簡直像墜入八百裏雲霧之中,等他緩過神來,馮爺早已不知去向。
張建國恍恍惚惚地回到病房。
小湄問道:“怎麽樣?馮爺說什麽沒有?”
建國兩眼發直,囁嚅道:“說什麽?他說咱們偷了驢,他不想去拔橛子。”
“怎麽?他不想管咱們的事兒,是嗎?”小湄急切地問。
“可不是嗎?他不想管。”
“嗯,想不到他也變了。唉,他不管,就不管吧。大不了不就是一條命嗎?”小湄打著顫音說。
忽然,她看見建國手裏的信封,問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張建國說:“噢,這是他給你的。”
小湄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裏頭裝著一萬塊錢。她突然明白過味來,對建國說:“你呀,真夠傻的,我說什麽來著,我的事兒,他能不管嗎?”
第八章
看到這兒,您也許會說,馮爺跟錢小湄肯定不是一般關係。對,您沒說錯,他倆確實是“發小兒”,而且關係也不一般,要不怎麽小湄會在裉節兒上跟馮爺張嘴求助呢?咱們前文說了,馮家和錢家住一條胡同,而且兩家的宅門都不低,可是到了馮爺的父親這輩,家道已經中落。
馮爺的爺爺臨死前,馮家在京城還有十多個鋪子,買賣正經不小。他父親哥兒仨,他爺爺死後,三兄弟分了家,原本占胡同五分之一的大宅子,一分為三,各走各的門。
馮爺的父親馮子卿在家行三,倆哥哥都讓著他,他分得了9號院。這是一座比較標準的四合院,有十多間房,正房前出廊子後出廈,高台階,青水瓦出脊,進院門有個大影壁,院子裏有一個很大的藤蘿架,種著玉蘭、海棠、石榴、牡丹。當然,現在這個四合院早已經拆了,原地蓋起了大樓。除了這套院子,這位三少爺還分到了三個鋪子,兩輛汽車。
按說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家底兒,足夠馮子卿撲騰一氣的,在此基礎上擴大和發展不成問題,但是他沒趕上好時候,加上不善經營,到北平解放的時候,三個鋪子已經一個不剩,都讓他給折騰沒了。不過,他也因禍得福,解放後劃定階級成分的時候,給他定了個“無業遊民”,讓他在後來的“文革”中躲過一劫。
說馮子卿是“無業遊民”有點兒荒唐。“無業”是真的,解放以後,馮子卿一直當臨時工,沒有正式工作。說他是“遊民”,則有點兒冤枉,馮家是老北京,他從生下來,壓根兒就沒出過北京城,怎麽成了遊民?不過,那會兒這種荒唐的事多了,您也不必較真兒。
馮子卿扛過大個兒,也就是當過裝卸工,還當過小工,賣過菜,送過煤,幹到五十歲,自動“退休”,在家玩兒了。
這位少爺秧子從小就喜歡玩兒,新派的老派玩意兒他都黏手⑧,年輕時跑狗放鷹、聽戲捧角兒、養魚養鳥養鴿子、滑冰遊泳、玩照相機、玩洋車⑨,沒有他不好的。
因為家底兒厚實,而且也受父輩的影響,他也會玩兒。別看他做買賣搞經營不靈,玩兒上卻一門兒靈,玩兒什麽有什麽。玩了幾十年不但沒敗家,反倒日子過得挺殷實。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遇到了三年自然災害。那當兒,北京人吃飯成了問題,不少人餓得挖野菜,吃樹皮,有的小孩兒餓極了,喝涼水當飯吃,弄得一個個都成了小“胖子”,不是真胖,是真膀,水腫。那會兒,連錢家都有上頓沒下頓了,可是馮子卿愣沒讓一家人受委屈。別看他沒正式工作,也沒人給他開工資,卻不缺錢花。
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兒。馮子卿永遠有飯轍。家裏沒米沒麵了,他拎出一件裘皮大衣,奔了委托行。解放後,當鋪被取消了,人們賣舊貨一般都去委托行,也就是後來的信托商店。一件裘皮大衣夠一家子吃一個禮拜的。
想解解饞下館子了,他拿出一台德國產的照相機,又奔了委托行,賣出去的錢夠下三四次館子的。馮爺小的時候非常奇怪,怎麽老爺子總有的賣呀?好像家裏的東西永遠賣不完似的。他和幾個哥哥、姐姐都是仗著老爺子的這些家底兒養大的。
馮爺是馮子卿最小的孩子,他上邊有倆哥倆姐,生他的時候,母親四十多了,馮子卿也已經五十二了。用老爺子的話說,這個兒子是他喝醉了酒,沒留神,撒下的種兒,灶王爺打瞌睡,讓他投錯胎了。
那會兒醫療衛生條件差,馮爺落草兒⑩,是請的接生婆,在家裏生的。臨盆的時候,母親犯了病,要不是接生婆有點兒絕招兒,馮爺險些死在娘胎裏。馮爺生下來沒哭,接生婆抓住他的兩條小腿,倒著拎起來,照著屁股拍了幾巴掌,可是把他的小屁股拍腫了,他也沒出聲。“怪!”接生婆說:“我接生了幾百個孩子,沒見過這麽怪的事兒。”
按老人們的說法,新生兒不哭,活不長。但馮爺命大,活了。不過,他長到兩個月才睜開一隻眼。馮子卿以為這孩子是個“一隻虎” 11 ,沒想到又過了兩個月,另一隻眼睜開了,好像這孩子睜開一隻眼,對人世間的事兒沒看明白,把那隻眼睜開,才看清楚是怎麽回子事兒。這眼睛睜得一前一後,落下了一大一小的“陰陽眼”。
這對“陰陽眼”,讓馮爺小的時候沒少受欺負。五官當中,眼睛如同兩扇門,您想大門兒都歪了,窗戶再好也不是樣兒呀。馮爺的這副長相兒,晚上在胡同裏走,冷不丁一瞅,能嚇人一跳。
胡同裏的孩子都比較淘氣,看馮爺長著一對“陰陽眼”,怪模怪樣兒的,難免要拿他開心取笑。很多時候,他成了受氣包。但是上了小學,沒人再敢欺負他了。因為他學會了用“陰陽眼”看人,那一大一小的眼睛來回閃動,如同放電,再淘氣的孩子見了這對“陰陽眼”,心裏都害怕,趕緊躲得遠遠兒的。別說孩子了,大人見了這對“陰陽眼”都打怵。
這對“陰陽眼”,讓馮爺失去了許多跟在胡同裏的孩子一起玩耍的機會,當然也失去許多童年的樂趣。但是他並不悶得慌,因為他爸爸好玩兒,他大哥二哥也好玩兒,他大哥比他大將近二十歲。馮老大從小玩跤,在運輸公司的起重社當裝卸工,脫了衣服,渾身上下都是肌肉,北京人管肌肉叫“塊兒”,管肌肉多叫“塊兒壯”。馮老大不但“塊兒壯”,而且長著很重的絡腮胡子,經常行俠仗義,是西城有名兒的“頑主”。他養了一百多隻鴿子,每天一早一晚放飛。
馮爺從小跟大哥玩鴿子,放飛鴿子也是他的一樂兒。不過,他最大的樂趣是看書。他二大爺馮子才跟他們家住一條胡同,馮子才很有才,是大學教授,也是有名的書法家,家裏藏書頗豐。
馮爺小時候,放了學便到他二大爺家看書。看的是什麽書?古書。
說來也怪了,馮爺迄小兒就對古書感興趣,《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就甭說了,他連《論語》、《孟子》、《史記》、《唐詩》、《宋詞》、《三國》、《水滸》這些書也著迷,而且他的記憶力卓爾不群,不能說過目成誦吧,也能達到過目不忘。許多古代的詩文,他看個兩遍三遍的,便能倒背如流。直到現在,他還能把《三國演義》、《紅樓夢》整章整回地背下來。
有一次,兩個朋友請馮爺吃飯,馮爺喝了酒,跟兩個朋友說他能背《三國》。那兩個朋友不信,對他說:“你甭背書,如果能把《三國演義》一百二十回的目錄背下來,我請你到貴賓樓吃魚翅泡飯。”馮爺說:“好,甭請我吃魚翅泡飯,一百二十回,我背下一回,你掏十塊錢,一千兩百塊錢,把錢預備好吧。”他扭臉叫過服務員,給了她一百塊錢,讓她打車到王府井新華書店買了一套《三國演義》,他一口氣把這本書的一百二十回條目背了下來,那兩個朋友照著書看,一個字不帶錯的,接著他又從第一回“宴桃園豪傑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開始,滔滔不絕地往下背,連著背了三個章回,也一個字沒落,讓這兩個朋友和在場的服務員對他歎服不已。朋友認輸,拍出一千兩百塊錢。馮爺把錢拿起來,轉身給了兩個服務員說:“拿著,算是我給你們掙的小費!”
人們把中國古代的經典書籍視為“國學”,現如今學“國學”成了熱門。有錢的大款上幾個小時的“國學”課,要繳上千塊錢的學費,殊不知“國學”,練的是童子功。不過話又說回來,有馮爺這樣“國學”童子功的人並不多。他的這些“童子功”,為他日後玩書畫打下了非常厚實的文化底子。
馮子才有三個女兒。三弟子卿見他沒兒子,便想把小兒子馮爺過繼給他。馮子才當然很樂意,可是夫人和三個女兒卻耷拉了腦袋,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馮爺長得太難看。馮子才的三女兒頭一次見到馮爺,居然給嚇哭了。過繼之後,馮爺就要搬過來住,成天看著這對“陰陽眼”,夫人怕把三個女兒嚇出個好歹來。馮子才明白娘兒幾個的想法,隻好婉轉地回絕了三弟的好意。
不過,馮子才有才也愛才。他認為雖然馮爺長得寒磣,但是有奇才,當不當他的兒子無所謂,一筆寫不出兩個馮字來,他畢竟是馮家的根兒。所以不管夫人和女兒怎麽反對,他心裏打定主意,想用心栽培這孩子。他在大學當老師,對教育孩子自然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馮爺後來鑒定書畫獨具慧眼,跟馮子才的栽培有直接關係。
馮子才家也住著一套中規中矩的四合院,院子裏種著很多花草樹木,院子當中是一個很大的藤蘿架。每到夏天,馮子才便把京城幾位有名的書畫家邀到家裏,在藤蘿架下品茶飲酒。興之所至,這些老先生還會潑墨揮毫,賦詩酬唱。
每到這時,馮子才便讓馮爺過來背幾段古詩古文,或者唱兩段京劇助興。當時馮爺才七八歲,那些老先生看這個小孩兒長得挺怪,卻這麽有才氣,都挺喜歡他。高興的時候,這些老先生們也會即興畫張“鬥方”,送給他留個紀念。一來二去的,馮爺喜歡上了書畫兒。
其實,馮子卿手裏也藏著不少名人書畫,隻不過他玩的東西太雜,喜歡的玩意兒太多,對書畫收藏不像馮子才那麽專一就是了。馮子才收藏的古代名畫兒確實不少。自打馮爺喜歡上書畫以後,每次到他二大爺家裏玩,便磨著二大爺給他講畫兒。
馮子才手裏藏有不少畫冊、畫譜和書畫鑒賞方麵的書,他拿出這些畫冊和書讓馮爺看。馮爺的腦子好,凡是看過的畫兒都像錄像機似的記在了腦子裏。馮子才見他如此癡迷,便讓他背古代曆史年表,記每朝每代畫家的名字、身世、都畫過什麽畫兒,等到馮爺把這些都記得滾瓜爛熟了,才開始給他講畫兒。所謂講畫兒,其實就是教他如何鑒賞這些字畫兒。
說到這兒,得跟您多交代幾筆,諸位有所不知,在古玩當中,除了金石碑帖,最難鑒定的就是書畫,當然論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也屬書畫為最。為啥這麽說呢?
首先中國的繪畫,有數千年的曆史,但是東漢以前的畫家都沒留名兒,中國最早的有名有姓的畫家出現在三國魏晉時期,史書上記載的第一個畫家是三國時期吳國的曹不興。咱們就從曹不興這兒開始往下數,曆史上的書畫名家可以說數不過來。有一本書叫《畫史匯傳》,記載的古代畫家有上萬人。現代的畫家更是車載鬥量,汗牛充棟,當然他們的畫兒就更多了。朝代有先後,名頭兒有大小,能把這麽多畫家和他們的作品一一都記下來認出來,就得花幾年工夫,更別說鑒賞了。
其次,古代畫家和現代畫家均有代筆一說。所謂代筆,就是找人替他畫,然後署上他的名兒,蓋上他的印。古代的皇上常愛幹這種事,比如乾隆爺的不少墨跡,是由當時書法好的翰林代筆的。名畫家找人代筆的事就更多了,比如明代大畫家文徵明、唐伯虎,沒出名兒的時候,都是自己畫。出了名兒,找他要畫兒的人多了。他一時應酬不過來,怎麽辦?找人替他畫吧。唐伯虎最早是跟周東村學畫兒,後來他的名氣超過了周東村,他畫不過來的時候,便找周東村代筆,當然署的是他的名兒。您說這類畫兒,您辨起來是不是得費腦子?此外,同一個畫家,不同時期的畫兒,風格大不一樣。而且畫家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他高興時畫的畫兒,跟悲傷時畫的畫兒也有區別。就拿齊白石來說,他早期的作品,跟他六十多歲“衰年變法”之後畫的畫兒迥然不同。不深入了解齊白石的人生經曆和藝術發展的軌跡,單從畫兒上看,很難辨別。
再其次,是假畫與真畫的辨別。假畫,也就是贗品,古已有之,可以說,從有繪畫的那一天,真假的問題,就困擾著玩畫兒的人。有人說越是有名的畫家,假畫兒越多。趙汝珍所編的《古玩指南》一書中說:“今世所存古玩,十九皆魚目也。鑒別者若不深悉其作偽之內蘊,而徒事作品之判別,鮮有不受其欺騙者。”十幅古畫兒有九幅是假的,或有九幅真假說不清,這話雖然說得有點兒誇張,但趙老先生也是經驗之談。隻有玩畫兒的人知道這裏的水有多深,所以他說,單從畫兒上來辨別,不知道作假畫兒的奧秘,沒有不上當的。要不怎麽說古玩裏最能考驗人眼力的,得說是書畫呢。
馮爺當時不過是十來歲的小孩兒,馮子才不可能把鑒定書畫的絕活兒都傳給他。當然,書畫鑒定家的眼力,也不是三天兩早晨,就能磨礪出來的,這需要豐富的閱曆和紮實的文化根底,還有千百萬次的與真畫和假畫的眼觀手摸,才能修煉出來。這就跟一個人似的,您跟他接觸一次兩次,隻能記住他的姓名,他長什麽樣兒,幾天以後您就忘了。您如果跟他相處十天八天的,隻能了解他一個大概,知道他長得什麽模樣兒,有什麽脾氣秉性。但是您如果跟他相處十年二十年,那麽,甭管他穿什麽衣服,是胖了瘦了,您都能看出他來。即使您跟他不見麵,他在電話裏咳嗽一聲,笑一笑,您也不會認錯人。您甚至能從走道兒的聲音,辨別出他來。您說是不是這麽回事?相信您一準有這種感受。其實,鑒定書畫也是這個道理。
俗話說: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鑒定書畫吃的是眼力,把這句話挪到這一行,應該叫做:行家眼一眨,便知真與假。但是能做到一眼便能識出真與偽來,得親自過手。行話說: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馮子才深諳此道,他不光讓馮爺背人名,記年譜,還經常帶著他逛琉璃廠和後門橋。
琉璃廠是京城著名的古玩字畫商業街。這條街上的老字號古玩店、書畫店一家挨一家,從明清一直延續到現在,幾百年了,字號有上百家。馮子才帶著馮爺不光是逛,主要是買畫兒。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些大名頭的畫家大都在榮寶齋等書畫店掛筆單,他們的畫兒價位並不是很高。馮子才每次逛琉璃廠都不空著手回來,必買幾幅畫兒。買畫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在培養馮爺的眼力。馮子才從一幅作品的藝術風格特點,到用紙用筆、用墨、用章和落款、題跋以及裝裱,一一講給馮爺。馮爺心有靈犀,一點就通,很快他便入了門。馮子才為了磨煉他的眼力,有時放手讓他一個人去琉璃廠買畫兒,增長實戰經驗。
後門橋是地安門外大街正對著鼓樓的一座小橋,本名叫萬寧橋,因為在地安門外,地安門與俗稱前門的正陽門相對,所以俗稱後門,因此萬寧橋俗稱後門橋。後門橋在老北京很有名兒。它西邊就是什刹海,在它的周邊有許多王府和大宅門,住著清朝的皇親國戚。大清國玩完之後,這些清朝的遺老遺少一般都靠吃家底兒為生,當然他們當中也有不少能書擅畫的人,平時在家裏潑墨揮毫,遣興自樂,打發日子。有的是自己畫,後來畫出了名兒,比如有“南張(大千)北溥”之稱的溥心畬。有的自己畫不出名兒,專門摹仿古代的名畫兒,畫得極為逼真以後,便拿到外麵去賣。
當年在後門橋往北路西的煙袋斜街,以及再往西往南什刹海的荷花市場,有許多古玩鋪和古玩攤兒,有些古玩鋪和古玩攤兒專賣這些假畫兒,價碼自然比真畫要便宜。懂眼的玩畫兒人當然能識別出這些贗品,但那些不懂眼的可就把這些贗品當成了真品,買到手以後,再賣給別人,流傳到全國各地。玩畫兒的人把這些贗品叫做“後門捯兒”。您且記住嘍,往後再聽到“後門捯兒”這個詞兒,千萬別鬧誤會。
後門橋一帶的古玩鋪和古玩攤兒一直延續到“文革”前。馮子才之所以帶馮爺逛這種地方,是為了讓他開開眼,知道什麽是假畫兒。當然每次來,馮子才也不空著手回去,他買“後門捯兒”的目的,是教馮爺如何鑒別它。
您想馮爺從小就接受馮子才這麽精心的調教,加上他自己的癡迷,眼力錯得了嗎?到“文革”前,他十三四歲的時候,給他一幅畫兒,他不但能說出個一二三來,而且也能分辨出真偽來。當然作偽高手的贗品畫兒,有時候他也會打眼。不過,跟同齡人相比,他可就顯山露水了。
馮爺後來常跟人說,他玩書畫吃的是“童子功”,這話真是沒有一點兒水分。
第九章
馮家跟錢家雖說住在一條胡同,但馮子卿和錢顥之間,相互往來很少。兩個人的地位身份和性格氣質明顯不同。錢顥是銀行的高級職員,受過高等教育,平時出門總是西服革履,氣宇軒昂的,而馮子卿是沒正經職業的“散仙”,無春夏秋冬,永遠穿著中式的扣襟衣服,足蹬千層底布鞋,平時出門遛早兒,左手拎著鳥籠子,右手揉著山核桃,一副神態安然的散漫勁兒。外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兩路人。
都住一條胡同,常有碰頭撞臉的時候,但充其量倆人不過相互點個頭兒。馮子卿的禮數大一些,點頭兒之後,跟著道一聲:“吃了嗎您?”北京人管這叫“點首之交”。
不過,兩家的孩子到是比大人走得更近一些,馮爺的二哥跟錢顥的二少爺錢大江是小學同班同學,中學也考進了同一所學校。馮爺的二姐跟錢大江的二姐又是中學同學。錢大江小時候長得很清秀,單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兒,梳著小分頭,白白淨淨的,有幾分奶油小生的勁兒。不過,說來也怪,他出身書香門第,家教很嚴,也不淘氣,卻在念書上讓老家兒著了急。
其實錢大江的腦子不笨,可是犯軸,用老北京話說叫撳頭拍子。這話怎麽講呢?撳頭就是腦袋朝下,向低處找東西的頭部動作,加上“拍子”這個詞兒,就是隻顧自己,不懂人情世故的意思。擱到大江這兒,就是他在學習的時候,總按照自己的認識理解,不管老師怎麽教,甚至連書上是怎麽說的,他也不管。地理老師講地球圍著太陽轉,他卻認為老師是胡說,明明人們看到天上的太陽從東邊出來,西邊落下去,是它圍著地球轉,怎麽說地球圍著它轉?語文老師講,《三字經》裏有句話:“逞幹戈,尚遊說,”的“說”讀“睡”。他急了,說老師教錯了。明明“說”,是說話的“說”嘛,怎麽會念“睡”呢?有時他還好逞能,在課堂上跟老師頂牛玩兒。您說這樣的學生,老師怎麽能教得了他?
平時上課頂牛,老師拿他當小孩兒,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一到考試,他可就抓了瞎,五門功課有三門六十多分,兩門不及格。馮爺的二哥功課好,又是班長,一到這時候,班主任便讓他給大江開小灶,把大江叫到家裏,幫著溫習功課,補考過關。
從四年級到六年級,大江沒蹲過班12 ,應該說是二哥的功勞。但是大江並不念二哥的好兒。後來他當了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在胡同裏見到二哥,胸脯一挺,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再後來,他當了大學教授,提起當年上小學的事兒,居然說:“那會兒,我就開始給老師挑錯兒,我們班長姓馮,功課跟不上,我經常給他補習功課,沒有我,他上不了中學。”
唉,真是人嘴兩張皮,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煤球兒成了元宵。您說對這路人有脾氣嗎?
錢大江的功課跟不上趟兒,經常上馮家找二哥補作業。有一次,碰到一道分數數學題,二哥給他講了半天,他也沒明白,二哥給他打了個比方說:“一個饅頭三個人吃,跟兩個饅頭六個人吃,一樣不一樣呀?”大江腦子正拌著蒜呢,一聽這個,又掰不開鑷子了,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一仰腦袋:“當然不一樣了,六個人吃跟三個人吃,能一樣嗎?”二哥問:“哪個數大呀?”大江回答:“當然六個人吃的那個饅頭了!”
正好馮爺在旁邊聽著,忍不住笑了,說道:“你呀,白數了!”大江一梗脖子說:“白薯?你說誰呢?誰是白薯呀?”馮爺道:“誰是白薯?我看隻有‘白薯’才說自己不是白薯!一個饅頭三個人吃跟兩個饅頭六個人吃不是一樣嘛!”
北京人管沒本事的人戲稱“白薯”。馮爺一不留神,給大江起了外號。從這兒起,再見到大江就叫他“小白薯”了,後來這個外號帶到了學校,一直跟著錢大江到東北去插隊。
別瞧錢家的孩子常到馮家來玩,馮家的幾個孩子卻很少到錢家去串門兒,因為馮子卿給幾個孩子從小就立下了不能亂串門兒的規矩。可是馮爺卻把這個規矩給破了。
那天,大哥新淘換了一隻“鳳頭點子” 13 ,在放飛原先養的鴿子時,他一時高興,把這隻“點子”也放了出去,沒想到這隻“點子”認生,不跟“盤兒”。“盤兒”是玩鴿子的術語,一般家養的鴿子不單個放飛,通常要十多隻一起放,這樣不至於飛丟,十隻以上的鴿子放飛為一“盤兒”。鴿子養得多的主兒,有時也喜歡兩“盤兒”一起放飛。
鴿子掛著哨子,在空中翱翔,飛著飛著,兩“盤兒”會相互往一塊兒“裹”,看上去非常壯觀。有時為了讓新淘換的鴿子認“門兒”,在一“盤兒”鴿子放飛的過程中,把“生鴿子”放出去跟飛,為了怕它們不跟“盤兒”,飛丟了,所以要拿“盯竿兒”招呼它們。
大哥平時放飛鴿子,常讓馮爺在院裏打“盯竿兒”,有時也打“甩子”。“甩子”也叫“迎幌兒”,就是用竹竿係一條紅色或白色等顯眼的色彩的布條,站在院裏或房頂上來回搖晃。通常放飛的家鴿都圍著主人的住宅繞圈兒,鴿子看到“甩子”便不會飛遠。同時,看到“甩子”反複晃,會明白這是主人招呼它們停飛,於是紛紛落到房脊上。也有玩鴿子的主兒不用“甩子”,在房頂上放幾塊綠色的琉璃瓦作標記。鴿子落下來叫“落盤兒”。放飛的鴿子“落”了“盤兒”,主人心裏才踏實。
北京人玩鴿子喜歡“撞盤兒”和“裹盤兒”,看見天上有隻單飛的鴿子,撒出一“盤兒”去,把它“裹”下來,叫“裹盤兒”。“撞盤兒”就更有意思了,比如一個玩鴿子的主兒看見天上飛著一“盤兒”鴿子,心裏犯癢癢,隨後也撒出去一“盤兒”,讓它們在空中相互“裹”,這就叫“撞盤兒”。“撞盤兒”主要是看誰的“盤兒”裏鴿子多,記性好,耐力強。通常以鴿子多的“盤兒”把鴿子少的“裹”進來,最後在自家的房頂上“落盤兒”。
當然北京人玩鴿子也有規矩,一般把別人的鴿子“裹”到自己的“盤兒”裏,事後要如數奉還。當然也有看見“裹”進來的鴿子品種好,舍不得還,自己眯起來的時候,雙方為爭這隻鴿子這就要動手了。所以過去老北京人也把鴿子叫做“鬥氣蟲兒”。為隻鴿子拿刀動杖的事兒時有發生。
馮爺的大哥是遠近聞名的“老泡兒”,不會為一隻鴿子跟人動手,當然,別人要是“裹”了他的鴿子也不敢招惹他,會主動還給這位爺。不過,玩鴿子的主兒,鴿子被別人給“裹”了去,是栽麵兒的事。
那隻“點子”離了“盤兒”,不知是誰又撒出一“盤兒”來,眼看這隻飛丟了的“點子”,要讓別人那“盤兒”給“裹”了去,大哥趕緊讓馮爺打“甩子”。這隻“點子”見了“甩子”,落了下來,可沒飛回自家的鴿棚裏,卻落到了別的院的房上。大哥回過身對馮爺說:“去把它捉回來。”
“行!哥,你等著!”馮爺說著,便步擰腰,順著院牆上了房。
北京的胡同通常都是院挨著院,房連著房。從這個院上房,能走到另一個院。馮爺仗著腿腳靈便,三步兩腳地爬到了那家的房頂。見那隻“點子”站在瓦上正四處張望,馮爺從兜裏掏出了一把紅小豆,往房頂一撒,三逗兩逗,那隻“點子”走到了馮爺跟前,他一縱身,伸手捉住了它。馮爺自然得意,就在他手裏攥著鴿子,從房上往牆頭跳的一刹那,腳底下的瓦鬆了,身子一滑,“咕咚”一下,摔了下去。
巧的是房簷下有個瓦盆做的大魚缸,他的身子正好落在了魚缸裏。“叭嚓”一聲,魚缸碎了,他卻撿了條命。不過這下也摔得不輕,受了大驚,手一鬆,鴿子也飛了。
“誰呀?這是……”院子的主人聞聲從正房推門出來,喊了一聲。
馮爺的“陰陽眼”左右一翻,那隻大眼定睛一看,敢情是錢大江的爸爸錢顥!這時馮爺才知道原來這隻鴿子落到了錢大江他們家的房上。
“呦,是你呀!”錢顥當然認識馮爺。見他趴在地上,胳膊腿見了血,疼得直哎喲,趕緊上前把他扶起來,攙到屋裏,搽藥止血。
“怎麽樣?用不用帶你上醫院?”錢顥見他摔成這樣,動了憐憫之心。
馮爺揉著屁股,咧了咧嘴:“不用,我……我沒事兒。”
錢顥看著馮爺怪模怪樣的勁兒,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你這個小家夥可夠經摔的,從房上掉下來愣沒事兒?不會是在我麵前逞能吧?”
馮爺騰地從椅子上坐起來,一挺胸脯說:“真沒事兒,錢大爺,不信您看呀!”
他在原地跳了跳,哪知道他胯骨軸兒脫了臼,疼得他哎喲一聲,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錢顥一看馮爺癱在地上,一時不知所措了。三女兒小湄聞聲跑過來,幫著父親把馮爺從地上攙扶到床上。爺兒倆正合計著怎麽告訴錢家的人,把他往醫院送。大哥敲開了院門,進了屋。原來他讓馮爺上房逮鴿子,半天不見他回來,順著胡同,挨著院門打聽到這兒。
大哥見馮爺摔得拉了胯14,疼得直哎喲,扭過臉叫過小湄:“三丫頭,麻煩你到胡同口兒的理發店,把潘二爺給請過來。”
“哎。”小湄答應著,轉身出了門。
潘二爺的大號叫潘來喜,從小跟他爸爸老潘頭學剃頭。老北京的剃頭匠不光會剃頭、理發、刮臉,一般的師傅還會按摩、接骨。那會兒,剃頭的講究整容行文武不擋“十六技”。哪“十六技”?即:梳、編、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補。梳、編是梳發編辮兒,剃是剃頭,刮是刮臉,掏是掏耳朵,剪是剪鼻孔裏的鼻毛,剔是清眼,俗稱打眼,染是染頭發,接是接骨,捏、拿、捶、按就是現在的按摩,活、舒、補就是舒筋活血補碎的正骨手術。
早年間,沒有專門的骨傷科醫院,大醫院也沒有骨傷科,人們傷筋動骨,一般要找剃頭匠,別說老百姓了,就是宮裏的皇上磕了碰了,也找剃頭的。當然,宮裏給皇上剃頭的都是太監,因為一般人不能在皇上的頭上動刀。給皇上剃頭的地方叫“按摩處”,給他們剃頭理發的剃頭刀也不一樣,是用兩層竹片夾著刀片,隻有二分寬的刀刃露在外邊,因為皇上怕死,提防剃頭的太監禦前行刺。老潘頭的手藝就是跟宮裏的“按摩處”,給皇上剃過頭的太監學的。
老潘頭當年挑著剃頭挑子走街串巷,在西城一帶很有名。後來老潘頭腦溢血死了,二爺潘來喜接了他的班。北京解放以後,街麵兒上已經看不見剃頭挑子了。潘二爺最初是手裏打著“喚頭”下街找營生。上世紀六十年代,手藝人成立合作社,幾個剃頭匠帶著幾個徒弟湊到一起,在胡同口兒開了個小理發店。周圍胡同的人除了到這兒剃頭理發,平時誰有個磕碰,傷了筋動了骨,都來找他們。當然主要是找潘二爺,他的手藝最好。
潘二爺年輕時也玩跤,跟馮爺的大哥常穿著褡褳在墊子上摔打,倆人拜的是同一個師傅,關係非同一般。
小湄連跑帶顛兒地到了理發店,一看潘二爺正在給人刮臉,她喘著粗氣說:“潘二爺,馮家的老三從房上摔下來了,在我家趴著呢。”
“這小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怎麽搞的?你讓他等著,我這就過去。”潘二爺聽說馮爺摔傷了筋骨,麻利地給顧客拾掇完“門臉兒”,撂下手裏的家夥什兒,便緊跑慢跑地來到錢家。
潘二爺的接骨技藝確實名不虛傳,他的兩隻手像是探測儀,捋著馮爺的腰一摸,便找準了部位。
“嗯,這小子的胯骨軸兒錯了位。”他一邊聊著,一邊用手捏拿,一會兒的工夫便把骨頭給接上了。他來的時候,馮爺還齜著牙咧著嘴疼得不敢動窩,他走的時候,馮爺已經能下地走道了。馮爺後來又讓他捏了兩回,居然該跑就跑,該跳就跳,什麽事兒沒有了,而且沒落一點兒後遺症。
馮爺好利落以後,跟馮子卿說:“爸,我是不是得謝謝大江他爸爸去?我把人家房上的瓦踩壞了。”
馮子卿點了點頭說:“應該。你還把人家的瓦盆魚缸給砸了呢。要不是人家搭救你,備不住你這會兒還在床上趴著呢。”
老爺子給了馮爺兩塊錢,讓他到胡同口兒的合作社15 裝了個點心匣子,拎著去看錢顥。本來馮子卿要陪著他,讓他給攔住了:“爸,是我捅的婁子,還是我自個兒去吧。”馮子卿見他說了這話,便依了他。
其實,馮爺這麽做,掖著鬼心眼兒。您猜怎麽著,敢情他從房上掉下來,錢顥把他攙到自己的書房,他的那雙“陰陽眼”照見了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兒。他知道錢顥收藏書畫,想借著答謝他的機會,跟錢顥聊聊書畫。
馮子卿哪兒能想到他憋著這個主意。當然,錢顥也沒承想十幾歲的孩子居然有這種心眼兒。他接過馮爺拿過來的點心匣子,笑道:“你爸爸的禮數真大,街裏街坊的串門兒還不空著手。回去,替我謝謝你爸爸。”
“我爸說,還要賠您那個魚缸呢。”馮爺說。
“嗐,說這話,咱們兩家那不是遠了嗎?告訴他,我還要謝謝你呢。那魚缸我正打算扔了,換個新的呢。你呀,幫了我一個忙,把它摔了。”錢顥笑著說。
他給馮爺削了個蘋果。馮爺以前在二大爺家見過錢顥,但沒說過話,今兒感覺他透著儒雅和隨和。他一邊吃著蘋果,一邊環顧錢顥書房裏的陳設,最後那雙“陰陽眼”停留在牆上的兩幅畫兒上。
“錢大爺,您牆上的這幅陳師曾的《芭蕉圖》很有意境,比旁邊那幅金城的山水更有味兒。”他輕輕一笑說。
“啊?……是嗎?”錢顥初聽這句話,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是出自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之口。他怔了怔,看了一眼馮爺。猛然之間,他感到被那雙“陰陽眼”燙了一下。
“陳師曾?金城?你知道陳師曾和金城?”錢顥詫異地問道。
“當然,在中國近現代的畫史上,陳師曾和金城金北樓是兩個非常重要的畫家。嗯,他倆還是當年北京畫壇的領袖人物呢。”馮爺像個小大人似的說。
錢顥驀然對馮爺刮目相看了。他萬萬沒想到馮爺這麽小的年紀能說出這話。
“哎呀,你可真不得了,怎麽知道得這麽多?”他忍不住脫口說出心裏對馮爺的驚歎。
沒想到馮爺聽他這麽一說,還來了勁兒,在錢顥麵前顯擺起自己的“學問”來:“陳師曾的爺爺是晚清新政中的頂尖人物陳寶箴呀,他父親陳三立是晚清‘三大詩人’之一,弟弟陳寅恪是有名的文化人。他早年留學日本,和魯迅是東京弘文學院的同學,回國以後開始學畫兒,曾經向吳昌碩問藝,後來他和金城一起發起並組織了北京中國畫研究會,他和金城的畫兒體現了中國文人的特性……”他像小學生背書似的一口氣兒說下去。
錢顥雖然知道他背的是書上的知識,這些知識對於一個小孩兒來說,如同嘴裏含著個檳榔,知道是什麽東西,還沒真正嚼出味兒來,但是一般孩子誰知道陳師曾和金城呀?
他又說了幾個畫家的名字:“虛穀、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你知道嗎?”
馮爺淡然一笑道:“當然知道,他們是清朝末年,上海畫派的代表。”接著他又把這幾個畫家的身世經曆,繪畫的藝術特點,一一道了出來。
“哎呀,小三呀,我問你的這些,對於玩書畫的人是常識,可是你怎麽都能說得上來呀?誰教你的呢?”錢顥納著悶兒問道。
“我二大爺教我的。”
“你二大爺?噢,是子才先生。我說呢。看來,他教了你不少學問。你喜歡畫兒嗎?”
“當然喜歡啦。錢大爺,我為什麽要來看您,就是看了您牆上的這兩幅畫兒。”馮爺一不留神,把實話說了出來。
說起來,馮爺在周圍幾條胡同也算是“名人”,因為他的“陰陽眼”長得怪,凡是見過他的人都會留下挺深的印象。錢顥以前在馮子才家見過馮爺,不過,在大人們麵前沒有他說話的地方。
錢顥到馮子才家聚會,馮爺總是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兒,一聲不吭地聽著大人們聊天。錢顥當然不知道他的底。今兒一聊,才曉得他肚子居然這麽寬綽。
像是俞伯牙遇到了鍾子期,“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錢顥不由得打心眼裏喜歡上這個外醜內秀的孩子。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倆人從陳師曾和金城的這兩幅畫兒聊起,一直聊到晚上快吃 飯了,馮爺才回家。
第十章
自從馮爺那次拎著點心匣子到錢家串門兒以後,馮爺跟錢顥成了忘年交,隔三差五地過來跟錢顥談書論畫。有的時候,錢顥買到一幅好畫兒,也會讓小湄把馮爺叫到家裏,倆人坐在一塊兒慢慢細品。
不過,在錢顥眼裏,馮爺畢竟是孩子,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實底兒都告訴馮爺,何況通常搞收藏的人都留著心眼兒,一般人很難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馮爺真正認識錢顥,或者說錢顥真正了解馮爺是在“文革”之後。
“文革”開始後,紅衛兵抄了錢顥的家。這會兒,馮爺才知道錢顥手裏收藏的書畫有那麽多。紅衛兵把這些名人字畫兒都當作“四舊”,當場撕了燒了不少,臨完還拉走一卡車。
抄錢顥家的那當兒,馮爺並不知道。他得著信兒,趕到錢家的時候,紅衛兵已把“戰利品”裝上了卡車。
因為紅衛兵燒字畫的時候,錢顥拚命阻攔。紅衛兵小將認為他這是對破“四舊”的挑釁,是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叫板。您想這兩條罪狀在當時還得了嗎?這些紅衛兵小將把他推倒在地,掄著軍用皮帶沒頭沒臉地一通兒狠抽。當時正好是夏天,錢顥穿著一件白襯衫。他的襯衫都被打成了碎片,整個人成了血葫蘆。
馮爺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躺在地上捯氣兒呢。大江和他的兩個姐姐怕受株連,這會兒早就閃了,隻有小湄站在老爺子身邊抹眼淚。
“哭有什麽用?救命要緊!”馮爺對小湄嚷道。他從胡同口兒的煤鋪,現找了一輛平板三輪車,跟小湄一塊兒把老爺子抬上了車,馮爺前邊蹬著,小湄後邊推著,奔了醫院。
當時是“文革”紅衛兵抄家之風正猛的時候,被紅衛兵打傷的人,醫院不敢收治。馮爺蹬著平板車,跑了兩家醫院,都被拒之門外。
小湄想到了大姐小汶在一家大醫院當大夫,便讓馮爺蹬著板車奔了那家醫院,正好在醫院大門口看見了小汶。沒想到小汶一聽車上躺著的是她爸爸,扭臉走了。把馮爺氣得“陰陽眼”差點兒就要瞪出來。
看著錢顥在板車上已經奄奄一息,馮爺不敢遲疑,想了想,對小湄說:“走,到人民醫院吧!”倆人推著老爺子到了人民醫院。
進了急診室,馮爺活動了一個心眼兒指著錢顥,現編了個詞兒,對大夫說:“這是我爸爸,他是老工人,出了工傷。”大夫一聽是老工人,不敢怠慢了,趕緊組織人搶救。錢顥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這才保住了一條命。
這半個多月,馮爺和小湄怕錢顥所在單位的紅衛兵來拿人,不敢離開病房,黑白天輪流守著老爺子。大江和兩個姐姐愣沒過來看一眼。錢顥被抄家以後,他住的正房被紅衛兵貼了封條,錢顥出院以後,進不了家門,馮爺把老爺子拉到了馮家。
馮子卿見錢顥被紅衛兵打得遍體鱗傷,實在挺可憐,把他藏在馮家住了幾個月。抄家的風聲過去之後,老爺子才回到自己家。錢顥大難不死,多虧了馮爺。什麽叫患難見真情呀!錢顥正是通過這次磨難,認識了馮爺的為人。
不過,真正讓錢顥感動的是後來的一件事。
“文革”後期,全國掀起了“紅海洋”運動。什麽叫“紅海洋”呢?就是把偉大領袖毛澤東捧成了“神”,全國各地開始製作毛主席像章。最初的毛主席像章有兩分錢鋼鏰兒那麽大,後來相互比著來,越做越大了,大的有洗臉盆大小,而且五花八門。有頭像有整身的,有整身像帶革命聖地韶山、延安的,有毛澤東和列寧的,有馬、恩、列、斯、毛五個偉人頭並列的等等。造型上有圓的、有方的、有五角星的、有船形的等等。材質上,有瓷的、有鋁的、有銅的、有塑料的等等。總之,當時的人幾乎把所有的智慧和工藝都花在了做毛主席像章上。
當時北京人把毛主席像章叫紀念章。北京人好玩兒,“紅海洋”運動派生了一撥兒玩紀念章的北京人。
所謂玩兒,一方麵是收集,另一方麵是交換。那會兒,西單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個大語錄牌,京城玩紀念章的人每天都到那兒去交換,多的時候,那兒聚著有幾千人,不但有北京人,也有外地人。
換紀念章的人,一般把紀念章別在胸前,也有手裏拿著的,人們一看胸前別著的是什麽像章,便過來問:“換不換?”換,便把自己的像章拿出來,相互商量怎麽個換法。
當時主要是換,不買不賣。那會兒最“火”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紀念章。這枚紀念章的直徑有可口可樂的易拉罐那麽大,上麵身穿軍裝的毛主席側身揮手半身像,下麵是一艘大輪船,底下有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玩紀念章的人管它叫“舵手”。一枚“舵手”,能換五六枚普通像章。胡同裏的孩子幾乎都玩紀念章,馮爺也不例外。他二哥給他找了一枚“舵手”。
一天,馮爺在西單十字路口換紀念章,碰上了同班同學“馬小辮”的二哥,他二哥長得又白又胖,圓腦袋,大扁臉,外號叫“大扁兒”。“大扁兒”見馮爺的胸前別著“舵手”,拿出五枚像章跟他換,馮爺沒答應。
“大扁兒”說我家裏還有好的呢,你跟我去看看。馮爺跟著“大扁兒”到了他們家。“大扁兒”拉開櫃門,拿出一個小木盒,從裏頭取出一個紅衛兵的袖標,袖標上別滿了紀念章。馮爺看了看,這些紀念章他都有,讓“大扁兒”把他的“寶貝”收好。
“大扁兒”放自己寶貝的時候,馮爺的“陰陽眼”賊,突然發現櫃子裏藏著一個立軸兒,他的小眼閃了一下,對“大扁兒”問道:“這是什麽?”
“大扁兒”漫不經心地一笑:“嗐,這是一張畫兒。”
“畫兒?什麽畫兒?你打開讓我看看。”馮爺對他說。
“大扁兒”取出畫軸兒,遞給了馮爺。馮爺打開一看,樂得差點兒沒蹦高。原來是齊白石的畫兒。
“大扁兒”的爸爸是澡堂子搓澡的,馮爺知道這幅畫兒肯定不是他們家的,便問他:“你這幅畫兒是從哪兒來的?”
“大扁兒”一開始還支支吾吾,後來被馮爺逼到了死胡同,才說了實話:“這是前兩年紅衛兵抄‘小白薯’他們家,在院裏燒畫兒的時候,我隨手順的。”
馮爺聽了心裏不由得吃了一驚,但是他的臉上沒露出來。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大扁兒”說:“這麽說,這幅畫兒你也不是好來的,聽說紅衛兵從錢家抄出兩箱子金條。你說你偷什麽不好,偷這麽一幅破畫兒,還落下一個‘三隻手’的贓名兒。”
“大扁兒”聽馮爺這麽一說,笑了笑道:“聽說你不是特喜歡畫兒嗎?這幅畫兒給你吧。擱在我這兒,心裏是塊病。”
馮爺說:“給我你不心疼嗎?”
“大扁兒”說:“這有什麽可心疼的,反正也是白撿的,你看著好,就歸你。”
馮爺把衣服上的那枚“舵手”紀念章摘下來,對“大扁兒”說:“那好,我也不白要你的,你不是喜歡這枚紀念章嗎?就算是咱倆換的。”
“那敢情好!”“大扁兒”聽了當時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馮爺拿一枚紀念章換了一幅齊白石的畫兒,當然欣喜若狂。回到家,把這幅畫兒拿出來看看,又放回去,過了一會兒又拿出來看看,真是愛不釋手,折騰了一宿沒合眼。但是他思來想去,這幅畫兒自己不能要,因為它是錢顥的。雖然他是拿自己的紀念章換的,而且他不張揚出去,不會有人知道,可是這幅畫兒拿著,讓他燙手。
當時錢家正在蒙難,這畫兒他沒往外露,也沒敢吱聲。除了“大扁兒”,別人並不知道他手裏有這幅畫兒。“文革”結束後,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錢顥已落實了政策,重新當上了政協委員以後,他才把這幅畫兒交給錢顥,並且把這幅畫兒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錢顥聽了,大受感動,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要這幅畫兒,對馮爺說:“‘十年內亂’過去了,但是我唯一忘不了的人就是你。沒有你,我這條老命就沒了。這幅畫兒就算是我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馮爺擺了擺手說:“這幅畫兒在我手裏已經焐了六七年,但我真的不能要。我是玩畫兒的,知道您愛畫如命,這幅畫兒失而複得,說明誰的玩意兒就是誰的,到什麽時候,它也跑不了。我覺得您留著它倒是更有意義,它是‘文革’的一個見證。”
錢顥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好,這幅畫兒失而複得,的確是曆史的一個見證,但它也是你拿東西換來的,它本來就應該歸了你。”
馮爺當然不會把這幅畫兒再拿回去,倆人爭了半天,錢顥隻好把這幅畫兒收了下來,但是依然不肯讓馮爺空著手回去,從櫃子裏拿出一幅陳師曾畫的《芭蕉圖》,送給了馮爺,這是當年馮爺第一次到錢家來,看到的那幅在牆上掛著的畫兒。由於它的確可以當個念物收藏,馮爺收了下來。
說到這兒,得跟您交代一筆,這幅齊白石的畫兒,就是後來錢顥留給小湄的那幅《葫蘆》。
第十一章
為什麽馮爺執意要把這幅齊白石的畫兒還給錢顥?說老實話,他是想向世人證明自己玩畫兒不貪心。他幹嗎要證明這個呢?敢情馮爺在“文革”當中,意外地撿了不少“漏兒”,怎麽回事兒呢?
原來剃頭匠潘二爺潘來喜的大哥潘來福是造紙廠的工人。潘來福人稱福大爺,那當兒,有五十來歲。瘦高個兒,長臉兒,大眼睛。由於臉上沒有什麽肉,那雙大眼便顯得格外突出。北京人管這種臉形的人叫“大眼燈兒”。
潘大爺平生一大嗜好就是貪杯。他的酒癮之大,方圓十幾條胡同都聞名。這位爺每天下了班便泡在胡同東邊橫街的小酒鋪兒裏,有時一盤開花豆能喝到深夜。喝得看人出了雙影兒,這位“酒膩子”才腳底下踩著棉花,從小酒鋪兒出來,晃晃悠悠來到胡同口兒的老槐樹下,清清嗓子開始唱戲,一會兒《失空斬》,一會兒《淮河營》,一會兒黑頭花臉,一會兒老生,東一句西一句,那嗓門兒奇大,聽著像踩死了貓。鬧騰那麽一兩個小時,他才回家睡覺。
他的家沒有家樣兒,除了一張木板床,倆破被子,幾乎沒什麽成個兒的家具,被子永遠不疊,屋裏也永遠散發一股酒味兒、煙味兒、汗味兒及身上的臭味兒摻雜在一起的味兒,臭氣烘烘的。您想跟這樣的“酒膩子”一塊過,娶十個老婆得跑十個。
福大爺二十多歲的時候,他爸爸潘爺從河北老家給他說了一個媳婦。那媳婦酸眉辣樣兒的,挺賢惠,可是跟這位大爺結婚沒幾年,就讓他給喝跑了。後來,廠子裏的同事又給他介紹了一個“二鍋頭” 16 ,是副食店的會計,人家嫁給他,是看他為人忠厚老實。的確,潘大爺不喝酒的時候,倒也人模狗樣兒的。跟這個會計結婚以後,潘大爺變得規矩了許多,下了班不去泡酒館了,在家幫著老婆幹點兒家務,家裏歸置得也挺利落,一年以後,還跟這個媳婦生了個胖丫頭。
可是沒過兩年,同事結婚,他跟幾個同事喝了一次“大酒”17 ,又勾起了他的酒癮。酒癮一上來,就又不是他了,他接茬兒泡小酒鋪兒,每天喝得昏天黑地,騰著雲駕著霧,鬧騰到深夜才回家。末了兒,又把這位“二鍋頭”給喝跑了。“二鍋頭”還不是一個人跑的,離婚的時候,把他們的閨女也帶走了。從那兒以後,他也死了心,這輩子還是在雲裏霧裏待著吧,上哪兒找喜歡“酒膩子”的女人去?幹脆就直接跟酒作伴兒了。
他喝酒拿什麽都能當下酒菜。三年困難時期,他每天兜裏揣倆生了鏽的鐵釘子奔小酒館,喝一口酒,吮拉一下鏽釘子,他能坐在那兒,就著鏽釘子,從傍晚喝到深夜。
潘大爺讓酒給“拿”得,除了幾個“酒膩子”以外,幾乎沒有朋友,連剃頭的二爺平時也跟他來往不多。您想這樣的“酒膩子”能招人待見嗎?但是他跟馮爺卻是忘年交。
說起來,福大爺跟馮爺有緣。有什麽緣呢?原來福大爺喝的是“陰陽酒”,別看他嗜酒如命,沾酒必醉,是遠近聞名的“酒蟲兒”,但有一樣兒,他一般白天不喝酒,白天也分晴天和陰天,陰天的時候他喝,晴天的時候不喝。幹脆這麽說吧,隻要見著太陽,他就不動酒杯,任您怎麽勸,都逗不出他肚子裏的酒蟲兒來。所以這麽多年,福大爺上班沒遲到過,也沒上班的時候誤過事兒。
當然隻要他不喝酒,他就是一個明白人,但是太陽一落,天一擦黑兒,“酒蟲兒”便在他肚子裏開始爬了。“酒蟲兒”一爬,他的嘴就跟著癢癢了,不跟酒作伴兒,他心裏就好像沒了抓撓,您說怪不怪吧?
喝“陰陽酒”的福大爺碰見長著“陰陽眼”的馮爺,倆人算是挑水的碰上賣茶的了。
福大爺見馮爺的頭一麵,便喜歡上他了,別人說馮爺長得寒磣,福大爺卻說他長得機靈。福大爺借著酒勁兒,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
馮爺一梗脖子說:“您別摸我頭呀,太歲頭上不能動土。”
福大爺撲哧笑了,說:“行嘿,說你機靈,你還真不傻,‘機靈鬼,月亮碑兒,心眼多,不吃虧兒。’這傻老爺們兒!”
馮爺小的時候,隔三差五端著一把茶壺,到小酒鋪給他爸爸打酒喝,一來二去的他跟福大爺混熟了。倆人見了麵總是互稱“傻老爺們兒”。
福大爺坐在小酒鋪裏,還沒喝糊塗的時候,見馮爺端著小茶壺進來,便會站起來,摸摸他的頭,說一句:“哦,傻老爺們兒,來來來,嚐嚐你福大爺的下酒菜。”說著把一個開花豆塞到馮爺嘴裏。
馮爺也會跟他逗一句:“福大爺,我可不能白吃您的開花豆,您得給我說一段‘太平歌詞’。”
福大爺笑道:“這傻老爺們兒,吃了我的開花豆,占了我的便宜,還要罰我。行,算我怕你還不行嗎?想聽‘太平歌詞’了,我給你唱一段。我不是怕你嗎?咱就說這個怕字。”
他喝了一口酒,拍著大腿唱起來:
“天怕浮雲那個地怕荒,魚怕垂釣那個雁怕傷。草怕嚴霜霜怕日,小孩兒就怕晚來的娘。做官兒的就怕民不正,君主怕國亂沒有忠良。耗子怕貓貓怕狗,小雞兒最怕黃鼠狼。做買賣就怕賠了本,賣豆腐就怕窩了漿。擲骰子就怕出二三點,端寶的就怕砸死夯。剃頭的就怕斷國孝,逛窯子就怕長大瘡。說書的就怕嗓子壞,唱戲的就怕倒了倉。喝酒的就怕杯裏空,看著酒壺心裏悶得慌。
唱到末了兒這句時,他出了一個怪樣,逗得馮爺咯咯笑起來。
趕上福大爺喝醉的時候,他可就失態了,說的都是酒話:“哎喲,我的傻老爺們兒,他們說我喝高了,你說我喝高了嗎?我站起來,你看看,我不還是原來的個頭兒嗎?”每逢這時候,馮爺便會把他攙回家。
胡同裏的孩子有時看福大爺醉臥街頭,短不了冒壞,在他腦袋上頂個破瓦盆呀,在他臉上畫個小王八呀,逗他扯著嗓子大聲嚷嚷呀,總之這些孩子變著法兒地拿他開涮取樂。可是馮爺一來,喊兩嗓子,這些孩子都被嚇跑了。胡同裏的孩子都怕他的“陰陽眼”,那雙“陰陽眼”隻要來回一翻動,指不定誰倒黴呢。大夥兒都知道,馮爺打架不要命,何況有他大哥這個“頑主”給罩著,誰也不敢得罪他。
那幾年,馮爺一到夜裏,躺在床上,便豎著耳朵,隻要遠遠地聽見福大爺唱戲,他就麻利兒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那棵老槐樹下,把看熱鬧的人轟走,攙著福大爺回到他的小屋。有時,他看福大爺窮得沒有下酒菜,用頭大蒜或辣椒咂摸味兒,便跑回家,給他拿根黃瓜或幾個西紅柿過來。
有一年過年,馮爺的爸爸給了他一塊錢壓歲錢,他愣沒舍得花,給福大爺買了一斤豬頭肉送過去。大過年的,福大爺正一個人在家裏喝悶酒,見馮爺拿著豬頭肉來看他,感動得直掉眼淚。
“傻老爺們兒,你福大爺有你這麽個朋友,就不知道什麽叫孤單了。咱爺兒倆的交情千金難買呀!”他拉著馮爺的手說。
“文革”的時候,福大爺得了勢,當時無產階級領導一切,他從哪兒說,都夠得上“無產”,不過,他該“當家做主”的時候,並沒跟著鬧“革命”,別看他喝了酒便成了仙,其實,不喝酒的時候腦子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單位造反派讓他加入組織,去鬥“走資派”,他把嘴一咧說:“我是螢火蟲兒的屁股,沒有多大的亮兒,狗肉上不了台麵兒,你們要鬥就鬥去吧,我得幹活兒。”於是他班照上,酒照喝,當了逍遙派。這天,他又喝高了,在老槐樹下唱起了“樣板戲”,馮爺陪他唱了一會兒,把他送回家。
大概是扯著嗓子唱了半天戲,把肚子裏的酒氣散出去不少,那天,他的腦子透著比別的時候酒後清醒一點兒。他讓馮爺坐在木板床上,轉過身,從每天上班拎著的破人造革包裏掏出一個大紙包,嫣然一笑說:“傻老爺們兒,今兒你算來著了,我呀,在西單食品商場,買了隻燒雞,咱爺兒倆解解饞。”
馮爺心裏一熱,遲疑了一下道:“您到酒鋪兒喝酒的時候,不拿出來把它吃嘍,是不是單等著我呢?”
福大爺笑道:“還是傻老爺們兒聰明,你福大爺眼麵前就你這麽一個知心的親人,有口兒好吃的可不得留著給你嗎?”
馮爺急忙擺手道:“別別,還是給您留著下酒吧。”
“那是幹嗎?爺們兒,誰讓你趕上了呢?跟我,你還客氣嗎?”福大爺打開那個紙包,用黑了吧唧像炭條似的手,拿起那隻燒雞,撕吧撕吧,就要往馮爺嘴裏塞。
馮爺把他的手給摁住了,他的“陰陽眼”突然冒出了兩道賊光,像老鷹捉小雞似的,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張紙,那隻小眼射出驚異的光亮。他差點兒沒喊出聲兒來。敢情那張紙是一幅被撕成兩半的山水畫兒。
他把這半張畫兒拿起來,走到燈前看了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是張大千的畫兒,可惜已經讓福大爺扯了一半去。
“你看它幹嗎?吃呀。”福大爺被他弄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福大爺,這紙您是從哪兒找的?”馮爺納著悶兒問。
“嗐,我在造紙廠上班,還愁找不著紙嗎?”
“不不,這可不是一般的紙,這是畫兒呀!”
“畫兒?什麽東西到了我們那兒都會化成紙漿的。你懂什麽呀?造紙得用紙漿知道嗎?這樣的畫兒,那些紅衛兵每天成車成車地往我們那兒拉,有的是。我們兩班倒,打紙漿都忙不過來。”
“真的?”馮爺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那還有假嗎?不信你明兒跟我到我們廠子去看看。來呀,咱倆把這隻燒雞給吃嘍,留著它,明兒可就飛了。”福大爺腦子裏光惦記這隻燒雞了,並沒注意馮爺臉上的表情。
“好,咱們說定了,我明兒跟您一塊到廠子去玩。”
“那敢情好,有你陪著我,我不悶得慌了。”福大爺嫣然一笑,隨手撕下一個雞腿,有滋有味兒地嚼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馮爺跟著福大爺踩著鍾點去上班。到了造紙廠的製漿車間一看,馮爺簡直暈了。原來當時全北京城紅衛兵破“四舊”抄家抄出來的大量古舊書籍、字畫以及各種文件、資料,還有撕掉的大字報什麽的都被送到這兒化漿造紙。那些紙啦書啦畫兒啦堆得像小山一樣。
馮爺在爛紙堆裏隨便一翻,就撿出幾張名人書畫,他問福大爺:“這些紙我能撿點兒喜歡的拿回家嗎?”
福大爺笑道:“再好的東西到了我們這兒都成了爛紙,你看看這些化紙漿的池子,還看得出來它原來是什麽東西嗎?甭看了,你的‘陰陽眼’再添兩對,也看不出來。這兒的東西,你看著好隨便挑、隨便撿,反正你不撿它也會化成紙漿。”
馮爺問道:“別人發現不會說我嗎?”
福大爺笑了:“說你?有我在這兒,誰敢?傻老爺們兒,你福大爺從學徒的時候就在這兒,幹了小二十年了。這個車間我不能說大拿18 ,也得說是小拿。你看著什麽可心,就放心大膽地撿你的,拿不了,我幫你。不會有人說你的,哈哈。”
有福大爺這句話,馮爺心裏踏實了。他對福大爺說:“這麽多爛紙,我一天可挑不過來,您能不能天天讓我到這兒來,我挑過的紙,您再往化漿池子裏倒。”
“嚄,我的傻老爺們兒,你倒真把我當大拿了。行,爺們兒,我聽你的,你說怎麽著,咱就怎麽著。”
馮爺聽了,心裏樂開了花。他的心眼多,讓福大爺給他找了十幾個大紙盒子,凡是挑出來的字畫,他都放在盒子裏收起來,隔三差五地讓福大爺騎車給他拉回家,晚上他請福大爺到小酒鋪喝酒。第二天早晨,接著去“上班”。
馮爺在這兒可真開了眼,他一連氣在這兒撿了一個多月。您算算吧,他能撿出多少名人字畫來?當然這件事到現在還是一個謎。隻是二十多年以後,有一次馮爺在跟幾個外地玩畫兒的朋友喝酒聊天時,一不留神說走了嘴。他說“文革”那會兒,跟福大爺在造紙廠撿寶,光吳昌碩的畫兒就撿了十幾幅,從他說話的語氣上看,不像是神侃,他也很少跟人神侃。您想想吧,光吳昌碩的畫兒,他就撿了十幾幅,那其他人的畫兒呢?您琢磨琢磨吧。
有一幅畫兒是他公開承認的,那就是元代倪瓚的設色山水《山陰丘壑圖》。這幅圖是福大爺送給馮爺的,他說是在一大卷子發了黴的舊書畫裏挑出來的。
您會問了,怎麽福大爺也幫著馮爺撿上了畫兒了?敢情“文革”初期,紅衛兵幾乎把所有過去的老物件都當成了“四舊”,抄家抄出來的字畫、古籍等等都往造紙廠送,沒過幾個月,此事引起中央領導的重視,趕緊下達指示,抄家的文物一律先送到文物局。
當時的文物局緊急從文物商店和博物館調集了一批老人,對這些抄家沒收的物件進行鑒定,然後進行保存,這麽一來,送到造紙廠的舊書舊畫兒就少了。同時造紙廠這兒也有人盯上了,如果馮爺還照先前那樣可著勁兒地挑撿,福大爺擔心會有人找麻煩,就讓他回了家。
當時京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雖說上邊有指示,抄家抄出來的物件要交到文物部門,但那些抄家抄得紅了眼的紅衛兵小將,哪兒管什麽文物不文物。隻要是沾紙的舊東西,照樣往造紙廠送。馮爺囑咐福大爺,隻要有字畫兒,就給他留著。這樣,福大爺每天就替馮爺撿畫兒了,他對書畫兒一點兒不懂,隻要是裱過的字畫兒他都撿出來,然後用廢大字報包好,騎著車往家帶。每天晚上,馮爺到他那兒去取。這幅倪瓚的設色山水畫兒,就是這麽來的。
倪瓚的名號及身世,馮爺在七八歲記曆代畫家名錄時,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他原名倪珽,字元鎮,號雲林,史書上稱他“性好潔而迂僻”,故人稱倪迂。倪瓚擅長山水畫兒,中國畫裏的“折帶皴”寫山石的畫法,就是他首創的。倪瓚與黃公望、王蒙、吳鎮,號稱“元四家”。元代的畫家除了趙孟頫和趙孟堅這哥兒倆,就得說這四個人了。王蒙是趙孟頫的外孫子,他的畫兒融諸家所長,獨創一格,畫境以茂密、幽雅、秀麗見長,用筆於繁密之中見清逸;黃公望重視寫生,每出必袖攜紙筆,凡遇景物輒為模記,他的山水,筆墨技法多種多樣,“披麻皴”、“豆瓣皴”、“虯點皴”等均為他獨創。他的畫兒景物無窮,氣勢雄秀;倪瓚的畫風跟王蒙、黃公望不同。他的畫兒以簡取勝,構圖大都是平遠山林、枯木竹石,筆墨十分精練,畫麵上流露出一種蕭瑟之感。在元代的文人畫中,倪瓚的畫兒個性鮮明,疏朗的幾筆,便能展現出幽深澹遠之趣,表現出他內心的清高。每幅畫兒上都有長長的題跋,這對後世影響很大。因為宋代的畫兒有題跋的很少。倪瓚的畫兒還有一個特點是,絕不在山水中畫人物。有人問他為什麽不畫人物?他說:“今世那複有人?”由此可見他的畫命意之深。
倪瓚的畫兒大都以水墨為主,設色山水極少,所謂設色,就是帶顏色的。馮爺早就知道倪瓚的設色山水畫兒存世的隻有一幅,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故宮國寶南遷時被帶走,現藏於台灣故宮博物院,所以他見到這幅設色山水《山陰丘壑圖》,差點兒沒樂瘋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那雙“陰陽眼”了。
這幅畫兒在他手裏焐了七八年,一直不敢拿出來讓人看。大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馮爺從一位在博物館上班的朋友那兒得知,有位在文物商店工作的老古玩商,“文革”初期,被調到文物局對查抄文物做鑒定,老爺子在一堆爛紙中發現了一幅倪瓚的設色山水《水竹居圖》,最初有人懷疑這幅畫是贗品,後來一查古籍,在明代張醜的《清河書畫舫》裏有著錄。又經幾個專家的掌眼,斷定此畫為倪瓚真跡,後來這幅畫兒被博物館所收藏。
馮爺得到這個信兒,心中暗喜,專門到博物館看了這幅《水竹居圖》,跟他手裏的這幅《山陰丘壑圖》風格一致,隨後,他又到圖書館查了明代張醜的《清河書畫舫》,明代汪珂玉的《珊瑚綱》,清代卞永譽的《式古堂書畫匯考》,清代吳升的《大觀錄》,還有《石渠寶笈重編》等十多部古籍,發現這些書裏都提到了倪瓚的設色山水《山陰丘壑圖》,不過,這些古籍上都著錄著“早佚”二字,也就是說它早就散失於民間,找不到了。
馮爺細看了這幅畫上倪瓚的題跋和鈐印,左上角的元代釋良琦的題跋,裱邊還有元代幾位名家的題跋以及項子京等十五位收藏鑒賞印十五方,自認為它就是倪瓚的真跡。之後,他找過國內幾位書畫鑒定大師掌眼,也沒提出疑義。當然也有幾位大師級鑒定家認為這幅畫是偽作,但馮爺認為大師也有走眼的時候,別瞧他們是大師,眼力還不如他呢,所以隻是“姑且聽之,但不信之”。他隻相信自己的眼力。
這幅畫兒,他不掖著藏著,經常拿出來讓人看,這倒不是他向人顯擺什麽,而是為了找到這幅畫兒的本主兒。
他頭二十年就對收藏圈兒裏的人發了話:如果有誰能拿出證據,證明這幅畫兒,是他的或者是他們家的,他當場奉還,分文不取。拿不出證據,也別來蒙事兒。當然,直到現在還沒有人鬥膽找上門來,跟他索要這幅畫。倒是有兩位香港、台灣的大收藏家相中了這幅稀世珍品,一個要出九百萬港幣收他的這幅畫兒,另一個出的價兒更高,一千萬!這是十多年前的事兒。那會兒這可是一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大數兒。
但馮爺聽了沒心驚,也沒肉跳,他對此付之一笑:“這幅畫兒,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賣,找得著本主兒,我就還給人家。找不著,我就拿它當鎮宅之寶了。”
錯來,頭些年,馮爺賣過不少畫兒。他手裏的藏畫兒太多了,不賣出點兒,他感到壓手。他的藏畫兒,一是當年從造紙廠撿的“漏兒”;二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當代畫家的畫兒價位最低的時候,他掏錢買的;三是從他二大爺馮子才那兒繼承下來的祖傳遺產。
馮子才在“文革”前,剛剛從大學退了休,也多虧了他剛退休,哪邊都不靠,既躲開了學校紅衛兵的視線,也躲開了街道上紅衛兵的騷擾,否則的話,他受衝擊是必然的。因為解放前,他在國民政府的教育機構做過事兒,僅憑這一條,就夠他喝一壺的。
躲過了紅衛兵的視線,當然家裏的藏畫兒便沒受到傷耗。他是1975年去世的。咱們前文說了,他沒兒子,三個閨女都不喜歡書畫兒,而且當時“文革”還沒結束,人們還把老的字畫當“四舊”看,誰拿它當回事兒?所以馮子才決定把他所有的藏書藏畫兒傳給馮爺。馮爺是子才先生親手培養起來的,而且是他的親侄子,由他來繼承自己的家產,也是應當應分的,因為子才的藏畫兒很大一部分,也是從他父親手裏繼承過來的。
子才先生是個明白人,雖然當時還處在“十年內亂”之中,小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但他還是在臨“走”前寫了份遺囑,讓馮爺繼承他的藏畫兒名正言順,免得三個女兒將來捯後賬。他知道這些字畫兒傳給馮爺,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把它們賣了。
不過,在咽氣之前,還是叮告了馮爺一番。這些字畫兒,後來馮爺還真是一張沒動,他出手的字畫兒都是自己淘換的。
不知道是命中注定該走這一步,還是腳下的路自己沒走好,讓石頭絆了一下,馮爺在繼承這筆遺產不久,便走了月白運19 。說起來,還是沒離開畫兒。
第十二章
算起來,馮爺和錢小湄都屬於“六九屆”初中畢業生。他們這屆學生不走運,小學六年級正準備考初中,趕上了“文革”,停課“鬧革命”。一九六八年複課“鬧革命”,他們才一律就近入學,上了初中。在中學,人頭兒剛混熟,上課的椅子還沒坐熱,發的書沒翻幾篇兒,轉過年,便大撥兒轟,整班整班的學生,一個不能落,都奔了東北或內蒙生產建設兵團。
這屆學生,除了後來自學成才,或恢複高考以後,自己考上大學的以外,滿打滿算,隻有小學六年級的文化水平,要不怎麽錢小湄把齊白石的號“寄萍老人”給看成了“霄巨老人”了呢。
馮爺本來也應該到東北生產建設兵團去“戰天鬥地”,他也屬於“大撥兒轟”裏的一員,可是他是另類。
怎麽說他是“另類”呢?中學,他隻點了個卯20 ,便再沒去學校。
為什麽不上學呢?馮爺看破“紅塵”了。上學無非也是搞大批判,批老師鬥老師,搞階級鬥爭,要不就是學工學農,改造世界觀。他對這些人玩人的運動壓根兒不感興趣,不願當“憤青”,索性獨往獨來,當了“社青”,即社會閑散青年。
馮爺喜歡畫兒,他從小就立誌考中央美院的繪畫理論專業,這輩子就吃書畫這碗飯了。但是“文革”一來,他的理想成了肥皂泡兒。他不想再跟“肥皂泡兒”較勁,心一灰意一冷,幹脆自己玩吧。別人怎麽“革命”,怎麽折騰,他不管。他有自己的主意,而且他還有一身的爺勁,誰招惹了他,他的爺勁上來,愛誰是誰,他不論秧子。
沒上學,但學校並沒把他除名,“大撥兒”轟的時候,還是有他的人頭份兒,把他分到了東北建設兵團。
錢小湄一看公布的名單,馮爺跟她分的是一個地方,便去找馮爺,動員他一起“打起背包就出發”。
馮爺看小湄的熱情很高,不想給她潑涼水,但他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改節。一口咬定,堅決不去。不當“憤青”,也不當“知青”了,就當“社青”了!到了兒,小湄的熱情也沒能感化他。
“你呀,誰拿你也沒轍!”小湄眼淚撲簌簌地說。她隻好跟著“大撥兒”去了東北,馮爺則成了編外。
當時,每個中學生都有檔案,這個檔案是跟著人走的。馮爺沒去東北,也算他中學畢了業,檔案便轉到了街道。他呢,也成了沒有單位,沒有組織的無業青年。
那會兒,“無業青年”跟“無業遊民”差不多,名聲並不好聽。馮爺卻不管這一套,敢吃肉就不怕嘴油,別人愛叫什麽叫什麽,他照樣玩兒他的。
可是他忘了人生沒有避風港這句話。人離不開社會。離不開社會,就離不開人的眼睛。您忘了有這麽一句話:鄰居眼睛兩麵鏡,街坊心頭一杆秤。可是這兩麵鏡和一杆秤,在不同的時代卻有不同的照法和秤法。馮爺這兒我行我素了,殊不知他的行蹤已入了別人的法眼。
說這話是1975年的事兒。家住東城的程立偉來找馮爺,對他說他有一個親戚從美國來北京探親,想買兩幅老畫兒,但是到琉璃廠榮寶齋和文物商店轉了轉,覺得價錢太貴,而且走正規渠道,清康熙以前的畫兒也不讓出境,問馮爺有沒有老畫兒想出手,人家給的是美元,價兒不會太低。
馮爺當時看準了近代畫家的畫兒價錢很低,打算買一批,手頭正需要錢。他一聽這話便動了心。
程立偉比馮爺小五歲,所以管馮爺叫三哥。馮爺跟程立偉是當年在西單換紀念章的時候認識的,以後成了朋友,相互之間也常交換一些物件。那會兒程立偉已經開始玩郵票了,他對書畫是外行,知道這裏的水太深,沒敢往裏邁腿,但他認識的人多,路子比較野。
馮爺了解他,知道他的話裏往往摻著水。果不其然,跟他說的那位“親戚”見了麵,馮爺細一問,哪兒是程立偉的親戚呀,是他拐了兩個彎兒認識的一個香港人。這位香港人,有四十多歲,個兒不高,方臉盤兒,大眼睛,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顯得挺儒雅,他起了個中不中洋不洋的名兒,叫皮特陳。
皮特陳的父親是香港有名兒的大收藏家。子承父業,他二十幾歲便跟著父親玩書畫兒,對中國的書畫不但懂,而且有點兒眼力。
皮特陳在香港報紙上看到大陸搞“文革”,古代的名人書畫被當成了“四舊”,毀了一大批,當然也會在民間流失一批,便跟他父親商量,要來大陸淘寶。他父親原本是老上海的古玩商,當然曉得時局動亂是玩家撿漏兒的大好時機,極力攛掇皮特陳到大陸走一遭。
但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還屬英國管轄,您去趟香港,跟出趟國一樣。自然,香港人到大陸來也得繞倆彎兒,簽證很難辦下來,當然“文革”初期,大陸的紅衛兵“造反有理”,各派組織文鬥,大字報滿天飛;武鬥,動了槍動了炮。皮特陳一看這陣式,膽兒小了,畢竟命比畫兒重要,一直等到“文革”後期,局勢稍稍平靜一些,他才找到機會,繞道東南亞,從新加坡來到北京。
不過,這時候,紅衛兵拿字畫兒當“四舊”燒的勁頭已然過去了。皮特陳沒來北京的時候,想象著在北京的大街麵兒上,一低腦袋就能撿到書畫兒呢。到了以後,他才知道敢情這是幻想天上掉餡餅的事兒。人們雖然還在搞階級鬥爭,但已經意識到那些古代的名畫不是“四舊”,是好東西了。
他在北京的四九城轉了幾天,別說在大街上撿不到字畫兒,就是在文物商店也見不著什麽字畫。難道北京人知道我皮特陳來了,把字畫都藏起來嗎?他心裏繞不過這個彎兒來。
皮特陳在北京有一個遠房的舅舅,叫杜之舟。老爺子六十多歲了,是個集郵迷,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就開始玩郵票,藏票頗豐。北京人玩郵票很早就有幾個活動圈兒,所謂“圈兒”,就是一幫玩郵票的人湊到一塊,互相欣賞,相互交換。在玩郵票的“圈兒”裏,他認識了程立偉。杜之舟聽自己的外甥說,他大老遠的從香港來,在京城轉了溜夠 21 ,沒淘換到好畫兒,便找到程立偉,請他幫忙。於是程立偉想到了馮爺。
馮爺不是見著佛爺就燒香的人,既然想出手自己的字畫兒,他先得弄明白是怎麽回事,看準了兔子再撒鷹。見皮特陳的頭一麵,他便放出條長線兒。放長線兒才能釣大魚嘛。馮爺的精明就在這兒呢。
怎麽說他放出的是“長線兒”呢?就是老拿食兒在他眼麵前晃悠,勾引著他,饞著他,等把他的胃口和欲望都調動起來了,他才下竿兒。
馮爺先告訴皮特陳,他手裏的藏畫很多,想要古代的,他有古代的,想要近現代的,他有近現代的,總之都是大名頭畫家的畫兒。可就是不讓皮特陳看,隻跟他聊這些畫的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皮特陳當然也懂畫兒,倆人越聊越投機,越聊越知己知彼。一連十多天,皮特陳幾乎每天請馮爺吃飯,今兒“全聚德”,明兒“新僑飯店”,後兒“老莫” 22 ,京城有名兒的飯店飯莊快吃遍了,馮爺這才讓他看畫兒。
當然,馮爺隻是選了幾幅他想出手的畫兒讓皮特陳上眼,最後皮特陳選了一幅王石穀的山水和兩幅吳昌碩的花草。
王石穀是王翬的字,他的號有“耕煙散人”和“烏目山人”等,是清初著名山水畫家,與王時敏、王鑒、王原祁並稱清初“四王”。“四王”都秉承了董其昌的畫風,而且都沾親帶故。王時敏和王鑒是董其昌的朋友,王石穀是王時敏和王鑒的學生,王原祁是王時敏的孫子。“四王”的畫兒風格相近,筆墨技法又有區別。王石穀善於臨摹宋元名家,以簡淡清秀自成一格。他最初是民間的職業畫家,被王時敏和王鑒發現,推薦到宮裏,曾給康熙皇上主繪《南巡圖》,名聲鵲起,流傳的作品不少。因為他是江蘇常熟人,後人把他稱之為“虞山派”。
馮爺手裏有三幅王石穀的畫兒,他認為王石穀的畫兒帶有“摹古味兒”,雖然發展了幹筆渴墨,層層積染的技法,使審美趣味的表達更趨精致,但筆墨之中仍顯匠氣,不如八大山人、虛穀、石濤等大寫意畫家的畫兒有意境。他之所以要出手王石穀的畫兒,是他並不十分喜歡王石穀的畫風。
當然,清初“四王”在中國繪畫史上名氣很大,王石穀的畫兒,有很高的收藏價值。皮特陳見到這幅畫兒舍不得撒手了,包括那兩幅吳昌碩的花草,他都想收。
跟馮爺討價還價兒,雙方拉鋸,鬥了一番心眼兒,最後這三幅畫兒,皮特陳答應給馮爺一個整數兒,六萬塊人民幣。六萬,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數。那會兒,工廠二級工的月工資才三十多塊錢。
馮爺的長線兒沒白放,釣上來的“魚”個頭兒不小。當然,馮爺不會白讓程立偉牽這個線,答應程立偉,隻要這筆買賣成交,給他打六千塊錢的“喜兒”。
幾個人想得都挺美,可是他們偏偏忘了當時是什麽年代。三九天兒非要穿背心扇扇子,您想能不著涼嗎?沒等他們這筆買賣做成,大禍已臨頭了。
馮爺跟皮特陳的這種交易是私下進行的,屬於暗箱操作,雙方都按規矩來,不會對外張揚,但沒過幾天,這件事兒還是走露了風聲。敢情是街道居委會,不,那會兒叫居民革命委員會的主任鞏老太太發現了馮爺的蛛絲馬跡。
馮爺辦事兒不喜歡偷偷摸摸,跟皮特陳打交道也如是,鬥心眼歸鬥心眼,但該說的話他都擺在桌麵兒上。他討厭小媳婦見生人,遮遮掩掩。為了讓皮特陳看他的藏畫兒,他帶著皮特陳到他們家來過幾趟。
那會兒的北京人穿衣戴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差不多。說流行藍色兒的建設服了,您看去吧,滿大街都是一片藍。說流行穿“國防綠”的軍裝了,滿大街都是“國防綠”,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過幾年,又流行穿勞動布的工作服了,嚄,男的女的出門都是工作服。皮特陳去馮爺家的時候,京城正流行穿勞動布的工作服,連這位鞏老太太身上也架了一件工作服。可是皮特陳是香港人呀,他不會穿這個,人家是筆挺的西裝,係著領帶,腳底下是鋥光瓦亮的皮鞋,手指肚兒上戴著耀眼的翡翠大戒指。您想這身行頭,加上他的風度氣質,走在胡同裏能不招眼嗎?
巧兒他爹打巧兒他媽,巧極(急)了。馮爺陪著皮特陳到他們家這幾次,都讓鞏老太太撞上了。其實她的住家跟馮爺的住家隔著幾條胡同,她是到這兒來巡視的。
當時,她跟馮爺走了個對臉兒,誰也沒打招呼。馮爺和皮特陳走過去以後,老太太拿出了偵察員的本事,轉身在後頭跟上了梢兒,見馮爺跟皮特陳進了馮家的院子,她才扭臉走了。連著看見皮特陳幾次,鞏老太太似乎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原本她就憋著在馮爺身上找碴兒呢,這回可讓她找到了下嘴咬人的機會。
第十三章
鞏老太太原本沒名兒,叫王鞏氏,後來他丈夫老王給她起了名兒叫鞏玉珍。老王是建築工人,“文革”時當了造反派的頭兒,一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風光無限。後來老王當了“工宣隊”的頭兒,進駐大學,指導“教育革命”,當時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老王在“文革”當中,最風光的一件事兒是當了代表,到中南海受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見。據說跟偉大領袖握過的手一個禮拜沒洗,當天晚上,鞏玉珍先握了握老王的手,她的手也跟著一禮拜沒洗,後來兩口子的手又握過無數人的手。當然都是根兒正苗紅出身好的人,老王說這叫把領袖的溫暖傳給階級兄弟。
您想老王這麽風光,鞏玉珍能不跟著吃香嗎?她當居民革委會主任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自打老太太當上了“官兒”,她可就不識閑了,胳膊上戴著紅箍兒,59432;著那雙“解放腳” 23 ,一走三晃,像鴨子似的成天價兒在幾條胡同轉悠,監督那些“牛鬼蛇神”和出身帶砟兒的人 24 的一舉一動。
本來馮爺不屬於她監督的對象,雖說馮爺沒有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成了社會青年,但是馮爺的出身沒砟兒,盡管他平時晃晃悠悠的透著散漫,但不幹出格的事兒,人們雖然看著他別扭,但也挑不出他有什麽毛病來。
鞏老太太每天開會學習搞大批判,今兒批這個明兒鬥那個的,從早到晚挺忙叨,最初也沒把馮爺放在眼裏,可是後來出的一檔子茬口兒,讓馮爺成了老太太的眼中釘、肉中刺。什麽茬口兒呢?
說起來,這事兒是從錢小湄身上引起來的。小湄的相貌在胡同裏的女孩兒當中,算不上有多水靈,雖說她的眉眼還算周正,皮膚也比較白淨,但走在大街上,可就顯不出她的姿色來了。北京胡同裏的男孩兒管長得漂亮的女孩兒叫“盤兒亮”。小湄的“盤兒”不太亮,但她的身條兒比較順溜,腿長腰細,留著兩條長辮子,走路時體態輕盈,從背後看像是舞蹈演員。
小湄的身條兒吸引了不少男孩兒的目光。“文革”當中愛冒壞的北京男孩兒講究在大街上“拍婆子”。所謂“拍婆子”,不是見著漂亮姑娘就上手拍人家,而是上前跟她搭拉話,倆人對上了眼,算是“拍成了”。要是姑娘扭過臉罵你一句,或者根本不搭理你,算是“拍炸了”。
那年冬天,小湄上西單商場買東西,回來的路上,讓倆壞小子盯上了。這倆壞小子從背後看小湄穿著一件花格子小棉襖,扭動著腰肢,邁著小碎步,以為她長得有多漂亮,在她身後一直跟著,穿了有十條胡同,眼看快到家門口了,倆人才上前去“拍”。這一“拍”,算是拍“炸”了。小湄把他倆臭罵了一頓。
按說“拍婆子”拍炸了,沒有再吃回頭食兒的,何況住的都挺近。可是偏偏有一個小子覺得傷了自尊心,非要把小湄“拍”到手不可。這小子不是別人,正是鞏老太太的兒子王衛東。
從那天起,王衛東纏上了小湄,不是在胡同口兒等著上前搭拉話,就是在家門口堵著,非要跟小湄交朋友,淘米水洗臉,黏黏糊糊,弄得小湄沒處躲沒處藏的。
錢顥當時正倒著黴呢,小湄知道自己出身有問題,王衛東他媽又是居民革委會主任,不敢得罪他,一時心裏亂了章兒25,便去找馮爺訴苦。
馮爺聽了,頓時那雙“陰陽眼”便冒了火:“行了,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幾天以後,馮爺在胡同口兒撞上了王衛東。他上去二話不說,一拳頭便把他的眼睛給封了,緊接著連踢帶打,把王衛東的臉打成了“紫茄子”。臨完,馮爺從腰裏掏出一把軍刺,對他說:“以後你要是再纏著錢小湄,瞧見沒,我可就拿它說話了。”
王衛東從小就知道馮爺的厲害,讓馮爺打成了“紫茄子”,一聲也不敢吭,捂著臉跑回家,跟他媽訴委屈。鞏老太太也怵馮爺,惹不起砂鍋惹笊籬,她本想拿錢家是問,可是一聽兒子說了實話,是他先追的錢小湄,她又覺得理虧,隻好暫時作罷,但她哪兒咽得下這口氣呀?
後來錢小湄和王衛東都奔了東北建設兵團,他倆都把這茬兒忘在了腦後,但鞏老太太卻忘不了這個茬口兒,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何況馮爺打了她的兒子。現在馮爺要賣畫兒,等於撞到她的槍口上了。
鞏老太太沒念過書,連自己的名兒都不會寫,可是您別小看她,她玩別的不行,玩人卻有一套。她一時弄不清皮特陳的身份,可單看他的相貌和做派,怎麽瞧怎麽像日本人,由日本人想到了特務,她把皮特陳當成了“日本特務”。馮爺呢?是個無業人員,跟“日本特務”出來進去的,能有好事兒嗎?保不齊在向日本特務出賣情報。
鞏老太太躺在床上想了幾宿,先給馮爺身上潑了一盆髒水,隨後向派出所打了報告。您想鞏老太太大小也是個主任呀,她的報告公安分局能不當回事兒嗎?何況老太太發現的是涉外重大案情。於是公安分局便派了幾個“雷子”26 盯上了馮爺。
這天,馮爺把皮特陳和程立偉約到西單食品商場的二樓咖啡廳,商量如何驗貨交錢。仨人正說著呢,進來五六個便衣警察。當場把這三個人給摁住了。皮特陳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但他是香港人,知道遇上了警察不能反抗,便乖乖兒地束手就擒。程立偉也機靈,知道“雷子”沒逮著實物,隻要咬緊牙關,不會把他怎麽著。
隻有馮爺火氣大,爺勁來了。警察過去揪他的時候,抄起桌上的熱咖啡朝一個警察的臉砸過去,緊接著飛起一腳又踢倒了一個。三四個警察向他撲來,他一下把桌子給掀了,抄起一把椅子跟警察打起來。俗話說好拳難敵眾手,何況便衣警察也是經過訓練的,多少有點功夫。您想四五個人還打不過馮爺嗎?沒過幾招兒,馮爺便被摁倒在地,一個“便衣”給他戴上了“手棒子” 27 ,“你們憑什麽逮人?爺爺我就是不服!”馮爺破口大罵,被押上了警車。
您想馮爺這種性情,進了班房能有好果子吃嗎?他不停地大聲喊冤,“爺爺我一沒反對黨,二沒打砸搶,三沒‘前科’,你們憑哪一條抓我?”他的那雙“陰陽眼”能躥出小火苗。
後來,有個姓孫的警察偷著對他說:“兄弟,識時務者為俊傑。你知道你現在待的是什麽地方嗎?老百姓管這兒叫‘局子’,實際上他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您已經被專政了,知道嗎?”
“我憑什麽被專政?”馮爺反問道。
姓孫的警察告訴他:“有人舉報你跟特務有勾結,我想這準是誣告,你聽我的,別跟他們較勁,跟他們扭著來,有你什麽好?隻能身體受委屈。你先別言聲,什麽也不說,說你是特務,他們得取證,找不出證據來,他們也不會把你怎麽著。你忘了那句老話:不怕紅臉關公,就怕抿嘴菩薩。你在這兒就隻當自己是啞巴了,明白嗎?”
原來這位姓孫的警察跟馮爺的大哥是朋友,算馮爺有運氣,碰上好人了。馮爺聽他這麽一說,爺勁才收斂一些,當然他從老孫這兒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進來。準是有人看見了他和皮特陳在一塊兒,誤把皮特陳當特務了。
他琢磨了兩天,覺得老孫說得有道理。再過堂,他什麽話也不說,真當了“抿嘴菩薩”。
老孫挺夠意思,叮告他沉住了氣,上邊對這個案子很重視,很快就會有結論。當然在處理馮爺這個案子時,老孫也在暗中使了勁兒。
馮爺“進來” 28 以後,公安部門把他當成了大案,可是一調查才知道鞏老太太是謊報軍情,哪兒有什麽“日本特務”呀?皮特陳不過是一個香港商人,他跟馮爺的交往也不過是倒騰字畫,量刑的話,充其量不過是投機倒把,走私文物,算不上大罪。何況他們並沒有成交,量刑的話,也找不著依據。皮特陳亮出了自己的證件,又經過他舅舅杜之舟的說明,在班房裏蹲了兩天,就放了出去。程立偉進來之後,隻說他認識馮爺和皮特陳,他們交易什麽,他一概不知道。分局的人本來想再從他的嘴裏摳出點新情況,但程立偉的父親是大使館的廚師,托人給分局領導打了幾個電話。分局看程立偉沒有“前科”,又在他身上找不到犯罪的證據,也把他放了。隻有馮爺,因為捕他的時候,打傷了兩個警察,而且又是“主犯”,所以給留下了。
鞏老太太讓專政機關虛驚一場,但是一個沒文化的街道老太太報的信兒,公安分局也不會拿她怎麽著。由於老孫暗中幫助,說了不少好話,本來分局打算收收馮爺的野性,判兩年“勞教”就算了。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錢大江會落井下石,一下又把馮爺的案子弄複雜了。
俗話說,一家出事傷腦筋,四鄰不安咬舌根。馮爺進了“局子”,在胡同裏大小也算是個新聞,自然會引起人們的猜測和議論。當時錢大江已從東北回到北京,正在上大學,平時住校,禮拜天回家,得知馮爺被抓起來了,他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拍了巴掌。北京人管這種幸災樂禍叫稱願。錢大江的父親跟馮爺走得那麽近,把親兒子錢大江給閃到一邊兒。您想他能不忌恨馮爺嗎?
錯來,您稱願就稱願吧,人都掉井裏了,您不去撈,偷著樂去吧,就別往井裏扔石頭了。不行,錢大江覺得稱願不是如願,不往井裏扔塊石頭,他不解氣。
這塊石頭正砸到了馮爺的腦瓜兒頂上。馮爺進去以後,錢大江一打聽,敢情是因為他倒賣字畫兒。錢大江心裏琢磨,馮爺哪兒來的字畫兒?他一天到晚老上錢家來,老爺子的藏畫兒那麽多,是不是他偷了老爺子的畫兒轉手給賣了?
錢大江是“氣迷心”,越琢磨,馮爺越可疑,越可疑越想往井裏扔石頭,到最後弄得他手心直癢癢。他動筆給公安機關寫了封舉報信,說馮爺一貫道德敗壞,思想品質惡劣,利用“文革”,偷走了錢家大量書畫,進行非法買賣,投機倒把等等。
光寫信還不行,他還玩了一手絕的,這封信是以錢顥的名義寫的,署的是錢顥和他的名字,為了證明這封信的真實性,他偷著蓋上了錢顥的圖章。
正是這封信把馮爺給害了,公安分局接到這封信以後,又去街道居民革委會調查,接待警察的恰恰又是鞏老太太。您想她能說馮爺好話嗎?
鞏老太太又把馮爺打他兒子的舊賬翻了出來,添油加醋,給馮爺“炒”了兩盤“好菜”:流氓成性,經常打架鬥毆,危害社會治安。正趕上當時京城開展鞏固“文革”成果,嚴厲打擊反革命分子和危害社會治安的壞分子行動。馮爺成了“活靶子”,偷竊、打架鬥毆、投機倒把、流氓成性,再加上捕他的時候,打警察,罵警察。對抗無產階級專政,這幾條“罪狀”捏鼓到一塊兒,您說還不夠他喝一壺的 29 ?到這份兒上,別說是老孫了,就是孫悟空來了,也救不了馮爺了。
“嚴打”嘛,當然得雷厲風行,速戰速決。分局很快就在西單體育場召開了批鬥和宣判大會,馮爺跟二十多個“現行反革命”和“壞分子”一起戴著手銬腳鐐,被押上了審判台。挨著個兒地批判一頓以後,當場宣判結果,馮爺被判了十五年大刑。轉過天,這些犯人就被押上火車,發配到千裏之外的新疆勞改農場了。
說起來,馮爺真夠冤的,可“十年內亂”當中,像他這樣的冤案冤情實在太多了,跟那些迫害致死的人比起來,馮爺還算“幸運”的呢,起碼他的命沒丟了呀。
不過,他的命保住了,另外兩條命卻搭進去了。誰呢?
一位是馮爺的老父親馮子卿,馮爺發配到新疆不久,老爺子覺得兒子冤枉,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一口痰沒上來,腦溢血“走”了。
另一位是那位“酒膩子”福大爺。自打馮爺進了“局子”,福大爺覺得自己住的那個小屋塌下半邊天去。馮爺在的時候,他不覺得孤單。他每天喝夠了酒,唱夠了戲,或者醉臥街頭,都是馮爺攙著他回家。在他的小屋,爺兒倆能心碰心地聊會兒天兒。
每到這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憋悶的心縫兒打開了,心裏亮堂了,因為在這冷漠的世界上,他孤獨,他寂寞,他被人看不起,他被人取樂兒,但還有這麽一個人在關心著他,給他冰冷的心帶來一絲暖意,讓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他是多麽需要馮爺呀!
但是馮爺坐了大牢,而且是不明不白地進去的。他不知道馮爺被關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馮爺能不能活著出來,自己還能不能再看見他。他想去救馮爺,卻又覺得自己很渺小,無能為力。
看不見馮爺了,再喝醉了酒,沒人攙福大爺回家了,他苦悶的時候,沒人陪著聊天了,他覺得心裏一下子空蕩蕩的,天黑沉沉的,見不著一點兒亮光了。
亮光在哪兒呢?見不著馮爺,他隻能找“酒爺”了。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一醉解千愁。但是酒消不了他的愁,隻能更讓他添愁。他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時常醉臥街頭,但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苦悶,照樣拿他取樂兒,拿他當猴兒耍。
在酒醉中,他經常恍恍惚惚地看到馮爺坐在他身邊。馮爺的那雙“陰陽眼”變了,變得溫柔了,變得隨和了。馮爺拉著他的手,跟他說著體己的話,他覺得心裏湧起一股暖流,讓他感受到一種幸福的快意。他輕輕地摸著馮爺的頭,叫他:“嘔欠,這傻老爺們兒!”可是當他酒醒了,明白過味兒來,去找馮爺的影子時,他的心又涼了。
馮爺入獄以後,福大爺喝醉了酒,腳踩著雲,來到胡同裏的那棵老槐樹下,再也不唱戲了,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上的星星,好像在尋找什麽。找什麽呢?他在找馮爺。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仿佛是馮爺的那雙“陰陽眼”,他嘴裏不停地嘚啵著,像是在跟馮爺對話,但沒人能聽得出他叨咕的是什麽,隻當他是在撒酒瘋。
如果有人來一嗓子:“福大爺,來一段樣板戲嘿!”他會兩眼死死地盯著這個說話的人,然後從嗓子眼裏冒出一句:“唉,八年啦,別提他了!”這是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李勇奇念的一句道白,但沒人知道他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馮爺在體育場被批鬥宣判的當天晚上,福大爺坐在小酒鋪裏的老地方喝悶酒。酒鋪裏還有幾個“酒膩子”,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著天,屋子裏煙氣酒氣摻和到一起,使人昏昏欲睡。
不知是誰聊起了當天上午的宣判大會:“我看這二十多人裏就數馮家的三小子冤,判了十五年。”
開酒鋪的老程頭兒接過話茬兒說:“是呀,十五年,出來快成小老頭了。”
“這孩子原先老上這兒打酒來,雖說長得寒磣,可看著挺仁義、厚道的,怎麽成了流氓壞分子了?”
另一個“酒膩子”說:“嗐,這年頭,知道誰是怎麽回事兒呀?聽說他跟‘特務’勾搭上了。”
旁邊的一個“酒膩子”說:“哪兒有什麽‘特務’呀,我兒子參加宣判大會了。他回來說馮三兒是流氓罪,他偷了人家的畫兒。”
頭一個說話的“酒膩子”道:“他會偷東西?不可能,馮子卿的家教多嚴呀,他會教育出一個賊來?沒有的事兒。流氓、壞分子,找這麽一盆髒水還不容易?他指不定得罪誰了呢?”
開酒鋪的老程頭兒歎了口氣:“唉,現如今,得罪誰,也別得罪胳膊上戴紅箍兒的。”
“南京的沈萬三,北京的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怕得罪誰呀?咱們不過是個草民,人民群眾!嘁。”剛才說話的“酒膩子”咧著嘴說。
另一個“酒膩子”把他的這句話接過來說:“得了嘿,咱別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了,來吧,還是喝咱們的酒吧。”
福大爺一邊喝著酒,一邊聽這些人閑聊,聽著聽著他沉不住氣了,湊到一個老酒蟲兒趙五身邊,乍麽實兒地問道:“五哥,你們這兒判了判了的,說誰呢?”
趙五仰起腦殼說:“說馮家的老三呢。怎麽,您不知道嗎?他給判了。”
“判了?他判了?判什麽了?”福大爺愣怔地問道。
“沒喝高吧?福大爺!判什麽了?判了十五年大刑!”趙五撇了撇嘴說。
“啊?他判了十五年大刑?”福大爺吃了一驚,倒吸了一口涼氣說,“真的,他給判了十五年,十五年,他怎麽給判了十五年呢?十五年,我上哪兒找他去呀?”他語無倫次地嘟囔著。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斤多老白幹,喝到小酒鋪的那些“酒膩子”都走了,他還跟開酒鋪的老程頭兒要酒喝呢。
“別喝了!再喝,我不叫您大爺,叫您爺爺啦!”老程頭兒把他的酒杯收了起來。
“我說老掌櫃的,你幹嗎不讓我喝了?喝,我還沒喝夠呢,不信你問馮家老三去,我喝高了嗎?待會兒他準來。”福大爺迷迷糊糊說著醉話。
老程頭兒苦笑道:“他上哪兒來去?已然判了十五年!您呀,說什麽也是吊死鬼說媒,白繞舌。回家睡覺吧,您瞧都一點多了,明兒您不得給人上班去嗎?”
“我……我……”福大爺晃蕩著身子站了起來,抓住老程頭兒的胳膊,嘴裏磨磨嘰嘰地說:“這條街上的人,就是三兒疼我呀!這傻老爺們兒!老掌櫃的,你說句實在話,他是真判了還是假判了?”
老程頭兒見他喝成這樣,不忍再傷他的心,隨口編了個詞兒:“他們蒙你呢,判什麽呀判?他盼著你趕緊回家睡覺呢。”
“哎,您這句可是真話,盼?他盼著我趕緊回去,讓我給他唱太平歌詞呢。這傻老爺們兒呀!哈哈哈。”福大爺突然傻笑起來,笑得老程頭兒身上直發毛。他扶了福大爺一把說:“我的爺爺耶,我送你回去吧。”
“別別別,老掌櫃的,我沒喝多,我真的沒喝多。這會兒幾點了?”
“幾點?天都快亮了!”
“你別跟我說酒話,天亮我不喝酒。你告訴我,對了,你告訴我,這會兒三兒在哪兒呢?要來,他該來了。”
“這會兒,他來不了啦。”
“為什麽,為什麽來不了呢,你說。”
“他呀,在玉淵潭逮蛐蛐兒呢。”
“玉淵潭?他在玉淵潭?逮蛐蛐兒?哈哈,他是怕我悶得慌,逮個蛐蛐兒給我解悶兒對不?”
“對,給您解悶兒。得了,回家吧您哪。”老程頭攙扶著福大爺出了小酒鋪,一直把他送到胡同口兒。
“玉淵潭逮蛐蛐兒……玉淵潭……”福大爺踉踉蹌蹌到了家門口,“咕咚”一下癱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著了。
在夢裏,他恍惚之間看見了馮爺,馮爺在玉淵潭的河邊,手裏拿著剛逮的蛐蛐兒衝著他笑呢,他那雙一大一小的“陰陽眼”,變成了一雙非常喜興的明亮大眼,朝他走過來。“福大爺,有我在呢,您永遠不會孤單,誰也不會欺負您,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隱約聽見馮爺拉著他的手說,可再一看,馮爺不見了。他猛然睜開了眼睛,周圍漆黑一片,昏暗的路燈下,幾個蛾子在飛,他的頭昏昏沉沉,口幹舌燥,酒勁兒還沒過去,小風一吹,他似醒非醒。
“玉淵潭,三兒在玉淵潭等著我呢。”他從地上爬起來,嘴裏不停地磨叨著。
玉淵潭離他的住家不遠,夏天他常到那兒遊泳。他鬼使神差地迷迷糊糊奔了玉淵潭。
天亮以後,人們在玉淵潭水閘附近的水麵上,發現了一具屍體,撈上來一看是福大爺。
這個時候,馮爺正坐在發配新疆的火車上。
第十四章
判了十五年,這得說是大刑了。人生有幾個十五年?馮爺要是真坐十五年牢,就不會有後頭的故事了,當然也就沒有這篇文章了。
宣判的時候,馮爺聽得真真兒的,十五年徒刑,但他自打上了發往新疆的火車,就沒打算把自己的青春撂在那兒。
他記住了老孫給他開的“藥方”,當抿嘴菩薩。他知道自己當不了菩薩,但是當啞巴卻誰也礙不著誰。從判了刑的那一天起,他逼著自己當了啞巴。甭管是誰,任憑你拿著大把兒鉗子,也掰不開他的嘴。跟他說什麽,他都搖頭不算點頭算。他想讓所有的人都把他當傻子、聾子、瘋子看待。
裝聾作啞,裝瘋賣傻,一天兩天行,十天半個月裝下去,那可就難了,馮爺愣裝了兩年多。您想他本來生就了一對“陰陽眼”,麵目可怕,再加上一聲不吭,表情木然,您打他兩拳,罵他幾句,他依然用那雙“陰陽眼”直勾勾地看著你,誰不心裏犯嘀咕?
在勞改農場,從“管教”到犯人都以為這位爺有病,不是神經病就是癡呆症。不過,他在幹活上並不偷懶。勞改嘛,犯人們幹的活兒非常苦。背土壘窯,鑿石挖沙,他的手磨出了血泡,背上勒出一條條血印子,他咬著牙愣扛,不帶皺一下眉的。漸漸地人們把他當作了呆傻癡苶的人,當然也拿他不當一回事兒了。
其實馮爺要的就是給人留下這種假象,外表看他又傻又苶,風平浪靜,心裏卻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他像一隻困獸,時時盤算著如何尋找機會,逃出牢籠。
馮爺心裏不踏實的是他的那些藏畫兒,他是有心計的人,他的藏畫兒可真稱得上是藏畫兒,都讓他給藏起來了。
他的所有藏畫兒都放在了四個大鐵皮箱子裏,所謂鐵皮箱子,就是木頭箱子外邊包了一層鐵皮。這些箱子是他爺爺傳給二大爺馮子才,他由二大爺那兒繼承過來的,箱子帶著暗鎖,鐵皮已鏽跡斑斑。他把四個大鐵皮箱子放在院子裏的防空洞內。
防空洞的確挺隱蔽。馮爺被抓以後,鞏老太太帶著警察到馮家查抄了幾次,也沒發現馮爺的藏畫兒。但是馮爺心裏卻不消停。有一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們家來了一撥兒戴著紅袖標的紅衛兵,在防空洞裏發現了那四個大鐵皮箱子,這些紅衛兵用老虎鉗子把箱子撬開,把所有的藏畫兒都拿出來燒了。
這個噩夢,讓他心裏鬧騰了幾天,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他的藏畫兒真的遭到了厄運。那幾天,他真想身上插上翅膀,飛回北京,看看他的藏畫兒。可是回到現實,看著監獄大牆上的鐵絲網,心裏又涼了半截兒。
這裏的監獄設在大戈壁灘的深處,周圍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灘,天上連個鳥兒都看不見,離監獄最近的小鎮,開汽車要走兩天,人要想活著跑出去,實在太難了。馮爺剛來的時候,聽管教幹部訓話,他說到大戈壁是“死亡之海”之後,講了幾個越獄犯人的例子,犯人跑出監獄五天,沒人追捕,最後在茫茫的大戈壁灘上發現了他們的屍體,讓所有的犯人聽了不寒而栗。
跑?誰敢拿自己的生命當賭注?馮爺卻敢賭這一把。他找了一個機會,跑了。
那天,監獄的管教幹部開車到小鎮拉土豆和西紅柿,讓他和另外兩個犯人跟車裝卸,當然怕他們跑了,隨車的還有一個拿著槍的武警。
正是幹燥炎熱的七月,裝滿蔬菜的帶棚卡車,在戈壁灘上行駛,車後揚起彌漫的沙塵。車走了有一百公裏路,另兩個犯人和那個持槍的武警坐在車棚裏昏昏欲睡,馮爺卻繃著神,他的“陰陽眼”始終瞄著那個武警。
那個小戰士上了車一直打盹兒,馮爺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卡車遇到一個上坡減速的一刹那,他突然翻身躍起,用囚衣裹著二十多個西紅柿,順勢一縱身,跳下了卡車。車上的人愣沒有發現他跳車,繼續往前開。
馮爺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後趴著沒動,揉了揉他的“陰陽眼”,看著那輛車消失在茫茫的大戈壁灘上。他脫了囚衣,包上那些西紅柿,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去,大約跑了幾裏地,他聽到空寂的戈壁灘上回響著幾聲槍響。
他心裏明白這是車上的人發現他跑了,那個戰士在衝天上鳴槍示警,他們不會開車回來找他的,因為斷定他不會活著跑出這茫茫無際的大戈壁灘。
真的令人難以置信。連馮爺後來回想起當年“越獄”的事兒,也難以相信自己能活著回來。他在戈壁灘上走了整整五天,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是那二十幾個西紅柿,把他救了。
人在戈壁灘上行走,跟在大海漂浮差不多,很難辨別東南西北,也許走了一天,最後又走回了原來的老地方。馮爺是靠著夜裏天上的北鬥星來辨別方向的。白天,陽光照射非常強烈,火燒火燎地照在臉上、身上,皮膚很快就灼傷了,曝起一層皮。
後來,他索性白天在戈壁灘上找個小沙窩,刨出一個小洞,把頭伸進去,綣縮在沙窩裏,養足了體力,夜裏走。
走到第六天的時候,他再也走不動了,餓還能扛,渴卻讓人受不了。頭兩天有西紅柿,解解渴。後兩天,西紅柿吃完了,渴了還能喝自己的尿。再後來,連自己的尿都沒得喝了。他已經精疲力竭,到了生命的極限。別說拿腿走路,連爬著走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看了一眼天上白花花刺眼的太陽,那雙“陰陽眼”直勾勾地看著遠處的地平線,絕望地張開裂開血口子的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也許是老天爺不想讓馮爺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這大戈壁灘上,就在他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馬上就要踏進“鬼門關”的時候,他的“陰陽眼”突然看見很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影,那黑影微微搖晃著,漸漸地由小變大。
啊!是一輛卡車!他在絕望之中神經猛然一震,騰地一下從沙堆裏站起來,但是他連站穩的力氣也沒有了,身體晃了兩晃,咕咚一下,摔倒了。
他趴在沙子上,拚命地喘著氣,把腦袋貼在沙子上,隱隱約約地聽見從遠處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突然他靈機一動,把身上的囚衣脫了,用手拿著朝那輛卡車的方向搖晃起來。當他看清楚那輛卡車是朝著他開過來時,一種求生的本能,讓他產生了超出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這個時候,即便那輛卡車是來捕他的警車,他也顧不了啦。隻要能給他一口水喝,再讓他死,他也幹了。
真是命不該絕,那輛卡車的司機看見了在戈壁灘上垂死掙紮的馮爺。司機是四十多歲的維吾爾族人,動了惻隱之心,把車開過來。馮爺在沙子上打了幾個滾兒,爬著衝他招手,他連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這個維吾爾族司機顯然明白他是越獄逃出來的犯人,把車停下,從車上拿出一個軍用水壺扔給了馮爺。馮爺像餓狼一樣,撲向這個水壺,擰開蓋,咕咚咕咚,一口氣把這壺水喝下去。
“帶我出去吧……”馮爺重新喚起了求生的欲望,撲通給他跪下了,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說。
“走吧。”維吾爾族司機並沒問他什麽,把他攙上了汽車。
汽車在戈壁灘上走了十幾個小時,一路上,馮爺跟司機並沒說話,司機給了他一個饢,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傍晚時分,汽車終於來到一座小城,司機還要開車往前走,讓馮爺下了車。
馮爺知道隻要離開了大戈壁灘,就等於這條命保住了。他望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一次跪下了。這個時候,讓他把心掏給這個司機,他都舍得。
那個維吾爾族司機沒說什麽話,臨走時,給了他一塊錢,便開車走了。好像他是老天爺派來的使者,專門來救馮爺似的。
這一塊錢讓馮爺在這個小城吃了一頓飽飯。他不敢在這座小縣城多待,他的“陰陽眼”比任何人都好辨認。警方的通緝令,會讓他束手就擒。他吃飽喝足,趁著夜色,扒上了一輛運貨的卡車,隨它奔哪兒開吧,隻要遠遠地離開沙漠就行。
第二天,他又來到另一座小縣城,在這座小城,他靠在小飯館撿剩飯剩菜吃,又挨了兩天。到這會兒,他完全像一個叫花子了。他的臉已經讓大戈壁灘上的太陽曝曬,脫了一層皮,露出了白肉,風吹日曬,好長時間不洗,臉上一塊黑一塊白,加上那雙黯淡下來的“陰陽眼”,還有又髒又破的衣服,他已經脫了形。
他在小縣城找到了火車站。在他看來,拉煤的火車上最好隱身,他扒上了一列運煤的火車,又走了兩天,到了一座城市。
簡短截說吧,馮爺就是靠著白天要飯,夜裏扒火車走了十天,到了甘肅和陝西交界的一座城市。馮爺在這兒又有一段奇遇。
他在火車站遇到了一幫叫花子,也就是專門行乞的“丐幫”。當時已是深夜,馮爺在車站找了一個避風地方,正打算席地而睡,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個女孩兒的哭叫聲。
馮爺正在被通緝之中,不想招事兒,可是那聲音聽起來十分淒慘,他實在忍不住了,便爬起來,順著小女孩的哭聲跑過去。到了跟前一看,這幫叫花子正在欺負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兒。
小女孩兒衣衫襤褸,臉上身上髒得不成樣子,被叫花子扒掉了褲子,摁在了地上,有兩個叫花子也脫了褲子,正準備施淫。
馮爺哪兒受得了這個,隨手從地上撿了一塊磚頭,大喝一聲:“兔崽子們給我住手!”
那些叫花子被這聲吼嚇得大驚,還沒等他們明白是怎麽回事呢,馮爺的磚頭已然拍在了一個乞丐的腦袋上,他的腦袋頓時成了血葫蘆。其他叫花子見狀,立馬兒作鳥獸散。
馮爺衝過去,揪住一個跑得慢的,三拳兩腳把他打躺下了。轉過身,讓那個小女孩兒穿上褲子,拉著她撒腿就跑,跑了有七八條街,他們才在一個小巷子裏站下。
馮爺見小女孩兒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問她是哪兒的人,到哪兒去?小女孩兒已經被剛才那一幕嚇糊塗了,嘴裏嘟嘟囔囔,馮爺聽了半天也沒聽清。他知道火車站一帶“丐幫”的厲害,這幫人挨了打,不會善罷甘休。
馮爺深知自己的處境,不能因小失大,得趕緊離開這座城市,便要跟小女孩兒分手,搭當天夜裏北上的貨車走。小女孩兒遇到馮爺像見到救星,死死拉著他手不肯鬆,說他上哪兒去,就跟著他去哪兒。
馮爺見她說出這話,轉念又一想隻要自己離開這兒,小女孩兒還是逃不出這群“丐幫”的手心,他不忍心讓她再入魔爪,便帶著小女孩兒偷偷爬上一列貨車。
這列貨車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停在了河南的新鄉。馮爺在火車站看了看地圖,知道到了新鄉,離北京就不遠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到這會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在逃的犯人,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兒,遇到特殊情況,跑起來是個累贅。
小女孩兒跟他說了實話。敢情她是北京人,她的小名兒叫石榴。她的命實在太苦,她三歲的時候,母親跟父親離了婚,後來母親帶著她嫁給了一個副食店售貨員。在她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父親犯了錯誤,被單位開除,帶著一家人到河北農村落了戶,後來,她母親得病死了,她繼父又娶了一個後媽。這個後媽是帶著兩個兒子嫁過來的,非常虐待她,平時對她非打即罵,還不讓她上學念書,十幾歲就到地裏幹活。後來她實在忍受不了啦,便偷著從家裏跑出來,到北京找她的生父,可是生父已經自殺了。她在京城舉目無親,又不敢再回繼父那裏,隻好流浪街頭。有一天,她在火車站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這個女人對她的處境很同情,給她買吃的,買衣服,還說要帶她到好玩的地方,對她挺好。她聽信了這個女人,跟著她上了火車,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她們來到陝西的一個小縣城,然後又坐汽車到了一個小山村,到了地方,她才知道被這個女人賣給了村裏的一個老光棍。她沒等跟這個老光棍進洞房,便趁著天黑跳窗戶跑了出來,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少天,走了多少地方,她終於到了陝西和甘肅交界的那個城市,後來遇到了那群“丐幫”,再後來遇到了馮爺。
馮爺聽了她這番經曆,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
“唉,咱倆都是在逃,同是天涯淪落人呀!是老天爺的安排,讓咱倆碰到了一塊兒。”馮爺感慨道。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馮爺怎麽忍心把石榴扔下不管?他決定先帶著她回北京,然後再給她找個落腳之地。可是當時馮爺身無分文,回北京也隻能偷偷摸摸,冒險去扒火車。
那天夜裏,他倆在新鄉火車站的貨運場,偷吃了不少水果,耗到兩三點鍾也沒找到北上的貨車。他倆便在卸貨的站台上,找了個旮旯迷迷糊糊睡著了。大約三點多鍾的時候,馮爺被大地猛烈的震動給搖醒了。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隻見卸貨的站台上,有人慌亂地在跑。直到天色大亮,他才聽見有人在說河北唐山發生了大地震。
這次地震的動靜太大了,整個唐山幾乎夷為平地。大震之後,餘震不斷,弄得人心惶惶,往北去的鐵路也中斷了幾天。不過,這種亂勁兒,倒讓馮爺借了光,當他帶著石榴扒著運煤的車回到北京時,人們以為他們是從地震區逃出來的呢,不但沒對他們起疑,反倒多了幾分同情。
那些日子,京城的老百姓也亂了營。雖說大地震波及到京城,沒死幾個人,但人們擔心大的餘震會發生,不敢在屋裏待著了,紛紛在街麵兒上開闊一點兒的地方,搭起了防震棚,後來街上的防震棚住不下那麽多人,便舍遠求近在院子裏搭上了。
馮爺到家的時候,他大哥和幾個朋友正在院裏搭防震棚,他們沒想到馮爺會在這個裉節兒上跑回來。當然他們看到馮爺時,如果不是那雙“陰陽眼”,簡直認不出他來了。這兩年多的牢獄生活,加上一個多月在路上的顛簸流浪,馮爺已然瘦得像個幹狼,用形銷骨立來形容都不過分。好在他的精神頭兒沒丟,還能撐得起這副骨頭架子。
您也許能想象出來,馮爺到家的頭一件事是幹什麽。到防空洞裏看他的藏畫兒。沒錯兒,當他看到那四個大鐵皮箱子原封不動地還在老地方,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當天晚上,大哥告訴馮爺,他走後父親和福大爺去世的事兒。馮爺聽了,愣在那裏半天沒說話,半夜三更他獨自一人跑到玉淵潭大哭了一場。
雖說當時地震弄得人們心神不安,但馮爺也不敢戀家,因為“文革”還沒結束,街坊四鄰的眼睛太雜,他怕有人知道自己越獄潛逃,會向公安部門舉報。所以他大哥勸他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頭,當然他的身子骨兒也需要靜下心來養一養。大嫂的一個叔伯大爺在門頭溝山區,於是馮爺在家裏住了幾天,便奔了門頭溝。
臨走前,他把怎麽遇到石榴的經過和她的身世跟大哥大嫂說了。這兩口子對石榴的遭遇挺同情。本來石榴執意要跟馮爺去門頭溝,馮爺告訴她自己的處境,勸她留在馮家,大哥大嫂會好好照顧她的。石榴隻好依依不舍地跟馮爺暫時分了手。馮爺在門頭溝山區的一個小村,一直待到頭春節才回自己家。這幾個月,他把心裝在自己肚子裏,什麽鹹淡事兒也不想,每天跟大嫂的叔伯大爺在山上放羊,挖野菜,找草藥,有時拿著氣槍去打山雞和野兔子。雖然生活苦點兒,但他心情恬淡了,身體也漸漸地還了陽。
1976年,是中國曆史上動蕩不安和大轉折的一年。這一年大事不斷,老百姓的心氣兒當然都得跟著大事兒走了,小事兒便顧不上了,所以判了十五年大刑的馮爺怎這麽快就回來了,街坊四鄰的也就沒有多少閑工夫嚼舌頭根子了。
當然“四人幫”一倒,“文革”宣布結束,許多冤假錯案的平反昭雪也浮出了水麵。馮爺稀裏糊塗地被判了十五年,本來也屬於冤案,後來,連那個鞏老太太見了他,都躲遠遠的,不敢跟他走對臉兒。“四人幫”倒台後,她的那個當“造反派”的丈夫也跟讓霜打了的高粱似的耷拉了腦袋。他這號人耷拉了腦袋,馮爺也就該抬腦袋了。
馮爺從門頭溝回來的當天晚上,大嫂見石榴陪著她的女兒小琴在南屋織毛活兒,把馮爺叫到了西屋。
“三兒,嫂子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聽了可別那什麽……”大嫂對馮爺壓低了嗓門說。
“什麽事兒呀?您這麽神神道道的?”馮爺納著悶兒問。
大嫂把屋門掩上,轉過身對馮爺道:“你知道嗎,石榴敢情是那個老酒鬼福大爺的女兒!”
“啊?”馮爺聽了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她怎麽會是福大爺的女兒?您是不是弄岔了?不可能呀,她怎麽跟福大爺搞到一塊兒了呢?”
大嫂咽了口唾沫道:“可說呢,我一開始也不相信,她不是你從那叫什麽地方救出的女孩兒嗎?怎麽成了福大爺的女兒呢?你走了以後,我天天跟她聊天兒,越聊越覺得她說她爸爸的事兒越像福大爺。我就帶著她到福大爺原來住的地方去認門兒,她說這就是她爸爸住的地兒。讓她這麽一說,我才發覺她長得很像福大爺。你說這事兒巧不巧吧?”
“她要真是福大爺的女兒,那可太巧了!不過,我怎麽聽著跟說書似的。”馮爺對大嫂的話將信將疑,他做夢也不會把石榴跟福大爺連到一塊兒。
第二天,他跟石榴聊了聊,沒想到還真讓大嫂說對了。石榴說出了他親生父親潘來福的名字,石榴是她的小名兒,她原本叫潘豔紅,跟著母親嫁人後才改的姓兒,叫王衛紅。
石榴在馮家待了幾個月,這會兒養得已經能找到本色了,臉上有了水汽兒。馮爺的“陰陽眼”來回翻動了幾下,小眼微閉,大眼眨了兩眨,仔細端視著她,像品一幅畫兒。
他這會兒才發現石榴長得並不難看,鵝蛋形的臉上,嵌著一對大眼,鼻子和嘴長得也很周正。這雙眼睛以前看是呆滯的,現在看是清純的,像剛擦過的玻璃,那麽透明,略顯含蓄,又流露著幾分夢一般的迷茫。石榴的額頭微高,帶出點任性的樣子,而看人的眼神裏,溫柔之中含著幽怨、羞澀、沉靜的光亮。她不敢跟馮爺的“陰陽眼”對視,當感覺到馮爺在看她時,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馮爺在這一瞬間,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兒挺可人,但他沒有任何非分之念。隻是感到一種欣慰,他分明在石榴身上找到了福大爺的影子。
俗話說,水從源流樹從根。找到根兒,就能找到藤。石榴說到根兒上,是潘家的人。她爸爸死了,她二大爺剃頭匠潘來喜還在。馮爺跟大嫂合計半天,決定帶著石榴去找潘二爺。
馮爺見了潘二爺,才知道老爺子頭年得了腦血栓,差點兒沒要了老命,老命保住了,卻彈了弦子 30,誰承想當年有說有笑,一手絕活兒的老剃頭匠,會有塌了中的一天,這會兒他已經口歪眼斜,連句整話都說不利落了。
潘二爺見了石榴,老淚縱橫。火燒旗杆,長歎(炭)。敢情石榴從家裏逃出去以後,她的後爸來北京找過潘二爺,石榴的那個後爸咧子轟轟 31 地跟他要人,被他的兒子給罵了出去。
石榴是潘家的苗兒,這沒錯兒,潘二爺也挺可憐這孩子,可是老爺子眼下這種狀況,連自己都顧不了啦,怎麽還能管石榴呢?馮爺一尋思也是,他不想給老爺子添堵,既然當初把石榴從叫花子手裏救了出來,那就管到底吧。
石榴那當兒才十六歲,年紀輕輕的,總得給她找個營生。馮爺琢磨來琢磨去,想到了福大爺生前是造紙廠的工人,這事兒得找造紙廠。
他大著膽子去找廠子,廠子的工會主席老邱當年給福大爺收的屍,整個後事也是他張羅辦的,當然對福大爺有印象,他聽了石榴的遭遇,動了慈悲之心,願意幫這個忙。但石榴的戶口在河北農村,想來北京工作,有七八道檻兒等著她。
馮爺前後跑了一年多,才把石榴的戶口從河北農村調出來,在造紙廠按集體戶口落了戶。老邱幫了大忙,他按當時的“子女接班”政策,幫著石榴在造紙廠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樣石榴才算有了著落。不過,她舍不得離開馮爺。白天到造紙廠上班,晚上仍然住在馮家,她把馮爺當成了自己的保護神,理所當然地成了馮家的人。
第十五章
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眨眼之間,七八年過去了。胡同裏的人發生了很大變化,錢家落實了政策,不但把原先被人擠占的幾間房騰退給他們,而且“文革”當中抄走的書畫兒和一些古董,也都退還了。錢老爺子恢複了職稱,又當上了政協委員。大兒子大海在兵工廠當了高工,小兒子大江大學畢業留校當了老師,大女兒小汶和二女兒小涓也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小女兒小湄從東北回來,在街道辦的針織廠也找到了工作。兒女們個個還算有出息,當然他也透著風光。
“文革”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現在雨過天晴,豔陽高照,草木複蘇,一切又都恢複了以往的生機,而且經曆過這場狂風暴雨,人們仿佛活得明白了,知道什麽叫活得有滋有味兒了。但是天上的陰雲散了,人們心裏的陰雲卻不可能這麽快就散去,尤其是心靈上的傷口,愈合起來並非易事。所以平靜的生活,依然會有喧囂;平淡的日子,依然會有浪花,就像波平如鏡的水麵,人們往往很難想象在它寧靜的表層下麵,藏著漩渦,同時魚蝦之間也在相互爭食。
錢家的日子就像這平靜的水麵,從錢顥到他的每個孩子,大麵兒上看都關係挺好,雖說除了小湄各自成了家,平時工作忙,每個禮拜天都能到老爺子這兒吃頓團圓飯,飯桌上兒子兒媳和姑娘姑爺,也能相互謙讓著敬酒搛菜,有時還說點兒社會見聞,講個小笑話,調節一下氣氛,外人看了,誰能說錢家的子女跟老爺子不和?
其實呢,在他們的內心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32。您琢磨去吧,當年老爺子被抄家,讓紅衛兵給打個半死,誰管他了?現在他們上趕著巴結他,那是真孝順嗎?老爺子不糊塗,他心裏明鏡一般。擦桌子的抹布看上去很幹淨,其實最髒的是它。這些孩子是衝著什麽來的?他有房產,有落實政策補給他的一筆錢,還藏著那麽多書畫,誰看了能不眼熱呢?退一步說,假如這會兒老爺子身無分文住在寒窯裏,他們能來嗎?
“文革”的劫難,老爺子挺過來了,可是留在他心裏的創傷時不時地在作痛。誠然,他作為長輩,心縫兒應該寬一些,畢竟是自己的孩子,該原諒他們的得原諒,但是他時時在想一個人能原諒自己的良心嗎?良心都沒了,那剩下的隻能是寒心了。不過,老爺子是有修養的人,心裏的這些疙疙瘩瘩的事兒,從來不流露在臉上。孩子們來了,他該說就說,該笑就笑,隻是心裏藏著眼睛,留神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錢顥被落實政策,恢複原來的職稱以後,隻幹了兩年,便辦了退休手續。當時他已經六十五歲了,他得給年輕人騰地兒。那會兒像他這樣的老銀行家,金融係統比較缺,人退休了,仍然聘他當顧問,但這不過是個虛銜兒,他不用每天按時上下班了,難得有這樣的閑日子,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玩書玩畫兒上。除了買畫兒,整理他的藏畫兒,興趣來了,他也潑墨揮毫畫兩筆。當然這純屬自娛自樂,陶冶性情,他以為自己的畫兒拿不出手。
那一段時間,馮爺成了錢家的常客。老爺子不會忘了馮爺在“文革”時救過他的命。馮爺的為人和對書畫的理解,讓他們成了忘年交和無話不談的莫逆知己。
當時小湄剛從東北回來,在街道工廠上班,還沒找到對象。錢顥把小湄留在了身邊。她盡心盡力地照顧老爺子。有時馮爺來了,跟錢顥談書論畫,小湄聽不懂,便在一邊織毛衣,給他們端茶遞水。當然,馮爺有時也會跟小湄扯幾句閑篇兒。錢顥知道馮爺一直耍著單兒,見他跟小湄挺談得來,而且他打心眼裏喜歡馮爺,便動了念想,有心想成全他們倆,讓馮爺當自己姑爺。他心裏琢磨著如果真能成,自己的這些藏書藏畫兒也就有人傳承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小湄念叨了兩次,小湄雖然嘴上沒說出來,其實心裏早有此意。她跟馮爺是“發小兒”,說不上是青梅竹馬,也得說是兩小無猜。雖說馮爺長得寒磣,而且那雙“陰陽眼”也挺嚇人,但是她覺得馮爺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小的時候,她心裏有什麽委屈,總願意找馮爺念叨,馮爺不但細心地嗬護她,還常常為她打抱不平。當然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是“文革”時,馮爺冒著風險,救了父親的命。
她從心裏喜歡馮爺,雖說這種單純的喜歡,跟愛情是兩碼事兒,但是當父親把“婚姻”倆字說出來以後,她的心頭猛然一熱,像是火石摩擦濺出的火星,讓老爺子一點,冒出了火苗。
說老實話,小湄長得並不出眾,雖然在東北兵團時,也有小夥子追過她,但她都覺得不可心。當然有才有貌的帥小夥也不會看上她。所以在婚姻上,她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心理狀態,加上她有先天性心髒病,她又不想隱瞞,所以,從東北回來以後,親戚朋友給她介紹了幾個男友,一直沒成。眼瞅二十七八了,一朵花還沒開,就快要凋謝了,她心裏難免會起急。現在父親有心成全她和馮爺,她當然心裏挺高興。
自然這種事,她自己張不開嘴。
“您看著滿意就行,我沒意見。”她對父親說。
“好吧,我會找機會跟他說的。”老爺子明白了女兒的心意。
可是錢顥是個文化人,跟馮爺聊書畫的事兒,他總有的說,談兒女情長的婚姻大事,他卻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了。他感到馮爺一身的爺勁兒,對女人並沒興趣,直截了當跟他說小湄想嫁給他,實在覺得怪難為情的。所以老爺子麵軟,幾次想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直沒把自己的心裏話跟馮爺說出來。
可沒等錢顥捅破這層窗戶紙,錢大江卻沉不住氣了。
大江結婚以後,學院在海澱分給他一套房,他和媳婦平時在海澱單過,隻是禮拜天過來看看老爺子,但那段時間,他正在寫中國藝術史的教材,他知道父親藏書藏畫兒多,所以平時也常回家,讓老爺子拿出藏畫兒,他拍照下來,作為參考教材。
自然他回家的時候,短不了能碰上馮爺。馮爺不愛搭理他。他一來,便跟小湄到她住的南屋聊天兒。一次兩次沒什麽,這種時候多了,大江便起了疑心。
他這個人不但心縫兒窄,小肚雞腸,還愛較勁,一旦對什麽事兒起了疑心,便開始瞎琢磨了。
心裏琢磨事兒,沒人攔著您,可是您倒是把人往好的地方琢磨呀!不,他專愛把人往壞的地方琢磨。本來是胳膊上有個小包,不疼不癢,他越琢磨越嚴重,最後能想到它是皮膚癌。本來馮爺和小湄在一塊兒隻是聊聊閑篇兒,他卻把這二位琢磨成偷情,搞對象。
懷疑倆人搞對象倒也沒什麽,一個是大男,一個是大女,倆人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背著人,單獨坐在一起,倒也容易讓人產生誤會。可是大江的思維活動具有穿透力,他不光琢磨表麵現象,往往是透過表麵,往深裏琢磨。這一往深裏琢磨,您想能不琢磨出事兒來嗎?馮爺為什麽要纏著小湄,難道不是想插到這個家裏來嗎?插到錢家來是什麽目的?那還用說嗎?還不是看上了老爺子的藏畫兒和房產?他是個“畫蟲兒”,當然知道這個家什麽東西最值錢。
琢磨到這兒,再看馮爺跟小湄躲在“閨房”裏嘀嘀咕咕的,能有什麽勾當呢?一準是在密謀如何算計他和兩個姐姐,早日成雙成對兒“威兒啦哇” 33 了。弄不好小湄已經上了馮爺的套兒,早就以身相許了。
他越琢磨,越覺得這是和尚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自然,他越琢磨,心裏越躥火苗子。最後,妒火中燒弄得他夜裏睡不著覺了,於是又接茬兒往更深處琢磨。
這一往深處琢磨,大江可就冒了壞。北京人管算計人叫量腸子。對,大江不但善於量腸子,還善於上撚兒。上撚兒也是一句北京土話,就是當麵不說,背後給人使壞。這個詞兒倒是真形象,撚兒就是點爆竹的撚兒,您想在背後給您上一個爆竹撚兒,您哪兒知道呀?它指不定什麽時候響呢?
大江找誰給馮爺上撚兒呢?找他倆姐姐。給人上藥撚兒能有好話嗎?大江把他看到的和心裏琢磨的糅到了一塊兒,說馮爺設了套兒,騙取了小湄的感情,倆人捏鼓到一塊兒想霸占老爺子的產業和藏畫兒,現在倆人已經上了床,老爺子還蒙在鼓裏。您瞧這撚兒上的,誰聽了不得來氣兒呀!
大姐小汶原本就不待見小湄,當然她對馮爺更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聽了大江說的這些,當時就躥了簷子 34 :“這不是欺咱們錢家沒人了嗎?太過分了!小湄也不要臉,怎麽能找個‘陰陽眼’呢?她是真嫁不出去了還是怎麽著?”
二姐小涓倒是比大姐顯得沉穩一些,她把氣兒撒在了馮爺身上:“這也不能怪小湄,馮家的那個老三長著一對‘陰陽眼’,我從小就看他不是什麽正經人。你也不想想好人能去蹲大獄嗎?咱爸也是老糊塗了,怎麽會跟這種人來往呢?”
大姐想了想說:“他的鬼點子多,能蒙人唄。不知道他給老爺子喝了什麽迷魂湯,弄得他見天往咱們家跑。”
二姐道:“有小湄勾著呢。”
大姐說:“小湄勾著他?我看他就是衝著老爺子的畫兒去的。”
大江見把兩個姐姐的火兒給拱起來了,不失時機地說:“咱們別光在這兒嘀咕了,得想什麽招兒先把他們倆給拆嘍,一旦木已成舟,再說什麽也晚了。”
倆姐姐一聽,覺得大江說得有道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馮爺的“野心”得逞。姐仨兒坐在一起捏鼓了半天,想出了一條“雙管齊下”的點子。
哪“雙管”?一“管”由是大姐親自出馬,找小湄的工作單位,讓組織出麵,攔住小湄的去路。一“管”是二姐主動尋親,趕緊給小湄張羅一個對象,斷了馮爺的後路。
“好,讓他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大江當下就對這兩招兒拍了巴掌。
姐兒倆緊鑼密鼓,說幹就幹,使出渾身解數,很快就把水給攪渾了。
大姐這邊找到針織廠的頭兒,說小湄跟一個勞改犯鬼混,還想霸占人家的家庭財產,攪得一家人不得安定,希望領導好好兒教育小湄,趕緊改邪歸正。不然,家裏人就要找派出所了。
接待大姐的是位女幹部,一聽這話,能不起急嗎?單位職工跟勞改犯在外頭胡搞,讓人給告到派出所,她這個當領導的麵子往哪兒擱呀?
大姐前腳走,這位女幹部後腳就去車間找小湄。偏巧那天小湄是夜班,這位女幹部還挺負責,立馬兒騎著車奔了小湄家,見她老父親在家,女幹部不便直說,把小湄叫到廠子裏,劈頭蓋臉地數落了她一頓。
小湄乍一聽,沒明白怎麽回事,聽到後來,她的腦袋頓時大了。馮爺怎麽成了勞改犯?她怎麽跟馮爺一起想算計老爺子的畫兒了?這是哪兒的事兒呀?她喜歡馮爺,這沒錯兒,可是到現在也沒跟他表白愛意,挑明自己想嫁給他呀?
小湄當然受不了這種誣告,當時便跟女幹部串了秧子。她這兒一發火,可就壞了菜,把那位女幹部給激惱了。這位女幹部三十出頭,剛當副廠長沒幾天,自視頗高,正是想方設法提高自己威信的時候,哪兒能容忍下麵的職工跟她頂嘴?
女幹部眼睛瞪得像核桃,“啪”地一聲,拍了桌子:“錢小湄同誌,你什麽話也別說了,限你三天寫出檢查,並且跟那個勞改犯斷絕關係。否則的話,廠裏的領導班子將研究處理你的意見!”
小湄聽了,委屈得嗚嗚哭起來:“我犯了什麽錯兒,你們這麽整我?”
女幹部還要施威,被聞聲趕來的廠長給勸住。廠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處事比較冷靜,但他是老好人,誰也不得罪。聽了女幹部把小湄的“罪狀”抖落出來,又聽小湄訴完委屈,他對小湄說:“群眾的眼睛是亮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既然人家來檢舉揭發,肯定你有什麽短兒讓人給抓住了。男女之間的事兒越抹越黑,你也不要爭辯了,回去認真反省一下。不是讓你寫檢查,讓你寫一下事情經過嘛,回頭我們再研究一下如何處理,但你還是應該跟那個勞改犯斷了來往。犯人嘛,肯定是有罪的人,跟犯了罪的人攪和到一起,對你能有好的影響嗎?對廠子的影響也不好。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鬧大,弄得越來越複雜。”
廠長說得非常圓滑,小湄聽了,像嗓子眼卡了根雞骨頭,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反省什麽呀?我到底犯了什麽錯?小湄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是沒等她想明白呢,她跟勞改犯胡搞的事便在廠子裏傳開了。她所在的廠子本來就是街道辦的,當然這件事很快就傳到街道上了。一時間,弄得滿城風雨。
您知道“三人成虎”這個成語吧?本來這個地方沒老虎,一個人說有虎,聽的人得琢磨琢磨;兩個人說有虎,聽的人不會有什麽疑問了;三個人說有虎,聽的人就會認為真有虎了,不但他信有虎,還得跟著告訴其他人。這就叫“眾口鑠金,三人成虎”。
到小湄這兒,不但三人成了“虎”,而且還三人成了“精”。
怎麽成了“精”?敢情這男女之間的葷事兒最容易讓人茶餘飯後當話把兒,而且傳來傳去的難免會添點兒作料。最初傳出去的是小湄跟馮爺胡搞。光胡搞哪兒行?得有“彩兒”,於是有人說小湄打過一次胎,現在還懷著孕,傳到第一百零一個人那兒,小湄已經打過三次胎了,傳到第一千零一個人那兒,小湄和馮爺的私生子都出來了。您說是不是成了“精”?
幹脆這麽說吧,傳到後來,把小湄和馮爺糟改成潘金蓮和西門慶。小湄走到哪兒,街坊四鄰見了都戳她後脊梁。她簡直沒臉見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當然這事兒也很快傳到了錢顥和馮爺耳朵裏。老爺子聽了這些流言蜚語,氣得血壓升高,差點兒腦溢血。馮爺聽了以後也氣得鼻子炸了翅兒,“陰陽眼”翻上了天。
“姥姥的!這不是殺人不用刀嗎?”他見小湄哭得像淚人,勸慰道,“小湄甭往心裏去,這種事兒唱戲的打架,傷不著人。人嘴兩張皮,讓他們說去吧。不過,這些扯臊的話是從哪兒來的?我得弄清楚,找著根兒,我跟他沒完!”
其實,這檔子事兒最冤枉的是馮爺。他跟錢顥和小湄交往,心裏絕對是幹淨的,沒有任何貪心和邪念。您想他如果有私心,還能等到這會兒才動心眼嗎?“文革”當中錢家那麽危,他要是貪心,別說十幅畫兒,找個機會,都把它卷了不跟玩兒似的。對小湄,他更沒非分之想,盡管錢顥老爺子有心讓他做姑爺,小湄也喜歡他,但他知道自己的模樣兒配不上她,再說他癡迷的是書畫兒,對婚姻壓根兒沒走過腦子。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先天不足,老天爺讓他生就了一對人見人怕的“陰陽眼”。他這副模樣兒大人見了提了著心,小孩兒見了膽兒小,不會招任何女人待見,即便湊合成了家,婦道人家也不會整天看著他這副麵孔過日子。所以他已然抱定終生不娶的念想,一門心思玩書畫了。誰承想有人往他身上潑這種髒水,這不是洗腳盆裏的水和麵,髒不髒的膩歪人嗎?
小湄更是堵心,她讓那些風言風語弄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得快成了魔怔,在家躺了三天,飯不吃,臉不洗,頭不梳,眼瞅著身上往下掉肉,那張小臉幹巴得快成擱了一個禮拜的窩窩頭了。
總在家眯著也不是個事兒。這天早晨,她尋思著得到廠子去一趟,眯裏眯瞪地剛拿起挎包要出門,二姐小涓腳踩風火輪似的來了。
二姐天生是當演員的料兒,家裏因為小湄和馮爺的事兒,快鬧翻天了,她來了個什麽都不知道,假模假式地勸了勸小湄,末了兒,亮出了底牌:“嗐,女孩子家年齡一大,再一耍單兒,難免讓人嚼舌頭根子,你說是不是?這些人也是,說你跟誰好不行呀?怎麽偏偏把你跟那個‘陰陽眼’捏鼓到了一塊兒。他是什麽材料呀?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忘了,咱們小時候,晚上見了他,讓他給嚇哭過。這種人,還想找對象?倒給咱一百萬,咱也不會嫁他呀!話又說回來,說話你也奔三十了,要是找個正經對象,成了家,踏踏實實過日子,誰會找咱們的麻煩?”
小湄不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納著悶兒問:“你說這些幹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了。”
二姐湊到小湄跟前,一挑眉毛道:“說這些幹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姐看你一個人日子過得這麽孤單,還時不時地招惹閑話,給你找了個對象。”
“什麽?你給我找對象?”小湄不解地問。
她心想二姐什麽時候這麽關心過我的事兒?怎麽早不找晚不找,偏偏這種時候要幫我找對象?
二姐臉上掛著笑意,拿出幾分親熱勁兒,對小湄說:“是呀,這個男的是個工程師,可有才了,長得也好。他爸爸是有名的科學家,高知,跟咱們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他今年三十六歲,一直沒結過婚,雖說比你大幾歲吧,但是男人歲數大,會疼人。現在不是時興男大女小嗎?我們單位有個老技術員都五十多了,找了個十八的,人家過得也挺好嘛,大夥兒都挺羨慕。你聽二姐的沒錯兒,二姐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這個小夥子我見過,人確實不錯。”
要不說二姐適合當演員呢,三十六歲的人愣讓她給說成了小夥子。她見小湄抿著嘴角,半天沒吱聲,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對小湄說:“小夥子的照片我帶來了,你看看,他長得多帥呀。”
小湄接過照片,看也沒看,往桌上一擱說:“二姐,我現在這樣,跳河的心都有,哪兒還有心情找對象呀?你別再往我的傷口上撒鹽了。”
二姐眨了眨眼,笑道:“你呀,不是我說你,幹嗎那麽想不開?現在找對象才是時候呢,外人不是說你跟不三不四的人瞎勾搭嗎?你找個對象,成呢,咱馬上就結婚辦事兒,這不正好堵他們的嘴嗎?姐是過來人,你聽我的沒錯兒。”
她磨磨唧唧,沒完沒了,弄得小湄心煩意亂,恨不能找把安眠藥當時就吃。
最後她實在受不了,對二姐說:“行啦行啦,我見還不行嗎?你饒了我吧。”
二姐聽她說出這話,覺得已經把小湄說服,又嘀咕了幾句,這才踩著風火輪似的走了。
第十六章
小湄說的是實話,她當時確實沒心思找對象。如果真讓她去找,她倒情願找馮爺。您想即便是外人的閑話說得這麽邪乎,讓她這麽傷心,誰來關心她安慰她?還不是馮爺嗎?在她看來馮爺是她在生活中遇到的最好的人,甭管他有什麽毛病,她也願意嫁給他。但小湄沒勇氣跟馮爺把那個“愛”字說出口,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她心亂如麻,一時間找不著生活坐標了。她這兒正懷裏揣著二十隻兔子,百爪兒撓心呢,沒想到二姐又來磨她,非讓她跟那個奔四十的“小夥子”見麵。
二姐的那片小嘴,像一個小耙子,撓得小湄渾身不自在。但她不敢跟二姐紅臉,因為二姐話裏話外全是為了她好,最後逼得她實在沒轍了,硬著頭皮跟那個“小夥子”在中山公園門口見了一麵。
一見麵,讓小湄差點兒沒把鼻子氣歪了。敢情讓二姐誇的這位是個小兒麻痹的後遺症患者,走道兒哩啦歪邪不說,嘴還歪,眼也斜,說話也不利落,滿臉的“車道溝”,胡子見了白茬兒,而且還有點兒缺心眼,跟小湄沒說兩句整話,便眉眼鼻子湊到了一塊兒,上手就要拉她胳膊。
“姐,我謝謝你了!”小湄氣得嘴直哆嗦,一扭臉,回了家。
她沒想到二姐會這麽對付自己,更沒想到二姐會跟著她回了家,數落她不該這樣沒禮貌,攛掇她再見第二麵,氣得她把門一關,任二姐怎麽敲門,她死活不再理她了。
正當小湄感到絕望的時候,馮爺帶著氣兒來了。原來“泥鰍”郭秋生的四哥郭春生跟小湄一個廠子,馮爺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掏錢讓郭春生請那個廠長在“砂鍋居”喝了一頓酒。廠長借著酒勁跟郭春生泄了底,敢情不但大姐直接出麵,到廠子的頭兒那兒上藥撚兒,而且大江還給廠子寫了一封信,舉報小湄跟馮爺胡搞。
“姥姥的 35 !老鴰啄柿子,揀熟的開口。平時跟他們見了麵兒都挺客氣,想不到背後玩兒陰的。”馮爺的“陰陽眼”翻了兩下,那隻右眼射出一道寒光。
小湄一見馮爺的大眼合上了,小眼瞪了起來,便知道要出事了,“三哥,你想幹嗎?”她下意識地問道。
“幹嗎?我想廢了他!”馮爺咬著後槽牙,冒出了一句。
“啊?”小湄吃了一驚,像有人給了她一拳,連忙問:“廢了誰?”
“誰?你哥哥錢大江!他欺人太甚!”
“你……”小湄膽兒小了,她知道馮爺說話辦事向來說一不二。
“這個‘小白薯’!我還不了解他。狗尿苔打鹵,天生不是好蘑菇!小湄,有件事兒,我一直沒跟你說,當年我判了十五年大刑,誰在背後使的壞?就是你這個哥哥錢大江!現在日子剛消停了,他又冒壞,在背後捅了我一刀,你說我招他惹他了?以前的賬,他年輕,我饒了他了。這次他又背後給我上藥撚兒,是真把我逼到這兒了。他不單害我,還要害你,你說我能咽下這口氣嗎?”
“三哥,我的好三哥!你可千萬別……廢了他,你能不蹲監獄嗎?”
“哈哈,我是從監獄裏跑出來的。廢了他,大不了我再回去!”馮爺冷冷地笑了一聲,臉上的那兩口深井罩了陰影,那隻小眼寒星一般,射出一道邪光,讓人看了膽戰心驚。
小湄不敢再看那隻眼了。她愣怔了一下,突然甩著哭腔道:“三哥,你不能,真的不能這樣做。我爸爸已經被他們這一折騰給氣病了,你如果廢了我哥哥,那事情不就鬧得更大了嗎?老爺子要是知道了,一口氣上不來可怎麽辦?”
馮爺沒被小湄的眼睛所感動,他的臉冷得像冰霜,帶著一股殺人的寒氣:“小湄,你別攔著我了,我的主意已定,不廢了錢大江,我誓不為人。我是看在你和錢大爺的麵子才來跟你打個招呼的,不然的話,我早把錢大江的大腿給剁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你就等著收屍吧!”
“啊?”小湄一聽這話,身上直發軟。她撲通一下給馮爺跪下了,兩手拉住了馮爺的胳膊,哭著說:“三哥,我的好三哥呀!我求求你了,你千萬別這樣。你這是為了什麽呀?為了我嗎?你要是真為了我,我就嫁給你。真的,我嫁給你,無怨無悔。三哥,你看在我的麵子上,也別這樣呀。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好,從小你就護著我,我有什麽委屈都跟你說,你是最疼我的人!可是你知道嗎,我一直喜歡你,一直偷偷地愛著你,但我不敢說出口。你殺了他,你還能活嗎?這世上沒有你,我還活什麽勁呀?三哥,你就答應我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隻要咱倆好,管他們幹嗎呀?”
小湄的這幾句話,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得軟。馮爺再有爺勁兒,也被小湄的話說得動了情,他把小湄扶起來,緊緊摟在懷裏,足足有半個小時,他一句話沒說,就那麽摟著小湄。
小湄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愛的暖意與溫存,一股股幸福的暖流在她的周身湧動著。
待了好一會兒,她仰起臉,凝視著馮爺,突然感到他的“陰陽眼”變得溫和了,那隻大眼發的光像冬天裏的太陽,那隻小眼放出來的光像秋夜裏的月亮。她還從來沒見過馮爺的“陰陽眼”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過呢,她被太陽和月亮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兩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摟著馮爺,情願一輩子不鬆開。
沉默了半個多小時,馮爺突然放開小湄,那雙“陰陽眼”又一陰一陽起來,那隻小眼的柔光倏地不見了,變成了凜然的威光,他笑了一聲道:“好吧,小湄,我看在你的麵子上,再饒他一次,但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小湄怔了一下,理了理散亂的頭發,問道:“條件,什麽條件?”
馮爺從挎包裏掏出一個紙卷,打開紙卷,露出一把明晃晃亮閃閃的宰牛用的尖刀來。這是把剔骨頭的帶著血槽的尖刀。他把刀拿在手裏比劃了一下,嚇得小湄往後退了兩步。馮爺接著又從紙卷裏摸出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兩個字:“報仇。”
他把刀和那張紙條重新卷好,對小湄說:“這就是我說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答應我把這把刀送給錢大江,什麽意思,不用我說。”
“好吧。”小湄哆裏哆嗦地接過那個紙卷。
“還有第二條,你要答應我。”馮爺鐵著臉說道。
“我答應你。三哥,你說吧。”小湄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馮爺說。
“不,你得再說一遍,你必須答應我說的這個條件。”
“我答應你,三哥,你說的是什麽條件呀?這麽讓人心裏緊張得慌。”
“你先說你答應不答應吧?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說了。你要是答應,那麽就不能再反悔了。”
“哎呀我的媽耶,三哥,你這是什麽事兒呀,說得這麽讓我心裏直打鼓,你說吧,我不反悔!”
馮爺遲疑一下說:“好,我說的第二個條件就是你趕緊找個對象結婚。”
“什麽?你讓我找對象結婚?三哥,難道你就這麽狠心?難道你不喜歡我?”小湄急切地說。
“我喜歡你,跟你找對象結婚是兩碼事兒。你看我!剛才不是說答應我說的條件不反悔嗎?跟你說實話,我本來想今兒晚上跟你打聲招呼,就動手廢了你哥,然後飛到廣州。飛機票我都買好了,現在看在你的麵子上,我不廢了他,但廣州我還要去。”
“你走多長時間?”
“那你就別管了,反正你再見我是難了。但你答應我的話不要反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這麽說定了!”
馮爺把這句話說完,拿起挎包,看也沒看小湄一眼,抬腿就走。等小湄醒過味來,馮爺早已沒了影兒。
說起來,小湄和馮爺的愛情隻有眨巴眼的工夫。對了,他們的愛對上火,隻有剛才那短短半個小時,轉眼之間就熄了火兒。真可以說是曇花一現。
看到這兒,您也許會說,這位錢大江可真是把馮爺給擠對急了,不然,他怎麽會拿刀動杖地跟他玩兒命?是呀,狗逼急了,還跳牆呢。別說一身爺勁兒的馮爺了?
如果您真是這麽看馮爺,那可就把他看走眼了。馮爺是誰呀?他能為一個虱子去燒皮襖嗎?為一個錢大江去玩兒命,臨完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您琢磨去吧。馮爺可是個“蟲兒”,他玩兒的是深沉老辣,不是輕浮和衝動。
沒錯兒,他確實讓郭春生從老廠長那兒探底,弄清楚他和小湄的流言蜚語,是錢大江和倆姐姐冒了壞。不過,他一眼就看出這姐仨不是奔著小湄去的,而是衝著他來的。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錢大江幹嗎非要跟他過不去?這還用問嗎?一準是他跟老爺子走得近,跟小湄接觸多了,懷疑他打算從老爺子手裏弄畫兒,甚至想跟小湄結婚,霸占錢家的產業,小人之心嘛,總是多疑生暗鬼,所以才背後給他上了藥撚兒。
由打那年因為賣畫兒,讓小人咬了一口,蒙辱含冤被判了十五年大刑以後,馮爺深知小人不可得罪,一般小小不言的事兒,能閉閉眼過去就閉眼了,他不願再招惹是非,誤了自己的大事。原本這次錢大江跟他遞葛 36 ,他並不想搭理他,腳正不怕鞋歪,他愛說什麽就去說什麽吧,他不想引火燒身。可是搭上一個小湄,他便坐不住了。小湄頭上讓她哥哥姐姐扣了個屎盆子,能不受刺激嗎?馮爺想得開,小湄可沒那麽大的度量,馮爺想到了這一層。當然,馮爺也想到了小湄是因為他才吃的掛落兒。
怎麽解開這個套兒?馮爺想了幾天,憋出這麽一個主意,以混治混,你有關門計,我有跳牆法,你背後下套,我敲山震虎。於是在小湄麵前上演了一出“舍生成仁”的戲。您看馮爺氣急敗壞,要拿刀廢了錢大江,跟真的似的,其實這是馮爺在演戲。要想讓錢大江他們的鬧劇趕緊收場,別再犯小人,必須得拿刀鎮唬他們一下。要想讓小湄跟他擺脫幹係,不能再因為他再給自己背黑鍋,讓外人往她身上潑髒水,必須得讓她趕緊嫁人。
馮爺,唉,他還真是位爺!這種事兒,也就是他能做得出來。
果然不出馮爺所料,他的這一招兒還真起了作用,隻是苦了小湄,白愛了他一場。
那天,馮爺把話撂下,走了以後,小湄抱頭痛哭了一場,哭到天亮,眼淚快哭幹了,她也想明白了,這位馮爺真是個冷血動物,不值得她去愛,他把話說得這麽絕,自己幹嗎那麽死皮賴臉上趕著?好男人有的是,何必一棵樹上吊死呢?倒是馮爺給錢大江的那把刀讓她真膽兒小了,別的可以先放放,這把刀得給錢大江,不然馮爺一犯混,說不定會出兩條人命。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找錢大江。甭管錢大江怎麽對她不好,裉節兒上,他們畢竟是親兄妹,這一點,馮爺早就想到了。您說小湄頭腦簡單不?就好像馮爺拿線兒扽著她似的,她邁出的每一步,其實都是馮爺布的局。
錢大江看到馮爺給他的這把刀,當時嚇得小臉兒煞白。他再愛較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較勁。他知道馮爺的爺勁上來,跟誰都不論秧子,他腦子裏浮現出馮爺的那對寒氣逼人的“陰陽眼”,不由得後脊梁溝嗞嗞直冒涼氣。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回去吧。”錢大江愣了半天,才打著稀溜兒對小湄說出這句話。
這把刀讓錢大江不敢再跟馮爺過招兒了。他趕緊跟倆姐姐合計如何鳴鼓收金。不過,他們心裏很清楚,折騰這麽一下,雖說沒把馮爺和小湄置於死地,終歸惡心了他們一下,也算是給他倆亮了黃牌,警告他們別想惦記著老爺子的財產,錢家還有人呢。
怎麽收場呢?這回錢大江親自出馬了。他找到小湄的單位的那位女幹部,舌頭像安了彈簧。潑出去的水,愣想往回收。他給女幹部講了一通大道理,從改革開放的經濟發展,到社會安定,家庭和睦,一通兒狂轟濫炸,把那位女幹部說得暈頭轉向,聽他侃了有三個小時,末了兒才聽明白,他說的是小湄的事兒是家庭矛盾,由他們幾個姐弟來處理,希望廠領導不要對小湄怎麽著。
女幹部知道錢大江是大學老師,看他的外表又挺有學問,不能不給他麵子,當然,小湄的事兒後來風言風語的越傳越邪乎,廠子裏的同事告訴她,小湄為這事受了刺激,上班經常發愣,有人還在她包裏發現了一瓶安眠藥。女幹部一聽也膽兒小了,檢查也不敢逼她寫了,對她處理的事也扔在了腦後,現找廠工會主席給她做思想工作,小湄的情緒才穩定下來。現在聽錢大江這麽一說,她馬上表態:“我們不會對錢小湄做任何處理的,一定要配合你們做她的思想轉化工作。”
錢大江一聽這話,見好兒就收。他這兒不背後搗鬼了,廠子對小湄也心平氣和了,小湄和馮爺的一場“風流韻事”也就沒幾個人再嚼舌頭了。當然潑出去的水,再往回收,能收得回去嗎?不過,市井風情,街談巷議,風流韻事不斷發生,新的花邊新聞出來,老的故事也就嚼著沒味兒了。
世界上的事兒,最微妙的是情感。馮爺可以恩威並施,拿剔肉刀恫嚇錢大江,讓小湄起關門誓,答應他了斷前緣,但是情感上的事兒往往藕斷絲連,怎麽能一刀兩斷?再說小湄也不可能馬上就能碰上合適的對象,哪兒有那麽現成的又可心的男人給她預備著。一晃兩年多,小湄的婚事也沒動靜,她的內心世界還藏著對馮爺的那點兒戀情。寂寞的時候,會嚼一嚼那半個小時的愛情滋味,那丁點兒的柔情蜜意,又讓她的心中已然熄滅的愛情火種死灰複燃。
但是她再怎麽複燃也沒有用了,因為馮爺這邊已經心有所屬,不,應該說身有所屬了。怎麽?馮爺娶媳婦了?還真讓您說著了,沒等小湄坐花轎呢,馮爺這兒先“威兒啦哇”了。
說起來,不是馮爺心猿意馬,也不是他喜新厭舊,咱們前文說了,他這輩子壓根兒就沒打算結婚,所以就是碰上西施,他也不會動心,潘金蓮想勾搭他,也束手無策。那麽是誰讓他失了身呢?說出來,您會意想不到,不是別人,是福大爺的女兒石榴。
石榴這會兒已經在造紙廠工作七八年了,從當初的小毛丫頭,已經出落成二十三四歲的青春少女。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也許是日子過得舒心,生活無憂無慮,她像出水芙蓉,更顯露出自己的天生麗質,皮膚白嫩,大眼越發有了神采,臉上總是帶著清純的笑意,雖說姿色並非能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但她的小模樣兒確實有幾分可人。
當然了,過來人都知道,這個年齡正是豆蔻年華,春心蕩漾的時候。她的小模樣兒難免不招蜂引蝶,身後有小夥子追他,但石榴對廠裏那幾個窮追不舍的小夥子從來沒動過心,更別說動情了。不是她想攀高枝兒,也不是她情竇未開,那是為什麽呢?敢情她心裏一直想著馮爺。
石榴是個非常質樸單純的女孩子,她不會忘記馮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沒有馮爺,就沒有她的今天。從另外一層來說,馮爺跟自己的父親是忘年交,她跟馮爺的這種緣分仿佛是天造地設,老天爺給安排好了的。盡管馮爺比她年齡大,但這並不妨礙她對馮爺的那種感情。這種情感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也是任何人難以取代的。
馮爺和小湄的風言風語,自然也傳到了石榴的耳朵裏。她開始還難以置信,後來流言蜚語越傳越讓人惡心,她感到難以接受了。她大著膽子去問馮爺,馮爺對她付之一笑,什麽話也沒說。不過,女孩子的心是細微的,她從馮爺的笑意裏,咂摸出這些傳言都是無中生有。她感覺到馮爺內心的煩惱。
她轉過天,又去問馮爺的大嫂,因為她一直跟大嫂一起過,跟大嫂無話不談。大嫂是個明白人,對她說,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鬼不成災。這是有人陷害馮爺,因為馮爺玩畫兒有名兒,難免不招人妒忌,但是,天不言自高,地不語自厚,不做傷天害理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勸她不要多心。
但石榴畢竟是大姑娘了,她覺得馮爺之所以讓人說閑話,就是因為他沒成家,如果他有了家,有了愛人。別人還會說他跟這個女人吊膀子,跟那個女人偷情嗎?盡管她知道馮爺是絕對幹不出這種事的人。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心裏怦怦直跳。終於有一天,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嫂說了。
其實,大嫂早有此心。她知道馮爺的性格,也知道馮爺的那對“陰陽眼”,找個合適的對象比登天還難。有這麽好的石榴,幹嗎要站在井沿兒找水去?
石榴說出了心裏話,跟大嫂一拍即合。大嫂當下跟石榴說,要給他倆當紅娘。但是她心裏明白,這事兒要想讓馮爺答應很難。馮爺的心太善,他打死也不會娶福大爺的女兒的,於是大嫂和石榴一起想了一條妙計。說是妙計,也夠冒失的。
什麽妙計呢?大嫂先跟馮爺把石榴對他的愛意說了出來,果然不出她所料。馮爺當時就急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兒!嫂子,錢小湄的事兒剛消停,您就別讓我再沾臊包了。”
嫂子說:“這叫什麽話?什麽叫沾臊包呀?人家石榴是真心愛你知道嗎?”
馮爺說:“她愛我,我也不能娶她呀?她是福大爺的女兒,您說我娶她合適嗎?”
大嫂說:“怎麽不合適?這叫緣分懂嗎?”
大嫂的那張嘴再能說,也說不動馮爺,於是大嫂隻好亮出第二張牌,讓石榴主動張嘴。
那天晚上,石榴跟馮爺聊了一宿,動情動容地把自己對馮爺的情感都吐露出來,最後也沒打動馮爺。最後大嫂才亮了底牌。
這張牌雖然冒失,但是馮爺沒了退路。什麽牌呢?到現在石榴說起這事兒還臉紅呢。那天夜裏,石榴悄沒聲兒地進了馮家住的西屋,看馮爺睡得正香,打著呼嚕,她脫了衣服,光著身子鑽進了馮爺的被窩。往下的事,咱就別細說了。
到了這份兒上,馮爺就是柳下惠,也身不由己了。俗話說: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馮爺本來沒想娶妻生子,偏偏漂亮媳婦找上門來。既然沾了人家身子,就不能不要人家。話又說回來,既然想娶人家,那就得明媒正娶。馮爺不在乎街坊四鄰說閑話,趁著鍋熱下麵條。和石榴同床的第二天,他便跟石榴一起到街道辦事處領了結婚證。
人是現成的,房子也是現成的,大嫂攛掇馮爺趕緊辦事兒。馮爺明白她的意思是給自己爭臉。
當時北京人辦喜事還講究在家門口搭席棚,擺酒席。馮爺不辦是不辦,要辦就往大了來。在胡同裏搭了一個二十米長的席棚,從大飯莊請了十多個廚子,現砌了十個大灶,按老北京的“八大碗”一桌席,擺了四十多桌,把胡同裏的老街坊都請過來喝喜酒,上下午輪著班兒來,前後喝喜酒的有六七百號人。別的不說,喜筵光啤酒就喝了一卡車,幾千瓶。場麵之大,像是過年。胡同裏歲數小的還真沒見過這麽大排場。好在當時北京人還沒有私人轎車,要擱現在,得驚動交通隊。
馮爺玩這種大場麵,就是想讓街坊四鄰看看,別瞧我長相兒寒磣,娶的媳婦卻很漂亮。他還明說石榴是福大爺的女兒,讓人們知道他與石榴的結合是緣分,是明媒正娶。不過,他最想在酒席上見的鞏老太太和錢家的人沒有露麵。
兩年以後,石榴給馮爺生了個大胖小子,馮爺給兒子起名叫馮夢龍,跟那位編“三言二拍”的明代作家同名同姓。大概是人都叫他“畫蟲兒”,他想讓兒子當龍種。是飛蟲兒還是龍種,咱們另說,馮爺藏的上千幅名畫兒,有了傳承人,這倒是真的。這麽一說,老天爺還算對得起馮爺,到了兒也沒讓他斷了後。
馮爺這邊快刀斬亂麻,大胖兒子都抱上了,小湄還有什麽念想?心裏那點兒愛的餘灰,用電風扇吹,也燃不起來了。耗了三年多,當年兵團的戰友,把在副食店賣白菜的張建國介紹給她。小湄當時已經三十出了頭兒,張建國長得再寒磣,腦子再木,她也將就了。
雖說各自成了家,愛情沒了,人情還留著呢。小湄和馮爺畢竟是“發小兒”,而且他跟老爺子是忘年交,錢家和馮家的關係一直沒斷。所以小湄因為賣畫兒,惹出了麻煩,她自然會想到馮爺。
第十七章
錯來,馮爺並不是從張建國這兒得知小湄把老爺子給她的畫兒賣了。京城書畫圈兒誰手裏有什麽畫兒,誰的畫兒新近出手了,馮爺門兒清。
他的那雙“陰陽眼”不但量活兒 37 “毒”,量人也“毒”。您手裏有幅畫兒要出手,打算從他眼皮底下過去,那得說您真有兩下子,多一下子,少一下子都不靈。
他的那雙“陰陽眼”,有的時候像是在您後腦勺長著,您要想閃,除非您的畫兒壓在家裏的箱子底。
“泥鰍”花了五萬塊錢,把這幅齊白石的《葫蘆》從小湄手裏買走,過去有一個禮拜,倆人在昆侖飯店的大廳裏撞上了。
“泥鰍”怵馮爺的那雙“陰陽眼”,老遠看見他在大廳晃悠著,便一閃身進了衛生間。他以為馮爺沒看見自己,從衛生間出來,四處看了看,沒見著馮爺,急忙走出飯店。
沒想到他正準備到路邊打“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從後麵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您是郭經理吧?有人找您。”
“找我?誰呀?”“泥鰍”一愣,他認出小夥子是馮爺的“跟包兒”董德茂。
“您往那邊看。”董德茂朝後邊指了指。
“泥鰍”轉過身一看,隻見馮爺正在飯店的門口,拿那雙“陰陽眼”瞄著他。他心裏不由得緊了一下。
“我得趕緊見個人,已經晚了,你跟馮爺說,改日行不?”“泥鰍”隨口編了個瞎話。
“他說就跟您說兩句話。”董德茂沒給他台階下。
“泥鰍”一聽這話,沒了退路,隻好硬著頭皮去見馮爺。
“呦,馮爺,您也在這兒?”“泥鰍”賠了個笑臉道。
“怎麽,這地方興你來,就不興我來嗎?嗯?夠忙的?”馮爺的“陰陽眼”看著“泥鰍”賣了一句山音 38。
“我是瞎忙,哪兒像您,淨忙大事兒。”
“少囉嗦,走,咱們茶館裏坐五分鍾。”馮爺把“泥鰍”叫到飯店內的一個茶館,倆人坐下。
“泥鰍”從兜裏掏出他的煙鬥,在臉上蹭了蹭,笑道:“難得跟您坐一會兒。”
馮爺的“陰陽眼”瞥了“泥鰍”一下,笑了笑:“又在我麵前擺弄你這破煙鬥。”
“我的爺,您說什麽?破煙鬥?這可是正兒八經意大利的世界名牌‘沙芬’煙鬥!”
“‘沙芬’煙鬥?拿過來,我照一眼。”
“泥鰍”把手裏的煙鬥遞給馮爺,說道:“您玩畫兒,我服,玩煙鬥,可就……”
馮爺看了一眼那隻煙鬥,撇了撇嘴:“可就什麽?你說是不是可就不如你了?”
“是呀,我玩煙鬥已經十多年了。您看的這是石楠木根做的‘都柏林式’煙鬥。”
“‘都柏林式’的?哈哈,你倒沒說是古羅馬式的。這破玩意兒多少錢買的?”
“我的爺,您可真逗。破玩意兒?這煙鬥至少兩萬!”
“哈哈,說你是棒槌,你跟我瞪眼。這麽個破玩意兒值兩萬塊?你蒙他媽的傻小子呢?”
“絕不蒙您,我的爺,您可以打聽打聽去。這絕對是名牌,純手工做的!”
馮爺冷笑道:“純手工做的?是嗎?”
“當然!”
“哈哈,你呀,真是個棒槌!這破東西還值兩萬!”馮爺的“陰陽眼”突然上下一翻,小眼射出一道寒光,那道寒光跳了兩跳,逗出嘴角的兩個笑紋兒,他幹笑了兩聲,一轉身把手裏的煙鬥扔在了地上。
“啊!您這是幹嗎?”“泥鰍”叫了一聲,忙不迭地要跑過去撿。
“別撿了,用那東西掉價兒,我送你一個吧。”
“什麽?您……您送我一個?”“泥鰍”讓馮爺給弄蒙了。
馮爺扭臉從董德茂手裏要過皮製的手包,從裏頭掏出一個煙鬥,遞給“泥鰍”,幹笑一聲,說道:“看看吧,什麽叫名師手工做的石楠木煙鬥。”
“泥鰍”接過煙鬥,看了兩眼,吃驚道:“啊。‘登喜路’!牛頭犬式的‘登喜路’!真正的手工製作。怎麽?這是您送我的?”
“不是給你的,能在你手裏拿著嗎?看看吧,比你的那個假‘沙芬’煙鬥如何?”馮爺瞥了他一眼說。
“當然,您這是真正的名牌‘登喜路’!馮爺,我真服您了,您的眼力可真……您怎麽看出我拿的那是假‘沙芬’煙鬥?這個‘登喜路’至少值五萬!”
“你腦子裏就惦記著發財呢。”馮爺回身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用“陰陽眼”燙了一下“泥鰍”,淡然一笑道:“最近是不是又發了一筆財呀?”
“您是說……?”“泥鰍”愣了一下,貓腰把地上的煙鬥撿了起來,抬頭看了馮爺一眼,隻見他的那雙“陰陽眼”左眼闔上了,右眼射出一道亮光,像小火炭似的。“泥鰍”又被燙了一下,他的嘴角擠出一個笑紋:“我上哪兒發財去?不把我賠出去,我就念阿彌陀佛了。”
“跟我,你就別玩哩哏兒愣了,知道嗎?”馮爺的那隻小眼放出一道懾人心魄的寒光。
“您這是什麽意思?”“泥鰍”依然裝傻充愣地問道。
“哈哈,孫悟空的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知道嗎?還用我明說嗎?錢小湄的那幅齊白石的畫兒,你給了人家多少錢?”馮爺不動聲色地說。
“啊?”錢小湄的畫兒怎麽讓馮爺知道了?“泥鰍”心裏忽悠了一下,打了個閃兒。“是嗎?您……您知道了。”
“你以為這事兒能瞞天過海嗎?出了澡塘子奔茶館,你是裏外一塊涮是不是?”
“馮爺,您別誤會,您聽我說……”
“我聽你說什麽?齊白石的畫兒不是已經到你手裏了嗎?”馮爺戳腔道。
“這事兒,可是……”
“你甭跟我這兒可是但是的,管你叫‘泥鰍’,一點兒不假。你比泥鰍還滑。你不是忙嗎?好,我隻說一句話,你答應我不答應?”
“您說,您說什麽我都應。”“泥鰍”知道栽到馮爺手裏了。
“好,既然你答應,那就好說了。江湖上有句話,一人鍋裏有米,眾人碗裏有飯。釣著一條大魚,不能你一個人吃獨食,這幅畫兒你不是好來的,你趁早出手,在手裏焐得時候長了,容易出事兒。正好有個香港老板找我,想買齊白石的畫兒。怎麽樣,這幅畫兒讓我過一道手如何?”
“您是說,幫我把它賣嘍?”“泥鰍”遲疑了一下問道。
“對,玩畫兒,你是屎殼郎進花園,不是這裏的蟲兒。別瞧你蒙了人家小湄,撿了個大漏兒。”
“那是那是,您才是這裏的‘蟲兒’,我聽您的。”“泥鰍”點了點頭說,不過他腦瓜兒一轉,又多了個心眼兒,隨口問道:“您打算賣多少錢?”
“至少一百五十萬。”
“啊,真能成交,我給您‘三’,我要‘七’。”“泥鰍”咬了咬牙說。馮爺冷笑道:“你這個‘泥鰍’,黑點兒不?就給我‘三’?也不看看,我是誰?”
“那我給您‘四’,咱們四六開。”
“痛快!賣羊頭肉的回家,沒有戲言(細鹽)!就這麽定了。”馮爺轉身叫過董德茂,要過他手裏的一個背包,從裏麵掏出十遝百元鈔票,一遝一遝數完,拍在桌子上。
“您這是幹嗎?”“泥鰍”詭異地問道。
“怕你心裏不踏實,這十萬塊錢先放在你手裏,明兒我讓德茂開車到你那兒取畫兒。”馮爺說著站了起來,連個收條也沒讓“泥鰍”寫,抬腿就走。
“泥鰍”愣在那兒,半天才醒過味兒來,但馮爺已經把錢拍在這兒,他一點兒退路也沒有了。
第二天,董德茂到“泥鰍”家裏,把那幅齊白石的畫兒取走,並且告訴他,馮爺說讓他過兩三天等回話。
“泥鰍”的心眼兒多,董德茂把畫兒拿走之後,他心裏犯起了嘀咕,馮爺手裏的藏畫兒那麽多,怎麽偏偏相中了這張齊白石的畫兒了?不過他轉念一想,馮爺的藏畫兒多,輕易不賣畫兒,備不住是馮爺見他從小湄手裏隻掏了五萬塊錢,就買了一幅齊白石的畫兒眼熱,所以想分一杯羹吧?可是馮爺怎麽知道這事兒的呢?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把這幅畫兒弄到手以後,找過故宮博物院的一位大名頭的書畫鑒定家掌過眼,保不齊是那位書畫鑒定家說走了嘴。唉,馮爺是書畫圈兒裏的“蟲兒”,這種事兒瞞不了他。看他能不能把這幅畫兒賣了吧,反正有十萬塊錢壓在他手裏,這幅畫兒飛不了。想到這兒,他心裏又踏實了。
過了有四五天,董德茂給“泥鰍”打電話,說馮爺在北海仿膳請他吃飯。“泥鰍”以為馮爺把那幅畫賣了,心裏挺高興,特地找了個大皮箱預備裝錢,還找了個朋友給他開車。他心想,馮爺是爺,他的爺勁兒上來,備不住拎著大皮箱子給他數錢。
“泥鰍”做著美夢奔了仿膳。一到飯桌上,看到馮爺把那幅畫兒給他帶回來了,他心裏才明白,敢情這幅畫兒砸他手裏了。
“兔崽子眼高手低,沒見過這麽死性的人,整個兒一個榆木疙瘩腦袋。”馮爺的“陰陽眼”來回翻動,氣得眉毛快跑到了腦門子上了。
“泥鰍”見他動真氣,急忙勸慰道:“您甭動氣兒,有話慢慢兒說,怎麽回事兒呀?”
“他不肯讓步,一百萬,我已經把價兒壓到了底線,都打動不了他。他一口價兒,二十萬!媽的,二十萬,想買齊白石的畫兒?誰手裏有多少幅,我收多少幅!”
“是呀,二十萬想買齊白石的畫兒?他想什麽呢?”“泥鰍”一聽也急了。
馮爺收斂起“陰陽眼”射出的兩道威光,咧了咧嘴,說道:“撿破爛不叫撿破爛的,金鉤兒釣魚。媽的,末了兒,他跟我來了句,他想要齊白石的《草蟲》,不願要他的大寫意。這不是玩人了麽?玩了這麽多年畫兒,頭一遭碰上一位杠頭。‘泥鰍’,你說二十萬,這幅畫兒能給他嗎?”
“那是不能給他。”
“得了,本想你吃肉,我喝湯。這回,我也別貪了,這口湯我也不打算喝了,‘泥鰍’,你另找主兒吧!”
“您瞧讓您白勞神一場,還生這麽大的氣,算我對不住您。得了,您消消氣兒,這頓飯,算是我做東。”“泥鰍”臉上賠著笑說。
“幹嗎?你也小瞧我嗎?畫兒沒幫你賣成,一頓飯我還掏不起這錢嗎?甭打我的臉,我已經把一萬塊錢押在前台了。”馮爺回身叫過董德茂,對“泥鰍”道:“趁你還沒沾酒呢,先驗畫兒!德茂,把畫兒拿來,給他展展!”
董德茂答應著,把那幅齊白石的《葫蘆》立軸展開。“泥鰍”細看了看,說道:“嗯,是那幅,沒錯兒,明兒您讓德茂到我那兒把十萬塊錢押金取走。咱們一碼說一碼,我想這幅畫兒不會壓在我手裏,回頭我再想轍吧。”
馮爺猛地一拍桌子,叫道:“脆聲!想不到你‘泥鰍’突然變成爽快人了!哈哈,棒槌有時也能變成‘針’,行!”他扭臉叫過服務員,來了一嗓子:“上酒,走菜!”
“泥鰍”沒想到後來“賭石”會賠了個底兒掉,更沒想到老七會來,逼得他沒了轍,才自己找門路,把這幅畫兒出了手。當然這幅畫兒他最後賣給韓默,到手的錢並不比馮爺開的價兒低。
雖說馮爺沒把那幅齊白石的《葫蘆》賣掉,但錢小湄賣畫兒的事兒,他心裏卻有了數兒,所以張建國找他的時候,他先塞給建國一萬塊錢壓壓驚,同時讓小湄知道他不會對她的事兒袖手旁觀。
說老實話,那些日子,馮爺被自己的事兒也絆住了腿。他一時騰不出手來對付錢大江。
第十八章
馮爺遇到什麽事了呢?說起來話長。諸位也許還記得當年找馮爺買畫兒的那位香港畫商皮特陳吧?當時馮爺因為跟他打交道,畫兒沒賣成,反倒讓人抓了個“現行”,蒙冤受辱,判了十五年大刑。皮特陳因為是港籍身份,雖然沒跟著吃掛落兒,但也受了一場虛驚,差點兒把他當“特務”。“特務”,您想誰不怕這倆字呀?皮特陳不敢在京城多待,趕緊打道回府了
一晃兒,過去了十多年,馮爺已然把他忘了。可是他還沒忘了馮爺,當然沒忘馮爺,是因為沒忘當年馮爺要賣給他的幾幅畫兒。所以,大陸改革開放以後,皮特陳通過他舅舅杜之舟的關係又來到北京,主動找上門來,跟馮爺重提當年賣畫兒的事兒。
當時正是馮爺大批買畫兒,手裏缺錢的時候。他很痛快地拿出當年沒成交的那三幅畫兒:一幅王石穀的山水,兩幅吳昌碩的花草。皮特陳還記得當年沒成交的價兒是六萬港幣。十多年過去了,說這話已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事了,那會兒,雖然國內還沒有出現古玩書畫“收藏熱”,但人們已經知道名人書畫比人民幣和港幣值錢了。馮爺當然不會按原價出手。
皮特陳讓馮爺重新開價兒,馮爺在六萬後頭添了個零,六十萬!皮特陳有點兒含糊了。倆人吃了幾次飯,在飯桌上討價還價,雙方都不肯輕易讓步,最後還是馮爺大度,又拿出兩幅清末小名頭兒畫家的山水畫兒和兩幅現代畫家的人物畫兒,還讓了五萬,皮特陳才拍了板,給了馮爺五十五萬人民幣。
五十五萬人民幣在當時可是個大數。那會兒,一個科長月收入不過百十來塊錢,“萬元戶”已算是富翁。馮爺一下兒到手五十五萬,在京城不能算首富,也得算大富了。
這筆錢,他一個子兒沒往銀行送,先到出國人員服務部,花高價給大嫂和石榴一人買了一台進口原裝大彩電。當時彩電還是稀罕物,老百姓買黑白電視都要票兒,別說買帶色兒的了。馮爺給大嫂買彩電是報答大嫂多年來對他的關照。給石榴買彩電是感激她對自己的那份愛意,也感激她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然後他又拿出十萬塊錢,在東城買了一套四合院,其餘的都買了畫兒。五十五萬不過在馮爺那兒過了過手。
五十五萬,沒讓馮爺帶出富相兒來,他還照常穿著一身髒了巴唧的中式扣襟衣服,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在四九城滿世界轉悠,淘換書畫兒和古玩。當然,“圈兒”裏人的事兒,他門兒清,他的事兒,“圈兒”裏人也門兒清。他倒騰書畫發了財的事兒在“圈兒”裏人人皆知。知道他的那雙“陰陽眼”很“毒”,手裏的藏畫兒多,也知道他滿腹經綸,性情怪誕不經,懷裏不多揣著幾個心眼兒和幾個膽兒,輕易不敢跟他共事。
但是,很多人對他看走了眼,或者說一葉障目,被馮爺的假象所迷惑。其實馮爺並非沒有古道熱腸,很多時候也挺隨和,當然這得分跟誰。隻要是他看上的人,他恨不能把心掏出來。
“文革”當中,不少大名頭兒的畫家都挨了整,尤其是1974年搞的那場批“黑畫兒”的鬧劇以後,有點兒名氣的畫家人人自危。
您會問了,什麽叫“黑畫兒”呀?
說起來真是荒唐可笑。“文革”當中,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林彪叛逃事件出來之後,緊接著在全國開展了一場大規模的“批林批孔”運動。林彪叛黨叛國,批他還有的說,後來把孔夫子也給捎帶上了。孔子在家排行老二,當時人們叫他孔老二。孔老二的儒家主張代表了舊的封建思想,倒騰兩千多年前的老底兒,批他也不是沒的說。
但是偏偏有人從畫家的畫兒裏看出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比如老畫家宗其香畫了一幅《三虎圖》,有人認為林彪的“彪”字是三虎,《三虎圖》是為林彪翻案。再比如黃永玉畫了一幅《貓頭鷹》,有人認為,這叫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貓頭鷹又叫夜貓子。俗話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是公開對抗“文革”。
這麽一來,有些人紛紛采取“革命”行動,把那些有名兒的畫家作品翻出來,照著前邊說的什麽“階級鬥爭”新動向琢磨吧,許多畫兒,越琢磨越有問題,畫座山說影射這個,畫棵樹說影射那個,居然挑出幾百幅有政治問題的畫兒,統稱是“黑畫兒”。當時還在中央美術館舉辦了批“黑畫”展覽,京城也在首都體育館召開了萬人大會,點名道姓地批“黑畫兒”。您想這麽一來,哪個畫家還敢動筆呀?
批“黑畫兒”的時候,馮爺還在新疆勞改,等他回到北京,這場風波已然消停,又有新的運動了。但是他從錢顥老爺子那兒知道了這檔子事兒後,心眼兒活動了。
那會兒北京人串門兒送禮時興送點心匣子。他拎著點心匣子,把他知道的京城大名頭的畫家的家裏走了個遍。瓜子不飽是人心。當時這些老畫家正冷落著呢,見一個不相識的年輕人,冒著遭批判的危險,登門送點心匣子慰問,心裏能不撞倒“五味瓶”嗎?不能說感激涕零,也得為之動容。而馮爺這樣做並非心血來潮,而是感同身受,完全出於對書畫藝術的熱愛和對這些老藝術家的敬仰。
當然,撂下點心匣子,他還要跟這些受著委屈,度日如年的老畫家們談藝說畫兒,他對中國書畫藝術的淵博知識和理解,又讓這些老畫家們在患難之中遇到了知音。
如此一來,馮爺跟這些老畫家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到了二十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這些老畫家一個個平反昭雪,重新拿起畫筆時,馮爺便直接到這些畫家家裏買畫兒了。
這些老畫家雖然平了反,但是麵臨著體弱多病,住房緊張,子女就業等諸多困難,他們得靠手裏的畫筆多掙些錢,來解決眼麵前兒的這些難題。當然,一些老畫家在“文革”中一直挨整,抬不起頭來,“文革”結束了,他們得到“解放”,重獲新生,也煥發出從沒有過的藝術激情,所以創作靈感像泉水一樣嘩嘩往外流。
這些老畫家的畫兒,一般都賣給國營畫店,不過當時書畫市場還沒形成氣候,國營畫店收畫兒給的價兒很低。雖然那會兒已經是按平尺論價兒了,但像李可染、黃胄這樣的大畫家,一平尺也不過幾十塊錢。這就讓馮爺抓住了機遇,他到老畫家的家裏買畫兒,先問國營畫店開的是什麽價兒,國營畫店開價一平尺八十塊錢,他就出一百。國營畫店開價一平尺二百塊錢,他就出三百塊錢。總之,他出的價兒要比國營畫店高出一截。而且他言而有信,當場拍錢,決不拖時間欠債。加上他又會來事兒,今兒幫著這個畫家找間房,明兒幫著那個畫家淘換個煤氣罐,後兒幫著另外一個畫家找個老中醫,而且每次登門買畫兒,從不空著手,不是拎幾瓶酒,就是裝個果籃兒送去,讓這些老畫家對他非常信得過。
每次他到哪個老畫家的家裏買畫兒,人家先讓他挑,他挑剩下的,再賣給書畫店。那幾年,他可是真是沒少從這些老畫家的手裏買畫兒。
原本他在“文革”當中,就從造紙廠“撿”了不少書畫,後來他又從他二大爺手裏繼承了大量的畫兒,再加上這幾年收上來的畫兒,您琢磨去吧,馮爺手裏的藏畫兒有多少吧?
再有一樣兒,當馮爺大量收畫兒的時候,大多數人在書畫市場上可還在打著盹兒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京城真正玩書畫兒的人,掰著手指頭數,也不過百十來號。京城後起的那些玩家,當時正在集郵市場上倒騰郵票,為日後玩古玩字畫積累資金呢。而這個時候,馮爺早已捷足先登,把那些好畫兒收入囊中。
等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幫後起的玩家靠倒郵票和做服裝、電器、餐飲買賣發了財,騰出手來再玩書畫的時候,書畫市場已經開始升溫了。而此時,馮爺除了把眼瞄著近現代畫家的精品和關注幾位畫壇的後起之秀之外,其餘的已經不入法眼了。他手裏的藏畫兒,足夠他在書畫市場上呼風喚雨了。
皮特陳也非等閑之輩,對中國書畫市場的走向獨具慧眼。雖說他人在香港,不比馮爺近水樓台先得月,當然他的慧眼再慧,也比不上馮爺的“陰陽眼”。但是他也屬於眼尖手快,熱手抓涼饅頭的人。您想他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就開始在大陸收畫兒了,那眼力絕對不近視,也不遠視,更不是散光。但讓他非常遺憾的是,跟馮爺沒做成那筆交易,受了一場虛驚之後,他回到香港便檢查出胃上長了瘤子,後來發現是癌,他到美國做了手術,又進行化療,接著在夏威夷休養了五六年,總算安全度過了癌症病人手術後的危險期,把老命保住了。等他恢複了元氣,重新回到大陸的時候,大陸的書畫市場已然急劇升溫,當年那些大名頭畫家的畫兒才幾百塊錢一幅,這會兒已然幾萬十幾萬了。
俗話說,亂世黃金,盛世收藏。老百姓的腰包兒鼓起來以後,自然該想到玩了。古人玩字畫兒,隻是文人墨客附庸風雅,為了賞心悅目,陶情養性。現在人玩字畫兒已經不僅僅是欣賞藝術,娛情娛樂了,書畫和其他古玩一樣,既是玩意兒,也是保值升值的投資。皮特陳在香港經曆過經濟由落後到繁榮的過程,他知道古玩字畫一旦成為人們的投資項目,就如同股票和房地產一樣,得往裏“砸錢”,得承擔很大的風險。
薑是老的辣,醋是陳的酸。皮特陳,悶了七八年,重返江湖之後,感到大陸書畫市場的味道變了。二郎廟坐著個孫大聖,是那個門兒,不是那個神了。他再跟過去似的私下裏找熟人買畫兒,小鼓搗油兒,已然是老鼠尾巴熬湯,油水不大了。所以他做書畫生意直接跟藝術品拍賣公司接觸,不再找馮爺了。
當然,這會兒的馮爺,也不是二十年前的馮爺了。盡管他的爺勁沒變,但眼界大開了,玩的路數也變了。他時不時拿出幾幅藏畫兒,在拍賣市場上亮相,標出個嚇人的高價兒,然後找幾個哥兒們到拍賣會現場舉牌,再把它拍回來。不為別的,一是給拍賣公司撐麵兒;二是為了玩一把,過過癮;三是為了炒作,有意抬高某位畫家的畫兒市場行情。
頭些年,他隻在大陸的書畫市場上玩玩,後來,玩到了國際藝術品拍賣市場,甚至連蘇富比、嘉士德這樣的大型拍賣會,他也敢拿著自己的畫兒去玩玩,標的價兒極高,拍出去了,算他抄上了。拍不出去,算是過把癮。要不錢大江怎麽說他是“畫蟲兒”呢。他這條“蟲兒”的確撲騰得不善。
馮爺越玩越大,並不把皮特陳放在眼裏了。
但是京城的書畫“圈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這是怎麽一句話呢?
說大,眼下,玩書畫的人不少。玩,也分怎麽個玩兒法。玩有大玩小玩兒之分,有靜心玩和隨意玩兒之別,有真玩和假玩兒之異。
通常家裏掛兩張畫兒,或認識某位名畫家,人家出於人情或客情送您一幅畫兒,您把它收起來,一旦有個應急需要錢的時候,您再出手,這不能算真玩。
本來是玩瓷器或玉器的,在潘家園這類舊貨市場碰上一幅名畫兒,花錢不多,把它買下來,也算撿了個漏兒,在玩瓷器同時,捎帶手玩玩字畫,這隻能說是小玩兒或隨意玩兒。
這種玩書畫的人可就多了,當然他們也很關注書畫市場的動向,所以說書畫圈兒很大。
真正像馮爺這樣一天到晚腦子裏不想別的,隻琢磨書畫兒的玩家並不多。他們是屬於真玩兒或大玩兒。
當然這裏也分著層次,比如有人玩字畫兒真敢下手抓,舍得投資。拍賣會上,一幅齊白石的畫兒起拍價兒一千萬,他敢把它拍下來。一幅李可染的山水,起拍價八百萬,他也會不帶眨麽眼的把它收入囊中。
這種人甭問,三種可能,一是投資,二是洗錢,三是莊家。這屬於燒錢,玩的就是一個心跳。
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億萬富翁多起來,財富的標誌已不僅限於別墅、汽車、金銀首飾,古玩字畫的收藏也成為“不動產”的財富。衡量一個人富不富,窮不窮,有時要看他手裏有沒有,或者說有多少名人字畫,這叫為富而玩。
還有一種所謂的玩家,手裏藏畫兒很多,但不是為了收藏,而是為了倒騰發財,說他是畫商,他又沒有營業執照和店鋪,說他是收藏家,他又不夠那份兒,這種人在書畫市場比較活躍,認識不少畫家,各個拍賣會也常去,跟拍賣公司也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其實這類人才應該算真正的“畫蟲兒”。
另外一類玩家,屬於真正的收藏家,人家隻收不賣,收畫兒不是為了投資,也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了藝術欣賞。他們的境界比較高,馮爺的二大爺馮子才和錢顥就屬於這類玩家。到馮爺這兒,您會問了:他算哪一類呀?
毫無疑問,他是真玩,但把他歸到收藏家裏,他確實學識淵博,眼力不俗,鑒定書畫絕對不遜於目前國內頂尖的鑒定家,但他那放蕩不羈的爺勁,又不像是鑒定家。加上他一沒學曆,二沒職稱,三沒公職,四沒頭銜,又沒有那麽高的境界,而且他也賣畫兒。把他歸到書畫商裏,他又山核桃差著一格呢,他不完全是靠賣畫兒生存,當然他也沒有營業執照和店鋪。
說他是玩家,他跟您瞪那“陰陽眼”,說他是“畫蟲兒”,他也跟您急赤白臉。咱也別讓他那“陰陽眼”刺激人了,幹脆說吧,他呀,沒“類”!
沒“類”是沒“類”,他有的時候是真“累”。
怎麽把這位爺給累著了?您想現在玩畫兒的多是大款,不是挖煤發了財,就是倒石油手上流了油,要不就是投資房地產致了富,財大氣粗,富得有錢不知怎麽花了,轉過身來投資書畫市場。他們錢有的是,卻不懂眼。玩書畫兒得找馮爺作揖,借用他的那雙“陰陽眼”。人家一口一個爺地叫著,馮爺不能不給麵子。得,幫著替人掌眼吧。今兒這個請,明兒那個邀。今兒坐汽車奔天津了,明兒乘飛機奔武漢了。您想他能不累嗎?
馮爺給人掌眼量活兒有一樣兒,絕對不要一分錢,也絕對不署名。他還有一樣兒,不像錢大江這樣的“鑒定家”鼻煙不抽,裝著玩,來玄虛的,說出話來模棱兩可。是真是假,他直截了當說出來,不管您愛聽不愛聽。
人有的時候會有一種僥幸心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花幾十萬或上百萬買一幅名畫兒,說它是假的,您聽了肯定心裏別扭,“萬一”它是真的呢?
於是又找第二個人掌眼,第二個人說是真的,到這會兒,您心裏就會對“一萬”含糊了。一個說真一個說假,我聽誰的?很有可能您會選擇“萬一”,以誰的名頭大聽誰的,或者再找第三位專家掌眼。那第三位專家說真說假,您可能就認為是真或是假了。
事實上,不少假畫兒就是不聽“一萬”,偏信“萬一”,流傳於世的。甚至許多假畫兒也是這麽在藝術品拍賣會上招搖過市的。
這是最讓馮爺頭疼的事兒,假畫兒一旦跟真畫兒摻和一塊兒,真畫兒也就不好玩了。《紅樓夢》裏有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一幅畫兒明明是假的,但有三個人說是真的,眾口鑠金,它居然成了真的。
有一次,馮爺的一幅李可染的山水,上了拍賣會,居然被兩位所謂的“鑒定家”,給鑒定為贗品。這幅畫兒是當年他從李可染先生家買的,怎麽能是贗品?可拍賣公司說有一位“鑒定家”做了鑒定,斷為假畫兒,氣得他差點兒沒把“陰陽眼”給瞪出來。
您說馮爺再是爺,有脾氣嗎?
“把那畫兒給我拿回來!告訴他們,馮爺沒長眼睛!”馮爺拍著桌子對董德茂說。
董德茂把那幅畫兒從拍賣行取回來,交給馮爺一個信封。馮爺打開一看,是專家的鑒定意見書,再一看署名,把他氣得七竅生煙,敢情這位鑒定家不是別人,是錢大江!
“真是他媽的棒槌一個!”他把那張鑒定意見書“嚓嚓”撕成了碎片。
讓馮爺沒想到的是幾天以後,皮特陳又讓他心裏吃了一個蒼蠅。
第十九章
這幾年,皮特陳看好國內書畫市場持續走高的行情,在北京注冊了個文化公司,雇了幾個人,專門做海外內轉的書畫生意,行話叫“回流”。皮特陳接連從海外倒過了幾批中國近現代畫家的畫兒,拿到拍賣市場,賺了不少銀子。他在北京的東三環買了兩套公寓,又在郊區買了一棟別墅,養了一個“小蜜”,可謂春風得意,一直沒跟馮爺在一起坐一坐,聊聊天。
這天,他打電話約馮爺,在京城有名兒的粵菜館吃了頓海鮮。吃過飯,把馮爺請到他的別墅看畫兒。
皮特陳的別墅坐落在昌平,這是一個高檔社區,三層小樓,頂層有露台,門前有草坪花壇,麵積有八九百平米。他來北京一般住在城裏,隻是偶爾到別墅這邊讓“小蜜”陪他住兩天。
皮特陳的“小蜜”叫白雲,雲南人,二十五六歲,長得小巧玲瓏,皮膚白嫩,眉眼並不好看,但一白遮三醜,再加上她臉上總帶著笑意,有一股子喜興勁兒,也挺招人喜歡。皮特陳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把她當個玩意兒納為“小蜜”。
白雲歲數不大,但十五歲便入了“道”,破了身子,在雲南就是歌廳小姐,來北京後又在歌廳“坐台”。皮特陳天生是個“色胚子”,七十二歲的人了,不喝不賭,單好這一口兒,他是在歌廳跟白雲勾搭上的。
馮爺最恨吃喝嫖賭之徒,死活看不上皮特陳的這種臭毛病。第一次見皮特陳帶著白雲,皮特陳跟他自詡:“馮先生,我是好色之徒,我從小就喜歡畫兒,畫嘛,五顏六色。當然,我還喜歡女人,女人也是色嘛。你看這位白小姐像不像一幅畫兒呀?”
馮爺真想上去抽這“好色之徒”倆大嘴巴,心裏罵道:你都什麽歲數了,還好色之徒呢?再說你他媽忘了自己得過胃癌,胃都切了五分之三,還好色昵?他知道皮特陳在香港有太太,在美國也有外室,現在北京又納了這麽一個坐台小姐,得了空還要到歌廳去泡妞兒,打野食。
真他媽的作孽呢!他的那雙“陰陽眼”左右翻動了兩下,那隻小眼朝白雲射出一道寒光,撇了撇嘴說:“一幅畫兒?她要是一幅畫兒,我會立馬兒把它撕嘍!”
白雲聽了這句話,又被馮爺的“陰陽眼”電了一下,身上不由得一哆嗦,撒著嬌嚷道:“哎喲,這位先生的眼睛好嚇人呦!”說完捂著臉轉身走了。
白雲心裏肯定膩歪馮爺,但是皮特陳帶他到這兒來了,而且對馮爺非常客氣,她當然不敢慢待這位爺。
“啊,馮先生,很難得啦,到我這寒舍來很賞光的啦,白小姐快給馮先生泡茶,要頂好的鐵觀音,我要讓馮先生品品我的功夫茶。”皮特陳對白雲吩咐道。
“知道了,陳先生。”白雲小姐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朝他飛了個媚眼,嫣然一笑道。她轉過身,像白雲一樣飄走了。
馮爺沒有正眼看白雲小姐。一進客廳,便掃視著牆上掛著的畫兒。驀然,他的“陰陽眼”黯淡下來。敢情他在這兒看見了那幅吳昌碩的《富貴清高圖》,這幅畫兒絕對是贗品。兩年前,秦飛找他掌過眼,他當時就讓秦飛給撕嘍,秦飛在他麵前答應得挺好,壓在櫃子底,再不往外拿。沒想到這小子還是沒在手裏捂著,急急忙忙出了手,不然怎麽會在這兒掛著。
沉了一會兒,白雲小姐像白雲似的又飄過來,把茶具擺好,“請吧,陳先生。”她嬌滴滴地說。
皮特陳洗壺涮壺,折騰半天。泡上茶,又是“童子聞香”,又是“韓信點兵”,又是“關公巡城”地在馮爺麵前,演繹了一遍功夫茶的茶道,馮爺這才端起杯,喝上茶。
“跟你喝茶可真夠累的。”馮爺嘿然笑道。
“這叫功夫茶,文化!馮先生,茶文化懂嗎?”皮特陳一本正經地說。
“有這功夫,我還找地兒聽會兒戲呢。工夫都花在喝茶上,活得冤不冤呀?擺譜兒?北京人可沒有這麽擺的,官窯細瓷蓋碗,茉莉花熏過的明前青,端起來喝,一口是一口,這叫譜兒。這種功夫茶,也就是你們南方人喝。”馮爺咧嘴訕笑道。
“好茶不怕細品嘛!品茶需要靜心。”皮特陳啜了一口茶,咂摸了一下茶的滋味,笑道。
“好茶需要細品,好畫兒更得細品,你說對不對?”
“當然,當然。品畫,馮先生最有發言權。”皮特陳恭維道。
馮爺站起來,走到那幅吳昌碩的畫兒前,幹不嗞咧地笑了笑道:“我有發言權嗎?你要是聽我的,就把這幅畫兒給燒嘍!”
“什麽?燒這幅畫兒?”皮特陳怔了一下,但馬上臉上堆笑道,“馮先生真會開玩笑,這幅可是吳昌碩的精品,是我從拍賣會上拍到手的。”
“底價是多少?”馮爺問道。
“五十萬,最後舉牌舉到六十五萬。我把它收了。”皮特陳笑道。
“你看著挺值是吧?”馮爺翻了一下“陰陽眼”,不冷不熱地問道。
“是呀,你知道‘海派’畫家裏,我比較喜歡吳昌碩的東西,尤其是他的大寫意。這兩年香港和上海的拍賣市場,吳昌碩和任伯年,包括‘三吳一馮’ 39 的畫看漲,不瞞馮先生,這幅畫已經被一個朋友看上了,他出價一百萬,我沒舍得賣。”
“出價一百萬?”馮爺咧了咧嘴。
“是的,這幅畫再過兩年,能賣到二百萬左右,你信不信?”
馮爺突然笑起來:“這麽說你從我身上發了大財。還記得二十多年前,你從我手裏買去的那兩幅吳昌碩吧?”
“怎麽不記得,那兩幅畫我可是一直沒舍得出手呀。”
馮爺沉了一下,說道:“得了,既然你這麽喜歡吳昌碩,我也就別給你添堵了。”
“馮先生剛才說,讓我燒了它是什麽意思?”皮特陳問道。
“這幅吳昌碩的畫兒肯定有人做過鑒定。”
“是呀,現在的拍賣行都有專家鑒定意見書。”
“鑒定這幅畫的專家是錢大江教授。”
“對呀,您認識他?”
“豈止認識?”馮爺冷笑了一聲,但話口兒一轉道:“陳先生玩了這麽多年書畫,早已經是行家了,還會看那些鑒定家的眼色買畫嗎?”
“是呀,可是現在也怪,大陸的一些買家偏偏看重鑒定家的鑒定意見。上個月我拿出一幅陸儼少的山水、一幅潘天壽的大寫意和兩幅黃賓虹的山水上拍,兩幅黃賓虹,因為有專家鑒定,他們收了。那幅陸儼少和潘天壽都沒人敢要。其實,那兩幅黃賓虹,我倒是懷疑不真。你說怪不怪吧?”
馮爺笑道:“是呀,真的你也不會出手。”
“還是馮先生了解我。來,喝茶。”皮特陳滿臉堆笑道。
馮爺聽到這兒才明白,敢情皮特陳明知道這幅吳昌碩的《富貴清高圖》是假的,但是因為有錢大江的鑒定意見書,又是從拍賣會上拍到手的,所以特意掛在客廳裏,吸引買主的眼球。
都是圈兒裏的“蟲兒”,馮爺當然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心說:給他留點兒麵子吧。
想不到沒過多少日子,馮爺的老街坊,也是他的小學同學馬小辮的二哥“大扁兒”請他到北京飯店吃譚家菜。
吃飯是客情,讓馮爺給他買的畫兒掌眼是目的。在動筷子之前,“大扁兒”把畫兒拿出來,在馮爺麵前展了展。馮爺一看愣了,敢情這不是別的畫兒,正是皮特陳客廳裏掛著的那幅吳昌碩的《富貴清高圖》。
“大扁兒”的大號叫馬永剛,當年之所以讓人起了這麽一個外號,是因為他的臉長得扁。一晃兒過去快四十年了,他的臉照樣還是扁的。不過那張扁臉卻胖得鼓了起來,像是氣兒吹得似的。“大扁兒”的身子胖了有兩圈兒,肚子鼓的像口大鍋扣在他身上,比懷了八個月孩子的孕婦還大,走道兒呼哧帶喘,但他臉上的氣色不錯,紅光滿麵,肥而不膩。像胡蘿卜似的手指頭肚上,戴著一枚水頭碧綠的翡翠戒指,透著光彩奪目。
當然這會兒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外號叫“大扁兒”了,一般人見了他都叫他“馬董”,馬永剛董事長的簡稱。
馮爺沒想到當年倒房子的“房蟲兒”馬永剛,這會兒已經是房地產公司的大老板了。跟馮爺玩畫兒一樣,馬永剛玩房子下手比較早。二十多年前,他在北京“五環路”以外買了幾塊地,那會兒,地價兒便宜得讓現在人都難以想象。一畝沒有“三通一平”的“毛地” 40 隻有幾千塊錢,地段稍好一點兒的一畝不過一兩萬元,而現在已“炒”到了一畝地幾十萬,甚至數百萬。“大扁兒”臉扁,腦子卻不扁。您琢磨琢磨吧,不搞樓盤開發,光吃地,就夠他吃“肥”的,難怪他現在胖得快走不動道了。五年之間開了三個大的樓盤,“大扁兒”成了“大發”,他現在已然是億萬富翁。
皮特陳住的那棟別墅,正好在“大扁兒”開發的小區內。那天也是巧勁兒,“大扁兒”到這個小區看一個台灣朋友,從那位朋友家出來,“大扁兒”剛要上車,一抬頭,看見了白雲小姐。
“呦,這不是胖哥哥嘛,你好呀,胖哥!”白雲小姐那百靈般的小嗓子叫起來,把“胖哥哥”說成“胖葛葛”。
原來白雲在歌廳坐台時,跟“大扁兒”有染,一眨麽眼的工夫,白雲現在已然是皮特陳的人了。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大扁兒”問她。
“我就住這兒。”白雲小姐依然不忘舊情,嫵媚地一笑,上前拉著“大扁兒”的肥胳膊,鶯聲燕語地說:“胖哥哥,到我那兒坐一會兒吧。正好我家先生不在家,我們好長時間不見了,心裏怪想你的。”
“大扁兒”一聽這話,心裏泛起了酸水醋意,想起當年,這個小妞兒在他懷裏施展的種種柔情,不由得動了心,便跟著白雲到了皮特陳住的別墅。
當然,這會兒的“大扁兒”早已失去了昔日對白雲的那份情致。畢竟人家已經身有所屬,他犯不上跟一個歌廳小姐沾臊包兒。他答應白雲到家裏坐坐,主要是想看看房子裝修得如何,因為這畢竟是他開發的樓盤,自然他也想了解一下白雲的近況。
“大扁兒”進了門,一看滿牆的畫兒,才知道白雲小姐傍著皮特陳。白雲小姐動用她的伶牙俐齒,一個勁兒地介紹牆上掛的畫兒。
敢情皮特陳讓白雲小姐住在這兒,一方麵是讓她看家,另一方麵是讓她幫著賣畫兒。牆上的畫兒都標著價,她賣出一幅,皮特陳給她提成百分之三十。皮特陳這個香港人,具有英國人的風格,幹什麽事都一馬說一馬,分得很清楚。白雲小姐畢竟是風塵女子,深諳世故,對他百依百順,卻心照不宣,知道跟七十多歲的皮特陳不過是露水夫妻,逢場作戲,在一起的日子長不了,所以變著法兒利用他的身份多掙私房錢。
這年頭都講究“殺熟兒”,見著“大扁兒”這麽有錢的富豪來了,白雲當然不肯錯過機會,極力推銷皮特陳的藏畫兒。
“胖哥哥,我們有三四年不見了,你可是又胖了,胖得越來越可愛啦!”白雲小姐一屁股坐在“大扁兒”的肥腿上,右手摟著他的腰,左手摸著他的胖臉,嬌滴滴地說。房間裏就他們倆,白雲小姐透著無所顧忌,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歌廳裏的包房。
“你這個小精豆子,還那麽放蕩?”“大扁兒”被她的身子壓得有點兒喘不上氣來,一把推開她說:“留神你家先生回來,把你趕出去。”
“嗐,他才舍不得動我呢。這個香港老頭兒對我不錯,挺喜歡我的。就是他太老了,你們男人能幹的事兒,他幹不了啦。哪兒像胖哥哥呀!”白雲小姐衝“大扁兒”飛了媚眼,有意挑逗他。
“大扁兒”是生意場上的猛將,也是風月場上的老手,這點兒事還看不出來嗎?但他已是五十多的人了,早已對女人失去了興趣,對白雲小姐笑道:“你胖哥哥也老了。說點兒正經的,牆上的畫兒賣不?”
白雲小姐輕挑眉毛,抿嘴笑道:“我一猜胖哥哥就喜歡畫兒,現在像你們這些有錢的大款都不喜歡姑娘,喜歡字畫了,對不對?”“哈哈,你比我都明白。”
“你說是不是吧?胖哥哥,告訴我,你看上哪幅畫兒了?”
“你還沒告訴我,這兒的畫兒賣不賣呢?我看上了哪幅,你能做主給我摘下來嗎?”“大扁兒”看著牆上的畫兒問道。
“當然能做主,我是這兒的主人嘛。”
“你是這兒的主人?我看你是使喚丫頭拿鑰匙,當得了家,做不了主。”“大扁兒”淡然一笑說。
“胖哥哥,您說吧,您看上了哪幅畫?”白雲小姐拉著“大扁兒”的胳膊說。
“大扁兒”從沙發上站起來,從兜裏掏出煙來,白雲小姐馬上替他點著。他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不跟你這兒打鑔了,我還有事兒,該走了。”
白雲小姐撅起小嘴拽著“大扁兒”的袖子說:“怎麽說走就走呀?你可還沒告訴我看上哪幅畫了呢?胖哥哥,見您一麵不容易,您要不告訴我,看上哪一幅畫,這個門可出不去。”
“大扁兒”故意逗她:“出不去好呀!咱倆不可以舊夢重溫了嗎?”
“你說話可算話,我這就去鎖門。”白雲小姐說。她倒是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的人。
“大扁兒”道:“得了,不跟你逗悶子了,我也不白讓你張羅這半天,如果你們老板真想賣畫兒,我就挑一幅,他不叫皮特陳嗎?我跟他一塊兒吃過飯。”
“您相中哪張畫兒了?”
“就是迎門掛的這幅吳昌碩的畫兒,我看標價兒是一百萬,貴了點兒,你回頭讓他往下壓壓,他要是同意出手,讓他給我打電話。”
“嗯,還是胖哥哥夠意思,我這就給他打電話好嗎?”
“買畫兒又不是買蘿卜白菜,用不著這麽急。等他回來你再跟他說吧。對了,你可以直接告訴他是我要買這幅畫兒。”“大扁兒”說。
“好,我一定照辦。胖哥哥,你真好!我永遠愛你。”白雲小姐把“大扁兒”送到門口,忍不住摟著他的大肚子,親了他一下。
第二十章
“大扁兒”真的是開始玩畫兒了嗎?不,他玩房地產正在癮頭上,眼下已把投資重點放在北京的周邊地區,在河北、山西、內蒙又開了幾個樓盤。每天忙得團團轉,哪兒有這種雅興?那他怎麽想買畫兒呀?是博取白雲小姐的歡心,花錢買樂兒?他燒包兒還沒燒到這份兒上。
要不怎麽說巧勁兒呢,敢情他剛在內蒙的一個城市買了一塊地,打算新上一個樓盤。開發新樓盤得跑規劃、建委等十幾個部門,蓋二三十個章。二三十個章都拿下來,起碼一年,但隻要市裏有人,主管城建的副市長說句話或批個條子,說這個開發項目是市裏的重點工程,再去跑規劃、建委等部門,那就是一路綠燈,一年能拿下來的公章,也許隻用一個月兩個月就能搞定。
“大扁兒”是房地產業的“蟲兒”,當然熟知這裏頭的門道。他請這座城市的頭頭腦腦吃過幾次飯,知道主管城建的副市長姓肖。“大扁兒”對手下的經理發話:“一定把他‘拿下’,甭考慮錢多錢少。”但這位肖副市長比較“清廉”,橫豎不吃。請他吃飯,他一概拒絕;請他出來唱歌洗澡,他沒這嗜好;拉他上牌桌,他跟你瞪眼;給他送禮,他敢把你的禮給扔出來。“大扁兒”手下的經理是被窩裏打拳,有勁使不上,隻好耷拉了肩膀跟“大扁兒”念秧子。
“大扁兒”聽了這些喪氣話,把手底下的經理臭罵了一頓,他不信這位肖副市長刀槍不入。於是親自出馬,一打聽才知道,敢情這位肖副市長平時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畫畫兒。
“大扁兒”一聽這個,樂了。心說愛畫畫兒的人,自然也喜歡畫兒。他終於找到了下嘴的地方。於是買了兩幅二三流畫家的山水和人物畫兒派人給送去,沒想到這位肖副市長眼兒高,怎麽給他送去的,又怎麽給送回來了。
事後“大扁兒”一打聽,敢情這位肖副市長懂畫兒也玩畫兒,不但自己畫畫兒,還喜歡收藏名人字畫兒。他對人說,他最喜歡中國畫大寫意的作品,還開列了一個近現代大寫意畫家的名單,有八大山人、虛穀、吳昌碩、齊白石、崔子範、周之林等等等。
“大扁兒”哪兒懂什麽“大寫意”和“小寫意”呀?他隻記住了吳昌碩和齊白石的名兒。“不就是一幅畫兒嗎?給他!”他對手底下的經理說。
可是一打聽才知道吳昌碩的一幅畫兒少說也得幾十萬,而且還挺難淘換。到這會兒他才明白,敢情這位副市長不要是不要,一要就獅子大張口,而且他玩得比較穩當,名人書畫說到哪兒去,也不算行賄受賄。“大扁兒”算是峨眉山上打拳,碰上高手了。
可是大話已經說出去了,而且在這個城市搞房地產開發,等於在他眼皮底下幹事兒,哪離得開他呀!吳昌碩的畫兒,多少錢也得給他送去。
沒等“大扁兒”上拍賣會上淘換呢,他在皮特陳這兒看見了吳昌碩的畫兒。有白雲小姐這兒大獻殷勤,穿針引線,“大扁兒”讓手下的經理跟皮特陳討價還價,拉了幾次“抽屜”,最後以八十萬元,他把這幅吳昌碩的《富貴清高圖》收了。
“大扁兒”買了這幅畫兒以後,先掛在他辦公室的牆上了。他心說這幅畫兒叫《富貴清高圖》,名兒起得好,我先“富貴清高”幾天,再給那位肖副市長拿去吧。
當然,就他的藝術欣賞水平,也看不出這幅畫兒怎麽富貴清高來,隻看的是個名兒和它的身價兒。他在找把八十萬人民幣掛在牆上的感覺。
沒想到這“富貴清高”他還沒品出味兒來,來了一位玩書畫的收藏家,這位收藏家心直口快,看了這幅畫兒搖了搖腦袋,歎了幾口氣,對“大扁兒”說:“這是件贗品。”
“贗品?八十萬人民幣,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錢,買了一幅贗品?”“大扁兒”一聽這話,像是魚翅羹裏飛進一隻蒼蠅,心裏犯了堵。
皮特陳是香港有名兒的書畫商能拿假畫兒糊弄人?他看了看鑒定證書上署名的鑒定家錢大江。
“大扁兒”認識錢大江,他們是老鄰居呀!難道這裏有什麽貓兒打鑔的事兒?由錢大江這兒,他想到了馮爺。馮爺從小就跟他二大爺玩書畫兒,算是世家,幹脆找馮爺給掌掌眼吧。這麽著,“大扁兒”做東,請馮爺來到了北京飯店。
“想不到呀,‘大扁兒’如今也玩起畫兒來了。”馮爺看過那幅吳昌碩的《富貴清高圖》,在“大扁兒”麵前賣了句山音兒。
他直呼他“大扁兒”,並不叫他馬永剛和“馬董”。雖然“大扁兒”比馮爺大三歲,這會兒是房地產的大老板,馮爺並沒把他放在眼裏,一副居高臨下的爺勁。
“我也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您還是一身的爺勁。”“大扁兒”挪了挪他那胖身子,從兜裏掏出煙來。他知道馮爺不抽煙,也沒讓,自己把煙點著,抽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
馮爺望著嫋嫋升起,又很快散開的彌漫煙霧,感慨道:“‘大扁兒’,還記得吧,咱倆當年在西單十字路口換過紀念章。”
“大扁兒”又吸了一口煙,想了想說:“怎麽能忘呢?那年,北京的冬天賊冷,我戴著一頂剪絨帽子,耳朵都凍起了瘡。”
倆人好像突然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他們的孩提時代。兩張帶著歲月滄桑烙印的臉,此時此刻居然閃動起天真的影子。但是如同“大扁兒”吐出的煙霧,往事如煙,當這煙霧散盡,天真的影子倏爾即逝,他們又很快回到了現實。
馮爺的“陰陽眼”左右翻了翻,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笑紋兒,沉吟道:“是呀,我的手凍得也跟紅蘿卜似的。還記得吧,我手裏有枚‘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紀念章,你他媽的非要換,後來,我跟著你到你們家……”
“大扁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啊,我想起來了,你呀,馮爺!太精了,你用一枚‘舵手’紀念章,換了我一幅畫兒對不對?”
馮爺幹不滋咧地笑道:“還記得什麽畫兒嗎?”
“我哪兒記得?反正是一幅名畫兒。”
“告訴你吧,那是一幅齊白石畫的《葫蘆》,我知道這幅畫兒你是怎麽來的。”
“是紅衛兵抄錢顥他們家的時候,我隨手‘順’的。聽說你後來又給了錢顥?”
“人家的物件,這麽不明不白地放在我手裏,拿著它燙手知道嗎?”
“說你是爺,還就是爺!這幅畫兒要是擱到今天,我估計少說也能賣個幾十萬吧?”
馮爺冷笑了一聲道:“幾十萬?你還說少了,一百二十萬!”
“啊!一百二十萬!不過,我實在是不懂畫兒,它也許真值那麽多銀子。”“大扁兒”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甭他媽在我麵前裝著玩。一百二十萬,對你來說那還叫錢呀?不夠你在牌桌上賭一晚上的呢。”馮爺的“陰陽眼”睖睖起來。他本想把小湄把這幅畫兒賣給“泥鰍”的事兒告訴他,但話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
“大扁兒”的胖臉堆起笑容,打了個哈哈兒說:“我的錢都在地麵上趴著呢,你的銀子可都在家裏壓箱子底兒呢。家裏藏著那麽多畫兒,拿出一張就是百八十萬,你可以隨時‘變現’,我花錢可沒你那麽方便。馮爺,說正經事兒吧,你剛才看了那幅吳昌碩的畫兒,它是真的,是假的?”
“大扁兒”等於給馮爺出了一道難題,他沒想到秦飛的這幅假畫兒,拐了幾道彎兒,末了兒會到“大扁兒”手裏。要由著他的性情,他會當場把這幅假畫兒給燒了,可是他知道“大扁兒”並不玩畫兒,他拿著這幅畫兒也是賄賂那些貪官,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他會得罪很多人。“大扁兒”也好,皮特陳也好,包括秦飛跟他的關係都不錯,他犯得上給這些人心裏添堵嗎?但是想讓他說假話去蒙人,他又對不住自己的良心,他一時有點犯難。
沉了一下,馮爺對“大扁兒”說:“跟你說句俏皮話吧,豆腐渣上供,糊弄神。”
“你這是什麽意思?”“大扁兒”問道。
“還用我直說出來嗎?這幅畫兒要是你收藏,我敢當著你的麵兒把它撕成碎片,可現在不是這麽檔子事兒,你拿它去上供,那我就他媽的得封住自己的嘴了。‘大扁兒’,我沒幹過這種讓自己良心吃虧的事兒,誰讓咱們是‘發小兒’呢。誰讓你一進門就提起當年換紀念章的往事來了呢?得了,‘大扁兒’,我什麽都不說了,你要是再問我這幅畫兒的事兒,那我可就對不住你了,我會抬屁股就走人。”
“大扁兒”一聽這話,當然明戲了。
“得了,馮爺,我明白了。咱們喝酒吃飯!”他不敢去看馮爺的“陰陽眼”,也不敢再提這幅畫兒的事兒了。
不過,他們吃了飯,從飯店出來,臨分手時,“大扁兒”握著馮爺的手,遲疑了一下說:“馮爺,今兒見著你,又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很多事兒來,我有個想法,想求你幫個忙。”
馮爺照“大扁兒”的胖手拍了一下,說道:“幹嗎還來這文虛子?拉拉址扯的,當大老板的,痛快點兒!有事說,有屁放。甭磨牙玩!”
“大扁兒”揉著他的胖手說:“你剛才說到了那幅齊白石畫的《葫蘆》,對我來說倒是念物。真的,我不懂畫兒,可這幅畫兒對我來說,卻有許多年輕時候的記憶,你說它現在值一百五十萬,我想把它買下來。”
“什麽?你想要這幅齊白石的畫兒?”馮爺吃了一驚。
“對,我想要,一百五十萬?一千五百萬,我也要收藏它!”“大扁兒”挺了挺他的大肚子說。
馮爺突然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使了,小湄這邊的官司還沒了呢,這邊半路上又殺出個程咬金!他猛地靈機一動,“陰陽眼”上下翻了翻,那隻小眼射出一道詭譎的冷光。
“你真想買這幅畫兒?”他又重複了一句。
“絕無二話,多少錢我也要。馮爺,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這個忙。”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馮爺照著“大扁兒”的肚子拍了一下。
第二十一章
馮爺回到家,石榴給他泡了壺濃茶。他端起杯子剛要喝,董德茂慌慌張張地來了。
“馮老師,那什麽,有個姓陳的律師找您。”董德茂遲疑了一下說道。
馮爺哼了一聲,用那雙“陰陽眼”看了一下董德茂說:“我跟你說了有一百遍,別叫我老師。我最不願聽別人叫我老師,直接喊我名字,或者叫先生都行。你怎麽不長記性?”
“呦,先生,我忘了。”董德茂一臉殷勤地笑道。
“還有一樣兒,你要懂得怎麽說人話知道嗎?一上來就說姓陳的律師找我。姓陳的人多了,我知道他是哪個廟裏的和尚?找我?什麽時候找我?他在哪兒說的?找我有什麽事兒?我也不知道是你沒問明白,還是你沒說明白,這是人話嗎?”馮爺沒好氣兒地說。
“對不起,先生,他隻告我姓陳,是個律師。”
“說找我有什麽事兒了嗎?”
“我沒好意思問他。”董德茂被馮爺的“陰陽眼”瞪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了。
“你呀,真是抱著葫蘆不開瓢,讓我說你什麽好?跟我兩三年了,還傻锛傻锛兒似的。你以為跟著我,就替我拎著包兒呀?有事兒的時候,能替我擋駕,你得替我擋駕。律師找我肯定有事兒,有什麽事兒你不問清楚,把一個悶葫蘆給我,讓我猜悶兒玩是不是?好一個董德茂!”
“那……”
“他留電話沒有?”
“留了。”
“去,立馬兒給我他電話,問明白怎麽回事兒!”
“好吧。”董德茂答應著轉身到西屋去打電話。
董德茂是馮爺給他起的名兒,其實他本姓吳,名吳有財。馮爺當初見著他,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出了這仨字。馮爺忍不住笑了,說道:“吳有財,就是沒有財,誰呀,給你起這麽個倒黴名字,真是打磨廠的大夫,董德茂呀!”
他的“陰陽眼”突然一亮,說道:“哎,董德茂,這個名兒不錯。你呀,從今以後改名換姓吧,就叫董德茂好啦!”
“嗯,這名兒挺好聽,謝師傅,我以後就叫董德茂啦!”董德茂趕緊要給馮爺跪下,被他攔住。他麻利兒給馮爺行了個禮。
敢情“打磨廠的大夫,董德茂。”是老北京的一句俏皮話。董德茂實際上是“懂得嗎?”的諧音。老北京人詼諧幽默,碰上不懂裝懂的杠頭,會在嘲諷奚落他的同時,饒上一句:“您呀,打磨廠的大夫,董德茂(懂得嗎)?”打磨廠在前門外大街路西,緊挨著前門老火車站,當年這條街做銅活鐵活的作坊店鋪很多,據說真有一位老中醫叫董德茂,不知是他給人把脈問診確實有兩下子,還是一瓶不滿,半瓶子逛蕩,屬於蒙事行,總之他有點名兒,所以給老北京人留下這麽一個話把兒。
馮爺之所以把吳有財的名兒改成董德茂,並非腦瓜一熱,心血來潮。敢情他把董德茂收到門下還有一段奇緣。
說這話是在三年以前,馮爺到石景山辦事兒,回來的時候坐地鐵。那天,地鐵上人不是很多,他找了個座兒坐下,眯上眼,昏昏欲睡地打起盹兒來。
正在似醒非醒之間,他聽見一個小夥子甩著哭音兒念起“喪經”來:“親愛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小弟小妹,大家好,我是一個睜眼瞎,四歲的時候得了眼病,我爹我媽都是農民,沒有錢給我治病,讓我雙目失明了,再也看不到世上的光明。我十歲的時候,我爹得了癌症,離開了人世,現在我母親又得了血癌,住在北京的醫院看病,急需用錢,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小弟小妹可憐可憐我們母子二人,伸出您的手,獻出您的一點愛心,我和母親會一輩子感激你們的,我是一個睜眼瞎,什麽也看不見,為了表達我對你們的感激之情,請讓我為你奉獻一首歌吧。”說的可憐兮兮的。
他把這套詞兒說完,便從隨身帶的一個又髒又破的挎包裏掏出一個小擴音器,扯著嗓子唱起那首《愛的奉獻》。馮爺睜開那雙“陰陽眼”看了他一下,隻見他一邊唱,一邊蹭著地往前走,伸手挨著個向坐著的和站著的乘客要錢。有的人把頭一歪,懶得搭理他,有的人不情願地掏出一塊錢兩塊錢塞給他。
走到馮爺這兒,他拿眼怔怔地看著馮爺,那雙“失了明”的眼睛跟馮爺的“陰陽眼”聚了焦,馮爺的那隻小眼射出一道懾人心魄的異光。別說“睜眼瞎”了,就是睜眼不瞎,碰上了馮爺的這雙“陰陽眼”都得肝兒顫。
“睜眼瞎”被“陰陽眼”麻了一下,他不由得心裏猛然一驚,趕緊把臉扭到一邊,那隻手沒敢往馮爺麵前伸,轉過身朝馮爺對麵的乘客伸過手去。
“等等,你過來!”馮爺把他叫過來,從手包裏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塞到他的手上。一百元!車上的人見馮爺這麽慷慨,無不瞠目結舌。您想在大街麵兒,誰見過拿百元大鈔打發要飯的?
這位乞討的“睜眼瞎”摸了摸那張百元大鈔,連聲稱謝。這時正好車到了木樨地站,馮爺站起來,走到“睜眼瞎”跟前,捅了他的後腰一下,低聲說:“走,跟我下車!”
“睜眼瞎”不明白怎麽回事,可是他怕那雙“陰陽眼”,隻好耷拉著腦袋下了車。
馮爺看看周圍沒人注意他,對“睜眼瞎”說了一聲:“跟我上去,你要敢跑,我打折你的腿。”說完,他上了台階,徑直走出地鐵車站,接著往北走,走到一個街心花園,他站住了。
說來也奇怪,那個“睜眼瞎”這會兒也不瞎了,一直低著腦袋跟著馮爺走,馮爺站下,他也站下了。
馮爺猛然一回頭,那雙“陰陽眼”射出兩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他走到“睜眼瞎”麵前,突然伸出手照他的臉就是兩拳,沒等他醒過味兒來,馮爺緊跟著又是三拳兩腳,出手出腳之快,迅雷不及掩耳,一下把他打趴下了。
“哎喲,我的爺爺,饒了我吧!”他趴在地上哭著說。
“起來,給我跪下!”馮爺照他身上狠踢了一腳。
“睜眼瞎”哼哼著,翻身起來,跪下了。
“把你的頭抬起來,聽見沒有?睜開你的眼睛,看著我!”馮爺戳腔道。
“噯,我抬我抬,您別打了!”“睜眼瞎”甩著哭腔兒央告道。
他哪兒敢看馮爺的那雙“陰陽眼”呀!那是兩把利刃,比馮爺的拳腳還嚇人。
馮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不是文笑也不是武笑,不是大笑也不是小笑,不是真笑也不是假笑,不冷不熱,不陰不陽,說他是笑,比哭還讓人難受,比怒還讓人瘮得慌。
“哈哈,你不是四歲就失明的‘睜眼瞎’嗎?嗯,怎麽不敢看著我?知道嗎,你這叫欺世盜眼!你瞎?真瞎嗎?蒙別人行,蒙我,算你真瞎了眼!說吧,你是哪兒人,幹嗎要走這一步?甭他媽裝傻充愣,不說,我一腳踢死你!”
“睜眼瞎”不想被馮爺一腳踢死,哆哆嗦嗦地說:“我是湖北襄樊人,家裏窮,出來打工,來北京快一年了,沒找到工作,我看他們要飯的一天也不少掙,所以才……”
“你他媽的倒挺會裝,裝什麽也別裝‘睜眼瞎’呀?算你撞槍口上了,知道嗎?‘睜眼瞎’?你能逃得過我的眼睛嗎?哈哈,我這兩眼真有毛病的,還沒說自己瞎呢,你說你瞎?今兒你算真瞎了。”
馮爺說著輕輕踢了他一腳,說道:“起來吧,把你身上帶的要飯的道具給我扔到那邊的垃圾箱裏!”
“哎。”他答應著,一瘸一拐地走到小花園裏的垃圾箱前,把那個挎包扔了進去,轉身走回來,聽候發落。
馮爺打量他一下,說道:“我不白打你這一頓。從今以後,你要知道怎麽做人,長記性,別再欺世!男子漢大丈夫寧可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伸手跟人要錢,吃嗟來之食,那是活著嗎?那是寄生蟲懂嗎?”
“我懂啦。”他囁嚅道。馮爺看著他那副可憐相兒,忍不住心裏一熱,說道:“你呀,這叫捏著眼皮擤鼻涕,勁兒沒使在正經地方!不是沒飯吃嗎?好,我管啦,從今以後,跟著我幹吧。”
“啊?那我算遇到恩人了!”他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馮爺怒道:“讓你別跪著生,你怎麽又跪下了?起來!我正好缺個‘跟包兒’的。知道什麽叫‘跟包兒’的嗎?就是隨從。我管你吃管你住,每月先給你開兩千塊錢!”
“真的!你真是我的救星!那我太謝謝您啦!”他連忙彎腰,給馮爺行了三個禮。
馮爺從包裏掏出一遝子鈔票,數也沒數,遞給他說:“去,到澡堂洗個澡,理理發,然後到商場再買身新衣服,利利落落地再來見我。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馮爺說著拿出筆紙,寫給他。
看到這兒,您自然會明白,這位假冒的“睜眼瞎”就是董德茂。
卻說當下董德茂挨了馮爺一頓臭罵,轉身給那位陳律師又打了個電話。陳律師在電話裏對董德茂挺客氣地說,是因為錢大江家裏的遺產糾紛案,想跟馮爺聊聊,了解一下情況,希望馮爺能給個麵子。他等馮爺的回話。董德茂扭臉兒把律師的話,轉告給馮爺。
馮爺打了個沉兒,冷笑了一聲道:“兔崽子想跑我這兒找證據?哈哈,算他找對人了。”
“先生,給他回話嗎?”董德茂問道。
“回話?搭理他幹嗎?讓他等著去吧,曬他幾天再說。”馮爺擰了擰眉毛說道。
“明白了,先生。”董德茂隨口應著。他在馮爺身邊待了兩年多,已經讓馮爺調教得很懂規矩了。
馮爺坐在紅木太師椅上,隨手拿起當天的晚報翻了翻,看到廣告版麵上登著長安大戲院上演的劇目,對董德茂說:“德茂,長安大戲院後天有中國京劇院全本的《四進士》,你打電話給我訂三張票,我要請‘大扁兒’看看這出戲。”
“明白了,先生。”董德茂從桌上拿起報紙,到旁邊的屋子去打電話訂票。
馮爺突然來了戲癮,合上眼,右手輕輕拍著大腿,打著板眼,念了句道白:“酒酒酒,終日有,有錢的,有勢力,無錢的,受人欺,呀呀呀!”接著哼哼地唱起來:
“上寫田倫頓首拜呐,拜上了信陽州顧年兄呃。自從在雙塔寺分別後,倒有幾載未相逢。姚家莊有個楊氏女,她本姚家不賢呐人。藥酒毒死了親夫主,反賴大伯姚廷春。三百兩紋銀押書信,還望年兄念弟呀情。上風官司歸故裏,登門叩謝顧年兄。”
這是《四進士》這出戲裏,宋士傑唱的一段“西皮原板”轉“西皮流水”。當年福大爺喝醉了酒,就喜歡唱這一段。
馮爺的父親是個戲迷。馮爺七八歲的時候,老爺子帶著他到當年西單十字路口東南角的長安大戲院,看過馬連良、譚富英唱的這出《四進士》。劇情好,馬連良、譚富英的唱功也地道,給馮爺留下深刻印象。
他喜歡宋士傑這個人物,後來他特地跟父親把宋士傑的幾段唱學會了。童子工,到老也不會丟。
馮爺唱得正上癮,董德茂進來,對他說:“先生,外邊有個女的找您。”
馮爺還沉浸在《四進士》的戲裏,怔了一下,笑道:“女的?”
“是,她說跟您是老街坊。”
“誰呢?”馮爺皺了皺眉頭,一時沒想起哪個老街坊。他對董德茂說:“讓她進來吧。”
敢情來的這個女的是錢大江的夫人賀婉茹。婉茹這些日子有點兒鬧心,錢大江跟兩個姐姐整天在一塊兒嘀咕怎麽算計小湄,而且請了律師,把小湄告了。她擔心小湄的身子骨兒禁不住這麽折騰,所以想到了馮爺,想讓馮爺幫著調解調解。
“坐吧。”馮爺把婉茹讓到太師椅上坐下,轉身叫董德茂給她沏了杯茶。
“真不好意思來打攪您,我知道您也挺忙的。”婉茹謙和的莞爾一笑道。
“是呀,小湄的事兒我已經知道了。”馮爺以為婉茹是錢大江派過來,上他這兒摸底的,所以說話留著心眼兒。
婉茹怔了一下道:“呦,您都知道了。那我說話就不怕您見笑了。唉,您說為一張畫兒,兄妹之間鬧得這麽僵,還要上法院打官司,您說至於嗎?”
馮爺冷笑道:“怎麽不至於?畫兒就是錢呀。你忘了那句話: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心不足吃月亮。誰跟錢有仇呀?”
“可他們是兄妹呀!俗話說,十個指頭連著心,提起葫蘆也動根。為一張破畫兒,兄妹之間撕破了臉,太不值了。”婉茹歎了一口氣說。
馮爺詫異道:“這是您的話,還是您丈夫的話?”
“他要能說出這種話,還會打這場官司嗎?我嫁到錢家以後,聽小湄說,你們馮家跟錢家算是世交,你跟小湄還是‘發小兒’,現在老爺子不在了,兄妹之間為一張畫兒打得跟熱窯似的,我想您能不能站出來說句話呀?”
馮爺的“陰陽眼”左右翻了翻,那隻小眼射出一道冷漠森然的光亮。他突然哈哈笑起來,這種陰不陰陽不陽的笑,讓婉茹身上直發冷。
馮爺笑夠了,戳腔道:“讓我站出來說話?哈哈,泥彩匠不給佛爺磕頭,知道他是哪塊泥!我在錢大江的眼裏是什麽?‘畫蟲兒’,這是他送我的雅號!我是‘畫蟲兒’,他是大學教授、文物鑒定家,我能說什麽話?吃冰棍兒拉冰棍兒,沒話(化)!”
“您……合著我今兒這趟算是白來了?”婉茹被馮爺說的有點兒無地自容,頓了一下說,“馮爺,我知道您跟錢大江不是一路人,雖然他是我丈夫,但他的一些做法我也看不下去,所以才來找您。”
馮爺依然陰冷地說:“別人家的事兒我向來不摻和,小湄跟我也多少年沒見過麵兒了。人情一把鋸,你不來我不去。她過她的,我過我的,我們早就沒來往了。”
“她可還想著您呢。”婉茹插了一句。
馮爺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說道:“對不住了,我這人就煩聽女人磨磨唧唧地絮叨,咱們今兒的話就到這兒吧。唱戲的拿馬鞭,走人!”
他看也不看婉茹,站起來,拿起桌上的茶碗,把裏頭的茶水往地一潑,對董德茂喊了一嗓子:“德茂,送客!”然後,晃著膀子出了屋,給婉茹來了個燒雞大窩脖兒。
婉茹萬萬沒想到馮爺會這麽冷漠無情。走出馮爺住的那個四合院,一陣帶著秋意的涼風吹過來,她身上打了個冷戰,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色。隻見天空堆著陰雲,像是要下雨。
她嘬了下牙花子,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唉,倒黴,出門的時候沒看天兒。”
讓馮爺的冷臉子弄得婉茹心裏窩了一口氣,晚上遛狗的時候,她養的那隻愛犬又跟小區一個鄰居的狗咬了起來,兩隻狗先是對著叫,後來跑到一塊,互不相讓,對掐起來。鄰居家的那隻狗,把她的愛犬咬下幾撮毛,讓她心裏又熬忄舀了一宿。她覺得這不是好兆頭,勸錢大江息事寧人,別再和小湄較勁了。錢大江哪兒能聽她的?
“你哪兒懂這裏的事兒呀?”他把婉茹數落了一頓。弄得婉茹心裏又撒了把鹽。
第二天一早,天下起了小雨,氣溫陰冷潮濕,讓她的心情變得更加灰暗,心口窩直發堵,她很想找個地方發泄一下,好像嗓子眼憋著一口痰,不吐出來,心裏別扭。她給小湄打了電話。
第二十二章
小湄這些日子,簡直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她長這麽大哪兒打過官司?而且要跟自己的親哥哥親姐姐打官司。您說她心裏能不長草嗎?
張建國也麻了爪兒。您讓他到地裏拔草,這活兒他幹得了,可是讓他拔小湄心裏長的草,那他可就沒本事了。他也是“法盲”,一聽打官司,別說給小湄心裏拔草了,他自己心裏也長了草。
兩口子當初賣畫兒時的那股子喜興勁兒早就煙消雲散了,這會兒是你看我,我看你,天天對著臉兒歎氣,歎了半天氣,似乎也拔掉了心裏長的草,他們的唯一希望都放在了馮爺身上。
可是馮爺自打撂下一萬塊錢以後,一直也沒照麵兒。這讓小湄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正這工夫,接到了婉茹的電話。
“您找我有事兒?”小湄納著悶兒問道。
她的心本來就在半空兒懸著,聽婉茹找她,生怕她又插一杠子,節外生枝。
“小湄,嫂子找你沒別的事兒,就是想跟你聊聊天。這些日子,我心裏憋悶得慌,有些話,不跟你說,我得憋死。”
小湄心裏忽悠一下,錢大江再無情無義,也是自己的親哥,婉茹是自己的親嫂子,寧可自己憋屈死,也不能讓嫂子憋死呀!她的心軟了。
“那好,您來吧。”小湄在電話裏說。
婉茹見了小湄,像抱了屈的兒媳婦,見了自己的娘家人。小湄見了婉茹也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學生,見了自己的家長,倆人戚戚哀哀地先抱著哭了一場。說著說著便說到了錢大江,說到了眼麵前兒的這場官司。小湄原以為婉茹會為錢大江找什麽托辭,沒想到她說:“如果大江非要跟你打這場官司,我就準備跟他離婚。小湄,我這可不是說著玩兒的,這是我的真心話。”
“什麽?您要跟我哥離婚?”小湄一時間又沒脈了。
“是的,小湄,這件事兒已經折磨我好幾天了,我真沒想到大江會為一幅畫兒,跟你這麽沒完沒了。他當哥哥的怎麽能這樣對待你呢?太過分了!我快跟他磨破嘴皮子了,他都不領我的情,非要看你好瞧的。大妹子,你說這麽無情無義的人,我還怎麽跟他一塊兒過?他對你都這樣,將來對我能好得了嗎?”
小湄說:“嫂子,您可別說這話,他跟你可是兩口子。你們成天在一塊兒,搭起桌子就吃飯,鋪上褥子就上床。跟我不過有這麽一層兄妹關係就是了,您可別多想。”
婉茹道:“不是我多想,是他幹出來的事兒,逼得我得多想。其實他的兩個姐姐都聽他的,我不能說她們怎麽樣。關鍵在他。我已經跟他說好了,隻要他一定要跟你打這場官司,那我就跟他打一場官司。”
“您要打什麽官司?您可別再提官司這倆字了,我一聽這倆字,心裏就堵得慌。您別打官司了,幹脆打棺材吧,把我裝裏頭得了。”
“嗐,我打棺材幹嗎?我要跟他打官司離婚。”婉茹說。
“怎麽,您真要離婚?”
“嗯,我真不打算跟他一塊兒過了。”
“您這不是要我的命嗎?為一幅畫兒,我不但挨了坑,還讓你們兩口子分了家,嫂子,您說我這不是把你們全害了嗎?您可千萬千萬別……別打棺材,不不,別打官司!您要打官司離婚,不如找根繩,讓我先死了吧。”小湄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抱著婉茹又哭了起來。
這邊兒,一個要尋死尋活要上吊,一個哭著喊著要離婚,正鬧得悲悲切切,那邊兒錢大江卻跟陳律師緊鑼密鼓地尋找證據,要跟小湄對簿公堂。
馮爺這兒卻薑太公手拿魚竿兒,穩坐釣魚台。這天晚上,他跟胖子“大扁兒”在長安大戲院看完《四進士》,吃了宵夜,又找了家茶館,坐下喝茶。
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了,馮爺透著有精氣神兒,他的腦子似乎還沉在劇情裏,剛一落座兒,便扯著嗓子來了一段宋士傑唱的“西皮搖板”:
“兒看得清來認得明(呐呃),為父的邊外去不成(呐)。來來來同把察院進(呐)進,尊聲青天老大人。非是百姓告得準,皆因是大人你查得清。官司本是百姓告,無有狀紙告不成(呐)。宋士傑打的是抱不平(呐),你要(呀)那柳林寫狀(啊)犯法頭一名(呐)!”
“大扁兒”聽他唱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來了一句:“馮爺,這可是茶館,不是按察院。我怎麽成了犯法頭一名呐?你呀,可真是爺!”
馮爺摸了摸他的大肚子笑道:“‘大扁兒’,我讓你當一回宋士傑如何?”
“大扁兒”笑了笑道:“你又想出什麽幺蛾子?”
“知道我為什麽請你看這出戲嗎?”馮爺的“陰陽眼”突然左右一翻,那隻小眼露出一道灼人的光亮。
“這……,你是想讓我捧角兒?”“大扁兒”眨了眨眼,納著悶兒問道。
馮爺幹笑了一聲:“捧角兒?嗐,現在的京劇演員,你把他捧上天,他也成不了馬連良。捧他?我讓你捧捧我!”
“捧你?”“大扁兒”忍不住笑了:“你還用捧?你不就在天上了麽?”
“我他媽怎麽跑天上去了?哈哈,‘大扁兒’不跟你逗悶子了。說真格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你打算要還是不打算要?”
“當然打算要,咱們不是說好的嗎?”
“多少錢也要,對不對?”
“那還有什麽可說的?”
“好,是個爺兒們,那你就當一回宋士傑!”馮爺一拍桌子說。
“你是什麽意思?”“大扁兒”讓馮爺的這句話給說懵了:“難道這幅畫兒你……?”
“有人開價一個億,你要不要?”
“他隻要敢開價,我就敢出手!”
“好!那咱們就拍賣會上見!不過,你放心,我會對得起你。”
“還是那句話,隻要是真的,多少錢我也要!你是爺,我也不是當孫子的。”“大扁兒”淡然一笑說。
第二天,馮爺讓董德茂給那位陳律師打電話,把他約到一個茶館,倆人見了麵。
陳律師對馮爺早有耳聞,但是從沒見過麵兒,他隻知道馮爺是個怪誕之人,可沒想到他會這麽怪,一見麵,就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你是律師?”馮爺的“陰陽眼”掃了陳律師一下。
“是的,這是我的名片。”陳律師恭恭敬敬地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馮爺。
馮爺接過來,看也不看,隨手扔在桌上,冷笑道:“如今你們這些當律師的,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對吧?說吧,怎麽個吃法?”
“您別這麽說呀?律師是神聖的職業,是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陳律師讓馮爺弄得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
“你敢在我麵前說神聖倆字?還主持公道?”
“您這是什麽意思?”
馮爺猛地一拍桌子,那雙“陰陽眼”上下一翻,同時射出兩道犀利的光亮,直刺陳律師的那雙戴著眼鏡的小眼,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哈哈。”馮爺冷笑一聲,戳腔道:“公道?公道什麽?你說說看!一個五十多歲的下崗職工,為了治病,把她爸爸給她的一幅畫兒賣了,賣了不說,還讓人蒙了,臨完到手四萬多塊錢,有人他媽的就瞧著眼兒綠了,要把她告上法院,說她獨霸遺產。四萬多塊錢,不夠有權有錢的人吃一頓飯的。你問問錢大江給人家鑒定一幅畫兒,拿多少‘喜兒’?裝什麽大個兒的?這是他親妹妹呀!弄得人家帶著病身子尋死覓活的,這叫他媽的公道嗎?公道?我操公道它姥姥!”
這番話像是抽了陳律師幾個大嘴巴,他一時啞口無言,亂了陣腳:“這這……您聽我說……”
“聽你他媽說什麽?聽你找我要舉證材料,一起合謀去害人嗎?”
“不不,馮老師,您先別發火兒,我找您來也是尋求法律的公正性,並不是想加害誰。”陳律師咽了口唾沫,穩了穩神說。
陳律師畢竟是律師,雖說剛跟馮爺見麵,差點兒沒被他一上來的這三板斧給拍在這兒,但他還是見過世麵的人,他知道什麽叫以柔克剛。
“法律的公正性是什麽?你說!”
“當然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事實是客觀存在的。法律,跟您剛才說的人情是兩碼事兒。雖然錢小湄是下崗職工,是弱者,值得我們同情。但如果用遺產法來裁決她手裏的這幅名畫兒,那麽作為遺產,它就應該屬於原告三個姐弟和錢小湄所共有。錢小湄一個人不能獨自占有。當然,您主張的要對錢小湄有同情心是另外一回事兒,法律的公正性就是如此,這是不容置疑的。至於說錢家的遺產除了這幅名人字畫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財產,還有待於進一步調查舉證,我不能妄自推斷。”
陳律師是湖南人,在上海念了幾年大學,以後又去英國啃了幾年洋麵包,專攻法律,拿到了法學碩士學位,可謂中西法理通吃。他知道當律師得有辯才,有辯才首先得有口才,所以上大學的時候就嘴裏含著水果糖背繞口令,雖然說不上能言善辯,但在出庭的時候,往往也能口若懸河。不過到了馮爺這兒,您別說口若懸河,就是口若懸海,也得被他的那雙“陰陽眼”給弄啞巴了。
“你別上我這兒屎殼郎鑽麵缸,假充小白人兒了。賣學問你還差點兒,什麽法律的公正性?你公正嗎?有錢人拿窮人開刀這就是你說的公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你說什麽呀?我問問你,‘狗咬呂洞賓’這句話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是法學碩士嗎?今兒我考考你,你要是能把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給我解釋出來,這場官司你也甭勞神了,我當場給你拍出五百萬塊錢!”馮爺冷笑道。
陳律師也屬於那種愛較真兒的人,隨口問道:“你的話當真?”
“怎麽?你還想讓我立字據嗎?不過,咱得醜話說到頭裏,你解釋不出來,甭廢話,你先給我到法院去撤訴。”
“那倒好說。您不是問我‘狗咬呂洞賓’嗎?先說呂洞賓是誰,他是傳說中的‘八仙’之一。”
“哪‘八仙’?”
“鐵拐李、漢鍾離、何仙姑、韓湘子、張果老、藍采和、曹國舅、呂洞賓,對不對?”
陳律師掰著手指頭數完,頗為得意地說。
馮爺撇了撇嘴說:“對個六猴 41 !‘八仙’有‘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你能說得上來嗎?”
“這……我隻知道‘八仙過海’的‘八仙’。難道‘八仙’還有上、中、下之分嗎?”陳律師納著悶兒問。
馮爺冷笑道:“要不我怎麽得罵你呢。你們這些小年輕看問題,隻看個大麵兒,對什麽都不求甚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點兒皮毛,就以為自己怎麽著了。‘八仙’的傳說始於漢代,《太平廣記》裏引《野人閑話》,稱西蜀道士張素卿繪八仙圖,這‘八仙’裏有李已、容成等等,一共八個人。元代也有八仙之說,跟你說的‘八仙’也是兩回事。現在流傳的‘八仙’,定型在明代。‘八仙’分為‘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上八仙’有王禪、王傲、孫臏、毛遂、南極子等八位,‘下八仙’有柳下惠等八人,你說的是‘中八仙’,懂嗎?接著說,‘狗咬呂洞賓’是怎麽回事?”
“這還不好解釋嗎?不就是呂洞賓養了一條狗,這隻狗後來對他變了心,把他給咬了,所以留下一個俗話,人們常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說得對吧?”
馮爺突然冷笑道:“對?我真想抽你一個大嘴巴!北京人有句俏皮話,老鴰頭上插雞毛,假裝鳳凰,你懂不懂?你呀,打磨廠的大夫,懂得嗎(董德茂)!不是我踩咕你,你呀,喝洋墨水太多了,民間老百姓的學問,你是蛤蟆跳井,一點兒不懂(撲通)!狗咬呂洞賓,就是狗咬嗎?哼,你玩兒去吧!”
“那不明明是‘狗咬’嗎,難道還是驢咬、馬咬嗎?”
馮爺幹笑了一聲,說道:“真是狗帶嚼子,胡勒!我罵了你幾句,也不白罵你,告訴你‘狗咬呂洞賓’,是‘苟杳呂洞賓’的訛變。”
“啊,是這麽回事兒?”陳律師釋然笑道。
馮爺道:“幹脆我給你講全了吧,苟杳是個人名,跟呂洞賓是同鄉。苟杳少年家貧,跟呂洞賓拜為兄弟,呂洞賓經常接濟他。後來,又把他接到家裏攻讀“四書五經”,以求考取功名。有一天,呂洞賓的一位姓林的朋友來串門,見苟杳長得儀表堂堂,便想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可是呂洞賓不幹了,他長得難看呀。苟杳知道呂洞賓不同意,動了個心眼兒,反過來讓呂洞賓當媒人。呂洞賓說我給你當媒人也行,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先讓這位林妹妹陪我三天。還沒入洞房呢,先讓他跟林妹妹睡三天覺。這種事兒一般人是不會答應的,可苟杳卻說行,還真讓林妹妹陪呂洞賓待了三天。三天過後,苟杳見了林妹妹,林妹妹抹著眼淚說,你為什麽這三天都是天黑了才來,而且來了就知道埋頭看書,也不理我,天亮以後,扭臉就走,讓我獨守空床?苟杳這才知道原來呂洞賓是以此告誡自己,不要因為找了個漂亮媳婦,而耽誤了讀書,毀了前程。於是發憤讀書,終於考取了功名,做了官兒。一晃兒過去八九年,呂洞賓他們家著了把大火,一下兒遭了難,他去找苟杳求助,誰知道苟杳把呂洞賓留在家中,天天好吃好喝兒地伺候著,就是不提資助的事兒。呂洞賓一怒之下,走了,路上乞討,得到一個富人的同情,給了他不少銀子,回到家,看到燒了的房子沒了,原址蓋上了新房,他媳婦正披麻戴孝哭呢,見了他,納著悶兒問,你不是死了嗎?怎麽活著回來了?呂洞賓細一問才知道敢情是苟杳派人給他蓋的房子,並送來一口棺材,對他媳婦說呂洞賓已客死他鄉,呂洞賓聽了這個氣呀,大罵苟杳不義,一氣之下,把棺材給撬開了,隻見棺材裏全是金子銀子,上麵附有一書,寫道:‘苟杳不是負心郎,路送銀,家蓋房。你讓我妻守空房,我讓你妻哭斷腸!’呂洞賓看了這幾行字,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說道:‘合著你苟杳在這兒等著我呢!’這就是苟杳呂洞賓的故事,自然這也是民間傳說了。”
陳律師聽了,也恍然大悟道:“噢,原來‘狗咬呂洞賓’是這麽回事兒。這個故事倒是蠻有人情味兒的。”
馮爺道:“這個故事,按你們玩法的人來解釋得算欺詐。你別跟我睖睖眼,反正剛才說的五百萬,你是拿不到手了。”
“我也沒打算要。我知道您在跟我開玩笑。”陳律師淡然一笑說。
馮爺道:“你知道什麽呀?不是我擠對你,玩兒學問,你是螢火蟲兒的屁股,沒有多大亮兒。知道我為什麽給你講‘狗咬呂洞賓’的故事嗎?老實說吧,你找我是不是想從我這兒找證據?”
“也可以說是吧。”
“那你算找對了人,明告訴你吧,錢顥老爺子活著的時候,跟我是至交,他是有文化的明白人,也知道幾個兒女都是什麽料兒,能對身後事沒有交代嗎?不瞞你,他給他女兒錢小湄那幅齊白石的畫兒是有遺囑的。”
“有遺囑?我問過錢小湄,她手裏沒遺囑呀!”
“她手裏沒有,你就斷定別人手裏沒有嗎?”
“這麽說遺囑在您手裏?”
“沒在我手裏,我敢一見麵就罵你嗎?”馮爺的“陰陽眼”左右翻了一下,那隻小眼放出一道詭異的亮光。
“那麽……”陳律師剛想說什麽,被這道亮光燙了一下,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馮爺冷笑道:“哈哈,你呀,餓漢子抱著一隻肥刺蝟,紮手但舍不得扔對不對?但我告訴你,錢大江再絞盡腦汁兒,機關算盡也沒用,讓他玩兒去吧,早晚有他玩兒現了的時候。”
“您為什麽不早說呢?”
“早說,我還怎麽看你陪他演戲呀?”
“這……”
馮爺的“陰陽眼”突然右眼一擠咕,左眼一眨麽,麵沉似水,戳腔道:“不跟你遞牙簽子 42 了,咱們剛才已說好,你說不上來‘狗咬呂洞賓’是怎麽回事,就去法院撤訴。找誰?怎麽撤訴?我不管。這檔子事你沒少費神,本來想掙筆錢,現在呢,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但我不會讓你吃虧,也不會讓你栽麵兒。你是當律師的,我隻告訴你一條,往後替人打官司,別拿弱者和窮人開刀,有點兒人情味兒,懂嗎?”
他說完這幾句話,轉身把董德茂叫過來,要過他手裏拿的手包,從包裏掏出一摞鈔票,數也不數,往桌上一拍,說道:“這是我給你的辛苦費,你什麽話也別說,拿著就是了,敢把錢給我送回來,留神我打斷你的腿!”
說完,他站起來,連個招呼也不打,帶著董德茂轉身就走。
陳律師讓他弄得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馮爺走了半天,他才如夢方醒,把桌上的錢數了數,整整十萬塊!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左右看了一眼沒人,趕緊把錢裝到包裏,嘴裏嘟囔了一句:“真是碰上一位北京爺了。他怎麽知道我手頭缺錢呀!”
看到這兒,您會問了:難道馮爺的手裏真有錢顥的遺囑?哈哈,真有錢顥的遺囑,他不早就拿出來了嗎?還用得著跟錢大江他們鬥法?他這是“三十六計”裏的一計:“瞞天過海”。不過,您看他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沒有,比有還口氣大。陳律師能不信以為真嗎?
第二十三章
咱們前文說了,京城真正玩書畫的不過幾百人,當然這裏說的真玩兒不是“票友”。您手裏有一幅兩幅,或者十幅八幅名人字畫,那不叫玩兒,咱們這兒說的“真玩”,是指手裏不但有大量的藏品,而且經常在書畫市場上出出進進的人。
什麽叫出出進進?就是今兒我看著某位畫家的畫兒好,我要多收幾幅,但一時手頭沒那麽多銀子,所以得賣出幾幅自己看著不可心的藏畫兒,賣出的錢,再去收新的畫兒。
還有的人看到某位畫家的書畫,在市場上價位“炒”起來了,正好手裏有幾幅這位畫家的畫兒,於是趕緊出手。
當然書畫市場也有價位越高,越能吊人胃口的情況,就跟樓市一樣,樓盤在每平米二三千塊的時候,也許沒人認,但“炒”到每平米一萬塊錢了,卻有人爭著搶著去買。
自然,玩兒書畫的人成分比較複雜。您會問了,為什麽玩兒書畫的人會這麽少?主要是因為這裏的水太深,玩兒書畫跟玩股票、玩兒房地產不一樣。首先您得真懂書畫,其次您得有眼光,再其次您得有膽兒,此外您得有錢撐著,這四條缺一不可。
冒冒失失地往裏趟,十有八九得掉進去,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嗆著,幾年緩不上來。
京城玩兒書畫的人裏有五分之一的人是玩兒郵票起的家,程立偉便是其中的一號。
程立偉比馮爺小五歲,瘦高個兒,身條勻稱,瓜子兒臉,留著分頭,戴著眼鏡,透著幾分儒雅。他從小眼睛就近視。上小學的時候,他爸給他配了副眼鏡。那會兒,中小學生戴眼鏡的極少,所以他落下了“四眼”的外號。
從程立偉老祖那兒算起,程家就沾了“洋氣兒”。他的老祖是王爺府的廚師,專做“番菜”。“番菜”也就是西餐。老祖死後,程立偉的爺爺接了班,也在王爺府裏掌灶。大清國玩兒完以後,他爺爺跟著王爺到了天津,後來在天津的德國飯店掌灶,再以後又回到北京,先在京城的“擷英”番菜館,後在東安市場的“吉士林”西餐館掌灶。到程立偉的爸爸這兒,也是做西餐的廚師,在六國飯店、北京飯店幹過,以後到了英國使館掌灶。京城像程家這樣三代做西餐廚師的並不多,可惜到程立偉這兒斷了樁。他們家哥兒仨,沒一個入“勤行” 43 的。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會兒,一個黃頭發,藍眼珠兒的外國人在京城的街頭走,都會招來許多人圍觀,跟看耍猴兒似的,別說在英國大使館掌灶了。英國大使館,老北京人叫“英國府”。當時在“英國府”做事兒的程立偉的父親也是一身的爺勁兒,平時出門總穿著洋裝,挺著胸脯。知道的他是廚師,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外交官呢。胡同裏的人都管他爸爸叫程爺。程立偉小時候沒少沾他爸爸的光。
祖孫三代都做西餐,程爺在灶上確實有點兒絕活兒,當年的“吉士林”西餐館老板叫周省三,就是西餐廚師,他開的“吉士林”,聘請的都是北京、天津有名兒的西餐廚師,有做法國菜的,有做德國菜的,有做英國菜的,有做俄國菜的,還把天津“起士林”的點心師給“挖”了過來。
程爺的父親在這些廚師中也屬翹楚,把法、德、英、俄幾國大菜的特點融會貫通,做出的大菜別有風味。他當時獨創的一道拿手大菜叫“鐵扒雜拌”,以雞、魚、牛排、火腿為主,配上豬肝、腰子、雞蛋,輔以土豆、蔥頭、西紅柿等蔬菜煎製,用鐵扒盛上,澆上原汁兒,上桌之後這道菜噝噝帶響兒,色香味俱佳,看著就那麽誘人。
當時許多洋人和中國人奔“吉士林”,單為了嚐這一口兒,後來這道菜被程爺傳承下來,在“英國府”經常上這道菜。
英國人講究紳士派頭兒,吃順了口兒,一般都要給廚師小費,趕上逢年過節,也要單給廚師備一份禮,這些沾著“洋味兒”的小恩小惠當然也都便宜了程立偉和幾個兄弟。
程爺不抽煙,也不喝酒,最大的嗜好是集郵,這一雅好是從他父親那兒繼承過來的。在大使館工作,他也有這種便利條件。大使館往來信件上的那些“蓋銷票”別人不要,都讓他給摳下來。此外,他還通過外交官回國的機會,讓他們給買回一些郵票。到程立偉玩郵票的時候,程爺手裏的這些外國郵票和老“紀特”郵票為他打下了底子。
當然,程爺玩兒集郵,對兒子影響很大。程立偉從小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對郵票有一種特殊的愛好和感知,當胡同裏的同齡孩子拍煙盒疊的“三角”,玩兒彈球、玩兒冰棍棍兒的時候,程立偉已經開始集郵了。
北京人最初玩郵票的人很少,那會兒的集郵愛好者,把集郵當成一種文化,並不以贏利為目的。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玩兒郵票的人開始多起來,當時玩兒郵票的人在幾個區的郵局門口進行私下交換,算是“預熱”階段。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集郵的人猛增,京城出現了“集郵熱”。別的不說,光郵局發放的集郵年卡就有二百多萬,加上散戶,玩兒郵票的有四五百萬大軍。
當時的月壇公園成為全國最大的郵市,每天這裏匯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幾十萬倒郵票的人。雖然那會兒還沒手機,但當時有一種說法:“月壇郵市一打噴嚏,全國的郵市就會感冒。”你琢磨一下月壇的郵市有多大的影響吧。說是玩兒郵票,實際上玩兒的品種已不限於郵票了,首日封、小型張、四方聯、小本票、紀郵卡,凡是沾“郵”字的都成了炒作的對象
這股“集郵熱”,席卷全國。這種熱,可不是一般的頭疼腦熱,它是發高燒呀!當時的京城還沒有現在這麽多人,可是卻有四五百萬人卷進這股“集郵熱”當中,您琢磨琢磨這是多大的風勢吧。
為什麽這麽多人都迷上集郵了?敢情並非是老百姓的文化品位提高,突然對集郵產生了雅興,而是讓一個“錢”字給鬧的。當時一枚八分錢的“紀特”郵票,發行的當天就長了身價,一個月以後猛升到幾十塊錢,甚至幾百塊錢。手裏有一枚郵票能賺幾十塊錢,要是有幾版呢?您算算吧,能賺多少錢?當人們意識到集郵已不僅僅是一種收藏,而是低投入,高收入的投資時,您想能不讓人心動嗎?
北京人曆來就有跟“風”的傳統,從玩兒熱帶魚熱到喝紅茶菌熱、從打雞血熱到甩手操熱,從武術熱到氣功熱,從呼拉圈熱到街頭扭大秧歌熱,這些年,一股風來了,就弄得人們大腦發熱,忘乎所以。集郵也如是,風一來,很多人便著急忙慌地跟著跑,於是乎,全城的百姓幾乎都熱衷於此,陷到這裏頭了。
單就集郵市場來說,也是一股熱浪跟著一股熱浪地讓人心潮澎湃。最初是炒“猴兒”票,猴兒票是每年十二生肖郵票的頭一枚,發行量很小,當時已“炒”到一枚一百多塊,後來一枚已到五千塊錢。接著是“炒”梅蘭芳小型張,隨後又“炒”“文革”票,一枚“片兒紅” 44 。由最初的五百多塊錢,兩年之內“炒”到了一萬多塊錢,現在已到了二十多萬。緊跟著又“炒”香港回歸的“片兒火”和“片兒封”。總之,幾個月一輪“熱點”,一個“熱點”過後,就誕生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十萬元戶”。當時“十萬元戶”,就是現在的“千萬元戶”的概念,您說誘人不誘人吧?玩兒郵票當時是回報率最高的投資項目,眼瞅著不起眼的街坊四鄰,玩兒了一年多郵票,成了“十萬元戶”,誰不眼綠呀?心動不如行動,也跟著玩兒吧。當時弄得人們見了麵兒不談別的,先問郵市行情,談郵色悅,似乎集郵市場是個一貓腰就能撿到金條的地界。
程立偉是京城“集郵熱”當中最先下水的人,而且在他們那撥人裏他是有名的“操盤手”,當時他的老爹程爺因為腦血栓,已然半身不遂,無法披掛上陣,在家裏給他當謀士。程立偉最初是照程爺的路數,小進小出,穩紮穩打,到後來,他看到集郵市場的溫度已經讓人熱得忘乎所以了,他便開始大出大進了。
他最得意的戰績是花了三萬多進了十版“猴兒”票。這十版“猴兒”票在兩年以後,讓他一下賺了二十多萬。緊接著他又成了“文革”票的“莊家”,在京城集郵市場最熱的那兩三年當中,程立偉成了呼風喚雨式的人物。呼來的風,喚來的雨,讓他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已然成了百萬富翁。
他玩兒的最絕的一把,是那年在月壇郵市“炒”“片兒火”。“片兒火”就是集郵總公司為紀念香港回歸發行的首日封,因為封上印有一個火炬,玩兒郵的人稱之為“片兒火”。這枚發行時隻有幾塊錢的首日封,被程立偉和幾個“莊家”“炒”到了三千塊錢一張,當人們跟在他們後頭瘋狂“炒作”時,他們全部拋出,一下子賺了缽滿罐盈。
這時他們又轉到別的郵品上。莊家一撤,“片兒火”立刻熄火,不到一個月,“片兒火”在郵市上狂跌到一百塊錢一張,一年以後,這枚“片兒火”十塊錢一張都無人問津了。
這時,程立偉已得到信息,月壇郵市要撤消,搬到北三環,他預見到“集郵熱”這股風刮得差不多了,趕緊轉了舵,又玩兒了兩年錢幣,這才成立了文化藝術品拍賣公司。跟他一起在郵市上撲騰的那撥兒人也都紛紛轉行幹別的去了。其中一部分玩兒郵票的人,用手裏的資金玩兒起了書畫和古董。
程立偉玩兒郵票的時候,馮爺正一門心思玩兒書畫兒。集郵市場那麽熱鬧,馮爺不為所動。他並沒把腿伸進集郵圈兒。憑他的經驗,他認為這是一股風,這股風過去,人們不得不回到書畫和古玩市場上來。書畫和古玩是棵長青樹,不老鬆。而郵票不過是曇花一現。事實上,馮爺的看法果然應驗了。
俗話說,有得必有失。老天爺還是公平的,世上的好事兒,不能讓一個人全都占了。當程立偉發現書畫市場是一本萬利的大買賣的時候,他再往書畫圈兒裏邁腿,最佳的時期已經過去。但是玩兒郵票,讓他積累了許多在文化市場上呼風喚雨的實戰經驗。他憑借這樣一種自信,磕頭作揖,網羅投資者和懂眼的行內專家,給他注入資金,給他當顧問,成立了文化藝術拍賣公司,當上了董事長。
程立偉早就認識馮爺,仰慕他的大號,請他當顧問,讓馮爺給回絕了。馮爺能要這虛名兒嗎?不過,程立偉有事兒跟馮爺張口。馮爺沒打過锛兒45。
當然,程立偉對馮爺向來是敬著幾分。由程立偉的爸爸那兒,程爺跟馮老爺子卿就有交情。馮子卿喜歡吃,當年在東安市場的“吉士林”吃過程立偉的爺爺做的“鐵扒雜拌”。
這天,馮爺做東,在東三環的一家西餐館,請程立偉吃西餐。
那些日子,程立偉的公司正籌備“秋拍”,征集拍品。藝術品拍賣公司一年當中最忙的是春秋兩季拍賣會。這是抓人抓錢的重頭戲。程立偉忙得不可開交。
馮爺請客,程立偉再忙,也得抽身赴宴。他知道馮爺很少請人吃飯,設這個飯局,一準有什麽事兒。
倆人一見麵,他就直言不諱地笑道:“三哥,有什麽事兒,您在電話裏直接吩咐不得了,幹嗎還要破費呢?”
馮爺把臉一耷拉,說道:“怎麽茬兒?嫌我點的這個喂嘴的地方不可心是不是?那好,你重新點地方!”
程立偉趕緊賠了個笑臉道:“三哥,我不是這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呀?看不起我?我掏不起錢請客是不是?”
“不不,我是說您也忙,我也忙。您要有什麽事兒,在電話裏打個招呼,我就辦了,何必要這麽客氣呢?”
“怎麽?我請你吃頓飯就是有事兒?沒事兒,咱哥兒倆就不能出來坐一會兒嗎?”
“那倒也是,可是您瞧我這……”程立偉剛說到這兒,手機就響了。他笑著對馮爺說,“您瞧,我走到哪兒,這電話就追到哪兒。忙,真是忙得連喘口氣兒的工夫都沒有了。”
程立偉轉過身,剛要去接手機,馮爺一把將手機奪了過來,隨手往沙發上一扔,那雙“陰陽眼”左右一翻,說道:“你把它給我關嘍,要不然我可把它扔樓底下去了。我最煩人跟我吃飯聊天接手機!忙?我就不信這地球,離開你就不轉了。忙得連跟我吃頓飯、聊會兒天的時間都沒有了!你把它給我關嘍!皇上二大爺來的電話也甭管它。愛誰誰!我不信你不接他的電話,他能把你殺嘍。”
程立偉見馮爺的爺勁兒上來了,趕緊服軟兒,連聲說:“好好好,我關機,我關機!誰讓咱們趕上這信息時代了呢。手機是方便,可有時確實煩人。”他從沙發上拿起手機,把它關掉。
“信息時代?您甭跟我這兒玩現代了。我他媽不信人離開手機就活不了?坐下吧,咱哥兒倆踏踏實實聊會兒天。”馮爺的口氣緩和下來,“知道為什麽請你到這兒來嗎?”
程立偉嘿然一笑道:“真不知道。這些日子,籌辦‘秋拍’,簡直把我忙暈了。”
“不知道,我告訴你,這兒的大廚叫民子,他是你們老爺子的徒弟。”
“是嗎?我還真不知道我們老爺子還有個徒弟在這兒藏著呢。”
“除了郵票,你知道什麽呀?民子在你們老爺子身邊待了七八年,你們老爺子的後事都是他張羅辦的,你能不認識他?”
“噢,我想起來了,你說的是楊建民,老楊吧?我當然認識他。”
“他把你們老爺子的那手絕活給傳承下來了。‘鐵扒雜拌’,英法德俄式大菜的大雜燴,一道菜,把‘八國聯軍’都吃到肚子裏了。”
程立偉笑道:“合著今兒三哥要請我吃‘八國聯軍’呀!”
“你以為我約你到這兒來,專為摔你的手機呢!”
“不不,您摔得對。真要把它摔了,我算是解放了。三哥,您也許知道現在拍賣這碗飯有多難吃!兩年前,我剛入這一行的時候,京城的拍賣公司不過十來家,現在可好,直接掛牌的就有一百多家,加上一些文化公司看著拍賣是塊肥肉,也往裏摻和,時不時地也來場拍賣會。字畫兒古玩就那麽多,真正玩兒的人也就那麽多。您說這活兒還怎麽幹呀?”
馮爺冷笑道:“你以為玩兒古玩字畫,也像你當年在月壇玩郵票似的掙錢,那麽撒大網撈魚呢?”
程立偉笑道:“是呀,我現在才知道‘好景不長’這個成語怎麽解釋了。前幾年,‘集郵熱’把‘收藏熱’給帶了起來,我以為北京人愛跟風兒,有些人什麽事兒都跟著哄,能把書畫市場給哄起來呢。哪想到像剛出鍋的饅頭,隻有幾分鍾的熱乎氣兒。不到兩年,‘書畫熱’這股風眼瞅著就要刮過去了。您說邪性不?不瞞您說,今年‘春拍’有些畫兒就賣不動,‘秋拍’怎麽樣,我這心還提了著呢。”
馮爺撇了撇嘴,說:“知道什麽叫傷風感冒嗎?”
“我看現在的書畫市場也是有點兒不太正常了。”
“全是假畫兒給鬧的。”
“還有一樣兒,現在有名兒的沒名兒的畫家不是畫畫兒,而是畫錢呢。您的畫兒到那份兒上了嗎,一張嘴就幾萬一平尺。您想老百姓的藝術欣賞水平還沒到那份兒上呢,再者說您的畫兒再值錢,它也是畫兒呀!不當吃不當喝的,當然了,有些畫兒也是有價無市,您真有點兒急事兒,它也變不了‘現’ 46 。”
馮爺笑道:“看來你還沒有真入道。誰說畫兒換不成錢?你要是有齊白石、傅抱石、李可染的真跡,價位合適,我當場就會掏錢。”
“現在的問題是弄點子假畫兒,濫竽充數,魚目混珠,把一盆淨水給攪混了。”
“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嗎?”馮爺厲聲問道。
“誰?您說說看。”程立偉怔了一下說。
“眼睛,不,人的良心。”
“眼睛?良心?”
馮爺的臉上滑過一道陰影,撇了撇嘴說:“對,那些給書畫做鑒定掌眼的人,明明是假畫兒,隻要您掏銀子,給他打‘喜兒’,他就敢說它是真跡,反正他也不負什麽責任。刨根兒刨到他那兒,他大不了說一句,一時看走眼了。你能把他怎麽著,這些人掛著鑒定家、專家顧問的頭銜,實際上把著書畫市場的脈。他們都不講良心,你說有些玩畫兒的人還有良心嗎?立偉,我找你來,就是想讓你開開眼。”
“讓我開眼?三哥,這是什麽意思?”程立偉納著悶兒問道。
馮爺的“陰陽眼”突然上下一翻,那隻小眼射出一道犀利的光亮,冷笑了一聲,說道:“我要唱一出戲,你幫我跑跑龍套。”
“什麽戲?我挎個刀,舉個旗兒,沒問題。”程立偉笑道。
“咱們一言為定!你現在籌辦‘秋拍’,不是正為征集拍品發愁嗎?”
“是呀,急得我直上火。”
“韓默,你認識吧?那個三流畫家,他舅舅叫吳繁樹。”
“認識,我跟老吳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
“你們認識就好辦了。韓默現在手裏有一幅齊白石的《葫蘆》,這是他花一百二十萬從‘泥鰍’手裏買的。我不管你使什麽招兒,一定要讓他手裏的這幅畫兒上‘秋拍’。”
“然後呢?”程立偉惑然不解地問道。
“後麵的戲,你就不用管了。你跟老吳和韓默不要提我,隻要想辦法讓他出手這幅畫兒就行。”
“沒問題,三哥,這事兒你就交給我辦吧。”程立偉當下在馮爺麵前拍了胸脯。
“好,咱們開吃開喝!”馮爺一拍桌子,轉身叫服務員上酒上菜。
倆人一直吃到夜裏十點多,馮爺也沒把他導演的這出戲的目的告訴程立偉,弄得程立偉一頭霧水,不知這位爺玩兒的是什麽幺蛾子 47 。
第二十四章
說老實話,這幾年,京城的藝術品拍賣業,除了幾家知名度高的大公司以外,一些小公司的日子的確有點兒不好過,一方麵是因為相互競爭激烈,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贗品充斥,讓人們對藝術品拍賣產生了信任危機。
本來拍賣公司是具有權威性的。俗話說,媳婦不貴,媒人貴。拍賣公司實際上是玩畫兒的人的“媒人”。換句話說,拍賣會也是書畫家作品的試金石。到拍賣公司上拍的字畫,往往能衡量一個書畫家的作品在市場上的認知度和它的價值高低。當然,就書畫本身來說,也是檢驗它是真是假的最公正的一個“平台”。一幅畫兒上了拍賣公司的拍賣圖錄,又經過拍賣現場的“驗明正身”,自然會取得相對合法的“身份證”。
但是當贗品經過某位鑒定專家的鑒定,取得合法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拍賣會上出現以後,懂眼的“畫蟲兒”們便開始摸到門道兒了,您玩兒貓兒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好,您裝傻充愣,故意作局也罷,玩兒一幅兩幅,還能蒙混過關,愚弄人們的眼睛,玩兒的次數多了,一本拍賣圖錄,恨不能有一多半是贗品,那就不好玩兒了。
您想當書畫拍賣市場多一半是假畫兒的時候,拍賣會的權威性還存在嗎?當那些有錢又有眼力的大買家,都對那些小拍賣公司不屑一顧時,它可不就產生危機了嗎?
自然,這種危機也會波及那些大的拍賣公司和整個書畫市場,以至於使一些書畫拍賣會,成了雇托兒作秀的鬧劇。
程立偉對此心知肚明,其實,他也想保住拍賣公司這塊牌子,也不想拍贗品,毀了自己的名聲。可是他扛不住各種人情世故的浸淫,禁不住金錢和勢力的誘惑。
一個來頭不小的人拿來一幅畫兒,明告訴他這是人送的禮品,而且不“真”,一定要上拍。程立偉一看來的是“大腦袋”,哪敢得罪呀!上拍就上拍吧,反正自己又不買。上拍還能收相應的傭金。
但入圖錄得先驗明正身,給這幅畫一個說法,於是明知道這是贗品,也要找一位二五眼的鑒定專家給他一個“身份證”,不少贗品就是這麽流入拍賣會的。
他雖然對這裏的內幕門兒清,但也無能為力,隻能打腫臉充胖子,硬撐著場麵,末了兒,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轉過天,程立偉去找韓默,動員他把手裏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拿出來,上“秋拍”。韓默一開始還有點兒猶豫,好不容易抓到手一幅齊白石的畫兒,他想再捂幾年。可是經不住程立偉三寸不爛之舌的軟磨硬泡。
“兄弟,這張畫兒可並不幹淨,你應該知道,錢小湄因為它吃上了官司,在你手裏捂著,你不怕吃掛落兒嗎?”
這句話,點到了穴位上。韓默有點兒含糊了。不過,他實在舍不得撒手。
“她吃官司礙著我什麽了?這幅畫兒是我花錢買的,又不是我偷的搶的,也不是她白送我的,何況中間還過了一道手呢。”
程立偉又將了他一軍:“雖然是你花錢買的,可是它膩歪人呀!錢小湄要是官司打輸了,有個好歹,你拿著這幅畫兒,心裏膈應得慌不?再者說,眼下書畫市場的行情看漲,正是‘牛市’,你現在出手,肯定有賺兒,即便賺不著大錢,也虧不了你。你何必要留著它呢。把它賣了,再買別的,不一樣嗎?”
這幾句話,把韓默說得心眼兒活泛了:“好吧,我聽你的,上你們公司的‘秋拍’,也算幫你壯壯門麵。”
他把畫兒拿出來,展給程立偉看。別瞧程立偉是搞書畫拍賣的,但他對書畫並不懂眼。不過,在韓默麵前,他不能當外行。
“嗯,確實是一幅精品。”他點了點頭。
“當然,不是精品,我能借錢買它嗎?”韓默說。
“你放心,我保證讓這幅畫兒上拍賣圖錄。”程立偉對他許願說。
“你怎麽死盯上這幅畫兒了?”跟程立偉臨分手時,韓默問程立偉。
“幹我們這行的,好東西當然會咬住不撒嘴了,你說是不是?”程立偉跟他打了個馬虎眼,沒有深說。
程立偉並沒食言,韓默跟公司簽了拍賣合同以後,很快“秋拍”的圖錄就印出來了,這幅齊白石的《葫蘆》被放在了頭幾頁,而且拍賣底價標的就是韓默花錢買這幅畫兒的數:一百二十萬元。
程立偉挺能張羅,拿出他當年在月壇郵市呼風喚雨的勁頭,征集到十多件元明清三代的官窯瓷器和不少大名頭畫家的畫兒,書畫拍賣專場以兩幅八大山人和三幅清代“四王”的作品,包括那幅齊白石的《葫蘆》,成為主打的拍品,把這次“秋拍”搞得挺熱鬧。
正式開拍之前,在京城的一家五星級飯店搞了三天預展,而且在各大報紙上做了宣傳,書畫拍賣專場挑了個好日子,按馮爺的主意,程立偉把京城有頭有臉兒的鑒定家和大玩兒家,以及有名兒的幾位“畫蟲兒”都請來捧場,包括錢大江。
錢大江接到程立偉送來的請柬,原本不想來,別瞧他經常給各拍賣公司搞書畫鑒定,但是拍賣會卻很少露麵,當然這也是搞書畫和古玩鑒定的人的一種忌諱。可是這場“秋拍”,他卻不能不去。為什麽?因為上拍的拍品有錢家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
那位陳律師收了馮爺的十萬塊錢,不能不辦事兒。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真是一點兒不假。他本來是為錢大江作辯護的,拿了馮爺的錢以後,卻扭過臉來,對付錢大江了。他的心眼兒沒有錢大江多,但嘴皮子卻比他利落,何況他是律師,懂得“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道理,知道如何拴扣兒,如何解扣兒。
“錢教授,你妹妹手裏有你父親的遺囑,按“遺產法”來說,這幅畫兒屬於老人家生前的贈品,不應算是遺產。”他對錢大江攤了牌。
“她手裏真有遺囑嗎?我怎麽不知道呢?”錢大江是死鑽牛角尖的人,不會輕易地束手就擒。
“假如錢小湄不賣這幅畫兒,你知道她手裏有這幅畫兒嗎?”陳律師反問道。
“她手裏有這幅畫兒,就說明她也有遺囑嗎?你別輕信她的話。”
“不是我輕信她的話,是我親眼看到了你父親的遺囑。”陳律師在錢大江麵前虛晃了一槍。
“什麽?你看到遺囑了?”
“你以為我像您似的相信自己的猜測和推理嗎?我們打的是官司,可不是打理由,法律強調的是證據。沒有證據,你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也無濟於事。我們老家有句俗話說,欺山莫欺水,理正不怯官。錢先生是教授,是有地位的人,我不希望看到您在法律麵前栽跟頭。這樣做,不但毀了您的聲望,傷害了您和妹妹的親情,也毀了我的名聲。我以後還怎麽在律師界混飯吃呢?”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希望您撤訴,申請庭外調解。”
“這麽說我們的官司不打了?我們認輸了?眼睜睜地看著她拿走一百多萬?我父親的遺產讓她一個人獨吞了?”
“您看,我說這半天,您還沒弄明白我要說的意思。首先說這幅畫兒不屬於遺產,是您父親生前送給他女兒的,有遺囑為證,其次,在這種情況下,您非要起訴,法院也會不予受理。”
“他們不是受理了嗎?”
“受理並不意味著要開庭審判,現在通過調查取證已經找到了證據,您就沒有理由再打這個官司了。如果您一定要較這個真兒,非要打這個官司,那麽您另請高明吧,我是準備撤出了。”陳律師把錢大江逼到了死胡同。
到了這份兒上,錢大江再一根筋,也拉不直弦子,彈不出曲子來了。他夜裏睡不著覺了,躺在床上,翻了幾天烙餅,也沒有想出更好的招兒來,最後隻好跟兩個姐姐商量撤訴。自然,一撤訴,這檔子事兒,後來也不了了之啦。畢竟都是骨肉同胞,一筆寫不出兩個“錢”字來。兄妹之間雖然暫時和解了,但是心裏的疙瘩還是結上了。
在“秋拍”之前,馮爺又玩兒了手絕的。他讓程立偉找錢大江再一次對那幅齊白石的《葫蘆》作了鑒定。這件事當然會給錢大江添堵,但是馮爺塞給程立偉的一個挺瓷實的“紅包”:兩萬塊!
錢大江聽程立偉說那幅齊白石的畫兒要上拍賣會,並且還讓他作鑒定,臉立馬兒沉了下來:“你們是不是欺負人?出去!給我出去!”
程立偉能出去嗎?他滿臉堆笑,跟他打了幾句哈哈兒:“二哥,您讓我出去幹嗎?給您買酒嗎?我知道您不抽煙不喝酒,還是陪您坐一會兒吧。”
程立偉對付錢大江這種人有高招兒。他的臉皮厚,見誰都叫哥,而他本身又有一股儒雅氣質,讓人不覺得他討厭。
“這幅畫兒必須得由您來鑒定才有可信度,它原本是錢伯伯的藏品嘛。”程立偉把馮爺打的“紅包”塞到錢大江的手上。他知道必須得讓錢大江知道這個“喜兒”壓手,才能讓他動心。
果不其然,錢大江摸到這個“紅包”的厚度,立馬兒改了口兒:“找我,算你找對了人。”
他陰不拉唧笑了笑,讓程立偉打開了那幅畫兒,細看了看,說:“沒錯兒,這幅畫兒我已經看過無數遍了,你收起來吧。”
程立偉趁熱打鐵地說:“當然,您的眼裏能插棒槌嗎?二哥,既然您賞眼看了這幅畫兒,能不能再賜筆,寫個跋,這不錦上添花了嗎?你的筆可是千金難買,太值銀子啦。我拍過您題跋鑒定過的不少畫兒,那些買家都是看了您的題款兒才往外掏錢的。”
這幾句奉承話讓錢大江又不知自己吃幾碗幹飯了。“好吧,既然求到我這兒了,我就給你一個說法吧。”錢大江蘸墨揮毫,在這幅畫兒的背麵寫了一行小字:“此畫曾被錢顥先生收藏,真跡無疑!”落款寫上了他的名字,並蓋上了他的印章。
從錢大江家出來,程立偉的心裏還打著卦,他不明白馮爺說的那出戲到底是什麽鑼鼓點兒。不過從馮爺對齊白石這幅畫兒的上心勁兒來看,他似乎猜到了馮爺這出戲是什麽。
“我不會猜錯,一定是他要買這幅畫兒。”他心裏說。
第二十五章
馮爺有七八天沒刮臉了,帶著白茬兒的胡子透著顯眼,好像他單等著留出一臉胡子,到拍賣會上亮相兒。
他的相兒確實在拍賣會上挺惹眼。那雙讓人看兩眼,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陰陽眼”,配上髒兮兮的蓬鬆頭發,臉上粗硬的胡茬兒,再加上老鼠皮色兒的中式衣服,趿拉著一雙舊布鞋,您想吧,他的相兒有多大吧。知道的他是“畫蟲兒”,不知道的以為他是收破爛的。不過,跟在他身後的董德茂倒是西服革履,拎著一個大箱子和裝畫兒的皮筒,透著利落。
進拍賣會場時,門口驗票的小姐多看了馮爺幾眼,剛想說他進錯了門。董德茂把兩張請柬遞了過去,小姐這才莞爾一笑,把他們帶到會場。
通常拍賣會是不對號入座的,拿著請柬坐到哪兒都行。馮爺是特意掐著鍾點兒來的,他進來的時候,會場座位已經快坐滿了。他的“陰陽眼”左右翻了翻,掃視了一下在場的人,發現他事先安排的人都已經到了,便和董德茂找了個靠前一點兒的座位坐下了。
錢大江來得比較早,坐在了一個不顯眼的座位上,馮爺進來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馮爺也看見了他。雖然他們離得很遠,錢大江的眼睛還是讓馮爺的“陰陽眼”給燙了一下,他的心猛然一緊,心裏嘀咕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真是一點不假,怎麽他也來了?“畫蟲兒”嘛,他哪兒不鑽呀?想到“畫蟲兒”這個詞兒,他又忍不住暗自笑了,當然這是嘲諷的冷笑。
“大扁兒”和手下的兩個經理坐在了前排,他的塊頭大,雖然椅子比較寬敞舒服,但是他的大肚子還是挺受委屈,一個人恨不能占了兩個人的位置。他本來不想親自到拍賣現場來,一般大的買家是不在拍賣會上拋頭露麵的,他完全可以讓手下的經理來替他舉牌,何況事先已跟馮爺說好,他要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不管競拍價到多少,他都要。
但是馮爺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無論如何得到現場來。馮爺的話比聖旨還聖旨,他不敢說一個不字,因為他怕馮爺那雙“陰陽眼”。來就來吧,也算開開眼,看看書畫拍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他手裏拿著一本拍賣圖錄,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兒,這是他頭一次參加這種拍賣會。
程立偉是場麵人,辦事也是講究大氣,公司搞這次“秋拍”,他特地把京城有名的拍賣師於樂夫給搬來。於樂夫五十七八歲,瘦高個兒,五官周正,一頭白發,兩眼炯炯有神,透著老到沉穩。他在京城拍賣業舉槌落槌,幹了十多年,有一定的名望。
諸位有所不知,藝術品拍賣,拍賣師至關重要。您別瞧他落槌的一刹那從容不迫挺瀟灑,其實這裏頭的學問大了。一件拍品,從唱價到亮價,再到一槌定音,拍賣師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細心揣摩買主的心理,什麽時候舉槌落槌,火候兒要把握得恰到好處。
於樂夫的父親在解放前就是吃這碗飯的。於樂夫從小學吹黑管,後來曾在中央樂團吹小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京城恢複拍賣業,他才入這一行。也許是有家傳,加上身上又有藝術細胞,他在拍賣時既能調動現場氣氛,又能把握節奏,掌握住舉槌落槌的分寸,即便是拍品遛拍,也不至於讓人尷尬,所以各拍賣公司搞拍賣會,都爭著搶著請他舉槌。
當然,他也看人下菜碟,一般的小公司請不動他。於樂夫喜歡交朋友,程立偉跟他是老朋友,馮爺,他也久仰。
拍賣正點開始,於樂夫衣冠楚楚,像樂團指揮似的風度翩翩上了拍賣台。現場突然之間靜了下來。書畫拍品有二三百件,從一號往下排。馮爺對頭幾件拍品不屑一顧,他連拍賣圖錄都沒看,盡管於樂夫不停地調動現場的氣氛,但馮爺心裏有數,真正的買家沒有幾個,大部分拍品都是貓兒蓋屎的事兒。
五號拍品是八大山人的一幅大寫意,起拍價是八十萬,下麵有仨舉牌的,競拍到一百二十萬,於樂夫落了槌。
馮爺心裏暗自罵程立偉:真是一個棒槌!這樣的大假活也敢讓他拿到拍賣會上現眼。看來現在的拍賣公司真是收不上幾件好東西來了。馮爺扭臉看了一眼最後一個舉牌的,他的鼻子差點兒沒給氣歪了,敢情是梁三。
這個棒槌!馮爺心裏罵道,兔崽子蒙誰呢?這幅假畫明明是他的,卻又自己舉牌把它“買”回去了。媽的,蒙傻小子呢!
他的“陰陽眼”微微閉上了。他懶得再看,也懶得去聽。看多了,聽多了,心裏添堵。
齊白石的那幅《葫蘆》是二十五號拍品。當於樂夫亮著大嗓門,拍到它時,馮爺才睜開了那雙“陰陽眼”。
“二十五號拍品,齊白石的《葫蘆》,一百零一乘三十四點五厘米,落款寄萍老人九十歲之製。這幅作品構圖簡樸,筆墨厚重,質樸大膽,蒼潤相濟,用色潑辣,畫麵老辣雅拙,款署‘白石齊璜時年九十’,作品著錄於《齊白石全集》,曾被著名收藏家錢顥先生收藏,作品附有著名書畫鑒定家錢大江的鑒定為真跡的證書。”
於樂夫說到這兒,把眼向場內掃了一下,他一眼看見了坐在下麵的錢大江,有意提高了嗓門:“噢,錢大江先生,收藏界的朋友不會不知道他的大名,他正是錢顥先生的公子,經過他的慧眼鑒定過的畫兒,當然是真是假就不用說了。好,這幅齊白石老人的精品起拍價一百二十萬。”於樂夫帶有磁性的聲音在會場上響了起來。
在於樂夫介紹的同時,拍賣會場的大屏幕上出現了這幅畫的特寫。
“起拍價一百二十萬元人民幣,以每次五萬元遞增,有人看上這幅畫兒沒有?噢,有人舉牌了!好,一百二十五萬!一百二十五萬,有人加價沒有?有,一百三十萬!一百三十萬,有人加價沒有?有,一百三十五萬!一百三十五萬!一百四十萬,一百四十萬!噢,一百四十五萬!一百五十萬……”
由於於樂夫富有激情的煽動,這幅畫的競價一路上揚,馮爺的“陰陽眼”一直瞄著於樂夫。
“六百萬!六百五十萬,六百五十五萬,六百六十萬!六百六十萬,還有人加價沒有?六百六十萬!六百六十萬!”
馮爺不用看,舉牌的一定是“大扁兒”。他沒有側過臉,去看那個胖身子,他的“陰陽眼”依然瞄著於樂夫。“六百六十萬!噢,這倒是一個很吉利的數字!”
“六百六十萬元人民幣,齊白石的精品《葫蘆》,還有人加價沒有?我再說一遍……”於樂夫鎮定自若地舉起了手中的木槌,場內頓時鴉雀無聲。
“六百六十萬,好!這幅齊白石的精品成……”於樂夫揚起手中的木槌,“成交”的“交”字還沒吐出來,木槌舉到半截還沒落下去,隻聽馮爺扯著嗓子大喊一聲:“慢點兒敲!留神砸腳!”
這一嗓子,如雷貫耳,於樂夫吃了一驚,手裏的木槌險些掉在地上。在場的人也被馮爺這聲喊驚得瞠目結舌。
大夥兒愣在那兒,相互交換著眼神,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馮爺已然上了拍賣台,衝於樂夫一伸手,那意思是想要他手裏的木槌。
於樂夫怔了一下,定睛看了一眼馮爺,隻見馮爺的“陰陽眼”射出兩道賊亮的光,像兩把鋒利的匕首,直刺他的眼睛。於樂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不過,他畢竟久經沙場,見過世麵。
他穩了穩神,嘴邊漾起一絲微笑,隨口說道:“噢,馮拙識先生!您……”
馮爺把“陰陽眼”射出的利刃收了回來,大眼微微一閉,小眼的刀刃瞬間變成了小火炭,擠了一下,火苗兒也熄滅了。
“今兒我想破一破老規矩,在這兒當著京城的老少爺兒們說兩句話。”馮爺的嗓門兒比於樂夫敲的木槌還有勁兒,真可謂擲地有聲,話一落地,非同凡響。他伸手要過於樂夫手裏的木槌,放在了拍賣台上,場內頓時嘩然。
“馮先生這樣做不合適吧?”於樂夫不失體麵地來了一句。
“沒有什麽不合適的!”馮爺的那雙“陰陽眼”又同時瞪了起來,火苗又燃燒了,他對在場的人掃了一眼,幾乎所有的人都被這“火苗”給燙了一下,場上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大夥兒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呢,隻見馮爺把展示拍品的禮儀小姐叫過來,一把奪下她們手裏拿著的那幅齊白石的《葫蘆》,從兜裏掏出一個打火機,嚓地一下,把這幅畫兒給點著了。
他的“陰陽眼”依然冒著“火苗”,這幅畫兒很快燒著了,冒起了濃煙,像是他眼裏冒出的火舌給點著的。
這一突兀的舉動,把於樂夫和在場的人驚得目瞪口呆,有人翹首衝著拍賣台發出“噓”的聲音,有人跑到拍賣台前大聲尖叫,“大扁兒”驚出一身冷汗,晃晃悠悠站起來,又像一攤爛泥似的坐下了。頓時場上亂了營,隻見從下麵“噔噔噔”躥上一個人,一把搶過燒著的畫兒,顧不得燒身燙手,衝著火苗撲上去連著踩了幾十腳,才把火踩滅,但這幅畫兒已燃得麵目全非。
眾人定睛一看,這位奮不顧身的撲火人,敢情是這幅畫兒的賣家韓默。
韓默像親生兒子掉到井裏似的,甩著哭腔喊道:“我的馮爺!您這是幹嗎呀?”
馮爺突然收斂起“陰陽眼”裏的火苗,大聲地笑了起來:“哈哈哈,你們別怨我今兒當了一回猛張飛了,這是一幅假畫兒!”
“啊!假畫兒?什麽?這是假畫兒?”“假畫?假的?”頓時現場響起驚歎和唏噓聲。
於樂夫大著膽子走到馮爺麵前,剛才看馮爺的勁頭,以為他要一把火把拍賣台也點了呢,現在知道他是衝著這幅畫兒來的,於樂夫心裏稍微踏實一些。
他不溫不火地問道:“馮先生,您把我鬧糊塗了,這幅畫怎麽會是假的呢?您是京城有名兒的書畫玩家,這沒錯兒,可是今兒您卻看走眼了。”
馮爺冷笑道:“我看走眼了嗎?”
於樂夫頗顯激動地說道:“假畫兒能到我們的拍賣會上來嗎?”他轉身衝台下的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我們這裏能有假畫兒嗎?”
台下響起一陣笑聲。
於樂夫似乎讓這些笑聲壯起膽兒來,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顯得鎮靜起來,但他的眼睛不敢正視馮爺,卻瞄著他身後的韓默,說道:“我們這裏是拍賣會,不是堂會!不瞞您說,這幅畫兒的鑒定人錢大江先生就坐在台下。”
台下又出現一陣騷動,人們在拿眼神尋找錢大江。
於樂夫不失時機地對眾人道:“怎麽樣,我們把錢大江先生請到台上來,讓他說明一下如何?”
台下有人喊了一聲:“好,請錢先生上台!”
於樂夫像是電視節目主持人,斜麽戧兒地向馮爺投去銳利的一瞥,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訴馮爺:這是什麽地方,您跑到這兒玩火來了?您不是爺嗎?今兒得認栽,燒吧,你燒的不是畫兒,是六百六十萬元人民幣,對不起,責任自負,等著賠錢吧!
馮爺冷笑了一聲,沒吭氣兒。
於樂夫以為他剛才那幾句話把馮爺打懵了,又來了精神頭兒,心說:攪局?你也不看看今兒這場拍賣會的拍賣師是誰。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衝著台下的錢大江說道:“錢大江先生,勞您一駕,請您屈尊到台上來向各位朋友做一下說明。”
接著,他舒了一口氣,轉身走到拍賣台前,正了正脖子上的領帶,衝台下的眾人擺了擺手,不失風度地揚聲說道:“各位朋友,剛才發生的一幕是本次拍賣會出現的一個小插曲,並不影響下麵拍賣活動的正常進行。大家安靜一下,聽一聽著名鑒定家錢大江先生對剛才產生異議的那幅拍品的說明。”
台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請吧,錢大江先生!”於樂夫走到台前,向錢大江伸了伸手,他的臉上漾起笑容。為自己的隨機應變,處理突發事件的駕馭能力顯得洋洋自得。
錢大江剛才也被馮爺的唐突之舉弄得傻了眼。他了解馮爺,知道平時他的種種怪誕之舉,但沒想到他會跑到這兒來鬧場。這會兒,見於樂夫把他抬出來,而馮爺一聽他的名字,也熄了火兒。一股無名火卻從他的心底躥了起來,也許這正是給馮爺當頭一棒的機會。
他不但心裏著了火,手心都跟著癢癢起來,真想衝上台,狠狠抽馮爺幾個大嘴巴,但他不能那麽莽撞,他明白在這種場合,要保持自己教授和顧問的尊嚴和威望,殺雞焉用宰牛刀?辱罵和恐嚇不是戰鬥。他從小就信奉這句名言。最有力的武器是用事實說話。什麽是事實?他的出麵就是事實,這幅畫兒是錢家的,是他爸爸的,上麵有他爸爸留下的印記,也有他的親筆鑒定證書。他心裏暗笑:“什麽馮爺?哼,不過是個‘畫蟲兒’,跟我鬥了幾十年,這回算是栽到我手裏了!”錢大江從座位上站起來,挺著胸脯上了台,跟於樂夫握了握手,又衝台下的眾人招了招手,輕輕咳嗽了一聲,淡然一笑道:“大家好!在場的人不少是我的老朋友,老相識,我就不用自報家門了。既然拍賣師請我來說兩句,我就不客氣了。嗯,今天拍賣的第二十五號拍品,對,是第二十五號拍品,我沒說錯,是齊白石老人的一幅精品,對,稱得上是他晚年的代表作。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幅畫兒當年是我父親錢顥先生的藏品,沒錯兒,是他的藏品,在本次拍賣會開拍之前,主辦方曾經讓我對這幅畫兒做過鑒定,我看過了,沒錯兒,就是這幅畫兒!”說到這兒,他朝馮爺瞥了一眼。
台下響起了掌聲。“大扁兒”坐在那兒把心提了起來,他覺得錢大江給了馮爺一悶棍,不知馮爺什麽滋味,他這兒已經被打暈了。坐在旮旯裏的程立偉也為馮爺捏了一把汗,心說:馮爺呀,這就是你說的那出戲嗎?你這是怎麽啦?這不是雞蛋往石頭上撞嗎?他沒想到錢大江會迎麵給馮爺一拳,覺得自己的臉都在發燙。馮爺呀,您今兒怎麽收場呀?
錢大江在台上又假模假式跟於樂夫一唱一合地說了幾句客套話,正準備下台,隻聽“哈哈哈”,馮爺狂笑起來,笑了足有兩分鍾,他的“陰陽眼”突然“日月同輝”,射出一道不陰不陽的光亮。
“錢大江先生!說得好!啊,好極了!我再問您一句,你說我燒的這幅畫兒是真畫兒嗎?”
錢大江被馮爺的“陰陽眼”燙了一下,但他並不示弱,高聲說:“當然這幅畫百分之百是真跡!”
馮爺的“陰陽眼”猛然一翻,如同風雲變幻,“太陽”頓時消失了,“星星”亮了起來,他衝著台下的人大聲說道:“諸位,大鑒定家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
“聽清楚了!”台下有人喊了一嗓子。
“啊,哈哈哈,好!”馮爺冷笑了三聲,衝著台下坐著的董德茂一招手。董德茂會意地站起來,拿著那個裝畫兒的大皮筒上了台。馮爺讓他把皮筒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個立軸,“刷”地一抖,把畫兒展開,台上台下的人立刻驚呼起來。原來這才是那幅齊白石的《葫蘆》。
“啊?”於樂夫倒吸了一口涼氣,錢大江穩了穩神,走過去看了看那幅畫兒,頓時臉色蒼白,像有人給了他一刀,他大叫了一聲,癱在了台上。“大扁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騰地站了起來,程立偉身上打了個冷戰,急忙跑到台上。現場一陣騷亂,又頓時鴉雀無聲,像一陣狂風暴雨,劈頭蓋臉地吹過來,打得人們一時不知所措。
隻見馮爺高聲對在場的人說:“我要感謝郭秋生,這個‘泥鰍’給了我一個機會,‘泥鰍’今兒沒來,你們去問問他吧!”說完,他衝於樂夫一擺手:“哈哈哈,於大拍賣師,對不住了,讓你受驚了,把這幅真品接過去吧。”
於樂夫這時已呆若木雞,聽到馮爺這句話,他猛然一驚,接過馮爺手裏的畫兒。
馮爺的“陰陽眼”像雨後天晴一樣,大眼一睜,“太陽”出來了,小眼也同時睜開,“星星”出現在夜幕中。他朗然一笑,衝在場上的人一擺手:“你們接著玩吧,爺不奉陪了!”
說完,他誰也沒看,帶著董德茂挺著胸脯離開了拍賣會。
當天下午,馮爺的大哥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新淘換了幾隻“鐵膀”鴿子。馮爺趕到大哥家,大哥把十六隻“鐵膀”湊成“一盤兒”,每隻鴿子都係上了葫蘆哨子。
馮爺一隻一隻地把鴿子撒上天,十六隻帶著哨子的“鐵膀”在天空中上下翻飛,鴿哨發出嗡嗡嗡地聲響,煞是壯觀。
馮爺仰起頭,看著天上的鴿群,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媽的,好久沒有這麽痛快了!”他情不自禁地大聲說。
那幅齊白石的《葫蘆》最後以九百八十萬元成交,買主當然是“大扁兒”。按馮爺的意思,按最初的拍賣原價不變,六百六十萬給了韓默,其餘的給了錢小湄。看到這兒,您也許會明白,這幅畫兒是當初馮爺幫“泥鰍”出手時作的假。而幫“泥鰍”賣這幅畫兒,不過是馮爺的一計。這就是他告訴程立偉演的那出戲。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劉一達,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協理事,從1980年起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紀實文學四十多部。劉一達的創作已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京味兒”風格,深受讀者喜愛。代表作品:《人蟲兒》、《百年德行》、《胡同根兒》、《故都子民》、《大酒缸》、《爺是大廚》、《北京爺》、《壇根兒》、《門臉兒》、《爺是玩家》、《開眼》等。其中《人蟲兒》、《百年德行》、《胡同根兒》、《故都子民》、《來到北京》等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播出。在劉一達的作品中影響最大的是《人蟲兒》。《畫蟲兒》是劉一達繼《人蟲兒》之後,曆時五年創作的又一部力作。
①範兒——本是戲曲術語,指技術上的規範或法門,後來用於北京土話,即派頭人,架子大的意思。
②氣迷心——北京土話,指對什麽事愛較真兒,死鑽牛角尖,帶偏執狂的心理特征。
③打鑔——北京土話,說話隨意、輕浮、瞎胡鬧的意思。
④錯來——北京土語,跟“其實”這個詞是一個意思,有時也說“錯其來”,或寫成“側來”,現在這個詞還經常用。
⑤能耐梗——北京土話,指喜歡拋頭露麵,顯示自己多知多懂,能耐有多大,但並沒什麽真本事的人。
⑥彎回去——北京土話,死了的意思。
⑦羅羅兒缸——北京土話,指糾纏不清、誤會多多的事兒。
⑧黏手——北京土話,玩上什麽東西就不喜歡撒手的意思。
⑨玩洋車——這兒的洋車指自行車。老北京人專門有玩自行車的,因為當時的自行車大都是進口的,所以也叫洋車。
⑩落草兒——北京土話,出生的意思。“落”讀“烙”。
(11)一隻虎——北京土話,獨眼的意思。
(12)蹲班——即留級的意思。
(13)鳳頭點子——鴿子的名稱。
(14)拉了胯——北京土話,下肢摔傷或有毛病的意思。
(15)合作社——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人大都管副食百貨店叫合作社。
(16)二鍋頭——北京土話,對結過婚的女人戲稱。
(17)喝“大酒”——即喝多了、喝醉了的意思。
(18)大拿——北京土話,指幹事的主管人或負責人,由他拿主意並張羅派遣人手。
(19)月白運——北京土話,倒黴、惡運、背運的意思。
(20)點卯——報到的意思。
(21)溜夠——北京土話,過度、過甚、很多的意思。
(22)老莫——北京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它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最有名的西餐館。
(23)解放腳——纏足後又放開,沒有形成“三寸金蓮”的腳。
(24)牛鬼蛇神和帶砟兒的人——“文革”時,把地富反壞右視為牛鬼蛇神,帶砟兒的人是指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人,所謂“問題”,通常是指牛鬼蛇神的子女。
(25)亂了章兒——北京土話,即心裏沒了主意,心煩意亂的意思。
(26)雷子——即便衣警察。
(27)手棒子——北京土話,手銬之類的刑具。
(28)進來——民間對被拘留或被捕入獄的一種說法,即進了大獄的簡化,同樣的說法還有“進去”、“出來”等。
(29)夠喝一壺的——北京土話,夠戧、“夠受”的意思。
(30)彈了弦子——北京土話,對半身不遂的戲稱。
(31)咧子轟轟——北京土話,說話帶著髒字,不講道理的意思。
(32)小九九——北京土話,心裏有小算盤的意思。
(33)威兒啦哇——北京土話,結婚成親的意思,威兒啦哇是辦喜事時吹喇叭的聲音,以此借喻。
(34)躥了簷子——北京土話,發火的意思。
(35)姥姥的——這是北京人罵人的一句話,通常在氣憤時說。
(36)遞葛——北京土話,有意找碴兒打架的意思。
(37)量活兒——古玩行術語,即給人鑒定古玩字畫兒。量活兒“毒”,即眼力好之意。
(38)賣山音——北京土話,突然說話提高了嗓門,含有指責和顯示自己身份之意。
(39)三吳一馮——即二十世紀初,活躍於上海畫壇的“四大家”,“三吳”指吳待秋、吳湖帆、吳子深,“一馮”指馮超然。
(40)毛地——房地產業的術語,即沒有開發的地。
(41)六猴——北京土話,感歎用語,錯誤或不對的意思。
(42)遞牙簽子——北京土語,鬥嘴的意思。
(43)勤行——北京土話,即餐飲業。
(44)片兒紅——即“文革”時發行的一枚“全國山河一片紅”郵票,因中國的地理版圖印錯,而中止發行,隻有極少量的郵票流入民間,故非常珍貴。
(45)打锛兒一——北京土話,原意是說話時,由於不流利而中斷,後引申為不是很痛快地答應做某事。
(46)變現——變成現金的意思。
(47)幺蛾子——北京土話,怪花樣、怪主意、意外枝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