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才人武照 作者:蘇童

(2009-06-05 07:26:53) 下一個
蘇童《才人武照》
  太宗時代的後宮不事修繕,一切都顯得破陋而了無生氣。後宮是皇帝的大花園,皇帝把美麗聰慧的女孩子隨意地栽植在這裏,讓她們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或者讓她們成為枯枝殘花自生自滅,這是許多宮廷故事的起源。
  已故的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十四歲的女孩武媚娘以美貌文才奉召入宮,這是她傳奇一生的真正開始。假如有人能找到貞觀十五年的宮女名冊,也許可以看見宮廷畫師為才人武照畫的畫像,是一個寬額方頤蛾眉鳳目的女孩,與別的乍入宮門的女孩不同,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一半驕矜遮掩著另一半憂傷。
  皇城的紅牆把十四歲的媚娘與外麵的世界隔斷了,從掖庭宮的窗戶裏可以看見霧靄蒙蒙的終南山,可以看見烏鴉和野雉在樹梢上飛來飛去,但是媚娘看不見嘈雜的繁華的長安市井,看不見她的清寒之家,也看不見她的母親和兄弟姐妹了。像許多初入後宮的宮女一樣,媚娘也常常淚水漣漣,掖庭宮漆黑的夜空和冷淡的陽光都會誘發她的哭泣。那些寂寞難捱的晝夜,媚娘靜坐於孤衾薄被之上,凝視著自己手裏的一隻紫檀木球,從木球上散發的是她所熟悉的那股幽香,它熏香了錦帶羅裙,與女孩特有的乳香融為一體,那是媚娘的母親與姐妹嘖嘖稱奇的香味。從木球上可以看見她的十四年時光是如何漂泊如何滾動,最後在陰暗潮濕的帝王後宮靜止不動了,媚娘為深邃的不可預測的宮中生涯憂慮重重,事實上她的哭泣緣於一種無所適從的迷茫,與那因為思親而夜半哀哭的小宮女不盡相同。是寒冷的時有風雪的冬天,但十四歲的武才人在掖庭宮的一隅含苞待放。那些早晨媚娘長時間地對鏡梳妝,銅鏡中的女孩手如蕁黃、膚如凝脂,無須紅粉胭脂的任何修飾,窗外鳥聲啁啾,隱隱地可以聽見終南山樵夫砍柴唱歌的回響,狹窄的永巷裏有人匆忙而雜遝地通過,那是前往內宮侍奉早朝的宮人,他們每天早晨像魚群遊進嘉獻門,黃昏後提著宮燈返歸掖庭的每一間陋室。每天都是這樣,媚娘知道那也將是她的生活。窗外的宮女們一顰一笑都有著相似的美麗或者相似的木然,不管是誰,她的豆蔻年華都可能是一注流水,在永巷的這條石板路上年複一年地流失。媚娘記得兩個古怪的隻在晴天裏出現的白頭宮女,她們坐在一起曬太陽,蒼老的臉頰因為沉重的粉妝而顯得陰森可怖,她們總是在抬頭觀望天空,隻要空中飄過一朵雲彩,兩個人就會驚惶地抬起凳子躲進室內。媚娘對兩個白發宮女充滿好奇,她問別的宮人,她們為什麽怕雲?宮人回答說,不是怕雲,是怕雨,她們相信雨會把她們的皮膚淋壞了,媚娘覺得那兩個老宮女的想法很荒唐但也很玄妙,她忍不住地悄悄跑到她們的窗前。從殘破的窗紙裏顯現了另一幕後宮風景,它使十四歲的媚娘猝不及防,幾乎發出驚叫之聲。姓關的老宮女坐在便桶上敲擊著一付木魚,而姓陳的老宮女正在一件件地解開她的肮髒的裙衩,媚娘看見了老宮女幹癟的鬆垂的乳房。她的一隻手在搔癢,另一隻手在搜尋褻衣上的虱子,把它們扔在爐子裏燒死。
  媚娘返身想走,但她的偷窺無疑已經被發現了,姓關的老宮女突然把手裏的木魚朝窗戶上擲來,你在偷看什麽?你想讓宮監來剜掉你的眼睛嗎?姓陳的老宮女卻在裏麵粲然一笑,她對窗子說,別來偷看,我年輕的時候比你美出百倍,高祖皇帝寵幸過我八次,你呢,你被寵幸過幾次?初入後宮的媚娘花容失色,她捂著嘴奔回她的居室,似乎從一個噩夢裏蘇醒過來,她有點懊悔自己的冒失,本來她是可以把兩個白頭宮女視若草芥的,她跟她們有何相幹呢?就像池中殘荷和岸邊新柳,它們本來形同陌路,屬於兩個不同的季節。掖庭官執事的宦官們熱衷於議論宮女們的前景,當時他們對於才人武照的印象不過是聰穎過人和傲視群芳而已,鑒於天子太宗對柔弱溫婉的嬪妃的偏愛,他們猜測才人武照受天子寵幸不會超過三次。而有關此項的記錄後來果然印證了宦官們的猜測。一次是在武照入宮後的第二個月,另一次則是十年以後太宗征戰高麗回宮的那個夜晚,疲倦而恍惚的太宗在就寢前把替他更衣的武才人拉上了天子龍榻。那時候武才人已經二十五歲,宦官們扳指一算,才人武照的兩次臨幸恰恰間隔了她的如花年華。
  才人武照在太宗時代並沒有像花朵一樣含露開放。那些曾經漠視她的宦官們絕沒有想到時移事往乾坤扭轉,掖庭宮裏的才人武照後來登上了帝王的金鑾之殿。
  後宮數年媚娘看見了自己是如何屈臥於時光之水上沿宮牆漂遊的,無數個黑夜媚娘向她父親武士的亡靈合掌祈禱,父親,扶我起來,別讓我漂遊得太快,別讓我漂遊得太快。她害怕黎明後從窗欞裏漏進的淡藍色晨光,天一亮意味著昨天逝去,寂寞的一天又將像風掃去她的一片青春綠葉。沒有人看見過武才人創造的滾木球遊戲,她在地上畫了一個個小白圈,那是她給紫檀木球規定的好運落點。武才人緊閉門窗,在幽暗的陋室裏滾動那隻紫檀木球,她想像白圈內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好日子,她要小心地讓紫檀木球停留在那裏。事實上武才人的木球有許多次停在了小白圈內,但是好運似乎遲遲未見,也許它已經擦肩錯過,也許它隻是一個虛幻之夢,這種孤獨的遊戲為武才人消遣了許多枯寂的時光,卻也使這個敏感多思的女子扼腕傷神。
  媚娘記得天子召幸是一個春雨初歇的日子,早晨她被一陣梅花的清香熏醒,睜開眼睛卻不知梅香來自何處,掖庭永巷不植花卉,梅花都在遠遠的甘露殿下盛開。十四歲的少女迷信所有美好的征兆,她懷著一種濕潤的心情靜坐臥榻之上,恍惚地期待著什麽,到了暮色初降時她期待的事情果然來臨了。宦官們抬著一隻紅漆浴盆停留在門前,後麵還有人抬著一桶熱水,有宮女用紅色皿器托著幾枝香草,那群人就站在武才人的窗前朝裏麵張望著,媚娘聽見了掖庭令尖厲的誇張的傳旨聲,賜才人武照沐浴。這個瞬間媚娘雙頰飛紅,淚水卻奪眶而出。她將手指緊緊按住雙唇,似乎是為了防止接旨的回應變成另一種喜悅的呐喊。
  沐浴於香草清水之間,媚娘依稀想起母親楊氏望女成鳳的絮叨叮嚀,母親說進了宮門你別想我,別想任何人,你要天天想著皇帝,皇帝龍目會看見你的一顆忠敬之心。媚娘想皇帝也許看見了自己對他的忠敬之心。
  沐浴、更衣和上妝,這些尋常的事情現在是被老宦官們所操持的,他們瑣碎而不厭其煩地吩咐媚娘如何麵對龍寢之夜。媚娘恍恍惚惚地允諾著,但她沒有記住他們說了什麽。她隻記得初更二點月色清朗,夜幕下的皇城反射著一片暗藍色的微光。她像一隻羔羊被宦官背進了嘉獻門,跟隨著四盞紅絹燈籠朝甘露殿移去,她記得紅絹燈籠的光暈小小的,圓圓的,它們恰恰聚斂了一個小宮女模糊而熱切的夢想,那個夜晚有風突如其來吹亂她的白色裙裾,是洋溢著梅花清香的夜風,它讓十四歲的媚娘心跳不止,恍惚是在夢中飄遊。媚娘記得太宗皇帝的天子儀容,一個蓄須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黑黃色的有點浮腫的長臉,鷹鷲般銳利而明亮的眼睛,雙鬢已經斑白,他的額頭上始終奇怪地紮係著一條黃色緞帶。媚娘記得天子之軀所散發的氣息超然平淡,但是天子的手巨大而沉重,它像鐵或者象冰從她顫索的身體上劃過去,熟稔而潦草地劃過去。媚娘在痛楚中看見天子以他神聖的下體把她切割成兩個部分,一半扔出宮牆之外,另一半在龍榻上洇出鮮濃的血。母親楊氏曾經告訴媚娘,亡父武士早年與太宗皇帝有過交往,天子知道你是武士的女兒,也許會給你一份額外的恩寵。媚娘記住了母親的話,但當她在甘露殿之夜鼓足勇氣提到亡父的名字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太宗慵倦的回答使她立刻陷入了窘境。武士是誰?名字很耳熟。太宗無疑是厭煩這類問題的。緊接著他真的想起了媚娘的父親,太宗說,我記得他是個販木材的商人,靠百兩銀子買了個朝廷命官。
  媚娘記得她被宦官背出甘露殿時失望和屈辱的心情,她後悔自己在千金一刻未能贏得天子的歡心,她懷疑關於亡父的話題是愚蠢的不合時宜的,也許天子最忌諱觸及他的弑兄逼父的往事?直到後來,當媚娘在後宮枯度十餘年時光的那些夜晚,她多次審視著甘露殿之夜自己的錯失,錯失也許就在這裏。假如她橫空出世的夢想無法實現,也許就是因為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錯失。
  為什麽要祈求父親的亡靈保佑自己呢?後來媚娘清醒地認識到那是一種淺俗的婦人之見,除了天子的恩寵,任何人對她的生活都是無所裨益的。
  關於亡父的記憶其實是無窮無盡的旅途漂泊,從長安到利州,從利州到荊州,又從荊州回到長安。父親在荊州都督任內病殘時媚娘剛滿八歲。她的童年記憶也是從這一年開始變得清晰的。母親楊氏帶著她們姐妹三人扶棺還鄉,那是一條漫長的淒涼的還鄉路,父親的黑紅棺木在前麵導路,後麵的馬車上就是她的悲哀的流徙之家,驕陽烈日和狂風暴雨在頭頂上,追趕著乞討錢糧的逃荒災民就在官道兩側,馬車的木軸發出尖厲幹澀的搖晃聲,她非常害怕負重的車軸突然斷裂,害怕車夫把她一家拋在路上,她記得從母親楊氏的眼睛裏看見了相仿的恐懼。那是貞觀初年的事,就在轆轆而行的馬車上,母親楊氏第一次告訴她那個聳人聽聞的預言,一個名叫袁天綱的星相家被繈褓中的女嬰媚娘所震懾,他明確預言女嬰長大後會君臨天下。媚娘你知道袁天綱嗎?母親楊氏神秘的微笑亦真亦幻,你以後也許會君臨天下,袁天綱說你以後會君臨天下。姓關和姓陳的白頭宮女在某年冬天相繼死去,媚娘看見兩個宮役在一個難得的晴光麗日把陳姓宮女裝進一口薄棺之內,有人洗去死者臉上厚重的粉彩,裸露出一張核桃般枯皺蒼老的臉。掖庭令對圍觀的宮女們說,陳宮女是有福了,她的壽歲在老宮人中已屬鳳毛麟角,而且她娘家來了人要把棺木接回鄉下老家去。媚娘那時候已經在太宗寢宮專事天子服飾之職,她跟在陳姓宮女的棺槨後送了一程,把一些紙錢小心翼翼地撒在棺蓋上,雖說與那些乖戾古怪的老宮女素無深交,媚娘仍為每一個死者撒了紙錢。掖庭宮裏的宮人們總是在這種日子裏看見高深莫測的武才人淚水盈盈,其神情有秋水般的悲涼之色。普天同頌的太宗皇帝擁有一座群花競豔的後宮,四妃、九嬪、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和八十一名禦妻,長孫皇後薨逝後天子也曾經耽於肉欲,在九名才人中間天子寵愛的是纖弱而才貌兼容的徐才人,媚娘似乎沒有令天子注意過自己,事實上那是媚娘一生中最美麗卻最黯淡的時期。媚娘曾經在天子麵前作過努力,但那次努力後來被她視為又一次錯失。她記得天子帶著一群宮人在獵場上馴馬。戎馬倥傯的一生使太宗皇帝練就了非凡的馴馬本領,但一匹喚作獅鬃的白駿馬卻使任何人無法靠近,那天太宗興味盎然。他轉向草地上垂手而立的宮人們問,你們誰有辦法馴服我的獅鬃嗎?媚娘記得她不假思索地趨前一步,搶先回答了天子之問。陛下,隻要給我三件工具,我就能馴服它。你要哪三件工具呢?一條鐵鞭,一隻鐵錘,一柄短劍。
  你要用這些東西來馴馬嗎?
  我先用鐵鞭抽它的背,鐵鞭若是馴服不了我就用鐵錘,假如鐵錘也沒用,那我必須用劍刃刺進它的喉嚨。武才人的馴馬方法無疑使太宗感到驚愕,太宗以他犀利的目光注視著跪地作答的武才人,臉上流露著一絲曖昧的微笑。心狠手辣莫過於婦人,我相信這條古訓,太宗最後對左右宮人說,武才人令我生畏。
  人們無法區分天子對於武才人的評價是玩笑還是譴責,但是太宗對於武才人的驚人之語並不賞識,這是獵場上的宮人們心中有數的。他們看見武才人緋紅健康的雙頰因為忐忑的心情變成灰白,善妒的宮女們交流著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們認為這是武才人自恃才高嘩眾取寵的一個報應。那也是媚娘受辱的一天,這一天太宗對她的奚落後來也被媚娘銘記心中。媚娘拭去淚痕像以往一樣來往於太宗的衣箱和浴盆之間,她虔敬地托著天子潔淨的散發著熏衣草香的服飾,麵對天子在更衣時裸露的軀體目不旁視。但是沒有人看見她受傷後更為高傲的心,神聖的太宗皇帝在媚娘心目中已經淪為凡夫俗子,從此她常常在天子之軀上聞到一股平庸的汗味。長安街頭總是有流言蜚語沸沸揚揚,老人們向販夫走卒和婦人孩子指點著天空中那顆神秘的太白金星,他們說在白晝出現的太白金星預示著天子更迭改朝換代的惡兆。皇城裏的人們當然也有白天看見了可怕的太白金星。宮人們對於太白金星的興趣是隱秘的,冒著鞭笞甚至割舌的危險,但是掖庭宮裏仍然有人議論著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明爭暗鬥,沒有人相信太宗皇帝的江山可以動搖,宮人們對太白金星的理解僅僅局限於太子之位的變動,當相鄰而居的周才人試圖得到媚娘對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評價時,媚娘向周才人報之以一聲冷笑,你我是什麽人?敢去枉談太子之位,小心你的舌頭吧。太白金星距離後宮裏的媚娘是太遙遠了,因為媚娘那時候對另一種令人心跳的預言一無所知,那就是被太宗燒成灰燼的《秘記》,《秘記》在宮中書庫裏閃爍著玄妙的幽光,但是蟄居於掖庭永巷的媚娘無緣讀到它。
  《秘記》中作了如此的記載:
  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滅唐
  據說關於太白金星和《秘記》的傳聞也曾經使太宗皇帝心存疑竇,他密召太史令李淳風垂詢此事,太史令李淳風精於天文、曆數及陰陽之道,他對於《秘記》之說的肯定出乎太宗的意料。臣上觀天象下察曆數,民間紛傳的太白之妖確實已經滋生。覆朝之災何時降臨?三十年內。女王武氏現在在哪裏?
  已在深宮之中。太宗的寬容使直言不諱的李淳風免於極刑處罰。李淳風知道天子對於女王武氏的說法似信非信,在甘露殿的密室裏氣氛沉重而壓抑,天子冷峻的目光長時間地拷問著李淳風,李淳風如坐針氈,過了好久他聽見了天子的朗聲大笑。一個女子滅我大唐江山?太宗撫髯自語,《秘記》之意是否要讓我鏟除遠患,殺盡宮內宮外的武姓女子?
  多少年以後李淳風去洛陽拜見女皇時描繪了當時太宗秘召的情景,李淳風言稱他的勸諫釋除了太宗濫殺武姓女子的欲念,言語中暗示了他對女皇安度危機的功績,但是所有黑暗凶險的宮廷往事都已被女皇視為歲月浮雲,女皇打斷了李淳風的話題,她說,是我保佑了我自己,而你李淳風的功績在於你製造的黃道渾儀,我當初在先帝宮下的時候就見過黃道渾儀,見過它我知道了什麽是天,什麽是地,我知道了我就是那顆太白金星。
  那人已在深宮之中。左武衛將軍李君羨被貶為華州刺史的內幕鮮為人知,那個年輕的軍官因為他的官爵和乳名都與武字沾邊遭受了滅頂之災,太宗把他想像為《秘記》中預言的女王武氏,這讓許多熟詳內情的人感到奇怪。那些人在幾十年後仍然提到李君羨是一個枉死的冤魂,神明的太宗皇帝也常有百密一疏的錯誤。媚娘在內文學館的書案前聽說了李君羨被冠以謀反罪處死的消息。這個消息使她錯愕,她與李君羨素未謀麵,她不知道區區華州刺史何以謀反,是才人徐惠告訴她李君羨就是宮裏坊間所傳說的篡朝者。媚娘記得她當時對徐才人莞爾一笑,粗卑小吏何足掛齒,不過是誰的替罪羊罷了。李君羨是誰的替罪羊?其實才人武照對此隻是一知半解。才人武照年方二九,在掖庭空地的秋千架上,在內文學館的誦讀聲中,她的眼神飄忽迷離。而在兩儀殿或甘露殿的丹墀金鑾前,才人武照侍候天子的姿態典雅熟稔,一絲不苟,太宗日見疲憊的目光偶爾掠過她的手她的身體,太宗知道她是武姓之女,但是圍繞身邊的紅粉鬢影常常是太宗所忽略的人群,他從未想到被誅殺的李君羨隻是這個深宮怨女的替罪羊。柔弱的熟讀詩書的才人徐惠曾與媚娘毗鄰而居,但是兩年以後徐才人就遷往嬪妃們的另宮別院了,天子之寵使徐才人得以越級升至婕妤之位。也使掖庭宮剩餘的八名才人感到妒嫉和失落。徐惠搬遷的那天媚娘在永巷裏與她執手話別,但是轉身之間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媚娘於是以絹掩麵匆匆地從徐惠身邊跑回自己的屋子。徐惠驚異於武才人那天的種種失態,她看見武才人踉踉蹌蹌地在永巷奔跑,聽見她關門的巨響和門後爆發的裂帛般的哭泣。
  幾天後婕妤徐惠與才人武照在兩儀殿下再次相遇,徐惠發現媚娘已經複歸平靜,媚娘雙頰上的紅暈和朱唇邊驕矜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判若兩人。
  在那裏過得好嗎?媚娘問。
  也沒什麽好壞之分,隻是多了幾個秋千架,多了幾個小太監侍候。徐惠說。除此之外你祈望什麽嗎?媚娘又問。
  徐惠說,我已經是幸蒙天子大恩,還敢祈望什麽呢?你還有祈望,以後你會祈望貴妃之位和皇後之冕。媚娘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婕妤徐惠,她的娓娓而談的聲音突然變得冷漠而生硬,媚娘說,或許你會走運,但是我擔心你的薄命之運無法承納天子的寵愛。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在六年以後香消玉殞,墜入黃泉。
  婕妤徐惠麵對媚娘的語言之箭不便發作,她從媚娘的微笑中讀到了超越嫉妒的內容,那種內容使徐惠惶惑不安,蒼白的臉色更其蒼白,婕妤徐惠從此不再與才人武照交往。當然這隻是發生在宮人之間的一段小插曲罷了。太宗征戰高句麗失敗而歸,這似乎是他健康的體魄急劇衰落的誘因。太宗患了赤痢之疾,病情時好時壞,禦醫們建議天子移駕至終南山上的翠微宮,他們認為山上清新的空氣和陽光對天子的勞疾會有所裨益。
  媚娘也隨著侍奉天子的浩蕩人馬從皇城移往翠微宮,她記得那天黯淡絕望的心情,駛往終南山的車輦在她看來充滿了喪葬的氣息,太宗皇帝無疑是好景不長了,一旦天子駕崩,她作為受過寵幸的宮女將被逐出宮外,在尼庵草廬裏守護天子之靈,寒燈青煙之下了卻餘生?媚娘想到渺茫的前景不寒而栗。初夏的驕陽照耀著終南山的樹木和穀地,雜色野花沿著山路鋪向遠處,媚娘枯坐在車輦之上,無心觀賞宮外風景,當群山深處響起一陣接駕鍾聲時,她回眸遠眺山下太極宮的紅牆翠簷,遠眺她居住多年的掖庭別院,也許她再也回不到那個地方去了。那時候太子承乾與魏王泰激烈的東宮大戰已經以兩敗俱傷的結果收場,太宗立晉王治為太子。這是貞觀年間婦孺皆知的宮廷大事,應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民諺,而大唐宗室著名的悲劇人物李治就是以太子之位登上了一座黑暗的曆史舞台。媚娘初見太子治是在馬球場邊,那時候太子治是文弱的少年晉王。由善騎的宮女和宦官組成的馬球比賽一直是王公貴族們所酷愛的消遣娛樂。在白衣白褲的宮女球手中武才人引人注目,人們不知道她精湛的騎術和嫻熟的球藝習自何處。馬蹄聲、擊球聲和觀賞者的喝彩聲使武才人年輕美麗的臉上流光溢彩,少年晉王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媚娘。媚娘記得她策馬追球時晉王治收走了那隻木球,晉王治的笑容快樂而純潔,接住我的球,晉王治大聲喊著把木球甩過來,媚娘下意識地伸出手,恰恰把木球緊緊地握在手中。
  武才人握住了晉王治甩過來的木球,一代孽緣的玄機最初就蟄伏在那隻黑色的木球裏。後來當他們在翠微宮再次相遇時,話題仍然圍繞著馬球,太子治指著武才人說,我認識你,你的馬球之技不讓須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則雙頰飛紅,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藝高強,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脫手。禦醫們雲集於翠微宮,空氣中飄溢著古怪難聞的煎藥氣味,而在天子寢宮的扶風殿裏,波斯進貢的安息香片遮蓋著天子身上散發的腥臭。死神已經逼近了病榻上那個一代英豪,而階前簾後的許多宮女想到天子駕崩後她們棄履般的命運,無不黯然神傷。太子治終日守護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宮女們眼中的事實。宮女們憂鬱的目光都集結在這位未來的天子身上,看著他給病中的太宗喂藥、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嚨間滑動的痰液,其實許多宮女在那段非常時刻想博得太子治的親睞,期望從他身上撈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親病榻前悲傷無度,對扶風殿裏的美女視若無睹。沒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經先行一步,沒有人能想像太子治的柔腸閑情已經在廁所裏被武才人揮霍一空,那就像曇花的花期稍縱即逝卻是奪人心魄的。宮廷情緣不過是一把鎖和一隻鑰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鎖,武才人就是那把鑰匙了。
  就像昔日的漢武帝與衛後一樣,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滿麝香輕煙的廁所裏初試雲雨。年輕而溫情的太子治無法抵禦武才人的紅唇玉手,熾熱的情欲在熾熱的性愛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卻了病榻上的父親和天倫綱常,他驚歎武才人如此輕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種靈魂出竅的快樂。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為太子洗手準備的絲帛金盆放在地上,盆裏竟然沒有一滴水。
  太子治從此對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彌留於翠微宮的太宗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到榻邊遺詔托孤,在宮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鴉群突然安靜了,後來鴉群飛走了,但含風殿裏響起了禦醫們驚恐的叫聲,皇上駕崩。媚娘端著一壺茶水,那個報喪的叫聲像驚雷閃電打在她手上,銅壺砰然落地。在翠微宮裏媚娘是第一個嚎啕痛哭的宮女,然後宮女的哭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完全覆蓋了來自太宗靈床邊的男人們的哭聲。沒有人製止宮女們借題發揮的哀嚎之聲,含風殿上下一片忙亂,宮女們恰好可以縱情宣泄所有的悲傷和怨氣,為了每一種黑暗的殘花餘生,為了每一樁未竟未了的心願,為了對死者的愛或者恨。淚眼朦朧中媚娘不忘將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傷過度幾近昏厥,禦醫們在他的額前敷了一種淡綠色的藥汁,媚娘看見幾個宦官半架半扶著太子治往側殿走,太子治蒼白而虛弱,他的目光掃過媚娘隻是空洞的一瞥,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與太子治眉目傳情,但她忽然意識到廁所裏的情事也許將成為一夕春夢,即將登基的新天子也許很快會把她遺忘。太宗駕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氣忽陰忽晴,驃騎兵的壯觀馬隊在太子治的率領下離開終南山,護送天子靈柩回長安。媚娘和一群宮女站在涼亭裏目送那支人馬漸漸遠去,黑漆鎏金的靈柩已經變成一個黑點,而太子治單薄的身影也湮沒在一片黃煙之中,滿臉淒色的媚娘,她無緣與新天子再說一句話再添一分情了。山下還有十餘輛簡陋的光板馬車,那些馬車將把翠微宮裏的宮女分別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長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宮的是那些從未受幸的宮女,而那些曾經被宦官抱上天子龍床的宮女在涼亭裏哭成一團,她們已經知道馬車將把她們送往感業寺了此殘生。采女劉氏就是在走向馬車時突然發狂的,媚娘看見她突然扔下手裏的包裹,朝穀地裏狂奔而去,宮吏們立刻策馬趕去。宮吏們在樹林間追采女劉氏的場麵令所有宮女們佇足凝望,媚娘看見宮吏們的四方馬陣輕易地圍住了那個瘋狂的宮女,劉氏絕望的叫聲聽來撕心裂膽,我不去尼庵,讓我回家。宮吏們的繩圈同樣輕易地套住了劉氏的脖頸,劉氏的手扯拉著脖頸上的繩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厲而淒涼,皇帝隻寵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無法想像纖瘦的采女劉氏是怎樣扯斷脖子上的繩圈的,她隻是看見劉氏在宮吏們的鞭笞聲中爬行,從宮吏們的馬背下爬了出去,然後她看見劉氏像一隻驚鹿朝石碑那裏俯衝過去,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見劉氏的血猶如紅色水花在石碑上濺落,映紅了終南山陰沉的天空。
  如果從感業寺的山門走出來,不消片刻就可以來到長安鬧市朱雀門街了,黑瓦高牆遮不住果販小商的沿街叫賣聲,而在安業坊一帶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聽見那座尼庵的晨鍾暮鼓,那些來自帝王後宮的女尼們在誦經聲中陪伴著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業寺的女尼們從來走不出兩扇黑色的山門,山門外的行人也無法親眼一睹天姿國色的舊日宮女的風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鍾聲在皇城內轟然敲響時,感業寺破敗的房屋也隨之震顫,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鍾聲初響她的第一縷黑發應聲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卻應聲睜開,閃爍出一種如夢初醒的光彩。為什麽敲鍾?她問身後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說,是登基大典的鍾聲。媚娘說我要去聽鍾聲,她甩開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發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沒有聽見後麵住持老尼憤怒的斥罵,她一手抓著欲斷未斷的長發,一手提著寬大過長的法衣跑到庭院裏,看見許多以前的宮人已經聚集在那裏,她們鴉雀無聲表情各異地傾聽著皇城的鍾聲。媚娘仰望著被高牆隔離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沒有一絲雲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見那些大鍾,她看不見新天子的龍冕儀容,當大典鍾聲最後的回響消失在晴光麗日下,媚娘雙手掩麵發出了淒絕的哭聲,宮中舊交對媚娘的哭聲錯愕莫名,她們圍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麽哭起來了?不怕住持告回宮裏給你死罪?媚娘仍然嗚咽著,她說,什麽叫死什麽叫活呢,到了這裏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著都一樣。尼庵裏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損壞了舊日宮女姣好的麵容,她們每天在經台前相遇,發現各自的容顏像秋葉一天天老去,喜歡對鏡描眉的宮女們如今青絲無影,光裸的頭頂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後宮回憶。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麵銅鏡,其實鏡子的主人對它已經無所留戀。女尼們通常成雙成對地同床共枕,禪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鬧成為感業寺生活的唯一樂趣。曾經有人想鑽到媚娘的棉被裏來,但是對方被媚娘一腳踢下去。媚娘把那個春心蕩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門,她說,我討厭你們的把戲,不幹不淨的。女尼反唇相譏,你以為你幹淨,你幹淨就往天子宮裏去呀,獻了幾年的媚態不還是給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惡火攻心,她嘴裏說著話低下頭就往對方臉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輪不到你來糟蹋,媚娘把那個女尼撞在門框,仍然不解氣,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尼的慘叫聲驚動了整個庵寺,許多尼姑打開窗戶朝這邊張望,她們看見媚娘的臉在月光下放射出一種悲憤的寒氣,她手裏的那條門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瘋了。舊日宮女們竊竊私語著,憑藉她們對武才人的了解,她們認為驕矜自負的宮人是最容易發瘋的,而武才人應該是一個例證。從此沒有人敢往媚娘的禪床上爬,但也沒有人與媚娘說話了,感業寺裏的女尼們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隻紫檀木球仍然陪伴著她。
  現在孤獨的木球遊戲改變了它的含義,媚娘在地上畫的白圈分別意味著瘋、死和大幸。原來還有一個白圈內寫著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這個白圈對於她已經喪失了賭注的意義。
  媚娘冷靜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縮小,她意識那幾乎是一個奇跡一種夢想,每次滾動木球的時候她控製不了那份顫抖,她期望著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內,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瘋和死的白圈之內,媚娘說,我不想死,我也不會瘋。她帶著如夢如幻的情緒把木球滾過去,但木球在那個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個冷漠的精靈譏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終於安靜下來,她用衣裾把木球擦幹淨了攥在掌中,臨窗聽風,風聲掠過窗外檜柏的枝頭。高牆外的更夫報時的梆聲帶來一絲人間的氣息,太極宮卻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側了。媚娘悲從中來,她對著心愛的紫檀木球嗚咽著說,為什麽不聽我的話?我不過是祈求天子把我帶回宮中。母親楊氏到感業寺來探望媚娘,按照庵裏的清規她隻能從門上的活動窗遞進家書和食物,媚娘從手上摘下了金鐲塞給守門的尼姑,對方收下了金鐲但仍然沒有開門,隻是破例讓媚娘與母親說上幾句話。
  但是母女倆隻是以哭泣隔著山門敘述別後離情,守門的尼姑也紅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讓你說話不說,不說就回你的禪房去吧。母親楊氏終於先說了話,她的話使守門的尼姑莫名其妙,楊氏在門外邊哭邊說,我不該相信袁天綱的鬼話,是袁天綱的鬼話害了你。門裏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頃沉默之後媚娘對著門外的母親說,你放心回去吧,我還沒死,隻要我活著總歸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打開母親的包裹,裏麵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點。家信說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幾個異母兄弟每天對母親惡語相加。媚娘讀完信又解開糕點外麵的紙包,是小時候百吃不厭的酸梅餅,但媚娘一點也不想吃,如煙往事浮上心頭,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齡,想起宮牆內外,年複一年,她已經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遲暮美人了。
  世人們後來認為高宗皇帝聽見了武照在尼庵裏的呐喊,高宗皇帝循聲而去,因此鑽進了武照綴織十年的那張柔軟的黑網。感業寺的住持記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駕臨的。高宗給先帝的遺婢們帶來了整車華貴的禮物,給予武照的禮物卻是在客堂裏的秘密長談。住持尼姑不解個中風情,她隻記得武照那天突然迸發出美麗驚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麵若春桃,雙頰的淚痕更為她增添幾分哀而不怨的風韻。黃衣使者獨孤及從此常常潛入感業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開山門,黑夜來客不是別人,恰恰是神聖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寵幸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太極宮駛來的車輦接走了感業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們依稀聽見半夜裏車輪轔轔,對於一個奇跡的華彩部分渾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裏飛快地撚轉佛珠,她認為天子若受惑於女子,女子必有仙術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們對於我的記憶已經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時撰寫的《瑤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宮的書箱裏塵封黴爛,長安和洛陽的街坊酒肆裏仍然有人在談論奇怪的合壁宮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我了,多少年來那些對宮闈秘事充滿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測我母親武則天一生中每一個玄妙而可怕的細節,猜測我母親武照如何不露痕跡地使她親生之子死於合壁宮的一場夜宴。
  那也是一處奇跡,奇跡的締造者需要通過無數幽玄之門,而我的母親武照,曆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過每一扇幽玄之門。傳說我是一次隱秘的宮廷亂倫的產物,傳說我的生命孕育在長安城西感業寺的禪床上。這樣的記載在我接觸的史籍中是無法查閱的,但它像一塊黑色的標簽貼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體一年年地單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萊宮的兄弟姐妹群中顯出一種陰鬱的格調,與太子的歡樂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種天生的疾病。有一個叫獨孤及的宮吏,他對感業寺故事的前因後果了如指掌,我曾經私下派人尋訪過他,但後來我聽說獨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宮牆外的禦河裏了,那時候我兩歲,或許根本還沒出生,其實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麵對那個叫獨孤及的人,我也無法從他嘴裏聽到什麽,我是太子弘,但我什麽也不會聽到的,就像緊閉雙眼可以領略黑暗的奧妙,但當你睜大眼睛時看見的總是紅色或黃色的燭光。
  我總是看見我身上那塊黑色的標簽。
  我看見永徽二年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長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鑼鼓驟歇,宮牆內外香煙依然繚繞,我看見年輕的父皇微服私訪感業寺的馬車穿越街市,新柳的枝葉未及遮蔽午後熾熱的陽光,而青紗車帳則藏匿了父皇疲憊的卻充滿情欲的儀容。父皇喬裝成富商去感業寺探望太宗時代的舊宮人,在堆滿金銀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見了那些先帝遺留下來的藉藉無名的宮人,紅顏消褪,滿麵愁容,黑衣縞素誇張了她們的哀怨和絕望。在這群古怪的女尼中間,才人武照恰似蓮花出水,以她的美麗和沉靜震驚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驚異於武才人的美麗竟然在晨鍾暮鼓的尼庵裏大放異彩,那個白布裹頭的女人未施脂粉,鳳目寬頤之間凝聚著一半倨傲一半嫵媚的神情,而黑衣裏的豐腴成熟的胴體分明在向父皇傾訴著什麽,在氣氛拘謹肅穆的感業寺裏,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獨特而大膽的語言,她在喚起他的回憶,她在提醒他的許諾,於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寢宮裏他們曾經眉目傳情,在他如廁的時候他曾和這個女人有過短促而狂熱的性事。父皇的眼睛裏已經是柔情似水了。
  獨孤及作為一個絕頂聰敏的奴仆,對於天子的一舉一動都能作出迅捷準確的判斷。他似乎預感到感業寺裏的這個女尼日後將長伴君主的龍床,據說就是獨孤及在皇宮與感業寺之間暗中奔忙,為父皇與母後超越倫理的私情開啟了道道方便之門。獨孤及後來被淹死了,我說過那是一個謎,我關心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個謎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參與製造這個謎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後,為什麽他們偏偏在庵寺的禪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我對於李姓家族的所有曆史都充滿好奇之感,內心對每一位先祖父輩都作出了隱秘的公正的評價。我認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淵不過是個走好運的庸人之輩,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辭湮沒了一生,節操與敗德並存,智慧與魯莽相濟,輝煌了自身卻給大唐宗室留下了無數禍根;再說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裏毀於一旦,他的軟弱的性格和無知的頭腦成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宮夜宴之前,我已經預見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來源於我的母後武照,在我短暫的生命裏她是橫亙於我頭頂的一朵烏雲,我預見了她的災難卻無力抵禦,災難首先降臨於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樣,我死於合壁宮夜宴,我就是被則天武後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親武照於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宮,作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征,黑色的法衣已經拋在感業寺的草叢裏,曾被剃度的頭頂也已經蓄起青絲,她戴著一頂別出心裁的花帽來到後宮,其美麗而獨特的風韻使所有的嬪妃側目。宮人們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宮門得益於王皇後與蕭淑妃的一場宮闈之戰。那時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蕭淑妃深受父皇的寵愛,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後在聽說了父皇與武才人的私情之後,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進宮中,希望以武才人離間父皇對蕭淑妃的專寵。王皇後當然沒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換來的是更壞的結局。我母親武照再入後宮被封為昭儀。二十七歲的武昭儀給宮人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辭謙恭,行為卑屈,將超人的智意和謀略隱藏於溫厚的笑容之後。武昭儀初入後宮依附的第一個人是王皇後,幾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後請安,刻意的諂媚在武昭儀做來恰似行雲流水,王皇後把她引為知己和至愛,在父皇麵前激賞有加。
  王皇後察覺到武昭儀對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於蕭淑妃,已經為時過晚。武昭儀無聲無息地替代了蕭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這個來自尼庵的先帝的棄婦已經牢牢地縛住父皇的寵幸之手。王皇後哀歎她的輕信和失策,她想與同樣受冷落的蕭淑妃聯手排斥武昭儀,但是父皇對武昭儀的如癡如醉的愛戀已經堅不可摧了。我可以想像那場著名的後妃爭寵之戰,那時候我剛剛學步,據說母親經常帶著我在後宮的花園裏散步,現在我無法詳述那個教子學步的年輕母親了,隻記得她的嚴厲的難以抗拒的聲音,爬起來,走,走啊,這種聲音以它的威懾和尊嚴一直伴我長大成人。除了後來備受溺愛的太平公主,我還有一個妹妹,但她在繈褓中就死於非命。她的死同樣是宮中的一件謎案。宮人們普遍認為是不會生育的王皇後以錦被扼殺了那個幼小的生命,但是沒有人能提供確鑿的證據。有關此事的另一種說法是武昭儀親手弑女以陷害王皇後,這是一種令人心驚膽寒的說法,同樣缺乏證據,但在我充分認識了我非凡罕見的母親以後,我似乎更相信後一種說法。事實上在合壁宮夜宴未及發生之時,我已經相信母親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為她的權力夢想下賭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親和骨肉。我的父皇卻相信是王皇後殺死了他鍾愛的女嬰,這是父皇日後罷黜王皇後最初的動因。我母親則在悲悲切切的哭泣聲中握住了一個有效的籌碼。現在看來我的父皇就是這樣開始鑽進母親綿長的巨形圈套中的。
  據說父皇不久就攜我母親到朝廷重臣長孫無忌家暗示重立皇後之事,長孫無忌是我的舅祖父,當時在太公任上輔助國政,他的耿直的嫉惡如仇的品格使他在這個話題上裝聾作啞。長孫無忌的阻礙使我母親的封後之夢延遲了數月,但是後來卻也給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這當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禮部尚書許敬宗,中書舍人李義府,他們似乎預見了武昭儀的輝煌未來而力主封武廢王,他們的賭注後來被證明是押對了,而他們的仕途幾起幾落曲折多變,這當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可以想像三個女人爭奪後冠的鬥爭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許多朝廷重臣卷入了這場鬥爭,並為此付出了代價,德高望重的太公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父皇麵前力陳封武昭儀為後的種種弊害,其言辭之鋒利使我母親在珠簾後暴跳如雷,我母親手指叩頭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為什麽不撲殺了這個獠賊?!那是我母親在宮中初露崢嶸的一個細節。王皇後與蕭淑妃幽禁於冷宮別院的結局在所有宮人預料之中。王皇後毀於巫術邪教,這確實隻是一種假象,她的悲劇在於與我非凡的母親同處後宮之中。有一天宦官們在皇後的鳳榻下發現了釘滿鐵釘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麵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於是皇後以及參與巫術的魏國夫人的滅頂之災應聲而降。李氏皇朝對於巫術邪蠱一貫深惡痛絕,我的父皇甚至無暇查證桐木人的真實來路,於暴怒之中將王皇後和她的同盟者蕭淑妃投入冷宮。一些宦官們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內幕,他們躲在角落裏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觀察著武昭儀,在急風驟雨般的宮廷之戰中噤若寒蟬,而事件的策劃者武昭儀容光煥發地坐在書案前撰寫她入宮後的第一本著作《女則》。
  我的母親武昭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言辭文章風采飛揚。《女則》告訴後宮的所有嬪妃宮人,身為女子應該恪守先帝們製定的所有道德禮儀,其中有一條規定嬪妃以下的宮人不許隨便接近皇上。後來我聽說母親當時製訂這個規則是針對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時也被父皇召入宮中並且有與母親爭寵的跡象,當我捧讀《女則》時,不得不歎服我母親的深謀遠慮和對現狀未來的深度把握,由此看來她在身為昭儀撰寫《女則》時已經考慮到日後的皇後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攜帶印信正式冊封武則天為皇後。那一年我三歲,對於文武百官前往肅儀門朝見新後武照的空前盛況了無記憶,但我想那應該是一個寒風蕭蕭太陽黯淡的冬日,我的母親迎風端坐於肅儀門上,心事蒼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種花飾的瓔珞、珍珠、紅玉、翡翠、藍寶石和黃金飾物所掩映,絢爛奪目,肅儀門下的文武百官無不為新後的天姿國色和萬千儀態所懾服。太極門左右的鍾樓鼓樓鍾鼓之聲齊鳴,文武百官高聲齊呼:皇後萬歲,皇後萬壽無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母親做了大唐的皇後。那一年我三歲。我不記得王皇後與蕭淑妃的模樣了,兩個曾經是父皇專寵的女子後來被我母親砍除手腳浸泡在酒缸裏,她們在酒缸裏哀哭數日後死去,哭聲使鄰近的掖庭宮的宮人們夜不成寐,自古以來在宮闈之戰中失敗的女子都獲得了最殘酷的下場,而且其惡果株連九族。不久父皇把顯赫一時的王皇後家族改姓為蟒,把蕭淑妃家改姓為梟,據說這是我母親的主意。有人告訴我蕭淑妃臨死前籲請上蒼將她轉生為貓,將我母親轉生為鼠,蕭淑妃企望在來世咬死她的仇敵。從此,深受嬪妃們溺愛的貓兒被盡數逐出宮中,他們告訴我這就是我從來沒見過貓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廢黜了皇太子李忠,作為皇後嫡出的長皇子,我被立為太子。李忠的生母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婢,而他的義母王皇後的幽魂已經無法庇護這個木訥沉靜的少年,他被父皇封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東宮侍宦避之不及,紛紛離開東宮不辭而別,我記得李忠離宮時淒涼的情景:孤騎一乘三五個年邁的隨從。我不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何在異鄉僻壤獨自生活。冊立太子的大典舉行了三天三夜,我覺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種嘈雜之音刺破了,我捂著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後以她的目光和威儀製止了我。
  我的母後力主將這一年的年號由永徽七年改為顯慶元年,她對變換文字符號的迷信由此可見一斑。從此大唐的年號因為頻繁的更換而變得紊亂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為母後的緣故從一個孀婦受封為韓國夫人,她是皇後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勝皇後幾分。她曾與父皇有過一段隱秘的戀情,也因此沒有躲過我母親編織的黑網。韓國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異常悲傷,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韓國夫人死於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於追查此事,在草草殯葬了韓國夫人之後,父皇又封韓國夫人十五歲的女兒為魏國夫人,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熱衷的事了,他絕對沒有想到年輕的魏國夫人在十年後重蹈她母親之覆轍,以豆蔻之年死於另一次宮廷投毒事件。母後不容許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並非輕視她們的對手,她們的錯誤在於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們不知道能淩駕於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見的,那些香消玉殞的紅粉佳麗,她們無法與我非凡的母親相比擬。說到我的父皇,他像一隻高貴的相思鳥被皇後縫織的那張黑網所圍困,被圍困的還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對縱情聲色的酷愛。父皇軟弱和被動的性格世人皆知。當他意識到我母親的無情和野心妨礙他的生活時,曾經萌動過廢黜第二任皇後的念頭,父皇密召中書侍郎上官儀進內宮商議此事,詩名遠揚的上官儀對天子的意圖心領神會,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詔令,與當年廢黜王皇後一樣,我母親在詔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術,但是這紙詔令未及頒布就被憤怒的母後撕成碎片了,那是龍朔二年的事,其時我母親的密探已經遍布宮中,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母親的視線。
  上官儀的草詔墨跡未幹,母親已經趕到父皇的內宮。她對於自己母儀天下為國分憂的所作所為作了悲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凶悍令父皇感到驚惶無助,而她在淚灑甘露殿之餘對王朝的積患和瞻望極具說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動。我的怯懦的優柔寡斷的父皇,他任憑母親將詔令撕得粉碎,最後將可憐的上官儀作為替罪羊扔給母親,父皇說,這都是上官儀的主意。我母親就這樣以無羈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她駕馭父皇的方法多種多樣,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為什麽如此害怕我母親?我不知道,宮廷上下又有誰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氣數,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轉。所有的宮廷風波都會導致一些人頭顱落地,因為按照通常的解釋,那都與篡朝謀反的陰謀有關。上官儀不久被李忠謀反案所株連,他的曾經裝滿了華麗詩句的腦袋被斫殺在長安的街市上,百姓們都聞說上官儀之死緣於他對皇後的敵意和攻訐,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隨手出賣的,當然,這是宮廷內幕了。李忠謀反案是一種模糊的缺乏依據的說法。我聽說過一些那個異母兄弟奇怪的習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間,他時刻擔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藥所傷害,他害怕出門,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換睡眠的臥床,有時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來躲避他害怕的暗殺。他們說李忠後來獨居幽室,迷戀於占卜和巫咒的撲朔迷離的過程,從這個昔日的東宮太子身上散發出一種蒼老和陰森的鬼氣,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難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圖以此逃脫他的厄運的,但我母親懷著斬草除根的心理為他羅織了串通上官儀和王伏勝謀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歲那年被父皇賜死。暗殺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他是被我母親精心織就的白絹勒死的,我不知道這是李忠的造化還是悲劇。少年居於東宮,我常常在無意中發現李忠留在宮中的一些物件,書冊、筆硯、劍鞘、鳥籠或者香袋,有時夢見李忠像一個幽魂似地潛進宮中--拾取他的遺物,我害怕在夢中夢見李忠,說來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卻時常害怕李忠回宮暗殺我。我母親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後和蕭淑妃的噴發著酒氣的幽魂,有一段時間當她通過太極宮那些陰晦僻靜的角落時,她總是以華袖遮擋住眼睛和麵部,她說她看見王皇後和蕭淑妃在那裏飄蕩,她們用腐爛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擲。而一些宮女們也在後宮的永巷裏看見一隻疾行的黑貓,它的淒厲的聲音酷似已故的蕭淑妃,宮女們說那就是蕭淑妃,因為她們記得蕭淑妃臨死前說過來世變貓懲殺武後的誓言,她們相信變了貓的蕭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敵。我難以想像母親是怎樣度過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從來不畏懼任何活人,但對於死人她卻有所顧忌。我母親勸說父皇由古老的太極宮遷出,花費巨資改建高祖時代的大明宮,後來終生長居洛陽,其原因就在於她對那些幽魂的恐懼。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顯慶四年我母親與她的心腹許敬宗聯手翦除了她的敵對勢力:長孫無忌、褚遂良、柳、韓瑗等人。那些顯赫多年的達官貴人因為封後的問題與我母親係上生死之結,他們也許未曾預料到做我母親的仇人意味著滅頂之災隨時而來。許敬宗在我母親的庇蔭下步步高升,權傾一時,作為回報他替我母親除掉了她的無數隱患,包括連父皇都素來敬重的開國元勳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被太子洗馬韋季方出賣的,據說許敬宗單獨審訊了韋季方,韋季方言稱長孫無忌欲糾集朋黨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丟失的權柄。與其說這是韋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說那是我母親為長孫無忌構思了多年的罪名。許敬宗向父皇三次奏報長孫無忌的謀反案,父皇垂淚不止,他對於案情的懷疑在許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陳詞之下猶如堅冰消融,父皇哀歎親臣的不忠,卻懶於讓長孫無忌當麵對質,他對舅父的發落是仁慈的,剝奪封爵采邑,貶逐黔州,但長孫無忌第二年就於憂憤交加的心情中自縊而死了。長孫無忌的一生以過人才智和高風亮節睥睨眾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締造了大唐的黃金時代,沒想到最終被我母親的纖纖玉手織進了她的黑網之中,所以我相信長孫無忌自縊前哭瞎雙目的傳說。那是我母親締造的第一個勝利,或者說她在一場強手之戰中贏得了第一個勝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記載:武後自此獨攬朝廷的大權。這一年我七歲。
  洛陽是個繁華的風情萬種的都市,從麟德二年開始,父皇和母後長期居留此地,除了國家大典之外,再也沒有回到長安。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洛陽,遷居洛陽對於她至少是一種躲避亡靈的方法,母親十四歲進宮,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訴的回憶,長安的宮殿不僅給予她甘霖,也曾給予她苦水,而我母親似乎對後者耿耿於懷,她時常對父皇和兒女說長安是她的傷心之地,而八百裏以外的洛陽宮使她感到安寧和舒適。童稚時代起我就常常出入於洛陽宮和西園禁苑,看著這個荒涼的故都在母親的設計下一年年地繁盛起來。童稚時代我就對禁苑內的合壁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綠樹繁花環抱的涼宮,炎夏之際母後喜歡帶著我和兄弟們在那裏用膳。合壁宮的東邊有方圓數裏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著南方石匠們精心仿製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邊的五十座亭台樓閣金碧輝煌、美侖美免,它們像疏密有致的星星護衛著母親居住的明德宮,那裏的一切都帶著夢一樣的奢華氣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記憶,記得多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與父皇母後乘龍舟在凝碧池觀賞蓮荷,雨後的陽光照耀著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淺鵝黃的蓮花吸吮著露水,一點點地吐露芬芳,我記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倫之愛,我的父皇蒼白而清俊,天子龍顏含著幾分慈祥幾分疲憊,我的母後寬額方頤,一顰一笑之間容光煥發,美豔動人,我聽見樂工們的弦樂絲竹在湖上隨波流淌,漸漸遠去,我看見那個龍舟上的孩子笑得多麽燦爛,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遙望著池水另一側的合壁宮。世人皆知太子弘死於蹊蹺的合壁宮夜宴,但是那個龍舟上的口銜珍珠衣著錦繡的孩子,對於未來他一無所知。我羞於談論那部為我留名的《瑤山玉彩》,誰都知道那是宮廷王族慣用的欺世盜名的伎倆,事實上《瑤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許敬宗、上官儀、楊思儉等禦用文人學者,而五百卷的書冊也隻是古今穠詞豔句的大雜燴。《瑤山玉彩》完成後母親讓我將書獻給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賞給我絲帛三萬匹,我不知道三萬匹絲帛有什麽用,我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麽對這種虛假的事情如此輕信。我自幼跟著率理今郭瑜讀書,那些書都是由母親為我選定的,我十歲就開始讀《春秋左氏傳》,讀到了許多充滿權術、陰謀和殺戮之氣的曆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使我感到驚慌和茫然,我問郭瑜,商臣為何弑父?郭瑜說是為了奪取王位,我又問郭瑜,為了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倫難容此事,孔子為什麽把它記載下來傳給後人呢?郭瑜說那是為了讓後人明辨是非善惡。郭瑜的回答模棱兩可,沒有使我滿足。我拒絕將《春秋左氏傳》再讀下去,但郭瑜告訴我,那是我母親為我圈定的第一本書,我必須讀完這本令人生厭的書。我知道我母親非常喜歡《春秋左氏傳》,後來我也知道母親一生的業績得益於她對這本書的領悟和參透,每個人都從書籍訓誡中獲取不同的營養,這是讀書的妙處。而我喜歡《禮記》,篤信純潔而理想的儒教信條,這使我的成長背離了我母親指定的航向。宮中的青春時光黯淡而恍惚,總是在病中,總是在白駒過隙之中為浮世蒼生黯然神傷。我懷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緣於那種不潔的亂倫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銅鏡中看見我的鬱鬱寡歡的臉,看見一條罪惡的黑線在我臉上遊弋不定,我甚至經常在恍惚中看見閑置於感業寺的那隻淫蕩的禪床,孕育於罪惡中的生命必將是孱弱而悲傷的,我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從十三歲那年開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順門主持朝覲,雖然那隻是臨時的一些機會,由我裁決的也隻是些雞零狗碎的無聊小事,但這些經曆使我有緣接觸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間的世風人情。據說許多門閥貴族和朝廷重臣對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為我對所有人都溫恭有禮,而我的母親對我卻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睨視,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許察覺出我對一個淩駕於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滿,盡管她是我的母親,盡管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滿腹經綸智慧超群的女人。
  東宮的宮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國色的紅粉佳人,但我從少年時直到與裴妃大婚從未與女色有染,同樣地我也沒有斷袖龍陽之好,我的潔身自好在宮廷中被視為異藪,人們猜測我的多病的虛弱的體質妨礙了我,沒有人相信我對淫佚和縱欲的厭惡,沒有人看見我心中那塊陰雲密布的天空,就像沒有人看見草是如何生長的一樣。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常常拒絕母親的操縱,這種拒絕使我感到滿足。拒絕有時候不需要言辭,我母親常常用煩惱的語氣對我說,我不喜歡看見你的眼睛。她明顯地從我的眼睛裏讀到了一個字:不。我說過我母親不是庸常之輩,也許她看得見我心裏掩藏的陰晦的天空,也許她看得見東宮滿地的青草是如何在憂鬱和懷疑的空氣中瘋長蔓延的。我母親一直在為我納妃的問題上殫盡心智,她最初選定的東宮妃是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女兒,我不認識那個女孩,隻是聽說她的美貌傾國傾城。這件事情後來以幾近醜聞的結局收場,因為宮廷密探發現楊思儉的女兒與長安有名的風流浪子賀蘭敏之私通。賀蘭敏之是已故的韓國夫人的兒子,也就是我母親的外甥,據說他一直懷疑韓國夫人的中毒事件與我母親有關,而我母親也一直對這個風流成性的紈絝弟子惱怒不堪。賀蘭敏之也許對我母親的大義滅親沒有防備,他與楊氏的私情對於我母親是一種挑釁,我母親怎樣接受這種挑釁呢?說起來是最簡單的,把司衛少卿楊思儉召來痛斥了一番,取消了這門婚事,而賀蘭敏之最終被塞進了流放嶺南的囚車。我母親後來曾經告訴我賀蘭敏之的下落,他被隨車士卒用馬韁勒死,屍體棄於路旁,她還用調侃的語氣說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賀蘭敏之的屍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給路上饑饉的販夫走卒。這件事的整個過程都讓我感到惡心,我驚懼於母親如此談論賀蘭敏之的死,無疑她把自己對他的仇恨強加於我了,事實上我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受到什麽損害,我與賀蘭敏之無關,與楊思儉的女兒亦無關,而那對青年男女的不幸應該歸咎於對我母親的侵犯。我二十二歲那年才與裴居道將軍的女兒完婚,滿宮中對裴妃溫厚賢淑的人品交口稱頌,我對那個小心翼翼地恪守著禮教的女人也充滿著感激之情,但是眾所周知我與裴妃的婚後生活是短暫的,那個可憐的太子妃從我這裏獲取了什麽?當我們偶爾地在燭光裏同床共寢的時候,裴妃是否看見了我臉上閃爍著那條災難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從她身邊疾速地消遁?可憐的太子妃對於我頭上的那塊陰鬱的天空一無所知。讓我試著回憶一下我不喜歡的戰爭吧。
  與高句麗王國的戰爭曠日持久,大唐士卒死傷無數,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費了畢生心血贏取這場殘酷的戰爭。驍勇善戰的徐世最後把高句麗的國王高藏生擒回朝時,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為祭品呈獻給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後又呈獻給太廟裏列祖列宗的亡靈,盛大的狂熱的凱旋儀式使長安城陷入了節日的氣氛之中,我看見那個被浮的年輕國王坐在囚車裏,臉色蒼白,眼睛裏充滿悲涼的濕潤,我沒有任何的喜悅和自豪,我從高藏的身上發現了我自己的影子,隻不過我坐的是另一種以金玉錦繡裝飾的囚車罷了。我不喜歡戰爭的結果,得勝回朝的官員們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銀之賞,而那些戰死疆場者被異鄉的黃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遺忘。戰爭總是使數以萬計的男人命喪黃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視為逃兵,他曾頒布過一道嚴酷的近乎無理的詔令,那些在戰爭中失蹤的士兵一旦返歸故裏,全部斬首示眾,其妻子兒女也遭連坐,男為奴女為婢。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見一個空空蕩蕩的村莊,沒有人煙,隻有幾條野犬出沒於茅舍內外,我回馬下的宦官,為什麽這個村莊沒有人?一個宦官說大概村裏出了逃兵,連坐之罪是常常導致這種荒涼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見了一個年邁的瞎眼農婦,她懷抱著一件東西麵向路人慟哭不止,我無法忘記我與那個農婦的談話。
  你在哭什麽?哭我的兒子。你懷裏抱著什麽?我的兒子。你兒子被斬首了?是皇上砍了我兒子的頭。
  你兒子是逃兵嗎?不,不。官府抓丁的時候他在發熱病,我把他蒙在地窖裏,他隻剩下半條命捱到現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種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頭。
  我記得那個悲慟的農婦抱著她兒子幹枯發黑的頭顱,她的瞎眼已經不見淚痕。當我因驚悸而拍馬離去的時候,我聽見後麵傳來的更為悲慟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頭也給皇上帶去吧。出巡回宮後我一夜未眠,瞎眼農婦的哀哭之聲猶在耳邊,我連夜寫了一份奏疏呈給父皇。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義,我覺得我有義務勸諫父皇停止濫殺無辜。幸運的是父皇采納了我的奏議,更幸運的是我最終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我是東宮太子,對於宮外的蒼茫人世我隻是一個安靜的觀望者,我還能做些什麽?長安大饑饉的時候餓殍遍地,大明宮角樓上的鴉群每天都往西集隊而飛,我問侍宦烏鴉何故西飛,侍宦告訴我長安城裏集結著數萬逃荒的災民,活著的人把餓死的堆在馬車上拖出城去,烏鴉就是去追逐那些運屍車的。我打開了屬於我自己的糧倉賑濟饑餓的災民,但是我的糧倉並不能填飽災民們的空腹。這不免使我感到一點悲哀。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龍體不適的時候我在光順門、延福殿這些地方監理國政,但我母親的鐵腕從珠簾後伸過來,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個朝廷的命脈,我真的能看見那隻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個空間摸索著、攫取著,那隻手剛柔相濟而且進退自如,縛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經以多種方式規勸我母親縮回那隻可怕的手,積聚的不滿和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親,然後我從母親那裏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謔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並重的言辭,我的母後,不,那時候她已被父皇封為神聖的天後,她不會縮回那隻手,那隻手更加用力地壓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東宮裏雲集了許多學識超人的學者謀士,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如何移開我母親的那隻手,除了仁慈滿懷以禮待人,除了史籍上記載的我的寥寥功績,我還能做些什麽?
  上元二年是一個奇異的充滿預兆的年份,這一年我長期病弱的身體猶如三月楊柳綻放新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覺使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陳我一生中的肉欲體驗也都集中在這一年中。我不知道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隻是一種回光返照,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麽在這一年對我產生忍無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錯了什麽?或許隻是我重新獲得的健康加深了母親的戒備心理,或許我在偶爾監國的過程中傷害了她的權力和自尊,或許隻是因為我對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憐憫和幫助激怒了母親。是裴妃告訴我有關義陽和宣城公主的消息的,有一天我們在品茗閑談中談到了已故的蕭淑妃,談到她的亡靈變成一隻黑貓出沒於宮中,使母後一再遷居,也使那些當初對蕭淑妃落井下石的宮女擔驚受怕。裴妃突然問我,你還記得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嗎?我說當然記得,小時候常常在一起蕩秋千踢毽子,義陽公主很美麗,她長得像父皇,宣城公主更美麗,她長得象她母親蕭淑妃,我記得她們都喜歡幫我穿鞋束帶。裴妃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對我說,你應該去看看她們,她們都在掖庭的冷宮裏。這個消息令我震驚,我記得母後曾經告訴我那兩個姐姐因為染病先後病死了。蕭淑妃已死去多年,她留下的兩位公主竟還充置於冷宮一隅,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驚了。我不知道這是出於遺忘還是我母親對蕭淑妃長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麽樣,我把此事視為辱沒禮教玷汙皇家風範的一件罪惡。當我在掖庭宮最偏僻的陋室裏看見那對姐妹時,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義陽公主的亂發已經銀絲縷縷,而曾經以超人的美麗和嬌憨受到父皇寵愛的宣城公主麵容枯槁,目光呆滯,她們坐在陰暗潮濕的陋室裏,手中抓著一團絲線,地上也堆滿了纏好的大大小小的線團,可以想見她們就是纏著絲線打發了十九年的幽禁歲月。
  是我母親的冤魂帶你來的嗎?義陽公主顫抖的聲音使我驚悚,她說,是一隻黑貓帶你上這裏來的嗎?不是,是我自己。我說。
  你想把我們從這裏帶出去嗎?你能把我們帶出去嗎?義陽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我,我覺得她對我的突然探訪充滿了戒心。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了義陽公主的疑同,我說,無論怎樣我要讓你們離開這裏。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我抑製不了我喉嚨裏的哽咽之聲。在我匆匆離去之前,我聽見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來,快走,小心讓皇後看見。她將手中的線團朝門外擲來,讓皇後看見你們就沒命了,她的喊叫聽來淒厲而瘋狂,剁掉你們的手足,把你們泡在酒缸裏,你們也會沒命的。我想幫助兩位異母姐姐的欲望如此強烈,我上奏父皇請求兩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辭中無法掩飾我對父皇母後的譴責。父皇恩準了我的奏議,也許他隻是在讀到我的奏書時才想起兩位公主已經在冷宮裏幽禁十九年,作為子孫成群的天地君主,父皇經常會將他的兒女後代相互混淆乃至遺忘,這在宮中不足為怪。而我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態度頗為曖昧,她把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歸結為內宮事務的疏漏,我聽見她在讚揚我的仁慈親善之心,但我看見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滿寒意。我記得母親倚坐在虎皮褥上,手裏撚動著一隻檀木球,有番話聽似突兀其實正是她對我的斥罵。我母親突然問我,弘兒,你與兩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嗎?我點頭,我說我與她們是姐弟,當然有一份不容改變的血脈之情。我母親的嘴上已經浮出了冷笑,弘兒,你覺得兩位公主是在替母受過嗎?我再次頷首稱是,緊接著我母親的情緒衝動起來,而且我發現她的眼睛裏隱約閃爍著一絲淚光,她說,你從來都在憐憫別人,唯獨不懂為自己慶幸,假如我與蕭淑妃換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像兩位公主一樣適齡未嫁,你早就做了蕭淑妃的刀下鬼魂了。我母親其實是在提醒我的知恩不報,或者就是在斥責我對於她的叛逆,但我不認為我做的事違反孝悌之道,我隻是在守護我心目中神聖的禮教大義。
  幾天後我母親操辦了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為兩位公主擇取的駙馬是兩名下等的禁軍士卒,義陽公主嫁給了權毅,宣城公主嫁給了王遂古。兩位公主的婚嫁當時成為朝野笑談,權毅和王遂古的名字成為行路拾金的象征,而我的那兩位異母姐姐隨俗野之夫遠走異鄉,從此杳無音訊,我的幫助對於她們是福是禍已經不可推測了。
  不可推測的更數我的母親,那時候世人已經稱她為天後,人們對於她褒貶不一毀譽參半,我是不是比別人更了解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她的心是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我的生命的一半握在手中,另一半卻在那道深壑之間慢慢地墜落。有些野史別傳把我的死亡渲染得何其神秘,其實投毒殺人是所有宮廷最常見的政治手段,簡單易行而免去勾心鬥角殫精竭慮之苦。我說過上元二年我發現了一些預兆,東宮的牆沿和空地上無故長出了黃色成白色的菊花,溫厚賢淑的裴妃為我日益恢複的健康撫額欣喜時,我說,健康於我不是好事,也許是一種凶兆。我想那不是玩笑,是我對自己生命的衡量和把握,它對裴妃當然是不可理喻的。
  我在想我是否有機遇逃脫合壁宮的那次夜宴,假如四月十三這天我在長安而不在洛陽,假如那天我在看見鳥籠落地後辭謝了母親的夜宴,我是不是能活下去?我還能活多久?裴妃知道我沒有興趣享受那些宴席上流水般的珍饈美肴,但是我從不在細枝末節上拂逆母後之意,我走出寢宮的時候,看見一隻養著金雀的鳥籠從廊簷上落下來,有宦官匆匆地拾起了鳥籠,我朝籠子裏的鳥端詳了一番,好好的你怎麽掉了下來?宦官在一旁說,可能是風,可能是鉤子斷了。我想著鳥籠的事登上了前往合壁宮的車輦。
  合壁宮的宴席上坐著父皇、母後和幾位受寵若驚的朝廷政要,我坐在父皇的左側,與那些官員們寒暄著並接受他們對我病體恢複的祝賀,這樣的場合我總是缺乏食欲,心如止水,我注意到合壁宮夜宴上的母親,雍容華貴的服飾和機敏妥貼的談吐使她煥發出永恒的光彩。
  我隻是喝了兩杯淡酒,吃了幾片鹿肉,我想問題肯定出在那兩杯淡酒上,鳩毒或許早就浸透了我的酒杯。這是一段眾所周知的曆史記載了,我在飯後飲茶時發出了慘烈的呼叫,那正是投毒者等待的那種叫聲。
  我沒有走出美麗而肅殺的合壁宮。
  我想告訴我的父皇,我的弟弟賢、哲、旭輪和妹妹太平公主,在瀕臨死亡的瞬間是什麽使我的臉如此絕望如此痛苦,我看見了母親的那隻手,那隻手在天後鳳冕上擦拭鳩毒的殘跡,告訴他們我看見了母親的那隻手。
  告訴他們要信任一個不幸的亡靈,小心天後,小心母親,小心她的沾滿鳩毒的手。
  昭儀武照
  宮女們知道武昭儀返宮時戴的那頂帽子是王皇後賜送的,先帝的侍女如今重返後宮得益於王皇後與蕭淑妃的奪床之戰,王皇後當初是想借助武昭儀來遏止蕭淑妃恃寵驕橫的氣焰,但宮闈之事風起雲湧詭譎多變,正如宮女們所預料的,那個來自尼庵的女子絕非等閑之輩,她是不會甘心做王皇後的一顆棋子的。高宗對武昭儀的迷戀使宮人們私下的談話多了一個有趣的話題,戴帽子的武昭儀確實別有一番美麗的風姿,她周旋於天子、皇後和蕭淑妃之間遊刃有餘,即使是對待卑下的侍女宮監,武昭儀的微笑也是明媚而友善的,許多宮女都意外地收到了武昭儀的薄禮,一塊絲絹或者一疊書箋,而武昭儀獻給王皇後的是一隻精心製作的香袋,香袋的一麵繡有龍鳳呈祥的圖案,另一麵則繡著萬壽無疆四個金字。有宮女看見王皇後收納香袋時神情落寞,她握住武昭儀的手讚歎道,多麽靈巧的手,多麽耐看的手,繡出的龍鳳能飛能舞。武昭儀就羞赧地說,在庵寺裏清閑慣了,做些女紅消遣時光,好壞都是我對皇後的一片敬意了。
  這隻鳳繡得活了,王皇後輕撫香袋,然後她的目光移向武昭儀,久久地注視著,突然王皇後訕訕一笑道,怕就怕它飛了,死了,被人驅走了。
  宮女們看見武昭儀的臉乍然變色,看見武昭儀跪地而泣,如果這隻香袋讓皇後勾起傷心之事,那就是我的死罪了。如果香袋上的鳳讓皇後出此凶言,我就該將這五隻手指連根斬斷。那是武昭儀初回宮門時的事情,曾幾何時,王皇後視武昭儀如簾後密友,她們攜手合作疏離了高宗對蕭淑妃的寵溺,高宗對美貌的伶牙俐齒的蕭淑妃日益冷淡,有一天宮女們聽見蕭淑妃在皇子素節麵前詬罵武昭儀,不在庵寺裏好好地超度先帝英靈,倒跑回宮裏八麵玲瓏來了?蕭淑妃對她嫡出的皇子素節說,素節,你記住武昭儀是個害人的妖魅,千萬別去理睬那個害人的妖魅。
  禦醫們發現武昭儀返宮前已經珠胎暗結,半年後武昭儀平安地產下了高宗的第五個兒子,禦醫們記得武昭儀分娩後的笑容如同五月之花,燦爛、慵倦而滿足,而守候在產床邊的昭儀之母因狂喜萬分而放聲大哭。禦醫們看見武昭儀的手在空中優美地滑動著,慢慢地握住母親楊氏的手。替我看住皇子,武昭儀對母親說,別讓外人隨便靠近他。新生的男嬰被高宗賜名為弘。嬪妃們在午後品茗閑談時議論起武昭儀和她的男嬰,談論起她與天子獨特的情緣,她們認為後宮六千沒有人會比武昭儀更走運了。王皇後未曾生育,庶出的太子忠隻是她的義子。宮人們都知道太子忠的生母劉氏是東宮膳房裏守火的婢女,聰明潑辣的蕭淑妃多年來一直糾纏著高宗改立素節為太子,理由就是太子忠的卑微血統有辱皇門風範,但是任何人都可以將此理解為蕭淑妃對後位的凱覦,太子之母終將為後,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上這也是王皇後與蕭淑妃明爭暗鬥的根本原因。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一後一妃的鬥爭偃旗息鼓了,宮女們發現形同陌路的皇後和淑妃突然頻繁地往來作客,而皇後不再與武昭儀在後花園攜手漫步了,敏感的宮女們意識到後宮之戰已經起了波折,原來的後、嬪聯手已經演變成後、妃對嬪的罕見模式了。誰都清楚王皇後與蕭淑妃現在有了共同的目標,那是高宗的新寵武昭儀。
  皇後與淑妃在高宗麵前對武昭儀的詆毀最後全部傳回武昭儀的耳中,這也是詆毀者始料未及的,傳話的人不僅包括武昭儀以恩惠籠絡的宮人,也包括高宗本人。高宗厭惡地談到皇後與淑妃,他說,我討厭饒舌的搬弄是非的女子,她們令我想起爭搶食缽的母雞。武昭儀問,陛下覺得我是爭食的母雞嗎?高宗搖了搖頭說,不,依我看尼庵二年讓你懂得了婦道,也讓你悟透了讓天子臣服的訣竅。武昭儀淒然一笑,她的雙手輕輕地揉捏著天子的肩背,我做了什麽?其實我什麽也沒做,皇後淑妃用不著遷怒於我,我隻是每天想著如何讓陛下快樂安康,隻是為陛下多添了一個兒子罷了。高宗在後、妃、嬪的三角之戰中始終站在武昭儀的一邊,宮人們猜測個中原因,高宗也許對武昭儀的兩年尼庵生涯懷有幾分歉意,始亂終棄而後亡羊補牢,這對天性溫善的高宗不足為怪,但是更多的人讚美著武昭儀的品貌學識,他們預感到一個非凡的婦人將在太極宮裏橫空出世。女嬰公主思在一個春意薰人的日子死在搖籃裏,其死因撲朔迷離,也使後宮的紅粉之戰趨於白熱化。武昭儀的母親楊氏發現女兒不喜歡她的女嬰,女嬰無法像皇子弘一樣為其母親增添榮耀和希望,楊氏理解女兒厚此薄彼的拳拳之心,但楊氏懷疑那天無意窺見的死嬰內幕是一個夢魘,楊氏情願相信那是一個夢魘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皇後來看望新生的小公主,王皇後總是滿腹心酸卻要強顏歡笑,到宮中各處看望嬪妃們生的皇子公主是她的一部分日常生活,那天武昭儀稱病未起,王皇後徑直去搖籃邊抱起女嬰逗弄了一番,女嬰大概不喜歡陌生人的撫愛,她始終哼哼地啼哭著,楊氏在屏風後麵窺見王皇後終於皺著眉頭放下了女嬰,王皇後順手在女嬰的腮部擰了一把,不識好歹的貨,王皇後低聲罵了一句就氣咻咻地往外走,楊氏看見她的一塊絲帕從袖管間滑落在地。
  隨後連通武昭儀寢房的暗門輕輕打開了,楊氏看見女兒媚娘滿麵潮紅地出現在公主的搖籃邊,她赤著腳,撫頰觀望四周,其目光恍惚而陰鬱,楊氏看見她彎腰撿起了王皇後遺落的絲帕,看見她以一種類似夢遊的姿態將絲帕橫勒在女嬰的頸喉處。飽經滄桑的楊氏咽下了她的驚駭之聲,她懷疑女兒在夢中或者是自己在夢中,但眼前親母殺嬰的一幕使楊氏暈倒在屏風後麵,不知隔了多久,楊氏蘇醒過來,她聽見女兒媚娘淒厲瘋狂的哭叫聲,聽見侍婢們惶亂奔走的腳步聲,有人說,怎麽會呢,隻有皇後剛剛來看過小公主。
  母親楊氏除了陪著女兒哀泣外噤聲不語,她知道這是女兒對皇後不惜血本的一擊,但她驚異於女兒采取了如此恐怖的割肉擲敵的方式。受驚的老婦人在神思恍惚中再次想起袁天綱多年前的預言,預言在女兒媚娘身上是否開始初露端倪?幾乎所有的宮人都斷定是王皇後扼死了武昭儀的女嬰。高宗也作出了相似的判斷,他看著病臥繡榻悲痛欲絕的武昭儀,心中充滿憐愛之情,而對於皇後的厭憎現在更添了一薪烈火,高宗當時就驅輦直奔皇後寢殿,龍顏大怒,對皇後的質問聲色俱厲。皇後身邊的那些宮女看見皇後泣不成聲地為自己申辯著,終因過度的悲憤而撲進她母親柳氏的懷中,王皇後邊哭邊說,我把妖狐領進宮中,倒給自己惹了一身的騷氣,我是鑽了武照的圈套了。
  宮人們看見高宗最後將一塊絲帕擲在王皇後腳下揚長而去,他們敏感地意識到皇後已經處於一種風聲鶴唳的險境。從此春風不度東宮,失寵的皇後再失尊嚴,終日在病榻上詛咒紅粉禍水褒姒妲已,東宮裏有人向武昭儀密報了皇後的指桑罵槐,那幾個宮人也許是最早預測了廢後風波和東宮新後的聰明人。長孫無忌等朝廷重臣發現高宗的廢後之念已經像看不見的陀螺愈轉愈急。每當高宗在長孫無忌麵前言及廢後之念,長孫無忌的眼前就浮現出武昭儀眼神飄飛沉魚落雁之態,作為王朝的倨功之臣,無忌從不掩飾他對那位先帝遺婢的微言貶語和一絲戒備之意,當高宗向無忌誇讚武昭儀的賢德才貌時,長孫無忌不置可否地回憶著先帝太宗的臨終托孤,他說,皇後出身名門世家,在宮中一向恪守婦道禮儀,陛下何以將皇後置於大罪之中?高宗說,皇後殺了昭儀的女嬰,長孫無忌淡然一笑說,後宮裙釵之事從來是一潭深水,水深不可測,皇後殺嬰畢竟沒有真憑實據,陛下不可全信。高宗麵露慍色,話鋒一轉談及夏天以來恒州、蒲州及河北各地的洪水之災,言下之意王皇後的命相給社稷帶來了災難。長孫無忌驚異於天子的奇談怪論,他懷疑那是出自武昭儀之口的枕邊聒噪。長孫無忌不無悲涼地想到天子之心猶如八月雲空變幻無常,臣相們的忠言賢諫往往不敵紅粉婦人的一句枕邊聒噪。長孫無忌有一天在禦苑草地上與武昭儀邂逅相遇,昭儀正帶著三歲的皇子弘跳格子玩,長孫無忌注意到喪女不久的昭儀已經再次受孕。她的恃寵得意之色恰似擋不住的春光,三分嫵媚七分驕矜。宮禮匆匆,長孫無忌難忘武昭儀朝他投來的幽暗的積怨深重的目光,此後數年,那種目光成為他峨冠白發之上的一塊巨大的陰影。
  幾天以後長孫無忌在家中意外地為天子接駕,高宗帶著武昭儀和十車金銀厚禮突然駕臨長孫府,其用意昭然若揭。長孫無忌在盛情款待天子之餘,冷眼觀察武昭儀的一言一行,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在宮中二十年已經練就了某種非凡的本領,微笑、談吐和緘默都像精妙的樂伎,她在高宗身旁是一朵天生的出水芙蓉。據說高宗在長孫家的酒宴上明確告訴長孫無忌,他要廢黜王皇後而立武昭儀為後,長孫無忌王顧左右而言他。但武昭儀臨別前微笑著告訴無忌,她已奉詔修撰《女則》,就像太宗時代的長孫皇後修撰《女訓》一樣。無忌讀懂了武昭儀唇邊的神秘的微笑。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了。宮闈奇事都是連環結,武昭儀的《女則》是一個結,當高宗有一天向朝臣們談起他想在貴、淑、賢、德四妃之上另立宸妃時,朝臣們知道那並非天子的忽發奇想,他們看見了武昭儀的纖纖玉手如何靈巧地編織著這些連環結。長孫無忌和他的同盟者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合力勸阻了高宗的計劃,但是長孫無忌們不能勸阻武昭儀的那隻手,沒有人知道武昭儀的連環結已經準確無誤地套住了王皇後的那頂鳳冠。也許是王皇後自己撞在一柄鋒利滾燙的劍刃上了。大唐皇室對於邪教巫術從來都是深惡痛疾,那麽王皇後為什麽去密召巫女進宮大行厭勝之術呢?王皇後是否沒有意識到由此帶來的危險?她身邊的宮女後來說,皇後其實是早就處於不死不活的幽閉狀態了,唯有巫女們的跳神之舞和咒語喊魂使她臉上複歸紅潤,是她的母親柳氏在秘密而狂熱地張羅那些厭勝之術。武昭儀對皇後宮中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一天她憂心忡忡地向高宗稟報了皇後和她母親柳氏沉迷於邪教巫術的消息,高宗大怒之下派數名宦官前往皇後宮中搜尋罪證,宦官們在一個暗殿裏找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白磁香爐、清水、黃酒、牲畜骷髏,更重要的是一個刺滿了鐵釘的桐木人。宦官們看見桐木人身上用黑漆寫了四個字:昭儀武照。據說王皇後從病榻上掙紮著爬起來,朝領頭的宦官臉上了一記耳光,隨後就昏倒在地上了,而皇後的母親柳氏在激憤之中抓破了自已的臉,她將血塗在宦官們的黃袍上,嘴裏喊著,拿這個回去向武昭儀繳功領賞吧。
  高宗對皇後的懲罰最初留有餘地,他下令將皇後的母親魏國夫人柳氏逐出宮外,而王皇後幽禁於皇後宮中,隻是中書令柳,皇後的舅父,曾經身居高位的朝廷紅人,先是易職於吏部尚書,繼而又受皇後所累貶任遂州刺史,柳離京去往遂州,據說在驛路酒鋪中泄露了武昭儀曾是先帝侍妾的宮中隱私,憤怒的高宗下詔命令柳掉轉馬頭,將其貶往更其遙遠更其荒涼的榮州去了。
  柳悲哀的旅程,也曾是朝臣官吏們的一個話題,許多人從中聞說後宮群芳失色,唯有武昭儀一枝獨秀,武昭儀已經把王皇後和蕭淑妃推上了萬丈懸崖,武昭儀塗滿蔻丹的手指彈亂了高宗的心弦。人們現在拭目以待,昭儀之手是否能將那些眼中釘一一拔除,譬如長孫無忌,譬如三朝老臣褚遂良,又譬如侍中韓瑗和新任中書令來濟,那些被稱為無忌派的朝廷勢力,他們正合力抵禦著高宗的換後計劃,因為他們普遍同情王皇後而視武昭儀為天子身邊的紅粉禍水。長孫無忌的政敵們在換後問題上卻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許敬宗、李義府等人多次上奏天子請求廢黜舊後立武昭儀為後,與其說許李諸吏是迎合天子歡心,不如說那是朝廷派係之爭中的一個籌碼。所以又有人說,武昭儀的封後之夢夢亦成真,其原因在於天時地利人和,也可以說得益於朝廷政要間的傾軋和派係之爭。蕭淑妃有一天去皇後宮中探視幽禁中的王皇後,兩個傷心人便抱頭痛哭。蕭淑妃說起武昭儀時咬牙切齒,眼睛裏的淚水和怒火交替出現。她對王皇後說,豈能讓那個賤婢蕩婦在宮中八麵玲瓏?我要跟她拚個魚死網破。
  但是蕭淑妃拚鬥的方法無疑是笨拙的失去理智的。蕭淑妃差侍婢珠兒給武昭儀送去一碗燕窩羹,武昭儀接過燕窩時臉色已經變了,她佯笑著審視珠兒的表情,珠兒不明就裏,聽見武昭儀說,珠兒,這碗燕窩我賞你喝了,珠兒就真的謝了恩退到一邊把一碗燕窩都喝了。宮女們眼睜睜地看著珠兒在十步之內慘叫著倒在花壇上,嘴裏噴出一灘黑血。武昭儀站在台階上目睹了珠兒服毒身亡的整個過程,她的神情看上去平靜如水,有宦官跑來詢問如何處置中毒的珠兒,武昭儀說,這還用問?把她送還給蕭淑妃。就有人手忙腳亂地抬走了珠兒。武昭儀這時候發出了幽幽的一聲歎息,她對周圍的宮人說,珠兒也夠愚笨的,夠可憐的,什麽樣的主子使喚什麽樣的奴婢,這話是千真萬確。
  那天有風從終南山麓吹來,吹亂了苑中花卉和廊簷下的瓔珞,風中的武昭儀裙裾飄擺,目光深遠而蒼茫,她的手裏一如既往地把玩著那隻紫檀木球。昭儀之母楊氏在窗後久久地凝望女兒,看見紫檀木球上點點滴滴都是如夢如煙的往事新夢。楊氏老淚縱橫,她看見太極宮上空再次掠過太白金星炫目的流光,她看見女兒手中把玩的就是那顆神秘的星座。
  高宗的廢後聖旨使宮廷內外一片嘩然。
  聖旨說,皇後及蕭淑妃玷汙婦德女訓,合謀以鳩毒害人,廢為庶人。聖旨還說,皇後其母及兄弟一律玉牒除名,流放嶺南。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那天匆匆趕到皇後宮中,皇後已經奉旨離去,留下遍地零亂的雜物和紙箋,宮人們忙亂地收拾箱奩準備各奔東西,兩位老臣聽見皇後的哀哭聲縈縈繞梁,隻能是相對無言了。兩位老臣在為王皇後一掬同情淚之餘,也深深被一種嚴峻的現實所刺痛,從此之後操縱天子的人將不再是他們而是一個莫測高深的婦人了。
  兩位老臣步出皇後宮時步履沉重,神情悲涼,褚遂良想起廢後風波隱含著濃烈的朝綱之戰的火藥味,不禁撫須而歎,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長孫無忌一直仰望著太極宮的天空,天空中浮雲流轉,蒼老的無忌朝空中伸出左右雙掌,似乎要托住什麽,自古以來紅粉之禍都是穿天之石,無忌長歎三聲道,大唐之天如今令我憂慮。這個皇宮之秋是屬於武昭儀的,她終將成為一國之後,無忌派的諫阻在高宗麵前漸如蠅鳴,中書侍郎李義府對昭儀的歌頌一奏使他輕跳三級官爵,據說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司空李世對武照稱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李世異常輕鬆地跳上順風之舟,他對高宗說,天子冊後唯天子意願為重,無需為臣下左右。據說高宗茅塞頓開,而簾幕後的武昭儀也因此流下感激的淚水。宮中的傳說是不可鑒證的,可以鑒證的是天子的詔書,它證明永徽六年的秋天確實是屬於昭儀武照的。武氏門著勳庸......往以才行選入後庭......德光蘭掖。朕者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德侍從......宮壺之內,恒自觴躬,嬪嬙之間,未嚐忤目。聖情鑒悉,每垂賞歎,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後。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的早晨霜霽霏霏,前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武照四更即起,為冊後大典沐浴梳妝,一夜亂夢現在杳無夢痕,武照依稀記得她在夢境中看見過亡父之魂,看見亡父之魂潛藏在枕邊的紫檀木球裏,她記得紫檀木球在夢中是會吟誦的,吟誦的讖言警句恰恰是袁天綱在二十八年前的預言。
  以青黛描眉,以胭脂塗唇,以濃豔的粉妝巧妙掩飾不複青春的姿容,武照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些秋天的早晨,她是如何在一個暗無天日的黑洞裏為太宗皇帝對鏡梳妝,往事如煙如雲,武照為當年掖庭宮的小宮女灑下數滴清淚。母親,你覺得我快樂嗎?
  你當然快樂,五更一過你就要冠戴皇後寶綬了,母親楊氏說。母親,你覺得我幸運嗎?
  你當然幸運,天子賜鴻福於武氏門蔭,武氏宗人將永遠感激天子的恩情。可是女兒現在並不快樂,這一天來得太遲了。母親楊氏看見女兒的臉上確實充溢著不可思議的哀怨之色,女兒將高宗特賞的明月夜光珠嵌入鳳鬢之中,將繡有十二朵五彩雉尾的禮服輕卷上身,一切都做得嫻熟自如,母親楊氏突然覺得她的媚娘早就奔馳於母親的記憶之外,如此陌生,如此遙遠。是司空李世和右相於誌寧送來了高宗的冊後召製,當那輛天子的金輅車停在禦殿前,李世無意側目遠眺西麵的終南山,一輪旭日正從山頂秋靄之中噴薄而出。受冊的新皇後迎著深秋朝陽步出內殿,被華蓋所掩映的天姿國色和大寵不驚的微笑,令冊後者們歎為觀止,四妃九嬪盛裝排列兩側,齊聲祝禱,她們以酸楚或者妒嫉的目光看著武照輕提禮裝登上重翟車。新皇後的錦旗已經在太極宮迎風飄揚了。一百餘人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地前往皇城的正門則天門。皇後武照遠遠地看見則天門威嚴磅礴的城樓流溢出胭脂般輕嫋的色彩,不是霞光投瀉在則天門上,是她半生的淒豔沉浮映紅了則天門,皇後武照遠遠地看見則天門下的文武百宮,紫袍玉帶或者緋袍金帶,抵製她的人或者諂媚她的人,他們現在恰似五彩的蟻群拜伏在她的重翟車下。在一陣勢如驚雷的鍾鼓之聲中,新皇後武照從錦屏步障間通過了則天門,她竭力回憶著十四年前初進皇城的情景,隻記得一塊黃絹蒙住了那個女孩的眼睛,她並不知道當初是從哪座皇門進入這個榮辱世界的,十四年的回憶在這個時刻驀然成夢,新皇後武照在錦屏華蓋的掩護不以熱淚哀悼了十四年的傷心生涯。皇後受朝自武照開始,當新皇後武照突然出現在肅儀門上,文武百官發出一片驚呼之聲。許多官吏第一次親睹武照美麗的儀容風采,依稀淚痕隻是使那個婦人平添幾分滄桑。許多官吏發現秋日朝陽像一隻巨大的紅冕戴在皇後武照的鳳髻頭飾之上。已故的荊州都督武士倘若地下有知,他會感激武姓一族光宗耀祖的夙願在次女媚娘身上成為事實。那個庸碌一生的朝吏在死後多年蒙受皇恩,被追贈為並州都督及司空。武後的母親楊氏封為代國夫人,姐姐武氏封為韓國夫人,甚至皇後的異母兄弟元慶、元爽、堂兄惟良和懷適,都從此官運享通,成為堂堂的四品京官。
  官牆外的百姓手指武姓新吏的旗旌和人馬,悄然耳語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宮牆內的人們對此處之泰然,不以為怪,殿中省裏的官爵升遷記錄堆在案幾上猶如小丘,那些簿冊是經常要吐故納新的,那是宮廷常識。
  王皇後與蕭淑妃的名字當然從皇宮玉牒中消失了,她們已經分別被高宗改姓為蟒與梟,而那些守護冷宮禁院的官宦則懷著落井下石的心情尖聲叫喊著,蟒氏進食,梟氏進食。昔日的皇後與淑妃已淪為罪囚,宮役們奉武後之旨封閉了囚室的門窗,隻在牆上開設半尺之洞,供食物和便器傳遞之用。最初宦官們經常趴在洞口聽兩個婦人的哀哭和對武後的詛咒,後來囚室裏漸漸安靜了,或許兩個婦人已經精疲力盡。宦官們玩味著黑暗中兩個女囚的痛苦,心裏便有一種複仇的快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皇親國戚和皇後嬪妃也難逃這條宮廷之律,況且宦官們記得從前的皇後與淑妃對待下人是何其苛暴何其尖刻。
  高宗那天懷著一份惻隱之心駕臨樹林後的冷宮,他想看看一貶再貶的皇後淑妃是否有悔過之意,但他推開所有的木門都不見她們的蹤影,隻是看見那個小小的牆洞,洞口架著一盤殘羹剩飯,幾隻蒼蠅正在魚骨上盤旋翻飛。皇後,淑妃,你們在哪裏?
  高宗的一聲忘情的呼喊充分顯示了他作為柔情男子憐香惜玉的那部分,緊接著他看見一隻枯瘦的手從牆洞裏伸出來,他握住了那隻手,聽見廢後的嗚咽從洞口幽幽地傳入耳中。我們既已淪為罪囚,陛下為何仍以舊銜相稱?廢後在黑暗的牆內嗚咽著說,假如陛下還念舊情,就把此院改名為回心院,把我們貶為宮婢服侍陛下吧。
  而在另一個牆洞裏響起了杯盆粉碎的聲音,被易姓為梟氏的前淑妃正對著牆洞嚎啕大哭,那個倔強的婦人即使在囚室裏仍然寄希望於兒子素節,皇上開恩,立素節為太子吧。梟氏的央求在宦官們聽來是荒誕而滑稽的,他們想笑,但是高宗傷心的表情使他們不敢放肆。
  高宗那天垂淚不止,宦官們看見他彎腰對著牆洞作出了許諾。高宗在這個悲情瞬間忘記了治罪兩位婦人是他的詔令,忘記了君無戲言綸言如汗的帝王之規,所以在場的宦官們對於高宗的許諾頗為驚詫。高宗一去杳無回音,冷宮的宦官們忐忑不安地等候著對廢後廢妃的新的發落,他們猜測這種尷尬局麵的原因,或者是高宗在清醒理智的狀態下收回了他的憐憫之心。宦官們已經無力正視牆洞後蟒氏梟氏的兩雙眼睛,它們在一片幽寂之中閃爍著磷火般的光芒,焦灼的等待和等待的悲傷,她們的眼睛終日守望著高宗的車馬之影。
  冷宮的宦官們最終等來的是皇後武照的旨意,蟒氏梟氏於宮禁之中不思悔改,妖言蠱惑天子聖耳,各處笞刑二百。宦宮們打開了囚室之門,分別從幹草糞溺中拖出了廢後廢妃,從前的宮中貴婦如今肮髒而蒼老,狀如街市乞婦。宦官們捂著鼻子揮鞭笞打兩個女囚,兩個女囚如夢初醒,廢後蟒氏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紅暈,她的從容之態和對笞刑的配合使宦官們無所適從,她說,打吧,請你們不要放手,既然皇上寵愛武照,我隻有以死來報答他們的浩蕩聖恩了。廢妃梟氏對笞刑的反抗卻在宦官們的意料之中,梟氏對宦官們又踢又咬的,但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暴怒的宦官們踩著她的手足施行了笞刑,梟氏一聲慘叫夾著一聲詛咒,宦官們後來聽清楚她在詛咒皇後武照來世成鼠,她將成為一隻複仇之貓咬破她的喉嚨。皇後武照那天去了掖庭宮,掖庭宮與幽禁廢後廢妃的冷宮數牆之隔,武照清晰地聽見了兩個冤家受刑時的慘叫聲。武照埋頭於焚香祭祀的儀式之間,不為所動。隨行的宮監宮女不知皇後為誰焚香,他們圍立於掖庭宮的露天祭案前,看著皇後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霧之中,卻無人知道皇後為誰頌禱祝福之語。有個小刑監拖著一條沾血的竹鞭從冷宮方向跑來,當他來到祭案前欲言又止時,皇後猛然抬起頭以目光審視著小刑監和他手裏的竹鞭。笞刑已經完畢。小刑監稟報道。
  她們有悔過之意嗎?蟒氏似有悔過之意,梟氏對皇後陛下詛咒之聲不斷。悔過是假的,詛咒才是真的。皇後武照莞爾一笑,又問,她們怎麽詛咒我?鼠。小刑監戰戰兢兢如實相告,梟氏說她來世做貓殺鼠以報大仇。皇後武照臉色大變,過了一會兒她的唇邊掠過一絲冷笑,不是所有人都有來生來世,皇後武照最後吩咐小刑監說,剁其手足泡入酒缸之中,讓那兩個惡婦永遠爬不到人間聖世來。掖庭宮祭案前的宮人們眼觀香柱噤聲不語,其實每個人都留心傾聽著遠處冷宮的動靜。遠處的慘叫之聲戛然而止,紅牆樹林那一側又複歸闃寂。而皇後武照這時候命宮人們清掃香灰燭痕,她一邊在鎏金盆裏洗著手,一邊向宮人們透露了神秘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後說,我在祭掃兩個前輩宮女的亡魂,一個姓陳,一個姓關,你們猜她們最害怕什麽?下雨,最害怕雨點打濕她們的臉。皇後說到這裏若有所思,宮人們以為她會像她們一樣掩嘴竊笑,但皇後明亮的眼睛裏分明閃爍著瀅瀅淚光。皇後最後動情地說,我不會忘記,兩個可憐的白頭宮女,是她們的亡魂指點我走到今天。沒有人記得那兩個白頭宮女,她們隻是皇後武照的一個滄桑之憶罷了。沒有人知道皇後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陰,宮人們打開華蓋遮護皇後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後在這個陰暗雜亂的地方走走停停,沒有人聽見皇後耳朵裏的輕幽的轆轆之聲,那是一隻紫檀木球在時光之上滾動的聲音。
  太子賢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賢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長安罕見的溽熱炎夏,太子賢記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盡如水淹,當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為他拭汗時,太子賢曾經向太子妃輕聲耳語,大典之日遇此惡熱,上蒼終將降禍於我。那時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諡之號躲在洛陽的冰窖裏。弘和賢兄弟之間恰恰相隔一冷一熱的生死世界。弘的憂傷之魂將在恭陵的黃土之下安眠,他對賢的世界已經無所知覺,而賢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見了弘的紅楠棺槨,他依稀看見弘在鍾鼓聲中飄逸於棺槨之外,看見死者絳紫色的臉和嘴邊的黑血,死者的頭顱無力地垂倒在賢的胸前,太子賢依稀聽見弘的沙啞衰弱的聲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太子賢就這樣突然又言稱周身發冷,大典禮畢太子妃為他披上了禦寒的大氅,禦醫前來診脈,發現新太子的脈息體氣一切安好,他們猜想這是心情紊亂所致之狀。禦醫的診斷很快被證實是正確的,太子賢回到東宮馬上就恢複了生氣,宮人們看見太子賢那天下午一直在與趙道生弈棋。高宗在眾多的兒女中對六子賢愛有獨鍾,或許是由於賢自幼聰明而善解人意,習文演武且常有驚人不俗的談吐,或許是由於別的難以名狀的感情寄托,賢的另一半血脈可能來自於高宗深愛的韓國夫人武氏,武後的胞姊,那個容貌姣美的婦人在幾年前已經死於宮廷常見的中毒事件。太子賢在高宗昭陵祭祖的歸路上呱呱墜地,那時候武昭儀與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後,宮人們記得武家姐妹的兩輛車輦都用布篷遮蔽得嚴嚴實實,他們聽見了嬰兒的哭聲,他們記得嬰兒的哭聲是從姐姐武氏的車上傳出來的,但是中禦少監向高宗賀奏武昭儀又產皇子之喜,所以隨行的宮人後來都是跪在武昭儀的車前祝賀龍胎之產的。
  宮人們無法相信武昭儀在公主思猝死後的寥寥數月中再添龍子,因此他們堅信生於昭陵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賢的成長必定會充滿傳奇色彩。
  賢幼年時在宮內玩耍,遠遠地看見兩個小宮女對他指指戳戳,他跑過去問,你們在說我什麽?兩個小宮女竟然嚇得拾裙而逃。賢覺得奇怪,他又問陪在身邊的宦官,他們在說我什麽?宦官答道,他們誇皇子年少英俊吧,兩個小賤婢還敢說什麽呢?賢幼年時就是一個敏感多疑的孩子,那兩個小宮女古怪的舉止給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但那時候賢承歡於父皇母後膝下,他並不知道有關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宮中秘密流傳。及至後來,太子賢發現母後注視他的目光遠不及父皇那般慈愛,遠不及她對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忌,但他相信那是一個獨斷的母親對不聽話的兒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賢不知道父皇與姨母韓國夫人的一段豔情,也不知道有關他的身世故事已經在宮中流傳了多年。事情緣於太子妃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賢去太子妃房氏的宮中,恰巧聽見竹叢後麵傳來的如花的慘叫聲,賢問太子妃,你從來善待下人,怎麽今天對一個小婢女大動幹戈了?房氏說,如花滿口汙言穢語,我不能讓她玷汙了東宮之地。賢笑起來說,一個小婢女又能說出什麽髒話來,教訓幾句就免罪了吧。賢當時不以為意,但當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後看見幾個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麵,有一條珠狀的血線從斑竹叢後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紅色的、時斷時續的血暈散發出淡淡的冷殘的腥味,太子賢佇足觀血,他問小宦官,這是如花的血?小宦官說是如花的血,說如花觸犯了宮規,惹得太子妃和皇後大怒,是皇後命刑監來割了如花的舌頭。
  她到底說了什麽?太子賢忍不住追問。
  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說,小人沒有聽見,不敢妄自揣測。太子賢開始覺得這件事定有蹊蹺之處,他知道從呆板謹慎的房氏那裏難以了解真情,於是太子賢想到被他視若愛眷的侍奴趙道生,他讓趙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話音未落趙道生已脫口而出,不用出去探聽,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數知情,隻是不敢告訴殿下。
  我白白寵你一場,太子賢麵露慍色,飛腿在趙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腳,你與我同膳同寢,居然人心兩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該割了你的舌頭。趙道生已跪在地上連聲喊冤,他說,不是我對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亂說,說了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什麽事可以瞞蔽東宮太子?太子賢對趙道生跺足而叫,說,你說可以免去殺身之禍,不說我就一劍挑了你的心肺喂於路狗野犬。趙道生汗如雨下,最後他關緊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門窗,向太子賢透露了那個聳人聽聞的秘密。
  殿下,謠言已經秘傳多年,言稱殿下不是武後所生,殿下的生身母親是已故的韓國夫人。
  太子賢的怒容倏然凝固,麵色蒼白如紙,過了很久他把趙道生扶了起來,並為其拂膝整衣,太子賢握住趙道生的手說,其實我早就疑慮重重,今天終於有人說出了我心中的疑慮。但是趙道生注意到太子賢的微笑似含苦澀,太子賢向來溫熱有力的手也變得冰涼乏力了。
  太子賢對母後存有敬而遠之的戒備心理,這種戒心在太子弘暴亡合壁宮之後愈演愈烈,太子賢盡量減少去洛陽東都與父皇母後相聚的次數,令武後震驚的是太子賢連續兩次借故推諉她精心張羅的家宴。
  太子賢第二次以腸胃不適之由推辭宴請時,武後的臉上已經聲色俱厲,什麽腸胃不適,你是出於恐懼和防備之心。我知道你怕什麽。武後以一種哀恨交加的目光審視著太子賢,冷笑數聲說,你懷疑我毒死了你哥哥弘?你懷疑我有毒殺親子的怪癖?武後似乎知道她與賢母子間的那層陰翳從何而來,她曾經刻意地向太子賢回憶當年在驛路上臨盆分娩的種種艱辛,賢隻是默默地傾聽,但武後從賢英武瘦削的臉上感受到的仍然是懷疑、隔膜和拒絕,武後深知那層陰翳像蛛網一樣纏結在他們母子之間,已經揮之不去了。太子賢久居東宮,對父皇母後所在的東都洛陽無所眷戀,這一點高宗也覺察到了,當高宗向武後念及百裏之外的太子賢時,武後無法掩飾她對太子賢的不滿和怨意,武後說,賢在長安臨朝受政固然成就可喜,但是陛下不覺得賢有違孝悌之道嗎,終日廝混於弄臣孌童之間,卻無暇來洛陽稍盡人子之禮,雖然陛下寵愛賢,但我想起他就覺得寒心。高宗注意到皇後談起太子賢時總帶著不悅之色,他以為皇後主要是討厭賢與侍奴趙道生的龍陽斷袖之好,婦人們通常都對這類事情深惡痛絕。高宗因而列舉曆代君王與男寵們的軼聞趣事以消除皇後的婦人之見,他並不知道如此勸解於母子相背之症結是南轅北轍。皇後對高宗說,陛下博聞強記,寬容並蓄,賢的德操恐怕是永遠不能與陛下相擬了。皇後漫不經心地撚玩著她的紫檀木球,眼前卻浮現出多年前在岐州萬年宮撞見高宗與姐姐武氏相擁而眠的情景,那是令人尷尬的一刻,皇後想假如那年夏天姐姐沒有跟隨他們去離宮避暑,假如她適時地阻止了姐姐與高宗的幽情,現在桀傲不馴的太子賢或許是另易其人了。洛陽宮裏的母親因此常遣快騎向京城裏的太子賢傳遞家書,母親以政道孝綱訓子,字裏行間隱約埋藏了一座憤怒的火山。太子賢對於韓國夫人沒有留下任何記憶,隻聽說她吃了有毒的山菇而香消玉殞,父皇一直不忘韓國夫人,他後來續情於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氏就是佐證,賀蘭氏被父皇封為魏國夫人,也曾經豔驚六宮粉黛。令人唏噓的是那美麗的母女倆最終殊途同歸,魏國夫人死於另一次蹊蹺的毒宴,內侍省記錄下毒的凶犯是武惟良和武懷遠,據說那是武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但是一碗肉湯卻是有毒的,魏國夫人喝了肉湯,也因此像她母親那樣口吐黑血倒在餐桌之下。太子賢知道母後立刻處斬了疑凶武惟良和武懷遠,她的兩位堂兄弟。曾有人推測武氏兄弟欲射白鹿卻得野兔之屍,但是太子賢始終覺得這種推測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沒有理由毒殺母後,就像他們沒有理由毒殺魏國夫人一樣,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傳武氏兄弟隻是一雙替罪羊。
  太子賢曾經對太子洗馬劉納言流露出一個隱晦之念,他對劉納言說想看看韓國夫人的畫像,劉納言的回答則機警而一鵠中的。韓國夫人當初以皇親國戚之尊入宮,無須請畫師為其畫像,畫像必將無處可尋。劉納言含笑說道,殿下或許可以從天後口中聞聽韓國夫人的天姿國色?她們畢竟是同胞姐妹。區區小事何須驚動太後?太子賢訥訥而言,我聽說魏國夫人容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從中想見韓國夫人的風采。劉納言說。魏國夫人亡命於毒宴已有數年,我連她的容貌都了無印象,又怎麽做攀樹逾牆之憶呢?
  那麽殿下就以賀蘭敏之作鏡以鑒韓國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許是韓國夫人的活肖像吧。劉納言又說。太子終於無言,那時候賀蘭敏之暴屍於放逐途中的消息剛剛傳入宮中,太子洗馬劉納言的一番諫議貌似愚蠢,但個中深意已被太子賢領悟在心。太子賢後來對劉納言哀歎三聲,他換了種輕鬆語氣問劉納言,我是父皇的兒子,你說是不是?我的身上流著父皇的血你說是不是?
  太子洗馬劉納言說,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為憂,後宮傳奇飛短流長何足掛齒?於是太子賢從牆上摘下一杆金鞘馬球棍,他將馬球棍在空中掄了一圈、兩圈,似乎想借此拋卻心裏那個沉重的負荷。去召集東宮所有馬球好手,太子賢大聲吆喝起來,這麽好的天氣,我們打球去。太子賢騎上了父皇贈送的西域汗血馬,出現在禦苑的草場上,一身戎裝使他顯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賢從小酷愛的裝束,紅纓頭盔,重紋鎧甲和掛刺馬靴,太子賢總是像一個將軍似的馳騁於禦苑球場,策馬擊球之間喜笑怒罵皆形於色,東宮的宮人們對此已習以為常。
  儀鳳元年的年號來源於陳州府的上奏,奏書說有人在陳州水邊看見了鳳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虛幻的鳳凰之說,因為那是大吉之兆。武後聞訊對高宗說,再改一次年號吧,儀鳳的年號或許可以給社稷帶來祥瑞和富庶。如此上元三年又變成了儀鳳元年。太子賢不知道母後為何如此熱衷於改換年號,顯慶、龍朔、麟德、乾封、總章、鹹亨、上元,如今又是儀鳳,大唐朝代的年號在母後的心血來潮下已經麵目破碎,莫衷一是。東宮的學者們對此頗有微辭,他們認為混亂的年號不利於典籍史書的修訂,但是沒有人為此向朝廷進諫,沒有人會冒險觸怒一代天後,事實上武後對年號的隨意更改緣自北門學士的煽動,而東宮學者們把追隨武後的北門學士們當成了政治學術領域的勁敵,北門學士們以聖哲自居,以冷眼輕覷太子身邊的張大安、劉納言、薛元起等人,東宮學者們在憂憤之餘便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賢身上,《後漢書注》其實就是一種勾心鬥角的產物,張、劉、薛三人合力幫助太子賢修撰這部巨著,其挑戰和示威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儀鳳元年太子賢將《後漢書注》呈獻給洛陽宮的高宗,高宗喜逐顏開,就像賞賜當年修撰《瑤山玉彩》的李弘一樣,高宗命東宮差役帶回了滿滿一車的金銀布帛作為賜物。但是差役同時也從洛陽捎回了武後的禮物,是兩本用黃絹包紮的書冊,一本是《少陽正範》,另一本是《孝子傳》,兩本書都是由北門學士執筆修纂。
  書籍的一去一返也是一個曆史掌故了。
  太子賢收到母後的贈書後發出一聲冷笑,他指著《少陽正範》對趙道生說,你懂這個書名嗎?少陽正範就是太子正範,或許我解溲放屁她也反對,太子賢行坐不歪又何須她的正範?緊接著太子賢又拿過《孝子傳》翻了幾頁,《孝子傳》是給不孝之子讀的,如此說來她已經視我為不孝之子了,太子賢說話之際牙齒咯咯顫響,猛然把書砸在地上,他說,什麽正範什麽孝子,這書隻配擦了宮人的屁股。一旁的趙道生驚嚇不淺,他知道太子賢的放肆之語是出於積聚多年的火氣,但是這種違背理智的火氣對於整個東宮都有害無益,於是趙道生小心地拾起地上的書冊,柔聲勸慰著太子,但是太子賢深深地沉入了激憤之中,太子賢低吼一聲拔出星月寶劍,揮劍斬向頭頂的一根繩絡,應聲落地的是一盞鑲有水晶珍珠和瑪瑙的宮燈。
  那是東宮最昂貴最華麗的燈盞。
  趙道生後來屢次提及燈盞落地的一瞬間,他說太子賢與武後矢誌相抗的決心在這一瞬間暴露無遺。
  正諫大夫明崇儼遠在洛陽,太子賢不記得他是否曾在洛陽宮的聚會上見過他,他隻聽說明崇儼的法術精深,祛病診疾自成一路,父皇和母後對他視若神明,所以當東宮坐探從洛陽宮帶回消息說明崇儼在武後麵前攻訐太子時,太子賢茫然不解,他說,我與此人素不相識,從何結怨?再則區區江湖術士信口雌黃,我何必與他錙銖必較?
  太子賢的寬容很快就被愈傳愈烈的流言激變成一團怒火。趙道生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夜向太子第三次轉述了明崇儼的諫言,明崇儼向武後讚歎相王李旦高貴仁厚之相,向高宗皇帝讚歎英王李哲容貌舉止酷似先祖太宗,唯獨對太子賢的麵相竭盡貶低中傷之能事。太子賢命相孤寒,恐怕日後難持大唐社罷,趙道生在枕邊摹仿明崇儼說出最後一句話時,太子賢突然把他推下了床榻。
  滾開。太子賢的臉在月光燭影下扭曲著,迸發出一種暴怒的青光。殿下息怒,小奴隻是如實稟告明崇儼的誣謗之詞。趙道生就勢跪在榻下說。滾開。太子賢仍然低聲吼叫著,他抓過趙道生的衣袍跳下來,用袍袖拴住了趙道生的脖子,我要勒死你這個搬弄是非的賤奴才,他一邊罵著一邊勒緊趙道生的脖子,我恨死了大明宮裏的飛短流長蕭牆之禍,恨死了你們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奴才,我要把你們全都勒死。
  趙道生努力掙脫著太子賢就地取材的絞套,不要勒死我,不要勒死你忠心的奴才,趙道生驚恐地狂叫著,他感到太子賢的手漸漸地鬆開了,那隻手在他光裸的肩背上鬆軟地滑過,停留在他的臀後,一切又複歸平靜,趙道生舒了口氣,回過頭來朝太子賢嘻地一笑,我知道殿下不忍心殺我,殺了我誰還能侍候好殿下的飲食起居?誰還會把洛陽宮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傳給殿下呢?太子賢那夜的情緒變幻無常,有很長時間他與趙道生默然相對,靜聽春夜沙漏之聲。後來他們各懷心思相擁而睡,趙道生很快就睡著了,但他又被太子賢推醒了,他看見太子賢用一種陰鬱而威嚴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太子賢說,你別睡了,今夜啟程潛往洛陽,我要你五天之內殺了明崇儼那可惡的老賊。幾天後洛陽城裏出了那件轟動朝廷的命案,正諫大夫明崇儼在深夜出宮歸家途中被人刺殺。據明崇儼的幾名侍從描述,那夜月黑天瞑,刺客從路旁大樹突降於明崇儼的馬前,行凶及逃遁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他們隻看見刺客的黑衣在奔馬上一閃而過。人們說刺殺明崇儼的刺客絕非攔路的劫盜,人們猜測明崇儼死於他與洛陽宮的曖昧而危險的關係。
  高宗皇帝下令大理寺緝拿那個神秘的刺客,詔告張貼於長安和洛陽的大街小巷,但是一年光陰悄然逝去,明崇儼的命案卻依然是霧中看花。太子賢知道母後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他。當他們在洛陽宮共度調露元年這個災難歲月時,母後多次提到明崇儼的名字,她的哀惜的語氣和銳利的目光無疑是一種譴責。太子賢也因此相信她對明崇儼的寵信非同尋常,愈是這樣他覺得明崇儼更是死有餘辜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知道這個朝典嗎?有一次武後直截了當地試探了太子賢,假如你也犯了法,父皇母後該怎麽治罪於你呢?與庶民同罪。太子賢鎮定自若地回答道,兒臣自幼熟讀詩書,朝典條例自然也銘記心中。
  我就見不得你這種自作聰明的習氣。武後冷笑著給太子賢敲了一記警鍾,她說,不要想瞞我的眼睛,沒有什麽能瞞騙我的眼睛。我放不下的隻是一份舐犢之情,但是我眼看著你在一點點地傷透我的心,你已經視我如仇敵,我已經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了。太子賢記得他當時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母後身邊的侍婢上官婉兒,看上官婉兒手中的紈扇,但是武後突然怒喝一聲,看著我,為什麽不敢看著我?
  太子賢咬著嘴唇,他的目光在母後日見蒼老的臉上飄浮著,看見的卻是韓國夫人七孔流血的死亡的容顏,他在想兩個重疊的幻影到底誰是我的母親?他的目光下落至母後塗滿蕁油蔻丹的手,那隻手始終緊握著一隻熟悉的紫檀木球,太子賢隱約憶起兒時曾想從母後手裏搶那隻木球被重擊一掌,或許他對她的懷疑就是從那時產生的?她不會是我的母親。太子賢的目光最後滯留在武後尖削的指甲上,他依稀看見一片臆想裏的鳩毒殘液,看見他哥哥弘纖弱的亡魂在毒痕裏忽隱忽現,弘說,小心,小心那隻手。太子賢想那隻手是不是已經朝我伸過來了,現在那隻手是不是已經把鳩毒下到簾後的酒杯中了?太子賢的沉默再次激怒了武後,武後突然一揚手將手裏的木球朝他砸過來,為什麽不說話?你不敢說話了?我就見不得你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武後氣白了臉大聲喊道,你心裏到底藏著什麽鬼?我已無話可說,太子賢看著紫檀木球從他胸口彈落在地,滾過腳下的紅氈地。胸口的那一擊帶給他的是鑽心刺骨的疼痛,拂袖而去之際,太子賢聽見自己的心瘋狂跳動的聲音,他想那不是心跳,是一種絕望的呻吟或者啜泣。太子賢自此不登武後的殿階。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種瓜謠》於調露二年在東宮流傳,到處哼唱《種瓜謠》的宦官和婢女知道這首小調是太子賢酒後揮墨之作,而樂工的精心配曲使《種瓜謠》聽來更有一番淒愴動聽的韻味。小曲的影射之意昭然若揭,摘瓜者是誰?太子妃房氏第一次聽一侍婢在洗衣時哼唱《種瓜謠》時大驚失色,她處罰了那幾個侍婢後向太子賢通報此事,不料太子賢淡然一笑道,是我讓她們隨時吟唱的,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詩文,為什麽不讓他們唱?
  太子賢預計《種瓜謠》不久會傳到母後宮中,他等待著母後對這支小曲作出的反應,冷嘲熱諷或者大發雷霆,他已經想好了決絕的答案,他甚至不時地浮出一個悲壯的念頭,拔劍自刎於父皇母後麵前,或許是自己對一個苛刻專橫的母親最有力的反擊。但是武後宮中平靜如水,他們對《種瓜謠》的傳播似乎置若罔聞。太子賢悲涼的心境反而變得煩躁抑鬱起來,對於紊亂的危機四伏的生活太子賢難以自持。
  東宮學者們注意到太子賢優秀的王者風範急遽地歸於自暴自棄之中,調露二年的春夏太子賢不思朝政治學,終日沉迷於酒色之中,劉納言多次看見太子賢與宮女或孌童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淫亂之事,雲雨交媾甚至不避眾人耳目。劉納言有一次看見趙道生一絲不掛地在書案上摹擬波斯國的舞伎,動作淫穢惡濁,但太子賢在一旁狂笑歡呼不止,劉納言未及開口諫阻,太子賢就喝退他了,太子賢說,我遲早會死於非命,趁我還活著,趁現在及時行樂吧,誰也別來攔我。太子賢的銳氣和鴻鵠之誌已經在焦慮不安中漸漸散失,東宮學者們意識到這一點便頓感失望,他們與北門學士爭鬥的這顆砝碼也就變得愈來愈輕了。
  事實上在明崇儼命案敗露前,東宮學者已經從太子賢身旁漸漸隱去,他們不無傷感地看到太子賢眼睛裏的激情之光已經媾變為色欲之火,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太子賢與趙道生瘋狂的龍陽之戀,東宮學者們遷怒於那個出身卑賤以男色侍人的少年,因此當他們向高宗武後例行呈報東宮現狀時憤然拋出了趙道生的名字,他們把趙道生描繪成一個狎昵的粗俗的無賴相公,他們一口咬定是趙道生把太子賢導向了荒淫無度有失體統的生活。禦史台的官吏奉詔前來東宮帶走了太子賢的戶奴趙道生,太子賢不以為意,他與趙道生執手相送,他們不讓你在宮中陪我,他們大概是要你回鄉下種菜去,太子賢在趙道生耳邊喃喃低語,別害怕,他們若是逐你出宮,不出五天我會把你接回我的身邊。或許是太子賢當時已經忘記了明崇儼命案風險猶在,也許是太子賢對趙道生的信賴和愛憐注定是一出作繭自縛的悲劇,太子賢後來每每想起他送趙道生出宮時那份眷戀之情,那種無所防備的麻木和懈怠,已經是追悔莫及了,他知道那是他一生鑄成的大錯。據說禦史們把趙道生送入刑房前輪番奚落了他在東宮的斷袖之寵,而趙道生對此毫不諱言反而洋洋自得,揚言他有家傳床第之術一十二種取悅於太子,言辭之間充滿挑釁和炫耀意味。禦史們對這個來自太子封戶的農家少年惱怒厭惡之至,他們說,從未見過如此無恥放蕩的賤奴,竟然在朝禦大堂肆無忌憚口出穢言,如此看來武後的授意確實是明察是非除祛禍害的聖旨了。刑吏把趙道生架到第一道刑具仙人橋上,趙道生即使武藝高超,也奈何不了六條壯漢的全力捆縛,嘴裏喊著,你們敢動我一根毫毛,太子殿下不會饒過你們,刑吏們則因為奉旨辦事而成竹在胸,打的就是你這個下賤的奴才。進了刑房太子賢也救不了你啦。有人說,幹脆先給他來一道茄刳子,看看這廝的後庭到底有沒有特別的功夫,於是刑吏們興味盎然地拿過尖刀刺進了趙道生的臀後,趙道生狂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刑吏們笑起來說,看來這廝也跟常人一般,這點疼痛就吃不住,太子殿下何苦把他當個仙人似的供在東宮呢?及至第三道刑罰披蓑衣開始前,趙道生汗血蒙麵地跪在滾燙的裝滿熱油青鉛的鐵桶前,他開始呻吟和哀求,別再對我用刑了,我把我做的壞事全都招了,趙道生氣息奄奄地說,明崇儼是我刺殺的,是我找來的綠林刺客刺殺的。誰指使你刺殺明崇儼的?
  太子殿下。趙道生不加思索地供出了太子賢,而且為了免受第四道更其慘烈的掛繡球之刑,趙道生還向禦史們泄露了東宮馬廄的秘密。馬廄裏藏了數千盔甲刀槍,是我奉太子之意偷運進宮的。趙道生說。東宮大搜捕令太子賢和東宮學者們猝不及防,太子賢記得那天夜裏他在庭院裏聽樂工們彈奏新曲,隔著宮牆人們聽見牆外突如其來的馬蹄聲,火把的光焰把夜幕也映紅了。當宮吏在門外高聲宣旨的聲音傳入庭院,樂工們放下了手裏的樂器驚惶地望著太子賢,太子賢說,別停下來,曲子還沒有奏完呢。衝進東宮的是手執火把和武器的禁軍,他們首先徑直奔向西側的馬廄,太子賢的臉在火把之光的映照下蒼白似雪,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太子賢發出一聲短促的悲愴的笑聲,他對太子洗馬劉納言說,母後果然下手了,事已至此還有別的辦法嗎?劉納言在一旁隻是潸然淚下。太子賢又說,趙道生居然出賣了我,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扒下他的人皮。連趙道生都會出賣我,世上還有什麽忠義恩情可言?太子洗馬劉納言摘下頭上的五品錦冠,抓在手上轉弄了一圈、二圈。為時已晚矣,劉納言觀望著馬廄的動靜,沉溺在他自己的悲哀中,我的這頂五品之冠還能戴幾天呢?劉納言像是自問,也像是詰問太子賢。他看見禁軍們已經從馬廄的草垛和地窖裏拖出了第一杆槍矛,禁軍們從馬廄裏拖出了許多塗過了油脂的盔甲刀槍。劉納言錯愕萬分,甚至連劉納言也不知道太子賢私藏兵器的秘密。
  一連九天陰雨連綿,洛陽宮苑裏愁雲暗結,被封鎖的東宮一片死寂,受驚的宮人們看見太子賢在庭院裏獨自踱步,雨絲打在他的憔悴的困獸似的臉上,那是調露二年的淒淒苦雨,雨絲打在那個生死未卜的錦繡青年的身上,他的沉思他的歎息都散發著悲涼的詩意。太子妃房氏領著幼子在石階上守望著雨中的人,房氏的心裏也下著淒淒苦雨,作為太子賢的最後一個忠誠的追隨者,房氏教幼子吟誦了父親的《種瓜謠》。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
  摘絕抱蔓歸
  太子賢朝殿階上的母子回首一笑,回首一笑間熱淚滂沱而下,太子賢慶幸雨水掩蓋了淚水,使他在東宮多年的驕傲免於損壞。第十天長雨驟歇,高宗的詔書就在這個晴豔的日子裏傳至東宮。詔書的內容盡在宮人們的意料之中,廢太子賢,貶為庶人。從天帝天後的宮中傳出的另外一條消息是高宗下詔的猶豫和武後大義滅親的慷慨陳詞,據說高宗對他最愛的兒子的罪責避重就輕,而武後懷看肅穆的心情向高宗回憶了當年先帝含淚廢黜太子承乾的往事。太子承乾的謀反幾乎釀成大禍,太子賢無疑是步其後塵而去,武後言之鑿鑿的警勸使高宗的舐犢之心再次化為一聲歎息,高宗最後說,就按皇後的意思辦吧,讓賢把太子之位讓給哲吧。
  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陽高懸在洛陽上空。洛陽的百姓紛紛聚集到茂名橋上,觀望洛水南岸的一堆濃煙烈火,是太子賢私藏於馬廄的大批武器被燒毀了,人們悄聲談論著這次宮廷事件的背景或真相,終於還是隔靴搔癢未及痛處,他們隻聽說太子賢是被他的一個男寵出賣的,他們還聽說太子賢的生母是天後的姐姐已故的韓國夫人,其實洛陽宮宮牆把帝王之家隱匿在很遠的地方,洛陽的百姓們當時還未曾聽說太子賢的驚世之作《種瓜謠》,更不知道在城外通往長安的官道上,右監門中郎將令狐智通押解的車輦上坐著太子賢一家,太子賢已經在貶逐的路上了。從前的東宮學者終於心如死灰,太子洗馬劉納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太子左庶子張大安被貶為普州刺史,唯有中書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無超的反戈一擊使他留住了烏紗冠帽,太子賢在他以後的匆匆一生裏經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記得東宮大搜捕就是在薛元超的指點下進行的,他記得薛元超從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麵無愧色,這使太子賢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測,太子賢每每回憶起薜元超走向馬廄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絞。至於戶奴趙道生,太子賢後來羞於再提他的名字,當放逐之輦途經洛陽西市時,太子賢透過帳紗看見趙道生的屍首掛在木杆上示眾,看來我無緣親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賢神情淒惻地自言自語,他說,這個賤奴死了仍然麵若桃花。緊接著太子賢就掩著嘴幹嘔起來,在劇烈的幹嘔聲中太子賢永遠訣別了洛陽城。就像熟通宮廷掌故的宦官們所猜想的那樣,太子賢事件牽連了與東宮來往密切的幾個皇室宗親,到了十月,蘇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蔣王李煒果然被指為東宮謀反的同黨,李明被貶為零陵郡王,幽禁於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煒則幹脆被解除官職逐往道州。宮吏們對曹王和蔣王的遭際不以為怪,曹王和蔣王作了太子賢的陪綁者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宮廷事件不要犧牲幾個皇親國戚呢?皇城裏的現實是三尺堅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洶湧,冰上的過客隻是留心著自己的腳步,沒有誰去深究曹王和蔣王與太子賢結黨謀反的動機和罪證,正如沒有誰去為曹王和蔣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樣,宮吏們說,我們隻是奉旨辦事。
  開耀元年的初冬之際,巴州的瘦山枯水迎來了被廢黜的前東宮太子李賢。廢太子賢從長安的大明宮來,從遠鄉異壤的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宮廷噩夢中來,因此當李賢瘦削而超拔的身影出現在巴州街頭時,巴州百姓們無不佇足圍觀,即使貶為庶人,李賢一舉一動透出的依然是儒雅和風流的帝王之氣,他的三個幼子像三棵樹苗偎依在父親膝前身後,憨態可掬天真爛漫,他們似乎對這次放逐的悲涼意味無所體會,他們不知道父親眼裏的巴州天空是什麽顏色,對於李賢來說,那不是太陽與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塊巨大的災難的黑網,它曾經罩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現在他也成為網中一偶了,他已經無處逃遁。到達巴州的第一夜,賢的流徙之家在風聲猿嘯中徹夜難眠,賢與房氏秉燭長談,設想了從今往後生活的諸種艱辛磨難,也設想了光順、光仁、守義三個幼子代父受過的連坐之苦,賢已經無意顧盼自身,他最後對房氏說,我身臨巴州,心如枯木殘草,死不足惜矣。
  房氏後來才領悟到,那夜燭下的談話已經是賢的遺言了。此後三月賢在寒廬裏麵壁而思臥床讀書,拒絕與任何人交談,賢創造了一個裝聾作啞的奇跡,唯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散發著孤傲的悲哀的光芒,房氏懂得那點孤傲是賢與生俱來的血氣,那種悲哀卻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征戰者丟盔棄槍後的悲哀,因而也更加令人心碎。
  賢至為鍾愛的守義曾經受母親之意纏求父親開口吟讀他的《種瓜謠》,賢當時隻是扼腕歎息,守義抱住父親嚎啕大哭起來,賢於是一手為幼子擦拭淚水,一手指著戶外說,肅殺寒冬不宜吟讀《種瓜謠》,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說吧。這年的春暖花開之季不屬於幽居巴州的李賢一家,遠在東都洛陽的武後這一年三易年號,嗣聖元年改為文明元年,文明元年又改號為光宅元年,這一年高宗已逝,賢的兩個兄弟走馬燈似地在紫宸殿的丹墀上稍縱即逝,武後柔軟的鐵腕把天子金冕在剩餘的親子頭上試戴數月,改變了中宗李哲和睿宗李旦的命運,而被廢為庶人的李賢的悲劇一生卻不可改變地走向了盡頭。武後的使臣丘神於春暖花開之際突然來到巴州,飄懸於賢頭上的那張黑網倏然收緊,收網的人來了,賢對幼子守義作出的許諾也就成了泡影。
  賢把自己關在鬥室之中,而丘神也無意與庶人李賢同處一室而沾染了晦氣,因此丘神傳授的天後旨息是隔著板牆一句句滲入賢的耳中的。
  李賢,天後想知道你現在是否承認與李明李煒結黨謀反之罪?庶人李賢沉默。李賢,為何以沉默抗拒天後的察問?你既然不作申辯,我將以你默認有罪奏報天後。
  庶人李賢沉默,他緘口不語已逾三月之久。李賢,既然默認有罪,是否有洗心革麵悔過自新之願呢?依我看你對天後至今仍然輕慢無禮,你的謀反作亂之意就寫在你的臉上、身上甚至背影上,你天天這樣坐著苦思冥想,是在詛咒神明的天後嗎?庶人李賢沉默,這時候他開始在鬥室內來回走動,從板牆的孔隙裏可以看見他的蒼白的臉在幽暗裏閃出一點微光。李賢,天後將你於死罪中恩釋,你卻恩將仇報,處處與天後為敵,舊罪未泯又添新罪,既然如此天後也無法眷念母子之情了,李賢,你假如聰明,自擇死路而行吧。沉默的李賢此時猛然回首,他的暗啞乏力的聲音聽來仿佛平地驚雷,使板牆那側的丘神怦然心跳,現在就死嗎?李賢說,那好吧,現在就死吧。
  碧落黃泉,一了百了吧。
  好吧,現在就死。李賢說,我會讓你如願回宮交差的。丘神聽見了李賢抽解腰帶的父之聲,聽見了白絹跨過屋梁的沙沙的摩擦聲,丘神伏在板牆的孔隙前,耐心地觀望著李賢自縊前的每一個步驟,白絹容易滑脫,絹上可以打一個死結,丘神對著孔隙說,最後他聽見了自縊者踢翻墊腳凳的響聲,丘神就撣了撣紫袍上的些許灰塵,朝旁邊的隨從擊掌吩咐道,現在好了,準備車馬動身回京。被廢的太子李賢自縊身死的消息於文明元年三月傳回洛陽宮中,武後為次子賢的死訊哀哭不止,在貞觀殿上武後含淚斥責丘神錯領聖旨釀成惡果,在場的朝臣們在一邊卻噤若寒蟬,無人敢輕言丘神巴州之行的利弊得失。
  幾天後在宮城南側的顯福門進行了李賢的舉哀儀式,文武百官排列於顯福門左右兩側,以三聲低泣和三聲大哭撫慰死者的在天之靈,朝臣們遙想當年太子賢英武的儀態和不羈的微笑,已經是模糊不清了,儀式隻是儀式而已,死者不在洛陽宮城,死者被草草葬埋於巴州荒涼的黃土之下,與追悼者本來就各處一界了。武後的憐子之情在李賢死後昭示於世人,庶人賢被追封為雍王,其妻室兒女接回洛陽宮中,而丘神以錯領聖旨之過左遷為疊州刺史,這是世人皆知的太子賢故事的結局。也許是一個流水落花無可非議的結局。
  天後武照
  泰山封禪大典是高宗帝王生涯裏最輝煌最美好的記憶,作為當年登臨神嶽的同行者,武後深知泰山封禪在高宗心中的位置,那是向普天生靈宣彰帝王功德的頌歌,在高山之頂俯瞰蒼茫國土聆聽百鳥啼囀是君臨天下最為淋漓的體驗,也是武後在洛陽宮之夜最具詩情的夢境之一,因此當永淳二年高宗欲往嵩山再度封禪時,武後露出會意的一笑。該封禪了,武後扳指計算著泰山封禪以來的匆匆流年,武後若有所思地說,十五年來國運昌盛百姓安泰,這是東嶽神山的保佑和庇護,陛下如今再往嵩山封禪,上蒼或許會再賜大唐十五年的太平盛世。但是十五年後的高宗已經是惡疾纏身弱不禁風了。十月秋高氣爽的天氣,天子聖駕仿照多年前封禪泰山時的儀式和行列,浩浩蕩蕩地離開洛陽宮,同行的武後注意到龍輦上的天子的儀容像風中落葉了無生氣,她憂心忡忡地對太子哲說,嵩山路途並不遙遠,隻怕你父皇的病體不能勉強成行,路上隨時準備歇駕停宿吧。
  到了奉天宮,高宗的病症果然惡化,頭痛欲裂幾近失明。武後又召來太子哲說,封禪的人馬看來要原路返回了,準備下詔將封禪大典推延至明年正月吧。武後麵向奉天宮外的大片收割後的蓧麥田歎息數聲,她說,多好的天氣,多好的封禪季節,可是我們得準備回宮了。
  太子哲驚異於母後預測天子生命的先知先覺的能力,母後的所有憂慮後來都一一被事實所印證,他注意到母後手中常年撚轉的那隻紫檀木球,太子哲常常妄自猜想那是母後用以預知人事的神器。高宗皇帝果然就是在封禪途中一病不起的。禦醫秦鳴鶴大膽而獨特的針灸瀉血術曾經使高宗的雙目恢複視覺,當時武後一手準備著刑杖一手準備著賞物。秦鳴鶴懷著忐忑的心情接受了武後賞賜的百匹彩帛,但他從皇後冷靜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質疑,皇後不相信一根銀針可以拯救高宗日益枯萎的生命,皇後其實不相信禦醫,隻相信自己的判斷。無論如何,你們要讓天子龍體安然返宮。禦醫們記得皇後的命令強硬卻又透出非凡的理性,皇後說,我不求起死回生的靈丹仙藥,但要你們保證讓天子陛下活著回宮。秦鳴鶴等四名禦醫後來免於責罰,是因為高宗沒有像人們所憂慮的那樣駕崩於驛路上。高宗回到了洛陽宮,但秦鳴鶴的神針對高宗的病入膏肓之軀已經無濟於事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北風呼嘯之中人心浮動,百姓們踏著冰雪在洛陽宮前的街市上聚集或奔走,為了祈禱天子染疾之體早日康複,紊亂的令人眩暈的大唐年號再次更改,永淳二年改為弘道元年,更加令人躁動的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消息,高宗天子將親臨洛陽宮正門則天門,向洛陽百姓宣讀特赦天下的詔書。洛陽百姓們看見衰弱的麵目浮腫的天子出現在則天門的門樓上,天子宣詔的聲音細若遊絲,淹沒在臣民們虔誠的歡呼聲潮裏,百姓們無法清晰地看見天子臉頰駐留的回光返照之色,他們慶幸親睹天子龍儀的這個瞬間,沒有人預見到這個歡騰的節日般的冬日恰恰就是大唐第三代皇帝的駕崩之日。五天之後洛陽宮向天下發布皇帝大喪時,人們想起高宗駕崩當日在則天門親宣特赦詔書的情節,無不為此唏噓感歎,深居宮中的高宗是在最後一刻讓洛陽百姓瞻仰了他的帝王之儀。高宗駕崩的時候天後緊緊握著他的手,天後淚流滿麵,目光迷離而蒼涼,等到死者的手漸漸冰涼,天後放開了它們,以一襲白紗覆蓋了她的發髻和整個臉部。天後在白紗喪飾後麵睃視太子哲、殷王旦和禦醫宮人們,她說,天子陛下終於還是先我而去了,為什麽不讓我替天子陛下薨了呢?
  太子哲和殷王攙扶著哀傷的母親,他們的哭泣聽來是單純而又空洞的,與天後之哀的內容不盡相同。天子之薨亦如風吹殘燭,風猛了,燭盡了,我們誰也留不住他。武後最後以喑啞的嗓音吩咐太子哲,節哀自珍吧,你該準備登基即位了。武後枯坐於高宗靈柩前守靈三個晝夜,其間未曾合眼休息,圍觀者無不為之動容,武後溺愛的太平公主跪地哀求母親下榻時,武後說,我現在不能入睡,我在細想許多家國之事,你是不懂的,你的兄弟們也是不懂的,所以你們可以高枕無憂,我卻必須在天子靈柩旁細細地想,該想的事太多了,我怎麽能閉眼臥眠呢?後來身受天子臨終之托的侍中裴炎前來晉勸天後時,天後突然大放悲聲,她說,天子既去,社稷已在飄搖之中,大唐前程就仗持裴侍中你們這些親臣了。侍中裴炎則以謙卑熨貼之語安撫著天後焦慮不安的情緒,微臣之力不值一提,侍中裴炎說,天子遺旨令微臣忠心輔佐太子,但朝政之舵還需聖明的天後把握左右,這是天子遺旨,這也是大唐永保太平盛世的保障,微臣對此堅信不移。天後在裴炎告退之後倚榻小憩了片刻,天後覺得極度疲憊,在靈堂充滿青煙和安息濃香的空氣中,天後聞見了遙遠年代裏的那個十四歲女孩身上的所有美妙而傷感的氣味,紫檀幽香和胭脂蔻丹,孤衾清淚和鸞鳳纏綿,宮中四十年何其漫長,一切恍若春秋一夢,夢醒已是華發初染心事蒼茫。疲憊的天後在高宗的靈堂一側倚榻小憩,似睡非睡間有淚水打濕她蒼白的雙頰。是年逾五旬的天後武照的淚,不是四十年前掖庭宮裏那個武才人的淚了。
  新帝李哲於高宗駕崩後七天登基即位,是為中宗,弘道元年僅被禦史們在卷籍中記錄了十餘天,已經改元為嗣聖元年了。已故的太子弘被逐的太子賢倘若身在帝宮,他們對愚蠢而輕淺的兄弟周王哲仍將不屑一顧,但是高宗的皇冕現在終於戴在哲的空洞無物的頭腦上,這是帝王之家的遊戲規則。而這個規則在短短兩個月後易弦更張,成為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太後廢皇帝的千古絕唱,皇城風雲令草民百姓眼花繚亂不得其味,唯有峨冠博帶的朝吏們知道中宗李哲的悲劇一半在於他的輕狂無知,更重要的在於洛陽宮裏做了皇太後的武照已經高踞於皇冠金鑾之上,而中書令裴炎、左仆射劉仁軌、侍中劉景光這些宰相們實際上是以太後武照為天的。還有一些敏感的朝臣則預言了橫亙在中宗李哲頭上多年的災難的源泉,他們認為中宗的皇後韋氏是一顆可怕的災星。中宗之禍始於韋皇後的虛榮和野心。韋皇後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名蜀地小吏一躍為豫州刺史,皇後始終覺得韋門封蔭微不足道令她愧對門族。初登帝位的中宗對皇後體恤有加。中宗問,你想讓你父親來朝廷任何官職呢?皇後說,當然該是宰相之職,任侍中如何?中宗說,侍中就侍中吧,讓我跟裴炎他們說一聲就行了。這是朝中性喜幽默的官吏們後來編派的中宗的笑話,或許誇張了一些,但朝吏們對傀儡天子中宗的輕藐由此可見一斑。
  皇帝與皇後提升韋玄貞為侍中的旨意在中書令裴炎那裏首先碰了釘子,裴炎力陳此事的種種弊害,使中宗非常惱怒,誰都知道裴炎其實是受了太後的支持而有侍無恐,中宗注視左右侍臣的目光便有些憤然了。
  朕是皇帝天子嗎?中宗訕然一笑,逼視著裴炎問道。陛下是皇帝天子。裴炎跪地而答。
  既然如此,你等眾臣為何拂逆天子之意呢?隻要朕樂意而為,就是天下社稷也可以送與韋玄貞,現在不過封他為區區侍中,你們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中宗這番輕佻之語令滿殿臣吏大驚失色,麵麵相覷之間互相都發現一個啼笑皆非的現實,他們現在伺奉的皇帝是一個十足的昏君。中書令裴炎默然退下朝殿,心中無限感慨,李氏宗室曆盡風華傳至中宗李哲手裏,已經是處處捉襟見肘了。裴炎當天趕赴太後宮中晉見簾後聽政的皇太後,想不到深宮裏的太後對朝殿上的新聞已經悉數盡知。
  他說要把大唐天下送給韋玄貞,裴卿你看應該如何處置此事?全憑皇太後的威儀和特權力挽狂瀾了,皇太後可以著手起擬敕令,廢除皇帝,此舉雖不見於宮儀記載,卻是消彌隱患的唯一良策了。裴卿所言正是我心中所念。皇太後武照用讚賞的目光先注視著裴炎,她手裏的紫檀木球現在被纖纖五指握緊在手心之中,雖然說後宮不理朝政,但是李氏皇裔淪落到這種地步,我也隻好出麵扶正祛邪了,皇太後武照麵露悲戚之色,她說,裴卿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麽我的這些孩子不是暴折就是亂臣,不是亂臣就是昏君,現在隻有相王旦可以承襲帝位了,假如旦稱帝後再有個閃失,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皇太後的震聾發聵之問使中書令裴炎難以作答,裴炎的心中自然是明鏡似的清晰可鑒,他懂得皇太後的潛台詞,但裴炎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捅破那層窗戶紙隻是個時間問題了。太後將二月六日的早朝易地在洛陽宮的正殿乾元殿進行,中宗開始時覺得易地朝覲有點蹊蹺,那天早晨中宗前往乾元殿之前曾對韋皇後嘀咕,不知太後葫蘆裏賣什麽藥?好好的怎麽到乾元殿去早朝呢?韋皇後卻嗔怪道,長安洛陽八十一殿都是陛下的,去哪個殿早朝還不一樣?陛下不必去看太後眼色。二月六日的早晨陽光灑遍洛陽宮的亭台樓閣,初春之風已經把池邊垂柳吹出幾枝綠芽,簷下的冰淩正在靜靜地溶成滴水,草地上閑置了一冬的秋千架上也開始有宮女迎風嬉戲了,這樣的天氣使年輕的中宗心曠神怡,在通往乾元殿的路上中宗隨手折下幾枝梅花,插在龍輦之上,中宗不知道乾元殿的早朝是專門為他安排的鴻門宴。
  中宗後來看見了太後的車輦人馬,看見左右羽林軍的兵士在程務挺和張虔勖的指揮下迅疾地排列於乾元殿周圍,太後在上宮婉兒的攙扶下就坐於珠簾之後,他看不清太後的臉,隻聽見那陣熟悉的撚轉紫檀木球的沙沙之聲,中宗發現乾元殿上氣氛異樣,中宗高聲向丹墀之下發問,今天是怎麽啦,一個早朝何須左右羽林軍前來護駕?文武百官們鴉雀無聲,他們憑直覺猜到乾元殿上將發生非同尋常的宮變。中書令裴炎帶著中書侍郎劉抵?蛑凶諦辛俗詈笠桓齟罄瘢?醯之宣讀皇太後敕令的聲音清脆而果決:從本日起廢天子李哲為廬陵王。劉抵?耙粑綽洌?惺榱釓嵫狀蟛匠宓澆瘀喬敖?凶詿*龍榻上一把拉了下來,這個突兀的舉動令滿殿朝吏發出一片驚呼之聲,但守侍天子的羽林禁軍漠然不動,朝吏們便清醒地意識到宮變已經作了周密的準備,他們對這幕亙古未見的場景瞠目結舌,中書令裴炎竟如此大膽如此輕捷地把中宗拉下了皇帝的寶座。
  人們看見中宗站在龍榻下,朝身後木然顧盼,他的臉上一半是憤怒另一半依然是愚鈍和迷茫,朕有何罪?中宗詰問珠簾後麵的母親時身體開始搖晃起來,朕是皇帝天子,中宗說,這真滑稽,天子何罪之有?天子之位居然讓後宮婦人給廢了。你說要把大唐江山社稷送與韋玄貞,如此昏庸無知之君怎可端坐皇位之上?簾後的皇太後武照的聲音平靜卻充滿理性的光輝,皇太後的聲音就這樣柔軟而威嚴地穿過乾元殿偌大的空間,傳至每個在場的朝吏耳中,我受先帝遺旨輔助朝政,出此下策完全是為了杜絕江山易主的危險,相信你們會讚成我的敕令。什麽江山易主?那不過是我的玩笑而已。中宗突然大叫起來,他朝天子龍榻最後注視了一眼,身子卻猶如散草癱倒在兩個禦林軍士懷裏。禦林軍的那兩位兵士神情肅穆地將中宗架出了乾元殿。在場的文武大臣們鴉雀無聲,聽見珠簾紗帳後的皇太後說,天子口中無戲言,你們知道什麽是玩笑嗎?你們知道什麽是天子的玩笑嗎?
  中宗在位僅有四十四天,當他後來與韋氏在禁宮別苑相擁而泣,想起短暫的帝王生涯似乎是南柯之夢。中宗後來常常為那句輕狂之言後悔不迭,他認為那是所有災禍的起源,而聰慧的韋氏則冷笑著告訴他,千萬別那麽想,那不過是你母親的一個借口。大唐天下不會姓韋,卻遲早會姓武的。中宗被廢的第二天相王旦順理成章地接過了胞兄的皇冠,世人稱之為睿宗。那是已故高宗與皇太後武照最小的兒子,那也是世人皆知的溫厚而淡泊的影子皇帝。武後輝煌傳奇的一生自此進入了華彩階段,後代修訂史籍的學者們發現公元六百八十四年三度改元,嗣聖、文明、光宅,三種年號令人應接不暇,它們充分顯示出簾後的那個婦人運籌帷幄舉棋左右的心境。睿宗即位的那天夜裏長安城裏爆出了一條令人心悸的新聞,十幾名飛騎兵在一家妓館裏飲酒作樂,酒意醺濃時有人觸景生情地發起了牢騷,因此惹來一場殺身之禍。發牢騷的人說,大唐皇帝走馬燈似地說換就換,榮華富貴總是歸於李姓家族,我們一年四季辛辛苦苦為皇室守戍,有誰得到了好處?如果早知道我們禁軍飛騎的獎賞就這幾文酒錢,不如擁護廬陵王複位,也許會多賞幾個錢呢。借酒壯膽的飛騎兵們應聲附和著,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姓趙的飛騎兵如廁之後久久不歸,沒有人料到那個同伴已經策馬奔往玄武門,向宮吏們檢舉了妓館裏的秘密。羽林軍的百名將士如臨大敵地包圍了那家妓館,其時夜色燈火下的長安鬧市笙簫弦樂正在高處,車馬絡繹不絕,許多人在樓窗前大樹上親眼目擊了羽林軍逮捕十三名飛騎兵的熱鬧場麵。羽林軍怎麽把飛騎兵捕了?不知情的人一邊觀望一邊嘖嘖稱奇。知情者就說,那些飛騎酒後謀反,讓人告發啦。看熱鬧的人一直跟著羽林軍的馬隊,他們看見三名飛騎已經被當場斬殺,有羽林軍提著那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威武地策馬過市,那是三個發牢騷的飛騎,眨眼之間已成刀下冤鬼,百姓們想看看剩下的幾個被繩索捆成一串的飛騎,他們會遭到何等罪罰,走到北市的刑場上羽林軍的馬隊就停下來了,這時候圍觀的百姓們已經知道了結果,剩餘的幾個飛騎兵,一個個被推到了絞杆前,羽林軍的紫衣將吏果然宣布那幾個飛騎兵知情不報,一律處以絞刑。
  圍觀者中有當場暈厥的,人們對睿宗登基之日的這場殺戮惶恐不已,深感朝廷殺雞儆猴之意。此後數天傳來趙姓飛騎兵因告密有功受封為五品武官的消息,人們談起那天妓館一飲十三人蒙難一人升官晉爵的奇異現實,總是神情曖昧各懷心思的,有人說後來在朝殿民間盛行的告密之風由此發端。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詩經》中的詞句被曆代有識之士奉為金科玉律,但是它對於武後司大唐之晨的現實卻失去了意義。事實上已故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武照主宰唐宮二十五年,江山依然無恙,而百姓們總是在饑荒、洪水和戰亂中生存下來,聚集在中原和江南的富庶地區男耕女織、販運貨物、吟詩作畫或者打家劫舍。文明元年七月一顆不祥的彗星高掛於西北天空,持繼二十三天閃爍刺眼的凶光,寺廟道觀裏祈天法事煙火鼎旺,各地的百姓們手指彗星的尾光人心惶惶,但是許多悲觀的憂患被證明是無知百姓的杞人憂天,洛陽宮裏的武後弄權於乾坤之上,清醒而果斷,華麗而典雅,這一年武後似有天賜的箭鏃射落了那顆凶兆之星,充分顯示了她的非凡的補天之力。這一年夏季突厥軍隊大肆入侵北方邊境,當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的精兵悍將在北方戰場浴血奮戰時,高宗的靈柩也從洛陽的殯宮移往長安,數千名兵士們頂著炎炎烈日護衛著那具沉重的靈柩,步行在洛陽通往長安的黃土路上。這一年夏季影子皇帝睿宗仍然在早晨驅車前往母後膝下請安,而五十七歲的太後武照在洛陽宮手持紫檀木球,眼觀八路耳聽四方,她知道程務挺的軍隊會擊敗突厥的侵犯,高宗的靈柩也會安然入葬於乾陵的玄宮,武後在宮女們扇出的紈扇香風下閉目養神,她的腦海裏出現一片美麗奇妙的金黃色,那是她想像中的皇旗旌幡的顏色,那也是她想像中世界改變後的顏色。洛陽宮裏的太後武照總是不滿於現有的事物,甚至包括它們的顏色、名字、稱謂,她想改變的事物總是難以統計分類的,武後身邊書香襲人的近侍上宮婉兒也因此得以舒展詩才文思,享譽朝廷內外,這當然是旁枝末節的故事了。九月六日武後下令將文明年號改為光宅,所有皇旗全部改成金黃色,東都洛陽改稱神都,洛陽宮改稱太初宮,更加使人如墜雲霧的是朝廷衙門及官職的名稱,一齊被武後更換一新,更換後的名稱竟然都是優美的充滿詩情畫意的,人們都覺得新鮮雅致,更有好事的文人去皇城前抄寫了那張詔告:中書省鳳閣門下省鸞台尚書省文昌台吏部天官戶部地官禮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中書令內史侍中納言左仆射文昌左相
  右仆射文昌右相太後武照一再向中書令裴炎解釋她作出諸項改弦易幟決定的原因,我不喜歡那種赭紅色,我也討厭戶部刑部這些死板乏味的名稱,武後說,把它們改成我喜歡的顏色,我喜歡的名稱,你不會認為我是在炫耀文采吧?
  不,太後飽讀詩書文采斐然,又何須借皇旗之色炫耀呢?你不會認為我是忽發異想吧?
  即使是太後的忽發異想,也無妨朝政社稷的大局,這隻是區區小事。那麽你是不是認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改皇旗之色以圖他誌呢?不,裴炎斟詞酌句道,微臣不敢作此猜斷,太後輔助朝政功德無量,宮內宮外一片盛譽,如果有人對太後之誌妄有非議,或許隻是意指太後包攬政事不利於今上日後的樹碑立傳吧。今上?武後莞爾一笑,她說,旭輪隻是個溫厚軟弱的孩子而已,我若放棄輔政之權,恰恰遂了亂臣賊子的心願。裴炎看見武後的狹長而明亮的眼睛閃爍著一片奇怪的金黃色,那是這個婦人一生酷愛的顏色,那也是刺眼的令人眩暈的顏色,裴炎當時的感覺更為奇怪,他似乎看見武後的一雙眼睛裏生長出兩麵美麗的皇旗,那是她的旗幟,也是大唐皇宮中觸目皆是的旗幟,這個婦人已經改變的人事不計其數,譬如他自己,她使他從侍中之職一躍而為權傾朝野的中書令,如今她將他的官職易名為內史,我現在是內史裴炎了,裴炎出宮的時候對侍衛們說,你們知道什麽是內史嗎?內史就是內宮使者太後之臣,可是天知道內史會不會再成外史,外史又會不會一變而為階下苦囚呢?
  裴炎對於他一帆風順的仕途時有憂患,對於武後的效忠和源於義理的良知也像一對冤家精靈在他心中撕打喧鬧,裴炎常常夜不成寐,人就瘦如風中老樹。有一天裴炎在家中醉酒一哭,他用鞋掌扇打自己的耳光說,裴炎,你是一條狗,做誰的狗不行,為什麽非要做一個老婦人的狗?裴炎的夫人朱氏急步趨前捂住他的嘴,裴炎說,不要來捂我的嘴,我就是爛醉如泥不敢說的話還是不敢說。仕途沉浮全憑三寸之舌,殺身之禍卻也是禍從口出,難道我裴炎不懂個中奧妙嗎?裴炎突然悲從中來,可是說與不說還不是一個結局嗎?裴炎嗚咽著說,我知道我這個內史快要遭禍了,我知道那個婦人就要把我棄置路野另覓敲鑼開道的人了。
  這年七月內史裴炎看著武後的侄子武承嗣從禮部尚書升為太常卿,擠入宰相的行列,從前為裴炎所不屑的紈絝子弟如今與他平起平坐,在朝殿之上共議國政。裴炎有如骨鯁在喉。兩個月後武承嗣上奏請求建立武氏七廟以追尊武氏祖宗,裴炎忍不住當場發出冷笑之聲,但是金鑾殿上的武後對侄兒的奏請卻掩不住讚賞之色,裴炎聽見武後慨然應允的聲音,血便往頭頂衝去,腳步就不顧一切地趨近了武後。裴炎說,太後身為大唐國母,理應唯天下之任為己任,如今國庫空缺,動用人財物力修建武氏宗廟似有種種不妥之弊,請太後借鑒漢朝呂後前車之轍三思而行。
  裴卿讓我借呂後之鑒是什麽意思?武後目光炯炯地逼視著裴炎說,難道我會像呂後那樣濫施專權於家門血親不顧江山安危嗎?承嗣之奏隻是建廟以祭祖尊宗。對於我也是行孝悌之道,都在禮儀之中,不知裴卿之言用意何在?微臣別無它意,裴炎說,隻是覺得七座宗廟一旦動工費錢費力,國庫空缺之際朝廷大興土木,朝吏百姓們恐怕會心有怨言。不是朝吏百姓心有怨言,是裴卿心有怨言吧?武後朗聲一笑道,裴卿為國計民生著想,我並不怪罪,但是武氏七廟是要修建的,修廟所需的銀子不會動用國庫,我追尊武門祖宗自然要綿盡畢生積蓄,眾卿不必為此疑惑。內史裴炎終於啞口無言,他注意到武承嗣嘴角上那抹譏諷或得意的微笑,它提醒裴炎這番較量以他的失敗而告終了,就像他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輝煌仕途,如今日漸黯淡,大唐天下仍然為武後的紫檀木球隨意撚轉,而臣子們手中的權柄卻像來去匆匆的燕鷗,隨多變的季節南移北遷。裴炎那天離開朝殿時步履沉重,他看見武承嗣幾乎以挑釁的姿態一邊走一邊朝他側目而視,裴炎枯瘦的臉先是漲得通紅,繼而又氣得煞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小人得誌便猖狂?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裴炎憤怒而又失望,他想修武氏宗廟畢竟是小事,武後五代祖先盡數追尊為王公王妃也無妨大局,問題的症結在於洛陽宮內外的那些活著的武姓家族,他們到底要幹什麽?他們快要動手了嗎?
  七月彗星的凶光或許預示了九月的李敬業之亂。那個舊唐名吏李世的孫子繼承了祖父英國公的爵位,卻在鬱鬱不得誌的窘境中糾集了一群下級官吏舉起了造反大旗。叛軍之火在南方的揚州府燃起,很快就如日中天。李敬業施計打開了揚州府的軍械庫取出盔甲和武器,也打開了監獄的牢門將囚犯們召至麾下,十天之內募集了九萬大軍。反對太後壟斷朝政或者還政於廬陵王李哲是這次反亂的口號,但是從揚州到長安,人們更加急於一睹的是詩人駱賓王寫的《為李敬業討武照檄》: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
  ,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
  翟,陷吾君於聚塵。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弑君鴆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爬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盂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帝後,識夏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山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壞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其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詩人駱賓王一生豪賭濫飲窮困潦倒,漂泊揚州途中投奔李敬業,被封為記事參軍。一篇《討武照檄》蓋過駱賓王的無數詩作被人們擊節稱歎,對於那位詩人不知是喜是悲。而在洛陽宮裏的武後在讀完檄文後竟然驚呼駱賓王文才蓋世,指責裴炎等朝臣錯漏天才良吏,對於裴炎等人來說卻不知太後出言是真心抑或隻是一種諷貶。
  在烽火四起的揚州屬地,人們聽說了太子賢死而複生坐鎮李敬業營帳的奇聞軼事,聽說舉兵討伐太後武照的就是太子賢,隻有少數知情者洞悉這個秘密,李敬業營帳內的太子賢隻是一個替身,他的外貌體態酷似已故的太子賢,真實身份卻是一個鐵匠。人們還說叛軍的首領之一薛仲璋是當朝宰相裴炎的外甥,許多人因此推斷揚州之亂有著不可窮盡的複雜背景。裴炎在李敬業事件中是否清白?這是後來為朝野上下爭執不休的謎。太後武照對裴炎的懷疑和戒備或許始於修建武廟之爭,或許始於裴炎征伐李敬業叛軍的拖遝和曖昧的態度上,或者是在更早的時候上官婉兒告訴武後一首奇怪的童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童謠所指對象非裴炎莫屬,它像瘟疫一樣在長安洛陽蔓延流行,使裴炎驚恐而恍惚,裴炎曾向武後表白道,無聊文人編造謠言惑眾,不過是想挑唆朝殿起亂而已,武後當時淡然一笑說,我不相信坊間流言,我倒是相信天意,假如天欲改朝換代,恐怕也輪不到裴卿當殿安坐吧?但武後的心裏也被童謠裏的兩片火灼出了濃重的陰影了。太後武照聽聞裴炎拖延討伐李敬業之戰後勃然變色,揚州地方已經群魔麇集舉兵叛亂,為什麽你一拖再拖至今不派軍討伐?武後終於厲聲叱罵了裴炎,難道你想等待李敬業打到長安洛陽來扶你坐上金鑾殿嗎?
  太後錯怪微臣了,微臣絕無此等譫念妄想。那麽你是因為外甥薛仲璋身在叛軍之帳,為了薛仲璋的性命就敢視社稷安危為兒戲?
  微臣為官十餘載從不徇私枉法,一旦俘獲叛軍首領,我要親自動手斬下薛仲璋的首級奉獻給太後。
  那麽你是不是年邁糊塗了,如此鎮靜令人驚詫,你到底要幹什麽?裴炎當時的悲淒的神情使在場的朝臣後來念念不忘,隻要太後還政於睿宗,即刻詔告天下撤銷太後稱製臨朝,不用出兵出槍,李敬業叛軍失去大義名分,不擊自敗,揚州之亂自然會平定。裴炎突然臥跪於地上,高聲大叫,太後,還政於天子吧,這是民心所向蒼天之意呀。
  人們說裴炎當時瀕臨瘋狂邊緣,而武後的身體在裴炎的那聲呐喊中悚然一跳,隨後老婦將手中的紫檀木球朝裴炎臉上投過去,她的臉因為暴怒而變得蒼白失血,我料到你會要挾我,武後尖聲說,讓我把朝政給你們這些庸人和飯桶?那是癡心妄想。不難發現武後的表情已經露出一絲陰鬱的殺機。而裴炎在一吐陳年積言後也大汗淋漓,似有一種虛脫的感覺。一代名相終於犬禍臨頭。武後責令左肅政大夫騫味道和侍禦史魚承曄審訊裴炎的異心反骨,人們認為武後挑選這兩名與裴炎嫌隙頗深的人做審官,本身就是一著凶棋,武後已將裴炎置於死地了。幾天後裴炎以謀反之罪下獄,昔日鑾前驕子搖身一變成為鐵窗囚徒,這在曆史上並不罕見。有人規勸裴炎服罪而請求赦免,裴炎長歎一聲說,事君如事虎,我現在已落入虎口,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哀莫大於心死,木枷在身的裴炎從此保持沉默,直到十月在洛陽街頭都亭處被斬首示眾。裴炎之案在朝野引起的風波也使人咋舌,宰相劉景先和鳳閣侍郎胡元範等人在武後麵前為裴炎辯護而遭鋃鐺入獄的株連厄運,騫味道和李景湛等人卻踩著裴炎之屍爬上了宰相高位,裴炎問斬那天洛陽百姓蜂擁而至都亭,看著一代名相血濺街市,他們想起不久前流行的那首童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裴炎之死在洛陽百姓眼裏因而披上一層撲朔迷離的神秘色彩。秋風拍打著神都洛陽密集的房舍和街市上的落葉,秋雨洗刷了都亭地麵上的一片血痕,裴炎的曝屍被雨水衝洗一新,卻像一朵枯萎的無人觀賞的牡丹在秋風秋雨裏零落成泥。沒有人猜到裴炎曝屍的最後一個觀賞者是洛陽宮裏的太後,那輛馬車停在都亭一側,車簾輕撩之處露出一個婦人哀傷的淚臉。
  裴炎才智無人匹敵,天生的一代良相。車簾後的太後武照以絲絹拭去眼角淚痕,她對身邊的女侍上官婉兒說,其實滿朝文武中我最看重裴炎,可是既然他的反心已見端倪,我也隻能防患於未然了。下阿溪一戰使李敬業的軍隊慘遭重創。官軍那天似乎有神相助,秋天的幹風枯草正好成全了奇妙的火攻戰術,人們說魏元忠的一把火燒毀了李敬業的所有夢想,叛軍中被燒死的陣亡者逾七千餘人,跳入河裏被淹死的則不計其數。自此李敬業的殘兵遊勇已經一蹶不振了。其時距李敬業在揚州府舉旗納兵的盛景僅僅四個多月,江都潤州一帶的百姓看著李敬業帶著幸存的部下落荒東逃,不由得感歎這次反亂終究難逃虎頭蛇尾的傳統格局。李敬業帶著胞弟李敬猷和駱賓王沿長江逃亡,他們本想從海陵渡海去高句麗遠走他鄉,但那年肆虐的秋風大雨繼續與他作對,風總是逆向吹往他的營帳,無法駕船出海。士兵們開始後悔他們錯誤的抉擇,一個叫王那相的將領趁李敬業他們酒酣熟睡之際潛入營帳,輕鬆地殺了李敬業、李敬猷和駱賓王,李敬業之亂最後就是以一個荒謬的結局來收場的。王那相把李敬業兄弟和駱賓王的首級係捆在他的馬上,沿著逃亡路線原路返回,投奔李孝逸和魏元忠的官軍駐地。有人看見著名的詩人駱賓王的那顆首級,說他的遺容仍然帶著那種懷才不遇憂國憂民的落寞之色。雖然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但是仍然有人對駱賓王的首級投之於哀憐的目光,那個才華橫溢的詩人為什麽投靠李敬業的門下,為什麽他在漂泊潦倒的一生中總是押錯籌碼?
  四個月後李敬業之亂已成為一場虛驚,但洛陽宮裏的武後卻因此變得易怒而多疑。一批與裴炎和李敬業私交甚篤的官吏被悉數貶逐或誅殺,其中包括戰功赫赫的朝中猛將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接到程務挺與叛軍有染的密告時,武後的臉蒼白如紙。上官婉兒在一旁提醒皇太後應先垂詢事情的真相,但武後搖頭說,不用查詢了,這些人倨功自傲不會承認的,凡是涉及謀反叛亂的人,不管官爵功績,格殺勿論。武後召來程務挺的偏將裴紹業,命裴紹業在軍營中斬殺程務挺。上官婉兒對武後不事查詢斬殺程務挺之舉一直大惑不解,在後來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武後忽有遊園觀花的興致,主仆兩人在牡丹花叢裏一邊漫步一邊談起了程務挺之死,武後說,你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麽不問青紅皂白地殺了程將軍,其實他是否參與謀反並不重要,程將軍或許是做了我殺雞儆猴的祭品吧,我隻是想借機告之天下,無論他是誰,都必須效忠本朝無有二心。武後輕輕摘下一朵牡丹斜插於上官婉兒的高髻之上,她臉上的微笑像少女一樣明媚,也像老者一樣滄桑可鑒,武後說,我想告訴天下文武百官,沒有我不敢殺的人,不要以為洛陽宮隻剩了孤兒寡母,什麽人都可以犯上作亂了。多事之秋已經過去,為了慶祝平定李敬業之亂,洛陽宮裏的武後再次頒發大赦令並將光宅改元為垂拱,垂拱元年武後向所有朝臣頒發了《垂拱格》,明文規定法令和官吏們各守其職的詳盡條款。《垂拱格》可以解釋為君王一體的施政之綱,也可以解釋為文武百官們盡忠於皇室的緊箍咒,一些遊閑於江湖的學人俊才從《垂拱格》中發現了野無遺賢的福音而躍躍欲試,等待著朝廷的垂青,另一些李姓皇族的遺老遺少則從中發現一個嚴峻的現實,太後的手已經伸出紫帳之外,開始按步就班地撚轉大唐的社稷乾坤了。
  英俊而邋遢的馮小寶在洛陽街頭耍藝賣藥已經近一年光景了,洛陽北門的集市上各色人等雲集於貨攤前後,買賣之聲嘈雜紛亂,馮小寶隻是占據了小小一隅以他的舞棍弄棒功夫招徠行人,他賣的是一種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事實上在千金公主慧眼拾璞之前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江湖郎中的須眉之美。馮小寶在耍棍賣藥時注意到一輛王公貴族家的華麗馬車停在不遠處,他不知道車帳後有一位高貴的婦人正用饑渴的目光欣賞著自己裸露的強健的上身。
  逛街的路人來買他的膏藥,而千金公主卻是來買他的身體的,馮小寶一進千金公主的深宅大院就知道那個高貴闊綽的婦人心裏的欲念,馮小寶樂於接受這場豔遇,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天賜鴻運,美酒佳肴和羅衫錦裳,一個雖然色衰貌朽卻又風情萬種的婦人。這年夏天馮小寶突然從街市賣藝人的行列中消失,銷魂於千金公主的繡床錦衾上,他不知道在洛陽宮一個至尊至上的婦人因為莫名的焦慮而喜怒無常,他也不知道枕邊的千金公主正在盤算把他作為一份貴重的禮物,奉呈給洛陽宮裏的皇太後。
  當千金公主把她驚人的交易向馮小寶和盤托出時,驚慌的江湖郎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金公主臉上的媚豔放浪已被一種嚴厲的腔調所取代,皇太後終日操勞國事,玉體陰陽失調,召你入宮是為皇太後的安康著想,以你的陽氣補皇太後玉體的陰氣,你聽懂了嗎?馮小寶說,我聽懂了,可是跟皇太後,我怎麽敢?千金公主就以扇柄敲了敲馮小寶的頭,什麽敢不敢的?沒人敢砍你頭的,千金公主說,召你進宮是讓你去伺候皇太後的,就像伺候我一樣,隻不過你要更加小心更加盡力一些。馮小寶終於明白千金公主是把他作為一帖特殊的良藥奉獻給武後的,突然降臨的桃花運是如此古怪如此燦爛,狂喜和惶惑交織在一起,使馮小寶的呼吸幾近窒息。他的逢場作戲的麵首生涯原本隻是圖個不勞而獲,現在無疑是另一種如夢如仙的奇遇了,他將麵對的不再是坊間街肆以偷歡為樂的市井女子,也不再是一擲千金買數夜風流的千金公主,而是普天下人們都在膜拜的皇太後武照,人們背地裏已把她當成一個女皇帝了。既然是女皇帝,自然是需要男人為妃妾的,馮小寶想到自己即將成為女皇帝的男妾,心情就猶如百爪撓心,在等待入宮的那些天裏,馮小寶格外愛護他的性器,每次解手過後都要細細洗濯,這是千金公主責令他做的事,也是馮小寶不敢違抗的事。濃重的夜色之中有人把馮小寶引進了洛陽宮,馮小寶記得他跟在兩名宦官後麵通過了花樹搖曳高台瓊樓的深宮之徑,腳步聲聽來輕捷而隱秘,心在狂跳,眼睛卻充滿渴望地包覽著這個肅穆華麗的帝王之家。馮小寶記得武後的寢殿亮如白晝,宮燈銀燭間一個婦人斜臥於鳳榻之上,馮小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那個寬額方頤美貌未衰的婦人就是年逾五旬的皇太後武照。武後正在用茶,或者在用藥?馮小寶隻聞見一股奇香從那隻小盅裏嫋嫋飄來,武後似乎沒有聽見侍宦的通報,她沒有朝馮小寶看上一眼。馮小寶於是隻好匍匐在地上,馮小寶想既然召我來做那等好事,為什麽又不理我?又想床邊圍著這麽多宮女太監,怎麽能做成那等好事?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武後終於放下手裏的瓷盅,緩緩轉過臉審視著馮小寶。馮小寶。七尺男兒怎麽叫了這麽個名字?武後噗哧一笑,太滑稽了,叫什麽不好非要叫個小寶?
  稟告太後娘娘,我從小死了爹娘,村裏人都這麽叫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別的像樣的名字。
  你這名字得改了,我會賜你一個好姓好名的。武後的目光從馮小寶身上匆匆掠過,給身旁的上官婉兒使了個眼色。馮小寶雖不敢仰頭,但他知道寢殿裏的人正在陸續退離,宮燈銀燭漸次黯淡下來,有人拉上了厚厚的繡帳,有人把一隻盛滿熱水的銅盆端到了馮小寶身旁,馮小寶覺得剛才繃緊的身體立刻疲軟下來。回憶與太後的床第之歡後來是馮小寶稱霸洛陽一方的內心依據,馮小寶後來被太後更名為薛懷義,為了讓他自由出入於洛陽宮,太後讓他到白馬寺做了住持和尚。從前街頭耍棒賣藥的江湖郎中搖身一變成了內宮寵兒,薛懷義被白馬寺的和尚前呼後擁著經過北門集市時,他的舊識熟人瞠目結舌癡癡相望,百姓們對於洛陽宮裏的許多秘密都是一無所知的。洛陽宮裏的武後有一天饋贈了千金公主大量的珠寶絲帛,她對千金公主說,沒想到你給我的藥方這麽有效,最近以來我覺得自己換了個人似的,體氣暢通了,精神好了,容顏肌膚好像也滋潤多了。千金公主發現武後那段時間確實猶如回春少女,武後無所顧忌地評判著薛懷義的身體,最後她向千金公主親熱地耳語道,做了一輩子的婦人,剛知道男人是什麽滋味。千金公主會意地掩袖而笑,旁邊的上官婉兒卻被兩個老婦人的閨中私語羞得麵紅耳赤。垂拱二年武後曾經頒詔宣稱皇太後不再臨朝稱製,朝綱大權皆由皇帝定奪。人們敏銳地察覺到這紙詔告不過是武後做出的姿態,睿宗素來敬畏母後並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是絕對不敢借機收還皇帝大權的。果然不出人們所料,淡泊而溫厚的睿宗無意改變他的傀儡式的地位,三次懇求太後改詔繼續紫帳稱製,太後也就欣然允諾。在收到睿宗的上表時母子倆曾經有過一番輕柔卻又肅殺的談話。
  外麵有人攻擊我搶了皇帝的大權,現在我把它交還給你,你為何又不要了呢?母親深知兒臣生性淡泊,無法擔負如此重任,社稷之事唯有母親執掌才可令我高枕無憂。
  我知道你語出真心,但我不知道你日後會不會後悔?絕不言悔。睿宗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回答了母親的試探,他看見母親驕矜的笑容難掩欣慰自得之色,他知道他的拱手讓政是母親等待的結果,現在他們母子雙方都可以鬆口氣了,而朝野之上對太後弄權的攻訐和諷刺從此會大有收斂之勢,一些血氣方剛仗義直言的皇族和朝臣將被堵上他們的嘴。現在該說說侍禦史魚承曄的那個機靈的兒子魚保家了。魚保家曾與亂臣李敬業過從甚密,但在朝廷大肆肅清李敬業餘翼剩枝的風口中卻留住了烏紗,魚保家在劫後餘生的日子裏萌動了以實績立功的念頭,於是那隻構思奇巧一物多用的銅箱便在魚保家的靈巧雙手裏誕生了。
  銅箱內分為東西南北四格,每格都設製一個投書口。箱子東部是漆成綠色的延恩箱,此箱專為頌謝皇恩或毛遂自薦者而設,西部是漆成白色的伸冤箱,伸冤箱自然是為受冤者呼籲正義而設,銅箱南部是漆成紅色的招諫箱,此箱為朝野人士諷諫朝政得失打開自由言路,最令人注目的是銅箱北端的黑色部分,通玄兩字鐫刻在黑漆之上,透出陰森之氣,此箱為所有天災地禍謀反叛亂開啟一個告密通道,後來魚保家創製獻宮的這隻銅箱被世人稱為告密銅箱,主要原因即緣於黑色的通玄箱。洛陽宮裏的武後很快看到了魚保家造銅箱的方案,武後連聲稱讚這種下意上達的捷徑,立刻讓一批最好的工匠鑄造這種銅箱,於是垂拱二年的三月,一隻龐大的色彩醒目的銅箱赫然聳立在洛陽宮正門前,路人們無不停足觀望,一個宦官手指銅箱的四個投書口,用尖厲而響亮的聲音向人們講述銅箱的諸種用途,聽者們為此躁動不已,據說從銅箱出現的第一天起,投書者就絡繹不絕地從各處湧來,使洛陽宮的宮門前形成一個人與語言文字的大集市。
  令人唏噓的是銅箱創造者魚保家的命運。當魚保家還未及享用武後賞賜的重禮,一封告密信塞進了黑色的通玄箱,也把魚保家推向了致命的黑暗之淵,不知名的告密者指控魚保家的作坊曾為李敬業叛軍製槍鑄劍,檢舉魚保家隱瞞了無赦之罪。羽林軍深夜闖入魚保家宅第時魚氏父子都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幾天後魚保家在東門刑場被處以斬刑,侍禦史魚承曄混在圍觀的百姓中目睹了兒子人頭落地的淒慘一幕,作法自斃的結果令人斷魂,魚承曄老淚縱橫仰天哀歎,他想兒子是應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古訓了,早知道是作法自斃的話,他無論如何不會讓兒子做這個告密的銅箱。
  但是告密之門已向天下官民們暢開,從三月陽春開始,數以萬計的人從中原和南方湧來,朝四色銅箱裏投進他們的內容蕪雜的書信,他們感謝皇太後武照賜予布衣百姓的這個傳聲筒,他們也堅信所有的訴狀和諫言都會傳到武後手中。掌管銅箱鑰匙的老宦官每天二次開啟銅箱,用黃色布袋裝好並密封了送進宮中,他們發現每次清箱都以黑色通玄箱中的投書居多,宮內的閹豎由此推斷宮外的世界同樣是充滿了仇恨、陰謀和冤屈的。武後有一天登臨洛陽宮的鍾鼓樓,從至高至遠處親眼觀察宮門外投書遞信的人群,那些布衣百姓圍住那隻四色銅箱,就像圍住了萬能的天神,其中不乏一些風塵仆仆衣衫襤褸的遠方來客,武後的心被銅箱邊的人群深深地打動了,就在鍾鼓樓上,武後向上官婉兒口授了她一生最為驚世駭俗的一道詔旨。倘若十萬百姓中有三萬人願意密告官內宮外的各種隱患,諸如李敬業之流的禍亂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扼殺了。武後在鍾鼓樓上若有所思,三月的陽光從羽翎華蓋間傾射在她的臉上,使這個貌若少女的老婦人獲得一種聖哲的光采,僅僅是轉瞬間的思索,武後便讓宮侍們去取了紙硯墨筆,我要在此擬旨,武後神閑氣定地告訴上官婉兒,我要讓天下百姓都向我張嘴說話,即日起凡告密者不問職業、尊卑和身份都可以適時謁見太後,外地赴神都告密的百姓,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禮遇,夜宿驛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如果誰的密奏有益於江山大計,都可能擢升為官,如果誰的密奏有誤無實,一律免於問罪。上官婉兒以她娟秀酣暢的墨跡筆錄武後這道詔旨時,鍾鼓樓上的宮女宦官們默然凝望著運籌帷幄的皇太後武照,目光中有驚喜也有錯愕,但更多的是茫然,他們總是無法捕捉那個老婦人飛燕般靈動輕盈的思想。
  洛陽宮的三月之詔使宮外的百萬庶民處於一種史無前例的亢奮和狂亂之中,從洛陽到長安,從河北到劍南,扶犁的農人或鍛鐵的工匠都在為皇太後聖德之旨喝采雀躍。而遍布各地的文人墨客不僅自草奏書,也為眾多赴神都上奏的白丁們所累,絞盡了腦汁,折斷了筆椽。
  揭詔告密的人群從東西南北的驛路上向神都洛陽湧來,沿途接待那些布衣庶人的官吏窮於應付,怨氣衝天卻又不敢違抗太後詔旨,隻能在私下裏以尖酸刻毒之語譏罵那些旅途上的告密者為蝗蟲,在官吏們眼中那是一場古怪而可怕的蝗災。整個春夏之季太後武照忙於垂簾聽政,她對召見告密百姓詢聽民情表現出非凡的興趣和耐心,持續的勞累使她紅顏消瘦,因此禦膳房的宦官常常要將參茸湯端到紫宸殿上去。進入洛陽宮的告密者往往是手足無措戰戰兢兢的,他們的密奏內容也往往是雇主盤剝工匠或者豪紳魚肉鄉裏霸占人妻之類的民間瑣事,更有荒遠之地的農人一口方言而又語無倫次,簾後的太後就問上官婉兒,他想說什麽?上官婉兒假如也聽不懂,太後常常是寬懷一笑,賞些銀子讓他下去,趕千裏之路來洛陽也夠辛苦他了。
  武後對每一個上奏百姓都不以為怪,她對上官婉兒說如此聽政一為沙裏淘金二為垂詢民情,有許多臣相覺得我是在浪費時間,可是我其樂無窮,武後狹長美麗的眼睛望著她的又一個子民從紫宸殿退下,她說,那麽多的人來向我訴冤和告密。我知道了以前聞所未聞的許多事,那麽多的人就像沙子在我腳下攤開了,我可以找到我需要的金子。武後如願以償地發現了幾粒刺眼的金子,索元禮、來俊臣和周興等人從無數入宮告密者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唐曆史上最負盛名的酷吏一派,人們回顧酷吏一派在武後的提攜下飛黃騰達的幾年光景,對那個老婦人的用人之道無不嘖嘖稱奇。據說武後特別欣賞索元禮那雙波斯人特有的猛虎般的眼睛,冷峻、殘忍而明亮,這是武後最為推崇的男兒的眼睛。索元禮原先自薦的目標是騾騎兵吏,因為他自信自己的騎術箭法舉世無雙。但武後說,朝中騎馬射箭的將吏並不缺少,你的眼睛該令亂臣賊子和雞鳴狗盜之徒望而生畏,你是一粒沙中之金,我擢升你為遊擊將軍,掌管製獄之事,我相信你任此重職不會讓我失望。來自波斯的小販索元禮從紫宸殿下來便戴上了遊擊將軍的七品官冕,三天以後索元禮在洛陽逮捕的異端分子已逾百餘人,洛陽百姓常常在街市上看見那個波斯人一身黑色披掛騎在白馬上,威風凜凜之中透出異域族人特有的殺氣,索元禮的馬後跟著他的黑衣遊兵數十人,他們主要由洛陽街頭無所事事的無賴惡棍組成,他們把一些木枷在身的新囚押往北市的大獄,其吆喝聲斥罵聲威震洛陽的天空。有在朝衙供職的小吏指著白馬上的索元禮說,那波斯人最走運,皇太後向民間招賢納才看上的第一個人就是他,說話人的語氣中不乏豔羨和嫉妒,更多的或許就是迷惘。
  來俊臣的升官圖在洛陽百姓看來則幾乎是天方夜譚了。人們聽說來俊臣是個犯有搶劫罪的死囚犯,當皇太後下旨獎勵天下告密者的消息傳至牢獄時,來俊臣手撼鐵窗狂呼了一個晝夜,我要伸冤,我要告密,和州監獄的獄吏們懾於太後詔旨的威嚴,不知如何處置瘋狂的來俊臣,事情鬧到州刺史東平王李續那裏,李續覺再這個死囚犯很可笑,他說,他要見太後,就讓他去見吧,見過了就給我送回和州來,這個瘋子再怎麽鬧都是斬首的下場。
  東平王李續萬萬沒想到來俊臣一去不返,不久押送來俊臣赴洛陽的獄吏回和州通報,來俊臣被太後封了八品官留在司刑寺任職了,李續啞口無言,恍恍惚惚扇了自己一記耳光。是來俊臣的死囚身份引起了洛陽宮皇太後的注意。來俊臣在武後麵前伶牙俐齒地洗刷了他的搶劫罪名,而且將話鋒直刺東平王李續在和州一帶的苛政統治。來俊臣言之鑿鑿,他似乎看見簾後那個婦人已經把一根救命稻草伸過來了。武後對她擢升死囚來俊臣為朝吏的驚人之舉作過多種解釋,她說,我喜歡他的不卑不亢和無畏之心,索元禮像猛虎,來俊臣則像蛇蠍,朝廷也需要幾條咬人的蛇,蛇多蟲就少了。有時候武後卻說,我隻是喜歡他的相貌,還有一口好聽的長安官話。最可信的解釋或許是武後有一次召見來俊臣時的說法,為什麽不能提升死囚為官?武後像是自語,也像是對來俊臣所說,我把一個人從屠刀下解救出來,他自然會永遠效忠於我。至於孟州河陽縣令周興的一步登天則是他冒險成功的結果,身為縣官的周興按詔旨不可往四色銅箱內投書,但是周興自顧把洋洋萬言的評論刑獄的文章投進了銅箱,事遂人願,皇太後武照認定河陽縣令是她尋覓的又一粒金子,周興沒有被治罪,反被武後特赦加官,與索元禮、來俊臣一起共掌製獄事宜。河陽縣的百姓深諳周興的人品才幹,聞知周興加官洛陽的消息後,便有人褒貶莫明地感歎道,英雄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垂拱二年的春夏之交,皇太後武照在會見了近萬名告密百姓之後終於感到了疲憊和厭倦,席卷大唐方圓天下的告密浪潮漸漸平息了,當朝吏們在城鎮鄉路貼出停止入宮謁見皇太後的布告時,仍有數千名前往洛陽告密的百姓滯留在東西南北的驛路上,那些人沒有及時乘上皇太後武照駕駛的幸運之車。而索元禮、來俊臣和周興等人已經在那輛金車上初試身手呼風喚雨,他們聯袂創造了一個恐怖而輝煌的酷吏時代。洛陽宮裏春花亂飛,牡丹競豔處有蛺蝶與蜜蜂輕掠而過,樓台水榭上有樂工手執箜篌練習新曲,深宮中的春宵美景總是挾帶著某種甜酸之氣,巡夜的宮監們經過皇太後武照的寢殿時總是繞路而行。他們知道白馬寺的和尚薛懷義幾乎每夜都與太後相伴於繡榻之上,木工們最近趕製的七尺大榻無疑就是為這樣的春夜準備的。
  武後的情事是一樹遲開的桂花,年屆六旬之際才變得馥鬱芬芳,薛懷義作為老婦人的床第寵兒,對於她日見滋潤的容顏肌膚讚歎不已,他發現老婦人在鴛鴦之娛中猶如少女般的癡迷而嫵媚,她用一隻光滑而幽香撲鼻的紫檀木球噙於口中,是用它遏止歡樂的呻吟或者隻是一個隱秘的習慣?薛懷義不禁對老婦人從前的禁宮之夜想入非非,不管怎樣,他意識到太後武照如今是枯木逢春,而他自己恰恰是她的一帖回春之藥。但是恃寵驕橫的薛懷義有一天被尚書左仆射蘇良嗣打了。他與蘇良嗣在宮門口狹路相遇,互相都不肯讓路,他以為蘇良嗣會像旁人一樣對他謙讓三分,但蘇良嗣卻突然怒吼起來,把這個肮髒小人攆出宮去,蘇良嗣先動手推了薛懷義,旁邊的剛下早朝的朝臣們於是一哄而起,把薛懷義拳打腳踢地轟出了宮門。薛懷義狼狽而出時聽見身後響起了一聲刺耳的笑罵,你那寶物不過是夜間一鳴而已,白天怎麽也敢耀武揚威的?武後是在第二天從薛懷義的怨訴中得知宮門口的這段小插曲的,她讓禦醫為薛懷義背上的淤傷敷了絕藥,一點小傷無礙大事,武後愛憐地望著薛懷義,隨即話鋒一轉說,懷義你也不能太張狂了,皇宮南門曆來是臣相出入之門,哪裏是你和尚走得的?以後進出都走北門。
  上官婉兒站在旁邊掩袖竊笑,她想起不久前補闕官王求禮的一紙奏折,奏折要求為頻繁出入宮中的薛懷義閹割去勢,以免敗亂後宮聖潔之地,她記得武後看見這紙諫奏後開懷大笑,武後說,這個王求禮真是少見多怪,自古皇帝都是後宮佳麗三千人,我孀居多年連一個和尚都養不得嗎?武後笑著撕碎了王求禮的奏折,臉上燦若紅桃。上官婉兒懂得雲雨歡愛在武後遲暮之年彌足珍貴,但她也深信武後將對薛懷義的委屈一笑了之,所有的枕邊男人都會成為這個非凡婦人的玩偶,僅此而已。被宮人們藏藏匿匿的深宮情事往往像紅杏出牆,最終暴露於世人好奇的目光下。太子舍人郝象賢被家僮密告有謀反之言,步步高升的秋官侍郎周興便毫不留情地把郝象賢送上了刑場,誰也沒有料到郝象賢臨刑前向圍觀的市民百姓的訣言竟然直指皇太後武照的宮闈私情,你們記住了,洛陽宮裏的皇太後不是你們的國母,她是個春心放蕩的大淫婦,你們為什麽看不見馮小寶耍捧賣藥了?他讓皇太後召進後宮繡床上去啦。郝象賢的喊叫聲嘶啞而狂亂,令刑場一片嘩然,刑吏們於是慌慌張張地撲上去掐住其喉部,匆忙砍下了郝象賢的人頭。武後聞知郝象賢臨刑鬧事後再也無法保持她的寬容氣度,狂怒的老婦人下令在洛陽鬧市肢解郝象賢的屍首,並且挖開郝家祖墳燒毀其祖宗的白骨,然後就是抄家滅籍,郝象賢的家人在流放嶺南途中被一一誅殺幹淨。憤怒的情緒一旦宣泄了,武後複歸冷靜,她召來刑部的官員責問他們,郝象賢那樣的狂徒死犯怎麽可以讓他張口胡言?你們不會用東西塞住他的嘴嗎?郝象賢的事且讓它過去,以後死囚臨刑一律含枚禁聲。刑部官員們對太後的智策交口稱讚,於是死囚含枚臨刑的方法為大唐曆代所沿用,直至數百年以後。垂拱四年又是多事之年。
  這一年千餘名工匠拆毀了洛陽宮雄壯華麗的正殿乾元殿,在一陣沉悶的巨響過後許多前朝老臣推窗凝望霧土飛揚的皇城,他們知道皇太後武照已經動手將乾元殿擴建為明堂,舊殿新堂交替之間,一個輝煌的李姓時代行將黯淡,而皇太後武照所夢想的周朝之天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四月裏武承嗣向他尊貴的姑母皇太後獻上了一塊白石,白石狀如玉盤,沿石紋之線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篆字,武後手捧白石仔細端詳,正如武承嗣事先所料想的那樣,皇太後的眼睛立刻射出一種欣喜之光。
  瑞石從何找來?洛水之濱,是洛水人唐同秦無意拾得的。石上的文字是誰刻的?
  絕非凡人手筆,想是出自天工神斧。
  武後頷首而笑,這是她在武氏宗親麵前第一次流露親善之情,可以想見這塊真偽莫辨的洛水白石贏得了武後的歡心,武後後來將這塊白石稱為天授聖圖,並仿照白石神字刻製聖母神皇的三枚玉璽。武後說,瑞石來自洛水,是上蒼借洛水顯聖,我要順從天意。湍急渾濁的洛水被皇太後武照詡為神川聖地,兩岸漁人便被禁止在洛水捕魚,前往洛水膜拜的遊人在沙地上尋尋覓覓,再也不見祥瑞的白石,洛水之濱隨處可見的隻是被丟棄的殘破的魚網了。垂拱四年的秋天又是多事之秋。散居於各地的李姓皇裔對皇太後武照一手遮天的專製似乎已到了無以承受的地步,匡複李唐之天的激情使年輕的藩王們鋌而走險,開始醞釀一場龐大的戰爭。藩王們最初以密使密信往來聯絡,多用暗語交流各自對洛陽宮現實的憂憤之情。是通州刺史黃國公李準僭熗擻白踴實塏W詰撓耒艉*詔敕,詔敕稱朕已被幽禁諸王應立刻發兵營救。偽敕發往博州刺史琅?趵畛宓耐醺??畛逍牧焐窕幔??伊磽庥旨僦*睿宗詔敕一份,稱神皇欲將李氏社稷授予武氏。兩份假敕傳至魯王李靈夔、越王李貞及紀王李慎的藩王府中,但是令李衝大失所望的是藩王們仍然左顧右盼按兵不動,洛陽宮裏的武後卻很快掌握了藩王的動向,左金吾衛將軍丘神的征伐官軍浩浩蕩蕩地開出了洛陽城。悲愴而激憤的李衝朝他的五千名兵將振臂一呼,各地藩王膽小如鼠,補我李唐之天唯有琅?趵病@畛逶詘嗽率?宓腦蒼孿侶時?曬?坪櫻?セ魍*往濟州的要塞武水縣城,不料出師不利,火攻武水城的計劃因為風向改變反而燒到了自己,士兵陣形一片混亂,小小的武水城久攻不下,使琅?趿偈閉倌嫉木?郵科?ゾ。?灰*之間竟然四散逃逸。李衝沮喪地帶著他的殘兵剩將返回博州,通過博州城門的時候李衝騎在馬上神思恍惚,他其實看見了那個農夫孟青拖著一根木棒走過來,他以為孟青是來慰問他的,但孟青突然揮棒一擊把李衝打下馬背,孟青在猝不及防的李衝頭上猛擊數捧,嘴裏高聲說,打死叛賊李衝,我要提著李衝的人頭去洛陽見皇太後。李衝起兵七天不戰而敗,更令人傷神的是皇門之裔白白死於黑臉農夫手中,藩王們聽說琅?踔?牢薏幻媛鍍噔??怪??@畛宓母蓋自酵趵鈁*更如風中狂草不能自已。越王李貞起初是準備夜以繼日奔往洛陽負荊請罪的,他深知各地藩王以前的密盟暗約隻是口舌壯誌而已,一旦出事則個個明哲保身見風使舵,可惜的是琅?醯娜妊????裝鬃雋頌孀鐧牡斷略┗輟@鈁晗胛?裁*堂堂李姓男兒都害怕洛陽宮裏的那個婦人?包括他自己,神聖的先帝太宗皇帝的兒子為什麽害怕一個出身卑微的武姓婦人?李貞思如亂麻,他能想到的第一個應急之策就是自縛手足去洛陽宮向武後及朝廷請罪。鐵鏈加身的越王李貞在豫州驛站與新蔡縣令傅延慶的二千兵馬邂逅相遇,傅延慶不知琅?趵畛宓乃姥叮??竊誚擁轎彪泛笞急竿侗祭畛逯?獾模*此情此景使蒼老而疲憊的越王李貞熱淚滿麵,李貞一改初衷,決意破釜沉舟接過兒子的血旗。就在豫州城裏,李貞招募了七千名兵士,安營紮寨準備與洛陽宮拚個魚死網破。但是正如坐觀局勢的別處藩王們所猜想的,越王李貞勢單力薄,其結果隻能是重蹈兒子李衝之覆轍。武後派出的十萬官軍將豫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在火光衝天殺聲四起的攻城戰中李貞變得手足無措,或許是在兵臨城下的絕境中李貞才意識到孤掌難鳴的悲哀,他的匡複李唐的旗號在豫州城的城樓上看上去是那麽灰暗那麽乏力,他們父子的抗爭必將成為洛陽宮人的笑柄。據說李貞帶著幾十名家兵以弓箭護城,但很快掏空了箭囊,絕望的李貞在一片箭嘯聲中遙向西天長安跪地而泣,他祈求亡父太宗的神靈庇護,但太宗之靈遲遲未現,李貞最後抱起了一壺毒酒,在劫難逃,不如讓我先下黃泉守候武照的妖孽鬼魂,李貞說完抱起酒壺一飲而盡。李貞父子相繼敗亡的消息傳至洛陽宮時,皇太後武照無悲無喜,神情依然凝重,李貞父子隻是水麵上的兩條浮魚罷了,水深之處的沉魚何止兩條?武後說,水深之處才是反亂的大患,最近以來我似乎天天聽見藩王們咬牙切齒摩拳擦掌的聲音。武後先命監察禦史蘇珦調查諸王共謀的證據,但蘇珦的調查久久不見進展,使皇太後很不耐煩,中途罷免了蘇珦的重職,於是此番重任再次落到秋官侍郎周興的肩上。周興作為審死官的才華魄力無可比擬,一旬之內將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黃國公李滓約俺だ止?髡僦諒逖簦?負趺揮腥絲醇?奈桓吖*的皇族在洛陽如何度過了最後幾天,周興調查審訊的方法無疑是玄妙而奇特的,四位皇族麵對周興或哭或笑,或沉默或譏罵,但最後卻殊途同歸,他們在各自的囚室房梁上都發現了一條繩子,因此他們最後的自殺方式也像他們的血緣整齊劃一,都是以懸繩自縊而亡。有人擔心四位皇族的自縊使調查審訊未得結果,但周興胸有成竹地說,已經有結果了,畏罪自殺,這就是結果,我相信皇太後不會反對這個結果。
  垂拱四年遍布各地的李姓宗室都看見了從洛陽宮吹來的肅殺寒風,皇太後武照掃蕩李氏的心計已經暴露無遺,皇族們於風聲鶴唳中惶惶不可終日,有意聯合反擊卻無力使夢想成真,而洛陽宮裏的武後總是先下手為強,他們發現武後編織多年的黑網已經朝皇族們的頭頂迅疾地撒開。洛陽以外的李姓皇族幾乎盡成網中人。
  人們後來回憶垂拱四年到天授元年的短短兩年間,眾多的李姓皇族酷似一片失火的山林,某種神秘而熾烈的火焰追逐著他們,無論男女老幼,幾乎統統葬身這場大火之中,寥寥幸存者中的澤王李上金之子義珣在顛沛流離中記下了所有皇族的死亡檔案。
  孫
  越王李貞滅門上黨郡公子諶滅門黃國公李住∶鵜盼淞*王李誼滅門範陽公李藹幸存三子
  東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零陵郡王李俊滅門黎國公李傑幸存一子
  汝南郡王李瑋幸存一子
  廣漢郡公李謐滅門汶山郡公李蓁滅門廣都郡王李?∶*
  鄭王李
  幸存二子
  義陽王李琮幸存二子
  楚國公李滅門襄陽郡公李秀滅門梁王李獻滅門建平郡公李欽滅門舒王李元名滅門
  豫章王李幸存一子
  南安王李穎幸存一子
  國公李昭滅門這個長長的死者名冊被後人視為一次不完全的統計,那兩年間人們對於李姓皇族連貫的死亡形式失去了鮮奇之心,隻記得那些王公貴族中間蔓延著一種奇怪的政治瘟疫,所有人幾乎犯了同樣的不赦之罪--謀反和叛亂,而且使庶人布衣們感到有趣的是死者們輝煌的姓氏被皇太後武照改為虺姓,虺是什麽?便有書宦人士耐心地解釋,那是一種肮髒含毒的爬蟲。垂拱四年的秋冬是殺人如麻的季節,為昭陵和乾陵守墓的墓吏工匠們說他們看見了墓下的亡魂衝頂塋地的奇景,滿山的檜柏和黃土當時都在簌簌抖動,而洛陽宮裏的皇太後武照有一天深夜從噩夢中尖叫著醒來,她讓宮女們點亮寢殿裏的每一盞燈,帶著夢的情緒責問錦榻下的宮女,是誰整夜不停地在我耳邊啜泣?宮女們婉轉地暗示啜泣聲隻是皇太後夢中的幻聽,疲憊的皇太後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惘然之色,接著是沉默,皇太後以一襲紅綃遮擋住她的麵部,她的聲音沙啞而幽然,沒什麽,大概是一些鬼魂的聲音吧。戮殺皇族的瘋狂曾使武後身邊的近侍上官婉兒動了惻隱之心,她懷疑周興來俊臣從皇族們口中套出的謀反供詞是屈打成招或逼供的結果,但是武後總是回避此類話題,有一次她指著紫宸殿前的海棠樹說,該讓園工來剪枝了,老枝不除何有新果?婉兒你這樣的女才子怎麽不懂如此淺顯的道理呢?上官婉兒其實是知道皇太後剪枝不問其病的謀略的,但當剪枝人一語道破天機時,她的纖婉之心仍然為之一顫。曾幾何時,父親上官儀也死於這個老婦人慣用的剪枝刀下,那時候她還是繈褓中的嬰兒,父親的形象是虛幻的,而父親與武後結冤惹禍的曆史卻被上官婉兒銘記於心,那是前車之鑒,上官婉兒因此以才貌和善解人意、溫馴嫻淑成為武後身邊的紅人。殺父之仇是否化解成了敬畏和忠誠?這是人們在分析皇太後武照和上官婉兒親密關係時的一個疑竇。
  彌漫於大唐天空的皇族血氣一點點地凝結幹涸,驚心動魄的殺人故事很快變成史籍中平淡超然的文字。一切都不能阻擋皇太後武照的夢想成真。新年前夕華麗驚世巍巍壯觀的明堂封頂落成,在冬日散淡的斜陽中,人們覺得那座巨殿透射出一種非人間的虛幻的氣息,一如西域沙漠中的海市蜃樓。皇太後武照圍繞著明堂的三百尺方圓漫步一圈,一步三歎,宮人們抬眼望望明堂上高懸的萬象神宮的金匾,再看看滿麵喜色流連忘返的老婦人,他們有一種相仿的玄妙之感,萬象神宮與聖母神皇在這個冬日合為一體,它將成為一個武姓時代的標誌聳立在洛陽宮中。
  萬象神宮落成之日武後大宴群臣,華燈竟放之處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禮樂官精心策劃的群舞場麵更是令人歎為觀止。一百名美麗的少女舞姬表演了皇太後親自編排的聖壽舞,彩袖飛轉之際群花似風中之靈,逐次排出聖、壽、千、古、道、泰、百、王、皇、帝、萬、年、寶、祚、彌、昌等十六個祥瑞字形。一百名技藝精湛的樂工以笙、簫、琴、琵琶、五弦、箜篌、羯鼓、胡笳奏響歡樂的宮樂舞曲。一百名身手矯健的少年舞人獻上了生動有趣的五方獅子舞,金球逗獅,雜技娛人,赴宴群臣中一片快樂的喝采之聲。
  大宴完畢皇太後武照下令打開南門讓洛陽百姓共賞萬象神宮的風采,便有無數百姓從南門一擁而入,饑腸轆轆的乞兒去庭間找尋宮宴的殘羹剩菜,慕明堂之名前來觀賞皇宮新景的人則在巨殿高台下竊竊低語,他們印象中的明堂是茅草為頂黃泥為牆的,但皇太後的明堂卻是龍柱鳳簷富麗堂皇,一片燦爛眩目的金碧之氣,就有一個工部小吏大惑不解地說,這哪裏是西周的明堂?分明是殷紂王的瑤宮。我以為建明堂是倡導清廉之風,原來又是掛了羊頭賣狗肉。他的同伴提醒他如此場合宜觀不宜評,出言不慎小心讓遊擊將軍的暗探聽見了,沒想到那個張姓小吏一說話便欲罷不能,他的怨憤旋即自然地移向明堂的修建者薛懷義,薛懷義算什麽東西?明堂聖地竟然讓這等無知鼠輩隨意構築,實在是朝廷的荒謬了。說話的工部小吏兀自冷笑,對於他身後的兩個商販模樣的陌生人的異樣神態無所察覺,隻是在他走出宮門以後才頓悟口舌之快已經惹禍,他看見幾個黑衣捕吏在僻靜之處守候著自己,萬念俱灰欲逃不能的張姓小吏對他的同伴說,不好了,真的撞上禍牆了,碰到了來俊臣的毒手,捕進去必死無疑。等到黑衣捕吏策馬逼近時,張姓小吏突然跪地狂喊起來,都是那座明堂害了我,我為什麽不在家飲酒睡覺,為什麽偏偏要跑來看這座該死的明堂呀?過往行人都縮在路旁觀望,即使是這樣充滿慶典氣氛的日子,他們對街頭捕人的場景也不以為怪了。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洛陽街頭深巷中捕吏的馬蹄聲晝夜不息。皇太後武照向女帝之位姍姍而來的時代也是酷吏們叱吒風雲的時代,後代的文人學者認為那是一池濁水中的並蒂蓮花,它們互相汲取營養從而各得其果,是武後成全或者利用了那群酷吏,酷吏們懷恩相報為老婦人一圓帝王之夢披荊斬棘?是酷吏們有恃無恐高舉老婦人賞賜的刀劍釋放了嗜血的天性和殺人的癖好?人們會發現對曆史的兩種詮釋也像並蒂蓮花一樣不可拆卸。《舊唐書8226;酷吏傳》中記下了十一位官階各異的酷吏的名字,他們是周興、索元禮、來俊臣、丘神、萬國俊、王侯義、來子珣、侯思止、傅遊藝、郭霸和吉頊。司刑評事來俊臣與萬國俊合撰的《羅織經》是一本曠世奇書,書中精義為如何使無罪之人蒙罪的技巧要領,從告密、偽造反狀到刑堂盤審,條分縷析言簡意賅,垂拱年間許多走投無路的失意者從《羅織經》中發現了一條通往仕途宦海的捷徑,有人說一本《羅織經》唆使人咬人,咬人者咬紅了眼睛,被咬者死不瞑目,是為曠世奇觀。
  而《羅織經》一書並未窮盡來俊臣作為酷吏的蓋世才華,曾有數年獄囚體驗的來俊臣在創造刑具刑罰方麵也有驚人的想像力。來俊臣由家仆殺雞而頓生新刑的構想,那就是後來被刑卒常用的鳳凰曬翅的刑法,把犯人手足緊縛懸吊於梁上,刑卒在下麵便可以把犯人轉成一隻瘋狂的陀螺。驢駒拔橛則是來俊臣偶爾看見一頭驢欲掙脫拴樁而不能受到的啟示,來俊臣很自然地聯想到以人易驢,以鐵索牽拉樁上的犯人將是何等火爆,除此之外來俊臣還創造了仙人獻果、玉女登梯等有著美麗名稱的十餘種新刑。
  司刑評事來俊臣對於刑部的貢獻更在於著名的十大枷,被曆代沿用的木枷到了來俊臣手裏已是各具風格巧奪天工了。十大枷的古怪名稱無疑也帶有來俊臣鮮明的風格特征: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求破家。
  來俊臣在刑房裏常常留連忘返,他對他的犯人說,到了我手裏不怕你不招供,不怕你不認罪,我有十大枷,你能過幾枷?就算你錚錚鐵骨過了十枷,我還有十大刑,你能過幾刑?每一道大刑都能送你的命,可你隻有一條命,所以你還是招供認罪吧。不管是偷兒劫徒還是謀亂疑犯,到了來俊臣手中便沒有了狡辯和抗拒,從刑部大堂傳來的這個消息使來俊臣成為另一個傳奇人物。朝廷衙門也漫淫在某種鉛色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在誣告成風人獸莫辨的非常年代朝臣們都提前給家人立下了遺囑,每天上朝與妻兒的道別都可能是一次訣別。朝臣們猶如驚弓之鳥,在朝殿和公堂上無一贅言,憔悴而凝重的神色後是一顆搖擺不定的猜疑和戒備之心。
  李貞父子舉兵使眾多李姓皇族受到株連而遭滅頂之災,而光宅元年李敬業之亂的餘波則遺害於朝衙之中,李敬業的兄弟李敬真在死牢裏突然供出一串叛亂同謀的名單,其中有宰相張光輔、張嗣明、秋官尚書張楚金、陝州刺史郭正一、鳳閣侍郎元萬頃,甚至還有剿滅李敬業的功臣洛陽令魏元忠的名字。令人費解的是秋官尚書張楚金和洛陽令魏元忠的遭際。張楚金作為刑部首腦被死囚李敬真一石擲於井中,其荒誕使輿論嘩然,人們無不肯定是秋官侍郎周興借死囚之手搬走他在刑部的攔路石,死囚咬人往往是隨意的不可理喻的,借刀殺人卻是秋官侍郎周興向上爬的技巧,至於洛陽令魏元忠的被誣,則是死囚對仇家魏元忠最惡毒的報複而已,瘋狂的死囚往往喜歡把他們的天敵冤家一起挾往地獄,尤其是在這樣的黑白是非無人評說的恐怖時代,一張嘴一句話可以輕鬆地把一個人送往刑場。周興把持的刑部大堂已成閻王殿,洛陽宮的武後是否明察秋毫?這是一個曖昧不清的問題。有朝臣鬥膽諫奏武後苛政殘刑的危害,武後對奏文不置可否,上官婉兒記得武後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苛政總是要殺人的,殺人不一定就是苛政。但是武後在張楚金、郭正一、元萬頃和魏元忠頭臨斬刑那天下了特赦聖旨,當鳳閣舍人王隱客奉旨拍馬趕到刑場時,圍觀百姓歡聲雷動,四名囚犯於狂喜中高呼皇太後萬歲,人們都記得是皇太後開恩令魏元忠等四名朝臣免於一死。那天洛陽下著霏霏細雨,王隱客來到刑場時陰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跡般地橫跨天穹,忠厚而迷信的洛陽百姓說那是皇太後武照的化身,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橋恰恰是賜於四名罪臣的再生之路。
  載初元年皇太後武照多次夢見了遙遠的周朝,夢見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個悠長而美好的時代,它的輝煌而文明的曆史使老婦人淚濕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後武照滿懷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兒敘述了夢中的周朝,她說她要把夏曆改為周曆,讓天天流轉的歲月也按照周的曆法來流轉。十一月因此成為歲首和正月,正月以後是臘月,臘月以後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個月了。
  皇太後武照的頭腦裏充滿了改天換地的奇思異想,改過曆法後又改了十幾個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日、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後最喜歡的新字莫過於照,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寫為瞾,無疑是化平庸為神奇的一筆,它給人以某種日月相映於天空的聖潔的聯想,這個新創的瞾字為皇太後一人獨用,後來成為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禁用之字。奉命起草了十七個新字的鳳閣侍郎宗秦客是武後的姑表兄弟,細心的朝臣們發現光宅年以來皇太後的親族像雨後春筍從朝廷各個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高踞尚書左仆射之職,武攸寧繼任納言官位,而粗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後提任為執掌兵權大任的兵部尚書,至於內親以外的男寵薛懷義,這年臘月官拜右衛大將軍,受封為鄂國公,進出洛陽宮時再也不需以袈裟披身了。武門一族飛黃騰達的時候李姓皇族卻多已沒入幽冥之中,這一年秋天已故高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節終於難成漏網之魚,秋官侍郎周興告兩位藩王懷有謀反之心,於是刑部捕吏分成兩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澤王李上金和許王李素節到洛陽聽審。從舒州到洛陽的一千八百裏路是一次淒愴之旅,許王素節心如死水,木枷和馬背上的淚痕已經被黃塵吞咽,就像他對長安後宮舊事的辛酸的回憶,從前那個武昭儀的形象在他的記憶中像紙頁漸漸枯黃,但素節清晰地記得亡母蕭淑妃與武後的那段冤家天敵似的故事,它是一塊巨鐵,生長在素節的心中,會生鏽卻不會消遁。想起從前曾不止一次地對妻兒說,我能活到今天純屬僥幸,我不知道皇太後還能讓我活多久,索節枯槁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種宿命的微笑。羈途之上秋意肅殺,雁群掠過荒草去南方尋找溫暖的棲所,許王素節卻要去洛陽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許王素節看見過一隊抬棺出殯的行列,吹鼓聲哭喪聲和披麻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豔羨之光,許王素節問他的兒子瑛,死者是什麽人?瑛說,大概是本地的殷實富戶。許王素節又問,死者是病死的嗎?瑛說,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還能怎麽死?許王素節一時無言,沉默良久後突然說,做個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們聽聞此言都背過臉去,任憑淚水再次滴落在囚車和黃土之上。
  捕吏們遵從密令在洛陽以南的龍門勒死了許王素節。兩天之後素節的兄弟澤王上金在洛陽的囚牢裏得到了這個消息,上金說,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消息?是要我自己動手嗎?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見一條白絹懸在那裏,上金就說,自己動手也好,省得你們的蟲豸之手弄髒了我的身子。獄吏們隔著木柵觀望著上金,上金一邊拉拽梁上的白絹一邊吼叫起來,還守在這裏看什麽?快去向皇太後報功賀喜吧告訴她該殺的都殺了,現在她可以讓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說許王素節和澤王上金還是幸運的,作為皇太後武照深為厭惡的皇室後代,他們畢竟比別人多活了幾年。皇太後武照有一天聽見周朝的先聖們在她耳邊敲響了一百口鍾鼓,鍾鼓之聲從早晨到黃昏悠然齊鳴不絕於耳,整個紫宸殿在她腳下微微震顫,皇太後武照的雙頰猶如少女般地一片緋紅,目光猶如仙子般地明淨而美麗,她告訴上官婉兒她聽見了神奇的天籟,她說,把紫帳珠簾都拉開吧,我要看清先聖們把我領向哪一個地方。
  垂掛多年的紫帳珠簾被宮人們合力拉開,於是皇太後武照看見了紫宸殿外的滿天晚霞,她看見一個輝煌的世界擁抱了六十年的夢想。
  睿宗
  我踩著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業。在我眾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許我是唯一一個。有人說正因為如此,我母親才把我扶上了許多人覬覦的大唐金鑾之殿。我登基之時適逢李敬業在江南起兵叛亂,江湖之上烽火狼煙,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種恍惚如夢的狀態下加冕為皇的,有一些堅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從安靜的東宮書院推出來,推上一個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這裏我心跳加劇,耳鳴眼花,我可以從各處角落聞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殘留的氣息,我的哥哥們殘留的氣息,都是與陰謀、爭鬥和殺戮有關的血痕和眼淚。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訴我自己,冠冕龍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有力量也沒有必要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沒有人要我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無以訴說的恐懼恰恰無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陰濕的池邊一年一年地變厚變黑。作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後的幺子,我更多地繼承了父親的血氣和思想,唯願在皇宮紫帳後求得安寧的一生。恐懼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當李敬業之亂平定後,母親下詔把朝廷大權歸還給我時,一些朝廷老臣歡欣鼓舞,我卻在紫宸殿上高聲叫起來:
  不,我不要。我母親當時露出了會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雙美麗而銳利的眼睛直視著我說,為什麽不要?如今叛亂平息,社稷複歸正途,是把朝政歸還給皇帝的時候了。
  我說,不,不管什麽時候,隻有母親執掌朝政才能乾坤無恙國人安居樂業。我看見武三思、蘇良嗣、韋方質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頷首附和我的推辭,而母親的蒼勁的十指飛快地撚動著她的紫檀木球,她的遲疑隻是短短幾秒鍾,最後她說,既然皇帝決意辭政,那麽我就再熬一熬我這把老骨頭吧。
  人們知道那才是武後的真話。
  連百姓都說,當今皇帝是個影子皇帝,隻知吃喝玩樂,對世事不聞不問。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間的宮廷現實。問題是我為什麽要去管那些令人頭疼的國事呢?我母親喜歡管,而且她已有治國之癖,那麽就讓她管吧。我與七哥哲從小手足情深,他被舉家放逐均州之前,母親容許我與他晤麵道別,當然那是隔著囚室窗欄的道別。七哥做了五個月的皇帝,從萬歲爺一夜間淪為廬陵王,他的枯槁的麵龐和茫然木訥的表情處處可見這種殘酷的打擊。我看見他以嘴咬著袖角在囚室裏來回踱步,就像一隻受傷的迷途的野獸。七哥撲到窗欄前來抓住我的手,但被監卒擋開了,七哥以一種絕望的求援的目光望著我,旭輪,幫幫我,他喊著我幼時的名字,聲音沙啞而激奮,別讓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開恩把我留在洛陽,要不去長安也行,千萬別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著那隻抓著窗欄的痙攣著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下意識地搖著頭。別拒絕我,你能幫我,七哥幾乎喊叫著我的名字,旭輪,旭輪,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詔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詔幫幫我吧。
  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費了很大勁才吐出一些斷斷續續的字句。不
  母後我沒有母後七哥當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見他臉上的一片亢奮之光漸漸複歸黯然,接著他像被利器擊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著頭開始低低地哭泣起來,我聽見他一邊哭一邊申訴著他的委屈和怨憤。為什麽這麽狠心?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我說把皇位送給嶽父有口無心,隻是說說而已,為什麽要這樣懲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著他的衣袖,他說,旭輪,你幫我評評這個理,一句意氣之語就該擔當如此重罪嗎?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七哥的悲劇根源不在於那個話柄,在於他對母後的諸種拂逆,或者說是在於他的那種錯誤的君臨天下的感覺,他以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紙狀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後有比皇帝更強大的母後。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領悟了七哥的悲劇,但我無法向悲傷過度的七哥道破這一點,我害怕站在旁邊的監卒,他們無疑接受了我母親的一些使命。母後,母後,她不喜歡我,她恨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七哥的哭訴最後變成一種無可奈何的喃喃自語,他抬起頭以淚眼注視著我,旭輪,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還能回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你是仁慈寬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滿二十年,該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話裏的寓意,心裏竟然一陣酸楚,七哥把他的未來寄望於我,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隻有我清楚我幫不了他,我無法從母親手裏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對悲哀的七哥能說什麽呢?我說,一路上山高水長,多多保重吧。惜別之日秋風乍起,有無數枯黃的樹葉自空中飛臨冷宮別院低矮的屋頂,颯颯有聲,園中閑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擊著宮牆和樹幹,秋意肅殺,別意淒涼,我突然意識到洛陽宮裏的眾多兄弟也像那些樹葉紛紛墜落離去,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留在茫茫深宮裏,剩下的將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懼。我送給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為臨別贈物,我說,旅途之上,寒燈之下,以笛聲排遣心頭煩悶。我看見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會像我一樣愛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讓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貶逐之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麽?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詩人王勃給我的贈物,當我把它從箱中取出轉贈廬陵王時,我的宮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將變成虛無的回憶了。我不想掩飾我與王勃的一段刻骨銘心的友情,人們總是在猜測兩個形影不離的男子的關係,猜測他們在床幃之後會幹什麽樣的古怪勾當,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發誓,當我和王勃從前抵足而眠時,我們隻是談天說地背誦詩文,或者聽風聽雨,別的什麽也沒做,我們不會做古怪的後庭鴛鴦之事,因為我不是深諳此道的六哥李賢,而王勃更不是那個下賤的奴才趙道生。王勃少年時代詩名遠揚,我喜歡他詩作裏那種清奇悠遠的境界和天然不羈的詞句,我第一次讀到王勃的詩就擊節稱歎。當時的東宮學者們對我說,既然相王如此酷愛王勃,何不讓他進宮陪相王讀書?我說,這個人肯定心高氣盛,隻怕請不來他。東宮學者們說,小小王勃,怎敢違抗皇命?何況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於他們該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領到宮中來的,初見王勃,我驚異於一種詩人合一的奇跡,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頓生敬慕之心。王說,我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羈,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語,如今侍奉相王讀書作詩,凡有冒犯之處,相王盡管嚴厲責罰。
  我聽見王勃在旁邊郎聲一笑,既是陪讀陪吟,沒有功爵蠅利之爭,我怎麽會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責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輪不到你來賣弄口舌。我注視著王氏兄弟,一個古板世故,一個輕鬆靈動,我喜歡的當然是詩人王勃。王勃客居宮中時鬥雞遊戲風靡於王公貴族之中,與我一樣,王勃也非常著迷於這種遊戲,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戀是出於深宮中的寂寞無聊,王勃卻恰恰喜歡鬥雞的勝負之果,他告訴我看雞鬥與看人鬥有相仿的感覺,一樣地以飲血落敗告終,一樣地慘烈而壯觀。那時候我養了八隻雄雞,有的是王勃從宮外精心挑選來的,王勃當時曾為八隻雄雞各賦七律或五絕,可惜是即興吟成沒作記載,他最得意的是一隻叫虎頭的雄雞,我也漸漸愛屋及烏地視它為第一寵禽。
  七哥周玉哲擁有的雄雞足有三十隻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後斥之為雞府,七哥無可非議地成為宮中的鬥雞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雞最後都被我的虎頭鬥敗了。
  這該歸功於王勃,是王勃親自喂養虎頭的,他有一種秘不外傳的飼料,每天早晨將穀子在烈酒裏拌過後喂雞,請想像一隻飲酒的雞在撕鬥中是如何瘋狂善戰,這當然是王勃後來告訴我的。我記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後一隻寵雞拂袖而去的慍羞之態,七哥是個計較勝負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為此有點不安,但王勃看著七哥悻悻遠去的背影,看著地上五髒塗地的那隻敗雞,突然狂笑起來,他把虎頭抱在胸前肆無忌憚地笑,其奔放無邪的快樂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雞毛的東宮草地上,王勃鬥雞之興未散,他對我說,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間,不吐不快。我說,必是美文佳構,那就讓人備紙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宮中寫成的《討周王雞之檄文》,後人稱之為《鬥雞賦》的曠世奇篇。我尤其珍愛其中以雞喻世的那些妙句:
  兩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安?養威於棲息之時,發奮在呼號之際......於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縱眾寡各分,誓無毛之不拔;即強弱互異,信有啄之獨長......
  凡是奇文奇篇流傳起來總是很快的,我命宮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對鬥雞的敗果仍然耿耿於懷,他陰沉著臉讀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稱揚之辭,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雞滋事,挑撥我們兄弟的親善關係。那個送文章去的小宮人很快捂著臉哭哭啼啼地跑回來,說周王讀完文章賞了她一記耳光,我對這個結果哭笑不得,沒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狹隘無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興的文賦會引來軒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麽讀到王勃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對文章的理解與七哥如出一轍,父皇說,宮中怎麽養了王勃這種雞鳴狗盜之徒,錦衣玉食喂飽了他,他卻作出如此歪文邪賦慫恿鬩牆之風,如此膽大妄為,不斬他斬誰?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後一向愛惜文才之人,立即啟奏母後為王勃開脫罪名。母後應允了我的請求,她似乎也對那篇文章鍾愛有加,多麽好的文章,處處銳氣,字字棱角,王勃這樣的人可養不可殺。母親後來微笑著對我說,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風浪,你讓王勃安心在宮中住著吧,隻是需要收斂一點他的驕氣,他該明白他隻是宮中的客人。是我母親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於一死。當我後來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際的種種細節時,王勃沉默了良久說,你母後是個非凡的婦人,並非是我的知恩之後的溢美之辭,縱觀大唐的丹墀後宮,唯有武後的氣度和才幹可以淩駕一切,皇城之中終將出現牝雞司晨的奇景壯觀。王勃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內心真實的聲音,在東宮度過的那些燭光搖曳的夜晚,在昆蟲蓬草的和鳴中,我們的談話無所掩藏,披心瀝膽,那是我第一次聽別人直言唐宮的未來和母後的未來,它出自我欽慕和信賴的詩人王勃之口,對我產生的作用和影響也是星相爻卦無法比擬的。
  幾天之後王勃請辭出宮,他要去遙遠的交趾省親,我知道他的父親王福恩在交趾縣丞任上已有數年之久。當王勃在我門下險遭誅殺之後,我沒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麵假如王勃甘願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為詩人王勃了。
  別路餘千裏深恩重百年正悲西侯日更動北梁篇野色籠寒霧山光斂暮煙終知難再逢懷德自潸然
  這是王勃給我的贈別詩,詩中的深情厚意奔躍於紙墨之外,我可以捫其脈動和體溫,但它卻是最後一縷心香了。我不會忘記洛河橋頭的送別,細雨霏霏中洛水河岸兩側薄煙迷,斜柳亂飛,是傷情的別離的天氣,我握住王勃的雙手在橋頭佇立良久,竟然無言以對,一年來我們說了太多的話,臨別卻隻剩下保重二字可說。白木客船早就等在碼頭上,船公已經解開了纜繩,它們將帶著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裏空空蕩蕩,不僅是詩人王勃離我遠去,一種皇城裏匱乏的自由清新的氣息也在離我遠去,一種純淨美好的刎頸之情也在離我遠去。我指著從岸柳上飄落下來的幾片碎葉,指著一隻嘶鳴著掠過雨霧的孤雁告訴王勃,那就是我的離別心情。王勃說,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沒有見過詩人王勃,數月之後有噩耗傳入宮中,說王勃渡海前往交趾時墜海亡斃,我不相信,我讓差役重複一遍,但差役在重複噩耗時我忽然一陣眩暈,此後便不省人事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禦醫們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後也被驚動了,他們坐在我身邊,用一種焦慮而責疑的目光注視著我。母後親手用一葉薄荷擦拭著我的額角,我聽見她說,醒了,醒了就好。父皇說,小小的王勃墜海而亡,何至於悲傷至此?我無法回答父皇的詰問,緘默就是我的抗議。母後說,王勃詩才蓋世,英年早殤固然可惜,但旭輪你不可過於沉溺其中,人死不能複生,世間人情雖斷猶存,適可而止算了,父母視你為掌上明珠,你卻為一介庶人如喪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時你會不會像今天這樣悲慟欲絕。我從母後的言辭中感受到更嚴厲的譴責,那是她一貫的言辭風格。她的美麗而敏銳的眼睛裏有一種鋒芒,可以準確地刺向你最虛弱的區域,我因此感到一絲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何處。或許我本來就沒有什麽錯誤?當皇宮中的人們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尋找聲色之娛時,我卻在尋找友情,我在為我與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許這不是錯誤而是我的造化。那天洛河橋頭的執手相送竟成永別,現在我懂得河上的細雨淋濕的不是那隻白木客船,不是橋頭離別的兩個友人,那天的細雨淋濕的是我對某種友情的永久的回憶。《滕王閣序》是王勃南下途經南昌時所作,絕筆文章愈見燦爛,我一生中曾經多次謄抄,《滕王閣序》,分別贈於我的子孫,我祈願更多的人誦讀這篇傳世巨作,更多的人記住我的朋友詩人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裔≡葑ぁJ??菹荊?び訝繚疲磺Ю鋟*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清霜,王將軍之武庫。
  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如,躬逢勝餞。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蠐*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盱其駭矚。閭閻撲地,鍾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遙吟俯晶,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淩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員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嚐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軍,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裏。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嗚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雲爾。
  我常常向我眾多的子女回憶我與文人墨客的交往,回憶他們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曆史,對於我是一種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從來不跟他們談論我的先祖和皇室的曆史風雲,因為那些故事都沾著或濃或淡的血腥味,做一個父親,你怎麽在孩子們麵前不動聲色地藏匿血腥、陰謀和殺戮,它們恰恰是許多朝代的經典,你怎麽藏匿?那麽你就跟孩子們談些別的吧。
  於是我跟孩子們談詩文、弦樂、花卉、佛經或者天倫人綱,卻不談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們對祖母皇太後很感興趣,他們問我,祖母皇太後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愛你,是嗎?我說是的,我說我也崇敬皇太後,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非凡的婦人。僅此而已,關於我母親的故事,年幼的孩子無法理解,而對成器、成美和隆基他們,已經是不宜言傳的了。崇拜、敬畏或者恐懼不足以囊括我對母親的全部感情,還有什麽?我卻說不清楚,世人皆說武後最為疼愛幼子旭輪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種口碑,那是事實,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實。另一部分是什麽?我不知道。我記得幼時和哥哥們在洛陽宮凝碧池采蓮戲水的場麵,我母親麵含微笑端坐於畫舫一側,眼睛裏標準的母愛之光欣賞著孩子們的稚態,那時候她非常年輕非常美麗,多年以後我重複夢見兒時采蓮戲水的場麵,奇怪的是夢境已經麵目全非,我看見母親的鳳髻上蓋著一朵碩大的紅蓮花,她朝我們走過來,她的手到處捕捉我們,我夢見她把我的哥哥們一個一個推到凝碧池中,最後輪到我了,母親問我,旭輪,你聽不聽話?我說我聽話,我聽母後的話。在夢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聲音,於是我被嚇醒了,我有好幾次從這個怪夢中醒來,醒來後總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憶和夜半驚夢融在一起才接近於全部的真實,這隻是一種設想。我在二十九歲那年登基即位,成為曆史上名存實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來我母親那年已經五十八歲了,但是我母親的心比我年輕,比我更富活力,這也是事實,如此說來,我在載初年間三次向母後禪讓帝冕也是一種順理成章的解釋了。侍禦史傅遊藝率領九百名庶民在洛陽宮前籲請太後登基,這隻是一個前奏,我聽說第二天為太後登基請願者達六萬餘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國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陽宮外的街市黑鴉鴉地擠滿了各色人等,會寫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軸上簽上他們的姓名,亢奮的人群被改朝換代的欲望所激勵,顏麵潮紅,歡樂的呼嘯聲直送宮城深處。我聽見了外麵的聲音,我並不感到吃驚,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的兒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趕到我的宮中,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屈辱和憤怒的表情,他們的眼睛裏閃爍著幾點淚光。你聽見了宮外的狼嗥狗吠聲嗎,父皇?
  我說我聽見了,我不為所動。
  你聽見他們在叫囂什麽,他們要祖母登基,他們要改朝為周,他們要為父皇改姓為武,父皇你聽見了嗎?我說我聽見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愛戴擁護你們的祖母,那是她的榮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來,父皇,難道你不明白那是陰謀,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縱的嗎。
  我用一種嚴厲的目光製止了隆基,他們畢竟還是孩子,他們對現實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難向孩子們闡明我的處境,於是我對兒子們說,你們都給我回去,讀書,寫字,那是你們該做的事,父皇自然會處置父皇的事情。
  兒子們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後妃靜坐於廳堂之上,香爐裏的一縷青煙仍然在嫋嫋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搖曳,廊下的鸚鵡在遠處隱隱的聲浪衝擊下重複著一句話,陛下安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聲,我的後妃們一齊茫然地望著我的笑容。皇後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剛才笑了。我說為什麽不讓我笑,萬事休矣,我現在覺得身輕若燕。沉重的帝冕即將從我的頭頂卸除,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殊死拚搶的帝冕,它的輝煌和莊嚴無與倫比,對於我卻是一個身外的累贅,或者隻是一種虛幻的飾物,現在我要將它恭敬地贈讓給我的母親,我想那不是我的馴服,那是不可逆轉的天意。我三次向太後請求退位,前兩次太後沒有應允,太後王顧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讓位者與受位者必須經過的拉鋸回合,我記得母親在談論鳳凰和朱雀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一種猶如豆蔻少女的紅暈,目光像溫泉在我身上流轉生輝,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親臉上發現的脂粉之態。第一次母親與我談鳳凰,某朝吏上奏說有隻鳳凰突然從明堂飛起,朝上陽宮屋頂上飛去,之後又在左肅政台邊的梧桐樹上盤桓片刻,最終往東南方向飛去了。母親說,你那裏有人看見那隻鳳凰嗎?我說我的寢宮離此太遠了,宮人們可能不容易看見那隻鳳凰。我說沒人敢給母後遞呈偽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見了鳳凰。
  第二次母親與我談朱雀,她說昨天罷朝時許多朝臣看見含風殿頂上棲滿了朱雀,大約有近萬隻朱雀,像一片紅霞倏而飄走了。那麽多臣吏都看見了朱雀,我想不會有訛,母後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欣悅的光芒,她說,你知道嗎,朱雀蒼龍白虎玄武同為天上四靈,如今鳳凰剛剛飛去,朱雀又下凡於宮中,這是百年罕見的大喜之兆呀。
  我頷首稱是,從老婦人的鳳凰和朱雀的故事裏透露了一個更為重大的消息,讓位與推辭的回合就要結束了。果然母後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禪讓,第三次我用一種疲倦的聲音向老婦人宣讀了退位詔書,宣詔的時候我真的疲倦極了,唯恐她再次以鳳凰朱雀之典延長我心緒不寧的日子。但我終於看見母親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從鳳榻上緩緩站起來,以一種雍容優雅的姿態接過了詔書,我看見母親向我屈膝行禮,她說,萬民請願,皇上下詔,我已麵臨天意之擇,倘若再度堅辭必受天譴,謹此服從聖諭,為天下萬民拜受天命。我聽見了一種神秘的重物落地的聲音,一瞬間是虛脫後的疲倦和安詳,然後便是那種身輕若燕的感覺了,我想起母後手中的那份詔書是我登基以來的唯一的詔書,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後一次詔書。這沒有什麽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個奇怪的影子皇帝。
  女皇
  九月九日豔陽天,女皇駕臨洛陽宮正門則天門,鍾鼓長鳴萬眾歡呼之間,洛陽城四周百裏之地都感受到了吉祥的氤氳紫氣,女皇武照已經以彌勒菩薩之態橫空出世,巍巍大唐忽成昨日頹垣,周朝之天重新庇護千裏黃土和人群,所有對現實無望的人都沉浸在改朝換代的喜悅中。
  往事如煙如夢,六十三歲的女皇站在則天門上,依稀看見自己的嬰兒時期,看見亡父武士的手輕撫嬰兒粉紅的小臉,快快長大吧,媚娘,有人說你將來可成天下之主。女皇的眼睛裏溢滿了感激的淚水,感激父母給予的生命,感激六十年前那個美妙的預言,感激蒼天厚土容納她走到今天,走到則天門上,這已經不再是夢,夢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則天門下的文武百官和更遠處靜觀大典的洛陽市民蟻伏在她的腳下,天空蔚藍清明,紅日噴薄東升,這是她登基稱帝的吉日良辰,這是真的。女皇的雙唇顫動著,她說,天命,天命,是天命。人們後來習慣於稱女皇為則天皇帝。
  女皇登臨則天門時使用的粉霜幾乎遮蓋了她的所有皺紋和老態,洛陽百姓看見的是一個紅顏長駐永不衰老的婦人。那種粉霜是太平公主呈奉給母親的。據說那種粉霜主要由南海珍珠和西域野花提煉而成,提煉過程和地點秘不示人,享用者僅女皇一人,當時的宮廷貴婦偶爾從女皇處獲賜那種裝在玉盒裏的粉霜,則是至高無上的天寵了。
  說起太平公主,連街頭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至愛,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麵目酷似其母親,性情之剛烈直追女皇,唯一遺憾的是學識膽略隻能望其母項背,太平公主的錦繡年華是都用在研製脂粉蔻丹上了。人們記得太平公主當初下嫁薛紹時,高宗武後給她的封地糧倉之大不輸她的哥哥們,載滿嫁妝的車輛在洛陽的坊區前足足走了兩個時辰。駙馬薛紹後來莫名地卷入越王貞的謀反案,死於獄中,武後就把做了寡婦的公主接回上陽宮與她同住,幾乎有兩年時間,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時代一樣撒嬌於母親膝前,而慈愛的母親提起女兒不幸的婚姻常常有一種負疚之痛。在母女獨處於上陽宮的一些午後時分,太平公主用金錘親手敲著鬆仁或核桃仁,為母親準備點心,而母親望著女兒日見滄桑的臉容,心裏想著該給她選擇一個新的駙馬了。
  新的駙馬是女皇的侄子武攸暨。
  武攸暨那時剛剛隨姑母登基而受封為定王,據說定王武攸暨對上陽宮母女的計劃渾然不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是一位稱心如意的俊秀儒生。武攸暨有一天在衙門裏忽聞家僮前來報喪,說其妻鄭氏暴斃於家中,武攸暨記得他早晨離家時妻子還倚門相送,懷疑家僮口誤,一揚手就給他一記耳光,家僮哭著說,夫人真的暴斃了,郎中來過說沒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見外麵停著一輛宮輦在等他,武攸暨也沒來得及問什麽就上了車,上了車發現宮輦不是在回他的定王府,而是徑直地往後宮駛去。武攸暨叫起來,不是這條路,送我回定王府。駕車的太監卻回過頭微笑著說,是這條路,是聖神皇帝召你去上陽宮。武攸暨疑疑惑惑地問,現在召我進宮?不會弄錯吧?駕車的太監說,怎麽會有錯?聖神皇帝的聖旨怎麽會有錯?
  武攸暨叩見女皇時仍然心猿意馬,那是他第一次單獨麵對偉大的姑母。武攸暨臉色煞白,他不知道這天蹊蹺的遭遇對他是禍還是福。聽說你妻子暴亡,是怎麽回事?女皇說。剛聞噩耗,正要回府查詢。
  既是暴亡,想必是誤食了毒物,人死不能複生,怎麽查也是無濟於事的。依我看你還是節哀為本。女皇又說。
  武攸暨想說什麽,但他發現女皇雙眉緊蹙,似乎不想聽他作任何表白,女皇正在以一種跳躍的節奏和點到為止的語言把她的旨意和盤托出。女皇說,我聽說鄭氏出身寒門無甚婦德,她現在暴斃或許倒是成全了你,武門一族中我最器重你,有意栽培又怕承嗣、三思他們有所不平,現在有機會了,你知道我要給你什麽嗎?女皇突然微笑起來,她拍了拍手,回過頭望著錦帷後麵,孩子出來吧,見過你的新駙馬。
  錦帷挑開之處,濃妝盛裝的太平公主的臉上有一種驕矜和羞窘的神情,但她朝武攸暨投來的是匆匆的灼熱的一瞥。太平公主很快便將金枝玉葉之體閃入簾帷後麵,武攸暨最後看見他的如意佩?諮矍奧庸?壞來萄鄣陌墜狻X?擼?乙丫?*主把公主許配給你。
  武攸暨的腦子裏突然一片空白,他隻是憑著下意識屈膝一跪,甚至來不及思索飛來豔福與妻子暴斃之間的因果關係。微臣謝皇上大恩。武攸暨白淨俊秀的臉因為驚夢似的變故而扭曲了,額上滲滿了豆大的汗珠。
  太平公主的再嫁當時是長安與洛陽街談巷議的話題,勿容置疑的是人們對武攸暨發妻死因議論紛紛,有傳言說太平公主差人毒死了鄭氏,而且是把砒霜硬塞進她口中的,定王府裏有人聽見了鄭氏的尖叫和掙紮聲。另一種含蓄的說法則把策劃者指為女皇,是一種用眼神和默契交流的看法。人們知道女皇深愛唯一的嫡出之女,殺死一個鄭氏為公主謀得一個如意郎君,這樣的宮廷故事也在常規之中。另外一些有識之士則看重公主再嫁的政治意義,此次太平公主嫁入武門,武家的權勢更露百尺竿頭的端倪,女皇登基武姓雞犬升天,連遠居鄉野者也免除徭役,天下真的歸於武姓了,如此看來太平公主的再嫁便也是女皇偌大的棋盤上的一粒棋子了。女皇身著紫袍頭頂金襆坐在朝殿上,文武百官現在可以清晰地看見在紫帳後藏匿多年的天子儀容,豐腴而清麗,溫和而威嚴,亦男亦女,亦真亦幻,誠如坊間的善男信女所說,女皇是彌勒菩薩降世。朝臣們注意到女皇對佛教的感激,感激很容易變成一種真誠的尊崇,當女皇敕令在全國各地建造大雲佛寺,當女皇向十名高僧贈送爵位和紫袈裟時,朝臣們知道女皇將領導一個佛先道後的時代,而李姓大唐所尊崇的道先佛後的風氣便成為一本舊皇曆了。當來俊臣奏告鳳閣侍郎任知古、冬官尚書裴行本等七人謀逆複唐之罪時,女皇沉浸在一種慈悲為懷垂憐生命的情緒中,女皇輕啟朱唇說,赦罪,古人以殺止殺,我現在要以恩止殺。朝臣們紛紛讚頌天子聖德仁慈的胸懷。但是幾天後女皇的又一道敕令卻令人瞠目,為了奉行佛教不殺生的信條,女皇禁止所有的臣民捕殺牲靈以饗肚腹,而且女皇告訴朝臣們,她的素食生活已經開始多日了。
  這條敕令意味著禁止食肉,不管是豬羊牛肉還是狩獵來的鹿肉和飛禽之肉,這使素喜肉肴的官吏們無所適從,要知道許多人是不能不吃肉的,但女皇似乎不知道他們的痛苦,女皇似乎是以彌勒菩薩的姿態下了這道敕令,集市上的禽畜一時無處可尋,數以萬計的人都被世俗的食欲折磨得痛苦不堪,不滿和怨恨便像苦澀的菜蔬在人們的腹中滋長,信佛便信佛吧,為什麽還強求人們的胃口一致?便有人偷偷地殺生吃肉,這些人主要有兩條依據不怕治罪,第一是太平公主豪宅後麵每天仍然傾倒出魚骨肉骨之類的垃圾,第二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辯護,既不殺生焉可殺人,偷吃幾筷肉天子是不會殺你頭的。據說禁肉敕令在一個月後就名存實亡了,人們都心照不宣地偷偷食肉,女皇畢竟年事已高,雖然說綸言如汗,但她畢竟不會派人挨門挨戶窺查人們的飯桌,更重要的是新周朝旭日初升,有許多比禁肉食更重要的事留待女皇明察秋毫。天授二年元旦,女皇在萬象神宮舉行了盛大的即位大典。人們在神宮前看到了稱為大赤的那麵皇旗,一種鮮豔如血的紅色,沒有纓絡花飾,隻在旗杆上雕有一枚流金溢彩的龍頭,那是仿照古周之禮豎立的皇旗,但是仰視大赤之旗的人們並沒有悠悠思古之情,他們各懷心事目光閃爍不一,女皇的紅旗在他們的目光下朝八種不同的方向獵獵起舞。人們當然也看見了紅旗下的女皇,女皇已經正式使用聖神皇帝的稱號,她的神秘的粉霜依然遮住了蒼老和倦容,她的眼神在紅旗和華蓋下顧盼生輝,一些隱蔽的舊唐忠臣不無沮喪地想,那個老婦會不會死?那個老婦真的是彌勒菩薩永遠不死嗎?不老的女皇以社稷之土灑向神宮前的聖壇,以此定洛陽為大周首都,七百裏以外的長安尊為陪都。
  元旦這天萬象神宮漂浮在一片節日的香火之中。大享之禮延續一天一夜。祭祀天神。祭祀日神。祭祀月神。祭祀風神。祭祀雨神。祭祀土神。祭祀河神。祭祀五嶽之神。祭祀所有的神。
  女皇對臣僚們爾虞我詐人人自危的處境充滿了憐惜之情。女皇赦免了狄仁傑和魏元忠的造反之罪,狄仁傑以清廉、公正的官風深得民心,魏元忠則是一名剛放不羈膽大包天的三朝老臣,事實上他們對新皇朝的抵觸情緒連女皇本人也有所察覺,但是女皇對殺人殺紅眼的來俊臣說,狄卿不殺,魏卿亦不殺,把他們貶逐出京就行了。來俊臣大惑不解,他不理解女皇為何一改昔日雷厲風行不留病草的作風,他不相信這個婦人真正立地成佛,似乎是為了回答來俊臣的疑問,女皇又說,我知道狄仁傑和魏元忠的心屬於李唐還是屬於武周,但是一個是屈打成招,一個是死不認罪,如此誅殺老臣何以樹立清明之政?他們已垂垂老矣,翻不了天啦。女皇的唇邊是一種淡淡的智性的微笑,最後她用一種調侃的語氣對來俊臣說,我也知道你殺人殺紅了眼,但我現在不要殺人,我要清明與祥和,是收起血刃的時候了。
  但是當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被仇敵控有叛誌後,女皇卻立刻敕許處死了。丘神的結局似乎更加令人費解,旁觀者們記得女皇從前是常常委派丘神以重任的,已故的太子賢就是被丘神逼上梁繩的,人們心情忐忑猜測著個中原因,唯一的解釋似乎是過河拆橋,丘神之輩是廢筆用過便扔了,女皇的心中自然一片明鏡,或許她對從前的那些走卒一向是視為狗犬的。女皇到底如何下她的棋?
  女皇是否還想繼續下她的棋?
  誰也說不清楚,或許要問女皇自己。
  朝衙內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經到達血腥的巔峰,告密之風愈吹愈猛,最後吹向風源的製造者本人,不斷有人密奏酷吏們的罪狀,遊擊將軍索元禮首當其衝,文武百官視索元禮為虎狼之輩酷吏之首,對其宿怨已深,當上官婉兒向女皇轉述朝臣們對索元禮的彈劾之奏時,女皇說,那個波斯人形似虎狼,性情殘忍則甚於虎狼,現在該是為百官出氣平憤的時候了。上官婉兒說,隻是現在還沒有人告索元禮,有人敢告丘神,卻沒有人敢密告索元禮罪狀。
  女皇笑起來,她說,那還不好辦?讓來俊臣來辦索元禮的案子,來俊臣在這方麵是本朝第一天才。讓惡犬去咬瘋狗吧,我現在該把狗籠子清掃一下了。
  來俊臣不負女皇之望,他給原先的同僚羅織了十一條罪狀,深夜潛入索元禮府第逮捕了那個名噪朝野的遊擊將軍索元禮,未讓他有任何抗拒的機會,當即取下了首級。第二天便有洛陽傾城爭看索元禮懸頭示眾的熱鬧場麵,消息傳到宮中,女皇頗感欣慰,她對早朝上的文武百官說,我不喜歡殺人,但索元禮不殺不足以平民心,既然百姓如此快活,處斬索元禮也就做好了。後來女皇就從大堆告密信中發現了兩封告文昌右丞周興的信,說周興是丘神謀反的同案犯,因為位居要職消息靈通而成漏網之魚,那時周興剛剛從邢部尚書一職升為三品文昌右丞,春風得意躊躇滿誌。女皇疑惑地說,告密而獲功祿者中周興最具才學,我也對他不薄,他有何理由來反我?上官婉兒說,密告信魚龍混雜真偽莫辨,此事似乎要弄清罪證以後再作結論。女皇又問,你看調查周興之案誰最合適?上官沉思片刻,突然笑著說,還是讓惡狗對惡狗吧,陛下不妨繼續靜觀來俊臣身手如何,女皇也笑起來,正合朕意,不知怎麽碰到這類事就先想到來俊臣。
  來俊臣身手如何?其實無須贅述,單憑後世流傳的請君入甕的出典,已經足夠證明來俊臣在逼供誘供方麵的天才了。據說來俊臣與周興私交甚篤,因此周興無所戒備地赴了來俊臣的酒宴。事情當然發生在周興酒意熏臉之時,周興聽見來俊臣在向他討教對付拒不招罪的囚犯的辦法,來俊臣說,我手下有一個囚犯,明明有造反之嫌,卻死不伏罪,一些皮肉之苦也奈何不了他,周卿飽學博識,能否傳授一條良計妙策讓他伏罪?周興就揮了揮手說,你準備一隻大甕,甕邊圍上炭火,讓他蹲在裏麵,不消半個時辰,銅人鐵漢也不得不招,來俊臣連連點頭,吩咐手下說,聽懂了嗎,就按照周大人說的做。過了一會兒,來俊臣突然問,周卿想隨我去觀望甕中囚犯嗎?周興說,不妨一睹為快。周興隨來俊臣來到夥房裏,看見來家的仆人已經搬出大甕,架好了炭火,周興伸出頭朝甕口望望,他說,囚犯呢?這時候他看見了來俊臣唇邊的一抹冷笑,來俊臣朝大甕伸伸手對他說,請君入甕。周興目瞪口呆,酒意全消,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來俊臣安排的是鴻門宴,人心險惡至此,連周興也猝不及防,他木然地看著來俊臣從袖中取出女皇的詔命,而紫袍黑靴上已經有大甕的熱氣微微灼烤著,周興的七尺之軀突然就軟癱下來,在絕望中他叩頭伏罪,並且伸出一隻手抱住了來俊臣的大腿。周興在來俊臣為他準備的招供書上畫了押,畫了押就是死罪,但女皇說周興曾為新王朝效力,開恩免其死罪流放嶺南。蹊蹺的是披枷帶鎖的周興剛出洛陽地界便遭人伏擊,幾個蒙麵者在山道上突襲了那支流放者的隊伍,押送的士卒逃上山坡,回頭一看周興已成無頭之屍躺在血泊中。蒙麵者身份不明,但是死者已從紫袍高官淪為枷下苦囚,也就沒有人去追問那個躲在幕後的策劃者了。或許死者周興的幽靈會出現在來俊臣的宅第裏,但這隻是人們的一種猜想,就像傳說女皇是彌勒菩薩轉世一樣,開始有傳說來俊臣本非肉胎凡人,他是魔鬼惡煞在人間的化身。
  宰相們知道女皇一直為皇嗣之事憂心忡忡。大周王朝一旦創立,睿宗李旦也被賜武姓,以太子的身份隱居東宮,太子旦作為女皇的皇嗣順理成章,但宰相們認為女皇恰恰為百年之後幼子即位深深憂慮著,女皇心如明鏡,她應該知道那時候武旦將重新變成李旦,而武家的大周也一定會像曇花一現,大唐王朝必定卷土重來,這樣的憂慮女皇難以啟齒,但是宰相們卻從她的片言隻語和反複無常的情緒中感覺到了。鳳閣舍人張嘉福想女皇之所想,他揣測女皇有立武承嗣為皇嗣之意,因此策劃了一個鋌而走險的另立太子的計劃。於是便有了洛陽人王慶之率領市民三百人請願另立武承嗣為太子的新聞。請願書遞至女皇手中,女皇神色淡然不置可否,她分別召來文晶右相岑長倩和地官尚書格輔元詢問此事,岑長倩和格輔元都覺得另立太子的請願是無稽之談,岑長倩則請求對王慶之及幕後人嚴厲處罰,而格輔元列舉出無端廢除太子旦對政局的種種不利,他們注意到女皇臉上漸有難堪之色,女皇突然打斷格輔元的滔滔之言,她說,難道我說過要廢除親生兒子的太子之冠嗎?你們的陳詞濫調不聽也罷,聽了反而讓我心煩,你們給我退下吧,皇嗣之事我還需斟酌,自然會有妥貼的定奪。
  岑、格二臣對女皇莫名的火氣深感惶恐和鬱悶,岑長倩對格輔元說,皇上對我們發什麽脾氣?難道她真的要廢掉親子立侄兒?格輔元說,天知道,大概她自己也躊躇兩難吧。
  兩位老臣或許沒有料到他們在女皇麵前的言論很快傳到了武承嗣耳中。武承嗣對他們的多年積怨如今已到了非置其於死地而後快的地步了。災難降臨的時候岑長倩已在率軍征討吐蕃的途中,他不知道後院失火,兒子靈原已在嚴刑拷問下說出了他家中的一次聚會的內容,那次老臣的聚會對武承嗣的野心口誅筆伐,對女皇過多封蔭武門也頗多譏諷攻訐。武承嗣和來俊臣的鬼頭大刀已經在他和格輔元、歐陽通等老臣的身後測試刀刃。喬長倩在西行途中接到朝廷命令回馬返京,他沒有想到疲憊的歸程就是死亡之路。當來俊臣的捕吏在洛陽城門外擋住他的馬時,岑長倩終於明白過來,絕望和求生的本能使他狂叫起來,滾開,讓我去見聖神皇帝。而來俊臣發出了數聲冷笑,他說,是聖神皇帝下詔逮捕你,你一心叛變大周匡複唐朝,居然還有臉去見皇帝陛下?那時候地官尚書格輔元和中書舍人歐陽通剛剛鋃鐺入獄,皇家大獄的獄卒們又看見奉命西征吐蕃的岑長倩被押進了密室,喬長倩不知怎麽吐掉了嘴裏的口枚,他的怒罵聲響徹大獄幽閉的空間,武承嗣算什麽東西,他要是做了皇嗣天誅地滅。女皇後來對誅殺岑長倩等朝臣之事流露了悔意,更重要的是她被皇嗣之事攪得心煩意亂,不想聽見任何人提及武承嗣的名字。那個率人請願的王慶之曾得到女皇的一份手令,可以隨時進入宮門請見皇上,但當王慶之屢屢前來上陽宮時,女皇又對這個不知深淺的市井草民厭惡起來,她讓鳳閣侍郎李昭德把王慶之杖打出宮,李昭德一向對王慶之這樣的投機獻媚者深惡痛疾,獲此密令心花怒放,幹脆就把王慶之杖死於宮門前,回來稟奏女皇說王慶之已被清除,他以後再也不會來煩擾皇上了。女皇說,是不是把他打死了?
  李昭德說,刑吏們下手重了些,不小心打著了他的後腦。女皇沉吟了一會說,切記不要隨便傷人。不過那個王慶之也確是可憎,給他梯子就上房頂,我還沒到壽限呢,我不要聽一介草民老是在耳邊聒噪皇嗣之事。女皇歎了口氣注視著鳳閣侍郎李昭德,忽然間,李卿在此事上是否也有諫言?可諫可不諫。李昭德的回答顯露了他機智的輕鬆的風格,他說,皇帝陛下一貫以賢德智性使微臣敬歎,立誰為皇嗣本是陛下的胸中成竹,臣子們又何須為此饒舌?況且陛下與太子旦母子情深從無嫌隙,子承父業為天倫常綱,子繼母位也是順理成章。何以見得?女皇打斷了李昭德,她的溫和鼓勵的目光中無疑多了點警惕和戒意。當初高宗皇帝把江山社稷托付給陛下,萬一把天下傳給武承嗣,高宗天皇必然不會接受血食祭祀。更何況人世間心心相隔,父子亦然,母子亦然,又何況姑侄呢?鳳閣侍郎李昭德的最後一番話打動了女皇的心,提到已故的高宗女皇的眼睛裏沁出一點老淚,她朝李昭德讚許地點著頭,李卿一言勝過百官千諫,這些年來我廣納才俊野不遺賢,但是能像李卿這樣一語中鵠的人卻寥寥可數。李昭德從此成為女皇的紅人,也成為武承嗣的仇敵和別的宰相妒嫉的對象,這當然是李昭德自己的事,女皇無暇顧及這種事情,女皇很快又陷入新的煩惱中了。新的煩惱來自女皇的第一個男寵薛懷義,那時候禦醫沈南?諼??收錇鑫什≈?*已成女皇床上新歡,白馬寺裏的薛懷義被失意和妒火折磨著,有一天他對寺裏的和尚說,不要以為我是想用就用想扔就扔的驢鞭。我是玉皇大帝下遣的天兵天將,就是宮裏的皇帝老婦也奈何我不得,隻要我願意,隻要我吹一口氣,洛陽宮就變成一片焦土。
  白馬寺的僧人們認為薛懷義是犯瘋病了,有人將他的反常奏告宮中,女皇對此一笑置之,本來就是個瘋和尚,從小胡言亂語慣的,不必跟他認真。女皇又說,不過也別小覷了瘋和尚,當初他奉命修建明堂也是功勳卓然的,沒有超過限期,也沒有多花國庫一文錢。奏告者從女皇的話語中感受到某種緣於舊情的袒護,也就不敢對薛懷義稍有造次。幾天之後便發生了那場嚇人的火災。是一個狂風之夜,值夜的宮人們突然發現萬象神宮的天頂上冒出了一片火焰,火借風勢很快蔓延開來,整個宮城被火光映紅了,巨梁嗶啪焚燒之際夜空亮如白晝。驚慌失措的宮人們傾宮而出,用一盆盆水澆滅了朝四處擴散的數條火龍,但萬象神宮卻是保不住了,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它的九條巨龍簷頭被火焰吞噬,九隻金鳳的雙翅飄然飛離它的枝頭,一座驚世駭俗的神聖殿堂在黑風紅火中慢慢傾頹,在黎明時分終於化為一堆溫熱的廢墟。受驚的宮人們沒有想到誰是縱火犯,許多人懷疑那是神明顯聖的天火。上陽宮裏的女皇也看見了明堂的巨火,女皇被上官婉兒攙扶著望著那一片火光,起初還能鎮定,但看到後來她的身體便左右搖晃起來,宮人們急忙把她扶回宮中。女皇麵色煞白地躺在龍榻上,她說,婉兒,是天譴嗎?婉兒說,陛下不必多慮,依我看是有人故意縱火。女皇忽然悲傷地轉過臉去,我知道是誰縱火,是那個該死的瘋和尚。女皇幾乎是呻吟著自語,是我把他寵壞了,他居然敢燒皇宮,他居然把萬象神宮燒掉了。匿藏於白馬寺的縱火者已經引火燒身,但是薛懷義仍然半瘋半狂地酣睡著。有一天白馬寺來了位不速之客,是太平公主的侍女趙娟兒,趙娟兒來請薛懷義赴瑤光殿公主的便宴,薛懷義就哈哈大笑道,我與太平公主情誼甚篤,她來請我自然要去,去又如何,皇上不忍殺我,公主便舍得殺我嗎?薛懷義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受母親之托去除他這條禍根的。薛懷義之死極為奇異生動,據說他死於二十四名宮婢之手,二十四名宮婢從瑤光殿的花叢裏撲出來,用一張大網罩住了那個恃寵賣瘋的和尚,然後跑來了十五名壯士,十五壯士每人持一木棍,朝網中人各擊一棍,薛懷義便悄無聲息一命嗚呼了。後來太平公主咯咯笑著向母親描述了薛懷義在網中掙紮時的情景,但是女皇厲聲喝止了太平公主,別再提他了,女皇說,那個瘋和尚讓我惡心。
  女皇登基以來一直頻繁做著改元換代之事,到了證聖元年,女皇對此的想像力已臨登峰造極之境,這一年女皇將年號改為天冊萬歲,並自稱天冊金輪大聖皇帝。
  人們不習慣這些浮華古怪的諡號,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女皇喜歡變化,女皇愈近老邁愈喜歡新的變化,許多臣吏失望地發現,他們獻媚於女皇的腳步永遠趕不上她奇思怪想的速度。宮廷群臣仍然在女皇身邊上演著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好戲。鐵腕宰相李昭德的好時光並不長久,不僅是來俊臣、武承嗣,許多朝廷重臣都對內史李昭德充滿了反感、嫉妒和憎恨,女皇在不斷聽到群臣彈劾李昭德的諫奏後,終於將其貶遷嶺南,與此同時受賄案發的來俊臣也被趕出了京城。人們說假如李、來二臣如此老死異鄉也算個圓滿的結局,但兩年以後女皇恰恰把他們召回京都,分別任職監察禦史和司仆少卿。冤家路窄的較量由此開始。據說是李昭德先發現了來俊臣比以前更嚴重的索賄罪證,正欲告發時來俊臣卻先下手為強,來俊臣與李昭德的另一位仇人秋官侍郎皇甫丈備聯手誣告李昭德的反心,先把李昭德推入了大獄。假如來俊臣就此洗手,或許也能免其與李昭德殊途同歸之運,但來俊臣無法抑製他複仇與殺人的瘋狂,來俊臣還想除掉武承嗣及武氏諸王,他與心腹們密謀以武承嗣逼搶民女為妾之事作突破口,一舉告發武氏諸王的謀反企圖,但一個叫衛遂忠的心腹卻悄悄把消息通報了武承嗣。於是一個奇妙的連環套出現了,武氏諸王采取的是同樣的先發製人的手段,他們發動了司刑卿杜景儉和內史王及善數名朝臣上奏女皇,請求對索賄受賄民憤極大的來俊臣處以極刑。
  據說女皇那段時間寢食不安,情緒變幻無常,對於李昭德和來俊臣的極刑遲遲未予敕許。她對上官婉兒說,這兩個人都是我的可用之材,殺他們令我有切膚之痛,可是不殺又不足以平息群臣之心,我害怕殺錯人,我得想個辦法知道誰該殺誰不該殺。上官婉兒說,這可難了,群臣對任何人的評價都是眾口不一,難辨真偽。女皇沉默了一會說,或許隻有殺雞取卵,把兩個人殺了棄市,讓百姓們麵對屍首,他們自然會有不同的反應,好人壞人讓百姓們說了算。於是就有李昭德和來俊臣同赴刑場的戲劇性場麵。適逢烏雲滿天燠熱難耐的六月炎夏,洛陽百姓在雷鳴電閃中觀看了一代名臣李昭德和來俊臣的死刑。他們記得李、來二臣臨死前始終怒目相向著,假如不是各含口枚,他們相信會聽到二位死犯最後的精采的辯論或攻訐。
  刀光閃爍處人頭落地,豆大的雨點朝血腥的刑場傾盆而下,執刑的刑吏們匆忙到簷柵下避雨,一邊靜觀百姓們對兩具屍首的反應。他們看見圍觀的人群突然呼嘯著湧向來俊臣的屍首,許多男人撩開衣服朝死屍撒尿,更有幾個服喪的婦人哭嚎著去撕扯來俊臣的手腳。刑吏們心驚肉跳,轉而去看李昭德的屍首,雨衝刷著死者的頭顱和周圍的血汙,沒有人去打擾他的歸天之路,後來有兩個老人拿了一張草席蓋在李昭德的屍首上,刑吏們聽見了兩個老人簡短的對話,一個說,李昭德是個清官。另一個說,我不知道他是清官還是貪官,我光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橋。
  後來執刑官向女皇如實稟奏了刑場的所見所聞,女皇聽後說,來俊臣殺對了,再施赤族之誅以平百姓之怒。過了一會兒女皇又說,李昭德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擇一風水吉地為他修個好墓地吧。
  美少年張昌宗於萬歲通天二年進入上陽宮女皇的寢殿,他是太平公主從民間尋覓到的一味長生不老的妙藥,太平公主堅信蒼老的母親會從少年精血中再獲青春活力,她把張昌宗帶進母親的宮中,就象攜帶一樣神秘珍貴的禮物,而女皇一見麵前這位玉樹臨風的少年,淡漠慵倦的眼睛果然射出一種灼熱的愛欲之光。女皇把這件活的禮物留在了宮中。
  這一年張昌宗十八歲,他像一條溫馴可愛的小魚輕啄女皇幹滯枯皺的肌膚,柔滑的善解人意的雲雨無比美妙,女皇臉上的風霜之痕被一種奇異的紅潤所替代,她從枕邊少年的身上聞到了某種如夢如幻的氣息,是紫檀、蘭麝與乳香混合的氣息,它使女皇重溫了長安舊宮時代那個少女媚娘的氣息,它使女皇依稀觸摸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這很奇妙也令女皇傷感,因此女皇在雲雨之後的喜悅中常常發出類似呻吟的呼喚聲,媚娘,媚娘,媚娘。張昌宗後來知道媚娘是女皇的乳名。
  美少年張昌宗在上陽宮裏如魚得水,伺候一個老婦人的床第之事在他是舉手之勞,因此得到的榮華富貴卻是宮外少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張昌宗進宮五天便被女皇封為銀青光祿大夫,獲贈洛陽豪宅、奴婢、牛馬和絹帛五百匹。張昌宗有一天回到他的貧寒之家,看見他哥哥張易之正在撫琴弄樂,張昌宗對他哥哥說,別在這裏對牆撫琴了,我帶你進宮去見女皇,你擅製藥物精通音律,風月之事無師自通,女皇必定也會把你留在宮中。張易之問,也會封我光祿大夫嗎?張昌宗就大笑起來說,不管是光祿大夫還是光福大夫,封個五品是沒有問題的。女皇果然對張易之也一見鍾情,張易之果然在入宮當天就被封為四品的尚乘奉禦。
  從這一年的春天起,張氏兄弟像一對金絲鳥依偎在女皇懷裏,上陽宮的宮婢們常常看見弟弟坐在女皇的腳邊,哥哥倚在女皇的肩上,落日晨星式的性事使宮婢們不敢正視,她們發現蒼老的女皇春風駘蕩,她正用枯皺的雙唇貪婪地吮吸張氏兄弟的青春汁液。誰也不敢相信,女皇的暮年後來成為她一生最美好的淫蕩時代。有人以一種超越世俗的論調談論女皇的暮年之愛,與太平公主的初衷竟然如出一轍,女皇對床第之歡曆來看得很輕,張氏兄弟不過是她的長生不老之藥。
  女皇有一天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隻鸚鵡好不容易逃出樊籠,雙翅卻突然垂斷了,夢見那隻鸚鵡在花泥風雨裏痛苦地鳴叫著,卻不能飛起來。女皇夢醒後一陣悵惘,她依稀覺得這個夢暗含玄機,把夢境向榻前的張家兄弟細細陳述,張易之的回答不知所雲,張昌宗則自作聰明地叫起來,陛下,一定有小人想謀害我們兄弟。女皇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在張昌宗的粉臉上擰了一把,胡謅,女皇說,我雖然疼愛你們兄弟,但我夢見的鸚鵡雙翅卻萬萬不會是你們兄弟。前朝老臣狄仁傑那時曆經沉浮恢複宰相之職,狄仁傑不知道女皇召他入宮是福是禍,他記得女皇那天的表情異樣,而且她第一次不施濃妝地暴露在臣相麵前,憔悴、枯癟,白發蒼蒼,她的寧靜而疲憊的目光告訴狄仁傑這次召見非同尋常。女皇說,狄卿你素來擅長解夢,能否為我化解一個怪夢呢?狄仁傑覺得蹊蹺,他從來沒有解夢的特長,但當女皇緊接著陳述鸚鵡之夢時,狄仁傑明白了一切,狄仁傑說,臣以為陛下夢中的鸚鵡就指陛下聖身,兩隻翅膀可以拆解為兩名皇子,廬陵王哲和太子旦。
  女皇說,可是我夢見鸚鵡的雙翅折斷了,鸚鵡怎麽也飛不起來。狄仁傑說,臣以為鸚鵡要飛起來必須先動雙翅,或許現在是陛下召回廬陵王擇定皇嗣的時候了。
  狄仁傑看見女皇的臉上浮出一絲辛酸而欣慰的微笑,女皇的微笑意味著她在皇嗣問題上終於做出了眾望所歸的抉擇,而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輩對帝位的覬覦也終成泡影,狄仁傑因此與女皇相視而笑,但他緊接著聽見女皇的一聲幽深的喟歎,嗚呼哀哉,大周帝國隻有我武照一代了。一聲喟歎也使狄仁傑感慨萬千:這個婦人漸漸老去,但她非凡的悟性、智慧和預見力仍然不讓須眉,真乃一代天驕。神功二年三月的一個黃昏,一隊落滿風塵的車馬悄然通過洛陽城門,所有車窗緊閉帷幔低垂,即使是守門的衛兵也不知道,是放逐多年的廬陵王一家奉詔回京了。據說廬陵王哲接到回京詔敕時麵色慘白,他懷疑回京之路就是母親為他安排的死亡之路,及至後來見到闊別多年的母親,她的白發她的微笑和聲音告訴他,回宮並非就是死路,母親已經垂垂老矣,母親正在為皇嗣人選左右為難,她的滅親殺子故事或許隻是過去的故事了。
  半年之後女皇冊立廬陵王哲為皇太子,原來的太子旦則恢複相王之稱。在冊立太子的大典上,文武百官看見了那個在大唐時代曇花一現的中宗皇帝,他不再是他們記憶中那個輕浮愚蠢的年輕皇帝,現在他是一個神情呆滯身材肥胖的四十三歲的太子,當四十三歲的太子在鍾樂聲中接受太子之冠時,人們看見二十年的血雨腥風從眼前一掠而過。假如有誰認為七十歲的女皇已經老眼昏花,假如有誰想在女皇眼前與美男子張昌宗暗送秋波,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上官婉兒在女皇身邊受寵多年,想不到為了一個張昌宗惹怒了女皇,當宮婢們看見上官婉兒突然尖叫著從餐席上逃出來,她們並不知道餐席上發生了什麽事。
  其實也沒發生什麽事,隻是張昌宗與上官婉兒目光糾纏的時間偏長了一些,女皇沒說什麽,但她的手果斷地伸向懷中,刹那間一道寒光射向婉兒的麵部,是一柄七寶鑲金的小匕首,匕首的刀鋒碰到了婉兒的瓔珞頭飾,但仍然割傷了她的麵額,婉兒用手捂住自額前淌下的血滴,她美麗的眼睛因驚恐而瞪圓了,嘴裏下意識地求饒著,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女皇因為狂怒而暴露了老態,她的頭部左右搖顫起來,她想站起來卻推不動沉重的坐榻,張昌宗上前攙扶被女皇揮手甩開了,女皇陰沉著臉拂袖而去,並沒有留下一句解釋或者詬語。人們很少看見女皇大發雷霆,而且是為了這種不宜啟齒的風月之事,七十歲的女皇仍然懷有一顆嫉妒的婦人心,這也是侍臣宮婢們始料未及的。
  哀哭不止的婉兒被送進了掖庭宮的囚室裏,她後悔餐席上的春情流露,她本來是清楚女皇不甘老邁唯我獨尊的脾性的,但後悔於事無補,悲傷的上官婉兒隻能蜷縮在囚室的黑暗中,祈禱女皇盡快恢複冷靜免其一死。
  女皇果然恢複了冷靜,但她似乎要消滅上官婉兒的天生麗質了,女皇要在婉兒美麗光潔的前額上施以黥刑,讓她永遠帶著一個醜陋和恥辱的記號,無法再在男子麵前賣弄風情。當上官婉兒看見奚官局的刺青師托著木盤走進囚室時,悲喜交加,虎口脫生使婉兒一陣狂喜,但對銀針和刺青的恐懼使她嚎啕大哭起來,上官婉兒邊哭邊哀求刺青師用朱砂色為她刺青,後來又哀求刺一朵梅花的形狀,美人之淚使刺青師動了惻隱之心,他冒著被問罪的危險,在上官婉兒的前額中央刺了一朵紅色的梅花。上官婉兒後來回到上陽宮,宮婢們注意到她額上的那朵紅梅,作為懲罰的黥刑在上官婉兒那裏竟然變成了一種獨特的妝飾,宮婢們不以為醜反以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額點紅效仿,漸漸地宮中便有了這種紅梅妝,就像以前流行過的酒暈妝、桃花妝和飛霞妝一樣。
  這當然是另外的旁枝末節了。
  張公飲酒李公醉。這是張氏兄弟走紅洛陽時流傳在市井的兒歌,唱歌踢毽的兒童自然不解歌詞之意,而那個不知名的創作者一語道破了當時奇異的宮廷內幕。美男子張昌宗的名字已為世人所知,世人都聽說了張昌宗與蓮花媲美的故事,有個官吏奉承張昌宗說,六郎貌似池中蓮花,另一個官吏卻反駁說,不,是蓮花貌似六郎。人們都知道上陽宮裏的女皇視張氏兄弟為珍寶奇花,她對他們的愛意已超過了所有兒女子孫,如此說來張氏兄弟淩駕於李姓皇族之上便也不足為怪了。
  李、武二族的人們對張氏兄弟的得寵怨聲載道,他們認為張氏兄弟的所有資本不過是姣好的男色加上碩大的陽物,便有人在私底下辱罵張昌宗和張易之,罵得興起時不免就把女皇指為老淫婦了。許多王公貴族都罵了,但倒黴的卻是太子哲的一對兒女,邵王重潤和永泰郡主仙蕙,還有永泰郡主的夫婿魏王武延基。魏王府裏的即興話題不知怎麽傳到了張易之的耳朵,張易之當時就冷笑起來,好大的膽子,罵了我們兄弟不算,連皇上也敢罵了。張易之當天早朝後就把事情在女皇麵前抖出來了,女皇勃然大怒,當即就把太子哲召到殿前,女皇嚴峻的拷問式的眼神使太子哲肥胖的身體處處沁出虛汗,恐懼之心又狂跳起來,女皇認為養子不教父之過,女皇對太子哲說,我這個做祖母的不會教訓孫子孫女,延基的父親承嗣不在了,但重潤和仙蕙是你的子女,我就把他們三人一並交你處置了。太子哲覺得母親是在試探他對她的忠誠,太子哲回到東宮時雙眼無神,腳步搖搖晃晃的,他對太子妃韋氏說,這回重潤和仙蕙在劫難逃了,我得給他們和武延基準備白絹賜死了。太子妃哭叫著讓太子救嫡子一命,太子哲說,我救不了重潤,誰也救不了,他們要是不死我也就活不好了。太子哲以誹謗女皇之罪將重潤等三人賜死,李重潤和武延基死得都很輕鬆幹脆,永泰郡主那時候卻恰恰要臨盆分娩了,她央求父親將賜死時辰推遲一天,太子哲含淚答應了,於是永泰郡主就在囚室裏拚命地哭叫著用力,想在赴死之前把嬰兒擠出母胎,囚室外的女官們聽到那持續了一天的叫喊聲都暗自流淚,後來裏麵的聲音變弱了,沒有了,女官們衝進囚室,看見永泰郡主已經咽氣了,地上草鋪上都是血,嬰兒卻仍然沒有逃出母胎,嬰兒未及出世就跟著母親仙逝而去了。一代名相狄仁傑七十一歲病歿於宰相任內,女皇曾為之涕泗滂沱,下令廢朝三日,女皇每每回憶起狄仁傑命運多蹇的磋跎一生,回憶起狄仁傑天才的治政之術和卓然功績,不由得對著殿前群臣長歎一聲,狄卿一去,朝堂刹時空矣。智力平庸的宰相們心中不免泛起酸意,他們記得那一聲長歎是女皇對滿朝文武的一個最高評價。人們後來說幸虧女皇晚年信任了狄仁傑,幸虧狄仁傑臨死前把另一個鐵腕人物張柬之推上了權力舞台。是張柬之後來發動了著名的神龍革命,把女皇逼下金鑾之殿。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充滿玄機的循環,這才是曆史。
  十一月的洛陽雨雪肆虐,城外的道路一片白雪黑泥,灰藍的天空下隻見少些披雪的老樹,沒有車痕,沒有行人,不是洛陽已經空城,是百年不遇的雪災阻礙了京城的交通,幾千輛運送糧食的車馬在汴州一帶等待天晴路通。洛陽城裏餓死凍斃者與日俱增,有百姓成群結隊地在官庫糧倉門口敲缽呐喊,朝廷沒有治罪,女皇命令打開洛陽所有糧倉,以儲藏的官米和雜糧賑濟難民。
  女皇就是在十一月的惡劣心情下病倒的。遲暮之年臥床不起,這對於任何一個君王來說都是不祥的信號。女皇無法臨朝,朝堂就成了宰相們乘坐的無舵之船,無舵之船常常是背離主人設定的方向的,譬如長安四年的十一月,宰相們被一個共同的願望激發起隱秘的革命激情,有人一心想殺了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有人卻趁女皇臥病的機會悄悄謀劃著匡複大唐的宏偉大業,不管是殺張還是換朝,他們認為機會終於來臨了。女皇隱居在集仙殿專心養病,或許她是希望盡快痊愈回到朝殿之上的,但女皇發現她已經力不從心了,有一次女皇讓張昌宗拿了鏡子到龍床上來,女皇的眼睛時開時閉地凝視著銅鏡裏那張老婦的臉,一行老淚悄然打在張昌宗粉紅細膩的手背上,我真的老了,回不去了。女皇的聲音充滿了落寞和哀怨,女皇的手輕輕地推開銅鏡,最後抓住張昌宗的衣袖,張昌宗知道老婦人想撫摸他的手指,這是她在病榻上最喜歡做的事,於是張昌宗就把那隻瘦如枯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樣的觸覺真的酷似枯葉老枝劃過,但是張昌宗不敢移開他的手,他聞見老婦人身上死亡的酸氣一天濃於一天,但他不敢離開。有人警告張昌宗和張易之,不要離開聖上,離開之時就是你們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經死而無憾,可你們兄弟如此年輕如此美好。女皇把張昌宗的手無比留戀地貼在胸前,她說,六郎,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歸期將至,我一去還有誰來庇護你們兄弟呢?張昌宗悲從中來,張昌宗伏在女皇的龍床上為他的歸宿而痛哭起來。匡複唐朝的暗流已經在朝廷上下洶湧澎湃了。七旬老臣張柬之在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組織起強壯的革命一派,除了張柬之和崔玄兩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暈、司刑少卿桓彥範、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後來也被載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耐人尋味的是東宮太子李哲,他作為冬天的這場革命的旗幟,始終垂萎而猶豫。張柬之一派恰恰無法忽視太子哲的旗幟,據說敬暈和桓彥範秘密前往東宮晉見太子哲時,太子哲為崮鷸械母錈?柿艘煌沸楹梗?南蟯??從*疑神疑鬼,兩位臣相知道這個四十五歲的太子是被母親嚇破了膽,於是敬暈說,太子殿下無須多慮,隻須點頭或者搖頭。在東宮的密室中,他們看見太子哲的臉上閃著一塊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後艱難地點了點頭。起義是正月二十二日發生的,按照張柬之擬定的計劃兵分兩路,一路是張柬之、崔玄和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率領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們在玄武門等候第二路人馬。第二路人馬將去東宮迎接起義的旗幟太子哲。
  第二路人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駙馬都尉王同皎帶領到達了北門的臨時東宮,但是令將士們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為恐懼而不敢出宮,太子哲以一番忠孝之理否定了他前幾天的許諾,太子哲王顧左右而言他,李湛他們從那個肥胖男人臉上看見的卻隻有恐懼和疑慮,那是太子哲多年來凝固不變的表情。問題是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沒有人能接受這種置幾百名門外將士於死地的軟弱,此地此情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軟弱。是駙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嶽父太子哲強行拖到了馬背上。張昌宗聽見了集仙殿外的雜遝而尖銳的靴刺聲喊叫聲,張昌宗對他哥哥說,外麵怎麽啦,我出去看看。張昌宗披上衣裳趕到門外,迎麵撞見一個滿臉血汙的羽林軍尉和一柄卷了刃的馬刀,那軍尉嘻笑著說,果然是個貌若蓮花的男娼,你想必就是張六郎。張昌宗轉身想逃,但羽林軍尉的卷刃之刀追著他橫劈過來,竟然不減鋒利,張昌宗的斷首之軀合仆在石階上。羽林軍們無聲地衝進了集仙殿,這時候他們仍然不想讓女皇受驚。他們隻是想先把張氏兄弟殺了。張易之是在一堆樂器後麵被發現的,張易之叫了一聲,陛下救我。但一群兵士擁上去手起刀落,張易之的血屍最後仍然抱著一隻箜篌。女皇沒有聽見她心愛的張氏兄弟的呼救聲,即使聽見也沒用了。女皇恍惚地從夢中醒來,看見龍床前站滿了人,一股血腥之氣從他們的身上彌漫開來,掩住了安息和蘭麝的香味。是反叛嗎?何人所為?
  女皇的聲音聽來冷靜而疲乏。
  龍床前的人們寂然無聲,他們覺得女皇的目光緩緩地掠過每個人的麵孔,事後回憶那種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餘悸。女皇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太子哲的臉上,原來是你,我小覷你了,女皇的聲音現在增添了一種輕蔑一種鄙視,女皇對她他兒子說,既然已經殺了張氏兄弟,你已無事可為,回你的東宮去吧,回去吧。太子哲果然後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張柬之和桓彥範在後麵頂住他的後背,堵住他的路,太子哲極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極有可能功虧一簣。
  龍床前的那些人後來回憶起神龍革命的最後一幕,手心裏仍然冷汗浸淫。神龍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宮再次登上皇帝寶座,是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女皇武照已被尊為上皇,朝廷的詔告說上皇正在上陽宮內靜養病體。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詔告天下,正式恢複大唐國號,各州各縣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國的赤紅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黃色大旗。百姓們從山川平原上遙望長安指點洛陽,唯有世路艱難風雲多變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曆和文字都隨著一個婦人的老去而一頁頁飄落了。尾聲
  又是十一月的惡雨了,洛陽的天空陰雨綿綿,被幽禁的女皇在上陽宮裏臨窗聽雨。女皇已經白發如雪,枯槁的容顏顯得平靜而肅穆,幾個月來她始終緘默不語,唯有目光仍然保持著遜位前的那份銳利那份威嚴。上陽宮的庭院裏雨聲激濺,雛菊的花朵被廊簷上的水注衝離了枝頭,籠中的金絲雀在潮濕的空氣中不安地動著翅膀。女皇凝望著窗外,宮女們凝望著女皇,她們等待著有人送來新煉的仙丹,但是宦官的黃傘在雨霧裏遲遲不見。
  宮女們竊竊私語,他們懷疑送仙丹的宦官不會來了,上陽宮和遜位的女皇正在被人忽略或者遺忘,重整旗鼓的大唐王室正在企盼女皇的死訊。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蒼老的女皇雙目微合,茫茫心事猶如簷下雨線一點點地滴落,她的臉上充滿回憶之光。宮女們垂手而立,觀察著女皇的每一絲表情的變化,在紙燈和燭光的映襯下,宮女們看見女皇的雙唇突然啟開,一個璀璨的微笑令人驚愕,一句溫情的獨白使所有的宮女猝然不知應對,過後一些多愁善感的宮女便泫然淚下了。又下雨了,我十四歲進宮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雨,女皇說。女皇想起了她的傳奇式的一生,其實那是一個大唐百姓盡人皆知的故事了,宮女們不堪卒聽,而女皇或許也不堪回憶,十四歲進宮,下雨,後來怎樣了?女皇沒有說。是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夜裏,雨停了,七十八歲的女皇在上陽宮溘然駕崩,驚慌的宮人們發現女皇的嘴裏含著一隻紫檀木球,他們不知道是否該把它取出來,他們在龍床前猜測女皇一生中最後一舉的意義,紫檀木球在死者口中的效用是什麽?是為了保持遺容的美麗還是為了在天堂裏保持緘默?沒有人可以輕易猜破最後這個謎,正如沒有人可以猜破女皇的一生。一千多年來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誰會忘記女皇武照?誰能模仿女皇武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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