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紅處方 作者:畢淑敏

(2009-06-05 07:25:40) 下一個
紅處方 作者:畢淑敏
第一節

沈若魚和母親自南方旅遊歸來時,曬得像一段黑檀木。
先生到機場接她們,小心翼翼。好像母女倆是砍開的半個椰子,一碰就會汁液橫流。本
想把母親接到自家,但老人堅持回幹休所。送母親回去安歇後,先生的精神才舒緩一些。
告訴你一件事,可別嚇著。要有精神準備,把自己的紅血球、白血球都調動起來,像城
牆磚一樣砌在那兒,抵禦我這個消息的力度。先生鄭重得嚇人。
說吧,是不是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搞了顛覆我的小動作?家庭兵變、第三者插足什麽
的,我時刻準備著。沈若魚一邊說,一邊向外拿著南方特產。
比這要壞得多。先生不理會她的打趣,沉痛萬分。
沈若魚不由得把手中的芒果扔到一邊,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先生說,簡方寧死了。自殺。
他預備著沈若魚大哭大叫,甚至私下準備了一條新毛巾,預備妻子嚎啕痛哭的時候堵槍
眼。
不料沈若魚什麽也不說,隻把擠壓過的芒果,擺在果盤的最上麵,以便吃的時候優先處
理,免得壞掉。
先生一字一頓地說,沈若魚,我不是和你開玩笑。你的最好的朋友,有著幾十年友誼紀
錄,你臨去南方前還和她朝夕相處的簡方寧——她死了。聽到沒有?
沈若魚說,咱們倆距離不到一米,我怎麽會聽不到?你安的什麽心?為什麽說了一遍又
一遍?!
先生說,看你沒有反應。
沈若魚暴躁起來,你想要看什麽反應?沉默不語就不是反應嗎?
先生說,沈若魚,我真驚訝。以前老是怕我死在前頭,你可怎麽辦?現在我放心了。你
對心愛的朋友暴死,都能這般無動於衷,還有什麽風雨經受不起?
沈若魚說,我已料到她會死。就像一個科學家計算出了冥王星的軌道外麵,還有一顆冥
外星。他在宇宙中發現了冥外星的蹤跡,真如他預計的那般如期到達,你說他有什麽吃驚
的?
先生說,我想起一部電影的名字——女人比男人更凶殘。
沈若魚說,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要是她決定死了,那就一定有活不下去的理由。
先生說,我覺得你從戒毒醫院出來以後,更冷漠也更智慧了。
沈若魚說,你的意思,是讓大家都到那裏去留留學?可惜簡方寧這個戒毒醫院的院長不
在了,你想走後門插班,沒機會了。
先生說,你就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樣告別人世的?真的大智若愚到了這種境界?
沈若魚說,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先生大驚道,怎麽一身巫氣?筒方寧前天去世,昨天她丈夫潘崗給我打的電話,死因不
清,對外還屬概不披露階段,基本上是獨家新聞。你怎麽知道的?
猜的。沈若魚淡淡地說。
我不信。先生搖頭。做個試驗,你先說她是死在哪裏?
辦公室。沈若魚回答。
對了。可你怎麽知道的?
她的辦公室,真是個求死的好地方。家裏有保姆,死起來,多受幹擾?凡是有頭腦的
人,都不會願意死在家裏。再說嚇唬了孩子,肯定方寧不忍。所以她不死便罷,倘若死,隻
有到辦公室。沈若魚冷靜得好像在評點某一電視劇中的女主角。
你說她是怎麽死的?先生又感驚駭。
吃安眠藥。沈若魚成竹在胸。
料事如神。先生伸出大拇指。緊接著又是那句:你怎麽知道的?
這還用說?簡方寧是個醫生,整天同藥打交道,自然是這件兵器最拿手了。電工自殺,
肯定去摸電門。農民一仰脖就喝滴滴畏了。死是大事,又沒經驗,誰不想做得利索些?
沈若魚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有一道現成的文字答案,懸掛麵前。
你說她屋裏還有什麽吧?先生的臉因為恐怖有些變形,還是忍不住問。
就是說除了她辦公室常用的辦公物品以外,還有什麽?沈若魚借重複問題的機會,延長
了一下自己思考的時間。
是啊,說啊。先生估計沈若魚回答不出。
可以把範圍縮小一些嗎?辦公室很大。沈若魚稍顯困難地回憶著。
窗台上,先生寬宏大量地提示。
在窗台上,有一隻空的藥瓶。藥瓶裏裝了一半的清水,水裏插著一束……不,不是一
束,那太奢侈了,方寧舍不得的。她不願把自己的死,搞得那樣豪華……沈若魚自言自語
著,目射精光,好像在把一幅破碎的圖片拚起來,殫精竭慮。
片刻之後,她堅定地說,在簡方寧的辦公室的窗台上,有一隻空藥瓶。瓶裏有半瓶清
水,裏麵插著一支盛開的紅玫瑰……
天啊!若魚,你不要說下去了。如果你不是我的老婆,我簡直要到公安局報案,說你涉
嫌謀殺了簡方寧。你人不在這裏,怎麽會對現場知道得這樣一清二楚?莫非有特異功能?
先生真的向後退了一步,遠距離打量。
沈若魚笑了,說,不是你提議玩個遊戲的嗎?
先生說,我現在提議,永遠不談這個話題。
沈若魚說,那不可能。我還要問你,以簡方寧做事的嚴謹和一貫風格來看,她應該有一
份很精彩的遺書啊。
沒有遺書,更談不到精彩雲雲。隻有一個小紙條,寫著:這件事與他人無關。底下是簽
名,還有時間,精確到小時和分,醫囑一樣規矩。是深夜寫的,然後就吞了大量的安眠藥。
還有一點異常的是,牆上原來有一幅油畫,現在不知去向。怎麽樣,這你不知道吧?先生恢
複了往日的鎮定。
沈若魚說,真對不起,就連這幅油畫,我也知道。
先生答,潘崗說,人家這幾天一直在詢問他,以為他們夫妻之間有什麽別扭。簡方寧年
富力強,人又漂亮精幹。事業有為,正在向學術上的頂峰攀登,為什麽自戕?實在是謎。你
既然這麽了解情況,還是找有關部門談一談。也算對朋友和她的家人,盡了最後的心意。沈
若魚說,那也得看我願不願意、簡方寧願不願意
先生說,簡方寧已經不在了,你如何征求她的意見
沈若魚說,我有通靈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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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沈若魚走進景天星教授的辦公室。
我是沈若魚,簡方寧的朋友。她說。您可能不了解我,但我很熟悉您,包括您愛吸中華
牌罐裝香煙。
景天星雖已退休,但終生的學者生涯,仍在沿著慣性運行。她幾乎沒有老邁之人難以排
解的寂寞孤獨感。年輕時,她就立誌把一生獻給科學,認定冰冷的學術世界是自己的終身伴
侶。剛開始很多人為她的婚姻之事操心,以為曼妙女子矢誌不嫁,如果不是生理有殘疾肯定
就是待價而沽,等待一位白馬王子。
景天星用實際行動粉碎了人們的判斷,她留蘇留美,在對第一世界的周遊中,更堅定了
孤獨一生的決心。
沒功夫。婚姻是少慢差費的事。談一次戀愛花的光陰,夠我完成十篇論文的了。
在這種邏輯麵前,人們隻有知難而退。
老處女的身份使得她有格外的幸運。社會上,人們對不同於自己生活習慣的人,報以非
議,某些時刻又會因了世俗的相互爭鬥,給他們機會,特別是一個女人,若是沒有家庭,人
們會出於古怪的憐憫,在事業和仕途上不屑與她們計較。
景天星從厚重的書叢裏,矜持而傲慢地打量著沈若魚,說,你是簡方寧的朋友。很好,
我希望有人能記得她。我很忙,看在你是簡方寧朋友的份上,我會見了您。這就足夠了。
沈若魚說,教授,要是我理解得不錯,就是說您下逐客令了?可是我們實際上什麽還沒
有談呢。
景天星說,你願意,可以這麽看。
沈若魚說,我相信隻要一句話,您就會求我留在這裏同您長談。
景天星說,太自信了吧?但你可以試試。
沈若魚一字一頓地說——對於她的死您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教授雪白的短發垂了下來,橫著遮住了她的眉眼,一時看不清麵目表情。
我今天來找您,因為我知道,您是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您,她不會從
事這種非常的事業。如果她不從事這種事業,今天就會健康地活在陽光下。您是她死亡中非
常重要的先決條件。我對您和簡方寧所從事的工作的了解,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比如0號
戒毒方案和藍斑。
嗅?那是很尖端很秘密的!景天星大驚。你怎麽知道的?她犀利地追問。
您告訴我,你們是怎麽相識的,我就告訴您後麵的一切。
景天星完全可以拒絕,她這一生,拒絕的事物太多了。作為一個獨身女人,作為學術界
某一領域的泰鬥,她已把拒絕別人當做維護自身權威與神秘的法寶。但是在最心愛的助手的
死亡麵前,她喪失了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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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教授陷入深深的回憶。
我知道你是為什麽,但我永不會說。
方寧,你在天上微笑著注視我的時候,嘴角是否有森然的冷意?
在大家眼中,你是那樣地完美。40歲,正是一個女人最飽滿的季節,有一種稍縱即逝
的溫暖。
責任是有分量的。它對40歲的人和70歲的人,感覺不相同。越老的人對責任越是珍
惜。你年紀雖輕,心已經老了。因為看到了太多的苦難。
我希望我喜愛的人,我的助手,都是很傑出的人。如果她是女人,我希望她有很多追求
者,這同我年輕時的想法不同。
一名醫生,如果沒有人愛他,體驗不到人生悲歡離合的感情,就不能從根本上成為好
手。從別人的愛戴中,可以感受到一種神聖的力量,血液一樣灌注胸膛。
原諒我的自私,你是我最好的搭檔。我從你那裏攫取無盡的臨床資料,忘記了你麵臨的
危險:我和你的交往使我年輕。我不知這種作用是否雙向——我使你感覺蒼老。現在我知道
答案了,你的死使我明白了你的負荷已到極限。
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比我們這一代要辛苦得多。在該上學的時候,被驅趕進了田野。我
始終認為,你們當中一定能出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卻無法培育優秀的自然科學家。這不
是你們這一代人的悲哀,是曆史的一個把戲。
可是你不信這個邪。原諒我打一個粗俗的比喻,你是一個過了裹小腳年齡的女孩,你已
經是一個大姑娘了,可你一定要製造出一雙驚世駭俗的三寸金蓮。你殘忍地將自己已經成型
的腳骨打斷,拿到科學家的模式裏去。
我不知道這對不對,或者說值不值。
假如你不是這樣一個好強到執拗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欣賞你。
當然,你不是為了我的欣賞才這樣做的,這是你的天性。但我從你的身上,發現了年輕
時的我,這使我驚異和歡樂。
每一個人都是高度自戀的,當我們誇獎別人的時候,其實是在讚歎自己。尤其是在一個
美麗的同性身上,發現了原是屬於自己的某些特質,我們會高興得不可思議。
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隻覺得你是一個不難看的女人。對於一個終身從事嚴謹科學
事業的老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年輕女人可能得到的最好評價了。
你是組織上給我安排的助手,但我擁有一票否決權,在你到來之前,我已經“槍斃”了
許多卓有才華的年輕人。
我否決過像剛烘出爐的麵包一樣新鮮的洋博士,久經風霜的臨床醫生也紛紛落馬。理由
也許很不充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為理由。比如一個小夥子,隻是因為他在淺色西服裏麵打
了一條黑領帶。這從服飾配色上當然也是允許的,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很不舒服,嚇
了一跳。好像在刷滿石灰的半截樹樁上,看到一條舊標語。
當然我可以收下他,然後對他說,小夥子,以後上班的時候,別這副打扮。他一定會聽
我的,這裏是科學研究的前哨陣地,想作一番事業的年輕人趨之若騖。但我忍住了。我知道
他轉身之後會對別人說,看,這就是老處女的臭毛病,我們不得不服從她。我不願被人這樣
議論。最要緊的是我從這條領帶裏,看出他的協調性和整體觀念有問題。這對科學家來說,
十分致命。
我讓他走了。說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然與領帶無關。這時他們把你送了來。
材料擺在我的寫字台上,我想是下麵人的一個惡作劇。他們摸不透我的口味,決定在無
數美味珍肴之後,上一盤山野菜。
我用一秒鍾掃了一眼你的簡曆,當兵,上學,當醫生,剛剛轉業回到這座大城市……你
們這個年紀應有的潔白如紙清潔如水的曆史。我注意了一下你的最終學曆——工農兵學員。
我的眉頭肯定是皺起來了,雖然我自己沒有察覺。
工農兵學員是一批得過小兒麻痹症的孩子,在科學的道路上一直跛行。老知識分子永遠
以憐憫與淡漠的目光打量他們。
但是,我突然決定見見你。
心血來潮。
可能是卷宗上你的照片打動了我。你幽靜典雅,有一種震懾人的優美氣質。依我嚴謹的
天性,一般是不會召見一位僅僅因為美麗、其它方麵並不合格的候選人的。
我需要一位馬上能開展工作的助手,他們怎麽把你給派來了?這是你走進我的辦公室
後,我問你的第一句話。
此話剛一出口,我就感覺不妥。因為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你隻不過是一枚被驅趕的卒
子。
你說,我不一定能做好您的助手,但我保證能馬上開展工作。
這綿裏藏針的回答,使我一時接不上話。一般的人走進我的辦公室,都會有短暫的驚
愕,為它的富麗堂皇和書籍的眾多。我不喜歡把辦公室搞得像窩棚一般寒酸,我工作的場
所,應該是一流的。當然那些從歐美回來的博士,肯定見過比我這兒更豪華的工作間,但他
們也都恭敬地露出了驚奇。我知道這是一種禮貌,他們懂得一個求職的人,應該如何表現。
但是你固執地不把驚奇給我。你從骨子裏滲出一種司空見慣的冷靜,我不知道這種冷靜
從何而來,經曆似乎沒有提供給你這種優勢。.你略顯惟悴。也許是連日的奔波求職,折損
了你的美貌。總而言之,當我一看到你,就進入了正常的工作程序,開始以嚴格的助手條件
衡量,接見初衷己不起任何決定意義。
這也許就是男人和女人,特別是男領導和女領導的不同之處了。
我想簡化談話,就把厚厚的一疊英文資料遞給你說,這是有關我們試驗的新戒毒藥品說
明。你看完後,我們再來談工作問題。
這可以算是一個刁難,也可以說是一個測驗。兩者之間本沒有原則的差異。如果你連這
樣基本的考察都過不了關,無論你的倩影多麽使我有好感,你還得毫不耽擱地從院長室離
開。
所有的工農兵學員的英語都不好。即使是他們念了研究生,成了碩士博士,也是工農兵
牌的。學問上先天侏儒,英語永遠戰戰兢兢。
可能有些絕對,但我這一生,就是這樣走過來,勉強不得。我常常從蛛絲馬跡上承認或
是否認一個人。
你走了。好幾天沒有露麵。猜想某一刻,你會眼睛熬紅卻裝作輕鬆地走進來說,院長,
這材料我看完了。
依我對你們這茬人自尊心的了解,你廢寢忘食地查詞典請教別人,弄通個把篇文章不是
什麽太難的事。我會讓你當著我的麵,把資料念一下。我猜你一定會像受驚的獐子一樣緊張
起來……我喜歡看別人在我麵前麵紅耳赤。
你一直沒有出現。我想,是打退堂鼓了。
我幾乎淡忘的時候,你出現了。眼睛一點也不紅,晶瑩的眸子,直率地盯著我。
我說,看完了?
你說,看了。
這一問一答裏有一個微小的差別,就是我說的是“完了”,你的回答隻是“看了”。
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假裝寬容地說,看起來很困難是不是?裏麵有許多專業術語。
你說,您想用語言來測驗我的水準,其實是很片麵的事情。語言太簡單了,隻要投入時
間,就會有收獲,不過是個熟練工種。國外任何一個小孩子,所掌握的詞匯,都可以在我們
的大學本科生以上。您需要的是助手,不是一個翻譯。這些日子,我己將您論文中涉及到的
所有文獻都看了一遍,包括反對您的意見。
說實話,我很有些吃驚。不在於你這番話有多少道理,而在於你直言不諱甚至有些囂張
的氣焰。你知道,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這樣對我說話了。
我所從事的科學很冷僻,別人都是門外漢,他們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恭維。當然我會在
國際研究領域遇到真正的內行,但和他們的切磋以至爭辯,隻會提高我在國內的威望。有時
候就是這樣,外國人讚同你了,是你的光榮。外國人反對你了,也是你的光榮。
按照預定方針,我說,你把這篇論文念給我聽聽。
你說,我不念。
我說,為什麽?
你說,我念得不好。我不想露醜。
我說,在我麵前露醜,總比在外國人麵前露醜要好。
你說,在誰麵前露醜都不好。隻要給我時間,我就可以彌補不足。您不要現在逼我。人
生一世,最大的成功不在於掩飾或是改正弱點,人的短處是克服不完的。成功在於發揚長
處,你為什麽不問我最大的優點是什麽呢?我能不能作您的助手,應該是由我的長處決定
的。
我看著你,你真的很年輕,潔白的額頭上隻有幾道淺淺的陰影。我知道那是皺紋,但這
些皺紋不但無損你的美貌,反而使你有一種曆經滄桑的力量。我說,那麽,你說說,你最大
的長處,是什麽吧?
我最大的長處是實踐。在來到您的辦公室以前,我作過多年的臨床醫生和內科主任。我
仔細看了您交給我的資料,我覺得它是瘸腿的長跑家,缺少臨床證明。您應該迅速把嶄新的
藥物應用於實踐,積累大量的實用病例,才能在學術上處於領先地位。
你說完了,緊緊地閉了嘴,剩下的事,就是沉著等待我的決定。
我真的愣在那裏了。
你一下子就命中了我的要害。我是一個一輩子都在書齋裏度過的人,我可以在理論上有
很精湛的論述,但如何同活生生的病人打交道,在我始終是個謎。我喜歡那些沒有生命的分
子式,它們有無盡的魅力。我不喜歡人,尤其不喜歡病人。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疾病的外包
裝,支離破碎的生命次品。雖然我的工作是修補他們,盡可能地整舊如新,但我永遠沒有辦
法同他們交心,建立友誼。我發明的藥,總要等著別人來證明療效,我用的是枯燥的數字,
人家用的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溫暖人體。臨床實踐是我的研究中柔軟而虛弱的腹部,我卻沒有
力量讓它充滿肌肉。
可恨你一下子就看到了這一點。假如你是一個小夥子,我會放下架子,拍拍你的肩膀。
你是一個女人,我不好意思做這個動作。
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助理了。我將剛剛裝修好的一所設施精良的醫院交給
你,由你出任院長。我以為你會受寵若驚。沒想到你歎了一口氣,輕輕站起來說,我不喜歡
當戒毒醫生。我不喜歡吸食毒品的人。
但是我從你的瞳孔裏看到了你已接受……
好了,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該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了。景教授依然
不失居高臨下地說。
我在您所指導下的簡方寧任院長的那所戒毒醫院裏,當過病人。
沈若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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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沈若魚收拾好簡單的換洗衣服,挽成一個小包,放在牆角。
多日不說話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動打開冷戰的局麵,搭訕說,明天晚上我回家以
後,就看不到你了,是嗎?
沈若魚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擋車,阻止不了大局,再說以後還指望他幫著還貸款,
關係別搞得太僵,也就不計前嫌,笑著說,是啊,給你創造一個小別勝新婚的機會。
先生撇嘴說,要是頭幾年,還行,如今,廉頗老矣。
早上,先生說,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魚說,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線。
先生看著她的破包袱,說,把我的老板箱,帶上。
沈若魚說,我這身份是帶老板箱的人嗎?範青稞,一個從西北來的鄉下婦女,用得了你
這行頭?
先生說,罷罷,我算搞不清你是誰了。咱們就此別過。
沈若魚拎著包袱走到大街上,心裏充滿了新奇的感覺,連平日熟悉的店鋪,也有了幾分
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飛天或是潛入地穴。
戒毒醫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很遠。沈若魚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自然是坐
公共汽車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遙遙,太耽擱時間,一揚手,攔了輛“的”。
到哪?到哪?司機一看沈若魚鄉下人打扮,以為來了一條挨宰的魚,興奮地連聲追問。
沈若魚穩穩當當地落座,說,急什麽?我坐踏實了,自然告訴你!”
司機便暗罵自己道行淺,把行家看成了雛兒。
您到底去哪兒啊?前頭可拐彎了。司機再次問。
沈若魚半晌沒吭聲。她把戒毒醫院所在的具體地名忘記了。在她和簡方寧所有的對話
裏,那兒都被簡化成“院裏”,有不言而喻的親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別的醫院,你知道不?沈若魚說。
嗨,還真讓你問著了。我這個人掙不著錢,可就是老拉上醫院的病人。城
0裏凡是叫得上名的醫院,您就數吧,沒有我不知道的。別說常見的婦產醫院、兒童醫
院,就是結核病院、腫瘤病院、麻風病院,還有胸科醫院、痔瘡醫院、江湖郎中的草莽醫
院,我都門兒清。您說吧,到底上哪兒?
沈若魚心想今天兆頭不錯。遇上這麽一個愛說話又熟悉路線的司機,以後的事也會順
利。
戒毒醫院。她直說。
哪兒?戒毒……醫院?就是戒大煙的地方?司機的手抽搐了一下,車輪墊在下水道蓋子
上,差點把尾巴骨顛斷。
是啊,就是幫大煙鬼把毒戒掉的醫院。沈若魚深入淺出地解釋。
早知這樣,何必當初?這種人值不得可憐,死了算了!司機憤憤地說。突然想起,說,
大姐,您到那兒去,幹什麽呀?
沈若魚躍躍欲試,想測驗一把自己是否己進入角色,就說,我就是去戒毒的人啊!
司機嘎的一腳踩死了刹車。摔下臉說,要是我耳朵沒聽錯的話,您是說您吸毒?
怎麽,不像嗎?沈若魚反問。
您像不像吸毒的,礙我什麽事啊?您吸您的毒,我開我的車,咱兩不相幹。隻是我今兒
不能拉您了。我這人生來膽小.害怕這些個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這可是拒載,我記下你的車牌號,舉報一個準。
我不要您的車錢還不行啊,我真是不認識那地方。要不您舉報就是了,反正您也沒帶錄
音機,我來個死不認賬,您也沒轍。再說您都這樣了,誰還信您啊?得了,您下車吧,帶好
您的包袱,那裏頭裝著大煙膏也說不定,落在車上,我吃不了兜著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魚苦笑著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雖然被趕下了車,心情還是很好。她想,自己若不
是跟簡方寧是好朋友,方寧又恰好搞了這一行,簡直就和司機的想法一模一樣。
附近有一個電話亭,她撥通了簡方寧班上的電話。
你在哪裏?辦好了入院手續嗎?過一會兒,我會以查房的名義到病房裏走一圈,咱們就
能見麵了。隻是你切記不要主動同我說話啊……
沈若魚打斷簡方寧的叮囑,說對不起院長,可惜我是在馬路旁,還沒找到你們醫院大門
朝哪邊開。我忘了。
哎呀,虧你還當過兵,怎麽這麽糊塗!我也忙得暈了頭,你要是真入了院,哪裏還能自
由地給我打電話!
沈若魚一下捏緊公用電話肮髒的聽筒,驚呼,你們那裏,實行通訊封鎖?
簡方寧說,是啊,這裏是半強製性管理,難道我以前沒同你說過嗎?
沈若魚輕歎一口氣說,說是說過,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們那兒想得太美好。
問清了地址,再次打車,沈若魚吸取教訓,一言不發。這回順利,到達一處景色優雅的
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盡了樹葉,天地間豁然開朗。一排排挺拔的楊樹和婀娜的柳
樹,都異乎尋常地蒼涼起來,枝和葉的分壘從來也沒有這樣清晰。最強壯的葉子也墜落在
地,成為飛揚的塵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幹,仍頑強地抖擻在西伯利亞來的寒風中,把透向地
麵的陽光,遮擋出纖細的褐色陰影。
沈若魚下了車,欣賞著清冷的風光,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輛豬肝色的“林肯”,悄然無聲地停在沈若魚身邊。如果不是掠起的黃葉翩然飛上她
的腳麵,幾乎難以察覺它的逼近。
沈若魚這才回到現實中來。
車門緩緩地打開了。一股遮擋不住的香氣,像炊煙一般逸出。
伴隨著這種昂貴的進口化妝品出現的——是一位比沈若魚打扮得還要鄉土氣的年輕女
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醫院來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認生,單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魚一時無法判定對方的身份,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先到門診上去吧。女孩熟門熟路地說,隨手掩好了車門。濃咖啡色的車玻璃清
晰地映出了周圍的景色,將車內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說,她臉龐紅紅,好像鞭炮二踢腳的外衣。聲音也有一種清脆的爆裂
感。
是真名嗎?沈若魚忍不住問。
爹媽起的。席子沒有正麵回答,用一種和她的年紀不相符的老練說。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魚主動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親熱。
走過茂密的樹叢,麵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樓,周圍被鐵籬笆包圍。隻是那鐵籬笆上纏繞著
黃色的藤蔓,在寒風中枯燥地飄蕩著。可以想見,夏天時它們曾經非常茂盛,用自己的身軀
幾乎成功地掩蓋了鐵籬笆的嶙峋。那時候若不是走得極近,發現不了綠色溫柔下的冰冷。冬
天剝去一切偽裝使原形畢露。
每一扇窗戶都釘著堅固的鐵條,幸好隱約透出的雪白窗簾,稀釋了恐怖森嚴的氣氛,要
不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監獄。
沉重的鐵門微微開啟著,好像側著身子就能通過。當你推動的時候,才發現那條縫隙不
過是假象。鐵鏈從裏麵很藝術地鎖住了,非常堅固。
怎麽辦呢?沈若魚一時不知所措。
你預約好了嗎?席子狐疑地問。
是啊。
那你怎麽能不知道怎麽開門呢?你大概不是個一般人,哪有一次沒來過就能住上院的?
席子自語著,幸好並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門旁隱蔽處的一粒紅色按鈕。
沈若魚心裏暗罵簡方寧,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個院長真是太馬虎了,讓她在醫院碰
到的第一個人那裏,就露出破綻。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醫生,披著雪白的工作衣,掐著一把巨大的鑰匙,緩緩走來,打開了
鐵門。
來了。他簡短地同兩位病人打了招呼,麵無表情。好像18世紀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
不作聲地提著他的大鑰匙,在前麵領路。
滕大爺,您好。席子說。
沈若魚往旁邊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親呢稱呼的老大爺。
身邊冷風蕭蕭,一派空寂,除了老醫生,別無他人。
滕大爺,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嗎?席子繼續問。
不多。隻有一間女病房,正好你們住進。老醫生頭也不回地說。
原來滕大爺(這個詞的重音是放在“爺”上,同叫“款爺”、“板爺”一個味道),就
是麵前這位管家模樣的醫生。管醫生叫大爺,沈若魚第一遭碰到。
他們走上懸浮在樓外的鐵梯。一夜寒凝霜塵,梯麵不曾被人踐踏過,鏽紅的台階上,仿
佛鋪著銀灰色的薄氈。雙腳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繼之是鋼鐵的硬度透過鞋底,滲進腳心。
鐵欄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經了許多人手的摩挲,顯出冰冷的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著,
隨著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麵的景色。
這兒的一樓,是專門的化驗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聲解說。
沈若魚會意地點點頭,透過窗戶上的鐵條,看到幾個穿白衣的身影,在擺滿玻璃瓶的架
子中忙碌著。
又一道鐵門攔在麵前。
滕大爺找出另一把大鑰匙走過去,開了鐵門。現在他們已經算是進到了醫院的內部,走
廊裏溫暖的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這座樓房的結構很特殊,從外表看來是完整的一體,但裏
麵分成相互隔絕的兩部分——門診區和病房區。它們之間唯一的通道,又是一扇鐵門。
三道鐵門,沈若魚暗數著。心想這所醫院裏用的鋼鐵,不知有多少噸,夠造一艘鐵甲艦
的了。
門診區很安靜,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平日就在這裏診斷吸毒病人,預約有關的治療問
題。一般病人都是要在這裏診視過幾次,才能最後確定住院的時間。
沈若魚因為走了後門,將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診室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風,白色的檢查床,白色的登記卡……同一
般的醫院毫無二致。隻是牆上掛著一副長聯,字為隸書,蠶頭雁尾,讀起來很順利。一讀之
下,便有輕微的寒意從背脊滾過:
黃皮海洛因,賒來手裏,不辨真假,瘋狂狂興趣無窮。看粵誇黑土,楚看紅瓢,黔尚青
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戀龍肝鳳髓。趁火旺爐燃,飄起了嫋嫋青煙,正更長夜永,安
排些烏雞洋參。眼隻見漫天黃金,玉字瓊樓,美鈔英鎊,扶搖直上。
數十萬業產,忘卻心頭,癮發神疲,歎索命無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壽,白刃加
前,虎狼追後。橫枕開吸,足盡平生樂事。紮遍全身脈,哪管它肝炎艾滋,縱父怨妻啼,都
隻作黃泉絕唱。隻剩下幾寸衰毛,半袖肩膀,兩行清涕,一副骷髏。
滕大爺坐到診桌後麵,翻著厚厚的登記卡片說,你們倆誰先辦手續呢?
沈若魚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辦,這樣自己能有個準備。
您先辦吧。沒想到席子客氣禮讓。
老醫生示意沈若魚坐在對麵的椅子上,然後不慌不忙地開了鎖,從抽屜裏托出一本厚重
的寶藍色登記簿,翻到近封底處,攤開。蘸水筆捅進墨水瓶,飽蘸了一大滴墨水,問診正式
開始。
叫什麽名字?
範青稞。
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雙手遞了過去。
滕大爺的筆飛快地舞動著,潦草地像是畫符。醫生的字體永遠帶著一種傲慢的流暢,讓
局外人從朦朧的猜測中,體味醫家的神秘與權威。
年齡、籍貫等一係列該問的問題,滕大爺都沒有問,直接引用了身份證上的資料,節約
了不少時間。
家庭住址?
沈若魚按事先設計好的方案報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過,胡同口修車鋪子前的大柳樹還在嗎?滕大爺停了筆,很專注地
看著範青棵,蒼老的瞳仁雲翳浮動。
在……還在。範青稞想,真倒黴,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個街坊,隻好咬著牙說是。她
想,既然是老樹,就該受到保護,不可隨便砍伐。再說,一件東西、人家問你在不在,你若
說不在了,明天人家從那裏一過,看到還在,謊後就穿幫了。可你要是說還在,人家一看,
不在了,會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圓那個謊。。兩相權衡,還是說“在”的風險要小一些。
滕大爺接著往下問。
你的聯係電話?
範青稞躊躇了一下。按說她應該把自家先生的電話號碼報出來,但是。若真有了事需要
聯係,先生能掌握分寸嗎?一下子說走了嘴,豈不前功盡棄?
情急中,她另報了一個電話。這人保險不會出岔子。
滕大爺又依次問了一些類乎檔案材料的話,範青稞按照事先設計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
不漏。她從來沒有這樣係統地全麵地有預謀有計劃地撒謊,原以為自己必得緊張得語無倫
次,想不到輕車熟路,好像變成了一枚名叫範青稞的果子,從小就在西北的堿水裏泡大。
她很為自己卓越的才能驕傲,心想年輕時怎麽沒想到投考藝術院校表演係呢?雖說外形
條件不很優異,當個醜星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樣一走神,就把滕大爺的問話疏忽了。直到老醫生的目光,在眼鏡片層層疊疊的螺旋
圈後麵,責怪地凝視著她。
對不起,滕大爺,您剛才問的什麽,我沒聽清。範青稞慌忙收斂思緒。
不是沒聽清,是根本沒聽。滕大爺溫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糾正她。我問的是你現在身體感
到最不舒服的是什麽?也就是說,你為什麽到我們這兒來啊?
範青稞在心底莞爾一笑:老先生,您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進展到病曆主訴了嗎?好,
聽我告訴您。
我以前有個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後來有個在縣醫院當小工的親戚,給
了我一個黑藥坨坨,說是泡在酒裏,每天喝上一盅藥酒,保險管事。死馬當活馬醫唄,我不
能喝酒,為了治病,強忍著喝。嗨,沒想到還真靈,喝了就不痛了。我就每天都喝一點。過
了半個月,我到人家串親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帶,我就沒拿藥酒。唉喲,可遭了罪,出了醜
了。到了往日該喝藥酒的鍾點,就像有鬼在我心裏頭鬧啊,頭上冒汗,肚子裏像有千百隻小
手在抓……
範青稞繪聲繪色地講完了她的苦難史,長籲了一口氣。每一句話,都是簡方寧與她研究
商定的,保證符合輕型的毒品吸食規律。當然這也是沈若魚今天表演的重頭戲,隻要瞞過了
接診醫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辦了。
滕大爺在寶藍色的簿子上寫下:用毒種類——粗製鴉片……
其後的一切,基本上沒有戲劇性,老醫生把問訊來的資料一一記錄在卡片上,個別的地
方重複驗證一下,很快結束了問診。
到會計室交住院金,到旁邊的200室找周五護士,就可以換衣服入病房了。滕大爺看也
不看地交待著,好像範青稞是已經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產品,流水線上的工程師,再沒興趣
關照它了。
範青稞意猶未盡,一切太簡單也太順利。甚至埋怨簡方寧擬定的病史太寡淡,使滕大爺
提不起興致。要知道醫生看病也像數學家解題,越是懸念疊出越能激發勇氣和快樂。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個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麽說,她成功地住進了醫院,這就是成績,一個光明的開端。範青稞這樣給自己
打著氣,到會計室交了昂貴的住院金。
會計點錢的時候,她心裏百感交集。因為每一張紙幣都同父親的生命,有著某種血肉相
連的關係。
下一個步驟,應該去200室找周五護士換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範青稞可不想讓自己那麽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診室,很想偷聽一下席子的病史。她
想不通,一個看起來那麽健康滿麵紅光的少女,怎麽會是吸毒者?
剛到接診室門口,席子走了出來。
這麽快,你就講完了?範青稞很遺憾。看來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簡明扼要。
知道交錢的地方嗎,我指給你。範青稞樂意為席子當一回向導。
哪有這麽快?我們還沒開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樓下跑。
你幹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經是從鐵梯上傳來了。
我們?喊人?範青稞自語著,想起林肯車與世隔絕的濃咖啡色窗戶。
範青稞走迸接診室,滕大爺剛打完一個電話,和氣地問她,還有什麽事嗎?
您說的那間200這會兒沒人:我能在這裏等等嗎?範青稞磨磨蹭蹭地說…
周五不在崗?不能吧?滕大爺全然不信的樣子,幸好他隻是表示懷疑,井沒去查對。範
青稞撒一個謊,就得到了合法留下來偷聽別人病史的權利,很是得意。心想說假話還是有優
越性,關鍵時刻可以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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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紛遝的腳步聲。
開門的是席子。之後進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麵色慘白,不堪一擊的樣
子。脖子上係的黑色真絲領帶,領帶結打得小而緊湊,好像一條上等絞索。
原來席子隻是一個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後麵。
範青稞極力維持自己的鎮靜,好像漠不關心的樣子。
男子進來後,大敞著門。尖利的冷風湧進來,滕大爺咳嗽了一聲。
範青稞討好地站起身去關門,竭力顯出自己不是多餘的人。生怕被攆走,失去聽到真正
吸毒者自白的機會。
剛到門前,門被更大幅度地推開了。颶尺間,一張美麗絕倫的女人臉,裹在襲人的香氣
裏,嬌滴滴地從門扇後旋出。雪白的脖根,淹沒在名貴的貂皮大衣毛叢中,冷眼一看,好似
人麵狐身的妖魅。
您好,騰大爺。又來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熱情地打著招呼,放射珍珠光芒的紅
唇,迅速地變換著形狀,將一張粉麵點綴得無比生動。然後嬌喘無力地一屁股坐下,兩條長
腿絞成藤蘿狀,竟是不可思議地柔軟。
不客氣。隻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老醫生毫無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見先前來的男人還拘謹地站著,頤指氣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回熟。滕
大爺是最好的老爺子,不見外。
先來的男人用半個屁股坐下。
滕大爺,這是我丈夫支遠。女人說。
老醫生矜持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說,莊羽,看病是不允許化妝的。這次是你
住院?還是他住院?
莊羽放肆地笑起來,說,法國的化妝品,真是品質非凡,居然連滕大爺都騙過了,看不
出我是不是複吸。洋貨就是神,連您這樣的老薑都上了當……哈!好了,說真格的。席子,
麵巾紙。
退在一邊的席子,遞過來一團雲彩般柔軟的紙巾。
日本進口的,純木漿製的。莊羽隨手揚了揚紙團,扭到白瓷洗手盆前,開始卸妝。
紅的黑的水流了一會兒。
莊羽回過頭來。
範青稞緊緊咬住智齒牙關,免得自己驚叫出來。
片刻前那個嬌豔的女人,被白瓷盆陰險地吞沒了,還給人間一個灰暗幹枯的紙偶。莊羽
的臉麵,仿佛塗了劣質染料的陶器,在陽光曝曬下,被殘忍地褪成蒼老的土灰。
莊羽用紙巾拍幹水珠,神經質地坐下。
除了範青稞少見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見慣的樣子。
滕大爺又打開寶藍色簿子,翻開前麵某頁看了看,皺著眉頭擺開記錄的架式。
莊羽說,還那麽一本正經地幹嘛呀,我是二進宮了,一切還不從簡?
滕大爺說,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著、你要是嫌煩,就不要複
吸。這一次,多長時間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遠?我一天醉生夢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個一棺材瓤子,
誰記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記得很清楚。
哎喲,你這個人可真逗,這也不是什麽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婚銀婚紀
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媽的忌日,你記那麽清幹什麽呀,真是沒事找事……女人憤憤地嘮叨
著。
支遠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麵向滕大爺說,那天她著了魔似的非要複吸,我百般勸阻不
過,就說,你要吸了,我也吸。這本是一句氣話,我知道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麽能牽住她的
心,隻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處的,自己忍不住,但絕不會答應讓我也吸的。我一
要挾,她就能懸崖勒馬,死了吸毒的心
沒想到我這樣一說,她竟然兩眼放光,說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個人,那麽孤
單,你和我一道,什麽也不怕了,她緊緊地抱著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陣陣地發抖,她那麽單
薄,那麽可憐。我想,我一個男子漢,我要跟她一塊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地獄裏的油鍋,
也一塊在裏麵炸個透。私下裏,我還有一個想法,我想給她做一個榜樣,向她證明,人是有
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給你趟一條路子出來……沒想到,晦!不單沒救得她,連
我自己也深深地陷進去了……所以我記得住這個日子,這個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遠,別把自己打扮得跟見義勇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發你就是
了,吸了一次就上癮,比我當初可快得多!
支遠無力地反駁著,你那時是3號,可你給我吸的是4號。4號比3號的勁兒可大多
了。
莊羽撇撇嘴說,你們聽聽,這人多沒良心!毒品也在不斷更新換代,提高檔次。他是我
老公,我能給他吸淘汰產品,自己抽優質產品,吃獨食嗎?再說我這個人辦事的規矩就是,
要麽不幹,幹就得最好。泰國出的雙獅地球牌4號純品海洛因,那成色,哪裏找?不是吹
的,上次我住院,問遍了病友,就沒一個用過純品的,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十吧?支遠,咱們
那貨色,撚一下,細得沒法說,聞一聞,純正無比的酸氣,是不是,支遠?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遠一反剛才的畏葸,興致勃勃起來。
兩人交談著,置他人於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濃煙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談對毒品的感受。你們既然是來戒毒的,就要對毒品有清醒
的認識。滕大爺把筆上的墨水仔細地揩幹淨,打斷他們的對話。
兩人噤了聲。
咱們這裏,由於治療的特殊情況,除了輕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們打算怎樣
治療?滕大爺問。
我住過一次院了,規矩我懂。這次我們就互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照顧沒
問題。莊羽答道。
範青稞這才搞清一行人的關係。
人家是夫妻雙雙把家還,你們是夫妻雙雙來戒毒。滕大爺難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爺,您要是真把我們給治好了,我們也可以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特區,有別墅,
有汽車,到時候請您到我家,住在山頂洋房裏,過幾天貴族的日子……支遠說。
在這屋裏,我見過比你們更闊氣的款爺款娘。可要不痛下決心和毒品告別,再多的房子
汽車,也會化成一股青煙。滕大爺滄海桑田的談話口吻。
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們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頓足。
記錄完一應情況後,滕大爺對四人說,我領你們去200室。
200是一間套房。現在一說套房,就讓人聯想到總統什麽的,200同這個概念毫無關
係。它簡樸嚴密,像一道樞紐,一邊連著基本自由出入的門診區,另一邊是封閉的病房世
界。
屋裏最主要的設備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櫃子,好像遊泳池的更衣室。每個櫃子門上寫著號
碼,鎖眼上的鑰匙晃晃蕩蕩,一道布簾子加屏風,圍出一個小小的隱秘角落。
周五是個男護士,20出頭的年紀,胡茬鋼硬。像個外皮粗糙、內瓤很辣的青蘿卜。他
麵無表情地說,請遵守規定,要檢查。
這製度,簡方寧曾打過預防針,交待得很細致,怕沈若魚難以接受。此刻範青稞在暗地
裏微笑了一下,且看這對豪富大款如何過關。
搜身怎麽能用男的?這不是性騷擾嗎?果然,莊羽叫起來。
誰騷擾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嗎,所以才派我來。誰讓你一個婦道,也抽那玩藝?自
己不害臊,還說什麽騷擾!實話說,我就是騷擾,也找尋不到你……小夥子嘴不善。
周五說歸說,還是從病房區把護士長找來了。
護士長是50多歲的婦人,臉龐圓圓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虛瓤,雪白的工作服
很緊張地圍在身上,好像一隻盛滿了牛奶的桶。長期不見陽光的室內工作,使她的膚色顯出
病態的白潤,仿佛一直泡在清水裏的水仙頭。胖人總是給人容易哄騙的印象。總之,對護士
長的第一眼判斷,往往是不準確的,誘使人放鬆警惕,以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媽,克服誤差
的辦法是你盯著她的眼睛看一會兒,就會發現她的目光貓頭鷹一般銳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
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蘊藏其中。
你們四個人,共住一間病房。這是護士長的第一句話。
每人一把鑰匙,交給你們,各自保存好。一會兒,男女分別跟我和周五到簾子後麵,把
從家裏帶來的衣服和全部東西,都放進自己的櫃子。出院的時候,再拿走。注意,我說的是
“所有”啊,包括從不離身的大哥大、BB機……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來從沒分開,睡覺都擱被窩裏。沒它,簡直成了瞎子聾子。求求
您,讓我帶著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麽關係?這也不是海洛因造的,莫非我癮上來
了,還能啃它一口?大媽,作買賣,聽行情,一刻千金,我寧可瞎一隻眼也不能離了它,您
就讓我留下它吧……
支遠一張嘴巧舌如簧,連範青稞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理。
護士長苦口婆心說,你在這裏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間一切幹擾。戒毒是苦事,到時候藥
勁上來了,迷迷糊糊地,你還能遙控什麽生意?不全賠了才怪?古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功。你
靜下心來養好身體,今後發財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遠並不是幾句通情達理的話,可以說服了的,臉上惱羞成怒的樣子,緊攥著大哥大不
撒手,好像誰要搶他的。
護士長眉頭一擰,憑空來了幾分威嚴。
支遠,你既是來住院的,就得服從醫院的規矩。我看你這登記表上寫的還是總經理,自
然是明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裏有人不遵守製度,你會怎麽樣?
支遠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護士長說,那麽,支總經理,你以為,一所醫院的規矩,比一家公司的規矩,是該嚴些
還是該鬆些呢?
支遠有氣無力地把大哥大擺在了桌沿上。
護士長拿出一遝打印好的白紙,說,這份文件,也請諸位簽一下。當然,要是不樂意,
也可以不簽。隻是那樣就抱歉啦,醫院不收不簽字的病人。
莊羽伸手去搶,取了第一張。
其實那疊表很厚,每人五張都綽綽有餘。
自願戒毒治療保證書
一、我自願要求住院脫毒治療。
二、我保證執行病區管理規定,不將毒麻藥品、安眠藥、BB機、手持電話、凶器等帶
入病房。
三、我保證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電話。
不入工作區。
不來人探視。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動出院處理。3天內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逾期不
退。
五、如在住院期間偷吸毒品,一經抓獲,即按自動出院處理,並罰款500元人民幣。如
向他人提供毒品,則由醫院送住公安機構,酌情以販毒罪論處。
六、保證服從醫務、保安人員管理,愛護公物。損壞物品按原價賠償。故意損壞物品,
按物品價值雙倍賠償。
七、保證服從病區作息製度,不高聲喧嘩,保持病區安靜。服從並配合各項檢查治療,
口服藥品,保證當著護士的麵服下。”…
戒毒人簽名
家屬簽名
年月日
大家都簽了名。
範青稞出了一個小小的縱漏,好在別人都沒有發現。她在簽名欄裏,先是大筆一揮,瀟
瀟灑灑地寫下了“沈若魚”。
說真的,這些天來,她不斷地嘟嚷著“範青稞”這個名字,自打挽著小包袱,進了重重
鐵門,覺得自己的外形和謹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來越向那個叫“範青稞”的女人靠攏。
坦白紙黑字的,她還一次沒寫過這三個字,提筆就出錯。
廢紙團扔在地上,一看,地麵上先已有了一個紙疙瘩,按位置推斷,是支遠扔的。看來
一般人沒簽過這種文書,都很緊張。範青稞把保證書恭恭敬敬地呈給護士長。
護士長仔細地看了看她的名字,側身低聲說,一見麵,就認出來了。放心,一切有我
呢。
好了,總算接上頭了。範青稞手拂胸口。雖說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兩艘載人
宇航船對接成功的感覺。
護士長,我還要簽嗎?席子問。
簽。你就算是他們兩人的家屬。這倒真是稀奇事,別人戒毒,都是家裏人陪著。你們可
倒好,讓保姆陪著遭罪。小姑娘,你還不要求長工錢?原先招你的時候,肯定沒說過還捎帶
管這活兒。護士長啟發道。
嗯呐。席子說。
唷,護士長,這不是挑撥我們勞資關係嗎?您甭以為吸上這玩藝的人,都跟黃世仁似
的,我對小姐妹可是有階級感情,從來不在錢上摳門。東風吹,戰鼓擂,誰知道現在誰怕
誰?別的不說,我這身子虛得厲害,就指著席子夜裏給我熬銀耳人參湯呢,哪裏還敢得罪
她!莊羽叫起來。
席子第一個從屏鳳後麵換了衣服走出。一身藍色的蜜蜂條紋病號服,穿在身上很合體,
掩蓋不住的青春氣息發散著,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純明麗許多。
輪到支遠換衣服了。
他在屏風後麵甕聲甕氣地叫,錢呢?錢放在哪裏?
莊羽的埋怨隔著屏風扔進去,我不是跟你說了這裏的規矩,不許帶錢嗎?你帶了錢,也
沒地兒用,一天把你拘在鐵門裏麵,拿錢買空氣啊?
支遠答道,我這個人,不能有一時片刻沒了錢。錢是我心,錢是我膽。這個世界上,什
麽都不保險,隻有錢不會騙你耍你,不會甩了你,錢是最講義氣的。你說住院沒有花錢的地
方,我就不信。醫生護士就不要小費了?
護士長說,你別腐蝕人,我們這兒是一片淨上。
支遠在簾子後麵,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得聲音似笑非笑,說,護士長,就算是糖衣炮
彈,我也已帶來了。您說怎麽辦吧?
護士長問,多少?我可以給你打個收條,代為保管。出院的時候,再還你。
支遠說,沒多少,才一萬。
護士長說,一萬啊,這麽多。我可沒法為你保存,一不留神丟了,我兩年的工資也賠不
起。你到樓下,把錢交給司機帶回去吧。
支遠的病號服已換好,就披著大衣出去了。
你先換吧。我得先抽根煙。莊羽對範青稞說。
這裏不得抽煙。護士長阻止。
我說護士長啊,我看您那公約還是保證書裏,也沒寫這條啊?您就假裝沒看見,讓我解
解饞。您說像我這大煙小煙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們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煙
為主吧。護士長,謝謝您啦。我是真抽煙,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個派,弄個薄荷味的煙鬧
著玩。莊羽說著,不待護士長表態,啪地打著火、有滋有味地抽起來。
戒毒醫院這一點,真是網開一麵。它不強令病人禁煙,隻是一般的說服教育。若是無
效,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也不是姑息養奸,實在是戒毒壓力太大,其它的隻
好委屈求全。
範青稞換衣服動作神速,簡直可算模範病人。幾分鍾後,以嶄新麵貌出現在眾人麵前。
可惜分給她的病號服不很得體,背上且有大片黃漬。但今日的範青稞沉著冷靜,早已不是當
年血氣方剛的實習軍醫。
莊羽最後走進屏鳳。
我還要把諸位帶進病房的換洗衣服,檢查一下。護士長說。
查吧查吧。大家應著。
一個碩大的化妝盒,被護士長用粗壯的手指頭剔了出來,這個,有什麽必要?她說。
為什麽?懷疑裏麵藏有毒品嗎?那我來幹什麽的呢?我到底是自願到這兒來的,不會跟
自個兒過不去的。化妝盒的主人莊羽嬉皮笑臉。
換上了病號服的莊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盡失,遠不如席子顯得動人,盡管眉眼輪
廓還算秀麗。
說對了,我就是懷疑裏麵藏了東西。你們是自願來的,這不錯。但吸毒的人說話沒譜,
難受勁上來了,很難守得住,這你比我可有體會。所以來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經
常是藏著掖著毒品來住院,這不是我編出來的新聞。查你,是為了你好。護士長義正辭嚴。
點了吸毒似的穴,莊羽像皮球撒了氣,說,我知道您是為了我著想。隻是我這真的是化
妝品,不信您聞聞!
她說著,把盒子裏的寶貝一古腦地倒了出來。一時脂粉氣抵過了醫院濃鬱的藥氣,200
室好像變成了推銷美容品的櫃台。
喏,口紅不是毒品吧?白麵白麵,起碼是白的,莊羽把口紅管旋出老長,好像淩空伸出
一隻來無蹤去無影的美人指,豔麗奪目,煞是嚇人。
粉餅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隻有真正的巴黎貨,才能有這種細膩,才
能把你臉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鏡麵一樣光滑。緬甸林子裏那幫熬毒品的土老冒,能
磨出這麽精致的粉末?有這手絕活?
這是香水,當然更不可能藏著毒品了。護士長,您甭跟我倚老賣老。說是您見過酒裏也
能藏毒,油漆裏橡膠水裏都能藏毒……你見過不假,可我圖的是什麽呀?我交了那麽多錢來
戒毒,還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裏,毀了我的雅詩蘭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還有這指甲油,可是貨真價實,護士長,要不我給您抹抹腳指甲蓋,夏天穿雙“空前絕
後”的鏤空涼鞋,讓您也風流一把……
莊羽擺弄著她的小玩藝,喋喋不休,難說是炫耀還是辯解。
護士長不耐煩了,說,莊羽,你在病房裏打扮得那麽漂亮,幹什麽呀?莫非還想在這裏
尋一個情人?
莊羽嘻嘻樂起來,說護士長,瞧您說的,我就是存了那個心,這回也得收斂著,您沒看
我是和我老公一道來的嗎,怎麽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過,護士長,我就喜歡聽您用這種
口氣說話。我們這些吸毒的人,懶散慣了,最討厭聽人家一本正經地說什麽了。就是好話,
也聽不進去,您就得罵罵咧咧地說,像滕大爺那樣,老跟電視新聞裏的播音員似的,真替他
累得慌。
護士長說,你剛還當著滕大爺的麵,誇他呢。真是個兩麵派。
莊羽說,不就是哄老頭高興嗎?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護士長說,不跟你逗貧了,說正經的,這化妝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一臉的可憐相,說護士長,跟您說真的,我這次住院,心裏好怕。
護士長說,怕什麽?我們這裏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戒毒醫院,技術沒得說。
莊羽說,這我知道,您沒看我把老公也送來了,不就是信任你們嗎。可我不知為什麽,
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個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說冤不冤,吸毒還沒吸死,愣讓戒毒
給害了。聽說一下子給麻過去,再就沒醒過來……
護士長不愛聽,說,醫院跟醫院可不一樣,各莊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莊羽說,也不是我自個兒咒自個兒,人不怕一萬,也怕個萬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給
我輸戒毒藥的時候,我都化好了妝躺在那兒。過了這一關,咱就算揀了條命。要真是一蹬腿
過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辭世,給大家一個好印象。
護士長哭笑不得,說,就算你真的過去了,太平間也有人化妝,保證讓你漂漂亮亮。
莊羽大驚道,他們那手藝,整個一個鄉下的戲班子,我這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能讓他們
糟踐?那可真是比死還要令我傷心的事了。
範青稞一旁冷眼旁觀,覺得十分有趣。
護士長正色道,好啦好啦,說一千道一萬,這玩藝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雙眉陡立,說,那好吧,不讓我帶化妝盒,我就不住這個院了。支遠,走,咱們打
道回府!
支遠說,錢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說這裏最好嗎,怎麽因了這麽一件
小事,說走就走了……
莊羽悶著臉不作聲,幾乎垂淚,一副不化妝毋寧死的英雄氣概。
護士長把化妝盒拿在手裏,仔細翻檢了一番,然後說,莊羽,你太任性了。看你這氣
色,要是再不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險。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讓你帶著這個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為笑,說,護士長真知道心疼人。規定算什麽?不就是烏龜的屁股嗎?(龜腚
——規定)
現在範青稞、席子、支遠、莊羽四個人都換好了病號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隊新兵。
護士長說:還有最後二道手續,就是要檢查一下,你們身上是不是一無所有。周五,你
查支遠。幾位女士,我招呼。
這個節目,簡方寧早做了交待,範青稞第一個走過去。
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護士長伸開大巴掌,在你的內衣內褲裏細細捏一遍。護士長的手很
糙,力很重,大指甲旁還有一根尖銳的倒勾,刮得人皮膚生疼。還好,護士長對範青稞的檢
查比較走過場。
對席子的檢查也不甚嚴。她畢竟不是吸毒者,隻是隨員。
這時支遠已被查完,轉了回來。
護士長站在莊羽麵前,把大蒲扇般的兩隻手,捅進莊羽寬大的病號服裏。莊羽戴著進口
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護士長一時摸不到這舶來品的機關,打不開掛鉤,情急之下,索性
將手從莊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東抓西拽,來了個黑虎掏心。
支遠麵色陰沉。
莊羽索性哈哈笑起來說,護士長,您這是幹嘛呀,查就查唄,也不能咯吱人啊。
護士長說,查查你內裏藏沒藏著犯禁的貨色。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是跟你們
學的。
莊羽不樂意了,說護士長,您可得說清楚了,不興打擊一大片。我幹過那偷偷模摸的事
嗎,誰的孩子誰自己管,誰幹的誰負責。
一切齊備,護士長抖了抖大鑰匙,開了最後一道鐵門,正式進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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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西伯利亞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闊葉林和針狀的黑鬆林混交地帶,微風吹過,迎著陽光
的葉片閃爍白熾的光斑,背陰處好似招魂的紙幡。白和綠毫無規律地交替著,好像地獄和天
堂的旋轉風車,令人無法長久地對視。
米哈林穿著橙紅色緊身衣,在灰暗逐漸濃重的森林裏,像火苗一般跳動著。遭遇海難的
船員通常都穿這種色彩鮮豔的衣服,以嚇走鯊魚和吸引飛機救護人員的目光。
米哈林一團紅色弧光在叢林中出沒,頭發已經被鬆針翠綠的汁液染成青果色,隻有下頜
新萌出的胡須,還頑強地保持著人類應有的黑色屬性。上臂由於持久地攀援,已經有些像猿
類了,每一根指爪鋒利無比,肌肉膨起,韌帶有一種懸垂的彈性。
米哈林撫摸著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為不解。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配有肌肉
和力量的。但它們像雨後的蘑菇圍著樹根那樣,在他細弱的骨頭周圍生長出來,無數次地供
給他爆發的力量,讓他躲過蝗蟲般的子彈,像真正的野獸那樣,片刻間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嚇出來的。米哈林對自己說。
可是他還有什麽害怕的事情嗎?他連死都不怕,他是“人獸”。
“人上人”樂園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點著那張雪白的有凹凸花紋的仿羊皮紙契約,讓
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對這些生死條文掃都沒掃一眼。唯一留在印象裏的是,老板沉
重的鑽戒將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紋。
吃的不錯。甲方,當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這樣的人獸,提供相當
豐盛的早餐和晚餐,這樣才能保證人獸們在劇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於很快喪
生。當然,也供應他們質地優良的衣服和靴子,隻不過顏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紅。
米哈林看了看岩縫中的太陽,他不要手表。時間對他有什麽意義呢?他尤其怕看到手表
上的日曆,那些數字會提醒他記起自己還是人。他艱難地爬起來,不能歇息得太久。老板在
每個人獸身上都懸掛了記步器,每天必須行走到規定的數目,才能領到藥品。米哈林很理解
老板,當然了,如果人獸們都憑借自己對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長,把橙紅色的身軀隱藏在山洞
裏,獵人們就會無功而返。長久下去,“人上人”樂園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獸們聚餐和睡覺的小屋,坐落在密林邊上,是有特殊安全標記的半地下室結構,冬暖
夏涼。每天晚上大家見麵的時候,彼此都微笑著點頭問好,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心情。是
的,又活過了一天、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將得到一份比口糧更珍貴的藥物。飯
菜經常會剩,有些人永遠不會回來吃最後的晚餐,他們倒在獵人們的長短步槍之下,金燦燦
的銅殼子彈鑲嵌在他們的胸膛、顱腦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過減員總能很快補上,人
獸的來源很充裕。
老板還是很仁慈的。他與獵人們簽有嚴格的合同,規定每位獵人槍殺的人獸數量,最多
不得超過3名。也就是說,假如今天進園了10位獵人,無論他們的槍法多麽高明,最多隻
會消失10名人獸,大多數人獸將安然無恙。
還有許多更人道的規矩。比如人獸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區內盡
情嘻戲,放心大膽地休養生息。老板經常對人獸進行躲避槍殺的求生訓練,請教官指導人獸
如何在溝壑中隱沒身軀,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腳印……尤可尊敬的是,老板為每位人獸配備了
一架與狩獵者性能同等優異的高倍望遠鏡。在獵人發現人獸的同時,人獸也同步發現獵人。
一場高質量的獵殺與反獵殺遊戲,在蒼茫林海展開。
每位獵人進入“人上人”一次的門票是15萬美元。這當然是一個讓普通人休克的數
字。但來到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是從莫斯科來的神秘人物。獵人們也很通情
達理,對提高人獸的自我防衛能力,大加讚賞。這使得狩獵和殺戮的過程,更充滿了趣味與
挑戰。
米哈林是一位資深的人獸了。和他一道進園的夥伴,白骨已經被螞蟻雕上花朵,但他還
是一個零件不少地活著,真是悲哀無奈的事情。有時他很想一個跟頭栽到狩獵者的槍口下
麵,一了百了。他知道這是幻想,因為身體完全不聽他的指揮,一到關鍵時刻,手和腳就會
本能地飛快逃逸。俄羅斯人有獵殺野獸的習慣,殺死一頭大的動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讓人
久久興奮。但獵人們雖然有錢,一般缺乏經驗。在久經考驗的米哈林麵前,他們太嫩了,有
一次,一位獵人打了幾千發子彈,卻連一根汗毛都沒有收獲。米哈林悲憫他們,看不起他
們。
走吧。米哈林,我們該上班了。再有5分鍾,就超過了安全時間,隨時都可能有槍對準
我們。新遞補進來的人獸,一邊緊著橙紅色的鞋帶,一邊往外走。
從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條長50碼的小路。你必須在安全保護的有效時間
內,通過小路。這是一段裸露的火線,獵人的子彈隨時可以從任何方向飛來。
米哈林依舊淡然地喝著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這種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
父母和還活著的妻子兒女。他的神經已經被死亡擊穿得像刪節號,很難有連貫的思維。糊牛
奶,幫了大腦的忙,他用匙子刮著碗底。
我們走了,米哈林。但願晚上我們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其他人獸烏鴉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幹了最後的牛奶,鎮定地看了一眼50碼以外的林子。朝陽的光線像無數蛛
絲,在樹葉間抖動。那些新來的狩獵者,此刻正在樂園豪華的飯店,摟著樂園配備的小姐,
做美夢呢。放蕩的小姐是人獸的朋友,她們把獵人纏在床上,就為人獸爭得了生存的時間。
米哈林很想這樣聞著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裏呆到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必須到密林
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給,奔跑是一個出色的人獸應有的品格。
用奔跑吸引獵人的注意,然後避開他們發紅的槍管,你就又從死亡手裏贏得了一天。
現在已經超過安全時間3分鍾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這50碼無遮掩的土地上,
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這隻最老的人獸幹掉。
米哈林沉著地把袖口的橙紅色絲繩又緊了緊,這樣潛伏在樹林裏的時候,小蚊蟲就難以
騷擾他了。
他動如脫兔,簡直是眨眼間就沉入了莽蒼的綠色。無論他在陰暗的地下室裏,把死亡如
何地不當一回事,聞到了那些在夜裏新長出來的綠葉,在陽光下處女般的味道,就不由自主
地想活下去了。
這一天很順利。米哈林成功地躲過了三次圍剿。在望遠鏡裏看到獵人們沮喪的嘴臉,米
哈林很同情他們,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隻西伯利亞豹子倒在獵人的槍口下,好給遠道
來的客人一點補償。
現在,快到了吃晚飯的安全時間。遠處,騎著快馬的穿白衣服的醫生和穿黑衣服的樂園
廚子,帶著他們的貨物,就要到達小屋了。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潮濕的空氣在腳下滾動。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林用肉眼
看到的,是用經驗感覺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碼的危險地段,但它已不再是致命的
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獸們從各自的潛伏之地站起,大搖大擺地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沒有手表,但確切地知道,已經進入安全期了。他熱切盼望的時刻就要來臨,和
早上離開時一樣,他飛快地跑過裸露的50碼禁區。
一架高檔夜視儀,瞄準了弓著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經進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腳也已抵達門檻的時候,槍聲響了。
人獸們默默地看著米哈林倒在血泊中,傷口像一眼紅色噴泉。
獵人跑過來,看著米哈林奔湧的血液,感到異常滿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說點什麽,這才
是“人上人”最大的別致與享受之處。假如你打死了一隻老虎,當然要比打死一名人獸光彩
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說話嗎?
獵人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漸散亂的眼光盯著白衣和黑衣,就說,喂!
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喂你。
米哈林吐著血泡說,你……犯規了……時間……
獵人說,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規的話,怎麽能打著你呢?我已經是第
三次到這座美妙的林子來,打不著你,是我的心病。你是這裏最老的灰狼,不用點計策,哪
裏能殺了你?!雖然我將為此付出一大筆違章費,但值得。
米哈林說,……謝謝你……你幫我……結束了苦難……獵人說,我特別注意沒有打傷你
的頭部,保持了它優雅的完整。我無數次地在望遠鏡裏觀察過你的頭顱,它令我羨慕不已。
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愛你的母親,才把你的頭形睡得這樣美觀。你放心,我會讓她的手藝永
存,我將把你懸掛在我的客廳牆壁上,做一個別致的花瓶,插滿純潔的百合。
米哈林對這番充滿感情的話無動於衷,隻是焦慮地問,幾點了?
獵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轉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裏得來助力,居然把話說得很完整……
我已經完成了……我還活……今天的報酬……給我……補品
隨著每一個單詞的吐出,都有碩大的血泡膨出。
1父
白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藥箱裏取出一支針劑,注射進米哈林漸漸萎縮得像棉線一樣
鬆軟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翹起來說,哦,好極了。這就公平了……願我們在地獄裏再見……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經流盡。
獵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麽藥?
白衣人說,毒品。他們都是因為吸毒吸到走投無路,才來當野獸的。
沈若魚重重地合上了這本紀實性的刊物。這個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這樣癡迷嗎?!
想不通。
沈若魚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軍醫。高原除了留給她一身病痛以外,還饋贈了一件意想不
到的禮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齡,都按一年半計算。這話說起來有些繞嘴,換個說法就
是,一斤糧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魚突然擁有了和年齡不相稱的工齡,使她在40歲的
時候,辦了退休手續。
遊手好閑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個人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除了操持家務以外,每天像
個充氣過足的籃球,走路的時候急得噔噔作響。
必須要找活幹,把多餘的力氣宣泄出去,就像一個人發了高燒,要喝薑湯發汗,把燒退
了,渾身才舒暢。
她到公園裏去學過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從他們的臉上看到拚命
與年齡掙紮的表情,與他們共舞,反倒更清晰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練過字畫,手藝學得不怎麽樣,天天為這樣一件事發愁——當你學到可以自鳴得意但
又沒人欣賞的時候,大批作品將如何處置?
對於一個徐娘半老又無生計所迫的女人來說,可幹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單純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考慮過賣冰棍或是賣晚報。
先向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打聽行情,老人一反平日賣冰激淩時的和藹,麵目猙獰地說,
你要是想賣冰棍就得到遠處去,從這根電線杆子到那邊的公共廁所,都是我的地盤……
沈若魚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氣,都已被割據。
她轉而開始動賣晚報的主意。守著交通要道,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火車站,流動人口的數
量煞是可觀。這一次她不再同街頭的小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報刊批發業務的郵局,笑容
可掬地問工作人員,賣報需辦什麽手續?
麵容清臒的小姐說,錢。
沈若魚說,怎麽交?
小姐說,你不是要賣報嗎?要賣報就先得買報,你明天打算賣掉多少報。就在我們這裏
登記買多少報,然後交錢。明天下午到這裏來領報,我看您歲數也不小了,腿腳大概也不利
落。能早來一刻是一刻,賣報打的就是個時間差。你比人家能早上貨半小時,也許就能多賣
出100份報……
麵對小姐的諄諄教導,她頻頻點頭,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從猩紅滴血的嘴唇裏,
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沈若魚摩拳擦掌,預備掙個開門紅。到了下午,正打算衝出家門的
那一瞬,電話鈴突然響了。
一個人在家,電話線就是延長的神經纖維。她立即撲向電話。
我是簡方寧。沈若魚,你家的電話號碼還真沒變嗬,我本來隻是想試試,沒想到一撥就
通了。
是你啊方寧。電話號碼沒變可不是什麽好事,它說明我們家的住房條件一直沒有改善,
離到達小康還遠著呢。嗨,你看我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你大老遠地打了長途來,一定是有
重要的事情。有什麽話你就快說好了。
這個電話已經不是長途了,我已經轉業到你所在的這個城市。
這太好了。可我記得你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啊?
潘崗是啊。嫁雞隨雞。
還是那個潘崗!你怎麽還沒離婚啊?
若魚,你這個烏鴉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崗,可他是個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天下奸人終成眷屬。
我不跟你爭了,好在以後我們同在一片藍天下,有無數可以爭執的機會。告訴你我的工
作地址,一所特殊的醫院。
不要故弄玄虛,方寧。醫院隻有大和小的區別,沒有什麽特殊的。你這話,唬唬外行還
行,要知道我也當過醫師。
若魚,我當這個院長,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我會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訴苦,先說好
了,不許煩啊。
我不會煩。我現在一天就巴著這個世界上多幾個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頭潑一盆冷
水,讓我精神振作。聽一個漂亮的女人訴苦,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你什麽時候打電話來都可
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覺,我也會把他推開,聽你鳴冤叫屈……
謝謝你,若魚。我們已經認識了20年,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兒紅。我們不用嘮嘮叨
叨地從頭說起,隻聽一個話頭,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歲以後,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
朋友了,就像女人過了最佳年齡,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問你,到底分到一個什麽醫院去了?張口閉口是女人和生育,該不是婦產醫院
吧?
若魚,你把電話拿穩一點,不要讓聽筒掉下來砸了你的腳麵。我分到一家戒毒醫院,當
院長。
沈若魚說,喔,方寧。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種以前叫作鴉片現在叫作嗎啡和海洛因的
玩藝作鬥爭麽?你打算作一個女林則徐?
在某種程度上講,比林則徐還困難。他隻是把鴉片燒掉,而我們要把那些吸鴉片的大煙
鬼挽救過來。
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大煙鬼,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可怕?
一句話形容不了。我剛開始進入這個醫院,一切從零開始。我想這是天下最奇特的醫
院,不過你從部隊一下來,就給你一個院長幹幹,還挺信任你的。這是一所很小的醫院,院
長其實和一個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醫院都不同。一切從頭來,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
勇氣。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願意一……哎呀……
怎麽啦?
沒怎麽,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經黑下來。
時間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滿天都是烏雲。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嗎?
孩子……還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戶上已經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隻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現在才上五年級。若魚,你在聽
嗎?”…你的煤氣爐上是不是燒著肉?
怎麽,你聞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爐子上倒是沒有燉肉,隻是在郵局的櫃台裏,有我預訂的報紙,我要趕緊去拿。
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聽不明白?
這是一件雖然沒有你的戒毒醫院複雜,但也要說半天的事情。等我閑下來再給你講,好
嗎?
掛了電話。看窗外,已是暴雨傾盆。
沈若魚舉著雨傘,夾著雨布,拎著裝滿鋼鏰兒(這是昨天晚上就換好了的,預備給買報
的人找錢)的書包,進了郵局的門。
冷若冰霜的小姐說,您預訂的這報還要呢?
她說,那是當然。我已經和街坊四鄰說了,請他們專等著買我的報,算是捧個人場。
小姐高深地點點頭說,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這大風大雨的晚半晌,
還堅貞不屈地等著買您的報,算好了,再打出個三份五份的富餘,然後您把報紙數出來,再
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這兒吧.有收廢紙的來了,我替您賣了,該給您多少錢,一
分也不會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燈瞎火地抱著這一大堆紙,一出門遇著小溝,摔個大馬趴。
沈若魚臉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說要是我賣賣試試呢?
小姐說,不是我說您,都這個時辰了,您還賣晚報呢,隻怕送都沒人要。
沈若魚說,咱們的廣大人民大眾,還沒小康到您說的那個程度吧?
小姐說,要說富裕,還真沒到白給都不要的地步。隻是這報紙不比別的,時效性特強。
該買的都買了,沒買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餅。
沈若魚說,我還是自個抱著走吧。遇到水坑,還能墊墊腳。放在這兒,看占了你們的地
方。
小姐說了一句,還挺財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魚訕訕地抱著紙走了。
那許多報紙,使她家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內,包裹東西的時候,總看到同一條新聞。
可憐沈若魚仍舊像一個荷爾蒙分泌亢盛的小夥子,找不到所愛的對象,每天躁動不止。
丈夫關切他說,你不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說,六七天癸竭。還真快了。
丈夫驚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養。這樣鬧騰,大家都受不了。
她說,你也不能轉嫁精神危機啊。同甘苦,共患難,相濡以沫,才像一條戰壕的戰友。
先生從第二天開始,施行新戰術。
他大量地購買婦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從皮包裏往外甩雜誌,封麵上的俊男靚女
在地毯上擠成一坨,好像馬路邊的小攤。
沈若魚說,什麽意思?
他說,讓你開闊眼界,與沸騰的生活同步。
沈若魚說,我早已過了青年的範疇,可不想扮個老天真。至於婦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樣
打扮得魅力奪人,就是為對付第三者出謀劃策,我的模樣,想你多年來已是熟視無睹。至於
第三者的問題,關鍵在你能不能保持晚節了。
丈夫並不氣餒,說,那我給你買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裏?其後的一段日子裏,
肆無忌憚地往家裏搬文學書。
有一天,沈若魚對他說,你不要老買這些名著給我看,煩請你給我買一些二流、三流以
至等外品的東西看看。
丈夫說,我不懂你的意思。現在外麵正在掃黃打非,你該不是示意我給你弄一些糟粕來
自娛吧?
沈若魚痛心疾首地說,你怎麽能把革命群眾想得這樣肮髒?我能連這麽起碼的階級覺悟
都不具備了嗎?同誌,真辜負了我多年對你的信任。
丈夫說,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你是要看一些中間水準的嗎?
沈若魚說,你說對了。大師們讓我氣餒,隻有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氣。
丈夫嚇了一大跳說,你想幹什麽?
沈若魚說,請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說,噢噢,對不起,原來是我想錯了。向你道歉。
沈若魚說,你想得一點也沒有錯。我們畢竟在一個鍋裏吃了這許多年的飯,知我者,莫
過於你。
先生說,你真的打算一試。
沈若魚說,是。
失敗了怎麽辦?這不是是個人就可以試一把的。先生憂心仲忡地說…
愣了半天先生又說,從投資的角度看,不妨一試。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筆一紙足矣。
沈若魚說,是的。經營風險幾乎等於零。除了我的腦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資
投入。
先生說,好啊,不管你寫什麽都好,隻要你一天別像夢遊似的就行。
沈若魚開始向報刊雜誌投點小稿件,也許是因為她未經過任何正規的文學訓練,主觀上
也沒有想一鳴驚人的動機,文字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坦率和樸素,居然就旗開得勝,豆腐塊
大的文章不斷見報,並沒有經曆一般文學青年或是文學中年初學寫作時的種種磨難,漸漸地
也有了些校蝴聲,有雜誌向她約稿了。
沈老師,我覺得在您所有的文章裏,寫醫院是最傳神的。年輕編輯逢人就叫老師。
童子功。沈若魚半是謙虛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給我們的讀者,寫寫醫院白色帷幕之後的故事呢?要知道,現代人越來越惜
命,隻要一沾保健的邊,糖水都能賣出蜂王漿的價。您的筆,隻要一寫到醫院,就透出消毒
水的味兒,別人比不了。
可醫院就那麽點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鮮事呢?沈若魚雖說認為編輯
說得對,但自己肚子裏的存貨有限,想不出新角度,發愁道。
醫院也是在不斷變化著的,比如性病艾滋什麽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編
輯循循誘導。
千不該萬不該,沈若魚一時衝動,脫口而出,我有個朋友在戒毒醫院……
那太好了!您就寫寫戒毒醫院吧,咱們一言為定!編輯興奮得兩眼放光。
沈若魚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對戒毒醫院知道多少?如今誇下海口,如何交差?
當然可以出爾反爾,對編輯說自己當時信口開河,完全不算數。但以她當過軍人的性格,君
子一言,應是導彈也追不上。實施起來,頭一關要過的就是先生的盤問。沈若魚便抖擻精
神,整治了一桌好飯菜。她始終認為,在大腦的決策過程中,胃是極為重要的參與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須都油光光之後說,你有什麽陰謀詭計,現在是公開的時候了。
沈若魚大喊冤枉說,我不過是想寫一個醫院。
寫吧。先生說,在你還不是輕車熟路?
沈若魚說,不,我想寫一個新奇的醫院。
先生說,什麽醫院?醫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魚說,戒毒醫院。
先生說,那是個人們躲都躲不開的地方,你這是為什麽?
沈若魚說,好奇。
先生說,好奇就有那麽大的力量?
沈若魚說,是的。我當了這麽多年的醫生,可我想不出來戒毒醫院是個什麽景象。瓦特
因為好奇,發明了蒸汽機車。牛頓因為好奇,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
先生說,就算好奇,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誰會把情況告訴你?
沈若魚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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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沈若魚心懷鬼胎,知道自己隻剩下一條出路,就是征得簡方寧的同情,同意自己進入戒
毒醫院,探得第一手資料。
但簡方寧是一個非常正規嚴謹的醫生,她能讚同這種近乎遊戲的方式,幹擾自己的工作
嗎?
一連若幹天,沈若魚愁眉不展。
先生說,像你這樣,整天蹲在屋裏發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煙,隻怕也絲毫無補。
沈若魚一下子跳起來說,感謝你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
丈夫吃驚道,我給你出了什麽主意?我什麽主意也沒給你出啊?
沈若魚說,那就蒙在鼓裏,做你的無名英雄吧。
她提筆給簡方寧寫了一封信,約她到麥當勞餐廳吃飯。
信寫得很簡單,像是一封公事公辦的請柬。隻說是定於某月某日下午某時某分,在餐廳
門口見麵,不見不散,署名是“時刻關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魚”。
請柬早早寫好以後,沈若魚並不馬上發出去,擺在桌上,像一件工藝品似的欣賞了好幾
天。
丈夫說,為什麽不早早寄出去?現代社會,不打無準備之仗。
沈若魚說,兵貴神速。
到了預訂時間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魚到黃帽子郵筒將請柬發出。
第二天上午10時,大約就是郵遞員將信送達的時辰。沈若魚關閉電話,把自己像螺獅
一般封鎖起來。到了約會時間,收拾停當,急衝衝地趕到麥當勞門口。
簡方寧已經像門口椅子上塑料的麥當勞叔叔一樣,等候得地久天長。
她一身桃皮絨黑色套裝,腰線很高,將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錐形的褲子顯出一
種鋒利的冷峻。一切都是這個城市目前最時髦的裝扮,隻可惜每一根布絲裏頭,都蒸發出前
軍人的氣味,有些敗壞風景。
沈若魚說,哈!方寧,想不到你這麽新潮。
簡方寧氣哼哼說,有你這麽請人吃飯的嗎?簡直是綁架。也不問問別人有沒有功夫,整
個一個沒商量。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著給你打電話,想換一個時間。你家的電話不知
出了什麽毛病,就是打不進去……
沈若魚推著她說,方寧,我們進去,一邊吃熱呼呼甜蜜蜜的蘋果派一邊說,好嗎?
天下所有的麥當勞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遠一成不變。因為不是節假日,餐廳內竟是少
有地清靜。沈若魚還不滿意,一味要找更僻靜的所在,最後居然在專給小朋友過生日的區域
落座。
簡方寧說,我隻吃個漢堡就走。醫院總算走上正軌,大量收治病人。百業待舉,事事都
得我親臨現場。
沈若魚說,才當一個小小的院長,就拿這個官說事。看來我們就要高攀不上了,現在流
行一個詞,就是形容你這種人的。
簡方寧說,什麽詞,說出來,讓我看像也不像?
沈若魚說,扮忙。
簡方寧說,什麽意思?不懂。
沈若魚說,打扮的扮,忙碌的忙。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樣子。
簡方寧撲哧笑了,說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是真忙。
沈若魚說,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誆到這裏了,就算陪我憶憶舊好了,人一退
休,就有一種泡沫的感覺。表麵上你是跟別人在一道過生活,但實際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
底下發生著,你看得見,但是同你無關。
簡方寧說,別說得那麽傷感,身在其中並非什麽好事,旁觀者清。
沈若魚說,我要那麽清,有什麽用?隻希望你今天下午舍命陪君子。
簡方寧說,哪有那麽嚴重?我願意聽你聊天,聽你講話比聽那些大煙鬼的故事好多了。
你忘了多少年前,我們住在一間宿舍,有時候會聊到半夜呢。真奇怪,我們怎麽會有那麽多
的話說。
沈若魚用托盤端來了咖啡和冰激淩,獨獨沒有漢堡。
漢堡一吃就飽了,肚子裏就沒有別的地方吃東西了。我們先掃蕩外圍吧。
麥當勞裏響著若隱若現的音樂;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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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二十多年前,沈若魚在高原部隊任助理軍醫。一天,後勤部長找她談話。
小沈啊,現在有一個光榮的任務分給你,需要你下山。部長說。
“山”就是特指西藏這一塊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碼氧氣可以吃飽。但沈若魚別看年紀小,已練出寵辱不驚的氣魄。部
長,您先說說是什麽任務吧,要是我幹不了,豈不白高興一場?您還得改派別人。
按說下級是不敢同上級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但沈若魚的父親也是軍人,她從小講話就大
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沒把她改造好。
部長說,上頭衛生部門發來一個文件,說是要推廣新型計劃生育手術,凡是師以上單
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紅業務精的醫療骨幹,學習這種技術。你近日內就下山到野戰醫院報
到,給咱學一手計劃生育的絕招回來。
沈若魚看著部長的花白頭發說,思想紅業務精這兩條,我倒是蠻合格的。可我就是想不
通,我們這裏地廣人稀,每10平方公裏才攤上一個活人,搞什麽
29計劃生育呢?學手藝我不發怵,回來後有機會施展嗎?三天不練手生,隻怕用不了
多長時間,就又還給老師了。
部長長歎一口氣說,人家跟我說,你這個姑娘怎麽怎麽傻,我還不信,今天一看,果然
缺心眼。上麵怎麽要求,下麵就怎麽執行,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後來騍馬就是不能上
陣。
沈若魚沒聽清,說什麽馬?部長。
部長說,韋氏野馬,西藏已經絕種。平常雪山上見的到處撒歡跑的不是野馬,是野驢。
沈若魚不解道,絕種的野馬和還沒絕種的野驢,同我們有什麽關係?
部長說,對,沒關係。咱們還回到人的計劃生育上去。藝不壓人,多學點本事有什麽不
好?你就一輩子呆在10平方公裏隻有一個人的地方嗎?山不轉水轉,你還這麽年輕。趕緊
準備行李吧,到了野戰醫院,看到好小夥兒,態度和氣點。
沈若魚說,幹嘛?我又不求他們辦什麽事。
部長說,你求他們辦的事大了,得有一個人願意娶你。
沈若魚嘻嘻笑起來說,部長,那您可把我派錯了地方。您讓我去的是婦產科,除了孕婦
就是產婦,我對人家態度再好也沒用。
部長說,真是傻啊,丫頭。
奉命下山,到了野戰醫院。進修醫生沈若魚先去庫房,像病人一樣領用公家的白被子白
單子。管被服的老護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汙痕跡的床單,分給沈若魚。
我不要。這一定是死人鋪過的單子。沈若魚到了新單位,不敢太造次,小聲抗議。
當白衣戰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髒,死人用過的東西又怎麽樣,死人睡在身邊,我也照樣
打呼嚕。老護士不屑地說。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麽嶄新?沈若魚一眼瞥見庫房裏有一張供人休息的床,潔淨得如
同新出籠的豆腐。
一個新兵蛋子居然反了!這裏就是我說了算,你又能怎麽樣?看看你臉蛋子上的那兩蛇
紅印章,隻怕還沒從高原反應中清醒過來,就在這裏指手畫腳。看我不跟領導上反映,在你
鑒定上留下一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老護士惡狠狠地說。
久居高原的人,因為缺氧,皮下毛細血管擴張,頰部形成兩團紫暈,被人稱為“高原
紅”,自是極影響美觀的。沈若魚下得山來,往臉上塗了厚厚的“麵友”白霜,照了鏡子,
自以為可魚目混珠,不想叫老護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氣。加之鑒定一說,確實切中要
害,一時間眼淚汪汪。
護士人老了,還沒當上醫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對年紀輕輕的女醫生充滿嫉恨。一
看女醫生落淚,心態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條潔淨些的單子說,我這個人就是心腸軟,好,
照顧你,給你換。
沒想到沈若魚一把將染有血汙的單子抱在胸前說,少充奸人!我才不領你情,我就用這
個單子,什麽也不怕!
她一跺腳一轉身,扭頭就跑,差點將身後等著領物品的女護士撞倒。
那女子戴著大大的口罩,隻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個臉龐像白雪地上遺落了烏鴉的
羽毛和龍眼核,簡潔而分明。
你是從高原來的?她輕聲問。
是又怎麽樣?沈若魚一時對野戰醫院所有的人都充滿仇恨,戧道。
那兒非常艱苦,咱們倆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簡單。別生氣,到我屋裏坐坐吧,離這兒不
遠。那女孩不由分說牽著沈若魚的手走。
沈若魚剛到這所醫院,兩眼一摸黑,又遭了老護士的訓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訴,
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後麵。
我叫簡方寧,婦產科護士。
喔,那真巧。我正要到婦產科學習。
兩人越說越近乎,進了女護士們的宿舍。簡方寧從自己當做枕頭的包袱裏抽出一條幹淨
單子、遞到沈若魚手裏,說,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雖說不是新的,保證不是死人用
過的。
沈若魚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你的,我怎麽好拿?再說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你
也不願用肮髒的單子。莫非你和那個老護士相好,她能給你換過來?
簡方寧說,她那一副喪氣樣,誰和她好?你把單子換給我,我用消毒水泡泡,然後晾幹
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反正這單子也不能丟了,總得有人用,我就用吧。
沈若魚便在心底認定這是一個好女孩。
臨分手的時候,沈若魚說,咱倆說了這麽長時間的話,怎麽你一直戴著口罩啊?你得把
口罩摘下來,要不醫院裏女孩這麽多,明天我就找不著你了。
簡方寧剛要摘口罩帶子,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明天你到我們科裏上班,我還是帶著口
罩的,認得出來。
手中的床單發出好聞的香皂氣息,沈若魚天性好奇,她想簡方寧大概鼻子嘴巴很醜,沒
準是個縫合的兔唇。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帶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嚇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梁或是暴牙齒,我也同她作朋友。沈若魚在離開簡方寧的小屋時這樣想。
第二天,沈若魚到婦產科報到。
開早會的時候,主任很簡單地向眾人作了介紹,大家禮貌地向沈若魚點點頭。其中一個
護士忽閃了一下長長的眼睫毛,沈若魚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帶新來的小沈醫生手術,簡方寧作器械護士。主任宣布道。她是一個很老的女
人,發縷稀疏,頭皮因過度幹燥而發出瓷磚般的亮光。
器械護士是手術的配合者。
一個大月份的流產術。
病人是一個很美麗的未婚女人。也許不能叫她是病人,她隻是因了正常的生理機能,孕
育了一個胎兒。她至死不肯說出什麽人是這個胚胎的父親,但孩子在一天天不可遏製地長
大。無論事件今後如何處理,這個孩子是一定要消滅的了。
病人躺在那裏,很清醒。
什麽人使你懷孕?主任一邊用冰涼的消毒水塗抹著手術區域,一邊冷淡地問著。
女人一聲不吭。
我們除了醫務工作以外,有時也要協助有關部門了解一些其它的情況。主任向沈若魚傳
授。
沈若魚機械地點點頭。
手術開始了,刀光劍影,音色鏗鏘。沈若魚第一次看到這般血淋淋的操作,眼一陣陣犯
暈。
胚胎取出來了一半,極小的孩子的脊椎骨,像一枚怪魚的魚刺.精致而玲瓏。
你數一數。主任吩叫道。
數什麽?沈若魚茫然:。
數數胚胎的肋骨是否完整。簡方寧小聲地告訴沈若魚。
沈若魚就把小小的脊梁,攤在潔白的紗布上。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絲一樣晶瑩,沾染
母親的血滴,發出珠貝般的銀粉色。
沈若魚心中發嘔,但第一次跟隨主任幹活,萬不能留下壞印象。她就是再不拘常法,這
點利害也是懂的。無奈眼神總也不聚焦,小胎兒的肋骨不是數成13根就是數成14根。但人
的肋骨隻有12根,這是確定無疑的。
簡方寧看她久久報不出數來,就主動過來幫忙。
11根。簡方寧口齒伶俐地報告。
一定是折斷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來,否則病人會疼痛不止,還會造成危及生命
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鋼板一般平直,沒有絲毫抑揚頓挫。
沈若魚看到一直緊閉雙眼的病人,微微顫動了眼皮。
你說出那個男人是誰,我就馬上把你孩子遺留的這根肋骨取出來。如果你不說,就讓它
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體裏,做永久紀念。主任冷冰冰地說。
那個女人赤裸著半身,死一般寂靜地躺在那裏,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開的席
子,在她潔白的軀體上滾過。
沈若魚的手指在橡皮手套裏發抖,她呆呆地站著,看著幹涸的血跡。看一眼簡方寧,簡
方寧望著牆角,堅決不和她對視眼神。
在這間壓抑得快要爆炸的手術間裏,隻有主任的呼吸響徹寰宇。
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讓你這樣一直躺下去,看我們誰的耐性可好一些。主任冷漠地
說。要不是手術正進行到一半,還要保持雙手的無菌,她會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悠閑地交叉
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於寒冷和內心的恐懼,那個女人的身體好像縮小了,變成白色紙片一樣的漂浮物,一
陣又一陣猛烈的抽動,從那女人的體內迸發出來。
看到了嗎,她就要堅持不住了。女人在這種時刻往往是最軟弱的,她剛剛失去了自己的
孩子,那個置她於羞辱與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幹幹淨淨,甚至還在充當正人君子。她的內心
感到極大的不平衡。這時候,隻要我們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線就全麵崩潰了……主任諄諄告
誡。
沈若魚覺得這些話不是灌進了她的腦海,而是填進了她的胃,見棱見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給她看一下。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裏?沈若魚下意識地四下打量。
就是剛才我們吸刮鉗夾出的那些血塊、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脈啊。你把它們在紗布上大
致拚成一個人形,端給她看。主任用一種很輕鬆的語調說。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啊……那個一直好像昏睡的女
人,猛然發出裂帛般的嚎叫,鋼製的手術床,如遭8級地震,晃得幾乎坍塌。
沈若魚的手哆嗦著,不敢在紗布上靠近那團成形的胎兒殘骸。
冷靜一點,你必須得看,這是規定。我們為你作了手術,是不是成功,得有實物作憑
證。所以你是一定要看,還得看得清清楚楚。懷孩子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你一定得和另一個
人通消息,報告你這些日子的遭遇。你不看看你們的孩子,你怎麽能說得明白呢?再說,你
和這個孩子,畢竟也是一種緣分,他來世間一趟,你這個當媽媽的,就不看他一眼嗎?就讓
他這麽無聲無息地消失嗎?”…主任的話像孤獨的咒語;在慘白的牆壁四周折射。
沈若魚就在這一瞬決定,永生永世,不搞婦產科。
大滴大滴的淚水,像泉一樣,從那臥著的女人緊閉的睫毛問,沁了出來,順著她玉石一
般光潔的臉頰,將手術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說了。主任輕輕噓了一口氣。你說吧,你說了那個男人是誰,我馬上就給
你把手術做完,再耽擱下去,你會大出血……你會死的……主任柔和地說,話語中有一種夢
幻般的親切。
我說,我說……女人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主任,有人找。手術室外間有人喊。
我在手術。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長。外麵答。
喔……好,就來。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手術,我去去就來。你們用無菌單把手術區遮
蓋好,我回來換副手套再接著手術。
主任說著,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著。
婦產科,都是,這樣,嗎?沈若魚問。
不是。但,主任是。簡方寧答。
為什麽?她不是女人嗎?
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
簡方寧輕輕走到躺著的女人麵前,替她蓋好無菌單。女人的眼皮動了動,似在表示感
謝。
簡方寧俯下身,輕輕對著那女人的耳垂說,如果你不想說,你可以不說。一個當醫生
的,不能逼著你說。她非要你說,你就閉上眼睛。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個世界。她不敢不
給你做手術,那她要負法律的責任。你可以沉默,永遠保持你的秘密。
仰臥著的女人一直湧流不止的淚水,在那一刻灼幹。
待主任興衝衝地趕回來,女人仿佛被施了魔法,自己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無聲無息
地仰臥著,好像在沙灘上曬太陽。任你說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幹燥寧靜。主任把所有的
話都說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擋,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結著白沫,那女人就是煙霧一樣渺無反
應。主任看看再說不停,也是徒勞無功,病人的情形不允許再晾下去了,隻得匆匆完成了手
術。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離去,留下她倆將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沈若魚由衷地說。
棒什麽?我隻覺得醫學是高尚的職業,我隻注重醫學,對別的不感興趣。隻有病人快
樂,我才快樂。簡方寧說著,疲憊地摘下口罩。
沈若魚這才看到簡方寧的全貌。她是典型的東方美女,藏在口罩裏的是端正的鼻梁、小
巧的嘴巴和頰部的桃紅。
那你為什麽一直戴著口罩啊?沈若魚想到自己的猜測,不由得大叫。
這不是很簡單嗎,因為我一直在感冒,怕傳染了你啊!
沈若魚與簡方寧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時光,是兩個人都值班的時候。
婦產科是一種生長莫測的植物,豐年的時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幹的手術,接生的嬰
兒足可組建一個排。歉年的時候冷清得像墓地,沒有一個等候手術的病人,沒有一聲新生嬰
兒的啼叫。隻有那些早幾日娩出的老嬰兒,在吃飽喝足之後無聊地哼幾聲。
主任抱歉地對沈若魚說,你是來學習的,應該給你多創造實習的機會。可沒有病人,我
也沒法。你知道產婦孕婦來醫院這件事,看起來好像很偶然,其實是一種必然。那不是她們
今天決定的,早在十個月或是兩個月之前;就有了這件事。種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現在不過
是收獲或是間苗。誰也奈何不得。
沈若魚唯唯諾諾地點頭,極力掩飾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婦產科,病人自然越少越
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惡意祈盼奏了效,婦產科進入連續的荒年。
你幹脆住到科裏來吧,這樣夜裏若是有了急診,你也可以多一點實踐的機會。主任說。
沈若魚服從,就在產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張床。
輪到簡方寧值護士班,她們就麵對麵地坐在護士值班室,幾乎徹夜長談。渴了就拔開一
瓶輸液用生理鹽水的橡皮塞子,對著瓶嘴一飲而盡。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餓了,就敲開幾
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進肚裏,一會兒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魚知道了簡方寧是一個工人的女兒,但心氣極高,想成為醫學權威。
那你先得跳出護士這個圈子。醫生的嘴,護士的腿。護士就是醫生的工具,幹得再好也
是工具。沈若魚說。“權威”和“工具”這種話,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說到這分上,就有一
種休戚與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護士,護士和醫生其實不是一個行當。醫生是說話的人,護士是聽話的
人。一個當醫生的,可以說是我治好了這個病人,護士就沒有這個資格。就像將軍能說是我
打勝了這一仗,士兵就不行。簡方寧托著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當護士一天服侍人,也夠煩人的了。我們又不是他的爹媽,上輩子該了他們嗎,要把他
們當祖宗一般伺候著?沈若魚為護士們忿忿不平。
簡方寧好看的嘴角翹起來,說,我倒不是煩病人,隻是想讓自己的一輩子過得更有意
思,名字像旗幟一樣飄起來,心裏充滿快樂。
沈若魚說,我的天!你這樣的抱負,哪裏是一件醫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
簡方寧不好意思說;嗨,咱們不是說著玩的嗎?
沈若魚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頭地一舉成名。我看饅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
一個一個地打。第一步,想想怎樣當上醫生?
簡方寧反問,你是怎樣當上醫生的呢?
沈若魚說,說起來慚愧,還是不說吧。
簡方寧低下頭說,我也許碰了你的痛處,你不用說就是了。我知道現在想當醫生,隻有
上軍醫大學一條路。這個名額不是容易到手的。人都有不願被人知道的秘密,我再也不會問
你了。
沈若魚嘎嘎笑起來說,看你想到哪裏去了?好像我當醫生是賣過身一般。告訴你也無
妨,隻是你沒法照方抓藥,也不要就此當了話把兒,挖苦我。
簡方寧說,我是那種人嗎?
沈若魚說,那我就坦白交待了。我父親和我們的後勤部長是老戰友,給他寫了一封信
說,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沒有一技之長,隻怕一輩子找不到婆家。喏,就這樣。
簡方寧長歎一口氣說,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學的。先得讓我爸爸在幾十年前就學了
你爸爸,早早地鬧革命。
日子流逝著。婦產科主任見沈若魚白天哈欠連天,萎靡不振的樣子,奇怪道,小沈醫
生,白天沒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記錄,也沒有急診,你怎麽總是睡不醒的樣子?
沈若魚揉揉眼睛,理直氣壯地說,看書啊。既然我在實踐中沒法掌握更多的知識,隻有
從書本上學習了。白天科裏這麽亂,大人叫孩子哭的,當然隻有半夜三更看書啦!
主任想想,的確沒在任何娛樂的場合看到沈若魚,也就信了她的鬼話。
到了沈若魚學習期滿,正是軍醫大學招生的季節。醫院裏彌漫著一種潛在的緊張氣氛,
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經點燃,引信嗤嗤蔓延著,單等那灼目的一閃。
近來小姐妹的交談明顯減少,原因主要在簡方寧方麵。沈若魚住在科裏。守株待兔。以
前是簡方寧特意調換成夜班,同沈若魚聊天。現在就是輪到簡方寧的夜班,她也換給了別
人。
沈若魚不知何故,檢討自己,好像也並無對不起朋友的地方,隻好不往心裏去,嚴厲的
科主任就要對她進行考核鑒定,也需認真準備。原本談得很熱烈的小夥伴,一時間冷淡下
來。
一天下午,沈若魚正在寫病曆,簡方寧闖進她的小屋,說,我請你看一樣東西。
沈若魚說,好吃的嗎?
簡方寧不好意思他說,一點也不好吃。
沈若魚說,那不去。
簡方寧說,算我求你。
沈若魚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戰醫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綠樹紅牆,景色很優美。
正是秋天,遠處當油料作物種植的向日葵,像無邊無際流淌的金箔,隨著每一陣微風的
掠動,撒出無數金針樣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視它們的輝煌與燦爛。
空氣中潛伏著沙棗樹的芬芳,那是一種蠱惑人的迷醉之氣。初進入肺腑的時候,像甜梨
的湯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幾口。甘甜漸漸淡去之後,類乎苦艾葉子的嗆人味道升
騰而起,包裹你的咽喉。如果你繼續不知深淺地嗅下去,就有一種昏眩盤旋腦幕,記憶浮
動,思維飄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棗顆粒中的粉未,隨著陽光飛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過了向日葵地,穿過了沙棗林,簡方寧還一直走著走著。
到底要把我帶到哪裏去,沈若魚沉不住氣了。
鼻子什麽時候抗議,那個地方就快到了。簡方寧頭也不回地說。
這個時辰不必久候,沈若魚馬上聞到空氣中浮動令人懊惱的味道。
該不是我神經過敏吧?沈若魚聳聳鼻翼。
不是你過敏,是真的。簡方寧十分懇切地說。
我們到了豬圈附近,對嗎?沈若魚沒多少把握地說。
對。
正說著,一排豬舍已經出現在麵前,豬食和豬屎尿的味道,差點把人嗆個跟頭。從熙熙
攘攘的白豬黑豬中間站起一個人。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約克夏豬還要高半個頭,你簡直以為
他是豬群中的一員。
他的皮膚實在太黑,上帝以土製他的時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質的深層例如北大荒的黑土
作原料,在烤製的時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爐子裏燒焦了,才成了這副模樣。沈若魚
以貌取人,對黑大個十分冷淡。
潘崗。他說,伸出沾滿豬糠的手。
常聽方寧說起你。他接著說。
沈若魚本來咬著牙伸出了自己的手,聽了這後一句話,立馬又把手縮了回來。說,既然
你是方寧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氣了。你的手上沒有豬絛蟲卵吧?我看你還是洗了手以後,
咱們再認識也不晚。。
潘崗說,果然名不虛傳。
沈若魚說,方寧,你傳我什麽了?
簡方寧說,說你運氣好。
潘崗一邁腿想跳出豬圈,腳上帶起汙泥濁水,氣味就更濃烈了。
沈若魚說,得了,潘崗同誌,您就站在豬圈裏跟我們說話吧,這樣比較容易忍受一些。
潘崗說,也好。
沈若魚說,你這個喂豬的,怎麽也不把豬圈拾掇得幹淨一點?
潘崗說,拾掇得太幹淨了,哪裏還顯得出艱苦?
沈若魚說,想得很周到啊。你的老母豬要生小豬了嗎?
潘崗丈二和尚不摸頭腦,說,沒有啊?
沈若魚說,那你把我們婦產科的醫生護士叫來幹嘛?
潘崗說,沈若魚,就算你是鐵嘴鋼牙,可是這次你說錯了。不是我叫婦產科的護士,是
她自己來的。
沈若魚半信半疑地扭過頭去看簡方寧,簡方寧迎著她的目光,很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沈若魚一下子委頓了,結巴著說,看來有人要嫁豬隨豬了。
潘崗說,別看今天是豬,以後也許是龍呢!
沈若魚說,那也是母豬龍。
簡方寧說,我以為你們倆會成好朋友呢,怎麽一見麵就吵起來了?
沈若魚說,相克。
潘崗說,其實也沒什麽。隻是你的這位朋友講話好像有傳染性,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抬
杠。
沈若魚笑起來說,我真有那麽大的能力啊?跟黃疸肝炎似的?
簡方寧說,好了,好了,笑了就好。潘崗,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再來找你。
回來的路上,沈若魚說,我現在知道是誰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簡方寧說,若魚,你錯了。沒有誰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魚說,看吧。時間會證明。
簡方寧又問,怎麽樣?
沈若魚答,什麽怎麽樣?
簡方寧說,印象啊。談談你的看法。
沈若魚說,豬圈很臭。
簡方寧說,別談豬,談人。
沈若魚說,我剛認識他這麽一會兒,除了豬圈的惡味沒留下別的印象。就算是新入院一
個病人,要下個初步診斷得琢磨一段時間,還得靠輔助臨床檢驗,比如查血照X光什麽的。
哪有這麽快。
簡方寧說,我聽出你的意思來了,你不喜歡他。
沈若魚說,我不喜歡也就罷了,隻要你喜歡就行。
簡方寧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是很喜歡他。隻不過在現在我能碰得到的人裏麵,
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魚一驚,站下不走了,說,你何必這樣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來日方長,從從
容容選一個伴不行嗎?
簡方寧淒然一笑說,來不及了。
周圍正是一片胡楊林,蒙著夕陽的古樹枝椏虯勁,好像滄海的精靈現身。
沈若魚說,怎麽了?是不是有了什麽麻煩事?婦產科的手藝我已經基本上學會了,雖說
算不上爐火純青,保證安全還是有把握的。要是需要、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你放下包
袱,輕裝前進。
簡方寧說,哎呀呀,你想到哪裏去了?
沈若魚說,看你一副恨不得懸梁自盡的樣子,我當然要自告奮勇,兩肋插刀了。
簡方寧說,我說的來不及,不是別的,指的是軍醫大學招生。野戰醫院是不肯送一個還
沒主的女孩上大學的。要是她在學校找了別處的男朋友,醫院豈不雞飛蛋打?所以我必得選
這個醫院的男人結婚,才能上大學,才能當醫生。
沈若魚說,那也不必找個豬倌啊。天下的好男人千千萬。
簡方寧苦笑一聲說,天下的好男人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多。野戰醫院是男少女多的地方,
我原來又從不在這上麵分心,有過幾個不錯的男孩追我,都叫我回絕了。原想等自己功成名
就了,再想這事。誰知現在顛倒過來了,得先辦了這事,才能有事業。潘崗是後勤的助理
員,是他主動要改變豬圈的麵貌,暫時作豬倌的。他在院裏人緣很好,講話也有分量,隻要
我們關係定下來,我上大學的事基本上十拿九穩了。
沈若魚說,為了當醫生,你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值嗎?
簡方寧說,比起其他女孩子,我這實在要算是好的。
她們就相視無言,好像在和一種清純的年華告別。沈若魚看到一柄焦幹的樹枝,勾住了
簡方寧柔軟的發絲,使她的頭發像羽毛一般飛揚起來。
這一片胡楊林,大概有三千歲了。簡方寧語調飄渺。
我不信。你是說它們從商朝就存在了嗎?
古河道上的胡楊林,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我看它們已
活到了第三個一千年。
但願我們的友誼也像胡楊林。讓我們一輩子做個好醫生,治病救人。
兩個女孩在蒼涼的晚風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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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簡方寧仰麵喝咖啡,沈若魚低頭吃薯條,仿佛都忘記了對方的存在。
如果我們再不說話,老是這麽相對脈脈含情地對望,人家或許以為我們是一對老同性戀
者。沈若魚打破寂寞。
若魚,什麽都有變化,我們老了,都有了家,從邊疆到都市……唯有你的舌頭沒變。簡
方寧說。
不變的還有你的美麗。沈若魚說。
是嗎?你在恭維我。若魚,有什麽你就直說好了,我看你是有備而來。簡方寧輕輕後
仰,把脖子倚在椅背上。麥當勞的靠椅低矮,使她的身體略微下
二7滑,成為一種優雅的偏懶。
我想聽聽你醫院的事。沈若魚假裝偶然想到說。
那是一所很小的醫院,郊外的一座孤立小樓。沒人報道過它,一個新聞的盲點。正在用
種種新型的戒毒方法治療病人。就這樣。
簡方寧的回答像黴幹菜,毫無水氣。
能說詳細點嗎?沈若魚懇求。
為什麽?若魚,你把我急煎煎地約了來,除了默不作聲地憶舊,再就是預備聽我的工作
匯報嗎?簡方寧半開玩笑但不容拒絕地提出疑問。
沈若魚一時口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青年時代的好朋友。說真話說假話都不好。
我有一個朋友,得了你說的這種……病,就算是毛病吧。她很想找個可靠的醫院治一
治,不知你們收不收?沈若魚結結巴巴。
既然是這個病,又是你的朋友,治病救人,自然沒有不收的道理。簡方寧很痛快地說。
沈若魚鬆了一口氣。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約我出來的嗎?簡方寧追問。
是……也不全是……沈若魚沒法掩飾自己初達目標的興奮。
好吧,那我們就說你的這個病朋友吧。院裏事多,談完了,我還得回院裏去。病人是男
的還是女的啊?簡方寧快刀斬亂麻。
女的。女的。沈若魚忙不迭地說。
喔。女的吸毒者不大多。多大歲數了?
和我差不多。沈若魚有些緊張。
喔,這個年紀的女人一般很少吸毒,這人性格可能有些古怪。簡方寧沉思著說,可以告
訴我她和你是什麽關係嗎?
熟人……也就一般的認識關係……沈若魚頭上冒汗,也許是咖啡太熱了。
真是一般的熟人,你會這麽熱心?隻怕關係要密切得多吧?簡方寧不信。
沈若魚說,這個人你也認識,到時候見了麵就曉得了。
簡方寧說,好。我知道你總有鬼名堂。隻是你知道我們那兒現在床位十分緊張,排隊住
院的病人要等3個月呢,既然要走我的路子住院,你總得把病情說清楚些,這樣我給門診上
的醫生好打招呼。
沈若魚撇撇嘴說,那麽複雜?一個院長,還不說了就算!連個後門都走不成?
簡方寧說,醫院剛剛走上正軌,我得身先士卒。
沈若魚說,我這個病人保準遵守你們的一切規章製度,是個模範病人。
簡方寧說,你先別替她打保票。吸毒的人,你還不了解。不管以前是多麽好的人,一沾
上了毒品:就變成了魔鬼。特別是女人,不淫亂的極少。
沈若魚的臉,白一陣紅一陣。
簡方寧看了出來,說,不講你的朋友了,看你臉上掛不住了。你先給我說說,她吸毒有
多長時間了?青皮還是黃皮?燙吸還是靜脈?3號?4號?”…
沈若魚一臉迷茫,說,方寧,你怎麽跟一撮毛似的,盡是土匪的黑話?
輪到簡方寧奇怪,說,若魚,你不是代人尋醫問藥嗎?這些都不知道,你到底了不了解
你朋友的情況?別把一個在逃的犯人送到我的醫院裏!我可不想讓公安局從我的病床上,把
病人銬走。我落個包庇罪犯的過失不說,還壞了醫院的名聲!
沈若魚變了臉說,方寧,你想到哪裏去了?那個病人她不是別人,就是我啊!
沈若魚想簡方寧聽了這話,一定得從矮椅子上跳起來,埋怨她忙上添亂。不想簡方寧笑
起來說,我猜就是你。隻有你才會幹這種匪夷所思的勾當。好端端一位良家婦女,到戒毒醫
院裏裝的什麽鬼病人!
沈若魚被人識破了自己的詭計,反倒自在起來。她實在是說不得假話,蓋子一挑開,輕
鬆多了。
你到底是為什麽?簡方寧問。不管出自什麽動機,有人對自己的醫院工作感興趣,她還
是很高興。
好奇。沈若魚簡短地回答。
以前,中國沒有吸毒這一說,所有的醫學書上都沒有教過這一課,所有的醫生都不會醫
治這種病人,如果吸毒者也算病人的話。
沈若魚作為一個擁有高級職稱的醫務人員,對醫學的這一獨特領域好奇。作為普通人,
她對這種生活在黑暗中的群體好奇。作為多年相知的朋友,她對簡方寧現在的工作好奇,不
知道當年那個溫柔的婦產科護士,怎樣麵對頹廢的吸毒者。每一位朋友都似是一出戲,亦悲
亦喜地演出著。她不但想聽她們說,更想實地觀察她們是怎麽生活著。
有的人在許多年以後向你繪聲繪色地追述當年的情景,以圖證明或是說明什麽。沈若魚
總是姑妄聽之,心裏打一個巨大的問號。她堅信人總是不由自主地粉飾生活粉飾世界,特別
是粉飾自己的命運。在許多人的自傳裏,太容易看到人類所有的優秀品質,閃爍的都是光
環。
闊別多年的簡方寧,把一片嶄新的領域,隔了牆,戳了一個洞給她看。
我決定化裝偵察,深入到你的戒毒醫院去。沈若魚說。
若魚,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簡方寧力阻。
但我決心已定。你若把我當莫逆之交,就幫我。
簡方寧喝完一杯咖啡,站起身來。沈若魚說,幹什麽去?
簡方寧回答,再取一杯咖啡。先讓我的神經高度興奮,然後麻痹,再來考慮你這個驚世
駭俗的主意。
沈若魚討好地說,院長大人,我去端,您歇著。
簡方寧說,別以為一杯速溶咖啡就能收買我。你知道戒毒醫院是什麽地方?那是地獄,
五毒薈萃。病人除了吸毒,什麽玻夯有?黃疸型肝炎,性病,還有艾滋……
真的有艾滋病?
若魚,我為什麽要騙你?
沈若魚嚇壞了,說,乖乖,別的還好說,要是把艾滋病染在身上,可真是百口莫辯,威
脅太大。誰人不知,現在得了艾滋病的人,就踩上了死亡傳送帶、被它快速堅定不移地送到
墓地。好啦好啦,剛才所有的都是夢話,嘴上抹石灰——白說。生命比好奇更寶貴,恐懼戰
勝一切,我不上你這可怕的王國裏去
簡方寧笑起來,說虧你還是學過醫的人,怎麽也這樣談艾滋而色變?它主要是通過性事
傳播,你也不同病人們醞釀這種關係,怕什麽?
沈若魚說,簡方寧你不要把我往火坑裏推。剛才是我天真幼稚,現在醒悟還不算太晚。
你放心,就算我的腳永不踏進你的醫院,這頓便飯也是我請客,不要你AA製,甭拉我下
水。你還要不要咖啡了,我再給你端一杯?
簡方寧說,咖啡不要了,太多的咖啡因已使我心跳過速。若魚,你的話真讓我傷心。
她說著垂下長長的睫毛,在不甚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漆黑的瞳仁看不見了,隻印下一彎
優美的弧線,勾在臉頰。她依然俏麗,隻是腮旁的紅色稀釋多了,被中年的蒼黃侵蝕。
你有什麽悲哀的?又不是我把你推入水深火熱。沈若魚辯解。
那地方太特殊了,無論從醫學上還是從人生的角度。沒有知音,外界的人都不知我們在
幹些什麽。自從我到了戒毒醫院工作,回到家裏一句話都不願多講。簡方寧沉吟著說。
是不是跟潘崗性格不合?我早就看出他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也別把戒毒醫院當成盛破爛
的大筐,什麽倒黴事都往裏麵裝。有些事同工作無關。沈若魚驚魂已定,唇齒重新活躍。
不是,若魚,我知道你不喜歡潘崗,可我要負責地說,他是一個奸人。也許他不是最適
合我的人,但他的確是最愛我的人。我愛不愛他,這不重要。人們多以為兩個不愛的男女,
無法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真是低估了人的抵抗力忍耐力。好比一株植物,你可以不愛一個地
方,比如溫室吧,沒有大森林好,但隻要溫度濕度十分適宜,你就是不願長,也會很好地生
存下去,這是生命的本能。生命裏有一種卑微的因子,它使人能在無愛的情形下活下去。
聽到這裏,沈若魚連連作打住的手勢。方寧,你說得我毛骨悚然。
簡方寧驚訝道,這個話題有這麽可怕嗎?看你的反應,似乎比談到艾滋時還緊張。
沈若魚說,我驚訝你的一針見血。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你我分別了這麽久,想不
到你悟出這麽深刻的愛情哲理,真是讓我該作眼球摘除術了。
簡方寧說,處在這樣的婚姻裏,你不得不想。就像你陷在泥坑裏,自然要考察四周的地
形。嫁了雞,不但隨了雞,幹脆就學會打鳴。
沈若魚長歎一口氣說,像你這樣古老守舊的女人,真該被淘汰。
簡方寧說,若魚,你說得太對了,我們也許是中國最後的傳統婦女了。
沈若魚說,我去端漢堡。給你來個巨無霸吧?
簡方寧說,怎麽,心疼錢了?真正的話題還沒進入,你就想把我打發飽了走人?
輪到沈若魚大不解,說,真正的話題是什麽?我怎麽還不知道?
簡方寧說,你不是要喬裝打扮,冒充病人,潛進我的醫院?
沈若魚笑道,不是已經Pass了嗎,怎麽還耿耿於懷?
簡方寧說,你的怪念頭啟發了我,應該有更多的人,知道戒毒醫院裏的情形。
沈若魚說,給你樹碑立傳?
簡方寧歎道,我還沒有那樣功利。隻是想讓人知道毒品的危害,有許多病人實在是因了
無知才墮人深淵。他們多半是不讀書的,要是你能寫得很有趣,也許會有人讀下去。
沈若魚說,這樣的重擔,我哪裏承受得起?算了吧,你那艾滋橫行的地方,還是躲得遠
些好。
簡方寧惱起來,說,若魚,我沒想到你竟是這樣自私。我和我的護士醫生們一天在那裏
工作,人命就是水了?
沈若魚料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時需重新適應。她想了想,說,從長計議。
簡方寧說,我記得你是個痛快人。
沈若魚說,看來現在是你逼著我,到你的醫院裏去旅遊一次了?
簡方寧說,正是。
沈若魚說,那好吧,我就權當闖一次虎穴狼窩,咱們計劃一下具體步驟。
簡方寧說,好啊。第一步是要得到我的默許。
沈若魚端起矮胖的咖啡杯,碰碰簡方寧的杯子,說,我們一言為定。
簡方寧說,你化裝成的病人,要接受全套的入院檢查,同任何一位吸毒者一樣,你可有
這個決心?
沈若魚說:不做則已,做則逼真。
簡方寧緊張道,哎呀,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
沈若魚也緊張起來,忙問,什麽問題?
你見過大煙鬼嗎?簡方寧說。
沒有啊。沈若魚回答
隻要抽吸的時間超過年,他們都變成一步三遙烘色慘白一級風就能吹倒的骷髏樣。似你
這般麵色紅潤目光炯炯步履矯健思維敏捷的煙鬼,我還真是一個也不曾見過。你若是住進院
去,一下就露焰了。
沈若魚驚道,要是一招不慎,露出廬山真麵目,他們不會打我吧?
簡方寧一下笑起來說,好個色厲內在的家夥,你也不是深入敵營,再說還有我在,打不
死你。隻不過吸毒的人敏感多疑,他們會合起夥來,對付你這個冒牌的闖入者。
沈若魚愁眉苦臉道,一個人學好不容易,學壞也不容易。
簡方寧說,聽我的話,回家減肥去。減到麵帶菜色,日月元光,就差不多了。利用這段
時間,我為你偽造一份病史,你要像背中藥湯頭歌訣一樣,滾瓜濫熟,因為入院的時候,是
門診上的醫生接診。若是出了破綻,就隻有向後轉了,我也救不得你。戒毒是多麽嚴肅的
事,我作院長的,更要以身作則,不能亂開玩笑。現在正經的病人都收不過來,哪能收一個
贗品?
沈若魚立時心裏沉甸甸,說,我有一種荊軻刺秦王的感覺。
簡方寧說,為了保護你的安全,入院後你的所有治療,都由護士長親自來做。
沈若魚說,不好意思。我還是當個普通病人好了,不必勞護士長的大駕。
簡方寧說,這事必得如此,你不能客氣。我讓護士長專管你的治療,就是說要把底交給
她——實際上不給你作任何治療。
沈若魚一時沒明白其中的奧秘,說為什麽呢?
筒方寧說,挺明白的一個人,怎麽這個彎就繞不過來?醫生下的醫囑、都是驅出體內毒
物的,你沒有吸毒,給你用了排毒的藥,一則浪費,二也痛苦,我們隻有虛晃一槍,我雖是
院長,在院裏說話算話,但我不能作你的專職醫生,所以必須由護士長幫你。
沈若魚說,好。我接受護士長的單線聯係。
簡方寧說,這最後一條,是最重要的。
沈若魚說,什麽事?
簡方寧說,住院需交住院費。
沈若魚說,交。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我沒打算你慷國家之慨。說吧,多少錢?
簡方寧報出一個數。
沈若魚一聽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去,大叫道,天呀!這麽多!太黑了!這不是巧取豪奪
嗎,簡直是發國難財!
簡方寧沉靜地說,你小聲一點好不好,要不人家以為我們有血海深仇。價
馴錢也不是我一手遮天定的,醫藥局物價局都核準了。戒毒要用很多先進的藥品,還要
進行一係列的追蹤檢查,所有的錢都有出處,絕非漫天要價。
沈若魚作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您就不能高抬貴手,把我當成一個處理的病人?
簡方寧說,愛莫能助。住院手續是由專門的財會人員辦理,院長鞭長莫及啊。
沈若魚愁眉苦臉地說,你的意思是一分錢也不能少的啊?
簡方寧說,正是。
沈若魚眼珠一轉說,你剛才還說,我入院不過是走過場,高昂的藥品其實都不用,並沒
有太大的損耗,就不能打個折?
簡方寧大嚼著生菜葉說,若魚,別跟我討價還價,我說了不算的。要不我們就拉倒,權
當一次科學幻想。
沈若魚咬著銀牙說,好,款子我自籌就是了,保證到時如數給你交上。還有什麽吩咐
的,也請一並交待。
簡方寧叮嚀道,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現在幹的這一行,你得看些書。這是冷門,一般的
醫學書裏涉及甚少。最重要的一點是,請你抓緊去辦,恐夜長夢多。
沈若魚說,聽你這意思,你這個院長似乎寶座不穩,所以要我加快行動步伐?
簡方寧說,我是怕我自己改變主意,這真不是一個院長應該幹的事。不過我既然答應了
你,就會幫你到底。你要是拖的時間太長了,也許我會變卦,出爾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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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漫長日子裏反複推敲,商議細節。
入院時你打算叫什麽名字?簡方寧很嚴肅地問。
怎麽,住院也像寫作,需要個藝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沈若魚
滿不在乎地說。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魚不解,這與勇敢何幹?
簡方寧說,我們那裏雖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曆記錄可是終生保留的。你若
始終隻是現在這般的普通人,也沒什麽關係。隻怕若幹年後,你有心競選個總統什麽的,有
好事的小報把你查了出來,說這個人若幹年前還吸過毒,你豈不名譽掃地?
沈若魚說,原來是這樣!這倒是不足慮的,其它不敢保證,總統是一定當不上。隻是你
這樣一提醒,我想還是穩妥為好。別的不說,要是我媽哪天聽人傳了這事,她可是個老布爾
什維克,一查,病曆上白紙黑字記得分明,鐵證如山,我就洗不清了。咱們起個患名吧。
簡方寧說,什麽患名?不懂。
沈若魚說,就是患者的名字啊。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作此稱
呼。
簡方寧笑說,你為自家想得還很周到。隻是你這患名不是想叫什麽就能信口胡叫的,它
早就規定在那兒了。
沈若魚說,什麽意思?
簡方寧說,入院的時候,要有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說,想不到你們那兒戒備森嚴。這該如何是好?
簡方寧說,我已替你籌劃好了。我家中雇的阿姨,長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紀也相仿,你
若不嫌她的名字鄉氣,可把她的身份證借來一用。
沈若魚有些緊張道,她叫什麽名字?該不會叫個大妹子二妞之類的吧?
簡方寧說,名字不過是個代號,想不到你還這樣在意。你的名字也不見得寓意深長。
沈若魚說,那你快告訴我。我對新名字充滿了興趣。
簡方寧說,叫範青稞。
沈若魚嘟嚷著,真夠土得掉渣,範青稞範青稞範青稞……我得抓緊時間把它念叼熟了,
建立起新的條件反射。範青稞範青稞範青稞——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來的。
簡方寧說,我們還得編出和她的籍貫經曆相配套的病史,你務必背得液瓜爛熟。
沈若魚說,那是自然,我會演習多遍,直到維妙維肖。不過還有一事放心不下……
簡方寧說,什麽事?範青稞。
沈若魚說,我這個假範青稞,會不會給那個真範青稞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這個不必擔心。我把這事的緣由同阿姨說了,她說鄉下人,不在乎,除了上
小學時老師叫過這個名字,別人都隻叫她校蝴……
沈若魚,這個將要叫範青稞的女人,終於安下心來。麵麵俱到,好像在部署一個戰役。
終於萬事俱備。
但範青稞,也就是沈若魚的心中,還是惴惴不安。這種不安像什麽呢?難以形容。像晉
升或是考試?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這大概是一個普通人在和平的年代裏,有可能經曆
的最險惡的處境了。
都不像。
那種時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諸實施以後,就有了一種聽
天由命的無奈。但沈若魚對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滿了躍躍欲試的亢奮。
也許像某種義舉,為了公眾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魚自認為還沒那樣高尚。
精神的領域很複雜,物質的領域卻簡單。錢的問題,幾乎使她們出師未捷身先死。剛開
始她極力不去想這個問題,因為根本沒辦法。要是從這個問題入手,就是死路一條。她偷
懶,從最簡單最容易的事開始,把最硬的骨頭留在最後。
好像是愛因斯坦說過,他看不起那些從木板最薄的地方鑽眼的人,但沈若魚悲哀地認為
自己必須從最薄的地方開始,否則她就永遠劈不開那塊木板。
錢不是一個小數字。她萬分悔恨在漫長的歲月裏,沒有像那些有心計的女人,瞞著丈夫
儲存下一筆私房錢,滴水成河粒米成籮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一樣,早早攢些首飾留在身邊也好。到了現在的關鍵
時刻,用一個小小的手絹包了,拐到當鋪,嘩啦啦傾倒在高高的櫃台上,立馬也就換出可觀
的銀錢……
不管怎麽說,李代桃僵也好,圍魏救趙也好,進戒毒醫院的費用就可湊出來了。悔之晚
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敵愾地和先生過日子,現在是空手套白狼。
隻得說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筆活動經費。
沈若魚陪著笑臉說,你就權當我旅遊去了一趟黑龍江外帶西藏,半路上又摔斷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幹脆帶著拐杖,再到新、馬、泰溜達一圈。
沈若魚很誠懇地說,隻要你答應了我的這個請求,從今後我再不買時裝了還不行啊?
先生說,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丟我的人。你瘋啦,硬要去,我沒轍,不能把你
捆在家裏。想從我手裏摳出一分錢,門也沒有!但願我的經濟封鎖,會使你清醒起來,懸崖
勒馬!
沈若魚便把臉凍起來。先生使出渾身解數,整了一桌好菜,企圖逗得沈若魚歡心。他知
道隻要沈若魚高興起來,她的住院計劃就宣布破產。
沈若魚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但她不能讓步,不能示弱,不能
行百裏半九十,讓計劃付諸東流。
沈若魚頑強地繃著臉,直到臉皮緊張得發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雞凝出一圈圈黃油。
你可以在丈夫麵前堅貞不屈,但沒有足夠的錢,你就無法從沈若魚變成範青稞。
沈若魚冥恩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數。
其實辦法就在手邊,隻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不忍心動用。
幹休所。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老母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那裏,和小保姆相依為命。子女們不止一
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謝絕。你們各家鴿籠似的,屬我這兒最寬敞,隻有小地方到大地
方的道理,沒有反過來的規矩。你們若是孝敬我,就到我這裏來,要是忙,就算了。老母
說。
孩子們知道母親是不願讓各家更添擁擠,寧可自己守著寂寞淒涼。但又尋思自己沒能
力,讓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慚愧,也不好意思強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妻兒老少一大幫。說是回家看母親,其實一到了家,小輩人
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來,伸直了胳膊腿幹等著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時候,需要母親的
嗬護。鬧得母親比平日更辛勞,孩子們倒是得了休養生息的好機會。臨走的時候,母親又總
是從不多的積蓄裏,掏出一疊錢塞給孩子。
大家剛開始是真心實意不要的。但母親真的生氣了,大家就隻好收下。一來二去的,習
慣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錢走,倒是母親對不起孩子們了。
常常是孩子前腳走,老母就因操勞過度生病。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下一輪
的回歸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對沈若魚說,我看你們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別回家來。
因為居心叵測,沈若魚事先沒打電話。怕被老母聽出破綻。這世上你誰都騙得了,可騙
不了生身的母親。
媽,我回來了。沈若魚過分親熱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親的咳嗽。
媽,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來就覺得有什麽不好,可又想不出這是為什麽?原來就
應在您這兒了,我給您找藥。沈若魚說著,把家裏藏藥的抽屜翻了個底朝天。
若魚,我這是老毛病了,沒有什麽了不起。你回來有什麽事吧,我看出你有心思。
啊、沒……事。看您就是最大的事。沈若魚支吾,沒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下就把她
的心思擊穿。
有什麽事就直說,媽給你出主意。我可是有半個世紀以上的革命經驗,打土豪,分田
地,遊擊戰麻雀戰……麵容皺縮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滿指點江山的豪邁。
媽媽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問題。您就好好一邊歇著吧。
然後就聊家常。再然後就包餃子。
分手的時間終於到來。
媽又從一個手絹裏掏出錢來,布施她的兒女。她能給他們的錢越來越少了,隻憑微薄積
蓄的存款利息,要維護舊有的體麵已很艱難。但她一定要給子女們一點錢,母親用它維持著
最後的關懷與尊嚴。
給錢的場合一般是在走廊裏。光線昏暗,音波傳導不暢。母親把帶著體溫的錢塞給孩
子,孩子假意推讓著。這個過程不會持續很長的時間,彼此已經演化成一種儀式。兩三個回
合以後,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錢,留下母親在漫長的孤獨裏想象,這些錢,將給她的兒孫帶來
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幹枯的手,把一遝薄薄的紙幣,捅進了沈若魚看起來氣派,其實不過是人造革製
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當鼓麵敲的坤包。
接下來的節目應該是分手。
沈若魚突然把手伸進拉鏈,把那疊錢掏了出來。
母親有些驚異,以為沈若魚要把這些錢退給她,就說,拿著吧,你們現在的開銷大。我
老了,隻吃半碗飯,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貨再怎麽膨脹,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日子也好
過。
沒想到沈若魚把那些錢數了數說,太少了。媽媽。
老人一驚,說,孩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沈若魚說,以前世界還不是這樣的呢。
老母說,我幫不了你們太多了。
沈若魚說,媽,我有急用。就指著您的錢了。
老母說,這些年我手裏有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魚說,我都知道。最近上麵不是補發了老幹部的撫恤金嗎,那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款
項。依我對您花錢施舍速度的估計,大頭還沒動呢。您把這筆錢先給我用了吧。我絕對不是
用它作壞事,這您盡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說我相信你。可是你這樣多吃多占,別的兄弟姐妹知道了,會
怎樣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魚說,您怎麽這麽死心眼呢,隻要您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再說我以後要是發
達了,會還給你。就是不發達,慢慢積攢起小金庫,您的這筆貸款也有望收回,隻不過時間
可能略長點。
老母說,好吧,將來你有了就還,沒有了就算了。錢,你明天來拿吧,我存的是保值,
一時半會兒取不出。
沈若魚抱著老母說,媽媽萬歲。
老母又叮囑道,這可是你爸爸的最後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幹了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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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病區長長的甭道,像一柄粗大的樹枝。兩旁對稱地分布著病室,好像致密的葉脈上,懸
掛著沉重的蜂房。
病區並不安靜,不時從病室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調似野穀逃竄時的獰厲,但
又分明是人的聲音,飽含著焦躁、痛苦、迷亂和絕望。戒毒的病人,由於毒品的突然撤離,
世界顛覆,天地旋轉起來。
還有突然爆發的吵鬧和對罵。
吸毒的病人,多是遊手好閑之人,有的還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記錄。人格怪
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閉的環境裏,好像堆滿了易燃易爆物,不時迸出火星。
範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號病房。
13,好晦氣。莊羽說。
沒有人響應她。範青稞是既來之,則安之。哪怕住太平間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牆一溜四張病床,擺得像早年間簡陋的招待所。護士長說。條件所限,隻
得男女混住。
範青稞知道這話是專說給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於是她輕輕點點頭,表示不
介意。後來熟了,才知道戒毒醫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沒辦法的辦法。病人雖是男的,陪員很
可能是女的。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員卻是男的。你說這種情況,如果不是包間,怎麽安置?
隻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裏麵吧,挨著窗戶,支遠說。這確是比較明智的安排,給三位女士相對獨立的空
間。
那我睡最外麵好了。範青稞說。
挨著支遠的是莊羽,從窗戶數過來第三張床,就給了席子。
大家安頓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號病房的醫生走進來。
我叫蔡冠雄。他說。
四個人張口結舌,明知這時應該禮貌地稱呼一聲“蔡醫生”,卻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實在是太年輕了。臉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葉子,嫩白中透著象牙的潤澤,
用筷子輕輕一捅,肯定會破一個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衣服穿得倒是蠻老練,銀灰色西服
裏是黑色豎條襯衣,襯衣的領子堅硬高聳,像紙筒一樣圍著滾動的喉結,絲綢領帶飄著碎
花,顯出一種刻意的成熟。服裝店的櫥窗裏,擺過一個穿這套行頭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標簽
寫著“成功一族”。
範青稞暗歎一聲,幸好自己隻是一個假病人,不然犯到這種初出茅廬的醫生手裏,真是
悲慘。
好在蔡醫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尷尬,很有氣度地說,你們不必對我放心不下,簡院
長將親自指導治療方案,我是她的助手。但病曆和一般的處理由我負責,你們若是有什麽問
題,請向我直接反映。
話說得很老到,可惜正是這種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樣,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氣氛鬆動了一些,莊羽說,蔡生,我上次住院沒看見過你啊?
蔡醫生答,我剛從醫學院畢業。莊羽同誌,請您稱呼我蔡醫生,而不是什麽蔡生。
哎喲,支遠,你聽聽,有人叫我同誌,真是好聽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沒有人這
麽叫過我,小姐女士……煩透了,我可是太喜歡同誌這個稱呼了。咱們說好了,蔡生,你以
後就這麽叫,叫別的,我可不答應你!
莊羽得意地說笑著,欣賞蔡冠雄被說成一個大紅臉。
我說了,我是蔡醫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撓強調。
蔡醫生,您不必動氣。“生”是一句香港話,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稱呼。我們在
特區,這樣稱呼慣了,她一時改不過口來,您不必和她一般見識。支遠打著圓場。
蔡冠雄想到院長說過,這裏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們搞好關係,是治療的需要,也就忍
住,不再吭聲。
範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簡方寧的身影,入院雖隻片刻,她有許多感受要和朋友交
流。
蔡醫生依次詢問大家並作體檢,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處理。待到病曆寫完,下一步就
是確定治療方案。吸毒的病人,每人情況千差萬別,體質又孱弱,用藥需十分小心,是一門
很艱深的學問。蔡冠雄這個剛出學校大門的博士,雖經手治過一些病人,心裏還是沒底,不
敢擅作主張,也在焦慮地等著院長。
莊羽和支遠因為沒看到簡方寧,就像進廟沒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大家都在等簡方寧,但她就是遲遲不現身。
蔡冠雄隻得先給病人下了臨時醫囑,施行一些正確又沒有風險的措施。一切等院長來了
再說。
護士長來送藥,給了藥以後並不離開,正像保證書上所寫,目光炯炯定要當麵看著你把
藥咽下,你還得像搖尾乞憐的小狗一樣,把舌頭伸出來晃晃,以確證藥物無掩藏,她才離
開。不過,輪到範青稞時,護士長寬容地閉了一下眼睛。
範青稞自然沒把藥咽進肚裏。
晚飯時間到了。兩名護工推著飯車,車上蒙著大被子,好像安睡著一個巨大的嬰兒,從
遠處緩緩駛來。送飯的老太,滿臉皺紋,衣服油脂麻花,帽子還挺白,頭發梳成一個鬏纂,
把白帽子頂得像獨角獸,形狀古怪可笑。到了病房門口,老太就輕輕推開門,說,飯來了。
請打飯。
陪員或是清醒的病人,趿著拖鞋,捏著一大摞飯碗走出來。老太先看看來人,然後從一
張油脂麻花的紙上,找到相應的名字,輕聲念叨著:5床,酸菜魚一個;油燜豆腐一個;紅
燒羊肉一個;雞湯一碗……她的幫手應聲從不同的菜桶裏,把菜舀出來,盛進來人的飯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來,守著飯車看。老太也不惱,抽個空子就把他的菜飯報出名
來,讓他不至等得過久。
範青稞遠遠張望著,覺得老太把打飯這樣一件枯燥瑣碎的事,辦得這般妥帖寧靜,叫人
看著就舒服。
飯車到了13病室的門前。
支遠和莊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席子抱著碗走出來。範青稞也跟過去。
你們是今天才來的吧?老太問。
是。一共四個人。範青稞回答。
我們這兒飯,都是前一天預定好的,夥房按著菜譜備料,剛入院的,就不能點著菜吃
了。份飯,一葷一素,米飯。可能不合口味,先湊合一頓吧。明天就好了,等一會兒,我忙
過了這一陣,就到你們病房來登記,想吃什麽說話就是。醫院的夥房,雖說趕不上街上的館
子,手藝也還行,家常菜挺可口的……
老太這番話,說得點水不漏。範青稞欽佩之餘,乖乖地把飯碗伸過去。席子做不了主,
回房去問。
莊羽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使勁抽了抽鼻子,說你們這兒的廚子還可以啊。紅燒肉挺香
的。得,給我來倆這菜就行。
老大為難地說,這都是別人預訂的,夥房按份做的,沒富餘。你要是想吃,明天一定有
你的。
莊羽紅唇一撇說,老娘我哪裏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說著。就要自己抄勺
子。
範青稞覺得莊羽有些造次,當著這麽大年紀的老人,怎能稱老娘?但老太好像聾了,依
舊好顏好色地說,這是有規定的,入院當天都是份飯……
莊羽怒起來,說什麽狗規定,我們來多長時間了?少說也有半天了,一個紅燒肉就
做不出來?在五星級酒店,一桌滿漢全席也整得了!拿我們不當人是不是?吸毒大虛大虧,
戒毒更是損陰折陽,不大補哪行?今天這個紅燒肉,老娘是吃定了!
莊羽尖銳的音波,在走廊裏猛烈地碰撞著,像砸了一地的碗碴,又用高跟鞋在上麵碾。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亂,聽得這廂有人吵鬧,大喜過望地從各病室躥了出來,一
時走廊筒子壅滿了人,暗淡的條紋衣服上麵浮動著一片百無聊賴的興奮麵孔。
男男女女,蓬頭垢麵,長相各異,但有一點共同特征,就是極瘦;每個人都是骷髏架
子,三根筋挑著一個頭,好像剛從墳墓裏爬出來,臉頰是淡蘋果綠色,眼眶湖藍。
沒吃飯的舞著空碗,吃完飯的用筷子頭四處戳點,狂喜之色溢於言表。端著半碗湯的,
直著嗓於拚命往肚子裏灌,既怕損失了湯,又怕耽誤了看好戲,燙得直吸溜。吃了半拉包子
的,跟著摩拳擦掌,包子餡甩到了後脊梁上。有人合著莊羽吵鬧的頻率,猛敲不鏽鋼勺,好
像一支恐怖的鋼鼓樂隊。更多的人挎著雙肩,抱著兩肘,豁著嘴唇,伸長了舌頭,打算欣賞
精彩節目。
這時從遙遠的走廊盡頭,走來一個佝僂著身子的漢子,一雙陰鬱的目光從蓬蓬勃勃的絡
腮胡須上方射出,讓人不寒而栗。他揮著碗說,吵什麽吵什麽?鬧得厲害了,護士把治安分
隊引了來,你們就老實了!
範青稞不知治安分隊是個怎樣的法寶,隻見病人們安靜了片刻。
礙著我們什麽事了啊?治安分隊來了也不該跟我們算賬啊,是這娘們先鬧起來的,要揍
就揍她!大家眾口一辭,閃開一條道,恨不能治安分隊現在就闖進來,把莊羽人腦子打成狗
腦子,立馬拘走。
範青稞自然不滿莊羽無理取鬧,待看到病人們這般落井下石,又替莊羽不平,生出雙重
厭惡。
l床,今天是從最後的床號向前打飯,明天才是從你開始。獨角獸老太說。
我知道。我是這院裏最老的病人了,規矩能不懂?我定的是兩個紅燒肉,聽外麵吵吵嚷
嚷,怕狼叼來的肉喂到狗嘴裏,所以提前出來看著。你最後打給我菜,自然可以,但我放心
不下,得在這兒守著,不犯法吧?
l床抽搐著嘴角,陰冷地說。
原來是三大伯您的肉啊。眾病人嘻哈著,饒有興趣地等著下文。
你倒要說清楚了,到底誰是狗?莊羽逞強,不肯示弱。
我隻說我是狼。誰吃了我的紅燒肉,誰就是狗。狗是狼變的,狼是狗祖宗,古來狼狗是
一家,誰要當狗,大家就是親戚。1床慢悠悠地說。
莊羽氣得噎在那裏幹翻白眼。
眾人嘻笑著,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烘露猥褻。
支遠走出來對老太說,奶奶,我這老婆特別愛吃肉,能否麻煩你一會兒到外麵給買幾個
梅林紅燒肉罐頭,給她解解饞。我加倍付你錢。
老太說,該多少錢是多少錢,我給你買就是了。
眾病人看再鬧不出什麽花樣,悻悻散了。
1床的漢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裏,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監視著他的紅燒肉。等到所有的
人都打完了飯菜,老太把桶裏的肉,連湯帶水都盛進他碗。再好脾氣,也用勺子在桶底刮出
幾個噪音。
三大伯並不計較,端著碗,走進13室。
你是誰?支遠問。
我是我。三大伯答。報報你們的蔓子。他乜著眼,剔著牙問。
我們,沒蔓子……剛來,觸犯了大伯您,還望海涵。支遠忙著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識泰山,看你們初來乍到,我先放一馬。你是條漢子,大伯看得起
你,願意交個朋友。同病相憐,有事言語。喏,這紅燒肉,分你的小娘子一半。1床說。
噢,這位大哥,謝謝啦!隻是既然如此;何必當初!莊羽伸出碗;接了肉,像所有被寵
壞了的女人一般,不依不饒。
支遠嗔怪道,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規矩了,你到這裏多長時間?滿打滿算還不夠一
天!大哥到這裏多長時間?若是我聽得不錯的話,已是幾朝的元老了,哪裏能在你跟前栽了
麵子?一碗紅燒肉是小,輩份在這擺著呢。是不是?大哥?
小娘子,你的這個爺們是個人才,不護犢子,是碼頭上可深交的人。看好了他,別光顧
嘴裏吃得流油,把身邊這塊肥肉丟了,叫別的女人搶了去!
l床擺出前輩的架式。
莊羽吃著人家讚助的肉,胡亂支吾著,心裏卻在暗罵:看你那個邋遢相,屎殼郎鑽進花
生殼,還想充好仁(人)?諒你在江湖上至多是個丐幫的小頭目。
支遠說,大哥,我們不識好歹,還承您多關照。
1床說,沒的說。不過,有一句話,我可不愛聽。
支遠忙問,哪一句?
1床說,我不是大哥。是三大伯。
支遠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著您年輕,想當然,才叫亂了輩份。您別在意,我立馬
改過就是,莊羽,記住了,三大伯。
莊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聲,三大伯。
l床心滿意足地走了。
莊羽轉身啐道,他媽的烏龜王八蛋的三大伯吧!
門猛地開了。
眾人嚇了一跳,以為1床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佯裝離開,實際是查看大家的反應。隻
有範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讓這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女人,吃點教訓也好。
不想進來的是一位頭發斑白、麵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舊皺紋紙,和一般衣
冠整肅的醫生不同,令人有一種邋裏邋遢的親近感。
我姓孟,也是這醫院的醫生,對麵的病房就是歸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盂
醫生,管我叫孟媽。聽說你們是新來的病人,雖要下班了,也到你們這裏來看
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學生,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比如蔡醫生,是不是
剛到下班時間就走了?當然這也沒錯,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勞碌命。老
想改,可都這麽大歲數了,改也改不了。
不單自己的病人要負責,別人的病人我也管。鹹吃蘿卜淡操心,也沒人多發一分錢,全
是自找。好處就是輪到我值夜班的時候,心裏有譜,省得萬一碰到意外,抓瞎。這不,我把
你們的病曆都看過了,你是不是叫支遠?
孟媽和藹可親地看著支遠,熱忱地期望著,臉上的皺紋呈放射性散開,笑容燦若蓮花。
支遠隻好叫了一聲,孟媽。
哎——孟醫生長長聲音應承著。
你是不是叫莊羽?看看,多麽靚的一個女兒家,叫毒品給折磨成這個樣子,孟媽心痛
啊!甭怕,有孟媽給你想辦法,保證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讓你臉上重新紅是紅,白是白,成
一個人見人愛的大美人!
莊羽就愛聽人誇她青春靚麗,立即眉飛色舞起來,說,您真能讓我恢複百分之百的回頭
率,這麽著,孟媽,我出飛機票錢,特邀您到特區觀光一圈,吃住全包,外帶讓您享受全套
的桑拿芬蘭浴……
孟媽微笑道,我一個老婆子,桑拿什麽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興趣的節目。你要
是真有那個閑錢,不如省了,送我一個讓我記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莊羽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說,那是自然,我送您的東西,保證是不生鏽、不長
蟲、不發黴、不貶值、亮閃閃的永不磨損型。
孟媽樂得合不攏嘴,說,好閨女,說話得算話。
範青稞有些發蒙,還真沒碰見過這路醫生,也許戒毒醫院的一切,都與眾不同。
你是從西北來的吧?孟媽轉向她,依舊笑容可掬。
是。範青稞簡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曆,就是點粗製大煙,不要緊,很快就能脫了毒,也沒太大罪受,你甭
慌。進來頭一兩天,多半睡不好覺。上了歲數的婦女,晚上易驚醒,這我有體會。你要是實
在睡不著,就找值班醫生要藥,別不好意思,有什麽跟別人不好說的,叫我就是。孟醫生娓
娓道來,十分親切。
一席話,說得人心裏熱呼呼的,要不是範青稞實在不習慣哥呀姐呀這類稱呼,她真要喊
一聲“孟媽”。
孟媽最後走到席子跟前說,這屋裏三個人,就你是個奸人。他們都是病人,你就要手腳
勤快,多幹點活。你主人現在難中,你幫了他們,他們會一輩子記得你。
席子懂事地說,我記下了,孟媽。
好,再見了。祝你們做個好夢。孟媽款款地走了。
莊羽說,這個半老婆子,到底什麽意思?該不是向咱們索賄吧?護士長不是說這裏是什
麽淨土嗎?我看這孟媽像隻油耗子。
支遠說,你到飯店裏,人家行李生幫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給人小費。要真是把你我的毒
癮給消了,別說給根金鏈子雷達表,就是給個大克拉的鑽戒,咱也心甘情願。
莊羽晃著頭說,那倒是。隻有這些個窮郎中,還把個金鐲子金鎦子當回事,其實你我煙
紙上燒掉的銀錢,不知值幾多金條。真治好了咱,謝也值得。
兩個旁若無人地聊著天,好像是在自己家裏。倒也是,席子是仆人,原不必防。那個範
青稞,不過是個孤陋寡聞的西北婆姨,出了這房門,誰還認得誰?
住醫院也像坐火車,病房就是一個包間,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貼得很近。
夜色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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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戒毒病房的空氣是一種特殊液體,緊張不安的因子無形地溶在裏麵,急速地進行著布朗
運動。說不定在什麽時候,就醞釀出激烈的爭鬥,隨著時間向子夜逼近,病房的上空愈發紛
亂嘈雜。
互相叫罵的,找護士索藥的,睡不著覺大發雷霆的,不知因了什麽,在暗處竊竊私笑
的……各種音色混合成怪異的組曲不絕於耳,殘酷地騷擾著心靈。
範青稞躺在床上,如臥針氈。她也算總在醫院走動的老手了,從未見過如此險惡的陣
勢,仿佛被拋進了黑箱底層。
她用被子蒙住頭,把身子蟋得緊緊,極力想為自己創造一個比較安寧的小環境。被單倒
是潔淨的,但裏麵絮的棉胎,有一種濃厚的腐朽氣,像古墓一般包圍著範青稞冰冷的身體。
好在可怕的叫喊聲,被棉花濾得較為柔和了。範青稞強忍著呼吸,覺得委屈一下鼻子,
比讓耳朵遭罪,要好些。
記得在軍醫大學上課時,一位學究曾講過,聽覺是永遠不肯懈怠的器官,在夢中,也保
持清醒。人是猴子進化的,這種柔軟帶毛的物種,無能,攀在樹上,警覺之中隨時準備逃
命。至於嗅覺,就要遲鈍得多,且很易適應,比如上廁所,剛開始覺得很臭,這時候你千萬
不要捂住鼻子,那樣隻會延長體驗臭的時間。正確的作法是猛吸幾口氣,加速麻痹過程。古
語所說,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就是這個道理……
範青稞在校時不是一個好學生,其後更是把無數的至理名言都還給了先生,但這幾句並
不認真的學問,卻在心中長久保存。此刻想起,依法辦理,聳動鼻翼,猛吸被套內汙濁的空
氣,直到兩肺鼓脹如帆。
此著確實不錯,範青稞不再覺得氣息難聞,四周漸漸溫暖起來。
但另一種更為窘迫的情境,漸漸逼近。
許是看到範青稞蒙頭大睡久無聲息,席子又是使喚慣了的丫頭,在主子眼裏,原是不算
人的。支遠和莊羽真正賓至如歸了。
莊羽,你睡著了嗎?
亂得像個破爛市粥棚,聾子才睡得著!
你難受不?要是往日,這會兒該打板了。支遠憂心忡忡。
誰說不是?我也一個勁地害怕呢。不過,他們給咱用了藥,許能頂過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橫豎由人家收拾了。
走著瞧吧,要是忒難受,就撒丫子顛了,讓他戒個球!不就是損失了那點保證金嗎,權
當賊洗了。
想不到,保證書看挺細。
瞧你說的,咱倆的生死文書。
你認識護士長?
那個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對付,這回又犯她手裏了。你沒看,她搜別人,就
那麽一胡嚕,純粹樣子貨。搜我,奶罩裏這個掏啊,把我的奶頭子都碰起來了,硬硬地支挺
了半天。那會兒,我渾身上下像過電,別提他媽多想你了……
我不就在旁邊嗎?支遠津津有味地說。
你站旁邊,管他媽什麽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個零件,傻冒!知道不!要
說也真怪,自打染上白粉這玩藝,就跟閹了似的,別提變得多純潔了,男女之事上,起碼淡
了百分之九十……
你別他媽裝貞節啦。莫非還得給白粉沫立個節烈牌坊?多少女人貪了這口,成了千萬男
人作賤的雞。支遠反駁。
她們做了雞不假,可那不是因為愛於那事,是為了籌錢打飄。丁是丁,卯是卯。這可兩
碼事。
咱甭管她們了。我得找機會,教訓教訓護士長那娘們。你胸前那對白鴿子,是她那跟老
爺們似的糙手揉搓的嗎?除了我,誰也不能動!支遠說得燥熱起來,呼地掀了被子。
莊羽放浪而又略帶傷感地笑起來說,還白鴿子呢,那是從前。現在,成了一對禿尾巴鵪
鶉。
就是成了爛鹹魚頭,我也要吃!支遠騰地跳下自己的床,上了莊羽的床。
哎喲喲……莊羽說不上是拒絕還是引誘地哼哼著,越發挑得支遠興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莊羽假裝變色道,臥榻之側畢竟有他人酣眠。女人有
些忸怩。
什麽地方?到哪兒也是合法夫妻,不強奸不犯法!支遠聽出莊羽的顧忌,故意大聲說。
有第三者第四者在場,他的神經格外興奮起來,有一種當眾撤野的欲望,熊熊焚燒病態的神
經。
莊羽畢竟是女人,雖然也躍躍欲試,總還心存顧慮。護士長搜身而激起的情欲,新奇而
持久。她玩弄著自己這種怪異的渴望,不想讓它很快逝去。她要借此好好煎熬一下自己,折
磨一下支遠,才有味道。她生活裏有趣的事,實在是太少了。
這裏是醫院啊……她假裝歎了一口氣,知道怎樣把野火越燒越旺。
果然,這句話,使支遠極大地亢奮起來。
對,這是醫院#夯錯,我就是要在醫院裏幹這事!以前沒人幹過是不是?我就是愛幹沒
人幹過的事。這才刺激,才有幹頭。我就是樂意在不同的地方幹女人!幹了女人,還幹了那
個地方#夯有哪兒是了不起的,越是神秘的地方,你一操,它就不神秘了,我就成了主人,
女人的主人,床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我這一輩子,要到各式各樣的地方去玩女人,皇帝的
陵園,宇宙飛船裏,交易所的地板,喜馬拉雅山頂上……支遠歇斯底裏地叫喊著。
範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個魚躍,從床上飛起,夾著大衣,奔出13號病室。
範青稞受此驚嚇,恨不能插翅飛出這魔鬼地方。心想這是何苦來的?什麽醫院的故事,
見它的鬼去吧!並沒有人布置自己深入虎穴,單是為了一個好奇,就搞得自己如此淒苦狼
狽。她叫著自己的真姓名,沈若魚啊沈若魚,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大傻瓜!罷罷罷,迷途知
返,浪子回頭,還是好同誌。快快回家去吧,舒適潔淨的被褥和獨立的一張床,此刻幾乎就
是自由和幸福的全部意義了。
夜已經很深了。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於強大的藥物和不可遏製的疲倦,終於進入如
履薄冰的睡眠。
甬道裏,空空蕩蕩。隻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護士,幽靈般地掠過。
範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個色厲內在的丈夫。他此時一定牽掛不止,不
知自己的遭遇。
還有簡方寧,她在哪裏?因為什麽,她一天沒有露麵?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發
生,她才會把朋友冷落一邊。
範青稞漫無邊際地遐想著,不由得走到護士島。
島裏隻有一個麵色黝黑的護士,在記錄脈搏體溫。
請問,小姐,我是否可以……範青稞話說得很慢,如果護士好說話,她也許會提出自己
的要求。若是很嚴厲,一切便作罷。依她在醫院的經驗,護士和護士的脾氣差別,比人和狗
的差別還大。
那護士似乎也深諳此道,並不急於回答,將脈搏體溫的紅藍點,描畫得十分清晰圓整,
才緩緩地抬起頭。
橢圓形的一張淡棕色臉麵,未施絲毫脂粉。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濃黑,還是加了修飾,直
飛鬢角,十分醒目。裙式白色工作服裏,是奶黃色開絲米毛衫,圓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大片
的櫻粉色內衣……種種嬌豔的色調,都是一般黑女孩不敢用的,它們是危險的對比色。這護
士卻不怕,反倒用盡手段,把黝黑的膚色襯托得淋漓盡致。這年頭,女人都拚命把自己扮得
粉白軟糯,結果到處看到的是蒼黃與汙白,倒人胃口。現在猛見這樣清潔純淨的黑麵女孩,
竟像在一堆白瓷碗裏,揀到一塊茶色水晶,令人霍然清涼。
你要作什麽?黑護士問。
能知道您的名字嗎?範青稞拖長對話的時間,察顏觀色。
我叫栗秋。請問,你到底要什麽?黑護士聲音冷淡,禮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範青稞說。
這我知道。栗秋冷麵如水,看不出關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覺……範青稞說。
都這樣。粟秋說。
真晦氣,碰上一個黑臉女包公。範青稞隻得換了一個話題。我想給家裏打一個電話。
電話的事,保證書上不是寫了嗎,任何人都不許打的。我沒有辦法。栗秋不急不惱,但
也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
我是簽了字的,也不敢壞了規矩。隻是我家裏人,實在放心不下。小姐,要不勞駕您給
我家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即可。
範青稞說的是實話,現在隻求讓先生放心。
栗秋把護士島內的電話舉起來,放在台子上。範青稞以為是默許自己打電話了,忙不迭
地說,謝謝謝謝……伸手就要撥鍵。
栗秋纖手一攔道,你看,這台電話隻能打內線,供我們工作聯係用,不能打外線。不是
我不肯幫你,實在是沒法。
範青稞愣在那裏,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心中不信,說,那你們上班的時候,家裏就沒
個急事啦?十萬火急的,怎麽聯絡?
栗秋護士說,問得有理。在我們院長辦公室裏,有對外的電話。特殊情況,可以打的。
可惜她不在。
範青稞還不死心,說,這台電話真的撥不通?
栗秋微笑著露出雪白的牙說,我把它擺在這裏,就是讓你自己一試。每個住院病人都這
麽問,怎麽解釋都不信。你親自打打,就知道了。
範青稞開始撥號碼,果然幾個數字後,便是焦躁的忙音。
範青稞頭上冒出熱氣,明知不通,還是撥個不停,觸鍵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範青稞的床號。
幹什麽?範青稞沒好氣地應道。
你看,這機身上有一道裂紋,話筒的顏色也不一樣。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粟秋平心靜
氣地指點著。
範青稞暫停撥號,細一端詳,果真如此。便說,我剛來,哪會知道?
聽我慢慢告訴你。這都是像你一樣的病人,要求打電話,結果沒打成,他們就急了,舉
起話機就摔,啞巴機子就砸成這模樣。我們這兒,也不知毀了多少機子。若是輕傷,就用膠
衣纏纏,湊合著用。實在不能將就了,才買新的。反正保證書裏也寫了,損壞東西要賠,壞
了也沒什麽了不起。當然了,看起來你是有涵養的人,大約不會跟這破爛機子過不去吧?
栗秋說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範青稞撫摸著像是鈞瓷開片一般布滿裂紋的話機,心想這機子也夠倒黴的了,落在戒毒
醫院,幾乎粉身碎骨。
她在甬道裏無目的地漫步。
屋子裏的特殊錄像,不知演完了沒有?
並不僅僅因為這個,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積了很多感觸,許多念頭像
幹燥的羽毛一樣搔拂著心靈,不得安寧。
你還沒有睡?範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後,響起了一聲蒼勁的呼喚。
範青稞一口頭,原來是滕大爺。
膝醫生……範青稞招呼。
謝謝你。老醫生打斷她說。
範青稞很吃驚,說,您謝我什麽?
謝你叫我朕醫生。老人很鄭重地說。
這有什麽好謝的?其實我挺喜歡“滕大爺”這個叫法,有種走親戚的味道。隻是我習慣
了叫醫生。範青稞說。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當然,你也許不包括在內。作為一個嚴肅的醫生,我可不想和病人
有太多的親呢。特別是吸毒的病人。膝醫生說著,伸手遞過來一個小紙包。
這是什麽?範青稞不解。
栗護士對我說,你失眠。這是安眠藥,吃下去,醒來就是早晨了。
範青稞接過藥,心想黑護士看起來冷淡,心還挺細的。便說,謝謝你,也謝謝栗護士。
不必說這麽多的謝字。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說謝字的。他們對人不感激,對物不愛惜,
對己不克製,對事不努力。他們浸泡在毒品裏,已喪失人的基本情感。範青稞女士,您不要
以為編出一個簡單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們。不是的,他們是同我們完全不同的另一種
人類。
膝醫生背對著範青稞說這席話,真是一個聰明而又充滿了同情心的舉動,使範青稞得以
有時間,比較從容地收拾自己的尷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話。膝醫生,這是範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詞。
不應該吧?範青稞女士,我現在還這麽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的真姓
名。騰醫生再接再厲又敲打一句。
嗚呼!
範青稞哀歎一聲。
天要滅你,你將奈何!進入戒毒醫院還不到一天——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嗯,已經
過了夜裏12點,算是到了明天了,這就是說,勉強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在這樣短暫的時
間,就被人家識破了廬山真麵目,真是悲痛欲絕!隻剩下一條路,回家去吧!
膝醫生,能告訴我,您是怎麽發現我的嗎?範青稞問。她想不出自己哪裏疏漏。
行啊。滕醫生痛快應允說。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夠的時間回答您的問題。隻是不能
這樣一直站在走廊裏,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麽,到哪裏去呢?範青稞真的為難。13號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熟。
跟我來吧。
膝醫生將她領到醫生辦公室。這是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燈管大放光輝,將四壁映
得如同白晝。整齊的桌椅像課堂般擺放著,每個桌麵上都蹲著墨水瓶,瓶裏斜插著蘸水鋼
筆,顯出一種古老的寫作習慣和主人擱筆時的匆忙。層層疊疊的病曆的架子上反射著冷峻的
銀光,好像一擲鋼鐵餅幹。
這兒真好。範青稞做了一個深呼吸,輔以標準的擴胸動作。
這裏有什麽好的?待在家裏可比這兒好得多。膝醫生別有所指。
這兒是這所醫院裏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種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範青稞說。
這所醫院裏還有一處比這更好的地方——膝醫生頓了一下,頗有深意地說,就是院長辦
公室。
可惜範青稞陶醉在回歸正常世界的幸福裏,沒理睬話中的微言大義,說,膝醫生,能告
訴我嗎,哪裏露了馬腳?
膝醫生拉出了兩張椅子,擺在桌子兩側,示意坐下談。現在他們隔著桌子,遙遙相對,
很像談判雙方。
還記得那個電話嗎?膝醫生說。
哪個電話?範青稞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你在登記表上留下的聯係電話,按照慣例,我作為門診醫生,要把電話核對一下。
這並不是不相信患者,隻是為了更慎重。戒毒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萬一有什麽事,要同家
屬聯係,必須要找得到人。誰要是疏忽填錯了,也好得到糾正……
膝醫生撥響了範青稞留下的電話。鈴聲隻響了一下,聽筒就被人抓了起來。
你找誰喂?一個粗重的陝甘口音的女聲問。
請問,範青稞的家是不是這裏啊?膝醫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
對話進行到這裏,假若不是為了禮貌,膝醫生已打算放下電話。沒想到其後的一句話,
讓他陷入迷霧。
……我就是範青稞哇,你有麽事?對方迫不及待地問。
你真是範青稞啊?膝醫生行醫多年,沒遇到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確認。
是哇,哪個有錯!你到底有哇啥事,怎個不言傳?對方的聲音火爆起來。
你的話我有些聽不真。你家還有旁人沒有?膝醫生想出緩兵之計。
沒。厄(我)的主人是簡院長,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來。含星上學去了,中午才回
來。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來……電話那頭的女人很誠實地一一報來。
主人是錢院長嗎,錢啥?膝醫生進一步核實。
啥錢?是簡!你那耳朵塞毛了?這下厄慢慢說給你,你可聽清了,厄的主人叫簡方
寧……
真相就是這樣大白的。沈若魚在登記表上留的是簡方寧家的電話,她原想這樣萬無一
失,有什麽意外也好彌補。沒想到鑄成她的滑鐵盧。
膝醫生同情地對假範青稞說,你設計得再巧妙一些,就不會被發現。隻是我現在怎樣稱
呼您?
我叫沈若魚。假範青稞垂頭喪氣地說。但是您還是稱呼我範青稞,好嗎?
為什麽?膝醫生皺起眉頭,有一根眉毛已經相當長了,有向壽眉發展的趨勢。
因為,我還想在這所醫院呆下去。
你是院長的什麽人?
朋友。
為什麽呢?你要到這麽一個平常人談虎色變的地方?
我雖是一個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實的醫院。
好吧。不過我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膝醫生,謝謝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的人,有的時候,反倒能使他人樂觀。亞裏士多德說過,記得你將死去,你就會更
好地活。不知我能幫你做些什麽?膝醫生很誠懇地說。
別出賣我。範青稞很嚴肅地懇求。
好吧。院長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會盡力量幫你。
給我講講毒品的本質,它到底是什麽?範青稞說。
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很多,但我和他們可能不大一樣。我給你講大家都不願談的問題—
—我們的失敗。是的,人類一直在同毒品進行著艱苦卓絕的鬥爭,但迄今為止,我們是漫長
而光榮地失敗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醫生音調緩慢滯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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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昨晚,在陌生的環境裏,聽陌生人,將陌生的知識,冷漠地描繪給你聽,沒有一點斬釘
截鐵的精神,真是堅持不下來。
但範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藥,不可抑製地發生作用。她很想讓騰醫生講下去,但在膝醫
生的故事裏軟弱無能的藥物,子夜時分,打倒一個正常人的神智,卻綽綽有餘。她的眼皮間
距越眯越小。
我談得很枯燥,請原諒。謝謝你耐心地聽這些空洞無趣的東西,我們以後再接著談。滕
醫生很有風度地結束了講授。
很好……可惜沒講完,戒毒啟蒙教育……謝謝,以後……範青稞困得前言不搭後語。
凡是我值夜班的時候,繼續講。膝醫生應允。
範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以前偶爾也吃過鎮靜劑,但從沒有這樣靈驗過。“請朋友吃
飯,東西要越新鮮越好”,不知怎的,腦海裏冒出了這句廣告詞。看來戒毒醫院的安眠藥也
比別處的勁頭大。
睡了一個極好的覺。也許是聽了悲慘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雖有種種的不快,
但是你不吸毒,這就是幸福。
早起,範青稞心情好起來。想到這屋裏的人,席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煉獄裏煎熬,前麵
還有戒毒的磨練,優越感油然生起,隨之滋生出同情。心想這裏的病人畢竟是自願來戒毒
的,良心中還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沒聽到什麽吧?大姐。莊羽心虛地說。
沒聽見。什麽都沒聽見。範青稞恨不指天為誓。
莊羽聰明過人,從欲蓋彌彰裏感覺了她的好意。心想這個一直板著臉、小心翼翼察看別
人的大姐開始合群了。
大姐,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得互相多幫襯。莊羽甜得膩人。
你們這樣恩愛的夫妻,在奸人裏,也不多……
範青稞話沒說完;自己臉先紅了。這話裏至少有兩處埋伏著影射。一是昨天晚上的響
動,剛才還矢口否認,此刻不打自招。其二是“奸人”,雖說吸毒的人,不能算奸人,但當
著人家的麵這樣說,終是不妥。
敏惑的莊羽卻全不計較。此是範青稞多慮,吸毒的人,廉恥淡如紙。再者,範青稞講
“奸人”的時候,把自己算在奸人裏麵。莊羽不知她有詐,大家彼此彼此,並無含沙射影的
感覺。
支遠心事重重的樣子,起床後默不作聲地出去各處查看,好像偵查地形。席子到水房去
洗主人換下的衣服襪子,隻剩範青稞莊羽對坐。
莊羽閑著無聊,問;大姐,你怎麽染上這玩藝的?
範青稞便把昨日說過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莊羽哈欠連天,範青稞慚愧自己的簡
單乏味。
幾分鍾,她的經曆就講完了,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裏,呆呆地看莊羽化妝。
我說你這個大姐,我辛辛苦苦聽你說了半天,你就不肯關心關心我?也太瞧不起人了,
好歹有個禮尚往來,是不是?莊羽的眉毛隻描了一條,回過頭來,氣哼哼地說,一張陰陽臉
滑稽地聳動著。
範青稞發覺,吸毒人的思維邏輯,受毒品幹擾,發生畸變。比如一般的人,以吸毒為
恥,生怕自己牽連進去,誰要說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淨恥辱。一旦吸了毒,事情就顛
倒了,覺得這正是自己顯著地與眾不同之處。你漠視他的特長,就是大不敬。
範青稞惶惑了一下,隨機應變道,看你正化妝呢,怕你一說話把嘴唇畫歪了。
荷!這算什麽打攪?我樂意給你講我的故事,比你的好聽多了。要是編成電視連續劇,
保證能演50集!
範青稞心裏想聽,故意裝做不相信的模樣說,是嗎?
莊羽極強的表現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妝,點燃一支煙,緩緩地說……我可是奸人家的女兒。父母都是革命軍人,高
幹。高幹這個詞,現在叫人給說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說自己家高幹。高幹是那麽好叫的
嗎?真正的高幹,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級幹部,原裝紅色貴族。至於以後什麽司長局長的,
爵是到了,我信他們撈的實惠,比文革前的老幹部海去了,可他們的後代永遠沒有以前高幹
子弟那種派,那種純潔高傲的勁頭、優越到頭發梢的感覺是先天的,學不會,像麝香一樣,
得從肚臍那兒散出來。按說我這個年齡段裏不配有什麽真正的高幹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
了。但我媽比我爹年輕,在文革挨鬥的時候,還懷了我。
要是平常日子,我媽一定不能讓我生下來。她也是領導幹部,為了精幹工作,肯定毫不
猶豫把我做了。真要感謝那些革命造反派,他們根本不給我媽上醫院的機會,我媽也不知道
我來了,還以為自己天天受刺激,生理不正常了。
我是在幹校生的。來的那麽不容易再加上不是時候,父母反倒給了我極大的溺愛。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犯人,在他臨死的時候,對法官說,他想見他媽。法官就讓他見了。
沒想到他一見了他媽,就把他媽的奶頭,給咬下來了。我第一次聽這結尾,就特惡心。這一
定是男人編出的故事,他們就想當著眾人,說那個結尾,心裏就滿足了。你一人犯罪,關你
媽什麽事?又不是幼兒園小孩,這不是株連嗎?
對了,我都說到哪兒了?對了,關於媽。他們溺愛我,我至今感謝,給了我一個快樂無
比的童年。現在人們一說文革就是多麽痛苦,我可真是隻有高興,無憂無慮地玩,藍天白雲
大地野花……我想,以後的城裏孩子,再沒有那麽自由的日子了。
後來平反,回城。要是我父母一直受難,我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哪個大文豪說過,
從小康墮人貧困,好像是很悲慘的事。我覺得他說的可不準,他隻過了那一種生活,就以為
這是天下最慘的事。其實更慘的是靠了外力,從貧困進入富裕,簡直就讓你精神上得瘧疾打
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從小康下來的人,多半有出息,他們就不停地講自個兒那點故事,大家就信。從貧困上
去的人,多半都毀滅了,沒人知道他們的下場,知道了也不同情,他們才是最慘的。
不說這個了。還說我的吸毒史吧。
別一聽說女人,特別是漂亮年輕的女人吸毒,就想起打工妹、娼妓什麽的。她們什麽層
次?她們哪裏吸得上毒?毒是隨便的人就能消受的嗎?就是吸了毒,也是傍上大款以後,才
洋起來的。舊社會,還真有些窮人吸毒。那會兒大煙便宜啊,有人幹脆自產自銷,貧民也能
鬧兩口吸吸過癮。不是有個電影,叫《突破烏江》,白軍衝鋒的時候,一個胖軍官在後麵揮
著槍喊,弟兄們,給我衝!誰衝上去,我賞二兩大煙土!二兩啊,乖乖,差不多100克了,
什麽價錢?按時價,就是8萬塊錢啊!就算是小秤,也夠嚇人。
回到城裏,我開始讀書。不是吹,我的書一開始讀得不錯,後來是體育害了我。
因為從小在莊稼地裏跑,我的體格比一般城裏女孩,壯多了。學校就60米跑,100米
跑,200米低欄,400米接力……都安排我上。那時幸好還沒有女子馬拉鬆、中長跑,要不
馬家軍也會挑上我。
我給學校掙了很多榮譽,自然也耽誤了我不少工夫,學習落下來了。不過那時我一點都
不害怕。學習為的什麽?不就是升學嗎?我是體育特優生,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
從沒為考學犯過愁,都是一路綠燈,順風直上。
我現在算明白了,體育保送生,是非常殘害人的製度,學校為了自己的利益,圖虛名,
把學生引進火坑。那時候小嗬,不懂這個道理,看到同學苦苦讀書,自己還特得意。偶爾也
發愁,碰到區裏來檢查考試,正好又要打比賽,功課做不出來,挺丟人的。我就說,不去比
賽了,我這回要得個100分,叫那些說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大跌眼鏡。
校長好言好語勸我,說,一次考試有什麽了不起,你想要多少分,說吧,我就給你填多
少分好了。
我說,我不單單要分,還要我那張卷子。那時真傻,在我的小心眼裏,認為分數是假
的,卷子是真的。
當時馬上要打全市比賽,學校把我像神仙似的供著。
校長立刻對一個老師說,你馬上給她做一張卷子。
於是,就在我麵前,那位我平日最佩服的數學老師,拿出一張卷子,端端正正地寫上了
我的名字,然後替我寫完了整張卷子……
我這一生,當然現在說一生這個詞,好像還早了一些。但吸毒的人,也算是把生死置之
度外了,不定哪天腿一蹬就死了。所以我用“一生”這個詞,也算比其他我這個年紀的人,
有資格了。
這輩子,我有過許多萬念俱灰的時候,要不,我不會染上白粉。可我最大的絕望,是站
在代我寫卷子的老師麵前那幾分鍾。我特別恨她,如果我有機會再見到那個女老師,我會把
她殺了。
她親手把一個女孩子心中非常美好的東西,毀了,毀得連渣滓都沒剩一點,還挖了個大
坑,把它永遠地埋葬了。
我突然對體育,充滿了仇恨。是它,讓我處在一種古怪的地位。一麵學校非常寵著你,
因為還得指著你為學校爭光呢。另一麵,大家全都看不起你,覺著你不是憑真本事考進來
的,是騙子,人們的臉色和眼光,像水銀柱似的隨著時間變化。
賽季來臨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春風拂麵。比賽一過,我把獎杯剛一交到校長手裏,馬
上就冷若冰霜。我惱火極了,幹脆報複他們一下,一次比賽,故意跑得一塌糊塗。這下可
好,倒是表裏一致了,全都橫眉冷對,好像我是一個大騙子,根本就沒有奪冠實力,整個一
個濫竽充數。
輪到下一次,我發了狠,非要拔個頭等,給那些斜眼看我的人,狠狠一棒,打他們個腦
震蕩。
我跑得出奇的好。從來就沒有那麽好過,簡直是把鹿蹄子剁下來安我腳腕子上了。從那
一刻我才知道,愛給人的力量,絕沒有恨的勁頭大。
我以後再也沒跑過那樣好了。那一次,把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完了。
比賽結束之後,我很趾高氣揚了一陣,每天雄赳赳氣昂昂地在說我壞話的人麵前,走來
走去。有一天,我突然泄了氣。我就這樣一直做個體育花瓶混嗎?
當時就要考大學了。中國最著名的學府,已經要去了我的檔案材料,他們才不在乎我的
學習成績怎麽樣,隻求我跑得快。隻要別在他們錄取之前摔斷了腿,我就會成為萬人向往的
名牌大學學生。
校園裏到處是苦讀的身影,我像驕傲的企鵝一樣亂逛,感到極度的空虛和厭煩。
滾他媽的的蛋吧!體育!滾他媽的蛋吧!大學!我對自己說。
我老爹後來到特區工作。他的老戰友常到我家作客。一天,爹媽正在誇耀我一定能考進
名牌大學時,我說,我要當兵。
就像誰往客廳裏扔了一瓶酒精,空氣都燒藍了。
孩子,幹什麽都要順應潮流。在我和你爸爸那個年代,當兵鬧革命就是潮流。現在的潮
流是上大學。一個人不能逆著潮流動,知道嗎?過去是打仗的年代,會幹革命就行了,革命
就是我們的手藝。現在你必須有一門技術,上大學就是去學飯碗。首長伯伯說。
我特喜歡聽爸爸和他的老戰友談天。和冠冕堂皇的場合不同,他們在家裏說真話,很坦
率的話,外麵絕對聽不到。就像祖傳的寶貝,隻有自己家的人才能看到,外人是不配看的。
我說,伯伯,您說得很對。可我到了大學,也學不到手藝,是他們利用我的手藝。我不
想給他們賣命了。當年,不是也有許多富貴人家出身的青年,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嗎?我不想
按照預定的路線走了,我要造反。
伯伯笑了,說,你是小姐身子丫環命。
父親斥責我,說丫環也不是那麽好當的,你除了體育;還能做什麽?!
如果他不說這個話,我還下不了最後的決心。他這麽一說,我才知道連我的親爹,也看
不起我。
從第二天開始,我每天依然背著書包照常出門,家裏人以為我上學去了,其實我在街上
亂逛。我經常比賽,停學是常事,學校居然也沒有人計較。我平安地混到了正式高考的日
子。
那天父母要用公家的小臥車,送我到考場,我說,別擺那譜了。我暈車,你們也不是不
知道。要是把我的腦漿顛開鍋了,隻怕連最低的優待線也過不了。他們隻好作罷。
拒絕考試,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偉大最光明的事。
考場我還是去了。就像一個人臨死前,要告別生養他的村莊,雖然他憎惡它。我看到學
校門口擠著黑壓壓的人群,都是送行的家長。
報上總是說,家長不應該不放心孩子,幹嘛老像探監似的圍在街上?我真奇怪那些大報
小報的記者,怎麽連這麽簡單的一個事,都搞不清楚!哪是家長願意守在考場,是老師說
了,告訴你們的爹媽,考試那幾天,別盡惦記著幾個獎金,一定從早到晚呆在門口。教室那
麽小.滿屋子擠著趕考的舉子,真熱昏一個兩個的,誰負得了這個責任?自己家人外麵守
著,中暑了拖出去的時候,好快送醫院……
我見同學們被家裏人包圍著,千叮嚀萬囑咐,生離死別……有一種很隔膜的感覺,好像
隔著玻璃缸,在看一群搶食吃的魚。
後來,人漸漸地稀了。年輕的臉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蒼白的頭顱,我看了一下表,馬
上就到開考時間了。我的眼珠仿佛有透視功能,能透過牆壁看到擠得罐頭似的考場裏,我的
同學一個個臉色慘白,心跳起碼二百多下。
心情很矛盾,幾乎想一下子衝進考場。就算氣喘如牛,一切還來得及。我不能這樣親手
毀了我的前程。
我拚命掐著自己的合穀穴,就像牙疼時教練幫我們快些麻木時那樣。在這種強烈的自我
迫害中,感到獻身般的壯烈和自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很想趕快跑掉,這樣心靈可以少受些煎熬。但是,我不!我命
令自己盯著我的考場窗戶,慢慢地品嚐著自己的痛苦。我從小沒受過什麽苦,這種奇異而纏
綿的感受,讓人很過癮。
當半個小時最後一秒鍾過去的時候,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出來。我知道,我再也沒有資
格進考場了。半個小時以內,還可以算你遲到,現在就什麽都完了。我終於親手把一個如花
似玉的將來毀了,別提多痛快!
我按考生的鍾點,不露聲色地回到家。從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幹大事的人,我
撒起謊來,一點都不慌張,滴水不漏。撒謊也是需要天才的。
連考三天。我都照方抓藥。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比我站在領獎台上,還要得意得
多。
出成績的那天,父母對著我五科拒考的記錄,一齊犯了心髒病。
沒什麽可說的了,他們乖乖地送我到部隊。這回不是我要求,是他們主動安排的。他們
不能看見我在麵前晃,沒法同所有認識我家的人,解釋這件事。我是家中的恥辱,要把我堅
壁清野。
到了部隊,我覺得外界對部隊的傳說,很沒道理。老說它是個大學校什麽的,其實它的
規則和學校一點也不相幹。一定要找一個比喻,它像一座封閉的莊園。
家裏人以為把我送進熔爐,就萬事大吉了。其實熔爐裏出鋼也出渣子,他們疏忽了。
別以為我在部隊表現很壞,那印象可不對。隊伍裏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勞動和訓練,拚的
是體力。平常總是說幹部子女和城市兵怎麽不好,是因為他們不能幹活。
農村出來的基層幹部,評論起人來,有點像衡量阿Q的標準,能吃能做就好。這很對我
的脾氣,我是幹什麽的?參加過女子鐵人運動,查查市裏運動會的成績,至今有若幹項還保
持在我的紀錄上。平時那點跑步出操越野拉練,對我實在不足掛齒。他們就說我不怕苦,不
怕死。我一個勁解釋,這實在小萊一碟,也不管事。後來我就心安理得了,因為他們誇我的
時候,實際上誇的是他們的看家本領,跟我沒關係。
還有服從。
運動員是很講服從的,對我不是難事。但後來我也忍不了,因為教練讓你服從他,一般
的情形下,都是他比你高明。就是你暫時看不出奧妙在哪裏,跟著做,好處也就顯出來了,
但連裏水平可不是這樣,有時完全是瞎指揮,你還發不得一點怨言。後來我才明白,什麽叫
服從的最高境界,就是聽一個比你蠢的人命令,還得麵帶笑容。
剛開始我受不了,後來我當了班長,也就漸漸想通了。比我官大的,一個連不過才幾個
人,比我官小的,可有十幾個兵。你們訓我,我就訓他們。像傳送帶,一級壓一級唄,心裏
就平衡了。
這樣當了幾年兵,我夠了。我說要回家了,領導說,我們發展你入黨。我嚇了一跳說,
就我這個樣子,哪裏能入黨,這不是往黨臉上抹黑嗎?他們說,你一直也不透露家長的情
況,就把你當一般人對待了。現在才知道背景,說什麽也要把你留在部隊。以後單位有個什
麽事,方便多了。親不親,家鄉人,你怎麽也和老單位有感情。
我的入黨申請書,又一次是別人幫我寫的,就像當年那張卷子。
我真的從來不好意思跟人說,我曾經是個黨員。我不配。後來到了特區,我就把組織關
係和一些蝴蝶標本夾在一起,不知放哪兒了。我這算自動脫黨吧?我覺得這才是尊重偉大的
黨,別玷汙了它。特別是吸上了白粉,我更是堅決否認入過黨。
我不想讓連隊用每月幾百塊錢的薪水,養一個備用的後門。就死活要求複員了。
當了老百姓,穿上花花綠綠的時裝,我才知道自己多麽有魅力。
我到特區去了。不是我父親所在的那個地方,但我仍能感到他的餘光。我開始學做生
意。中國的生意人簡單極了,初級階段,包括賺錢和搗鬼,哪怕是作案,也都是《七俠五
義》的水準,沒勁透了。假如有一天我要作一個案子,保證讓它充滿了夢幻和科學的色彩,
非同凡響。
我瞧不起那些伎倆,但我幹得比誰都歡,比如搞批文、以權謀私等等。因為我會幹這
些,我就更看不起它。發財人賺第一個100萬,多半憑的是膽子,輪到第二個100萬的時
候,才多少有些計策含量。奸人一般沒膽子,所以先發的都是些什麽人,不必多說。和這些
人打交道,閱盡人間醜惡。
每天壓力很大,不知怎樣才能讓神經鬆懈下來。
有人介紹我上歌廳,唱卡拉OK。
我剛開始不喜歡那種黑暗的光怪陸離的氣氛,還有那麽多的雞混跡其中。雞太多的地
方,女人就貶值。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你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她是不是雞?
但我很快地發現卡拉OK的絕妙所在,就是人都有嚎叫的欲望。人是從野獸變來的,世
界是一個動物園。其實獸叫也是很美的事,比如虎嘯猿啼,還有黃鵬鳴翠柳、蛙聲一片等
等,都是入了詩的。人進步了,卻被剝奪了嚎叫的權利,如果你是一個女人,到處都讓你講
究淑女風範,你就更沒機會大喊大叫.
真羨慕文化大革命那會兒的年輕人,年老的也包括在內,每天都可以大聲地呼喊口號,
打倒誰,擁護誰,狂轟濫炸一番。這就像今天的KTV,有傷感的也有激烈的,既可以纏綿也
可以聲嘶力竭,心裏有多少不痛快的事,都宣泄出去了。文革那時免費,現代人沒這個福氣
了,隻好花了錢,到歌廳裏亂吼,平衡自己快要爆炸的心。
卡拉OK這東西,最令人喪失自知之明,再說得不客氣些,就是大肆公開地鼓勵人不要
臉。
你明明不是歌手,大庭廣眾下,唱什麽?逼別人貢獻出耳朵,供你蹂躪?有的人說什
麽,他不管別人愛不愛聽,要的是自我實現……胡扯淡!你沒看有的歌廳,音響設備什麽都
好,迎賓小姐也靚,就是因為沒有人聽歌,大家不去?所以,我要是歌廳的老板,就要特地
招聘一撥能忍受噪音的人,高薪養著一批耳朵,花小錢,掙大錢。
我每天都去唱,還給了老板一筆錢,叫他雇人給我獻花。
有一天,朋友家舉行化妝卡拉0K舞會。我為了穿什麽衣服這件事,思考了整整一天。
我喜歡驚世駭俗,讓人對我刻骨銘心。
那天,我在臉上塗滿了厚厚的橙黃色粉,用新鮮的翠綠色畫了眼線,眉毛的頭部是墨綠
色的,再用淡綠由深向淺地往眉尾蔓延,直到過渡成嬌弱的鵝黃色,眉弓上方點的是紫左藍
色,整個眉毛就像一條剛剛蘇醒的青蠶。
嘴唇我用的是柿紅色,很集中緊湊,像一枚辣椒。
最要緊的是發型和裝飾。這是我化妝的精華。
我讓保姆到街上去買剛砍下來的卷心菜。她買回來,我發了一大頓脾氣,差點把她給炒
了。她說,是按您的意思買的呀,新鮮極了。我說,蠢話!光是新鮮就行啦?這麽小,怎麽
用?要大!
第二次,她買回來的菜嚇了我一跳,菜葉大得像雨傘。
我把頭發結成長長的兩條辮子,盤在頭上,然後從菜心剝了幾片又大又軟的葉子,看似
隨意實則非常講究地包裹在頭上,像一條別致的綠葉頭巾。從最外層的萊幫上,挖下一個半
邊嫩白半邊老綠的圓形,貼在額頭正中,菜筋筆直地對準鼻梁。從前額的劉海中分出一小縷
發絲,繞成小圓圈,好像黃瓜的卷須,隨著每一次呼吸飄動。
我用櫻桃做了一對耳環;用切成象骨塊的胡蘿卜連綴成手鏈,用油菜葉做了一件蓑衣樣
式的披肩,活像一塊活動菜園子。
萬事俱備。這套行頭穿在身上,清涼無比。
我對著鏡子反複欣賞,真漂亮!但看得久了,覺得死板點,到了臨上車的最後關頭,終
於又找到了新的靈感。我用黑眼線液在臉蛋上,精心畫了一條大毛蟲,邪惡地仰著頭,想吃
我的花冠。真是畫龍點睛之筆啊,整個臉馬上神采飛揚。
那天晚上我出盡了風頭。但是輪到我唱卡拉OK的時候,女人們都嫉妒我不給我鼓掌。
男人們看我總是不理睬他們,也要給我點教訓,居然十分冷落。我很喪氣,這時一個渾身穿
著綴滿金屬片衣服化裝成13世紀女巫的人,走過來對我說,小姐,你哪兒都很現代,隻是
有一點落伍了。
我忿忿地說,一點落伍算什麽,要的是全麵落伍,一落幾千年,成了件活古董,做個漢
代的美人,那才叫風光。
她自我介紹說叫英姊,當地人,說話大舌頭。她說,你的嗓子今天有些沙啞。
你知道,要是有人說我生意做得不好,我根本不理會,因為我原本就不打算好好做,不
過是用了我爹的麵子,混事罷了,要是有人說我長得不靚,我也蠻不在乎,那是詛咒。但我
在乎唱歌這個事,它真是我的愛好。我為啞嗓子難過。
英姊突然說,你上不上洗手間?
我知道她有要事對我說,就隨她去了。
這真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地方。男人從沒有結伴上廁所的,他們隻聽自己膀胱的指
揮,尿憋了,起身就走。女人不,她們把廁所當成一處公園樣的地方,可以慢慢地在那裏麵
說知心話。也許因為她們要在裏麵補妝,那是她們社交的後台……
哎呀,今天就說到這吧,馬上就要大查房了,我累了。那個蔡生,給我開的不知是些什
麽迷魂藥,搞得我老想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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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簡方寧在一大群醫生的簇擁下,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就有了格外的風采。
不算太狹小的房間,壅塞了太多的人,這些人又都穿著雪自的衣衫,和白牆相互反射著
白光,讓人恍惚置身子雪原和冰峰之間,有一種威嚴的壓力。簡方寧就是這冰雪王國不可一
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圍聚了這許多的人,範青稞真想撲過去抱住她。從昨天到今天,積攢了太多的
知心活,一吐為快,但見簡方寧臉上拒人千裏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講話的時候,隻得扮一
個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實實盤腿坐自個兒床上。
簡院長,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們的病曆。蔡生把亮閃閃的夾子遞過。
我剛才已經看了,給他們用0號方案,簡方寧簡短地指示。都用嗎?40床,程度比較
輕……蔡生說。
在各種情況下取得經驗。簡方寧權威地說。
是。蔡生畢恭畢敬地答道。
好,就這樣吧。我們到下個病室。簡方寧說著,率先走出,大家緊跟著魚貫而去。
滿屋子人鬆了一口氣,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們姐們的身子骨當回事了,連正眼都沒撩咱一下,我都這麽不耐看了嗎?
莊羽萬分沮喪。
引不起院長的注意,是好事,隻有重病人才會特別關照。但願她一直別對我另眼看待,
支遠說。
突然,簡方寧複歸。龐大的醫生群體,不知院長有何新指示,緊跟著像沉重的磨盤一
般,緩緩旋轉回來。
範青稞以為簡方寧聽到了莊羽甩的閑話,要給她一個教訓。沒想到簡方寧當著眾多的醫
生,對她說,40床範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醫生中起了小小的騷動。
範青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幸好簡院長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率著隊伍,
揚長而去。
你和院長什麽關係啊?莊羽充滿妒忌地問。
沒什麽關係啊,就是我來住院,親戚說認得這裏的院長,打個招呼好留著床位。就這。
範青稞不知簡方寧打算如何解釋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麽一般啊?我看可不像。你是第一次住院,還不曉得這裏的規矩,院長室可不是隨
便去的。那是院長的閨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內。莊羽說。
是啊?範青稞支吾著。
嘎,不管怎麽著,你一會兒見了院長,把那個什麽0號方案問清楚,聽到了沒有?咱們
都用這法子戒毒。好像你的危險還最大。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適合,叫院長給否了。咱們死也
當個明白鬼,你說是不是啊?
範青稞點頭稱是。
你還聽不聽我的故事了?我才講了20集。莊羽又來了精神。
隨你吧。範青稞麵帶懶散地回答。她已經看出了莊羽生性無常。若是露出特別上心的模
樣,她就洋洋得意賣關子。你要是漫不經心,她就使出渾身解數,撩撥你興趣。你越想聽,
就越得做出不聽的樣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間。
英姊對洗手遞毛巾的女傭說,請你出去一下。
這個開頭就讓我來了興趣,我對所有背著人偷著幹的事,都懷有強烈的好奇。
英姊說,我一看你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你不想試試這個嗎?說著從長筒絲襪
裏,掏出個小紙包,說,這是進口的神藥,你吸一點,唱得就像真正的歌手,簡直就是鄧麗
君第二,夜鶯一般的歌喉……
我說,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會修理聲帶?我這沙啞的嗓子可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遺
傳。一般的藥,不管事。她幹笑了一聲說,我的藥一定管事。聲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
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過來說,你這是毒品,對嗎?
英姊撥拉著我頭上的菜葉說,我喜歡你,才幫你。女人一般不幫女人的,隻有害女人。
我不要你的錢,送給你吸。你要是覺得不好,不吸就是了。我也不會逼著你。
英姊的話很實在。
我想了一下,大約用了一秒鍾。然後說,你教我吸吧。
她說,很簡單,卷在煙裏就是了。
打開紙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藥粉,後來我知道那是白龍珍珠粉,也就是海洛因3號。
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說的做了,心想,這沒什麽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一種包裝奇特沒
吃過的小食品,買回家嚐嚐。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著大驚小怪。
英姊漫不經心地看著我,我也極力作出特自然的樣子,不想讓她把我看成沒見過世麵的
雛兒。
開始的一兩分鍾,一點驚心動魄的感覺也沒有。有人說第一次吸,惡心吐,沒什麽快
感。我不一樣,短短的沒反應之後,感覺來了。
隨著那股白色的煙霧鑽進肺裏,我後來才知道,老手叫它“翻騰的龍”,我感到咽喉陣
陣發熱,一股強大的力道傳布四肢百骸,內髒沸騰,血液燃燒。沿著皮膚,好像誰布置了一
排排小炸藥包,被火點燃,嘛嘛啪啪像節日的禮花一般,閃著銀色的光,按順序爆炸。無窮
的雲霧從腳下升騰而起,溫暖地纏繞著我。我輕輕走了一步,地麵上好像布滿了彈簧,飄飄
欲仙。一種極暢快的感覺,一種從未體驗到的快樂與安寧,像潮水般浮起我……
後來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傭人將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覺,大約
從我離開嬰兒時代,就再沒有睡過這麽香甜的覺了。
人們現在都在說毒品是多麽可惡,我也承認它是白色魔鬼。但它第一次給我的快樂,真
使我永世難以忘懷。那是最美妙的一個夜晚。
我不喜歡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後怎樣殘害了我,我也要說,它給過我無比幸福的感
覺。
我從小就喜歡尋求快樂、自由、冒險和新奇。白龍珍珠粉真是個好東西,極大地滿足了
我方方麵麵的要求。我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她給了我一張名片,好像
是某家公司的公關部長。
一忽兒,她就回了電話。說我猜你今天會找我。
我說,我需要你。
她說,好吧,我這就到你那裏去。不過這一次,要現錢。
我說,我懂規矩。
英姊來了,說,莊羽,我很喜歡你的新奇大膽,舞會上注意了你很長時間,才決定成全
你。我從你臉上那條毛毛蟲,看出你很空虛,我想幫你,才讓你嚐了。事後我很後悔,你知
道這件事的利害嗎?
我說,不必講那麽多。這是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她說,好話說盡。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後就買我的貨好了,絕不騙你。這一行,要非常
講信用的,你不要進別人的貨,有的不純,裏麵攙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讓你掌握不了準
確的量。多花錢不說,弄不好會丟了命。
我說,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時,給我留下了幾包海洛因,當然也帶走了我的錢。
在那以後大約兩個月的日子裏,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隻要我一感到孤獨恐懼失望沮
喪,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裏。煙霧就像一頂神奇的白紗帳,包裹著我,直上九天。
在風裏,我溫暖地漂浮著,好像一朵輕盈的棉花。五彩祥雲托著我,漫無目的東遊西
逛,你想看見什麽,就能看見什麽。你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它就像一隻柔軟的手,撫摸
著你的心,揉搓著你所有的筋骨。當煙霧漸漸地遠去的時候,你就浸人深沉的睡夢。
原以為美妙的享受能永遠地伴隨著我。但我很快發現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命,它會
飛快地變化。就像你剛開始吃安眠藥,一片就能睡著,但很快就得加到兩片。毒品也是這
樣,它瘋狂地生長著,需要更多的錢灌溉。我不斷加大吸食的量,縮短吸食間隔的時間。我
緊緊抓住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不願被它殘忍地拋棄。
很多人說海洛因的壞話,但它給我的快樂,天地無雙。為了追尋這種快樂,死也值得。
不是有人說什麽,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就是說這世上有比命更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們
拿命來換。要是讓我說,那東西就是快樂。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給了他一個線球,說這是你的
命運之軸,你一生的事,裏麵全有。細想起來,這線軸就像今天的錄像帶,早早地把你一輩
子的圖畫都攝在裏麵了。
小孩說,能讓我看看裏麵的東西嗎?
神仙說,可以啊,你不單可以看,還可以隨意拉動線軸,就是說,看到命裏要受苦了,
可以把線軸轉得快些,讓它趕緊過去。
小孩說,喔,我知道了。我要是從線團上看到,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慢地走這
段線,或者幹脆讓它停下來。是嗎?
神仙說,那可不成。快樂不能總停在那兒,它該多長時間就是多長時間,沒法按你的意
誌改變,神仙說完,就走了,把小孩一個人撇在那裏。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動他的線團,他看到自己慢慢地長大。他不想忍受那麽久的幼小狀
態,太容易受人欺負了,就把線團轉得飛快。這樣隻用幾天功夫,他就長成一個英俊的小夥
子。他快速地轉著線團,看到自己向一個美麗的姑娘求婚。他覺得這段時光很美好,就拚命
拽住線團。可是真的沒用,線團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小孩很快就結婚了。
這樣過了些日子後,年輕人看了一眼線團,突然發現厄運就要降臨,爆發戰爭,他得去
當兵打仗,受了重傷。成了殘廢後回到家裏,妻子生了一個孩子,大家在苦難中過日子,饑
寒交迫。
小夥子飛快地轉著線輪,簡直像逃一樣地把生命的大部分光景,在幾分鍾內過完了。他
喘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晚年。還好,和平了,他的兒子結了婚,抱著孫子來看他……
老爺爺很高興,拚命扯住線,想讓時光停留。可是,生命之線就在這一瞬斷了,小孩子
的生命結束了。
小孩死了以後,神仙又來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過的時間,四
個月零六天。
我小時候看這個故事,一點不懂,可是記住了。人有的時候對自己不懂的事,記得特別
清。我想那個小孩多傻啊,別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幾歲就死了,冤不冤?等成了白粉
妹,我懂了那個小孩。與其苦苦地熬一輩子,不如幹脆痛痛快快活幾天。好萊塢一句名言:
不求天長地久,隻求曾經擁有……美妙和強大的海洛因,是天堂的台階。
要是海洛因能讓我一直享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說它是惡魔,我也把它
當成伴侶。哪怕我的生命縮得隻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願。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過床了。男人說,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覺那麽美,我看,海洛因
要比男人更可愛,更雄奇。毒品給人的歡快,和男人給的完全不一樣。它不是那種慌裏慌張
顧頭不顧腳的單純痛快,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寧和夢幻,讓你覺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皇
後。不知道對男人來說,毒品和女人誰更重要。但我覺得,對於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
男人使你很激動,有一種被作踐的渴望。上床這件事完了以後,就像從驚濤駭浪裏穿過,不
知為什麽,我總想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海洛因會讓你平靜,上天入地之後,舒適地
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則是忠實的老仆,順從地牽著我的手,引我到極樂世界。
這樣大約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後,那種美妙的感覺,遲遲不到。
以為量不夠,就又加一些。可是,還不行。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像塌進沙子裏去了。
我call英姊,說你他媽的真不夠朋友,我給你的美鈔,有假嗎?
她說,張張綠紙,都是真的。你什麽意思?
我說,那你給我的粉,為什麽是水貨?
是真的,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麽了不起!
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談一筆大買賣。每次在作關鍵性的決定之前,我都先吸上粉,頭腦
敏捷,口若懸河,也許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順,每一著都不曾閃失,旗開得勝,所向披靡。
恰是最後簽約的日子。
我收了給英姊的電話,進了談判間。臨時出了個小問題,雙方有些分歧。本來我已得了
大頭,這點蠅頭小利,送他一個順水人情好了,平常這些事上,我是很知進退的。但那一
天,心情煩躁,舉止不安,焦慮恐懼,我心裏隻轉著一個念頭,到哪裏再去尋找快樂?
談著談著,我不可遏製地開始打哈欠,流眼淚,噴嚏咳嗽一起來,冷汗像自來水一樣直
冒,臉色煞白。談判對方的老總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說,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話沒說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節哢哢作響,好像
要淩空斷裂。每一個骨節接縫的地方,都成了黃蜂窩和螞蟻洞。炸了窩的蜂群再加上無所不
在的黑螞蟻,把我叮咬得千瘡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遠古時代的恐龍和猛獸在向我招手,
骨髓冒起黑煙……我再也顧不得什麽臉麵,大叫一聲,抽搐著從老板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
體橫陳,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群男人麵前。
大家沒見過這個陣勢,紛紛說,快把她送醫院吧。
有人就去撥急救醫院的電話。
這時對方一位副總,見多識廣,對老總說,您先去休息,我來處理。他把我的女仆拽到
一旁,說,你家主人是不是經常犯這病?
女仆戰戰兢兢地說,沒有。從來不。
副總想了想,又問,她是不是常抽一種特殊的煙?
我雖警告過傭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尋常,女仆支支吾吾地說。煙,不特殊
的,隻是煙裏,好像加了些特殊的東西。
副總追問,加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女仆不敢說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總說,我看你對主人挺忠的,這很好,說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但你知不知道,她這
樣耽擱下去,一會兒就送命了?
女仆說,快送醫院嘛!
副總說,醫院當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聲望就全毀了,再沒人願同她做生意。我們
先救她,別的以後再說。告訴我,是誰給了你主人那種特殊東西?
女仆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電話說了。
副總去打電話,說,我是莊羽的朋友,她現在犯了病,隻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沒聽到我的聲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副總就把話機遞給女仆,女
仆帶著哭腔說,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來,晚了,她就沒得命了。
英姊問清了談判的地方,什麽也沒說,就把話線收了。
這時醫院救護車來了。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場上更是人情冷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
買賣做出這種事,已是大晦氣,巴不得早脫了幹係,七手八腳地就要抬人。副總說,我已問
了她的仆人,說是她以前就有這病根,都由一個老醫生治。那個醫生就要送藥來,不必上醫
院了。
大家說,你攬這個閑事,不怕惹一身騷?人命關天,可不是兒戲。送醫院最保險,哪怕
前腳進了醫院,後腳就死了,也同我們無幹。要是死在這裏,會跟你沒完!
老總也說,我們做到這一步,已仁至義盡。一個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邊,以後百口難
辯。
副總說,她這些天同我們談判,雖是對手,也看得出人還蠻有檔次的。為了她一個年輕
女子以後還好做人,再等等給她看病的醫生吧。
老總說,你願意留下,我也管不著。隻是從現在開始,你的行為由你自己負責,與公司
無幹。
副總說,我明白。
醫院的人說,你叫我們來,我們就來了。要是病人拉回醫院,費用就一齊打進醫藥費裏
了。現在你又要我們走,開銷哪裏出?
副總說,我來付。
救護車走了。對方公司的人也走了。隻剩下副總和女仆守著昏迷不醒的我。當然這都是
他們以後告訴我的。
有人敲門。保姆很高興,說是英姊來了。
沒想到打開門,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他說,我是“的士”司機,一個女人攔了我的
車,並不上車,隻是讓我把這個小包送到你們這裏。
說著,遞過一個小紙包。
副總接過來,給他一些錢,說這是“的”費。
司機說,那女人已經給了,否則我會給她跑這一趟?話雖這樣說,錢還是拿了。
女仆說,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東西拐了走?
司機說,她記了我的車號,我要貪了她的,她還不雇人把我做了?再說,我是不敢要這
東西的。
副總說,你知道這是啥東西?
司機說,我知道它幹什麽?我就知道人家給了錢,我把東西送到。至於是什麽,就是犯
到天王手裏,我也隻說不知道。
副總說,這就好。
英姊狡猾,她怕人做了套,誑她。又不願失去了我這個老主顧。這樣兩全其美。
保姆和副總點燃了海洛因,把煙霧向我吹去。
就像《聊齋》裏的鬼魂,被人施了一口仙氣,我馬上還了陽。
仿佛趕了一萬裏的路,全身鉛做的一般。但神智異乎尋常地清醒。我一把搶過救命的
煙,飲甘泉一般,把每一絲煙霧都收迸肺裏。片刻之後,起死回生。不一會兒,甚至精神百
倍起來。
我看見了粉紅色的包裝紙,那是英姊專用的特殊包裝。什麽都甭說,我就明白了。知道
為了救我,他們費了苦心。
不知英姊為什麽愛用這種很性感的材料。它表麵不平,皺折多,用時抖不幹淨。除了看
起來漂亮,還不如舊報紙光滑好用,節省。
我對英姊說過,她要為用戶著想,改變包裝。可她就是不聽。
女仆絮絮叨叨說了救我的過程。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副總。他個子高高,戴一副金絲眼鏡,40歲上下,很斯文的樣子。
這些天,同他們公司談判,我知道他是一個厲害角色。有的時候,老總都網開一麵了,隻有
他,精明地識破我的計策,死不鬆口。
我說,對不起,剛才,我出醜了。謝謝你,救了我。
他說,我救了你沒有什麽。隻是你明顯獲利的一樁買賣,就此砸了,雖是對手,我也為
你惋惜。
我說,剛才不是談得好好的嗎?因我一時身體不適,造成中斷,我們可重開談判。
副總說,你以為,會有一家有信譽的公司,願意同一個吸毒者做生意嗎?!
一時間,如晴天霹靂。
我以前一直以為,吸毒隻是個人事情,就像打高爾夫球還是打網球,與他人無礙。現在
才曉得,它使我名譽掃地。我強硬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有時就
是玩幾口,怎麽樣?有什麽了不起?我能吸,也能戒!
副總說,看你剛才發作時的樣子,恐怕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不過,隻要有決心,世上
也沒有什麽事是做不成的。祝你好運,多珍重!說完就走。
剛吸了粉的人,心情非常好。生意做不成了,可認識了這樣一位善解人意的男人,甚至
覺得這癮犯得值。我說,你不但救了我一命,還盡可能地維護了我,總要給我一個謝你的機
會。我能不能請你吃一頓飯,好讓我心裏安寧?
我嗲的很委婉,叫他一時想不出很好的借口回絕。我看出他不想同我共進餐,趁他來不
及有禮貌地推辭,再將他一局。
我說,副總一定看我是個白粉妹,就想我不定染上了怎樣的髒病,沒準病人膏盲,要拉
一個墊被的。我真的隻吸過不多幾次,更沒有往血管裏打過藥,所以絕沒有艾滋病。不信,
你看!
我啪地一下,把套裝的外衣脫下,露出黑色的蕾絲內衣。我把網著花紋的袖子,擄到肩
膀。一條蔥白藕節般的玉臂,橫陳在副總的麵前。
他驚慌失措,連連說,你這是幹什麽?但我看到他的眼光緊緊地盯著尤物,不肯撒開。
我說,向你證明啊。我這裏冰清玉潔,可有一個針眼?那些注射毒品的老手,胳膊上哪
有一塊好肉?布滿了針疤,美名叫“螞蟻上樹”。我跟他們不一樣!
副總喃喃自語著,不一樣,是不一樣……
我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飯……不,是兩頓飯……從上午一直吃到半夜,他跟我說,他從一
個偏遠的地方來特區闖生活,從一個打工崽混到今天的副總,充滿艱辛。
我說,你有太太了吧?
他說,你看呢?
我說,這不是看的事。這是實實在在早就發生了的事。
他說,這當然和你怎樣看有關。有些事,是早就發生了。有些事,是以後還會發生。
我說,我隻對現在有興趣,對將來沒興趣。
他說,咱們倆要是在一起,你就會對現在和將來都有興趣。
我說,也許,會變成對現在和將來,都沒興趣。
那一天,我們談得很投緣,但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把他忘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水性楊
花的女人,我不是為了錢,是因了自己的情緒,會對一個人充滿熱愛或是厭惡。我會在燈光
下喜歡一個人,但在陽光下,對他毫無感情。或者隻在某一個季節,同某一個男人交往。因
為隻有他,才能在這個特定的季節裏,散發出特殊的香氣,引我歡心。
副總不斷打電話來,問我是否戒了毒。
我一直說,戒了。
我不是想騙他。我真的很願戒毒,但毒已深入血液。
我終於知道,英姊給我的海洛因,並沒有變,叛變的是我的身體。海洛因,再也無法誘
發出那種無限美妙的感受了,但我更離不開它。它是一個魔鬼,和我的身體達成協議,每隔
幾個小時,就得由它來滋補一番。用滋補這個詞,不一定對,應該換一個更邪惡凶殘的詞,
但我腦子木了,一時找不到。如果你膽敢到時不理睬,它就在頃刻之間,殺你個人仰馬翻。
那種痛苦,非親身體驗,誰也形容不出。
太可怕了,毒痛發作起來,猶如在地獄的油鍋裏煎炸,千百條毒蛇嘶嘶冒著氣,把你撕
成碎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有用海洛因救命。要不然,你就會毫不猶豫地用刀,了斷
自己的性命。
剛開始的時候,我試著和它作對,自己減量。這事在某一個界限之前,好像並不很難。
可一旦超過某個特定的杠杠,它就像一個蘇醒過來的吸血怪物,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我隻有
屈服。
我很生自己的氣,換了一招。明知要犯痛,硬抗著不吸。這時我家裏已經知道了這件
事,父母氣得發瘋。我相信,要是讓我媽重新選擇,她肯定把我在搖籃裏掐死,而不讓我丟
人現眼地活著。我讓保姆把我綁在床上,旁邊擱了一些食物和水,就把她趕走了。家裏人若
在旁邊,一定忍不住看我受苦,會把我放出來,前功盡棄。
剛開始,一切還好,我想熬過七八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沒想到,我連24小時也沒
熬過去,就把鐵床拽動,掙紮著到了電話旁,撥響了英姊的電話。
快快,救我!我說。
英姊說,我知道你現在做什麽。這些天不來找我,對你是好事。我成全你吧,不去了。
你忍忍,百忍成金,就好了。
我咬牙切齒地說,英姊,你不給我,我找別人也要得到。等我過了這個勁,看我不雇兩
個打手,先奸再殺!
英姊說,你若吸別人的粉,我還真不放心。他們的量不準,一下就能要了你的命,等著
我吧。
英姊就來了。幾分鍾後,一切不適就煙消雲散。我說,英姊,我好恨你。
她說,恩將仇報。我是出售快樂的商人。
我看著剛用完的粉紅衛生紙,又說起包裝問題。英姊說,我不吸,所以不知它不好用。
我很驚訝,你賣這個,自己怎麽不吸?
她說,一個好的毒販子,特別是大毒梟,自己都是不吸毒的,那玩藝毒性太大了,一吸
上,再不想做任何事。販毒是提著腦袋幹的事,時刻都得獵犬一般保持清醒,哪裏能吸毒?
再說了,像你這樣的顧客,還得送貨上門,隨叫隨到。我若是一次不到,到了手的生意,就
可能飛了。當然有些人,吸得窮了,買不起粉,就靠販毒,養活自己吸。這種人,多半幹不
長。要麽自己吸死了算,要麽幹得不利落,叫警察給端了。這行裏,最瞧不起這種小角色,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聽得心驚。正說著,英姊的扣機又響了。她看了一眼說,老主顧了,也和你一樣,自
己試著戒毒。我要是吸毒,要麽就不戒,索性吸它個痛快,一死方休。要麽就到戒毒醫院,
徹底地戒了。省得這樣半死不活,多了無數苦痛,一點用也不頂。
我說,像你這樣鼓吹戒毒的毒販子,大約不多。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生意?
她微微一笑說,我從來都是給人講清吸毒的害處,然後,愛吸不吸,咎由自取。這玩
藝,害的人太多,我怕百年後,冤鬼索我魂魄,醜話說在前頭,沒人能怨我。
我想了一下。真的,我怨不得英姊,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誰也沒拿手槍逼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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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莊羽的故事,雖沒她預告的那樣吸引人,範青稞頭一回聽到,震驚得很。但惦記著簡方
寧招呼她的事,時時心不在焉,又不好貿然打斷。想那莊羽喜怒無常,正講在興頭上,此時
你不聽,以後想聽她卻不一定愛說了。
正左右為難,到外麵周遊的支遠,突然進屋來說,莊羽,住在這兒,又瞎又聾,活把人
憋死!有一件寶貝,在……見莊羽和範青稞聊得熱火朝天,後半句話咽回去。
範青稞抓住機會,忙打岔,你倆說悄悄話吧,我到院長那兒去一趟,誰讓咱的校狐攥人
家手裏呢?耽誤時間長了,得罪不起,再說打探0號的事,和咱幾個都有關係。
莊羽一揚手說,甭解釋那麽多,快去快回,我還沒說完呢。然後和支遠的腦袋,湊到一
處嘀咕去了。
範青稞問一個大眼睛護士,院長室在哪裏?她看見護士掛在胸前的牌牌上寫著:職務—
—護士。姓名——甲子立夏。
一個奇怪的名字。
院長室不可隨便去。甲子立夏說。
這個,我知道,不是隨便去的,是院長叫我去,我才去的……範青稞原也是個口齒清楚
的人,但到了戒毒醫院,以一個吸毒者的身份出現,憑空矮下去,人自覺猥瑣,說話也低三
下四。
簡方寧的名字,就像海龍王的避水神珠,劈開一條坦道。甲子立夏的臉上有了笑容,一
指甬道尾端,說,請一直走,到了頭向左拐第二個門就是。
範青稞剛想說謝謝你,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頭,把這句文明用語扼殺掉。
久違的寧靜與舒暢。
範青稞敲門。
屋內細碎的聲音,好像在掩藏什麽東西。範青稞又敲。門開了,簡方寧端莊地出現在門
內,範青稞一個箭步躍進門,緊緊地抱住簡方寧,一時百感交集。
喂喂,你這是怎麽啦?好像不是住了一次我的醫院,而是流放了一回西伯利亞,這麽淒
淒慘慘還學會了西方禮節,來一擁抱,嚇我一大跳。雖是約了你,可你這一身病號打扮,進
門就撲過來,實在讓人心驚肉跳,我還以為病人挑釁行凶呢!你看,把我兒子嚇得躲起來
了。含星,出來吧,這人穿看病號衣服,是假的,是媽媽的好朋友,常說起的沈若魚阿姨。
簡方寧說著,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孩子滿麵通紅地喘著粗氣,眼神流
露著恐懼,這是簡方寧的獨生子潘含星。
含星,你好。阿姨同你第一次見麵,理應有點見麵劄。可惜你媽媽的醫院,把我渾身上
下,搜得連一個鋼蹦都沒剩下。以後補吧。沈若魚撫摸著孩子軟綿綿的頭發,吃了一驚說,
好像在發燒?
簡方寧說,是啊。要不我昨天怎麽也會看望你的。沒想到上午,景天星教授同我談她的
研究計劃,下午學校老師又打來電話,說孩子病了,要我趕到。一大一小兩顆星,把我忙得
天旋地轉,就顧不上你這條魚了。別生氣。
沈若魚說,先不說別的,求你再叫我一聲。
簡方寧笑道,若魚,你怎麽了?才住了一天院,就變得神經兮兮?
沈若魚仰天說,聽你叫我的真名字,太親切了。看到你,真有地震後埋在土裏的人,又
被扒出來看到太陽的感覺。雖說隻一天,神經已快繃斷。
簡方寧說,這是一條特殊戰壕,沒人知道它的陰冷潮濕。
沈若魚說,連這兒空氣,都好像有傳染性,我現在張嘴就想罵人。環境是看不見的手,
大人多少還有抵抗力,千嘛要把含星帶來?
簡方寧說,你以為我愛帶他?他一直在燒,那個真的範青稞說,這孩子體弱,要是抽起
來,她可沒辦法。潘崗出差,這裏又一會兒離不開我。吸毒的人,身子都讓毒品淘虛了,外
頭架子還在,內裏早已是空殼。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親自決策。用藥的劑量,也得
我親自把關。兩邊都離不開,隻好把孩子鎖在辦公室。你以為他願來?說這兒都是壞蛋。一
有人敲門,就嚇得鑽桌子。拉都拉不住。
沈若魚說,知道諸葛亮是怎麽死的吧?
簡方寧說,事必躬親,鞠躬盡瘁。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側擊,要是能有諸葛亮的
死法,我也算善終了。
沈若魚說,這是什麽話?難道斷定自己必是凶死?
筒方寧說,幹了戒毒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仁義善良之人,能沾染它?什麽樣
的人才販毒?都是亡命之徒。你戒毒,就是斷了很多人的生路、財路。隻怕早晚會死在他們
手裏。
沈若魚說,方寧,不許你胡說,若不是從病房直接來,手太髒了,我一定捂住你的嘴。
還當著孩子,你不怕嚇著了他?
含星插嘴道,才嚇不著我。我媽媽一天在家講這話,還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問你是不
是叫含星,你一定說,不是不是。要是有人問我,簡方寧是不是你的媽媽,你一定要說,簡
方寧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沈若魚鼻子一酸,說,方寧,假若不住到這裏來,真不知你受著這樣的罪!
簡方寧說,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了。治病救人,以前體會得還不深,到了這裏,才真有拯
救他人於水火的自豪感。有時想,以前的觀音,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
沈若魚歎一口氣說,還觀音呢,隻怕你將來以身殉職,連自己都救不得。
簡方寧說,咒我。
沈若魚說,一咒十年旺。人把最壞的事掛在嘴上,是為了時刻防著。
簡方寧頓了頓說,怎麽樣?
沈若魚明知故問,什麽怎麽樣?
就是我這個醫院啊。
沈若魚說,剛一天,能說出多少?隻見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臉色行事。
簡方寧解釋道,你說我大權獨攬?醫院創建時間短,其他醫生經驗不足,要是不該死的
死了,壞名聲就出去了。醫院也像老字號,創牌子不易。
沈若魚說,我和膝醫生聊了半夜,長不少見識。
簡方寧說,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魚說,看你做的,評論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像在說一個小學生的作業。我看他的
經驗很豐富,隻怕你還要拜他做先生呢。
簡方寧說,要說別的,我還真得向他學習。人家當了一輩子的醫生,見過的病人,隻怕
比我見到的奸人都多。但要講戒毒,他不如我。我是景天星先生的關門弟子,得她理淪真
傳。我實踐經驗多,位置在這兒擺著,頂在火線上。他隻在門診上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
一般性的處理。膝醫生是紙上談兵的元帥,我是親臨前線的指揮官。
沈若魚說,單是他的白發,就叫人生出無限信任。
簡方寧說,作為經驗科學,白發常常是醫療質量保證書。但戒毒醫學是個例外。解放
了,前三十多年我們是沒有毒品的,醫學院的學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識,醫院裏也沒有
懂戒毒的醫生和必要的藥品。舉國上下,幾乎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麵對毒品的大舉入
侵,倉促迎戰。像雨後的毒蘑菇一樣,冒出了成千上萬的癮君子,靠誰來戒毒?如何診斷?
何種治療?怎麽預防?所有的人都會說,找醫生啊!學問和經驗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培養
一個好醫生,需要多少時間?多少金錢?多少勤奮的汗水和獻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
付出?最後還需要一種必不可少的元素,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膝醫生他們很
多人都是從別的科半路改行。這個過程,脫胎換骨相當痛苦。再有就是剛從醫學院畢業的碩
士博士,熱情高但經驗不足。
沈若魚插話道,比如蔡醫生,實在是太年輕了。幸虧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能放心?
你們醫院獨一份,醫生叫什麽大爺大媽,滿口江湖氣。
簡方寧說,病人信口亂叫,糾正了幾次,也不頂事。這裏的病人特難纏,也隻得由他們
去了。隻是不準叫我。
沈若魚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
簡方寧說,難聽著呢。不告訴你。
沈若魚說,這有何難?我隻要向病人一打聽,就大白天下。
簡方寧隻得苦著臉如實相告,他們叫我老太太。
沈若魚大笑道,你一點都不老嘛!想想又說,我知道了,這是尊稱,和老佛爺一個意
思。不過這比“孟媽”好聽得多。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媽,就想起了“猛媽”.一種獠牙很
長的原始象。
簡方寧說,你見到她了?
沈若魚說,態度蠻好的,特愛說話。
簡方寧說,她是別的醫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這裏,人很熱情,業務卻生疏。
沈若魚想起來又說,要說老太太,你這裏名副其實有一個,就是發飯的護士。我看她歲
數真是不小了。
簡方寧說,可別小看,老太當護士的時候,隻怕你我還沒出生呢。若想知道故事,她可
是話匣子。你看我這支隊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麵堵槍眼,哪裏放心得下?我夜裏
常從夢中驚醒,夢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從眼眶飛出去。伸手就給夜班護士掛電話,人家說
一切如常,這才把腦袋在枕頭上擺平,但再也睡不著了。潘崗老發火,說我幹這活兒,不單
自己倒黴,全家都要折陽壽。
沈若魚說,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勝造浮屠。
簡方寧說,你在病房裏,跟他們聊天,感受如何?
沈若魚說,隻同一個人說了話,最深的印象是,真夠能說的。
簡方寧一下笑起來說,吸毒的病人,手無縛雞之力,卻是屬鐵鍋裏的鴨子。哪兒都煮爛
了,隻剩一張硬嘴。隻要有人聽,他們海闊天空,侃得真魂出竅。隻是你要小心,不要被他
們騙了。
沈若魚驚道,騙我什麽?我被你們搜身,現在是徹底的無產者,分文皆無。
簡方寧道,騙錢隻是一方麵。他們偽造曆史,誇大事實,滿嘴說謊。把自己的以前形容
得非常純潔,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麽無辜。吹噓自己有多少錢財,渲染曾得多少才子佳人圍
追堵截……整天泡在謊言裏,把騙人當快餐。
沈若魚拍著額頭說,我聽得那麽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莊羽的故事複述一遍,以辨良莠。
簡方寧堵起耳朵說,我不聽。每個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你有耐心,可以纂一本
新聊齋。賣淫的女人,都有一個天真無邪的妹妹,需她養活上學。殺人越貨的匪徒,必有
80多歲的瞎眼老母,等他帶飯回家。我沒心思聽故事,需要的是特效藥物和療法,把他們
拯救出來。
沈若魚自語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編假話,總要有目的。我在這裏的身份,不過是個
病人,騙我何益?
簡方寧說,也許,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談,能聽到一些真話。隻要你願聽,他們語言
生動,甚至妙語連珠。隻怕髒話連篇,聽完了要洗耳朵。我會關照,盡量為你提供方便。
沈若魚說,髒話我會消毒,要是聽一大堆謊話,就很無聊。
簡方寧說,鍛煉吧。什麽時候你能聽出他們哪些是謊話,哪些是真話,就算在這裏畢業
了。
沈若魚說,我可不想打持久戰。好奇心滿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裏去。
簡方寧說,來去自由。隻是剛在這裏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對不起你交
給醫院的那一大筆保證金?
沈若魚說,你說這個,想起一件要事,得給我家先生打一個電話。昨晚經栗秋小姐指
點,才知隻你屋有唯一的通道與外界聯係。
簡方寧道,其實還有一條外線,藏在護士辦公室隱蔽的地方。她們不願得罪病人,就把
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腦推到我身上。
沈若魚撥了先生的電話。忙音。本想同簡方寧接著說話,但情緒已進入了渴望同先生講
話的氛圍,就不想變換了。剛才忙著與簡方寧久別重逢,沒有仔細打量被莊羽稱作“閨房”
的院長辦公室,趁機補上。
一間相當大的房子,雪白的牆壁,洋溢森然的冷意,牆上什麽也沒掛,好像白色洞穴。
高低不同的書櫃裏,擺著各種醫學書。寫字台的顏色與書櫃也不協調,好像是胡亂湊起來
的。當然,不管多麽陳舊,一切都極整潔。
唯一露出“閨房”氣味的,是窗台上擺著一隻生理鹽水瓶,雖是空的,瓶底卻粘著一瓣
枯萎的花葉,可以想象出瓶裏曾經插過鮮花。它猶如整座房間的眼睛,使人判定出這是女人
的房間。
你插花啊?
是。
病人送的?
我從來不接受病人的禮物。
假如是真心呢?
那也不收。我分得清人體心髒的每一片瓣膜的開關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禮者的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魚又撥電話。這一次通了。
你在哪兒?先生透出無限關切。
我就在我該在的地方啊。沈若魚若無其事地說。越是當著朋友,她越要顯出夫妻間平
淡。
我還以為你迷途知返了呢。先主揶揄。
我還以為家書抵萬金呢,沒想到這麽打擊你,那我就收線了。沈若魚把手指安在壓簧
上,準備先生一答話,就一把壓下,搶個主動。往常他們在家拌嘴,誰要率先離家,嘭地一
聲關上門,誰就是勝利者。留下那個原地不動的人,悵悵地發呆。
不想先生忙說,鑒於你執迷不悟,我就告訴你,找了一些有關毒品的小資料。原本預計
你若懸崖勒馬,我就密而不宣了。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個參考,若不趕快貢獻,你學問見
長後,沒準還不屑一顧了。不過你也別估計太高,都是公開資料,科普性質,和你朋友那種
高、精、尖的學術機密,不可同日而語。
想不到你外緊內鬆,謝謝啦。我一天呆在院裏閑得無聊,你趕快給我帶來啊。沈若魚高
興地說。
往哪兒給你帶?要不是守株待兔等來了這個電話,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先生牢騷滿
腹。
簡方寧雖然隻聽到了沈若魚的話,內容也推斷差不多。示意沈若魚把話筒給她,說,就
把東西帶到我家吧。我是簡方寧,地址是……若魚在我這裏,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魚托付給你了。
放下電話,簡方寧說,你先生跟臨終囑咐似的。
沈若魚不好意思,忙轉移話題說,我聽吸毒的人講,剛接觸毒品,美妙極了,猶如天
堂。不知那到底是一鍾怎樣的感覺?
簡方寧說,我說不清。
沈若魚說,連這個都不知道,還稱什麽專家!
簡方寧駁道,航天飛機製造者,並沒有坐在“挑戰者”號裏淩空爆炸,他們就沒有資格
研究太空了?
沈若魚說,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你若身感神受,也許會更權威。
簡方寧說,隻怕我沒在醫學上有什麽建樹,先成了人所不齒的大煙鬼。
沈若魚說,那麽危險?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變革梨子嗎?
簡方寧上下打量著她,說,若魚,不是我嚇唬你,你這種性格,若是個普通人,很可能
就吸了毒。很多人不曾吸毒,並不是因為潔身自好,隻是在他一生,從來沒機會接觸毒品。
如果萬事俱備,難免不誤入歧途。
沈若魚說,危言聳聽。
簡方寧說,可惜世上的規律,往往是一夥殘暴的事實,扼殺一個美麗的想象。
沈若魚說,請詳細講。
簡方寧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沈若魚說,到處都是故事。
簡方寧說,故事隻是一種習慣稱呼,這是真事。一個很有才華的醫生,以前在學術會議
上初見他,風流倜儻侃侃而談,頗有傲視群雄的意思。戒毒是中國新興學科,容易出成果。
有時候,某一個人的腳步到什麽地方,就意味著這門科學走到什麽地方。在東方人種中,大
規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規律,是一項創舉。他說過,有一天,誰若攻克了戒毒,不但會獲得
諾貝爾醫學獎,還會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因為毒品引發的戰爭太多了。
7氣
他決心幹出名堂,想到了神農嚐百草。既然我們的祖先可以以身試藥,今天的醫生,為
什麽不能以身試毒?他沒宣布他的計劃,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個品嚐螃蟹的人就不是他
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開始實驗。他在記錄本的扉頁上寫道,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我
自願地為了人類的徹底幸福,做一個竊得火種的人,哪怕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焚為灰燼。
他開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練。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讓最少的毒品,發揮最大的效
力。他隻是道聽途說,一切暗中摸索。幸好,也不是什麽高難動作,他自學成才了。
某時某刻,他寫到:開始點燃。吸入海洛因煙霧,惡心、頭昏、全身無力、思睡。注意
力不集中,視物不清。伴有嘔吐……
沈若魚打斷說,哎,不對啊,我聽莊羽說,不是這種感受。
簡方寧說,鴉片是千麵妖魔,每個人開始的反應,都不一樣。根據美國的統計,一生當
中至少吸食過一次毒品的人,大約有7200萬人。但最後成為癮君子的,不過1200多萬。你
說,這意味著什麽?
沈若魚道,說明很多人嚐試一次之後,再也不吸了。
對啊。這樣說,好像鼓勵大家可以試一試毒品,罪過大了。但我覺得,科學態度最重
要。確有許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後,再也不肯染指。也未必就是他們的覺悟有多高,毅力
有多強,隻是毒品沒有給他們以想象中的快樂。他們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後,就此洗手不
於了。
沈若魚說,為什麽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這樣大?
簡方寧說,這正是一個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極為要害的問題。也許,它將帶來戒毒理論
和實踐劃時代的革命。
沈若魚說,先甭管以後的事。那醫生怎麽樣了?
簡方寧說,看來醫生的生理結構,屬於對毒品不是第一次就上癮的那種人。要是普通
人,就此拉倒了。但他有敬業精神,忍受著毒品帶來的嚴重不適,接著實驗下去。
第二天,他又開始了重複的操作。這回,熟練些了。點燃……吸入……他隨之記錄著,
某時某刻,無特殊不適,但也無明顯欣快感……如果此刻停止危險的探索,還來得及。但年
輕醫生是固執勇敢的人,敏感地意識到,他的身體,已經同毒品達成了某種妥協,證據是他
不再那麽難受了。隻要堅持下去,也許有質的變化,希望就在前麵,成功在招手。第三天,
他輕車熟路。事情果然按照預料發展,他的筆急速地在紙上移動:某時某刻,吸入……全身
發紅,皮膚有一種奇異的癢感,約30秒鍾後消失,伴以溫暖的鬆弛狀態,煩惱憂慮一掃而
空,血液中燃起一種微妙的火焰,可以毫無倦意地從事重度長久持續的體力和腦力勞動,自
感有用不完的勁。強烈的優越感……大約4小時後,漸漸消失……在第四天的記錄裏,他寫
著,我的大腦,接受到眾多模糊而色彩鮮明的信號,熱烈而欣快。視覺變形,看到諾貝爾獎
章自天而降,是巨大的海星形狀,放射金色火焰,萬丈霞光波濤起伏……有怪獸出沒,鯨魚
在打滾,我已是金剛不壞之體……第五次的記錄隻有兩個字:成仙……
記錄中斷了,他自身墮入深淵,無法自救,更談不到救人。從第四次記錄,就不再屬於
科學,是魔幻與狂想了。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就這樣殉了自己的理想。
不管別人怎樣挖苦誣蔑,我還是對他給予深深的敬意。簡方寧沉痛地說,他失敗了,以
自己年輕的生命,證明人的意誌,是無法同毒品對抗的。任何企圖雞蛋碰石頭的人,都應該
在這堵血牆邊,停下愚蠢的腳步。
沈若魚噫籲歎息,說,方寧,我真的不懂,毒品確實能給人以那麽巨大的快樂嗎?
簡方寧說,真的。
毒品在使用的早期,可以給人以巨大的快樂。
長久以來,我們的科學家和社會學家,我們的研究和宣傳者都極力地漠視這一點。一個
天大的漏洞。如果不是愚蠢,置鐵的事實不顧,簡直就是別有用心。人們大力宣傳毒品的痛
苦,以為這樣就會使好奇者退避三舍。但一樣東西,要是從一開始就帶給人無尚的痛苦,怎
麽還會有這麽大的蠱惑力?難以自圓其說的事,必定引發致命的好奇。年輕人是最好奇的。
好奇不是一種壞品質,它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要是沒有好奇,人類至今還爬在樹上,披著樹
葉呢。若魚,我領著你去看動物實驗。簡方寧想起什麽,話題一轉。
一聽說動物二字,一直軟軟癱在沙發上昏睡的含星,猛地跳起來說,媽媽,我也要去動
物園。
簡方寧說,你一個小孩子,又有病,不老老實實地躺著,折騰什麽?
含星說,你說過了好多次,要帶我到動物園去,可你一次沒帶我去過。上回,我們老師
布置作文,題目是:你最喜歡的小動物。我說,我最喜歡猴子了。你說,那你對著電視裏的
動物世界,寫一篇猴子得了。後來,我們老師給我那篇作文得了一個三分,評語是“材料幹
巴,語言一點都不生動,沒有寫出猴子的個性”。我哪還記得真的猴子是什麽樣啊,還是我
五歲那年,你帶我去過一回動物園,早忘光了。腦子裏都是假猴子,除了孫悟空,就是卡
通……
小家夥說著眼淚汪汪。
沈若魚說,得,沒想到開成了憶苦會。含星,過兩天等阿姨出了院,帶你到動物園的猴
山,直讓你看得渾身長出綠毛來。
含星立時被逗笑,說,綠毛是發了黴,餿了的東西才長的,我要黃色的毛,像猴王那
種。
方寧歉疚地說,不麻煩沈阿姨了,我這個星期天就領你去。說到做到。
含星不依,說,就要今天嘛!
方寧說,今天確實不行。媽媽這裏是工作的地方,帶你來,已是特殊。動物實驗室更是
閑人免進,哪裏能讓你一個小孩入內?含星乖,你的病還沒好利索,吃了藥,好好發汗。
小家夥一臉霜打的可憐模樣,不過他很懂事,見完全無望,也不鬧了。隻是說,你們快
點回來啊。看到桌上擺著各色的處方紙,百無聊賴地隨手拿了一張,折紙飛機。
嗖——輕捷的小飛機,栽到簡方寧手邊。
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淘氣?不知道愛惜東西!簡方寧斥責。
沈若魚代打不平說,一張處方紙,有什麽了不起?用了就用了,一個小孩子,這也不讓
動,那也不讓動,隻怕感冒好了,再憋出別的病來。含星,你願意疊飛機,隻管疊。處方你
盡管用,阿姨給你做主。
簡方寧道,好你個沈若魚,成了太上皇了。以後我的兒子被慣成了高衙內,送到你家白
吃飯。
沈若魚說,螟嶺義子,你以為我不敢認?
簡方寧就說,好兒子,有你沈阿姨給你撐腰,你就疊飛機吧。隻是不要用紅處方。
含星說,我就要用紅處方疊一隻能救火的飛機。白的黃的紙,都不好看。
方寧耐心說,白處方是開普通藥的,黃處方是開外用藥的。隻有這紅處方,是專開劇毒
麻藥的,比別的處方更慎重。在這所醫院裏,一般醫生用紅處方,隻能開出一次的藥。隻有
媽媽一次可以開出很多很多藥。紅處方主要是媽媽用,你都折了飛機,我用什麽呢?
沈若魚知道處方多的是,簡方寧不願慣孩子,她也隻好跟著裝傻,不便揭發。
小孩就是好哄,把紅處方擱下,獨自看書。
沈若魚說,你這兒用藥的規矩還挺嚴?
簡方寧說,不是我的規矩,是國家的規矩。這裏用的藥,都是可以致人於死地的。比如
三唑倫,一瓶吃下去,神仙也無救。
沈若魚說,三座輪,藥名真好聽。三座輪船,不知駛向何方?
簡方寧說,愛給藥起外號,你和他們一樣。
沈若魚說,他們是誰?
簡方寧說,吸毒者。他們管吸毒叫“打板”、“走飛”、“追龍”、“紮飄”……國外
也是這樣,毒癮發作叫“旅程”,覺得味道不對,不舒服,就叫“怪感”。單是那些毒品的
名稱,就琳琅滿目,叫你眼花繚亂。品種有“櫻桃尖”、“紫霧”“藍色喝彩””黑蛋”
“歌星””快活豆”……
沈若魚說,聽得我口水都淌出來了,好像到了小吃店。瞧你如數家珍的模樣,簡直像黑
道上的毒販子。
簡方寧說,幹什麽吆喝什麽。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幹的是戒毒,要是連這都搞
不清,不是敵情不明嗎?不過,黃種人與白種人體質有差異,國人還是更愛傳統的鴉片和海
洛因。
沈若魚看著含星不斷轉動的小腦瓜,說,當著孩子說這些,合適嗎?不覺得少兒不宜?
方寧說,樹欲靜,風不止。不說根本不可能,每天晚上我家的電話都像開了鍋,醫生處
理不了的病例,都得我電話遙控。孩子對毒品的知識,絕不在一個成人之下。再說,我真是
怕有人給他暗中下毒,所以從來不讓他在外麵吃生人給的東西,喝生人給的飲料。現在的孩
子,你讓他幹什麽,都得說清了理由,要不,他才不聽你的呢。瞞也瞞不周全,索性抖落個
明白。
一場鴉片戰爭,是國恥,一種植物的汁液,塗在一個古老民族的臉上,讓它忍受了太多
的屈辱。我們講反抗,卻不愛講鴉片究竟是怎麽回事。鴉片是會卷土重來的啊!鴉片毒害了
那麽多年,焉知我們的血液裏,就沒有死灰複燃的因子流動?有時在大街上,我看到花枝招
展的女孩,就想走上前問她,小姐,你知道鴉片是怎麽回事嗎?她一定會以為我精神有毛
病,但可以斷定,她不懂得毒品的危害。以前中國被叫做“東亞病夫”,鴉片是大罪魁。沒
準這姑娘的爺爺或是太爺爺,就是一個煙鬼呢!既然是病,就可以遺傳,可以複發,我們有
什麽諱疾忌醫的呢?
沈若魚說,方寧,我看你應該去大學做個報告。
簡方寧說,你以為我不敢?可惜沒人請,難得碰上懂我的人,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
了。好,咱們上動物實驗室去吧。
含星自知沒份,也不再糾纏。
沈若魚說,在哪裏?
不遠。
但我這一身病人裝束,進得了實驗室?
你換上我的衣服。簡方寧說著,打開書櫃的下層木門,抽出幾件衣裳,質地式樣都不
錯。貢
沈若魚一邊換衣一邊說,看你平日挺樸素,想不到金屋藏嬌。
簡方寧說,從部隊回來,一無所有。最慢的有時就是最快的,什麽都現買,
當然新潮。別的女人,好衣服都藏在家裏。我就這麽幾件行頭,全在辦公室。
出席會議,或是有客來,隨時披掛。兩人說笑著,打扮齊整。剛要開門走,沈若
魚說,還有一事。
簡方寧說,怎麽這麽囉嗦?
沈若魚說,你忘了?我不是自由身。要是一會兒病房裏找起我來,會報失
蹤案。
簡方寧說,疏忽了。你是模範病員,待我給護士長打個電話,就說你一直
在我這裏,其它的,她自會安排了。保證你回來後,不會追查你的下落。
沈若魚答,謝謝院長關懷。
簡方寧又叮嚀了含星幾句,兩人從院長室的另一扇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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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出了院長室直行,沿普通樓梯,順梯而下,經檢驗科,從另一道門到了樓外。
又看到灰藍的天,聞到充滿寒意的空氣,真有枯木逢春之感。沈若魚激動不已。你這樓,
像碉堡,正麵三道鐵門,強攻很困難。但要從院長室這個方向朝裏攻打,就手到擒來了。她
對簡方寧說。
你這人,居心不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給你,你卻打著顛覆我的主意。
沈若魚說,我是為你著想。病房內封閉很嚴,自是利於管理。如果著了火呢?大家往哪
裏跑?所有的窗欞都釘了鐵條,哪怕誰有勇氣跳樓,一時半會也撬不開。要是燒死燒殘個把
病人,你這個當院長的,就算不必償命,也少不了來個玩忽職守罪。
簡方寧沉思道,我應該重視你的建議。
走出院外的鐵籬笆,明晃晃的陽光,耀得人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沈若魚才適應了室外
的強烈光線。你這醫院夠闊的,居然還建有動物實驗室?她說。
簡方寧說,我哪有這麽大的譜兒?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畝三分地。
沈若魚說,實在想不通,動物實驗和人有多大關係?
簡方寧說,科盲。
沈若魚臉上不悅,簡方寧趕緊解釋說,我剛來時,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時間長了,才覺
得動物世界好。它們沒思想,不會說謊,簡單誠實,無遮無攔,好像假分數約分簡化,一切
變得單純明朗。在人間看不清楚的問題,到了動物那兒,一目了然。
沈若魚說,真有那麽神奇?舉個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說明母愛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凶殘的動物都可以具有的一種
本能,不必將它吹捧得那麽高尚。
沈若魚說,材料老了些,再說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發現的,和實驗室沒什麽關係。
簡方寧說,好,舉個籠子裏的例子。先問你一個非動物世界的問題,比如賣淫,你說實
質是什麽?
沈若魚說,是社會問題。男女不平等,剝削壓迫貧窮……等等。我也不詳細說了,反正
你知道我掌握了這個問題的實質就是。
簡方寧說,在動物實驗裏,你可以看到類似的現象……
沈若魚打斷說,你們的動物實驗也夠醃臢的,什麽不可實驗,卻非實驗這個?它們怎麽
表示意願?有貨幣嗎?能明碼標價嗎?
簡方寧說,也不是特意設計的,隻是在觀察中偶然發現。
籠子裏關著一隻公猴一隻母猴,已經狠狠餓了它們一段時間。這當然比較殘忍了,但要
觀察在饑餓狀態下的各種反應,和突然進食以後身體各種機能的改變,還有試驗某種新型藥
物的效果,都隻有在極端情況下,從動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資料。有人會說,挨餓的人多得
很,還不如在人身上試驗呢!那是殺人。日軍731部隊就是那種魔王,當時也有科學家參與
了這一卑鄙行徑,就是殘忍地想獲取人體數據。實驗人員來了,把可憐的一點麵包屑灑在地
上。兩隻猴就上來搶。猴子是靈長類的動物,不愧萬靈之長,立即判斷出,這點東西要想讓
雙方都填滿肚子,絕對不夠,最多隻能讓一隻猴吃個半飽。雄猴力量大,當然比較占優勢,
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灑了麵包屑的領地,開始貪婪地吞吃。雌猴一看,形勢對自己極為不
利,大部分食物,失之交臂。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幾秒鍾吧,你很難說它在這段時間裏
進行了複雜的權衡,至多是查閱了大腦裏的潛意識記錄,瞧瞧無數同性祖先在遇到這種境況
時的應對措施。
一種血液中遺傳的法則,開始指揮它的行為。它放棄了正麵與雄猴競爭麵包屑的努力,
連自己原有的地盤也棄之不顧,悠然地踱步到一邊去了。雄猴很高興,它安心了,自己可以
沒有後顧之憂地吃個痛快。
雄猴又老又醜,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剛把它們兩個關在一起的時候,雄猴流露過求偶的
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驕傲的神態。它心裏也許在想,哼,還想做我孩
子的父親,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訕地知難而退。但麵包屑使形勢發生了微妙變
化。雌猴從一旁繞到雄猴的正前方,籠子比較小,它幾乎要貼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
貫注地盯著它的麵包屑,預備美餐一頓。它突然從香噴噴的麵包味裏,嗅到了一種奇異的撩
撥氣味,鼻翼猛烈地抽動起來,一種久違了的瘋狂開始激蕩……那隻一直很鄙視它的母猴,
背轉著身,自動露出紅紅的臀部,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態,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還輕輕地
晃動著身體。由於本能,在危險中生活的動物,對移動的物體,更易傾瀉注意力。雄猴的欲
望被點燃,饑餓的胃和同樣饑餓的性器,在雄猴體內廝殺。血糖還沒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
立刻從麵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蕩的臀部所吸引,奮勇撲去,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性活動。
雌猴慢慢地運動身軀,將自己的位置調整到既可以滿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以比較從
容地收獲地上的麵包屑……它鎮定地拖延著性活動的時間,以最大限度地填滿自己的肚子。
這說明對於雄性動物來說,性高於食。對於雌性,食高於性。
沈若魚一時語塞,這實在太出乎她的常識範圍。
所以娼妓是一種獸性的選擇。簡方寧說。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類感到羞愧。沈若魚說。
人類起碼不該在動物麵前那樣趾高氣揚。我再給你舉一個低等動物的例子吧——老鼠。
其實它也不是低等動物,隻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緣關係比較遠罷了。
實驗室裏養了一群鼠。不是籠養,是散布在一塊相當廣大的區域內,盡量模仿它們正常
的生存環境,完全自由活動,感覺不到絲毫外界的幹涉。當然,它們處在嚴密監視之下,不
過這種監視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為覓食奔忙。說起來老鼠很軟弱,沒什麽殺戮吼叫的手段,也無法以別的
動物充饑,生存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尋找食物,繁衍後代。和它類似的小動物,比如雞、
鴨、兔,都沒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養,不是被捕殺吃掉,就是凍餓而死。除了被人類
招安,改造成家禽,再無出路,隻有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覓食力和繁殖
力,加上天賜的警覺與多疑,才在人類的枕頭邊,像化石一般保存下來,生機盎然地繁衍無
盡子孫。
看看老鼠,也許能更深刻地認識人類自身。在鼠的活動區域內,布置少量的食物,需要
鼠進行艱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實在是很勤勞,當然這是把將別人的食品,搬回自己家,
也算成一種勞動。實驗人員先是擺放同一種食品。比如花生,數量漸漸增多,最後多到簡直
堆滿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說,隻要鼠滿足於吃花生,它們隻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飽飽
了。結果呢?鼠很快就對花生失去了興趣,依然到遠方去尋找新的食物。實驗人員又在邊緣
地方,仔細藏下了大豆。鼠四處尋覓,發現了大豆,開始不避艱險地到處找大豆吃。實驗人
員馬上天羅地網擺下大豆,結果鼠立刻對大豆失去興趣,開始到更遠的地方去找大米吃
了……
這是一條無窮無盡的食物尋找鏈。實驗人員發現,鼠在兩種情況下,瘋狂地尋找食物。
一是饑餓威脅生命,遭到極大危險時。這種情況好理解。還有一種——它的生活極端優裕,
儲存了大量的食品,沒有任何壓力,它就會放棄已獲得的食品,饒有興趣地去探索新的卻並
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說,它們永遠相信,不容易到手的稀少東西,才是最好的。這就是
動物覓食中帶有普遍意義的規律——當食物密度達到一定程度時,動物就放棄它,轉而去搜
索其它密度較低的食物。
沈若魚說,真吃力,好不容易聽個半懂。你的意思是說,動物的屬性就是什麽東西一多
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見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嗎?
簡方寧說,比那更要舉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場上,生活著一種像兔又像鼠的鼠兔,
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長,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圓,尾巴縮成一個小球。見有人來,它就像兔
子似的立起來,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很容易。
一個廣東人,習慣吃鼠的,豐富的鼠兔資源,在他眼裏,立刻就成了一盤盤紅燒的肉和
一箱箱的野生肉罐頭。欣喜之餘也心懷疑慮,這麽多活動著的蛋白質山珍,怎麽沒人拿它賣
錢呢?會不會有毒?
他問當地一位100歲的老者。據說老人很有智慧,聽得懂鳥語獸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嗎?
能吃。老人看著遠方說。
能吃,為什麽就沒人吃呢?吃了會不會死?您可不要騙人啊。廣東人多疑地說。
天下能吃的東西多了。人是高貴的,並不是什麽都吃,比如蠅蛆,你吃了並不會死,但
你為什麽不吃呢?老人看著天上的白雲說。
廠東人本想辯解,他們那裏經過特製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這樣一個山野中
人,跟他講話,有秀才遇見兵的感覺,枉費口舌。
100歲的老人自顧自地說話,小夥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夥子,哪怕人家已經80多歲了,照叫不誤。小夥子,
我小的時候,天比現在要藍,水比現在要清。鼠兔也比現在要多。鼠兔不好吃,上古的時
候,先人們,把天上地下水裏,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他們篩出了幾種好吃的大動
物,就是豬、牛、羊、馬,把它們養在家裏,就成了家畜,肥了吃它們的肉。讓牛馬幹活,
那是看它們那麽大的個子,閑著也是閑著,隨便試試的。沒想到,一試,它們幹得挺好,就
這麽延續下來了。古人們還篩出了幾種小動物,就是雞、鴨、鵝什麽的,也養在家裏,就成
了家禽。長大了也吃它們的肉。要說下蛋,那也是養著養著才發現的好處,漸漸地讓它們又
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說好吃,是因為少,別人吃不上,
他自己吃上了,就瞎說。什麽都吃的人,不是人。他們在變成人的路上,隻走了一半。動物
有病。雞有雞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鳥有鸚鵡熱……人這麽仔細地保養著自己,還不斷
有病呢。三個人裏麵,最少有兩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病。動物在野地裏跑著,沒有醫生,沒
有藥,它們的病就更多了。隻是它們不會說話,沒人知道。小夥子,記住,人不要什麽都
吃,什麽都去試。有些東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過了。有些東西是不能試的,祖宗試過了。
試了,吃了,會死會死……
沈若魚直聽得脊背發涼,說,方寧,你別說了。那老頭是天上的星宿。
兩人很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到了一棟雪白的樓前。動物實驗樓的牌子,很大很壯觀。
沈若魚說,嗬,夠豪華的。想多少天下寒士,還沒有大庇俱歡顏。
簡方寧說,你的意思,動物應該野外放牧?那怎麽觀察?怎麽記錄?它們不是一般的動
物,是人類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讓它饑寒交迫,它就給你提供錯誤的數據,讓你付出血
的代價。
沈若魚說,恕我孤陋寡聞。
進樓的時候,進行了很嚴格的登記。簡方寧指著沈若魚對警衛說,這位是來訪問的學
者。
警衛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若魚說,你撒謊還挺像。
簡方寧說,絕對的誠實,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取。這不過是一個良性的謊言,比起你的範
青稞來,小巫也。
兩人相視一笑。
整個大樓裏十分安靜,沈若魚不由得壓低聲音說,怎麽沒什麽動靜呢?這裏的動物跟別
地動物,一樣嗎?你們沒把動物的聲帶切斷吧?
簡方寧說,你不要把這裏想象成動物園或是屠宰場,以為雞犬不寧的。硬要找個比喻,
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實際。要知道,動物各項指標越正常,獲得的資
料越有參考意義。要是一種藥,隻在歇斯底裏的猴子身上用過,你敢用嗎?
沈若魚說,我們不會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殘疾動物吧?要是那樣,你
紙上談兵告訴我就是了。還是免得親眼目睹為好。
簡方寧說,你怎麽這麽膽小?我記得在部隊演習時,血肉橫飛你都不怕,開腸破肚一把
好手。
沈若魚連連說,我不怕人,怕動物。現在是膽小如鼠了。對了,照你剛才說的,鼠也是
很有進取心的動物,我連鼠也不如。
兩人說著,到達一間實驗室。推門進去,不見一人,隻見一狗,伏在籠裏打噸。聽得有
人來了,睜開眼睛,見是陌生人,眼神裏有了幾分警覺。但畢竟是見多識廣,隻在喉嚨深處
發了幾聲嗚咽,表示對侵擾清夢的不滿,沒有更多攻擊性的動作。
到底是作過實驗的狗。你看這大智若愚的風度,家狗哪兒比得了。沈若魚噴噴稱讚。
簡方寧說,你別忙著拍這狗的馬屁,對了,該說是的。你可要看清楚,實驗已經開
始,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魚說,想不到,那個已經死了半個多世紀的俄羅斯生理學家,還在你們這裏豢養了
一條大狗。是嫡傳嗎?我記得他的標準實驗狗,是在狗的腮幫子或是肚子上造一個向外敞開
的瘺,然後把進食和音響燈光結合起來,再撤除食物,隻給音響或是燈光,看從那瘺管裏流
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麽變化……
簡方寧說,基本正確。加十分。看來你上學時成績不錯…
沈若魚說,我是為這個實驗的殘忍,才記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裏真夠倒黴的,在
肚子上作手術,己屬無奈。吃飯的時候被燈光噪聲騷擾,更是不勝其煩。誰承想最後還騙
人,對,正確地說是騙狗,虛晃一槍,並不兌現食物,這不是讓狗對人,徹底地失望嗎!你
們實驗室這隻狗,渾身並無傷,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簡方寧說,若魚,想不到你對這位1904年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學獎金的獲得者,如此耿
耿於懷。若是在外國,一定是保護動物綠色組織的成員,沒準還得到我們實驗大樓門前靜坐
呢。
沈若魚說,反正我對巴甫洛夫心懷敵意。
簡方寧說,不管怎麽說,他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創立的動物高級神經活動學說,對
生理學、心理學和哲學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所以人們把凡是應用這一學說進行研
究的狗,都稱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魚說,可憐的狗!
簡方寧說,你看清這隻狗了嗎?
沈若魚說,第一眼就看清了。
簡方寧說,好,那麽隨我來。
她們輕輕掩上門,到了旁邊的一間屋子,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男子,看到簡方寧,熱情
地同她打招呼。
李實驗員,麻煩你,還要看一看你的狗。簡方寧道出來意。
3號嗎?
是的。簡方寧答道。
你們已經看過3號了嗎?李實驗員麵向她們兩人問道。
看過了。兩人一齊回答。
那麽,現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時的情形了。李實驗員說道。
這話聽起來很可笑,有一種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魚沒敢笑,因為簡方寧和實驗員都
一臉嚴肅,好像這句話充滿哲理,沒有絲毫可笑。
他們一同走出來。到了那間實驗室門前,簡方寧問,小車,你和3號隔離多長時間了?
李實驗員說,有4個月了。
簡方寧對沈若魚說,從我們一進門開始,你就觀察3號狗見到小李的反應。可要瞪大眼
睛啊,實驗的全部價值,就在這裏。
沈若魚有些緊張,好像古典魔術中的黑鬥篷,就要打開。雖然知道沒什麽危險,心中還
是很緊張。
推門,進得屋來。3號狗電光石火地掃射了他們一眼,認出兩個是剛才來的陌生女人,
馬上把眼光掠過。待看到李實驗員,它的兩耳尖銳地豎起,全身痙攣,好像被一根淩空的電
棍擊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綿延不斷流下,很快就在實驗室的地板上,積起一汪粘液。既而
開始反射性的嘔吐,一股食漿噴湧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氣,彌漫了整個實驗室。
實驗員問沈若魚,您看清楚了嗎?
沈若魚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惡心,頭拚命歪向一邊,隻把嘴咧開一個小縫,含混地說,清
楚了。為了能趕快離開這間氣味不良的房屋,她一個勁地點頭。表示自己什麽都看清了。
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麽。一間空空如也的狗屋,一隻普通的劇烈嘔吐的狗。
出了房間。簡方寧很客氣地對李實驗員說,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這麽好的標本。實驗
很成功啊。
李實驗員說,有理論指導,我不過是實踐者,作點具體工作就是了。不謝。
大家告辭。
沈若魚說,3號狗夠慘的了,李實驗員看起來溫文爾雅,暗地裏不知給狗下過怎樣的毒
手,你看那狗,一見他,就像人犯了癲癇,真是可怕。實驗員手無寸鐵,也未給予任何恐
嚇,狗就癱得軟泥一般。
簡方寧說,若魚,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問題的實質。李實驗員隻是在數月之
前,給3號狗注射過嗎啡,直到它成癮。然後他就銷聲匿跡,再也不同狗接觸。後來別人又
給3號狗進行了脫癮戒毒治療,現在狗體內已經沒有毒品了。這是用科學儀器反複檢測過
的,千真萬確。但是剛才的情況你已經看到了。3號狗一看到李實驗員,它的神經係統立即
追憶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沒有給它注射毒品和它的體內已經沒有絲毫毒品的情況下,出
現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狀。
這說明了什麽?簡方寧嚴肅地提問。
說明毒品實在是厲害啊……沈若魚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啊,毒品的戒斷,不僅是複雜的生理過程,更是一個艱巨的心理過程。一旦吸毒,十
年戒毒,終身想毒。這就是為什麽有的人戒了毒,從化驗上看,毒確實排幹淨了,但是一有
了適宜的環境,他們立即故態重萌,開始複吸。吸毒者一旦染上毒癮,脫離毒魔的誘惑,都
是一個終身的工程。據統計,大約有95%以上戒了毒的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又開
始複吸……簡方寧的臉上滿是滄桑之色。不單是對那些吸毒者輕視生命的感歎,也是對自己
的工作猶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魚說,那還留著這隻倒黴的狗,幹啥?早早殺了吃狗肉火鍋算了,省得一見它,就
生晦氣。你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一樣,勞而無功,徒費氣力。
簡方寧說,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魚說,巴甫洛夫的猴?
簡方寧說,這次和巴甫洛夫無關,和幸福與快樂有關。
沈若魚說,好。看點順眼的吧,不然心裏堵得慌。
她們一齊上了二樓。簡方寧也有些日子沒來了,連推了幾個門都不是,道著歉返出。沈
若魚道,你不會認錯了路,領咱們闖進老虎家吧?
簡方寧說,害怕了?最多不過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團團圍住。學幾
聲貓叫,也就散開了。
說話間來到一間實驗室,簡方寧看到了熟人阿風,一個把白色工作帽壓得很低的中年女
子。
阿風,給我們看看你的猴子,好嗎?簡方寧說,那口氣隨便得好像在說:讓我看看你新
買的襯衫。
好。請隨我來。阿風答應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鐵籠裏那隻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紀。眼睛大大的,有一種思索者的悲傷
神色。它身上有一條特殊的管子,和藥品裝置相連。猴爪可操縱一個杠杆。
阿風指點說,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啟動了裝置,一針藥水就注射進了它的身體。
剛開始實驗時,給它注射的是嗎啡。猴子挨了一針,自然很氣憤。它是聰明的動物,開始躲
避碰撞杠杆。過了一會兒,爪子不小心,誤撞杠杆,它又挨了一針嗎啡。
這樣幾天下來,猴子開始細細地品味自己注射嗎啡以後的感受。它感到了從來沒有的愉
悅,這是一種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覺。它開始有意識地碰撞杠杆。杠杆很忠實,每碰撞一次,
準確地把一個劑量嗎啡送進猴子體內。隨著時間流逝,猴子對嗎啡產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
猴子感到快樂的劑量,已經不起作用了。猴子很快想出了辦法,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動杠
杆……
現在,嗎啡猴模型,已經完成。剩下的步驟,就是看你需要怎樣的實驗了。阿風結束了
她的說明。
沈若魚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更糊塗了,她說,嗎啡猴就是它嗎?
不知是一種悲慘的巧合,還是天意,恰在此時,那隻籠中的猴子,很肯定地點了一下毛
茸聳的頭,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實驗分成哪幾種呢?能看到什麽?沈若魚扭著頭戰戰兢兢地問。
阿風說,第一種情況是,如果不加控製,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會持續不斷地主動
注射,大量嗎啡湧人它的體內,直到猴體嚴重昏迷,再也無法按動杠杆……
第二種情況是,將杠杆與食物和嗎啡相連,但按壓杠杆,隻能得到其中一種補充,按鈕
上有不同的區域可以控製,猴子很聰明,很快就掌握這種區別。也就是說,在自由選擇的情
況下,按壓一次杠杆,要麽得到食品,要麽得到嗎啡。不可能都得到。當然,在一定的時間
內,隻能壓一次杠杆,再壓就沒有反應了。
說到這裏,阿風抱歉地笑了笑,說很枯燥,是不是?會不會聽糊塗了?
沈若魚看著籠子裏的猴子說,很複雜,但是不糊塗。食品和嗎啡,魚和熊掌,不可兼
得。
阿風說,完全正確。結果是這樣的,即使在極端饑餓的狀態下,所有的猴子也都會選擇
毒品而拒絕食物,直到發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種情況是,假如切斷了嗎啡的供應,猴子每按壓一次杠杆,得到的隻是一次生理鹽
水注射,猴子就會在幾個小時之後,出現顯著的戒斷反應。它會瘋狂地按壓杠杆,狂暴地衝
動著,渴望得到毒品。如果不趕快把鹽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給自己身體裏注射水,最後活活
淹死。
第四種情況是,猴子每一次壓杠杆,都是無效勞動,它什麽也得不到。但是為了得到曾
經有過的幸福,它絕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枯燥的動作,毫不氣餒,毫不停歇。在一次實
驗中,那隻渴求繼續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內,居然按壓了兩萬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
死……
第五種情況是,如果在戒斷症狀出現後,就開始戒毒治療,猴子當然就不會死了。但是
隻要這套注射毒品的裝置不撤除,雖然猴子明知按壓杠杆,什麽也得不到,它們每天仍會執
著地按壓杠杆,幾個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許終身樂此不疲……
第六種……你們想看哪一種模式?
好不容易阿風說完了,慷慨解囊如數家珍。
沈若魚耳朵裏灌滿了各式各樣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籠子裏的猴子。它一直很專注地聽著
人類講話,眼睛裏憂鬱的雲翳越來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團,注視著人。
太可怕了。
你們這裏的猴子是不是聽得懂人話?沈若魚不由得問。
哪能?那它就變成妖精了。阿風打趣地說。
但沈若魚堅信,這裏的猴子經曆過大悲大苦的磨難,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靈。
若魚,你說話啊,到底看什麽,阿風在等你回答呢。簡方寧見她久久愣在那裏,催促。
咱們走吧,我什麽也不看了。,沈若魚回答。
那隻猴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沈若魚渾身發涼。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歎息,同人類是
那樣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阿風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產送給大
家。
你說得如同電影,已經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魚道過謝,堅決地轉過身。
猴子用淒迷的目光送她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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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嗎啡成癮的小白鼠,麵對天敵眼鏡王蛇,瞪著血紅的眼睛,毫不畏縮地衝上去……咱們
這就去看。簡方寧活龍活現地介紹。
不,說什麽我也不看了,馬上回去吧。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畢竟還殘存著最後的良
知,不管出於什麽目的,是自願來的。可這裏的動物呢,完全喪失了自己的意誌,成了毒品
口中的羔羊……走出實驗室大樓很遠,沈若魚還心有餘悸。
這就是追求無理幸福的代價,人獸皆然。簡方寧感歎地說。
什麽叫無理幸福?頭回聽說,沈若魚好奇。
你說幸福的實質是什麽?簡方寧沉思說著。
幸福是感覺。心靈的感覺。比如一個餓肚子的窮人,在他頭暈眼花之時,得到一塊幹
糧,在他看來就是無尚的幸福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溫暖的教室裏讀書,一定覺得這
是天下最幸福的事。要是給肚滿腸肥的老爺,送一碗紅燒肉,他非覺得這是謀殺。你要是讓
遊手好閑的少爺考試,他肯定大發雷霆,以為這是嘲弄……所以說,幸福是一種依了每人的
心靈悟力,各自絕不相同感受的深刻體驗。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沈若魚邊走邊說。
簡方寧說,若魚,你有一點像哲學家了。
沈若魚得意地說,是嗎?哪一點?
簡方寧說,這種慢吞吞的口吻。在我看來,幸福感很簡單,那是一種稀有物質的存在形
式。
沈若魚說,物質,到處都是物質!我們怎麽這樣倒黴,生活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我
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時國力強大,四海為家,人們還有閑情逸致,創造文學
藝術這些高雅的東西,出李白杜甫這種特產,現在可倒好,除了物質,人們再不需要心靈
了。
簡方寧說,你不要這樣憤世嫉俗好不好?也許不該讓你到戒毒醫院裏來,這兒太特殊,
太濃縮了。社會就像一杯渾濁的水,溶解著各種成分。靜止地擺
在那兒,會漸漸沉澱。戒毒醫院幾乎集中了最底層的渣滓,你從這裏感受整個
社會,情緒會很激動。我所說的幸福是物質,不是說幸福來自物質,而是指幸
福的感覺,是一種產生於大腦中的特殊物質。
沈若魚說,喔,方寧,請說詳細些。
簡方寧說,若魚,我們每個人有十種情緒,就像十種不同的顏料。這十種情緒是,喜、
怒、怕、悲痛、厭惡、驚奇、輕蔑、內疚、羞、興奮。每時每刻的心緒千變萬化,都是基本
情緒粒子調配而成,就像用顏色塗抹出各種圖畫,萬變不離其宗。
沈若魚說,我就不信。比如我剛才的情緒,你倒說說,符合哪一種?
簡方寧說,它是一種複合情緒。你看到了實驗動物,出於側隱之心和物傷其類的隱憂,
有一種潛在的恐懼,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淪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慘境地,燃起了無名怒
火,你又不知向誰發泄。向我嗎?你明知帶你去參觀是好意,不能朝我開炮。向那些實驗員
嗎?你理智上很清楚這種實驗,對全人類有益,再說他們隻是執行者,人家對我們也很熱
情,這股火自然不能針時他們。向那些實驗動物嗎?當然更沒有道理了。它們為了人類的健
康,自身正在經受苦難。你不知道該向誰傾訴,悲從中來。從動物身上,你看到了人類的某
種陰影,你為了人類悲哀,你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但你逃脫不了自我譴
責,你內疚了,因為你也是人類的一分子。緊接著這些新刺激,引起了你探索的興趣,腦子
裏懸掛大大的“?”號,不知怎樣解答……這就是剛才片刻之間,你頭腦中湧動的思潮,它
是害怕加上憤怒、悲哀、內疚、羞恥再加上興趣的複合反應,它的名字叫“焦慮”,我說得
對也不對?
沈若魚說,啊呀呀,把我剖析得體無完膚。好像被你切成燈影牛肉那麽薄,放在顯微鏡
下觀察。根本沒辦法說對還是不對,連我自己都理不出頭緒。細想想,也許對吧,那些感觸
我都有,隻不過火花般一閃而過,你要不說,連我也意識不到。隻是你這樣經年累月地琢磨
別人,累不累呀?
簡方寧說以為我願意琢磨你?一門專門的學問,要不我怎樣知道吸毒人的心理?他們說
的,是真還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緊,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們?我不吸毒,卻要比吸毒
的人還更懂得他們。以後他們說話,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給你評點,保證答疑解難。
沈若魚說,好吧。到時請你圈點。
簡方寧又說,懂了他們,才能研究克服他們的心癮。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吸毒引起的
那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
沈若魚說,你還真信他們說的什麽幸福啊?
簡方寧嚴肅地說,我信。一個人說,我不信。十個人說,我也可以不信。但所有的人都
這麽說,我不能不信。你不要以為吸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他們平均智商高於普通
人,大多數人很聰明。最初他們的確是為了追求幸福,才開始吸毒。幸福是什麽?在一百個
人那裏,會有一百種解釋。我是一個醫生,我用科學解釋。幸福是五分的喜悅,加上五分的
興趣。幸福是一杯用粉紅和金黃調成的玫瑰色的雞尾酒。研究證明,當人類內心充滿喜悅興
趣這些良性感覺時,大腦橋腦部的藍斑內,就積聚起一種奇特的物質,我們稱它為“F
肽”。請牢牢記住,藍斑是人類的幸福中樞。F肽是腦黃金,它鎮定痛覺,屏避惡劣信號,
提高記憶力,增強學習功能。像雙麵鏡,讓好事放大,讓痛苦縮小消失。它是幸福的物質基
礎,情緒裏的快樂碼,儲藏幸福。誰擁有了它,誰就在這一時刻擁有了幸福。
沈若魚驚駭地說,方寧,請您一開法眼,看看我腦瓜裏麵,此時此刻這種寶貝多不多?
簡方寧裝模作樣地瞅瞅沈若魚頭顱,說,可惜,F肽隻有螞蟻眼睛那麽一下點。
沈若魚愁眉苦臉道,我的F肽,隻怕連邊角料,也在早年間用完了。打進了你這所醫
院,嚇得如驚弓之鳥,哪會有幸福之感。
簡方寧道,錯啦錯啦。這F肽嬌氣得很,一邊產生一邊破壞,哪裏存得住?若是越聚越
多,像集裝箱堆在那裏,人們快樂無邊,豈不天下大亂!
沈若魚說,鬧了半大,F肽自產自銷,保鮮易碎,除了每個人的腦藍斑部現炒現賣,哪
裏也找不到了?
簡方寧說,對啊。人們對於幸福感,才那樣珍視,它電光石火一閃,轉身就走,再也不
露真顏。世上唯有短暫難得的東西,才是寶貴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
沈若魚道,我算明白了,原來體驗幸福的時候,實際在品嚐F肽。
簡方寧說,若魚,你這性格,說明體內的F肽數量不少,隻是質量有些問題,大概都是
些處理品。。
沈若魚哀歎道,我這人的幸福本來就比較少,叫你這樣一說,還是劣質品,為人一世,
連幸福都是假的,真是——苦哇!
她學著京戲裏青衣上場時的叫板,兩個人哈哈笑起來。
沈若魚說,這會兒,咱倆體內F肽泛濫成災了。
簡方寧說,別那麽庸俗好不好?說正經的。F肽已經能從動物體內提取,當然量極少。
科學家分析它的分子結構式,更細微的亞分子水平的研究……結果發現在它的中心碳原子
上,有一個芳香環,一個呱啶環,還連著一個苯環
沈若魚拍手道,再添上兩個環,就是奧運會標誌了。
簡方寧真的生氣了,到底聽不聽?我苦口婆心地對你進行科普教育,簡直泄露景天星教
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卻亂打岔!
沈若魚道,院長息怒。我多認真啊,哪一次插嘴不是恰到好處?要不你講得那樣深奧,
我吸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對魚彈琴嘛?
簡方寧說,好,我接著說。可是我說到哪兒了?
沈若魚提示,到了三環路。
簡方寧說,是啊……結構,你該明白了吧?
沈若魚說,我這一次可是瞪眼聽著呢,你什麽實質性結論也沒說。要我明白什麽?什麽
也不明白!
簡方寧說,真笨。提示你一句吧,嗎啡正是具備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環、呱啶環、苯
環……
沈若魚驚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嗎啡模仿了F肽,騙了腦神經,讓人進入虛妄的幸
福。
簡方寧的臉色變得很冷峻,說,是啊,嗎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們像一對雙生姐
妹,一個邪惡,一個善良。嗎啡是從罌粟而來,不管人們多恨這種嗎啡的前身,作為醫生,
我不能恨一種植物。有什麽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長著,花開花落。沒有人類以前,它就
生長在地球上,比我們更古老。是人類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了人類。至於它長得像人腦中
導致快樂的一種物質,這不是它的罪惡。如果利用得好,它會造福的。比如那些瀕臨死亡的
人,痛苦折磨著生命的每一分鍾。這時要是給了他嗎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這不是
幫了一個大忙嗎?
濫用嗎啡,是人類自己的誤區,不必嫁禍於某種天然植物。如果連這點胸懷都想沒有,
是弱智膽小加上不負責任。
嗎啡成癮者,是追尋快樂而去的。嗎啡善待了他們,給了他們酷似幸福的一種感覺,它
們非常相像。我隻說它“非常像”,不說“是”,因為它畢竟是一種外界侵入的物質,和體
內原裝的F肽有區別。但是,粗心的極端渴望幸福的機體,在山呼海嘯的巨量快樂麵前,完
全被擊昏了。身體從來沒碰到過這麽多幸福;它被幸福裹挾而去,時而被拋上浪尖,時而被
砸下峰穀,一任狂熱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斜,完全喪失了辨別能力……
這是一種人造的幸福,模擬的幸福,邪惡的幸福,一種妖魅附體的偽幸福。
沒人能識別,生理結構失靈。從未嚐過這樣豐沛幸福的人,被這鋪天蓋地的幸福所驚愕
所震撼。心想,以前隻聽人說有極樂世界,死後才能抵達,沒想到人間天堂,就在小小一包
粉未裏藏著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還要什麽勞動與奮鬥?有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
福的人了!
他們這樣想著,不停地吸著白粉,沉浸在虛幻的幸福當中。嗎啡給了飽脹的感覺,他就
不吃飯了,在夢幻中,已吃盡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嗎啡臆造的世界裏,大把大把
的美金從天而降,飄灑若雨……
嗎啡把癮君子們的生活高度簡單化了,濃縮化了,這就是吸毒和找毒。他們浸泡在藍色
的煙霧裏,以為那煙霧可以引渡他永存快樂。他們想,就這樣吧,死了也值。可惜地獄之
門,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吱吱旋開。
人體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機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饋機製。在遮天蔽日的偽幸
福麵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產。就像在遭受隕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長莊稼了。吸毒
者喪失了自製幸福物質的能力,得不到屬於人的正常幸福了。
機體具有強大的適應能力,你讓它接受那麽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經,豎起銅
牆鐵壁,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於是原有劑量的嗎啡就失效
了,癮君子再用同等數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猶豫地加大劑量……
機體與嗎啡又一輪的搏擊開始。身體又出現了幸福感,通過反饋機製,機體產生耐
受……加大毒品劑量,機體產生更大的耐受……
人對於嗎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驚人。一般人10克,癮君子可在兩個小時內連續注
射200倍劑量的嗎啡,沒什麽反應。到了後來,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的老馬,沒力
氣,但有一身極其強韌的皮,刀槍不入。它已徹底喪失了對幸福的感受,不管是真幸福還是
假幸福,統統消失了。吸毒者茫然四顧。吸毒巨大的金錢支付,已到窮途末路。停了吧,吸
也沒什麽用了,幸福丟了。
這樣想著,他們停了毒品,事情絕沒那麽簡單,毒品不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好脾
氣婢女,在這一段廝殺格鬥中,毒品已深深地滲透到吸毒者的神經腦髓裏,粘在一起,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鮮血般凝在一處了,它那酷似人體自身物質的特性,便它緊緊
地鑲嵌在人體生理功能中,鏽成一團。
停用,神經失去了毒品的激動,狂亂地翻攪起來。身體亂了套,以前的秩序早已被顛
覆,同毒品達成的平衡又一次傾斜,身體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血壓升高,腸
絞痛、腹瀉休克,亢奮攻擊,情緒激惹,暴躁不安……這就是無比痛苦的戒斷症狀。吸毒者
本來從尋找幸福開始,結果他們一拐彎摔進地獄。
為了避免這種煉獄的折磨,他們隻有按時吸毒,以防那慘烈的痛苦。
吸毒繼續下去的結果,隻有一個,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開始戒毒,從生理上戒斷並
不是非常困難,但毒品曾經給予他們的快樂感,卻使他們沒齒不忘。這就是心癮。
有一個北京的吸毒者,專到南方的一個城市戒毒,心想離了原來的狐朋狗友,換個環
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個月以後,成功地脫了毒。他煥然一新地從南方回到北京。當飛
機在北京上空俯衝,就要降落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種強大的欲望統治了自己,他想,我已
經戒了毒,就是說,已經回到了從前。也就是說,如果我現在開始吸毒,我就又可以體驗到
那種無比幸福的感覺了……他鼻子眼睛發癢,心裏像有一窩螞蟻在爬。下了飛機的第一個行
動,就是指揮出租汽車,直駛一個毒販子的窩點,飽吸了一頓毒品……
他找到了那種幸福的感覺了嗎?沈若魚問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體大致恢複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了。所
以,我有的時候很悲哀,我們辛辛苦苦戒毒的結果,就是讓吸毒者更好地享用毒品。簡方寧
低低地說。
後來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來的幸福感,更是虛妄短暫,肌體飛快地適應了毒品,幾次之後就
喪失快感。他拚命加大劑量,就中毒死了8226;8226;
不知不黨中,她們已經走回到戒毒醫院的正門口,就是沈若魚入院時的那個門。
幹嘛從這兒進?三道鐵門,特不方便。沈若魚說。
我要到門診上看一看,這邊順路。要是從我的門進去,含星那個小鬼頭,又不願讓我
走,還要費很多口舌。簡方寧解釋。
沈若魚和簡方寧對視了一眼,剛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噴噴地水乳交融,現在馬上要
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裏,恢複法定身份,再不能這樣自由交談。看著簡方寧秀麗但是憔悴
的臉色,沈若魚突然覺得自己想走的念頭是那樣膽怯渺小。簡方寧也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好
像麵前的鐵門是一把鍘刀,從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魚的手,急切地說,若魚,求求你,
不要出院!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為什麽?沈若魚很感動,但她的性格使她對婆婆媽媽的感情,總要顯出無動於衷的淡
然。
為我的這些病人,為了中國新興的戒毒事業。你埋伏其中,是一個很好的視角,長期潛
伏,可以了解許多醫生不知道的情況。無論從治療還是從研究病人心理的角度來說,都是非
常有價值的。簡方寧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睫毛飛揚,炯炯有神。
讓我當病房克格勃?不幹不幹。身心俱受摧殘,還要交高額住院金,這不是花錢買罪!
沈若魚嘴上不依不饒。
筒方寧鬆開她的手說,若魚,我可以把所有的錢退給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個人在地
獄裏,沒有必要把你也拉進來。當年我們在胡楊樹下,相約一輩子治病救人,沒想到你已這
樣冷漠。
沈若魚重又拉起她的手說,我的院長大人,你看錯人啦!告訴你,我不是被你拉進來
的,開始是誤入歧途,現在重打鼓另開張。甭管我是什麽動機走進你的鐵門,這一天一
夜……噢,滿打滿算還差幾十分鍾,我看到你們是怎麽幹活的,心中百感交集,又被你狂轟
濫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願加入你這支倒黴的隊伍,義務工作,隻要不被人識
破,就一直長期潛伏,不時秘密匯報。小車不倒隻管推,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隻要院長大
人不炒我的魷魚,我絕不會辭工不幹。
兩隻中年女人的手很結實地握在一處,然後嘻嘻笑成一團,恍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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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經過繁瑣的開門手續,到了接診室。還沒進得門,就聽見裏麵吵嚷不休。
幾個男人的聲音,幹燥粗暴。
怎麽搞的?簡方寧開門。沈若魚自覺退到一旁,從現在開始,她又縮回範青稞的麵具後
麵。
門裏麵煙霧騰騰,好像著了火的爐子,強行用水潑滅,彌漫辛辣的苦氣。
這下可好啦!謝謝您老了,下回來送您根老山參熬粥喝。
先是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身影才從煙霧中閃現,一頭亂發,金牙在大長
臉的下半部閃閃爍爍,沒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發著山野獸味,口氣滿是討好。
煙太大了。簡方寧走過去開窗。樓下有人鬼祟地張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回過頭
來。
院長,您好。這病人從東北來了幾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預備給他辦手續。膝醫生
簡要報告情況,順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煙,恰好抽到煙把,隨手把蒂從自己嘴裏摳出來,一甩,拋到接診室的
白洗手瓷盆裏。那盆現在實在不能稱為白了,中心凹陷處積了少許水,層層疊疊的煙蒂泡在
裏麵,浸出黃湯,鬆軟的過濾煙嘴變得肥大起來,像一種奇怪的死魚。池邊或倚或站,聚著
一群凶悍男子。看來這一行人,呆的時辰不短了。
你叫什麽名字?簡方寧一時沒聽清,問病人。
張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種怪異的回聲。
不要說綽號,要你身份證上的名字。簡方寧說。
別說身份證,就是逮……也是叫這個名字。我打小就叫這個名字,你要是嫌繞嘴,叫我
張大好了。那人的回答還是伴呼呼聲響。
簡方寧抽了一下鼻子,對膝醫生做了一個暫停手勢,說,讓我看一下。先別忙著辦手
續。
張開嘴,讓我看一下你的喉嚨。簡方寧指示。
張大順從地咧開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氣竄出來。簡方寧湊近前,細細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過腐蝕?簡方寧問。
噪子算個球,要命的是肚子。張大說著,把翻毛皮襖脫了下來。屋裏暖氣很足,一般人
絕穿不住這麽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陽氣大衰,陽虛生內寒,喜熱。
他脫了衣服,一股惡臭隨之溢出,除了他媳婦,別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後。
到底是怎麽回事?簡方寧近前。
張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涼氣。
他肚子上,有一個敞開的口子,旁邊結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結滿了冰的井沿。那個井
口冒著黃綠色的粘液,泛著一股股惡味,好像久未刷過的痰盂。
這是怎麽搞的?久經沙場的簡方寧,一時也鬧不清這是怎麽回事。
它是我的腸子,也是我的嘴。張大光膀子很有幾分得意地說。
範青稞這下看清了,每當張大光膀子說話的時候,就有氣流從那個洞穴裏湧出,難怪他
的音色好像是從地窖發出的。
這是小腸不錯,但怎麽是嘴?滕大爺說。
喏,我演給你們看。夥計,拿幹糧來。
女人給他拿了一塊幹餅,張大光膀子塞進嘴裏,拚命嚼了一會兒,把混合了唾液的食物
團,從嘴裏摳出來,團在掌心,繞著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頂著,像喂校酣一樣,把
飯團抹進肚皮上的洞穴……動作嫻熟。
大夥直反胃,連他的哥們兒也躲一邊去了。
你喝過什麽?簡方寧問。
嗨!醫生,您聖明,還真叫您說著了。那一年,鵝毛大雪,賊冷。我半夜回家,到處找
酒。在床底下瞅著個燒酒瓶子,一晃,吮當響。心想有貨,拿過來就往肚裏灌,剛一下去,
就覺著不對勁,怎麽從鼻孔往外冒煙?緊接著就是喉嚨管火燒火燎,心窩口炸了似的燒起
來……我一把扯著我媳婦的頭發,從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著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
呀我的媽呀,你怎麽把火堿給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摳舊油漆的啊……火堿喝進肚,食道和胃
這一條線,都燙熟了。幸好我當時抓起水瓢,喝了無窮盡的冷水,送到醫院,醫生說急救措
施合理,這才保住一條命。可是疼得不行,喉管以下,養著一條火燒龍,一犯起來,就像點
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轉。我就可勁揍媳婦,她一聲不吭,把自己爺們害成這樣,有什麽臉
叫喚?有一天,她被我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說,你打我,好歹也等過了危險期。要不把我
打殘了,打死了,誰來侍候你?我說,老子有金子,還怕沒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屍
再娶!她就不說什麽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張大光
膀子歪著滿臉黑皺紋的臉,問那女人。
女人說,誰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價,人沒價!金子是你這個人淘下的,沒了你這個
人,金子有什麽用?我是覺著對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張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這些家長裏短的話,不要在醫院裏扯個沒完。滕大爺不客氣地說。
對,說正題。後來有個哥們兒對我說,大煙疙瘩治這個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吃吃果
然能抗住疼。誰知後來不靈了,改打嗎啡針。再後來,嗎啡針也不靈了,就打海洛因,你們
看我這烙膊……
張大光膀子櫓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針眼,像醜女人臉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虎口,上
界到了腋窩下,到處沒塊好肉。
我渾身上下哪裏的血管都紮,舌頭底下、手指頭尖上的都試過。實話說,我連背麵
的血管都紮過,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紮不了兩回,血管就堵了,沒法使了……
張大光膀子奇特的帶回聲的話,聽得人渾身雞皮成片。
好了,不必說了。張大。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了,比較特殊。我們醫院現在沒床位,所
以沒法收你住院。簡方寧的語氣緩和但透出威嚴。
嗨,剛才不是說好好的,怎麽說變就變?張大光膀子的臉立時黑了。他轉向滕大爺說,
老爺子、到底是你說了算啊,還是她說了算?
滕大爺也摸不著頭腦,小心斟酌著說,這是簡院長,當然是她說了算。
張大光膀子對著簡方寧吼起來,說,什麽球院長,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裏了。你說
吧,為什麽不收我住院?難道我張大光膀子不是中國人,我交的錢不是中國錢?你憑什麽收
別人不收我?我刨過你們家祖墳還是淹死過你們家孩子,你跟我這麽大仇?告訴你,要是乖
乖把我收進去,咱們什麽都好說。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夥兄弟就不認你這個院長了。他們
要是想卸您的一隻胳膊或是一隻腳丫玩玩,我沒犯病的時候,可以攔著他們,我要犯了病,
迷糊了,就管不了他們了。到那時出了什麽事,您就多擔待了……
這一席話,配著轟轟回聲傳出來,陰森恐怖。
旁邊幾個橫眉立目的粗魯漢子,隨著哼哈。
張大的媳婦,一看氣氛緊張,攙和說,院長滕大爺,你們別聽張大的。他這都是叫病拿
的,沒個好脾氣。我們從東北大老遠地來,就是聽得這裏戒毒名聲大,效果好。您就收了他
吧,保證聽您的,說一不二。要是把張大治好了,到時給醫院送一個大紅匾,上頭用金字寫
“人民的大菩薩”。
是是!張大光膀子也換了好氣說,但那氣流般的回聲,越發明顯。
沒有床位。簡方寧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說。
滕醫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記本,說,是我糊塗了。沒床,說什麽都沒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們住院了,張大光膀子的媳婦,腦子轉得挺快。
到時候再由接診醫生定。簡方寧滴水不漏。
你當院長的,就不能先把一、兩個病人哄出去,給俺騰個地?俺有錢!張大光膀子說
著,從袋裏掏出一塊重物,丟到桌上,哆的一聲響,幾乎把桌麵砸了個窟窿。
一塊黑黃色的石頭,滿身孔洞,表麵凹凸不平,髒兮兮的,好像從泡沫磚上磕下一角。
這是什麽?範青稞問道。
哈哈,不認識吧?老子讓你們這些窮老九今天開開眼,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頭金!老子
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積蓄沒想到要用在給自己治毒上頭,讓你們瞅瞅,這不過是散碎金
子,大頭在後邊。怎麽樣,院長,滕大爺,收我住院吧。隻要給我脫了毒癮,這塊狗頭金就
是你們的了!張大光膀子居高臨下地說。
範青稞伸過手去,說,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狗頭金……她企圖拿起來,沒想到那物件
出奇地重,隻用幾個手指時,紋絲不動。待用了整個手掌加上胳膊的力,這才勉強提了起
來。
嗬,這麽沉!她不由說。
金比重是19.32,當然重了。這種天然金裏麵,若還雜有其它重金屬,就更沉了。簡方
寧不喜歡範青稞大驚小怪,解釋道。
金子請收,這兒是醫院,不是銀行,我還是剛才那句話,收不收病人,由接診醫生決
定。把別的病人趕出去,把你收進來,隻要我當一天院長,這事絕不會發生。好了,你們請
回吧。簡方寧說。
可是……你們是醫院,得救死扶傷,不能看著人受罪啊……張大光膀子還不甘休。
院長也得按規矩辦事。簡方寧說著,不由分說,打開了接診室對外的大門。
張大光膀子幾個人,意猶未盡,鼓著嘴還想說什麽,但看院長神情堅決,心想以後還得
犯在她手裏,忿忿地退出了。
現在,接診室裏隻剩滕醫生、簡方寧、範青稞三個人。
膝醫生說,範青稞,你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兒去,又從哪兒回來的?所有
的人都會疑心。
範青稞這才記起,還穿著簡方寧的禮服。
這樣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周五,權當你又入了一次醫院,換上病號服。我的衣
服,你交給周五,剩下就別管了。簡方寧想出對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周五不明白,再叫護士長檢查你一遍。滕大爺說。
謝謝你,膝醫生,想得這樣周到。簡方寧感激地說。
不必。看在您分上,幫這點忙,是應該的。滕大爺說著,離開了接診室。
簡方寧說,若魚,看來你是不能到敵後幹化裝偵察一類的工作了,剛來了一天,就叫人
識別出來。
沈若魚苦惱地說,是啊,慚愧。不知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有什麽麻煩?我畢竟是院長,誰能把我怎麽樣?再說你交了保證金,也沒多
吃多占。我剛才當著那麽多的醫生護士,叫你到我的辦公室來,就是給你一個特權,大家投
鼠忌器,會關照你。
沈若魚道,你還挺鬼。
簡方寧說,院長不是那麽好當的,我雖不喜權術,多少也得會一些。以後你有什麽問題
和需要幫助的,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它隨時對你開放。
沈若魚說,謝謝你方寧。要問就是些學術上的問題,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對付。
兩人說著體己的話,見滕醫生進來,臉上又恢複比較嚴肅的神情。
好了,若魚。我們就此分手。你先生給的材料,我會盡快帶給你。再見。簡方寧不想讓
沈若魚參與她和膝醫生的談話,急著支走她。
範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幾步,折回身,說,有一件重要的事,差點忘了。
簡方寧耐著性子說,又有什麽事?
0號,到底是什麽藥?
一種新的中藥戒毒方案。簡方寧答道。
膝醫生一言不發。
膝醫生,您生氣了?嫌我當著病人的麵,否了您的決定。我向您道歉,當時情況緊急,
請神容易送神難,要是讓張大光膀子住進來,後患無窮。所以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請您
原諒。簡方寧柔聲說。
膝醫生被院長點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說,您是院長,當然以您的意見為準。我不過是
有些累了,歲數不饒人。
簡方寧說,膝醫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門診,夜裏又上夜班,今天該休息的,咱們人手
少,讓您連軸轉,我心裏很不過意。
滕醫生說,院長,咱們就不說這些了吧,您孩子還病著。
簡方寧和滕醫生,開始討論張大光膀子的曆史。
膝醫生,咱們剛才聽到的完全是一個神話。不,別玷汙了神話這個名字,完全是一派鬼
話。簡方寧說。
張大的病史是偽造的?滕醫生沉思。
正是。從醫學角度,他腹部的傷口,不像是正規醫生手法所為。腐蝕性疤痕的形狀,也
不像他說的是火堿燒的而成……在張大光膀子的談吐裏,偶爾露出逮的字眼……情況很複
雜。
吸毒病人的曆史裏,幾乎都含有罪惡。簡方寧的恩緒一下子扯得很遠。她抱著雙肘,
說,我們不是公安機關,沒有證據,僅靠懷疑,也下不了結論,還是就醫論醫吧。剛才我看
了張大的情況,判斷他毒癮已入膏盲。對這種晚期病人,戒斷起來十分危險。再者,由於他
腹部有瘺道,腸道功能全麵紊亂,一旦取消了毒品,腸道會有極為劇烈的絞痛,會危及生
命……
滕醫生心服口服說,你分析得有理,他再來,無論怎樣吵鬧,我力拒就是。隻是他們若
說我們是見死不救,怎麽回答?滕醫生想到必然會發生的口舌惡戰,怕自己一時口拙,事先
儲備武器。
他有千條萬條,你隻一條既可應對,就說沒床位。簡方寧快刀斬亂麻。
但是,最後會怎樣呢?我完全是從醫學角度討論這個問題。滕醫生請教。
死。
簡方寧冷冷地吐出這個字。
像這樣的病人,真是沒法治了嗎?要是我們試著救他一下呢?滕醫生虛心求教。
太冒險了。醫學很無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說。對於戒毒,我們才剛剛起步。
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國外的經驗。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任重而道遠。依現有的條件
和方法,像張大光膀子這一類嚴重的吸毒者,我們很沒把握。與其讓他死在醫院裏,搞出無
窮無盡的糾紛,不如讓他自生自滅。收了他,又救不了他,反倒把醫院的聲譽毀了。醫院比
一個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簡方寧說。
我記住你的指示了。滕醫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確佩服這位年富力強的女院長。業務憫
熟,處理事情果斷,為人正派,雖說比自己年輕,遇事卻極有主張。
滕醫生打了一個哈欠。
筒方寧長歎一聲,接著說,滕醫生,快休息吧。可惜我們的年輕醫生太少了。你知道,
搞戒毒的醫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們這裏許多年輕的醫生,
都瞞著親朋好友,不敢說明自己到底是幹什麽的醫生,或者支支吾吾說自己是精神科醫生。
我們一天精疲力竭,還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簡方寧習慣地捋捋頭發,一枚白發,鏘然落下。
滕醫生心痛地說,院長,你多保重。人們多以為醫生長壽,其實老煙鬼和老酒鬼,比老
醫生多多啦!我這把年紀了,隻能盡自己的所能作一點事,醫學上的發展,還要靠你們。
簡方寧不願這樣越說越傷感,轉變話題道,你知道醫生為什麽得了病,不好治嗎?
滕醫生說,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簡方寧說,知道得多,並不是一件壞事。而是因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們坐上一列
車,已明確知道終點是哪裏。一旦他明白列車失去控製,飛速地向目的地駛去時,他會畏懼
嗎?不會,還期望車開得更快一些,就像我們坐火車,快車票總是比慢車更貴。
滕醫生說,這本是我這個年紀的老頭子說的話,怎麽叫你給搶先說了?不要談這些了,
我知道你兒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簡方寧說,拜托了,滕醫生。事業就像一本打開的書,我們隻是序言和開頭的幾頁。精
裝的書裏多半都有一根紅絲線,你讀到哪裏了,就把那根線夾在那裏,下一次再接著讀。我
們就是那根紅絲線。等到書讀完了,絲線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把每一個病人治好,就是
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關,我就放心了,後麵的醫療工作也就有頭緒了。您也多保
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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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節



寶藍色的登記簿,好像一麵魔鏡,攤在辦公桌上,每逢滕醫生在的夜晚,醫生值班室就
暫時變成課堂。範青稞的戒毒普及教育,在這裏完成。
一個多麽英勇而可怕的玩笑!一個多麽悲慘而滑稽的螺旋!滕醫生並不看著範青稞,對
著窗外的暗夜說。
從前有一隻住在水井邊的小白鼠,對自己弱小的命運不滿,就去哀求一位仙人。把它變
成別的動物,讓我強大一點吧。仙人仁慈地說,你想變成什麽呢?小白鼠說,我最想變成一
隻貓。仙人吹了一口仙氣,就讓它成了一隻凶悍的野貓。沒想到過了一陣子,貓對自己的日
了又不滿意了,它求仙人將自己幹脆變成狗。誰都知道狗是貓的死對頭,有狗在,貓就沒有
真正的幸福。仙人答應了它,於是小白鼠搖身一變成了大狼狗,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強大。但
是沒有過多久,狗又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高的祈求,它跪在仙人麵前,懇請讓自己成為萬獸
之王的獅子。仙人微笑著照辦了。可是獅子很快就發現了這了這個世界上,有比自己更強大
的生靈,那就是獵人。它強烈哀求把自己變作獵人。仙人有些不耐煩,小白鼠說,這是我最
後一次求您了。仙人就又施魔法,把獅子變成獵人。有一天,獵人在密林裏看到一個美麗無
比的女人,有許多人服侍左右,氣派非凡。他悄聲問別人,這是誰啊?人家告訴他,這是尊
貴的皇後。
於是獵人在仙人麵前磕得頭都出了血,痛哭流涕。要求仙人最後一次降一回魔法,將他
變作皇後。人們都以為仙人一定會憤怒地拒絕,沒想到仙人嘴角帶笑,很痛快地答應了獵人
的請求,小白鼠變成了華貴無比母儀天下的皇後。有一大,皇後路過井邊,她突然覺得這個
地方很熟悉,想在清澈的井水裏照耀一下自己無與倫比的美貌,沒想到剛一俯身,腳下一
滑,就悼進井水裏了。
人們哀歎道,一位多麽年輕美麗的皇後啊。
仙人說,它不過是一隻小白鼠,它從哪裏來,我就又讓它回到哪裏去了。但大家還是久
久地說起皇後,仙人生氣了,就說,好吧,我會讓你們永遠記得這隻貪婪的小動物的。
仙人用他的魔杖一點,那眼埋葬了小白鼠的井,就神奇地合攏了,變成一個土丘。從土
裏長出了一種奇怪的植物,開一種妖豔無比的花朵,叫做阿芙蓉。
從阿芙蓉中提取出一種黑膏,稱為鴉片,人類吸食以後,片刻之間就具有小白鼠的野
心,貓的狡詐,狗的凶猛,獅子的慷慨,獵人的機警,皇後的淫威
這是一則童話。童話往往有真理。鴉片也叫阿片,在所有麻醉性鎮痛藥中,資格最老。
它原產於小亞細亞和歐洲平原。在文字記載中,已經活躍了幾千年。遠在公元前1500年的
埃及紙草書文卷裏,就有它的記載。
“阿片”一字來源於希臘文“OPIUIM”的譯音,意思是“漿汁”。一種罪惡的血液,貌
不驚人,但威力無比。
19世紀,化學工業發達起來。科學永遠是中性的,它是天使的助產婆、也笑眯眯地為
魔鬼鑄劍。1803年,德國的一位青年藥劑師,在他昏暗的實驗室裏,分離出了阿片中的一
個重要的生物堿。當他滿懷愛意和一種浪漫的想象,根據希臘文“MORPHEUS”——它的本意
是“夢神”,將它命名為“嗎啡”的那一刻,他不知道,這是人類應該頓足痛哭的日子。就
像所羅門王密封的魔瓶被打開,人類將被這夢幻的精靈,蠱惑迸深淵。
鴉片使人成為魔鬼。為了把魔鬼從地獄裏拯救出來,人們發明了無數戒癮的藥物。又是
這些藥物,把更多的人變成了魔鬼,驅趕進更深的淵藪。
人類和毒品鬥爭的曆史,迄今隻得到過兩種結局。
一種是人類好不容易找到的解除成癮的藥物,用了之後才發覺,比已經成癮的藥物毒害
更強。人類這種短視的動物,對即將瀕臨的巨大危險,缺乏預見性,對智者的提醒置若罔
聞。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阿片製劑就像小攤上的糖果一樣,隨處可見。沒有醫生的處方,也
隨便可以從藥店中買到,像買魚肝油丸一般方便。漫天飛的報紙上,婦女愛不釋手的刊物
上,用醒目的大字寫著:
——你的寶寶出牙疼痛嗎?請用阿片酊讓他安靜。
——想讓你的鳥歌喉動聽嗎?請把鴉片籽拌入鳥食試一試。
對那個混飩的年代,醫生們應該臉紅。他們以自己的無知,釀成了白色恥辱。
含有嗎啡的糖漿說明書上寫著:“本品主要用於夜晚驚擾父母,不要人抱的麵帶菜色的
嬰兒。母親務必不要擔心嬰兒服用後會有麻煩。本藥無任何副作用,絕對無害於新生嬰
兒……”
詹姆斯醫生的鎮靜糖漿——內含大量的海洛因。
法赫醫生的胃蛋白酶止痛混合劑——其實是高濃度的嗎啡硫酸酯。
法尼醫生牙痛特效糖漿——簡直就是嗎啡和氯仿的混合物。
在我們為上個世紀的醫生扼腕歎息的時候,誰又能保證悲劇不再上演?醫生這個行當,
有無數白衣包裹下的罪惡,局外的人不了解,內裏的人又不說。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
才能暴露在陽光下?
19世紀注射器的發明,更使毒品如虎添翼。人們注射嗎啡對抗鴉片,著名的張學良將
軍就走過這條歧路。等到人們醒悟到嗎啡較之鴉片更難戒除的時候,又發明了海洛因這種末
日的佐料。
用嗎啡戒除阿片,用海洛因戒除嗎啡,用美沙酮戒除海洛因……我們靠什麽來戒除美沙
酮?隻有天知道!恐怖的怪圈!飲鴆止渴啊。人類為自己釀造了一壇比一壇更毒的苦酒,在
神誌懵懂與昏然的短視中,一醉方休。
或者說,嗎啡戰勝了阿片,海洛因戰勝了嗎啡,美沙酮戰勝了海洛因……人類的對手越
戰越強,無知的人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使禿鷲的翅膀更加有力。
我們在孤立地研究人體,沿著黑暗的巷道,走得太遠了。
還有另一條路,就是用非麻醉藥品,進行鴉片類藥物的脫癮治療。
充滿荊棘的小徑。
顛茄這種藥,相信所有腸胃不好的病人,都對它不陌生。一種多年生的有毒草本植物,
有些像茄子。
不知道它為什麽叫顛茄?也許因為它是一種茄子作用的顛倒?不能用來果腹,吃得多
了,還可斃命。民間流傳的所謂“見血封喉”的毒藥,很多都含有顛茄。在它每節莖上有一
大一小兩枚長橢圓形的葉片,互相依偎,似是一對不很般配的情人。每年夏天開出淡紫色的
小花,風鈴般搖曳。果實是陰險的紫黑色,常常讓人誤以為它有劇毒。其實藥效最高的東莨
菪堿,在根莖。
從20世紀初葉開始,人們嚐試用顛茄類藥物,治療阿片成癮,作為非常普遍的措施,
延續了整整30年。方案白紙黑字印在權威的醫學著作上,今天讀來,仍讓人想見施行時的
殘忍與峻烈。
病人一入院——就是那些阿片成癮的人,他們似乎不能算作病人,隻是一種生理上有缺
陷的人。比如天生隻有一條腿的人,除了他痛苦不堪,引起精神上的障礙時,可以稱他為病
人,在平常的歲月裏,他適應了一條腿的日子,好好走路,好好活著,我們就不能叫他病
人,隻能叫殘疾人。
阿片癮的病人一住院,在24~48小時內,每半個小時,吃一次東莨菪堿,直到發生中
毒。
是的。直到中毒。中毒的病人十分可怕,大喊大叫,狂躁不已。配合這種治療的護士,
都是身高體壯的漢子,他們把病人綁在床上,防止病人狂亂時的自傷或是他傷。
治療中隨時可能發生意外,醫生護士嚴陣以待,和病人一同與死亡作鬥爭。呼吸衰竭的
時候,要給山梗菜堿,循環衰竭的時候,要給毒毛旋花子素
鬥爭的實質,是要病人產生譫妄與昏迷。因為神智不清,病人不再能自由地表達意誌,
顯不出對毒品的渴求,就把停止毒品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熬過去
到了治療的第三天,無論醫生是多麽喜歡讓病人沉浸在昏迷之中,繼續對抗毒品的慣
性,但病人的生命已瀕臨危險的邊緣。於是醫生開始每隔一小時,給病人注射一支新藥以消
除魔力。病人在兩種藥物的角力中,茫然地煎熬在痛苦中。周身疼痛,精神極度不安,徹夜
失眠。肌肉由於不斷的痙攣,像灌了醋酸鉛一樣沉重。醫生繁忙地施用溴化物、馬錢子堿、
水化氯醛以及種種想得出的手段,緩解病人的痛苦,但所有的病人依舊呻吟不止。
這樣到了第十天,大約每十個病人當中,有一個因為不堪折磨而死去,大部分人熬過了
最艱難的階段,漸漸地平穩起來。
這種類乎原始的辦法的理論根據,是認為嗎啡類的物質,不單溶化在血液中,也已經深
深地植人骨髓。
相近似的一種戒毒方法,是讓病人產生劇烈的腹瀉。連續一個星期給予病人強力瀉油,
直瀉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把黃綠色的膽汁從糞便直接排出來,醫生們才認為大功告成。通
過今天的研究,已經證明,嗎啡類毒品主要是從尿中排泄。想從糞便中驅毒,其理論大廈是
建築在沙灘上的。
麻煩而危險的療法,病人難以接受,許多人半路上中斷了治療。醫生和護士也不堪重
負,叫苦不迭,一家醫院,一年隻能接受大約130名病人的治療。己是滿負荷運轉。對於龐
大的等待戒毒群體來說,杯水車薪。
繼續尋找。理論是實踐的先行。正確的理論引導人們走向光明,錯誤的理論,要求人們
用時間和生命償付利息。聰明的班克羅夫特(BANCRori)先生,提出了一種怪誕的假說,他
認為嗎啡成癮者的腦子,發生了某種匪夷所思的變化。嗎啡似乎具有點石成金的作用,使癮
者腦幹係統的蛋白質,改變性能,發生凝結……這段充滿學術氣味的話,十分拗口,簡言
之,就是嗎啡讓人們的腦子,凝成了僵硬的一坨。
這種說法很可怖,也很震驚。人們常常對自己能夠思索的事物,表示懷疑。但對自己無
法思索的事物,理應表示更大的懷疑的時候,卻選擇了信服。一個驚世駭俗的謬論,往往能
在最短的時間內,風靡於世。
遵循這一理論,找到了具有溶解膠體作用的藥物一一硫氰酸鈉。
可惜的是,硫氰酸鈉沒能解除嗎啡的戒斷症狀,卻使成癮者多了一種新的惡症一一中毒
性精神病。
隻好從複雜回歸簡單,有人提出了一個最樸素的治療方法一一這就是睡覺。
一睡治百病。睡眠是短暫的神智喪失,是可以恢複的死亡。人們在睡眠中成長,在睡眠
中康複。睡眠剛醒的孩子,個子都比夜晚躺下時要高。假如讓阿片成癮的病人,一直浸在深
沉的睡眠中,睡上十天二十天,讓所有劇烈的戒斷痛苦,都隱匿在睡眠黑色的寬袍大袖下,
一覺醒來,噩夢之後是早晨,天地豈不豁然開朗?
隻是到哪裏尋找這種溶解一切雷打不動的睡眠?它幾乎不是睡眠,而是一個隨心所欲的
開關,操縱生命起承轉合。
人們求救於鎮靜催眠藥一一澳化物。
老態龍鍾的藥物,重新披掛上陣。病人每兩個小時,需服下120格令的溴化物,直至墮
入深深的睡眠。整個治療大約持續20天,病人人事不省,猶如木乃伊。讓人睡去不容易,
讓他醒來也不容易。要吸氧,加上強力的馬錢子堿,病人才能昏昏然重返陽間。
在這個過程中,每個病人都要丟失20磅以上的體重。吸毒者都是些極瘦弱的人,每一
絲肌肉,都彌足珍貴。最要命的是,每10個病人中就有2名,在酣睡裏永遠地打呼嚕了。
這是一條空中鋼絲,有勇氣從上麵走過的病人,寥寥無幾。吸毒還沒吸死,倒讓戒毒給戒死
了。我們不戒了!病人恐懼地說。一種療法,不論學術上多麽令人神往,假若病人不接受,
前景就風雨淒迷。
人們繼續在迷宮中摸索。
當代胰島素休克療法的創始人沙克爾(SAKEU)氏,提出了戒斷症狀的內分泌學說。認
為成癮的病人,是體內若幹內分泌係統,相繼產生功能障礙。戒斷症狀的產生,就是神經內
部的去甲腎上腺素過多,植物神經功能紊亂。具體療法是每24小時內,注入80個單位的胰
島素,共8天。
這一段話的核心意思就是,使用胰島素,使植物神經係統恢複平衡。可惜的是,胰島素
休克療法,這個在某些領域大顯身手的驕子,在戒毒上無功而返…
與其相類似的,還有電痙攣療法。從1946年開始,以猛烈的電擊,暫時切斷人的大腦
前額葉,使成癮者感覺遲鈍。還有人工冬眠的療法。應用硫賁妥鈉麻醉劑,使病人72小時
連續麻醉。然後從病人的直腸灌人氯醛,讓他進入冬眠狀態。結果是,病人已經人事不知,
但所有的戒斷症狀,依然頑固地在冬眠中顯露崢嶸。有一種比較溫和的療法,把病人的血抽
出來,然後再給病人注射進去。希望體內對嗎啡產生抗體耐受性,產生免疫……等待他們的
依然是失敗。
上百年來,人類進行了無數試驗,以對抗毒品,每當一種新學說展示輝煌羽翼時,人們
都要試著用它來闡述吸毒的規律,指導戒毒的方向。每當一種新的藥品問世,人們都摩拳擦
掌,以為它能使吸毒者起死回生。
可是,人們在兩條路上,都不約而同地走向失敗。
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連跳蚤也不如。
人類又悲慘地回到了起點。不對了,時間是一條單向的孔道,它放你走過去,就疲憊地
閉合了,讓你再也回不來。
醫生的工作引起了醫學上的紊亂,而這種紊亂,又給醫生們找來了更多的活。創造錯誤
的人,甚至還受到尊重。
數百年間的禁毒,事實嚴峻如錢。吸毒的群體越來越龐大,吸毒者的年齡越來越小。毒
品的強度越來越烈,經過不斷的更新換代,純度越來越高,品種越來越豐富多彩。吸毒的方
式越來越向靜脈注射發展,點點滴滴在心頭,一分一毫不浪費。吸毒構成的犯罪率,越來越
高。
這真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最大的自嘲。
當然也有片刻的驕傲。
人類取得禁毒的完全勝利,曆史上隻有一次,那就是解放初期的中國。忽啦啦紅旗一
舉,一聲禁煙令下,這百年翩躚的魔怪,就銷聲匿跡了。
這在政治上,是輝煌的果實,但在醫學上,卻沒有提供更多的借鑒。它使用的是“自然
驟停法”,幾乎不加任何藥物預防,在24~36小時內,撤除毒品。這對成癮較輕、身體強
壯的人來說,硬抗一段時間,也就挺過去了,但年老體弱重度成癮的人員,風險就比較大
了。國外也有這種方法,還起了一個特別的稱呼,叫“冷火雞”(cold turkey)。
本世紀50年代以後,隨著科學不斷進步,脫癮治療的新方法和新模式層出不窮,但我
們依然沒有看到決定性的曙光。
這就是曆史與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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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潘崗出差回到家裏,幾件換洗衣服,卷在提箱裏,沒什麽分量。從南方買了些當地的特
產,也不甚多。交通這樣方便,現在出差的人,真是沒什麽可帶的。但你出了一趟門,總不
能兩手空空回來見老婆孩子,所以糖啊幹果啊,還是買了一些。還買了兩條絲中,一條貴些
的,給妻子。一條處理品,給保姆範青稞。
現在,不是保姆巴結主人,改成主人巴結保姆了。潘崗自嘲。
三口之家,本沒大多的家務事,保姆屬奢侈品,按他們現在的收入,實在有些勉力為
之。但含星身體不好,胃口很弱,每頓飯都得精心製作,不然就懨懨地看一眼,怎麽哄也不
吃。他上的小學,離家又很遠,每天上下學,要穿過幾條繁華的大馬路。自打發生過一起撞
死小孩子的事,每逢下學的鍾點,校門口就擠滿了接孩子的家長,人頭攢動,成了一景。
潘崗經常出差,自然沒法按時接送孩子。簡方寧忙得腳丫打後腦勺,也擔當不了這曆史
的重任,隻得雇保姆,照顧孩子。
本來以為自己家的活不重,給的工錢也不少,找人不費事。真的找起來,才發覺艱艱。
現在的年輕人,誰還有耐心侍候人?自己還巴望來個人侍候呢!上了歲數的人,又熱土不離
鄉,沒人出來掙那幾個辛苦錢。
眼看小學開學,保姆還無著落,簡方寧急得不行。一個鄰居說,我老家有個寡嫂,說願
出來尋個事由。隻是我醜話說在前頭,她人可有些“勺”。
簡方寧說,“勺”是怎麽回事?
鄰居說,“勺”是土話,就是有些腦子不夠使。你要說她傻吧,也還沒到那個分上,但
不機靈。我估計,洗衣機、電飯堡這些家什,都學不會使……
潘崗說,那是弱智。這種人誰敢用?
簡方寧說,會認路嗎?
鄰居說,認路沒問題,甚至還是一絕,那年到我們這兒來,領著她逛商場,一時走散
了。我們急得不行,都想到警察局報案了,她平平安安回來了,還帶回一大包貨物,說是比
她老家的便宜,帶回去可以做個小買賣。
潘崗插嘴說,有一種人就是這樣,別的都不行,可有一樣行,叫什麽“白癡天才”。
鄰居說,白癡肯定不是,天才就更不是了。二者之間吧。
簡方寧道,潘崗你別打岔。會做飯嗎?
鄰居說,鄉下人的飯,有什麽會做不會做。熟了能吃就是。不過她做的油潑辣子是一
絕,從小,我就愛吃她潑的辣子,別人都做不出她那個味。
潘崗說,從小?你這個寡嫂多大歲數了?老太婆了,可別在我家出個三長兩短。
鄰居說,其實比我也長不了幾歲,就是過門早,現在有40了。
簡方寧說,我看你嫂子不過是反應遲鈍些,腦子沒什麽問題。這樣吧,一時找不到合適
的人,你就請她來一趟。雇不雇路費我們出。要是能行,就請她幫幫忙。要是她不願意,再
說也幹不下來,就請她回去。你說行嗎?
鄰居說,簡院長,太客氣了。考慮得這樣周到,我們沒什麽可說的,但願她
能勝任你家的活,別白花了路費。
事後,潘崗直埋怨簡方寧,這不是給家裏請了個老年性癡呆嗎?
簡方寧翻他一眼說,那你倒是請個精明強幹的少壯派來呀?我一天那麽忙,哪有心思老
纏在這事裏?人來了再說。
範青梨來了以後,全不像鄰居渲染得那麽“勺”,白白胖胖,細皮嫩肉,除了動作慢一
些,幾乎沒有什麽活不能幹。簡方寧手把手地教了幾次以後,燃氣灶、洗衣機都使用自如。
特別是她把西北飯精心烹製,去掉了強烈的辣味以後,居然大對含星的胃口。半月後,含星
臉色也紅潤了。
至於認路,更是沒的說。潘崗領她去了一次學校,回來時,她說,先生,您有什麽事,
就忙去吧。我從這邊上斜插過去,就到了院長領我去過的菜場,順便買些菜回去。
潘崗大驚道,你認得回去的路嗎?
範青稞說,認得。潘崗表麵上答應讓她自己回去,暗中還是跟著她。畢竟是鄉下人,萬
一走丟了,沒法交待。沒想到那女人像一匹老馬,一步不差地回了家。
範青稞對簡方寧一家也很滿意,活不多人也簡單。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做點家常飯,一
個星期才開一回洗衣機,平日裏家中無人,看電視聽廣播,真是神仙過的日子。簡方寧更是
高興,今後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在醫院工作,幹到夜裏幾點都行,再不必為孩子操心了。真是
天道酬勤,好心有好報。
潘崗看看表,正是午後兩點,在飛機上吃的午餐,現在還沒消化,想馬上找床板放平四
肢,舒舒服服地打個噸。他剛想舉手敲門,讓範青稞來給他開,,自打家裏有了保姆,潘崗
就很少用門鑰匙了。他每次敲門的時候,都有一種優越感,敲的聲音也很大。他想讓樓上樓
下的人都聽到,如今我們家也雇了傭人了,再不用自己拎著大包小包的,還需把東西擱在地
上,或是幹脆用牙咬著書包帶,騰出一隻手來掏鑰匙,很艱難地自己開門。
雖說範青稞的工資,是他倆從牙縫裏省出來的,每月付錢的時候,潘崗都在心裏唏噓,
但敲門有人開,這就是享受幸福,進入小康的具體體現。
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因為事情辦得順利,他這次出差提前回來了,家裏人都不知
道。他取出鑰匙,決定自己開門,看看保姆在家裏幹什麽,沒準正翻看他家的細軟也說不
定。雖說箱子裏最值錢的衣物,就是當兵時發的皮大衣。
他輕手輕腳地進了門,連自己也好笑,仿佛一個真正的賊。
但他看到眼裏的第一件東西,就讓他笑不出來了。廳裏的方桌上,擺著含星的書包。家
是兩室一廳的格局,他倆從部隊回來,按轉業軍人特別照顧才分到手的,房子雖舊,也不錯
了。潘崗夫妻住一間,範青稞和含星住一間。因為廳比較大,日常的活動都在廳裏,簡方寧
戲稱這裏為“聯合國總部”。
含星的書包就在“聯合國總部”放著。正是上學的時間,說明含星沒去上學。含星沒去
上學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他病了。
潘崗聽到含星屋裏有輕輕的鼾聲。原來含星在睡覺,潘崗太想見到兒子了,想也沒想,
推開了屋門。
暖氣燒得很熱。因為主人都不在家,孩子又被簡方寧帶走了,範青稞索性按著在老家睡
覺時的習慣,脫得隻剩一套貼身褲褂,擺開大睡一場的架式。這會兒,正睡得雲山霧罩。被
子也踢開了。
潘崗看得兩眼發直,不由得把眼前這個肥嘟嘟白胖胖的半裸女人,和妻子簡方寧作一個
比較。這種比較當然很殘酷,但潘崗認為理所當然。世上無數的為人夫者,無時無刻不在作
著這種比較,男子們都心照不宣,隻有他們的妻,被一句“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蒙
得昏了頭。想一想,就算這句話是真的,他也是作出千萬次的比較,才作出的評論。
女人是經不得比的。
潘崗想到簡方寧因為操勞日漸消瘦的身體。外人看來,也許是骨感美人吧,但他受不了
這種喪失豐潤的幹枯,哪像麵前這個肥而不膩酥而不爛的女人,簡直就是一條剛剛洗淨的鮮
活白鰱魚。
不管簡方寧在外麵怎樣地學識淵博,舉止幹練,潘崗要說,床上的簡方寧毫無情趣,當
然,她從來都沒有拒絕過他,甚至在身體極度疲乏的情形下,也接納丈夫。但這種承受比拒
絕還叫人懊惱,你抱著的是一束幹燥而沒有體溫的蘆葦。無論怎樣,也燃燒不起火焰。
簡方寧在工作上銳意革新,這方麵卻抱殘守缺,拒絕任何新鮮姿勢和嚐試。簡方寧說,
潘崗,我是學醫的,你不要信那些。其實,平平凡凡的就是最好的。麵對麵的姿勢,是人類
進化的一種標誌,隻有猿和人,才有這種高超的技巧。你說的那些樣式,都從牲畜和低等動
物那兒學來的,退化。
潘崗的勃勃情欲,往往在這種嚴謹的理論和滿口的醫學名詞麵前,隨風飄逝。他暗下決
心,下輩子找老婆,第一個條件,就是不能要這種把男女之間的樂事,冷靜地稱為“性交”
的女人。看來不用等下輩子,眼前就有這樣一個尤物可供品嚐。隻是,範青稞願不願意呢?
即使英姿勃發,潘崗的法律意識,也相當強。如果他撲上去,撫摸和親吻這個許久沒有
性交的女人……糟糕,被簡方寧發現,潘崗也不由得用這種毫無情致的詞語……從範青稞平
日的溫順和現在的處境來看,大約是不會激烈反抗的。但是以後的發展就有些難以琢磨,她
要是賴上潘崗,如何是好?即使不是哭天抹淚,要求他離婚再娶,(這是萬萬不可能的,潘
崗十分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一個鄉下女人,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單是從此偷好耍滑,
不好好幹活,潘崗也就大大地蝕了本。不成,等著她來勾搭我。這樣既不用我承擔任何責
懺,也許她活會幹得更起勁,這也是我對家庭的貢獻嘛。所以,不能趁她睡著了,一定得保
持她的清醒狀態,自覺自願。像這般稀裏糊塗的女人,還是緩下手為好。潘崗這樣想著,戀
戀不舍地用眼睛最後撫摸了一番女傭人的半裸之體,退出了孩子的小屋。他的心有些跳。生
平沒有幹過這種事,他原以為自己就一直守身加玉地下去了,沒想機會卻不放過他。
我不能那麽傻,一輩子隻品嚐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現在,我要試一試。我敲門,如果
範青稞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地來開門,就算我南柯一夢,犯了一回意淫,從此絕對不生邪念。
如果她胡亂掩著懷就來為我開門,那事就很有幾分希望了,然後……潘崗這樣計劃著,不禁
心旌搖動。想起年輕時看《水遊》,對梁山好漢們的剪徑,並無多少印象。記憶最深的是西
門慶與潘金蓮勾搭的那“十部曲”。看的時候,心中急得貓抓一般,生怕武大郎的婆娘突然
變得貞潔,那就沒看頭了。
對這一事件的策劃者——王婆的智慧,他欽佩得很。今天也來一番照方抓藥,為範青稞
作一個局。隻是封建時代生活節奏慢,那老婆子共設計了十個步驟,費時甚長。今天潘崗隻
設計兩個環節,開門、洗澡,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了。一個鄉下女人,值不得費那麽多功
大。
潘崗這樣想著,輕輕地敲響了小屋的門。
誰?範青稞的聲音朦朧恐懼,不知是什麽人無聲無息地闖進內室。
厄(我)。潘崗故意用西北腔回答。自然學得不像。
你到底是誰?範青稞的聲音帶出顫。這種情緒下,自是不宜上演調情的節目,潘崗趕快
換了本來的嗓音說,我是含星的爸爸,出差回來了。
嘔,是先生。你等等,我就給你開門。範青稞忙答。
我已經進到屋來了。剛才看了你在睡覺,把被子都蹬了,真怕你著涼,想給你蓋,又怕
嚇了你……我現在能進去嗎?潘崗柔聲說。
範青稞哪裏聽不出來。她愣了一下,知道先生這是想和自己成事呢。
潘崗在外麵等得有些心焦,因為等的時間越長,說明範青稞穿戴得越整齊,自己的希望
也就越渺茫。
範青稞出得門來,潘崗心花怒放。
穿得倒是很齊整,渾身上下並無一塊敞開的地方。隻是那是一套簡方寧送給她的羊毛
衫,因為號碼小,緊緊地繃在身上,勒得體態比沒穿衣服還要誘人。
好,你穿這衣服,好極了。我這次出差,還特地給你買了一條真絲的頭巾。潘崗說著,
打開還貼著機場安檢標誌的行李箱,把原本給簡方寧的頭巾拿了出來。
你看,好嗎?可貴了!潘崗誇張地說。
色兒可不怎亮堂。範青稞並不買賬。
你真傻,大紅大綠土氣呢。我給你係上,你到鏡子前照照,那才叫美,潘崗說著,就把
絲中披在範青稞肩頭。手指路過範青稞凸凹不平的前胸時,格外著力。範青稞明顯地渾身一
震。有門。潘崗暗暗高興。但他就此為止,絕不擅動了。一切要讓她送貨上門,才可立於不
敗之地。
看到範青稞眼睛閃亮,他知道已經激起了女人的情欲,這時要作的是躲開她,好像燉
肉,大火拱開後,要用文火煎熬。你給我準備衣服,我要洗個澡。潘崗懶洋洋地說。潘崗最
愛說這句話了,30年代電影裏許多闊少,都用這種神情說這句話,那是一種充滿富貴的氣
派。他家的淋浴噴頭擠在廁所裏,人洗澡時,腳一不小心就會滑進入廁的蹲坑,實在是最簡
陋的洗浴設備。
先生,準備好了。範青稞開了送水截門,把熱水器點著,又把他的換洗衣服找出來。
你把衣裳放門口椅子上吧,裏麵地方太小,會淋濕的。潘崗說的是實話。
先生洗完澡一身汗,出來拿衣服,會受涼。範青稞擔心地說。其實每人洗澡時都得如此
操作,在這個家裏,早已習已為常。實在是多此一舉。
那你說怎麽辦呢?要是院長在,她會給我送進裏麵。可是她此刻不在,我就得獨自受苦
了。潘崗似笑非笑回答。
院長帶著含星到醫院去了,晚上才能回來。範青稞道。
含星怎麽了?提到兒子,潘崗猛然感到有些對不起他。自己回家這半天。這才剛想起問
他。
有點小病,院長不放心,就把他帶著上班去了。範青稞故意大事化小。這當口兒.扯進
一個病孩子,多喪氣。
喔,小病我就放心了。隻是我要是著了涼,就是大病了,你可要好好服侍我啊。潘崗繼
續打情罵俏。
先生,何必等您病了,我才服侍您呢……範青稞已按捺不住。
是嗎?那就看你是不是真心疼我啦……潘崗說著,進了廁所兼浴室。
潘崗在浴室裏,叫道,青稞,你給我搓搓背啊……
範青稞一直在等著這一聲,馬上應著,來了,來了……
浴室的水龍頭一直沒有流出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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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



你真是病人嗎?周五問範青棵。口氣不像入院檢查那樣生硬,雖是問話。眼睛卻是彎
的,好像知了謎底卻要考別人的頑童。
怎麽,哪兒不像嗎?範青稞不知如何回答,來個反問。
你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兒是這樣啊,他們會說,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
大款像外國老板像公安局長最好……嘻嘻,你別看我周五年歲小,就以為我好糊弄。其實我
在這裏管換衣服,見過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經驗的醫生還多。你想啊,一個醫生隻管不到十
個的病人,可每個醫生的每個病人都得從我跟前過,我的眼睛毒著哩。哪有你這樣的,才進
了醫院,又從院長屋那個門溜出去。回來後,一本正經的滕大爺又來墊話,怕我難為你。你
自個兒說說,普通病人有這麽大能耐嗎?周五很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著範青稞。
範青稞這才有機會細細打量周五。
一個細眉細眼的年輕後生,身子骨還沒發育完全,單薄卻挺得筆直。他的眼光,的確有
種成年人的閱曆。
你說對了,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範青稞答。對這種眼神你沒法說謊。說了,他一定
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麽也得不到。範青稞願同所有的醫務人員保持良好關係。
那你到這裏米,幹什麽呢?周五問。
範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釋,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說,我不問你了。你既然來就一
定有來的理由。既然院長滕大爺都幫著你,我也幫著你就是了。
好個機靈小夥。範青稞心裏讚道。
你若是想幫我,就同我講講這裏的故事,講講你自己。範青稞已換好病號服,找了一把
椅子,規規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對麵。誰貿然闖進來,一點也看不出破綻。
好。周五說。聽我從頭告訴你。但願今天沒新病人來,也沒老病人走。查一個病人費事
著呢,我就講不完了,你別看我年紀小,講起來,也得一陣子呢。
我家是農村的,可窮。也許是因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當醫生,就為醫生到病人家裏
看病的時候,來回都騎驢,臨走還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麵條。門前是條官道,一天走過多少有
錢有勢的人,我都不眼熱。不管他們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時候,就得聽醫生擺布了。天地
間,醫生最大。
我媽說,不是這個理。照你這麽算,剃頭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腦袋他都擺弄
啊。我說,剃頭匠擺弄的是腦袋皮,醫生調理的是腦袋瓤。
初中畢業以後,我想上高中,以後上大學,這才是當醫生的正道,可是鄉下學校質量不
好,我沒考上縣裏的高中。有一家自費的醫校來招生,說是承認學曆,不包分配。學費可
高,合我們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媽說,我上這個學校。
我媽哭了,說孩子,你爸爸長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藥比吃的飯多。你妹妹們還小,
媽就指著你長大了,幫媽一把呢。你現在倒是長大了,可比小的時候還讓人操心。你離家那
麽遠,去上這麽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學校,媽不放心。再說,這學出來算個啥呢?現在不比以
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藥,扮個郎中,得有醫照。這種草台班子的學校,能給飯碗嗎?
隻怕連個獸醫都幹不成。蝦蟆兒子變馬鱉,馬鱉兒子變蚯蚓,咱家幾代人都沒長眼睛啊……
我說,媽,我要是留在家裏同你做莊稼,兒子就毀了。我想當醫生,學好了給我爹治
病,你不讓我去,我恨你一輩子!
話說到這兒,我心裏也不好受。要是我媽非不讓我去,我也就算了。一個鄉下孩子,不
聽自己親娘的話,是大不孝。我不敢。沒想到我爹拿出藥錢,拍到我的手裏,說孩子你拿去
吧,爹等著吃你開的藥。
我接了錢就跑,不敢回頭。一回頭,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牆了。找到學校,窩棚似
的,根本不像招生簡章上說的那麽好。同學都是我這樣的鄉下孩子,大夥說,騙人!不上這
球學了,退錢。我沒吱聲。因為聽了兩堂課,條件是差,請的先生還是正經大夫,講的是學
問。就說,要走你們走吧,我出來不容易,不學成了回去,沒臉見人。聽我這麽一說,好多
人就動搖了,因為大夥也都跟我似的,和家裏人跺腳拍了胸脯子跑出來的,這麽回去了,再
別想出來!也有幾個堅持走的。學校挺黑,退錢,行,隻給你一半。有人和他講理,說才上
了幾課,我們就走人,怎能扣這麽些錢?學校的人也有詞,說招生名額是有數的,想來的人
多著呢!招了你,我們就辭了別的人,這會兒你不上了,空出來一個名額。一個蘿卜一個坑
的,哪那麽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錯了。再囉嗦,連這一半也不給!
大夥在一起處了幾天,也有感情了。就說,別退學了,湊合著上吧,沒準雞窩裏飛出金
鳳凰,你將來還是名醫!
這麽著,大部分人堅持學下來了。中間,我爹病死了,我沒掉淚,也沒回家看。我覺得
我爹是叫我給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藥丸子,換了我的醫書,太自私了。我沒臉回,隻有更好
地學習,日後讓我媽過上好日子,讓我媽把我爹沒享上的福一塊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畢
業了,我還是優秀學生呢,學校獎我一套聽診器,最便宜的那種。
畢業就是失業。我們甚至連失業這個詞,也沒資格說。因為人家原本就沒說有“業”等
著我們。我媽說,快回來吧,雖說沒人牽著毛驢請你去瞧病,隻要你能劁豬,走南闖北的,
芝麻油澆的麵條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還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個劁豬匠,要做個真正給
人看病的醫生。我已經學出來了,雖說校方原來答應的文憑,不作數了,可我多少還是學到
了點真本事。
我漫無目的地在鄉間流浪。沒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著河邊走,希望能碰上一個人恰好
淹死,腹漲如鼓,兩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認為他已經沒救了。我輕輕地走過去,說一
聲,請讓我試試吧。一定沒人看得起我,可我一點不在乎,輕輕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積水,在
眾人不信任的目光裏,開始輕輕地作人工呼吸。然後突然揚起臂膀,猛地捶擊病人的心
髒……在大家驚詫的目光裏,那人頓時蘇醒過來,抱住我的腿,說,救命恩人啊……我就輕
輕地推開他的手,輕輕地走向遠方。但是被人們緊緊地拉住了……
我這樣想著,緊張地看著水麵,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麽也看不到。這些
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條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個村子裏,我對人說,你們這裏有病人嗎?他們說,有啊。你要幹嘛?我說我是
醫生。大家就都笑了,說你是個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飯的?我這才知道,一個人光有醫術,
絕成不了醫生。他首先得有病人,還得有藥,有信譽,有一個固定的幹淨地方,那就是醫
院。
我一邊給人打工,一邊流浪,到了城市。我掙了第一筆錢,你猜我到哪兒去了?沒有人
知道我的心思,我沒有去公園,也沒有去商場,我到了一家最大的醫院,排隊掛號。
輪到我了。窗口裏的護士說,哪科?
我說,哪個科的號,你都給我來一張。
護士冷笑著問,婦產科的號也要啊?
我說,要。
婦產科有什麽了不起的?在一個真正的醫生眼裏,男人女人都是幾根骨頭串著一堆肉,
沒啥秘密。
護士又問,掛什麽號啊?
我問,號還不一樣啊?
她說,教授的號,十塊錢一張。副教授的號,五塊錢一張。還有主治醫師、醫師……怎
麽樣,也一樣來一張吧?
我隻好說,我掛不起那麽多的號,你就給我一個科挑一種吧。
我攥著一大把掛號單,百感交集。我心裏叫著,爹,您活著的時候,不孝兒子,沒領您
看過一次病。今天,兒子帶您看病來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醫生學說一
遍,然後帶著醫生給您開的藥方,到您墳上燒了……
我上學的醫校,根本就沒讓我們實習過。這是我第一次正式進醫院,還是這麽大這麽豪
華的醫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後來我想這就是一見鍾情。我前生前世一定到過這地方,
心裏就親切。立馬決定,我這一輩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我喜歡這種味道,別地兒哪怕四
季開鮮花充滿了仙氣,我也不去……
可惜給爹瞧病的事,沒如願。哪個科的醫生都說,病人不來,沒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
學說了一遍,醫生的診斷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學校的日子裏,我把我爹的症狀想過千百
遍了,這所最先進的醫院,給了我證明。
我在婦產科的門口轉了又轉。掛號的那個護士壞,她把最貴的專家門診掛在了這個科。
婦產科的玻璃門上,紅字寫著“男士謝絕入內”。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呆呆地坐在候診室門
外的長椅上。我很想見一位真正的醫學教授,哪怕她是婦產科的。所有掛了號的人,都看完
病走了,原來亂哄哄的候診室一下子變得很空。一位頭發雪白的大媽,走出來,對分號台的
護士說,有一個掛了我的號的病人,怎麽還沒有來?分診護士說,她也許看您正忙著,就到
別的地方去了。病人就是這樣,她來看病,可是看著看著,就不知看到哪裏去了。她們老埋
怨醫生忙,自己比醫生還忙!護士用她手裏的小喇叭,反複叫著一個號碼。那個號碼就在我
的手心裏攥得發粘,我卻沒有勇氣站起來。老教授說,她到這會兒還沒有來,一定是有急
事。若是以後她拿著這個號來了,還有效,千萬別拒絕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這10塊錢,夠給我媽買一籃子雞蛋補身子了,不能讓它
糟蹋了。我站起來說,教授,那號是我的。
教授說,那你媽媽或是你姐妹在哪裏?你這麽年輕,我想還沒成親吧?
我說,教授,沒有病人。我隻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樣給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說,你是我從醫這麽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好吧,跟我到診室
來。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內”的牌子,教授說,不必管它,裏麵沒女病人了。
在診室裏,教授詳細地聽了我的身世,她說,她很感動,一個人從這麽小的時候,就這
麽喜愛一項事業,幾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會有成績的。她可惜我不是一個女孩子,要不
然會幫助我成為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
以後你打算幹什麽呢?她問。
我說,不知道。
她說,這樣吧,我有一個朋友,在另一所醫院工作。我給你寫一個條子,假如那裏需要
人,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張處方背麵寫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學能幫助我。
她的老同學就是滕大夫。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結業證,說,它算什麽?簡
直什麽也不算,訓練江湖術士的班。你以為一個醫生,像當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樣簡單嗎?隻
憑手把手地教你就成?醫學是科學,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學,多麽嚴謹的人,怎能那麽快地
就相信了你,還把你托付給我,真是誤診加上吃錯了藥!
我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像一團草根,被人踢來踢去。我低著頭,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爺說,哪兒去?
我說,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爺說,不當醫生了?
我說,還當。
滕大爺說,這兒就是你當醫生最好的地方,還到哪兒去?你跟著慢慢地學,實踐經驗非
常重要。醫院隻長一種白色莊稼,就是醫生。
我說,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爺說,醫院也不是我私人開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來吧。
第二天,我準時來了,滕大爺什麽也沒說,拿出一千塊鐵,遞給我說,拿上,走吧。
我說,我不要。我來,是為了當醫生,不是為了要錢。要是當不了醫生,我就去自己掙
錢。
滕大爺生氣了,說,叫你拿,你就拿。帶上這錢,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
我說,您是要我去當和尚?
滕大爺說,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館裏,學一身武功。
我為難他說,我生性好靜,從小不喜歡舞槍弄棒,恐怕習不了武。勉強學來,隻怕也是
花拳繡腿,練不成真功夫。
滕大爺說,要求不高,你隻要練得像那麽回事即可。要是會了幾下把式,嘴裏再能哼哈
地發出武林高手那種聲音,就更好了。
麵對這樣怪異的要求,我不知說什麽好。但一看滕大爺那麽誠懇,實在不忍拒絕他。再
一想,我一人飄流四方,在哪裏也是一個人。趁著年輕,學點防身的本領,碰到歹人也可招
架,不是壞事。我就懷揣著滕大爺給我的錢,上了河南嵩山。半年以後,滕大爺寫信問我武
功練得怎樣?我說,哪有這樣速成的武功,我還未入流。下封信他又問,會比劃幾下拳腳了
嗎?
我不知他什麽意思,回信說騙騙人還是可以的,畢竟我是少林武僧親自傳授,雖說剛剛
入門,架式還標準。
滕大爺令我火速回來、說行了,就這樣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不知詳情,急忙趕了回來,才知道戒毒醫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員,滕大爺幫我填了表。
因為缺人,外地戶口也不限製。滕大爺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證人欄裏,讓我去試。隻有
一點,讓我千萬別露出認識他。
麵試的時候,主要是簡方寧院長把關。滕大爺護士長也在座,算個參考意見。和我一塊
進考場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一個是高等醫專剛畢業的,正在找工作。另一個在別處
當醫士,嫌離家遠,想調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長為什麽要讓三個人一齊麵試,好像應該是一個走了再進一個,不能這麽一
勺燴。可能是報考的人多,這樣集中處理節約時間。進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著,臉上一點
表情也沒有。院長事先已經看過我們材料了,她本來要淘汰我,滕大爺說,他的學曆雖說
軟,但業務考試成績並不比別人差,說明有潛力,讓他試試吧。把我保留下來。院長的興趣
明顯在那而人,臉不由地偏向那邊。
開始提問題。一個很怪的問題,不像醫學考試的題目,像一個戲劇小品。
院長說,假如你們唯一的孩子,吃蘋果的時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臉憋得青
紫,生命十萬火急,你怎麽辦?因為她沒說是問我們哪一個,大家也不知誰先回答為好。三
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氣派的是醫專畢業的小夥子,挺身而出先說。
嘻嘻,他笑起來。打趣說,我們倆,都還沒結過婚呢,哪能有自己會吃蘋果的孩子!不
知這位鄉下來的阿哥,是不是早戀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們沒這個體會。
我說的是假如。當醫生的,什麽樣病人都可能碰上。院長不悅。
那我就讓他頭朝下,往外控,或許有救。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讓他惡心吐,沒
準管事,再不就……醫專的回答。
我問你的是作為一個醫生,應當如何處置這種情況,不是請教老百姓的驗方。院長不客
氣地打斷了他的活,失望掛了一臉。
輪到離家遠的醫士回答了。他很沉著地說,我將給孩子取頭低腳高位,這樣利於異物排
出。然後迅速撥叫“120”急救台,請求急救中心火速來救護車。等待的這段時間裏,密切
觀察孩子的生命指征……
孩子呼吸停止了。院長說。我在一旁想,院長真是個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個孩子陷到
絕境裏。
立即作人工呼吸。離家遠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麽氣流也進不去,人工呼吸無效。院長仍不罷休,非用嘴把那個吃蘋果
的孩子,說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醫院跑。碰上出租就攔車,沒有汽車就央告騎自
行車的人,趕快送我到醫院,救救孩子,我相信還是奸人多……離家遠的醫士,說個飛快。
院長含意模糊地點了一下頭,不知是讚同他的處置方案,還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輪到我了。跟在別人後麵說話,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愛聽什麽不愛聽
什麽。不好的是,前麵人說過的話,你不能說了。院長對這兩個人的答複都不滿意,我得另
開一條路。我看看滕大爺,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愛對不對,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說,要是我,當時就捏起削蘋果的小刀,叫別人按住孩子的手腳……我話還沒說完,
院長就說,當常夯別人,就你一個。
我接著說,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壓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亂動,壞了我的事。左手找
準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氣嗓咽喉,對準了狠狠就是一下,捅進半寸,刀
鋒進了以後,再扭上半圈,讓喉管破出一個三角形洞。到了這會兒,若是沒有意外,孩子就
會大喘進氣,呼吸恢複,危險就算暫時解除
我說完了,屋裏靜了半天。護士長說,你那削蘋果的刀,消毒了沒有哇?
我說,緊急情況,哪那麽多講究?先救了命再說。至於感染,現在的醫學多發達,各種
黴素多的是,送醫院以後,慢慢再用抗菌藥控製唄。
院長說,夠野蠻的。但危急時,醫生當以救命為上,其它一切都可從簡,可從長計議。
我知道,這道題就算通過了。
院長說,我再問你們三個一題。這是一所特殊的醫院,想必你們也有所了解,病人有時
狂躁不安,要是出現打架鬥毆的現象,你怎麽辦?
這回醫專的吸取了先說話的教訓,縮在後麵不搭腔。離家遠的可能覺著這個問題比較簡
單,不願被我占了先,搶著回答。我就撥叫匪警110,請求警察支援。
院長一下笑起來說,小夥子,你除了會打電話,還會幹什麽?
輪到醫專的,他說,我覺得該給每個醫生護士,配備電警棍或是微型催淚彈,出事的時
候,可以自救。
滕大爺忍不住了,說咱們這兒也不是監獄,搞得那麽草木皆兵的,長別人誌氣,滅自家
威風,還像醫院嗎?再說要叫病人奪了去,亂上加亂!
院長說,你們說了這麽半天,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我問的是,打起來後,你怎麽
辦?
輪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來回答,打起來的時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讓打鬥雙方,迅速撤開。聽說這
裏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語根本勸不住。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們更強的對手出現,控製局
麵。他一看,逞不了凶了,就乖乖地熄了火。像武林高手格鬥,打得難解難分,一旦有人使
出絕招,別的人就不打了。具體到醫院,我覺得體弱的醫生護士最好閃開,動起手來,肯定
吃虧。製伏他們,不打則己,打則必勝。
滕大爺搭了話,照你這樣說,都不往上衝,病房豈不亂成一鍋粥?你這意思,好像自有
什麽高招似的?
我立刻明白了,接過話說,我在嵩山少林寺練過一段功夫,還沒出師。
滕大爺對院長說,咦,想不到他還有這特長,緊接著問,都學過什麽啊?給我們報報。
趁人不注意,向我丟個眼色。
其實他就是不丟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機會,我就說,我上的是散打拳擊班。除了
自由散打、擒拿格鬥,十八般武藝以外,還學了拳經和拳理……
院長來了精神,說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還有這一手?不是天橋的把式吧?
我說,天橋在哪兒?
醫專的和離家遠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沒想到院長很高興,說,不知道天橋的把式好
啊。你能給我們表演一下嗎?
我說,師傅說了,習武為了防身。不許沒事的時候,以武炫耀。再說我也沒學到家,隻
會一點皮毛。既然各位老師一定要看,我就演習一下。先來一段棒術吧,但空著手恐演不
好。
院長挺有興趣地說,要不我們給你找根棒子來?
我說,那不用,得拿個家夥比劃著,您要是允許,我就用您手裏這支鋼筆。
院長看著自己的鋼筆吃驚道,這能行?
我說,意思到了就行。各位老師見笑了。
院長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筆遞到我手裏。滕大爺說,小夥子,你有把握嗎?這可是派
克。我說放心吧。把筆接過來,杆滑溜溜的,好像長滿了青苔,那是一管紅色的筆,已經用
得很舊了。我知道那上頭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我心裏說,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這杆
筆上吧,保佑我……
我舞著那支筆,呼呼生風,就像當年我小的時候,我爹托著我的手,教我使鐮刀。當場
練了幾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其實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師傅,知道習武的人一旦回了家,
常被人圍著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幾套好看的功夫。哄內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長抱著雙肘,看了一會兒,說,好了,停吧。這畢竟是醫院,不是武館。
滕大爺意猶未盡,說你還會什麽,再露幾手。
說實話,我那點本事抖摟得差不多了。但聽滕大爺這麽一說,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認熊。
打蛇隨棍上,趕緊說,我還會頭頂開磚,單指破碗,腹臥鋼叉……
真的,這番話可是吹牛,我隻看過師兄們表演過硬氣功。我想,反正魚死網破,聽滕大
爺的,沒錯。要是真讓我練,我就硬著頭皮上。
簡院長打斷我的話,問,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我說,周五。
她說,你是星期五生的嗎?
我說,哪啊,生我的那會兒,我爹媽哪知道世上還有“星期”這一說?我行五,上麵有
四個姐姐。
院長看看滕大爺和護士長說,按說咱們應該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周
五吧。
滕大爺和護士長都表示同意,醫專的和離家遠的兩個人就無聲地走了。
院長對我說,你剛才對病例的處理,還算機警。醫生就是要有對突發事件當機立斷的能
力。別的行業,時間就是金錢。對醫生來說,能力就是生命。當醫生的,要有勇於負責的精
神,什麽事情都打電話,表麵看起來最正確,其實最錯誤。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為你會幾下拳腳。這裏病人複雜,我不得不多做幾手準備。
今後你就負責病入出入院時換衣服這道工序,別讓他們把毒品和不該帶的東西,帶進去,具
體要求護士長會同你詳細交待。你得晝夜住在醫院裏,我給你準備一間宿舍。晚上沒事時,
你就看書休息。要是有了什麽意外,你就出來幫夜班護士醫生一把,多個人多份力量。凡是
你夜裏起來處理事情,都給你記上加班……
我忙說,院長,您留下我,就感恩不盡了。夜裏起來幫忙,是我應該幹的,我不要記加
班。
院長說,按我的意思辦吧。
我就留在醫院了。不知怎麽感激滕大爺,他和我無親無故的,為我設計得那樣周密。要
不是事先準備,機會來的時候,哪能抓得住!
我問過滕大爺,您讓我習武的時候,想到有這一天了嗎?
滕大爺說,當我看感冒病人時,哪怕他剛打一個噴嚏,我都想到他也許會轉成肺炎。
我說,我的武功實在不怎麽樣,以後萬一有事,到時候打得不漂亮,豈不辜負了您和院
長的信任?
滕大爺說,隻要你不怕死,衝得上去就行。那幫大煙鬼,風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厲害,
一動真格的,他們就草雞了。甭怕!
我說,滕大爺,那一千塊錢,等我發了工資,慢慢湊齊了還您。
滕大爺說,等你得了諾貝爾醫學獎金,就用這獎金還我。要是別的錢,我還不要。
戒毒醫院成了我的家。打出來,我還沒回過家。別提多想我媽了,可我沒當上醫生,我
不能回家。我現在讀電視裏的醫學中專,課挺重的。我給家裏寫信,他們說你一定當上醫生
了,連你每回寄回來的信,都是一股藥味。我跟您說句心裏話,我要是真學成了醫生,我不
在這所醫院裏幹,我到別處去。不是我忘恩負義,是我太不待見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
九等的,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揀著那人又好、病又幹淨的人治。當醫生的,不應該什
麽人都治。你治一個奸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個壞人,不是給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嗎?我
知道大道理不是這麽講的,可我自己就是這麽想的。院長和滕大爺都是再好不過的人,你看
叫這些病人給愁的忙的,其實何必呢?這些大煙鬼趕快死了,死絕了,一個不剩最好,天下
就清靜太平了。
我在這兒把著入院的第一關。他們為了能把毒品帶進來,什麽招不使啊?若不是親眼
見,絕想不出來。比如他帶來一大包洗衣粉,細細一搜,裏麵抖落出一個用塑料紙包的小
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讓他洗衣服吧?
家裏人來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檢查。一天,老太太送來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紅色甜
甜的酸酸的那種。一般當媽的送的東西,我查得就鬆點。因為哪個媽不巴望著自己的孩子學
好啊,別的人會把毒品帶給病人偷著吸,老媽不會,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這人在
病房裏倒賣毒品。這是最可惡的人,不害自己,專害別人。可問他,死不承認,說是別的病
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贓俱獲。
他媽來了,一臉的可憐相。我說,你怎麽老帶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兒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說,有什麽辦法?他從小就愛吃這東西,住在裏麵,戒了毒,我想他沒了想頭,
嘴裏就更沒滋沒味的了。多給他帶點來,留著解個悶吧。
我坐在那裏,把每一塊果丹皮都打開來,細細檢查。
老太婆臉上變了顏色,說小大夫啊,你也愛吃這個?別翻了,下回我來的時候,給你也
帶些。
我說,那不必,隻有女孩子才愛吃這東西,我這是工作。
終於看見一塊與眾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顏色要黑一些,分量輕。我把玻璃紙打開,剛想
把它掰兩半,老太婆瘋了一般地叫起來,說你就饞成這樣,連病人的一點零嘴都不放過。你
們這是什麽醫院啊,簡直是搶!說著,就來奪我手裏這塊果丹皮。
我哪裏能讓她拿到手,身一閃,就把那塊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勁。它在我的手裏碎了,
裏麵又是那種小小的塑料紙包,我熟透這種搗鬼包裝了。老太太也夠麻煩的了,為做這塊假
的果丹皮,她一定戴著老花鏡,手腳不閑地忙了半晌。
我說,給你兒子傳帶毒品,是販賣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說,我隻是想,他抽了那麽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給他帶點來,
叫他自己掌握著。要能不吸,就千萬忍著。實在忍不過去了,也好有個救急的……誰讓他倒
賣啊……
還有一回,一個女病人,帶的衛生巾。我隔著外包裝摸了一下,有點硌手。因為衛生巾
本身就很軟,白粉又很易隱藏,我有點拿不準。我說,你把這包……東西打開,讓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來,說要討老娘的便宜,你還太嫩了點!你知道這是什麽?這是美國木漿
造的高級貨,豈是你的髒手指頭摸得?這一包幾十塊錢,叫你摸髒了,老娘還用不用了?你
要讓老娘把襠裏用的東西打開了給你看,小心告你一個性騷擾!
我的眼淚就在眶裏打轉。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給這個娘們一個左勾拳,保準叫她半個
月不用畫黑眼圈。還性騷擾呢,我就是騷擾老母豬,也不會騷擾她!一身的髒病!
我叫來了護士長,病人稍微收斂了一點,薑還是老的辣,護士長摸了一下,然後說,這
樣吧,我現在當著你的麵,把這包衛生巾拆開。要是什麽東西也沒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給
你買一包一模一樣的衛生巾,賠你。
那女人嘟嚷著說,貴著呢美國的!
護士長說,再貴,我護士長一個月的工資,買這麽一包東西,你信還夠吧?甭管它是哪
個國產的,它也是紙,不是金箔……
女人無可奈何地說,那是……
護士長說,要是真有什麽東西,該怎麽處罰你,咱們按規矩辦。周五,撕開!
衛生中撕開了。雪白的紙層裏,夾著海洛因、
在這兒幹長了,我算知道這撥大煙鬼是什麽人了,說話不算數,吹牛拍馬說謊翻臉不認
人,五毒俱全。又好虛榮,沒有一點情意。
有個家夥,來的時候,一副病秧子樣。換衣服的時候,險些暈倒。我看他可憐,趕緊扶
著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雞爪瘋,愣是解不開皮鞋帶,我趴下身子,幫他
解開了。倒不是我為別人做了這麽點小事,自我表功。我經常這麽幹,不是為了他們,是為
了滕大爺和院長,我願意叫他們說,看,我們收的這個小周五,是個好樣的。再有就是我從
他的口音裏聽出,離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種親切感。我幹完了這些事以後,他說,小兄弟,
你幹這侍候人的活,有什麽出息?往後跟著我幹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裏這個笑啊,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關懷別人呢,留著勁給自己買雙沒帶的
鞋吧。我不吱聲。他還自說自話,出院的時候,你跟我一塊走啊。我給你月薪兩千,給我當
保鏢。我沒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時候,我把他衣服從衣櫃裏拿出來。咱們這兒就這條件。您也知道,櫃
子就那麽大點地方,衣服疊起來放,長久沒穿,就折出印來了。他一看,吹胡子瞪眼,說他
媽的,你知不知道,我這衣服是英國進口的原裝貨,叫你們揉搓成屎褯子樣,我一個紳士,
穿得出去嗎?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時用的煙盤子都是紫檀木鑲鯨魚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
星級賓館和小姐共舞,穿這衣服成什麽體統?你們給我把它洗淨熨平,咱算沒事。要不,我
跟你們沒完!
他的毒癮,被我們辛辛苦苦戒掉了,麵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種風一吹,跟
日光燈管似的亂晃了,肺裏也有了點底氣。醫院把他治得有勁罵人了,不幹不淨說個沒完。
我真想一指點了他的啞穴。不為教訓他,隻為耳根清靜,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個候車室眯到
天亮呢,在這裏充什麽大款!
他在這兒吼個沒完,把院長引了來。
怎麽搞的?周五?院長問。病人結完了賬,為什麽還不走?這麽吵吵鬧鬧,多耽誤工
作!院長挺生氣。
我心裏特難過,院長那麽忙,我給院裏添了麻煩。我對病人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病人說,好說。你給我到洗衣店,把這套衣服給我洗了,熨平,熨的時候要加巴黎香
水。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香噴噴給我送回來,咱們好說好散。要不然,我從天黑吵到天明,反
正你們得管飯,我還穿著病號服呢!
我抱著病人那套沾滿血跡和汗臭的破衣服,進了醫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說
了不少好話,師傅才在兩個小時內,將一切都收拾停當,花費了我幾乎半個月的工錢。
我陰沉著臉將衣服遞給病人,手指關節在他的衣服下麵喀喀作響。但是我忍住了。為了
將來當一個好醫生,我隻有在這裏學本領。
病房裏經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隻要不是打醫生護士,全甭管。烏龜打王八,越熱鬧
越好。最好打死一個兩個的才過癮,反正死的是你們,償命的也是你們。打得鼻青臉腫,口
眼歪斜,腦袋開花,胳膊脫臼,大腿骨折,那才叫開心!
可惜,不行啊,隻能在想象裏鼓鼓掌。病人隻要進了醫院,出了事就是醫院的責任。所
以,我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年紀不大,睡眠像八十歲的老頭一樣易驚醒。隻要夜裏有一點
風吹草動,我就狸貓一樣一躍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躍、最惹事的時間,因為他們以
前吸毒作樂,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們的白天。生物鍾憋到那會兒就炸了。
晚上護士最辛苦。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幾回,有時好像根本沒睡,天就
亮了。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時候,因為她長得漂亮,麻煩就格外多。氣得院長私下裏
說,麵試的時候是誰把的關?要是我,一定不要長得這麽打眼的護士,戒毒醫院的人,以傻
大黑粗為好……大家就暗暗發笑,其實醫院裏長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長啊。
甲子立夏已經進了醫院,也不能把人家趕出去。她上班的時候,我就特別提高警惕,她
很感激我,以後常來看我,有時還把家裏做的好吃的帶給我。說我一個人太可憐了。
滕大爺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說,我能幫你的事,都幹完了。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幹了。
念完電視中專以後,我還打算上醫學院的夜大學。都讀下來,大約得五年。那時候,我
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醫生了。
從現在到那時,還有許多年。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醫院一直幹下去,盡管我一點也不喜
歡它,還是祝願它興旺發達地辦下去。願全國的癮君子都聽到這裏的好名聲,都到這裏來治
病。當然啦,也保佑我的這份工作一直能幹下去,別出大的傷病。小打小鬧地磕碰破皮,我
不害怕。可別真碰上一個不要命的,把我打成個殘廢。那樣我就是以後學成了醫生,有了成
就,一個殘疾人,人家尊敬裏難免夾雜同情。
我不喜歡被別人同情,雖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別人的同情幫助。我希望有一天,我
有力量去同情幫助別人。總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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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節



啊呀,大姐,你可回來了!莊羽一見範青稞返回病房,張牙舞爪地表示高興。這表情不
是裝出來的,在病房裏住著,消息閉塞,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帶回新聞。
回來了。範青稞回答。經過這一番遊曆,她對莊羽他們有了更深的體察。
院長說什麽來著?去了這麽長時間,就是三國四方會談,也該結束了。莊羽說。
你不是讓我問咱們用的0號方案嗎,我給你問出來了,是中藥戒毒。範青稞回答。
嗨,就這個呀,不用你問,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藥就在小櫃上擱著呢,剛才孟
媽送來的。莊羽用手指指一個杯狀藥瓶。
不是蔡醫生管我們嗎,怎麽換了孟媽?範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納悶呢。孟媽說,咱們還是蔡醫生的病人,她不過是順路,幫著把藥帶過
來。她一會兒還要來親自看著你把藥喝下去呢。這是規矩。
支遠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張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後了,前襟就繃得書皮
一般平滑。突然,範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動起來,好像那裏潛伏著一隻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麽了?範青稞叫起來。
支遠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說,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說
啦,都是一個屋裏住著,瞞得過今天,瞞不過明天,藏著掖著,傷了和氣。
範青稞定睛看去,支遠的褲帶上,拴著一個BB機,正在有規律地振動著。病號服是緬
襠褲,沒法係皮帶,BB機沒地方懸掛,真難為支遠,他把布帶子打了個死扣,小黑匣子捆
在裏頭,像長了個瘤子,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幸好他瘦,要是個胖子,布帶子就不夠長
了。
檢查得那麽嚴,你怎麽帶進來的?範青稞好奇更大於吃驚。
是啊,周五那小子,連老子襠裏都摸了兩把,真是毫毛也難帶。但真住進來,發現外緊
內鬆。別的不說,病房裏就有大哥大……支遠奉行一條主張,如果你要瞞一個人,你就瞞他
到底,至死不改,說謊有說謊的規矩和氣節。如果你瞞不了嚴絲合縫,終要被人發覺,索性
一開始就不要瞞他。對方認為你信得過他,沒準還助一臂之力。
他現在用的就是這套戰術。
誰有大哥大?範青稞掩飾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簡方寧。
看大姐這麽上心的樣子,該不是想從我這裏打探到情報,報告院方吧?支遠好像一下子
就把她看穿。
哪裏……我不過是吃驚誰這麽有本事,戰鬥在敵人心髒。範青稞急忙掩飾。
大姐講話還很逗樂。但是究竟誰有大哥大,大姐還是不知道的好。不然,萬一露了湯,
院方追查起來,人家不會說大姐什麽,反倒認為我支遠不仗義,出賣了朋友。支遠軟中有硬
地說。
範青稞隻得說,好,這樣好。沒我什麽事,我不過是好奇。好奇沒罪,大家上了毒品的
當,不也是好奇。你憑什麽就斷定我會當叛徒?紅嘴白牙地誣陷人,可是不仗義。
範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點,反戈一擊,引起莊羽共鳴。她說,支遠你別瞎猜疑,你愛說
就說,不愛說,就讓那個秘密在你肚裏下小崽。大姐還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
範青稞忙下台說,就是,管它誰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著。
支遠說,後麵的事就很簡單了。我叫大哥大給朋友通了個信,把我的BB機帶來。就這
樣。
汪羽說,他是做買賣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時不能斷檔。朋友把各種信息報來,一般的
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決策,還得他拍板。正壓在手裏的一批“槍手”車,一天一個
價,必得趕快脫手。他定了賣,就讓大哥大發出去,賺錢戒毒兩下不耽誤。
範青稞深表理解地點點頭,趁他們不防繼續問下去,可這BB機怎麽帶進來的?
莊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單。
範青稞看了一眼床單,同她離開時一樣,橫平豎直的,沒什麽異樣。便說,看不出什麽
呀。
莊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個粗心人。看來我以後當個護士,鋪個床疊個被的,也還
夠格。你再仔細看看。
範青稞瞪大眼,又巡視一遍,才看出單子有個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塊新蹭上去的髒。
好像是把我的單子抽了去……範青稞說。
這回說對了。支遠讓人把BB機送到樓下,我們把幾條床單連在一起,連成繩子。窗戶
雖上了鎖,窗紗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個洞。單子從洞裏順下去,下頭把BB機裹在裏
麵,再拽上來,就這麽簡單,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範青稞撫著胸口,雖然心裏巴不得被院方發現,設身處地,又真為
他們捏一把汗。
發現就發現了唄,了不起罰款,趕出醫院,也不是死罪,不過就是損失點錢。其實也說
不上是損失,恢複了通訊聯絡,一條信息,沒準帶來幾萬幾十萬的收益,商場如戰場,不定
誰賠誰賺呢!莊羽傲慢地抬抬下頜,範青稞看到她的紅唇沾上了中藥的褐黃,成了一種汙穢
的紫色。
哎喲,40床,你可回來了。為了你這點藥,我都跑了好幾次了。這下可把你逮著了,
你得當著我的麵,把藥喝下去。隨著親切無比的聲音,孟媽老天使般地出現了。範青稞發起
愁,原是護士長負責她的服藥事宜,換了不知就裏的孟媽,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
範青稞苦笑了一下,看來她得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價。她想起那個舍身嚐海洛因的
醫生,但願這戒毒的藥,不會像毒品那樣,引狼入室。
不單孟媽,就連支遠和莊羽,也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且看她如何處置這瓶藥。簡方寧早
上對她的青睞,引起了普遍的關注。
範青稞毫不猶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個底朝天。
好樣的。支遠讚道。
什麽味?孟媽非常關注地問。
中藥,還能有什麽味?就是苦唄!範青稞沒好氣,倒不是操心藥的成份,反正已經喝下
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隻是恨這個好管閑事的孟媽,立逼著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裏
呼出的氣,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藥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媽不肯罷休。
甜?藥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蘿卜範青稞放肆地叫嚷起來。裝扮病人,一大好處,把
你從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裏解放出來。這種純棉製成的沒有褲線沒有墊肩鬆垮晃蕩的簡易服
裝,隨體賦形,讓人有一種輕鬆的浪蕩感,好像赦免權。你可以不顧形象,可以不負責任,
亂吼亂叫。因為病,你就有了某種平日無法享受的特權。
孟媽謙和地微笑著,全然不計較範青稞的態度,從白大衣的兜裏,掏出一個裹著紅塑料
紙的蕉柑,親熱地說,嘴裏苦,沒辦法的事。良藥苦口利於病,雖是一句老話,念叨念叨也
就不覺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許會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憐。除了供應飯,想吃水果都有
限。
要是平日,範青稞會推辭,此刻實在口苦咽千,接過紅紙團,剝開就吃。桔皮豐富的汁
液像小滋水槍似的,四處迸濺,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媽偏心啊,剛才我們也吃藥,怎麽不給我們吃?支遠和莊羽大叫冤屈。
現在水果什麽價錢,我哪有那麽多?這個還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
裏舍得買?每天上班時帶一個,今天是最後的一個了。剛才看你們吃藥,也想掏出來,看到
你們從護士長那兒買了水果,我還暗自高興,心想今天輪到自己吃個新鮮。不是我吹,哪天
我帶的水果,最後都進了病人的肚子。誰讓我這個人心軟呢……孟媽眉毛跳蕩著說個沒完。
護士長那兒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準是處理貨。我們哪兒吃過這種下三爛的東
西!莊羽說著,拿出幾個桔子擺弄,果然不及孟媽的水靈。
批發來的水果,哪如零買的好?孟媽說。
可賣給我們的價錢,一點也不便宜。莊羽氣哼哼。
也許護士發獎金了。我說,你們那麽大款,省出幾個錢來,支援一下貧困的知識分子,
也是善舉啊。孟媽振振有詞。
話可不能那麽說,一碼是一碼。你們也拿著國家的俸祿,我們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
明處,不能暗裏揩病人的油。我有錢是不假,但不吃啞巴虧,要是你個人要,送您多少是我
樂意……
支遠也動了氣,噴著唾沫星子剛說到這裏,孟媽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支遠,說出來的
話,就像拉出來的硬屎,可不興坐回去。要是我孟媽真跟你要個仨瓜倆棗的,你是給也不給
呢?
支遠一點磕絆不打地說,給。當然給。
孟媽滿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還當了真。孟媽是跟你開玩笑。
範青稞一顆桔子下肚,解了嘴裏的澀苦,順手要把藥瓶放進床頭櫃,孟媽忙說,我給你
把瓶子帶回護士站吧。
範青稞說,那就謝謝您了。
孟媽說,就手帶去,也不是專程為這個瓶子。不值一謝。說完,款著腰肢走了。
莊羽笑道,支遠,想不到你在醫院,還認了個媽。以後擎等著你媽跟你要零花錢吧。
支遠說,她那麽大歲數了,不至於吧?人老珠黃都算不上了,簡直就是人老珠黑。
莊羽吟吟一笑說,走著瞧。
範青稞實在為孟媽抱不平。心想這些白麵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遠肚子
上的蛤蟆,又蹦起來。他一眼掃過,眉字間湧出焦慮的神色。糟糕,讓他們把簽合同的日子
提前,夜長夢多。他自語著,站起身,出了13號病室的門。
肯定是借大哥大傳達最新指示去了。範青稞真想跟了走,這樣她的情報,就更有價值
了。但是,不知莊羽看出了她的心思,還是恰巧想到,拉著她的手說,大姐,不想再聽我的
故事了?
聽,想聽,哪能不想聽。範青稞隻好穩穩坐著,眼睜睜地看著支遠不知去向。
我後來在吸粉和犯癮之間,找到了一個杠杆支點。每隔一定的時間,不等犯癮,就把毒
品接續上去,兩相安妥。
當然,這是玩火。按時吸毒,毒品的量越來越大,一頓飯接不上來,人會餓得眼冒金
星,到時候吸不上毒品,會滿地打滾,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規律,隻要有足夠的金
錢供應毒品,暫時大麵上還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睜得那麽大,好像我騙你。其實隻要有錢,吸毒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
是可以過幾年體麵幹淨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裝在燈籠裏,放在爐子裏,就
可以又溫暖又明亮。關鍵是找到那個平衡點,這是一種地獄裏的智慧。
舊社會好多人吸毒死了,這不假。可我聽說不少演戲的名角,都吸大煙,抽白粉,也活
了挺大的年紀。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會不會保養。好像是個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
上台的時候,都要抽幾口大煙,要不他唱不出精氣神來。既然大師級的人物,都舍不得戒了
這口喜好,我一個小女子,何不也風流瀟灑一回?
從此,我幹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樣,服用毒品,並且認真地尋找
吸毒規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時間,我真的偽裝得不錯,生意照常做,我
得靠做生意掙的錢,養著毒。舞會照常參加,呼風喚雨,常烘上的風雲人物。不斷坐著飛
機,從南到北地闖蕩。隻是在我隨身攜帶的小包裏,永遠帶著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來越高,隻要一看快到時間了,不管多麽要緊的事,我都非常有禮貌地
說一句,對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靜角落把毒品補進身體,又可以精神煥發地做生意
或是一展歌喉。
隻有我的貼身女仆知道這一切。她每天晚上,給我堡人參、桂圓、枸杞當歸、烏雞……
湯,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貴藥材,也混在裏麵一齊煮。這種湯的味道不鮮美,但藥力
很大。它在很長時間內,使我臉色看起來不像吸毒的人,甚至還有些養顏的功能。其實已是
窮途末路了,以我當運動員的身體,這才幾年,小小年紀,就需用參湯來補,不是太可怕了
嗎?我想,但願這樣一直維持到白發蒼蒼。
要命的是,出遠門,要帶著毒品上飛機。海洛因對我比水還要寶貴。不喝水人能堅持幾
天幾夜,沒了粉,我就要現原形。到別的城市,雖說憑著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販賣毒品
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時,萬一不趕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從英姊手
裏買到足夠的貨色,帶著上路。
報上總是登載如何破獲毒品,聽說還有把老母豬訓練成緝毒衛士的,鼻子特別靈。一道
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敵。我得多加小心。飛來飛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經驗。最
簡單的,有時是最保險的。每回飛,我都用一個有很多拉鎖的大旅行包。進機場的第一關,
是檢查托運的行李。我規規矩矩把包放在寫著“膠卷安全”的傳送帶上。肯定能順利過關,
因為包裏幹幹淨淨,絕無毒品。毒品在哪兒?在我的身上。那時隻檢查行李,不查旅客身
體。過了這道關口、我就找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開包上的某一個拉鎖,然後把
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進去,再照原樣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廁所做這件事,別人能說什麽
呢?我把行李帶進衛生間,怕它丟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按說檢查的時候”在拉鎖上貼了一
張紙條,類似封條的作用。但那麽多個口袋,它哪裏封得過來?這一步,絕無危險。
到了換登機牌托運行李的時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裝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嘰哩咕
嚕地滾:上傳送帶,把危險帶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點汙點都沒有,你可
以放心大膽地過安檢那一關,談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機場,你就可以安安
穩穩地把毒品取出來了。
就這麽簡單,我從來沒有出過紕漏。當然了,有時在外地停留的時間,超過了預算,匆
忙之中,我也現買過毒品。雖說麻煩些,也都還買到了。就像一個做過賊的人,在哪兒都能
偷著東西。
一天,那位副總突然找我。聽說他自己拉杆子出來幹了,挺火。
舞廳裏燈光很暗,一隻透明的蓮花燈盞裏,紅蠟燭一跳一跳,瘋狂的迪斯科伴隨著我
們。他說,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
我說,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發生著事情,比如政變和火災、地震和戰爭什麽的。
他說,這件事情沒有那麽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張離婚證書,平平地攤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說,把你的這張自由契約收好,留神別叫酒水弄髒了,它和我有什麽關係?我不看。
副總說,我是為了你,才去爭取這張紙的。
我說,別把這麽沉重的責任,卸到別人身上。不合適。我什麽時候說過,需要你的自
由?
副總說,我隻有是一個自由人的時候,才有資格對你說,我愛你。
我說,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聰明人,從你說了剛才這句話,我發覺你很傻。如果你想過一
個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對我這樣的女人說愛。
副總說,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你那樣顯赫的家世?
我說,不是那個意思。這和家庭無關,我比你想象的要壞得多。
他說,無論你有多壞,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獄。
我說,我已經在地獄裏麵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說,別說這件事。我知道那是從前。
他的動作太猛,掀起的一陣風,把紅燭都撲滅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機來點燃,他
說,黑著好。
我掙脫開他的手,冷冷地說,那不僅僅是從前,也是現在。
他說,我會把你從地獄裏拯救出來。
我說,你趕快離開我。吸毒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裏有九。你偷雞不成蝕把米,到時
候咱倆一塊吸,就真是並肩下地獄了。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我知道你已經戒了,我知道這是你在考驗我。我喜歡你直率坦
蕩的性格,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嚇唬我。無論你把自己說得怎樣壞,
我都要娶你。
我看著他癡情的樣子,說,你這是熬米湯當洗發香波,糊塗到頂了。快閉嘴!再求下
去,我意誌一薄弱,立場不穩,就會答應了你的請求。我畢竟也是個懷春女子,你也是個英
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別人有的弱點我都有,別人沒有的我也有。落水鬼還想拉上個
墊背的,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說,你的錢,也很吸引我。因為吸毒,我的資產入不
敷出,大麵上還撐著,但實力已很弱了。咱們倆要是成了一家,我會把你的錢,都燒光的。
到那時候,你後悔就晚了!聽我的話,快離開我,走吧。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
就會答應你,勾引你,再不說這種誠實的話,我會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
快走!
我拚命推他。
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場上那樣英明果斷的男人,怎
麽在男女之事上,這麽糊塗?他淚流滿麵地對我說,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會離開我。今
生今世,他隻愛我一個人。
我對英姊說起他。英姊說,難得有這麽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應了他吧,吸毒的人,
不是我嚇你,一般的壽數,從開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過八年,人就完了。再過些時間,你
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現在還好,不妨嫁了他,還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著英姊的鼻子說,好你個壞女人!你怕我的錢吸完了,沒法再買你的粉了,就讓我
拖上一個人,又有許多錢,流到你的腰包裏。
英姊說,你不要不識奸人心。我這是為你著想。你既是這麽為那副總著想,我教你一
法。你到了毒癮快發作的時間,不要吸毒,特地約了他來,讓他再看你一次大發作的樣子,
到那時,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就像是西湖邊的白蛇,要讓許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黃
酒,顯一次真身給他看。這是救他的最後一招了。
我沒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紅會用完一樣,隻剩下一個空殼,我的心堅硬如鐵。我想,
這也許是我在地獄台階上最後的緣分吧。為什麽不抓住他?
我們結婚了。
我幾乎沒有給他快樂。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他。我把殘
酷的事實像蛋糕一樣擺在他麵前,自己不負一點責任,欣賞著他的驚愕,惡意地看著他對我
揮金如土買毒品表示驚訝,在他麵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著我,我說,看什麽呀,也不是沒看過。
他說,我要把你救出來。
我說,你後悔了吧?
他說,我不後悔。你真的是這樣,就更得我救你了。因為我依然愛你。
為了他的這句話,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說這家醫院是全國最好的戒毒醫
院,我就特地飛了來,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藥戒毒,效果還可以。一個月後,我出院
了,醫生對我說,半年以內,身體各部分的機能還在恢複之中,毒品造成的影響,遠比人們
想象的要大。要我務必擺脫原有的生活環境,到新的地方去,開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邊呆著。真的,沒有了英姊,沒有了燈紅酒綠的歌廳,在我從小熟悉現
在陌生的環境裏,人有一種回到嬰兒的感覺。我每天就是做些輕微的運動,餘下的時間就看
看雜誌和文學作品。它們不能吸引我,但能幫助我打發時間。副總幾乎一天一個電話,前來
問候。我家剛開始嫌他離過婚,現在看我都這個樣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認了他。
時間過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也得開始幹點事,不能老是
這樣遊手好閑。
我的身邊並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後,有一段時間,我老睡不著覺,有時抱著被子到天
明。醫院給了我催眠的“鋼絲針”,這個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個很正規很科學的名
字,但病友都這麽叫它。它挺靈,打了就能睡著。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醫院去打針,有一位
年輕的醫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靦腆,像香港言情片裏的奶油小生。他對我說,打了這針以後,你還要
走著回家,才能睡覺,我不放心你。以後,我利用下班時間,到你家給你打針吧。
我說,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說,小心什麽?
我說,小心愛上我啊。我看你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得的是什麽病,你知道嗎?
他說,我是醫生,你別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說,啊,你挺明白。原諒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說,愛是沒有罪的。
我說,話在平日可以那麽說,但那是愛一個無罪的女人。我是個邪惡的女人,砒霜拌辣
椒,又毒又辣。愛一個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說,吸毒不是罪過,是一種錯誤。
我說,你說這個話,我愛聽。但你不要繼續說下去,那樣我會失去對你的抵抗。我看你
沒有什麽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煩。
他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的所有麻煩,都是我的幸福。
麵對這樣的男人,你除了在心裏嘲笑他的愚蠢之外,還有什麽辦法?況且我是一個虛榮
的女人。我在這種失魂落魄麵黃肌瘦名譽掃地的情況下,依然對一個正派的男人有足夠的吸
引力,不瞞你說大姐,我挺驕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癮,內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當然我不
很相信他的話,心想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所以我一邊拒絕,一邊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題的答案,它到底對不對,你沒有把
握,就得來驗算。我發現對男人,特別是好男人,拒絕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體,
每天都到我家來,趕也趕不走。
終於,在一次打針以後,我們睡在了一張床上。我發現他還是一個童男子,才知道複查
成功,確認他是愛我的。我很好笑,覺得自己吃了虧。我需要一個成熟的男人來滿足我,而
不想給一個青檸檬當性啟蒙老師。
我說,你不合格。
他還沒有從初次的驚喜中完全清醒過來,喃喃地說,我會越來越棒的。
我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你對我沒有用。養活我這樣一個女人,是需要很多錢的。
沒有錢,就沒有我。你是一個沒背的沙發,不能依靠。
他說,我會去掙。
我說,來不及了。等你掙到足夠的錢,我早已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了。聽我的話,
馬上去找一個安分守己的姑娘,過一份平平淡淡樸樸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無的微笑,我說,你是在笑我嗎?你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沒
有資格來教導你嗎?你錯了,那些一輩子方正規矩的人,沒有深刻的體驗,才沒資格來指導
別人的人生呢。他們憑的是想象,我是肺腑之言。
他說,我沉浸在幸福裏。明天我會準時來給你打針。
我說,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有這一回,就足夠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
個小男人,總是要征服一個他覺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後長大。我也合算,有了這一回,我知
道迄今為止,我還被正派的男人所著重。咱們都不虧,已交割清楚,再沒什麽關係了。你走
吧。
他悲痛欲絕地說,想不到,你這樣心狠。
我說,這是我對你真情的回報,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隻要你再不被我這樣的女人迷
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時候,也許會曬著太陽對你的夫人說,幸好我及早識破
了那個壞女人,才有機會認識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個像下雨時打出的水泡一樣清新的男人,捂著耳朵說,太可怕了,我不要聽你說這些
話!
我大笑起來,說,那就請你永遠離開!
你也許會覺得我是一個放浪的女人。其實我是用這種方法,證明我的愛。人經常不知道
自己是否愛一個人,愛的程度。你找別人一試,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並不愛那個醫
生,明白我離不開副總。
我回去了。這是我第一回沒在行李裏夾帶毒品,清爽地上飛機。
副總到機場來接我。他說,你臉色紅潤了,胖了。真好。
我說,真要這樣下去,過不了多長時間,也許就要減肥了。
副總說,那太好了,我會給你把市麵上所有的減肥藥都買來。
我們說著話,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癮極大的時候,離開這個家的。現在一回來,
一看到吸毒時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氣,全身的細胞都激動了。恰好茶幾上有一塊
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種強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
著我橫飛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錫紙,有最好的導熱和抗燃性。我
吸白粉時,隻用這個牌子的錫紙。這一塊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癮勾起來了,我迫不及待
地推開要和我親熱的副總,對他說,我很累,讓我獨自休息一會兒,好嗎?
他一點也沒發覺危險像狼群一樣迫近,很體諒地鬆開我,說,那好吧。我去給你熱飯。
他剛一出門,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開始搜尋毒品。呼英姊肯定來不及,況且副總要
是發現了她,一定會打出門去。我記得在副總手裏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為他看到過我的
大發作,怕一時找不到東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嚴密保管著,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
畢竟是女主人,沒費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馬上撕開白箭,把柔軟的膠質糖塊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錫箔上,點燃火柴,均
勻地加熱。一縷煙氣嫋嫋升起,我饑渴萬分地用小管追著那煙氣,拚命吸人肺內……一個虛
無飄渺的神仙世界,閃現出來。戒毒的確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喪失的快樂,翩翩來臨。
就在這時,嘭的一聲,門開了。副總端著餐盤走進來。他愣了一秒鍾,好像被眼前的情
形嚇呆了。但馬上醒過來,甩了盤子,猛撲過來,瘋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頭蓋臉給了我
幾巴掌,大罵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勸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沒想到
你是一個大騙子,一個毫無廉恥的蠢貨!你對得起你的父母,你對得起我嗎?!你…
我撫摸著臉,微笑著對他說,你罵得好,你這麽一罵,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
服,像是撫摸。很久沒人這麽誠心誠意地撫摸我了。我對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這不是
我的過錯,是你糊塗。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殺是需要勇氣的,我是個膽小鬼,下不
了決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勁打吧,別心疼。你沒吸過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現在怎
麽打我都不疼,隻覺得從骨頭縫裏舒服……
他癡癡呆呆地看著我,說,白粉就真有這麽大的力量嗎?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
分鍾內就崩潰了……
我說,你沒吸過這玩藝,不知道它的妙處。跟你說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腳,抓過來另一包白粉,瘋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獄,
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鍋!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個人的意誌更頑強的東西!我吸給你看,我再
戒給你看。我要拉著你,一道從深淵爬出來,要不就一齊毀滅!
他果真開始吸毒,當然技術很不熟練……
我看著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狀態,我擠死也會攔下他的,但當時我充滿了虛妄,我感到
一種深深的解脫。今後,我跟這個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掙
紮.有一種恐懼中的幸福。
副總最大的失誤,是他高估了我對他的愛,高估了他自己的意誌。
在他和毒品之間,我更愛毒品。
在意誌和毒品之間,更強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在我的麵前,癱瘓成泥,我毫無自責,因為我從來沒有逼迫過他。
一切都是自願。副總也成了癮君子。但他比較有節製,沒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癮上來的
時候,他可強忍過去。當然也很難受,躺在那裏,一言不發,好像重感冒的高燒病人。我們
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我有時說,就這樣,也很好。我們就作這樣一對毒鴛鴦,到了沒錢買毒品的時候,我們
一定要用最後的力氣,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幹。說我們還年輕,為什麽不再試試戒毒呢?
於是我們雙雙北上……
範青稞聽到這兒,恍然大悟道,原來副總就是支遠啊。
莊羽說,是啊。不過支遠不是他的真名,那張身份證是他買的。我在這裏可以喊他,甚
至覺得這個名字挺順嘴挺藝術的。可我說他以前時,沒法這樣叫。我寧可稱呼他副總,好長
時間內,我的確是這樣稱呼他的。
範青稞衷心地說,但願這回中藥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莊羽說,怕未必。這樣那樣的藥,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許應該讓一個最高明的
戒毒醫生,也吸上毒,他才會全心全意地找個好辦法出來。
範青稞說,人自然都巴著有好藥。但你這樣想,也忒毒辣了些。
莊羽說,以毒攻毒嘛。不過,這回的中藥,看來很受重視。單是一個藥瓶子,孟媽專來
要了一回,也許有什麽名堂?
正說話間,栗秋走進來,說,你們的中藥吃完了嗎?
兩人齊答,吃完了。
栗秋說,藥瓶子交我帶回吧。
莊羽問,這瓶子是水晶製的嗎?可惜我沒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閃,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莊羽說,你還問我是什麽意思,我倒要問你們是什麽意思。一個破藥瓶,這個問完那個
問,煩不煩啊?
栗秋說,沒有就算了。說著走了。
莊羽說,我上回住院,她就在。聽說現在和外國人還有瓜葛,以後也許能出國。我這個
人,沒什麽大優點,但是愛國,看不慣假洋鬼子。
範青稞心裏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勸。
莊羽道,這麽多人關心咱的中藥,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
範青稞說,你既然已經戒過毒,就有些經驗了。你覺得呢?
莊羽說,要是往日,這麽長時間不吸粉,就該有感覺了。現在還忍得過去,大約就是療
效了。到底靈不靈,還得看後麵幾天,那時才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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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若魚,你先生給你的材料,我帶來了。簡方寧在廁所門口對範青稞說。
戒毒醫院的走廊盡頭,並排分布四個廁所。分別是男女病人廁所和男女工作人員廁所。
身份不同,她倆不能進同一個廁所,隻有在門口交換情況。
我有要事對你說。沈若魚掃一眼四周,急忙報告。
我到你那兒去。簡方寧隨同沈若魚進了病人廁所。
說起來工作人員廁所的使用頻率比較低,若是沈若魚隨簡方寧進到那裏,說話更方便一
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會引以懷疑。一個病人為什麽同院長在茅房裏鬼鬼祟祟?簡方寧到
病員廁所,則比較說得過去了,院長深入生活唄。
這些廁所當初建成時,內部結構都是一樣的,如同一卵多胎。但鬥轉星移,使用者不
同,就顯出巨大的差異。
工作人員的廁所,雖不敢說賓館似的無紙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潔淨,空氣中
還散發著清香劑的餘香,令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病人廁所每天亦有護工打掃,該擦的地方
抹不到,要扣獎金的。工人也很盡責。並不是髒,而是它的設備顯出飽受躁蹂躪的淒涼,洗
手龍頭旁扔滿了手紙,半邊浸了水,半邊還幹燥地支棱著,一點點塌下去,好像垂死掙紮的
白蝴蝶。門的下半截傷痕累累,雖擦拭得很幹淨,表麵沒有浮土,更顯出無數凹下去的鞋
印。
病人都嫌別人髒,水龍頭要用紙捏著開關,用完亂丟。開門關門從不用手,全是腳
踢……簡方寧難得進病人廁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婦讓客人看到了沒打掃的後院,
很有些難為情。殊不知沈若魚早已出入習慣,急急打斷她的感傷,說,病房裏,有大哥大在
活動。支遠身上有BB機。
說完之後,才想起沒有偵察地形,嚇得把一間間關著的校號啪啪打開,謝大詢地,空無
一人。
簡方寧皺起纖細的眉毛。
我那天發現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樓下往病房張望。你先別打草驚蛇,看看他們還有什麽
花樣。
含星的病好些了嗎?範青稞這才想起問別的。
他爸爸回來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簡方寧答。
方寧,還有一件事,我吃中藥,那麽多人圍觀,沒法不喝。苦著呢!範青稞愁眉苦臉。
大膽喝。你那瓶子裏裝的不是戒毒的藥方,是專門益血養顏的中草藥。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錢,我是買賣公平,不能讓你吃虧啊。簡方寧輕快地笑起
來。
方寧,那我先走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別引起人注意。範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
然闖了進來,想趕緊結束會談。
我跟蔡醫生和送飯老太講了,要他們抽時間跟你聊聊。還有你隔壁的14號病室,有兩
對很特別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讓他們對你敞開肺腑。你不是願意讓我分析嗎?聽完他們
的再說。簡方寧結束了談話。
14號病室的格局,同13號一樣,也是順牆並排擺著四張床,兩個兒子靠著牆壁,兩位
母親睡在中間。
脫去了在家時的服飾,就等於照片沒了背景。毫無二致的病號服和陪員服、相仿的年
紀,甚至兩個兒子和兩個母親的長相個頭胖瘦也很相似,簡直就像是一對孿生的半老太太和
一對孿生兄弟。
但你隻要同他們一談話,就會發現強烈的差異。靠窗戶的那一對母子,是某位顯赫人物
的眷屬。靠門的這一對,是城市底層的孤兒寡母。
範育稞同他們的對話,分別進行。兩對母親和兒子,彼此看不慣,埋藏著劇烈的反感。
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陽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裏的,是精心保養的白皙肌膚,,己陪著兒子入院多
日.不見陽光,竟使她顯得越發潤澤。要談的話題對她顯然很不輕鬆,但神色還是從容鎮
定,有時還伴以禮儀性的微笑。隻是笑容局限在臉的下半部,眼睛周圍總是不笑,隱含著深
深的憂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顯出和她這個年齡婦女不相稱的光澤。談話
中常常沒有什麽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聽者的注意,以轉移談話的壓
力。
他父親是誰,我也就不說了。出了這樣的事,我和他父親都很難過。自古忠臣多逆子,
好像也是規律。
他打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都是一帆風順。別的孩子經過的種種考驗,比如中考高
考什麽的,他一概沒有。他不愛說話,有時候問幾句話都不開腔,身體也差,文弱得簡直像
個女孩。
後來,他迷上了搖滾。我們都不喜歡這種瘋狂的音樂,叫人心髒有爆炸的感覺,我被他
硬拉著,聽了一場這樣的音樂會。熄了燈,到處都揮舞著曳火似的小螢火棍,所有人都大喊
大叫,我在那裏感到非常恐怖,我對孩子說,咱們走吧,太可怕,再也不聽這種東西了。他
回答了我一句什麽話,可是我隻看到他的嘴巴在動,根本就聽不見他的聲音。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的分歧更大了。他說我們是舊人類,而他是新人類。新新人類。我
不知道新新人類是一種什麽東西,隻知道他一天迷戀於搖滾,後來居然擅作主張,從學校退
學了。他說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去背別人頭腦裏產生的垃圾。我說,你今後怎麽辦
呢?你別以為我和你爸爸會一直養活你。
他說,我從來就沒有這樣以為過。我不要你們一分錢,就可以開創一個事業。我們已經
預感到他要出事,以為是年輕人的不安分,就給他介紹了女朋友。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找個
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剛開始好像還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厭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冊了一家旅遊公司,辦理國內的旅遊事務。當然是掛靠在某家大
單位,牌子很硬。所有的過程都是他一手辦的,我們沒插過一個手指頭,他以為這都是他的
魄力非凡,其實他父親的名字是一筆巨大的無形資產,每一步都是我們提前鋪墊好的。總
之,他有錢了,那數目總在幾百萬以上吧。他開始迷戀上了女人,幾乎每個星期換上一個。
有的我見過,大多數我沒見過。凡是見過的女孩,我要說,人都長得風流漂亮,文化水準也
很高。說實話,我覺得我的兒子配不上她們。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換領帶一般
隨意。他的錢很快地積聚起來,又很快散掉。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從來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和他爸爸商量,
一籌莫展。又怕傳出去丟人,我就繞著大圍脖,在街上買戒煙的丸藥給他吃。那些藥吹得都
很靈,一丸見效,幾丸斷根。也很貴,每回戒下來,都要幾千塊錢。但是沒過多久,他又開
始複吸。我早提議送到正規醫院來治,他父親怕丟人。說一傳出去,臉麵上太不好看了。
這樣哩哩啦啦好幾年,好端端一個孩子,越來越沒有人形了,再拖下去,隻怕就是《紅
樓夢》裏的賈天祥,命喪黃泉。我對老頭子說,見你的鬼麵子吧,我隻有這一個兒子,是麵
子重要,還是兒子重要?!我不要麵子,我要兒子!
我就把孩子拖來了。他不願來,他已經沒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飯,他可以幾
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麽興趣也沒有,偶爾也有明白的時候,他就說,吸毒是
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願幹成的事;他不後悔。
這回他戒了毒以後,醫生不是說一定要離開吸毒的環境嗎?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決定
把他送到美國去,我們在那裏有可靠的關係,也有錢。那是一個和中國完全不同的環境,也
許可以救他。
靠窗的兒子:北涼————
他個子很高,因為毒品的摧殘,皮膚皺縮起來,骨頭隻好彎曲,以適應萎縮的筋肉,像
老年人一樣駝著背。巨大尖聳的喉結,很有力度地前凸著,表明他並不像看上去那般老邁。
眼光如彌漫的黃沙,沒有焦點卻很渾濁,快速移動著,遲鈍中透著躁動的顆粒。他不像一般
的吸毒者,不敢正著眼看人。他很放肆地盯著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個固定的物
體,而是一個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這件事新鮮有趣神秘。吸毒時我能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觀察人群,觀察世界,觀
察我父母。很有意思,我建議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種生死體驗,一種冒險。完全蔑視傳統。
最初是在搖滾歌手的錄音棚。天氣非常熱;邊彈邊唱,舌頭好像被油煎過,變了形。耳
機滑溜溜的,發出海帶的味道。
一個歌手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說,試一試。
我說,什麽東西?
他說,二戰時,神風突擊隊在執行永不複返的任務時,吸的就是這玩藝。挪威作家易卜
生,法國作家左拉,都有對它讚不絕口。
我說,我很熱。
他說,它就是喜馬拉雅冰,吸了不再熱。
我開始吸了一口。那東西像巧克力,你隻要一咬開,就有美味竄出,令你舍不得放開,
你忍不住嚐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體被卸掉,我覺得自己即將有偉大的發現。人家對我說,這句歌真好,
我會笑眯眯地在那裏想10分鍾,真好……這句歌……這是什麽意思呢?
在夢中,我懺悔而安靜,視覺敏銳聲音清晰。我會充滿悲劇意味地哈哈大笑。
現代人類在一種互相隔絕的狀態中生活,毒品使我們團結起來。
每一種古怪錯亂的念頭都產生自一顆痛苦的心。我要尋求對自身本質更透徹的理解,追
求人格高度的完整和和諧。
我追逐女人,是為了體現我的意誌。我不要未婚的女人,我隻到別的男人懷抱裏,爭奪
女人。那會使我得到更大的快意,我知道我的力量膨脹,無可包容。
變成一個落魄者的過程,令人眼花繚亂,它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有它自己的速度。
你在這種速度中,感覺到存在。
毒品就是我的宗教。
每一次我都被治好,每一回我都重新變壞。他們要把我送到美國去,真是笑話。我在哪
裏都可以找到毒品,哪怕是在月亮上,我要用毒品不斷地獎勵自己,抵禦災難。時間和距
離,在毒品王國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誰能獨自從那裏返回。枉費心機。所有的人。
簡方寧批注一一——
這位靠窗的母親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但她還有許多沒說出來的話,那些話也許更為
重要。在會議上,有許多人出席,也有人沒出席。缺席的人要比出席的人,更值得研究。
回避也是一種說謊。不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你的智能就引導你得出謬誤的結論。它讓
你自己騙自己。
她在回避她和他父親的責任。他們從小對孩子嬌生慣養,那個孩子一直是在泡沫裏長大
的,沒有遇到過任何阻力。他們把一切都為他設計好了。為了防止他遠走高飛,他們甚至在
他很小的時候,就把女孩子主動送到他身邊。很少有父母這樣做,但他們做了,以為這樣可
以銬住一顆年輕的靈魂。
他們用自己的溫情,把他訓練為一個吸毒者。
因為缺乏任何惡性和良性的契機,生活在兒子眼見寡淡無味。假若他在性成熟以後再接
觸女人,那麽這種新奇的體驗,也許還會暫時地激起他的活力。但是他的父母,連這點機會
也沒給他留下。在他的生理還不完全知道性為何物,對它還沒有儲備起足夠的感覺之前,就
消耗掉了激情。他和難以數計的女人發生性關係,隻是機械的操作與排泄。
他的沉迷搖滾,他的退學,是他的一種反抗。在這種泥濘中,他遭遇了毒品。他用毒品
麻痹自己的神經,用它代替自己病態的挑戰,他在這種沉淪過程中,興奮不已,下意識地延
緩了報複的恐懼。
你聽他的談話,充滿誇大與想象。他對事情,無論大小,都沒有責任感。他拚命地想反
抗社會,但反抗以後的社會將是怎樣的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隻是自暴自棄地墮落。
他沒有愛和依戀的能力,缺乏最簡單的自知力。時而以為自己超凡絕倫,時而隻求速死,以
謝天下。他把一切責任歸於別人,認為整個社會都該以他為軸心轉動,永遠有為自己辯護的
理由。毒品創造了偉大的夢想,與劇烈的享受相等的,是凶猛十倍百倍規模浩大的懲罰。
性的提前支取與透支,將帶來難以估量的心理影響。在一枚最美好的果子,還是青的時
候,就像蛀蟲似的把它啃了,打破的不隻是完整,還有一種神秘的神聖。它的後果,是對惡
的超敏感和對美好情感和正常事物的鄙棄。
資料
日本某私立短期大學女生酒井智子,駕著她的紅色跑車,風馳電掣地回到家裏。今天學
校上的女紅課,是她最不感興趣的科目,於是裝作痛經,跑了出來,校方管得很嚴,這樣的
借口,一個月隻能用一回,而且生活管理員,會在記錄本上登記日期,使你下回再用這個借
口的時候,知難而退。當然你也可以推說少女期,月經不調。校方畢竟不敢讓你到衛生間,
當場檢查。於是大家就把月事,親呢地稱為“紅色的朋友”。可一個月最多用到兩回,否則
你紅潤的臉色就會揭發你在說謊,來那麽多月經的女孩,一定會慘白如雪。
酒井智子輕易不動用這位朋友,隻有在和那些真正的朋友聚會的時候,才請出它來救一
回駕。
朋友們——就是一群和酒井智子一樣年輕而鬱鬱不得誌的18歲女孩,在野外厭會。她
們在一起把眉毛描得黑濃若鴉,又粗又長。絕不像江戶時代浮世繪中的美女,眉毛纖巧如蛾
須,好像猛吹一口氣,就會從眼睛上方飛走。她們把前額頭發像孔雀翎毛一樣,高高卷起,
用特硬摩絲定型,表示一種向世俗的挑戰和反抗。眼圈畫成黝黑的海洋色,彼此對視的時
候,都為對方新奇而猙獰的形象,大笑不已。
她們在一塊吸煙。本來這沒什麽了不起,日本女孩吸煙,大有人在。但她們現在吸的,
不是常用的帶有輕巧薄菏味的女士煙,而是一種辛辣無比的粗製煙草,以往隻有真正的牧羊
人,在曠野裏對著狼,才吸這種猛煙。
她們非常開心,覺得世界匍匐在腳下,自己結成了親密的團體。秘密就是力量,她們在
隱秘中感覺獨立的存在。
酒井智子回到家星,母親不在家。今天是徘句同人聚會的日子,母親又去做那些纏綿的
文字遊戲了。酒井智子真想不明白:當世界的天空都在落下硫酸雨,南極燒了一個巨大的臭
氧洞的時候,再去吟微雨和風,是不是慘烈的諷刺?
不管怎麽說,今天家裏沒有人。這是非常難得的孤獨的機會。真正的徹底的孤獨,在城
市裏就像沒有汙染的水源,多麽稀少啊。
酒井智子正在爭分奪秒地享受孤獨的時候,綠衣信使來了。這是一封國際特快專遞,24
小時以前從美國一家公司發出。
請問小姐,您是收件人的什麽人?信使問。
我是她的女兒。需要用證件向你證明嗎?酒井智子很體諒地說。大家都很注重個人空
間。
那……就不必了。隻是這份郵件注明一定要本人收取,請您務必親交…好,請您在這裏
簽一個字,就寫上您的姓名,以示代領。信使說。
酒井智子一一照辦。
寂寞被打破,剩下的是更無聊。她打量起這包郵件,很小,很輕,隻有一本書大小,但
比書要柔軟得多。
酒井智子的父親多年前遺棄了她們,現在母女一起度日。母女間是沒有什麽秘密的,但
酒井智子從來沒聽說母親同美國的公司,有什麽交往。
首飾嗎?好像不是。那家公司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美國新澤西州巴林傑高科技公司。
時裝嗎?更是不像。這麽小的體積,充其量隻能裝一條真絲內褲。
是什麽東西藏在這裏麵,值得母親萬裏迢迢地從大洋那一岸買來,而且如此神秘?
酒井智子輕輕揭開了函件上的封條。她不知道這一個小動作:揭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
司。
層層疊疊的包裝裏麵,是一塊手掌大的薄若蟬翼的棉絮。由於浸透了某種液體,它顯現
出一種清潔的半透明性狀。酒井智子沒有打開最內層的保護膜,她預感到它有一種魔力。
函件裏還有一封打印的信。
尊敬的xx夫人:
您好。很高興我們開始了愉快的合作。
您寄來的樣品,經過我們極為先進的500—離子光譜掃描儀約分析檢測。現負責地向您
報告:
海洛因——陰性
安非它明——陰性
嗎啡——陰性
但是我們要極為遺憾地通知您,樣品中的大麻反應,呈輕微痕跡反應。也就是說,樣品
的提供者,有可能使用大麻。但由於使用量過低,或使用間隔過久,隻遺留微弱的反應,當
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您搜集樣品的方式方法,還有有待改善的環節。這當然不是您的責
任,而是我們的說明不夠周到和詳盡。我們首先要請求您的原諒。
為了表達我們的誠意,為了我們長期友好和富有成效的合作,我們向您免費贈送一個
“吸毒報警袋”,並附有詳盡的使用說明,請您務必照章操作,並迅速將樣品寄交我們。這
樣,在大約10天以後,您就可以得到我們的書麵報告
酒井智子愣了很長的時間。
她大約已經觸到那是怎麽回事了,但不敢相信。一個大學生,不斷看偵探、凶殺和諜報
影視的結果,是年輕人都具備了某種福爾摩斯的基本素質。
她迅速將函件包好,放進書包。然後飛快地跑出去,躍上自己的跑車。她在第一個公共
電話亭,依次撥通了同誌們的電話。家裏的電話肯定不能用了,既然已經開始對她進行檢
查,焉知沒有竊聽裝置?
所有能聯係上的朋友,都興奮起來。她們終於找到了向老朽的父母宣戰的導火索。當然
第一步是先把事情搞清楚。現在是資訊時代,大家分頭去做,很快就真相大自。美國新澤西
州的這家公司,在全球範圍內,登過如下的廣告:
吸毒,這個消費社會不斷滋生的毒瘤,它對整個人類生存家園的破壞,大於艾滋病的蔓
延和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泛化。
由於種種原因,青少年吸毒者的隊伍,正在以天文數字膨脹。每一位含辛茹苦的家長,
都害怕子女卷入其中,千方百計地偵查子女情狀,以便早期發現,實施戒毒。
然而,要想知曉你的子女是否吸毒,隻有驗尿這一個辦法。但采集尿液一事,無法避開
當事人,青年對這一舉動往往極為反感。他們把吸毒與否,視為自己的隱私,拒不提供尿
液,使父母望洋興歎。如果強行收集,常常雙方反目,關係極力緊張。想來每一位家長,都
有過這種尷尬的經曆。
現在,我們來了——巴林傑高科技公司,願給傷透腦筋的父母,提供迅捷有力的幫助。
你隻需花上20美分,就可以收到巴林傑技術公司郵寄給你的最新產品————毒品報
警檢測袋。
你肯定要說,區區20美分,就能解決這樣嚴重的問題嗎?
問得好。說明你是一位有頭腦的人。
在20美分後麵,是高科技的500一離子光譜掃描儀,它可以檢測大麻。海洛因等多種
毒品的微量存在。但這種昂貴的儀器,售價高達5萬美元,非個人財力可以企及。技術公司
研製出的毒品報警檢測袋,正是把這一精密儀器和千家萬戶聯結起來的紐帶。袋中裝有一小
片浸透藥液的紗布,隻要用它擦拭孩子常用的桌子、書本和衣物,就會獲取到有關孩子的信
息。迅速寄回巴林傑公司,公司將樣品放入500一離子光譜掃描儀,結果就出來了。大約
10天以後,家長即可得到詳盡的書麵或電話通知……
酒井智子和她的母親,爆發了極為猛烈的衝突。
她的同誌們,給予她強有力的支持。她們雇請了律師,向法院提起公訴,認為母親侵犯
了業己成年的酒井智子的隱私權,要求巨額精神賠償。
國際輿論界,為這一事件,掀起軒然大波。
青年一代,反應尤其強烈,對這一行徑表示愕然與震驚。
歐洲評論家指出,吸毒報警袋,有損於青少年的隱私。
法國倫理委員會發表聲明,公開反對這一商業行為。
美國刑事犯罪研究所主任說,盡管沒有任何書麵文件禁止化驗室提供郵寄毒品來樣化驗
業務,但按社會現行道德規範,非經醫生提議,是不允許隨意對青少年進行吸毒檢測的……
精神病學家勸告說,如果孩子聽話,且生活正常,你就沒有理由悄悄地跟在他後麵,像
一隻躡手躡腳的狸貓一樣,對他進行測試。如果他長時間地離家不歸,學習成績下降,結交
不良少年,你可以進行某種測試。但是無法想象,在已經喪失信任感的家庭裏麵,這種測試
還會有什麽效力?
亞特蘭大吸毒及父母教育研究所的多格8226;豪爾先生的說法,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讚同。他
說,當父母心存疑慮的時候,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坐下來,同孩子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而
不是鬼鬼祟祟地像個特工。
日本法院將於近日開始審理這一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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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節



晚上是孟媽值班。一反別的醫生在時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裏一片寂靜,好像大煙鬼們
都進入了冬眠。
栗秋說,我最喜歡和孟醫生對班了,真安生。要是總這樣,一年下來,鞋底子錢也不知
省下多少呢!
甲子立夏撇撇嘴說,我倒喜歡風調雨順地勻著來。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後半夜
閑死。先是劈頭蓋腦地下醫囑,給這個強鎮靜劑,給那個長效安眠藥……就像古時的迷魂
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說。要是哪天哪個倒黴鬼睡過去再醒不過來,可就糟
啦!
栗秋一邊從安瓶裏抽著藥液,一邊說,鹹吃蘿卜淡操心。就算醫院關了張,礙著你我何
事?像我們這種手藝的護士,到哪去還不搶破了頭?
甲子立夏正要說什麽,見孟媽來了,再不言語。
孟媽說,小姐們,累嗎?
栗秋說,多虧您體諒,我們正說您的好話呢。
孟媽說,別拿空話填我。聽我使喚一回,把那個叫範青稞的病人叫來。
粟秋說,您不會親自跑一趟啊?沒看我們正無菌操作著?
孟媽說,剛還說我好,這就犯懶。醫生的嘴,護士的腿,規矩啊。
粟秋說,那您在醫囑本上寫出來:“某日某時某分,把病人範青稞叫到醫生值班室。”
再注上“緊急”字樣,我立馬就執行…
孟媽說,我平時待你們不薄,幹嘛這麽不給麵子?
甲子立夏忙打圓場,說不就是叫個人嗎,我去我去。
範青稞來到醫生值班室,見孟媽笑容可掬地坐在那裏,不知她什麽意思。
這邊甲子立夏對粟秋說,我看孟大夫人挺隨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說,我就看不慣她四處討好的樣子。要討好,就專討一個人的好,好比是一條很忠
實的狗,隻向主人搖尾巴,這個孟媽,向所有的人點頭哈腰。
甲子立夏說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辦公室的燈光下,孟媽笑得太厲害,臉上的皺紋成為深深的陰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實
表情。
孟媽說,範青稞,這些天,你是每個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況,人緣很不錯啊。
範青稞一驚,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綻?不置可否地哼哈著,且聽下文。孟媽接著說,我看
你和醫生護士也廣泛聯絡感情,和滕大爺嘮得很晚啊。
範青稞心中把不準孟媽的脈,依舊裝聾作啞。
孟媽好像也不在乎範青稞的反響,自顧自地說下去。你別看我對誰都是笑臉,其實誰怎
麽樣,我心裏有數。我看你是個良家婦女,雖說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誌。看得出你辦事
穩妥,以後孟媽要求你幫忙,你可要給孟媽這個麵子啊。
範青稞連連點頭,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長裏短,範青稞順著孟媽的意思,想她是一個愛奉承人的人,就拚命揀她愛
聽的說,孟媽很是高興。過了一會兒,孟媽假裝隨意問道,你住院時,滕大爺是用一個藍色
的大本子給你登記的吧?
範青稞說,是啊。
你還記得他把本子擱在哪個抽屜裏的嗎?孟媽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範青棵一時摸不祝合媽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心想這也不是絕密資料,便用手一指滕大
爺的桌子說,在最左麵的抽屜裏。
孟媽若有所思地說,登記到你時,是不是本子已經快用完了?
範青稞想了想說,好像是這樣,隻剩下薄薄的幾頁了。
孟媽自語道,這兩天又進了幾個病人,那個本子快要用完了……
範青稞裝傻道,孟媽,你既然對滕大爺的本子那麽感興趣,索性自己問問他,不就什麽
都知道了?
孟媽說,哪有那麽簡單?誰記得資料就是誰的資本,打這醫院一開張,滕大爺就坐鎮門
診,我來了才多長時間?他是三朝元老,我不過剛邁進門檻。
正說著,孟媽警覺到有些不當,忙遮掩道,我不過是隨便問問。
說實話,範青稞也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糾纏。孟媽更加和顏悅色地說,
我看你這個人不錯,給人當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後自己辦了醫院,你願意到我那兒
幫工嗎?
範青稞作出欣喜的樣子說,當然願意。隻要孟媽不嫌我笨手笨腳的。一邊心中暗想,這
可是重要的情報。這個孟媽,看起來老實熱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閑話,孟媽雖仍興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話已經說完,心不在焉。
靠門的母親————
她的眼光時刻不離她的兒子,好像在這種近乎封閉的環境裏,仍然無法感到安全和穩
定。每當兒子睡著以後,她就撫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種母獸般的狎昵。她的兒子有時從
睡夢中驚醒,憤怒地打開她的手。她就用沒有挨過打的那隻手,撫摸著挨過打的手,久久地
重複這一單調的動作。說話很慢,語句散發著一股北方低矮屋簷下的茴香味。
院長讓我同你談談。有什麽好談的啊?我隻有一個兒子,成了這個樣子。我和他爸爸很
早就分了手,那是一個不要臉的男人。我們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夾在中間。我把對那
個男人的滿腔怒火,都對孩子說。我找不到別的人聽我說話,隻有對他說。我就像祥林嫂,
她的阿毛死了以後,逢人就說阿毛。我的阿毛活著,我就對阿毛說。別人可以不聽祥林嫂
的,可我的兒子不能不聽我的。找每天都說,晚上他和我睡一個被窩,我就用嘮叨把他送進
睡眠,他總是一言不發地聽我說。小時候,他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後來,他慢懾長大了,有一天,我對他說:你自個睡一張床吧。他沒說什麽,晚上默默
地到了我給他鋪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進我的被子,說,媽,我怕。沒有你,我睡不
著。
後來又有過幾次,我想讓他獨立。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裏
從小就沒有男子漢,他生性膽小,就這樣湊合吧。再長長,也許就好了。
我一個人拉扯著孩子不容易,工廠給的那點工錢,剛夠吃飯。沒爹的孩子,本來就容易
讓人看不起,我想,家這麽窮,以後哪個姑娘肯嫁過來?我得趁我的這把老骨頭還能熬點油
的時候,為孩子多掙些家當…
我辭了職,跟人借錢,擺了個小買賣。俗話說,窮人多嬌兒,真是這麽回事。別人都
說,孩子長大了,可以幫你一把了,其實我一個人賃房子,搬貨物,他袖著個手,橫草不拿
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錢。
他一天什麽事都不於,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來。我說。你喝那麽多,
就不怕毀了身體?
他蠻橫地對我說,你懂個屁!隻有這樣我才能睡得著。
後來,他終於一個人單獨睡了。我才發現,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別不踏實。多少年了,
我已經習慣他像嬰兒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歡他慢慢長大這事,我覺得我熟悉的那個小男
孩,被時光這個妖怪給殺了,還給我的是一個胡子八叉那麽像他父親的一個怪物。不怕你笑
話,我不隻一次地想過,要是世界上有一種藥,能把活人變小,我一定千方百計地找了這藥
來吃,把兒子變回去,把他變成一個胎兒,重新揣進我肚子裏去,永遠不讓他生出來。這樣
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兒子對我的態度越來越暴躁。除了要錢,幾乎不同我說任何話。我問他要錢幹什麽,也
不回答。人真是一個怪物,我就心甘情願地掙錢養他,還生怕他有一點不痛快。一般的小本
買賣,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費。我就在外國人愛去的旅遊點,用高價租下一張貨床,專賣拚花
的床罩。
中國人根本看不上這東西,跟過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窮人的物件…但外國人喜歡
它是純棉的,還完全手工,說是具有東方風韻,很搶手。
貨是打蘇州那邊進的,我每個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貨回來,外帶把新的貨樣子交給當地
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這買賣發了,也到南方去定貨,可他們做不過我,因為我懂得外
國人的喜好,有好些樣子是我設計出來的,比如順風褶、平安褶什麽的,外國人愛買我的,
不愛買他們的。
有一回,蘇州當地一個小夥子說,大媽,我看您這麽跑來跑去的,挺辛苦,我給您當個
幫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個孩子,打過幾回交道,人也老實。再一個我年紀大
了,這身老骨頭,也實在頂不住了。我就說,好吧。他就跟著我回了家。我在農村買了一個
小院,主要是存貨,私下裏也想,以後兒子娶了媳婦,城裏的房子就讓給他,我就住在這
裏。那個小夥子住進小院,工作挺賣力的。
後來,不知怎的,我的兒子和他好起來,突然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媽,我想和小江蘇一
塊看庫房。他給那孩子取了個好聽的名一一小江蘇。
我這個人,隻要兒子給我一個好臉,他說什麽,我沒有不答應的。再說,我想,讓他學
點做買賣的經驗,也好。這樣哪一天我蹬了腿,他還有個混飯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說起
來是我家最和睦的時光。兒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樣,和小江蘇成雙成對地出入,對我也和氣多
了。我給他說了幾個對象,可他一點興趣也沒有,說他要一輩子獨身。別的媽聽到兒子這麽
說,心裏都著急,我不。說心裏話,還有點高興。我不喜歡媳婦,沒有媳婦,兒子就是我一
個人的,他對我不好也罷,這個世界上沒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有了媳婦,就難說了。媳婦
和婆婆是天生的對頭,婆婆永遠也打不過媳婦……
隻是他的錢越花越凶。我說,你也太高消費了,你媽是個窮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後。
他嬉皮笑臉地說,以前是我一個人,現在不是有了小江蘇嗎。
我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要兒子高興,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會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個非洲的什麽酋長夫人,看上了一種大花的床罩。要買10床。
這是個大主顧,可不能讓她跑了。我手頭沒有那麽多貨,對她說,明天一定提來貨等著她。
她兩手一攤,作了一個老母雞扇翅膀的動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飛了。
我對她說,下午來。下午我就有貨了。她點點頭。
我把貨床子讓別人給看著,就往郊外的庫裏趕。正是上班上工的點,破房子周圍靜悄悄
的,院門也沒鎖。我心裏還直埋怨倆小子,怎麽不經點心,也忒大膽了。進得門來,就聞到
一股特香的味,從沒聞過這味。我心想,背著我炒什麽東西吃呢?貼進門縫一看,兩個人在
抽煙,這也就罷了,我剛想進去,沒想到兩個人就摟抱在一起,緊接著,就像公狗母狗似
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當時真把我氣暈了,一個箭步闖進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蘇還算老實,嚇得哭了,說是我兒強迫他做的,他沒法。我兒沒有一點侮意,對他
說,你那個後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還有抽的白粉,哪一點不是我供的?
你他媽有什麽臉哭!
我拄著棍子立著,覺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這才知道,他們吸上了毒。小江蘇以前在家
時,養上了這毛病。因為窮不敢敞開來抽,到了我家,我兒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當個女人
一樣地養著。他們倆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沒有一個人理我。兒子抄著手說: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
道了好,我在外麵欠人家的賬不少,你去還吧。
欠賬還錢,這是天理。我一打聽,才知道這個不孝子,扯下的饑荒,把我所有家當都填
進去,也還不滿。我嚇壞了,連他爸爸當年撇下我們孤兒寡母時,我都沒這麽慌過。那時候
還有盼頭,我還有兒子。現在,除了有一身賬,我什麽也沒有了。不,比什麽都沒有還糟
糕,因為還有這樣一個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麵的兒子!
我真不想認他了,可我不認他,天下還有誰認他?有時候,我是真可憐他,我一個老婆
子,好歹也這麽大的歲數了,黃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壞,都沒有什麽要緊的了。可他還
年輕,就這麽往黃泉路上去嗎?老天!你為什麽不長眼,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你罰了我,
還要罰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說謊求情,讓人家唾罵,有的賬死都不認,這樣擠出了一點錢,把兒子送到戒
毒醫院來了。小江蘇也想來,趴在地上求我,說大嬸,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醫院去
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條啊。
我一腳把他踢出門去,說,你個不要臉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兒,他會落得這個下
場?
我兒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幫他,隻是冷冷對我說,你不必怪他。沒有他,我也得走到這
一步,不是小江蘇,就是小河南、小黑龍江什麽的……他跟我共過一場患難,你把送我上醫
院的錢,拿出一半給他。要不,我就死在家裏,絕不出這房門一步。
我看著他,渾身哆嘯,怕得不行。這就是我懷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孩子嗎?
我咬牙切齒地把錢給了小江蘇,後腳領著兒子進了這醫院。現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
冶好了,我們出了院,兜裏一個子也沒有了。我這麽大歲數了,沒別的指望,閻王爺慢點召
我,讓我臨死之前,給我的兒子多掙下一點錢,讓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這回他是生生死
死地跟著我了,沒準還死在我前頭。要是那樣,他頭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時半會兒死
不了,我就把他送到鄉下去。不是說要改變環境嗎,我窮,隻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變,就是到
我的老家去、給人家打個零工,混口冷飯,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門的兒子:琪仁————
他像劣質原料製成的肥皂,有一種半透明的汙濁。百無聊賴,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他
的手指長而病態地柔軟,說話的時候總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纏繞,做出常人無法做到的手勢,
好像在同魔鬼交換眼色。他談到多麽惡劣的語句時,都平淡得毫無頓挫,目光平視,讓你誤
以為半空中懸著一張汙紙,他隻不過在代人宣讀:
我從校夯有見過我爸爸。其實我是見過他的,他走的時候,我已經幾歲了,記得那段時
間周圍的事,甚至我當時穿的一件衣服的條紋花色都能想出來。但我不記得他,一點都不記
得。他沒有給我留下絲毫印象,很長時間,我以為他根本就沒存在過,後來我才知道,這世
界上沒有什麽不存在的事,什麽都存在。
我周圍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連不像樣的也沒有。我是在女人堆裏長大的,一群嘰嘰喳
喳的老娘們和小娘們。我既看不起她們,又離不開她們。
小時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媽。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時候,覺得她是一座無邊無際的肉
山。柔軟,香噴噴。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對女人的肉體沒有什麽神秘
感,因為早從我母親身上看到了一切。
後來,我漸漸地長大了,我還記得母親要我離開她,獨自睡覺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
極了,感到母親再也不要我了,到處都是半個腦袋的妖怪,要用血紅的舌頭把人卷進大嘴。
直到我重新鑽入母親的腿和胳膊之間,把自己縮得像一個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怪夢,我趴在母親身上,上下搖動……這本來也沒什麽了不起,我
以前也做過這樣的夢,但是我醒來後,發現自己大腿中間有一些粘液。
我從夥伴們那裏,搞明白了自己的變化。所以有了這件事的男生結成一個陣營,覺得是
成熟的男子漢。大家都在說自己的夢,別人都是影星歌星什麽的,最差也是街道上賣蘋果的
小販或是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幸好大家沒有追問我夢中情人是誰,要是問了,我會在那
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夢中想了,就會成真。有兩個人差點打起來,因為他們
夢到了同一個女生。
我氣急敗壞地回到了家,母親看我臉色不好,關切地過來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
地打開她的手,在手指與手指相撞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異常酥癢的感覺。我嚇壞了,模糊
地感到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這是亂倫。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萬回地禱告,再也不要夢到我的母親了。就在
我朦朦朧朧地剛睡著,那個女人又來了。剛開始我有些高興,她不是我母親。定睛一看,我
又冒出冷汗。她雖然不是我現在的母親,卻是年輕時的母親,比現實中的母親,要妖燒和豐
滿得多,我的意識並沒有完全喪失。我一個勁對自己說,這是不行的,她是我媽。但是本能
根本就不理會,它瘋狂地勃動起來,舍不得放開那個妖媚的女人……待我醒來,身下又是精
冷一片
這一回,我的恐懼更甚了。要是以前,好像還有被迫的成分,這一回,完全是我自願。
白天,我看到母親,非常內疚。我再不想讓她在我的夢中出現了,我開始對她大發脾氣,無
緣無顧地吵鬧,再也不接受她的撫摸……找以為這樣就會好了,沒想到,事情變得更厲害
了。
夢中的母親,來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放蕩……我毫無辦法,充滿了深深的恐懼,又貪
戀夢中的歡樂。有時,我氣憤地想,是母親勾引了我,白天,我在無人處狂抽自己的嘴巴,
直到牙齒間都是鹹鹹的血,希望自己能從這種狀態清醒。但是,母親一出現,我就不由自主
地觀察她,想象她年輕時的風韻,哪裏更凸些,哪裏更凹些…
我極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我仇恨她,又喜愛非凡……白天,我渴望著早
早入睡,在睡夢中和她溫柔親熱…睡夢中,我驚出全身冷汗。醒來睜眼到天明…我陷入極大
的恐慌中,神魂顛倒。有時我想,這一切都是男人那個物件鬧的,假如沒有它,至今我還可
以蜷縮在母親的肚腹之間,頭上是母李的乳房,腳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長
大,多麽快活!
我不止一回拿著剪刀,對準那個命根子女,心想,去了這個禍害,天下就太平
我是一個懦夫,終於沒有下得手。聽說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個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進不了我的夢境了。剛
開始,還靈。每天懵懵懂懂,一覺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靈了,那個夢中的母親好像也
很有酒量,她在酒中與我相會,更加肆元忌褝、…在每一次放蕩之後,我都更覺孤單,有一
種被所有人拋棄的感覺。
我害怕極了,覺得天下惟我最壞,我白日裏不敢見人,覺得每一個人都看穿我心中的秘
密,我的脾氣越發狂躁,性格越發怪異。
母親這時開始為我張羅女朋友。我一個都看不中,因為她們同我的夢中情人相差太遠。
而且我對真正的女人一點都不感興趣,隻對我母親一個人充滿愛心。
事情並未到這兒結束,內心的魔王越來越指使我行動。我不隻一回地衝動起來,居然想
在我母親身上,照著夢境實踐一回。真的做一回,隻一回,看和夢中是不是一樣味道……它
像一隻喇叭,不停地對我說,聲音越來越大……
我拚命地往外麵跑,不敢回家,生怕自己失去最後的控製……我知道,我就決控製不住
了……
就在這時,小江蘇出現了,他去看庫房,我找到了一個擺脫母親的機會。而且小江蘇身
上,有一股邪氣。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我感覺到了他的吸引人。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我可以在他身上發泄我的欲望,又完全可以排除和母親在一起的幻想。他真是一個兩全其美
的東西。他有一種無精打采懶洋洋的魔力。
小江蘇剛開始不幹,但我很快發現他非常需要錢。他在抽海洛因。我說,這有什麽意
思?他說,大哥,隻要你給了我錢,我什麽都聽你的。你吸一回,就會覺得原來過不下去的
日子,變得輕鬆起來。
我給了他錢,和他成就了那事。這是全新的體驗,和夢中根本不一樣,所以也無法比
較。我高興極了,我終於用個江蘇成功地把母親自夢中趕走,我避免了一樁大罪惡……
我開始和小江蘇一起吸毒,之後作那件事,就更有神仙的味道。我的母親不會吸毒,所
以她永遠也不會在我新的生活夢境裏出現,。
這下保險了。而且隨著吸毒的量越來越大,我發現那方麵的能力,差多了。我很高興,
我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們把這兒當成命根子,天老大,它是老二。我把它看成累贅,所以
海洛因能傷它,我喜出望外,巴不得的。我越吸越多,盼望海洛因早點把我閹了,我就可以
早點回到我媽懷裏,那真是我一生最幸神的日子。不是小江蘇毀了我,是小江蘇救了我。我
怎麽能過河拆橋,不謝謝恩人?所以我得給小江蘇錢。
我媽送我到戒毒醫院,她是瞎忙活。但是這樣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了,我挺高興。
出了院以後,她要把我送到鄉下去。讓我自己養活自己,真是開玩笑。我自校夯幹過
活,現在身子都淘虛空了,讓我幹活,門也沒有啊。我是過一天算一天,和我媽在一次兒,
她就有辦法養活我。要是沒辦法了,就死。和我媽死在一起。要是我先死,我相信她馬上就
跟了我來。要是她先死,沒人養活我,我也得死,不過我不敢自殺,膽小,下不了手。
簡方寧評注————
病態人格。
對某些人,知道了他的家庭,就知道了他的病。弗洛伊德認為解剖學界定一切,當然有
些絕對。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一塊土壤是貧瘠還是肥沃,你對它上麵生長的植物,在通常狀
態下的長勢,大體上就有一個判斷了。
他的父親是一個怯懦而沒有責任感的人。沒有父親的單親家庭,很容易使得男孩在家中
和社會中“失範”、Anomie,來源於希臘語,指一種反常的社會狀態。當我們要鑄造堅硬的
金屬時,需要“範”,是榜樣和模子的意思。比如“錢範”、“銅範”等。“範”字是草字
頭,說明它本身並不一定非常硬,但它一定是規矩而有匡正力的。古語說,陶冶者,必模範
為形。
如果人的一隻胳膊斷了,另一隻胳膊就會代償性地強壯起來。在沒有父親的家庭,母親
必須負起養育的全部責任。假如這個母親不具備男人和女人最基本的優點,孩子就在茫然中
“失範”。
愛自己的母親,這並沒有罪過。即使母親作為性的符號,在夢中出現,也不是什麽十惡
不赦的恥辱。如果我們有更健全的心理谘詢,也許可在萌芽狀態將它糾正。
夢是一種心理現象,夢是人類思維平衡的基本要求。在實驗中,如果不讓人做夢,人一
做夢就把他打醒起來,連續五天以後,人就變得煩躁憤怒,甚至出現幻覺。
所以夢不是事實,也不是罪惡。
在夢中,希望是帶著臉譜出現的,夢曲折地表達願望,並不負現實中的責任。
孩子生理上成熟的時候,卻伴以心理上的幼稚,是一種大悲哀、大危險。這仲幼稚型的
人格,事無主動,缺乏自我約束能力,極易憂鬱和爆發,誌向遠大。卻沒有任何付諸實施的
具體行動。
他一事無成,每天沉浸在色情的想象中,無以自拔,就迷戀上了酒精。酒精其實是一種
輕型的毒品,在這種成癮的過程中,他感到欣快和麻木。那種精神上不得填充的空虛感,被
酒精的火焰占滿了。
他似乎解脫了,實際上是更深地陷入。戀母情結發展為性的變態,他感到一種崩潰的絕
望。恰在這種時候,他遇到了小江蘇。
小江蘇吸毒,他把海洛因傳染給了這個被痛苦煎熬的青年。他急速地上了癮,在毒品裏
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這幾年,吸毒的青少年增多,好像上海的毛蚶傳播肝炎一樣,吸毒也像
是由病毒傳播,野火般地蔓延,失範是重要的外部原因。
我對他的最終治愈,不敢太樂觀。有些人,也許注定是要毀滅的,不同的隻是具體的時
間。在一次成功後麵,是沉默的九十九次失敗。
資料
金三角的含義————
發源於中國雲南瀾滄江的湄公河,流經老撾、緬甸邊界後,從東北向西南奔流入泰國。
作為泰北、緬南界河的夜賽河,靜靜地從西向東與湄公河相遇。湍急的湄公河水夾雜著大量
的泥沙,把夜賽河水的一部分,倒卷回原來的河道。天長日久,在兩河之間形成了一塊廣闊
的緬屬三角洲,土地肥沃,氣候相宜。地上生長著茂密的森林,地下埋藏著豐富的寶藏。早
年間,這裏盛產玉米,每年收獲的季節,莊稼一片金黃,故稱“金三角”。
在緬甸——老撾——泰國邊境,泰方一側的清黎府昌盛縣索哩區,立著一座大理石牌
樓,高大的方柱護衛著乳黃色的拱門,方柱的頂端用尖銳的石筍架起一塊半月形的石雕,上
麵鐫刻著一個高做的黑鷹頭,鷹頭四周簇擁著四朵祥雲,好似背負雲霞,意欲衝天而起。門
上有一塊褐色石匾,上麵用黑色的英文和泰文寫著:“金三角”。
現在世界聞名的“金三角”早已不是原始意義上豐收的象征了。它在地域上已極度擴
張,據美國《生活》雜誌估算,麵積大約有15.5萬平方公裏,略小子柬埔寨,是台灣麵積
的4倍。它是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像一隻半長筒雨靴,那裏遍植罌粟。
“雙獅地球牌”精製海洛因,是金三角的名產。兩隻凶惡的獅子,像玩一個皮球那樣,
盡情地玩弄著地球。
各國使用高科技手段,啟用衛星,偵察各地的毒品生產,清楚地掌握毒品犯罪情況。
美國原用於監視蘇聯軍事目標,包括跟蹤導彈的二十幾顆衛星,在蘇聯解體後,一下子
失去了目標。但不久,應美國反毒機構的請求,軍方讓失業的衛星重新找到活幹,自高空監
視全世界的毒品生產。
現在,衛星密布在自哥倫比亞到緬甸金三角的廣闊空域,獲得令人難以想象的準確情
報。在遠離地麵4~5萬公裏高度拍攝下的照片,能夠清晰地分辨出罌粟莖是正在土內萌
生,還是已經鑽出了地表……
它還能準確地計算出罌粟果實的成熟程度,並折算出重量。
衛星資料證明,1993年,全世界共生產了4500噸鴉片,製造出了500噸海洛因。
緬甸仍是世界頭號毒品生產國。它種植了153700公頃的罌粟,產鴉片2250噸。
阿富汗自蘇聯解體後,自巴基斯坦返回的500萬難民,頭等大事就是恢複了種植罌粟,
1993年共生產了640噸鴉片。
哥倫比亞的大毒嫋,指揮人在安第斯山區砍伐了12000公頃的土地,試種罌粟,準備爭
取一個大豐收。
肯尼亞人,在乞力馬紮羅山峰周圍,種植無邊無際的罌粟,把鴉片賣給尼日利亞人。
缺乏經驗的哥倫比亞人,自老撾和泰國引進了1.5萬名農民,代替他們照料罌粟。現
在,田裏的罌粟已經長到1.5米高了,預示著一個好收成。
西班牙國家電台台長卡塞多,最近在馬德裏康普魯肢塞大學所作的《傳媒和吸毒》的講
演中宣告,迄今為止,全世界共有50多位記者,由於揭露販毒行為而被殺害。
他指出,新聞媒體應當認真負責地報導社會情況,其中包括吸毒、販毒問題。
這個報告會的組織者桑切斯先生,主張專門培養報導販毒鬥爭的新聞人員。他認為,媒
體要以青少年為主體,進行強大的反毒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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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簡院長要我同你談中藥戒毒,不知怎麽談比較合適?你要是以一個病人的身份,三言兩
語就行,要是您以一個國際性學術會議參加者身份出現,隻怕幾天都說不完。
蔡冠雄醫生坐在辦公桌前,麵對範青稞,很矜持地說。他判斷不出麵前這個相貌平凡的
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斷,隻是執行院長的特殊醫囑。辦公室裏很熱,他索性脫了
白衣,露出深藍色的毛衣,上麵織著很複雜的花樣,領子的圖案也很獨特,好像一條巨大的
藍披肩,看得出有一個女孩子,潑墨般地在毛線裏傾注了心血。
範青稞一笑,說,院長既然把我托付給你,你就要負責任啊。我不是一個你三言兩語就
能打發得了的病人,也不是醫學權威,介於二者之間。別把我想得太無能,也許我會挑出你
的破綻。
小夥子不服氣地說,那麽,好吧。我們來試一試。如果你聽不懂了,就告訴我。我將盡
量深入淺出。
範青稞道,不客氣,你盡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說,行。
像柳樹綻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醫生,第一句話,就差點把範青稞嚇個跟頭。
我從來就沒有把病人當成人,當然也包括您。不過是些容器,裝著海洛因或是嗎啡鴉片
的玻璃瓶。是那種長頸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現代才興起來的那種像女人裙子一樣的可口
可樂瓶子。你們是透明的,透過各項指標,我可以清楚地觀察你們,不單是外表,主要是內
髒。人們常常把外表和內部等同起來。比如兩個老朋友見麵,經常會說,你一點都沒有變。
不一定是客套話,可能在他的眼裏,對方就是沒變。醫生的瞳孔裏,沒有變化的人不存在,
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絕對不一樣,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學成分活躍在體內,你敢說睡覺的
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樣的嗎?
當然,我,不一樣。範青稞乖乖回答。
說完以後,她馬上後悔,發現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問,隻是蔡冠雄的習慣。當他甩出
問號時,臉上露出和年輕肌膚不相容的權威神色。他讀書時,一定受業於一位酷愛反問的導
師,他原湯原味地複製過來了。
人的生命變化多端,跟蹤這種變化,冷修地觀察一個生命的誕生與毀滅,詳細地記錄這
一過程,你會在其中感到莫大的興趣。你將透徹地洞察自身,推而廣之,理解整個社會。所
以我認為,將來的國家領導人,最好有當醫生的經曆。能治好一個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
好一個國家。
好了。關於中藥戒毒,你懂得多少?蔡醫生突然發覺自己離題太遠,馬上刹車,進入正
題。
基本上一竅不通。範青稞做出很傻的樣子。
她早就發現,當你對一個事物一知半解的時候,裝傻是一個很好的策略。它可以掩蓋你
的無知,使你顯出近乎可憐可愛的謙虛。對方沒有顧忌,在興之所至事無巨細的介紹中,你
會把以前對於這一問題支離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覺中補得天衣無縫。你的知識就像老太太
的一床舊棉絮,千瘡百孔,現在有人捧來了一堆新棉花,隻要你有耐心,他就會不厭其煩地
替你把網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風雨不透。
何樂不為?
那我們就從頭講了?蔡醫生一歪腦袋,一撮頭發落下來,軟軟地耷在眉弓。他用手指梢
一捋,頭發乖巧地彈上了頭頂。真可惜,這一動作徹底地出賣了他的老練。
中藥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則徐。但是按今天的觀點看,他也著實孤陋寡聞。蔡醫生的開
場白,又是頗為嚇人…
範青稞鎮靜地聽著,不顯出大驚小怪的模樣。雖然這話令她耳目一新。
林則徐曾對別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林則徐在永嘉縣時,聽說一個叫張元龍的人是老煙鬼,就著衙役把他抓來,要狠狠地處
罰他。來人哪,凡買食鴉片者,杖一百,枷號兩個月!張元龍,你還必得如實指出販賣之
人,我將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裏邊地充軍!
林則徐的號令擲地有聲,威風凜凜,聞者無不駭然。沒想到那張元龍並不懼怕,一邊磕
頭如搗蒜,一邊連連辯解說,清官大老爺,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縱有一萬條理由,小人不
敢有半點怨言。隻是若為大煙打我,小人著實是冤枉。我以前染過那玩藝是不假,但早已不
沾了。那東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則徐是堅定的戒煙派,聽人說到鴉片的害處正中下懷,馬上回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實招來,若有半句謊言,責罰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麵部刺字,羞惡其心,仗你
永無麵目見人,憚而悔禍,肅絕煙患。
張元龍說,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說謊。確是絕了鴉片這害人的東西,已經整整三年了。
眾人聽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斷腸草迷魂湯的毒性還大,從來隻見成癮者執迷不
悟,富者蕩盡家資,貧者淪為娼盜,這一個人怎麽就清清爽爽寧寧靜靜地絕了這禍患,萬裏
無一,真真不可思議!
大家都想聽個端詳,不料林則徐淡然一笑說,來人啊,將張元龍送與公所,施以“熬
法”,以驗真偽。
張元龍一聽,渾身篩糠也似地抖起來,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闖北之人,隻是這”熬法”一
刑,聞所未聞,不知怎樣嚴刑峻烈?一個“熬”字,驚煞人也,或許同酷吏的“請君入甕”
法相似,都是將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說不得……頓時癱軟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來提他,見地上穢不可聞,便說,可見你剛才所道戒煙雲雲,均是假的了,大老爺
隻一句話,未及用“熬”,你已原形畢露。
張元龍呻吟說,髒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該萬死。但那煙毒委實是戒了的。就是將小的熬
成肉醬,骨頭裏也再無半點鴉片渣滓。蒼天在上,明鏡高懸,小人實在是冤枉啊!
衙役笑起來說,你當是怎樣用“熬”?
張元龍戰戰兢兢說,必得用火用缽用釜用油……方為熬……
衙役撇嘴道,聽你報的這一應用具,倒像個開飯館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隨我來。
張元龍被帶到公所,押人一間廣室,裏麵匯集了囚困之人,並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
尺許,如舉子會考時的坐號,隻是不得交頭接耳,更不許擅自離開…從早到晚,大眼賊似的
目目相對,每餐有人送飯,雖說不豐盛,也還過得去。就這樣一時複一時,一日複一日,隻
是靜坐,並不問供。張元龍初起驚慌,見無生命之虞,漸漸心安。未及一個時辰,身旁之人
就大汗淋漓,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兩眼翻臼,四肢蠢動……張元龍是過來之人,知這是大煙
癮犯了,忙招呼救人……這廂一波未平,那廂又咚地倒了一個,好似瘟疫一般,頃刻間跌倒
半邊…衙役也不吃驚,想是見得慣了,順著門一個個拖了出去,自作安頓。張元龍這才明
白,所謂的“熬法”。熬的是時辰。
數日之後,林則徐問,那日大叫冤枉的張元龍,是否審問具結?
下人答,不曾。那張元龍還在公所“熬”著。
林則徐道,熬了這多天,怎麽還在熬?
下人答,因為尚不曾熬出結果來。
林則徐正色道,不曾有結果,便是正果。看來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徹底地禁絕了煙
毒。讓他細細道來。
這一番再見,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則徐心中暗喜,但臉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說,世人雖知鴉片之禍,甚於鳩毒。但凡染上
者,第一口吸入時,覺得像蘭花桂香般馥鬱。第二口吸入時,好像美酒佳釀般沁人心脾。待
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時,已是昏昏然大得滿足,夢見自己白日裏化作蝴蝶,翩翩起舞。自以
為是增氣補智延年益壽的玉液瓊漿,其實早把他的肝腸腎肺的精血,煎熬一盡。待到邪氣侵
入包裹心髒的膏盲之間,人世間已經沒有任何藥石可醫。眼見得一個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藍
麵鬼魂,命斷黃泉。鴉片之毒,甚於洪水猛獸。國人嗜此,一喪威儀;二失行檢;三擲光
陰;四廢事業;五耗精血;六蕩家資;七虧國課;八犯王章;九毒子孫;十……好了好了,
不與你細說了。多少年來,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我隻見無數死到臨頭還無
有絲毫悔悟之心的癮君子,難得見你這樣一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浪子金不換。速速報來,
你是怎樣迷途知返,自拔於鴉片的滔天毒禍之中?好以你這個聰明人為鑒,傳布天下,以警
世人。
張元龍連連叩頭道,回稟大人,小人實在算不得是聰明人。不過是三年前,為辦理貨
物,乘海船到達了蘇祿國。
蘇祿國就是今天的菲律賓那地方。蔡醫生解釋。
範青稞點點頭,示意知曉。
蔡醫生繼續講下去。張元龍說,我自打在蘇祿國,親見那裏的人,是如何種植鴉片的,
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鴉片煙氣一絲一毫。
林則徐說,那你就如實道來,蘇祿國人是怎樣種這毒物的。我雖力主嚴禁鴉片,但隻知
它生於罌粟,荼毒甚廣,還真不知它本質何去何來,究竟怎樣一個根底?今天倒要聽你說個
分明。
張元龍說那蘇祿國的人,國俗裸葬,死者渾身上下,一根布絲都不掛。這樣節省地方,
一畝大的土地,層層疊疊骨骨交錯,可以埋下上百個家族的人。一代代傳下去,幾百年之
後,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無比。
罌粟就在這種墓地繁衍而出。播種的時候,先在地上挖一個深約數丈的大坑,把坑底夯
得堅硬無比,四周也砸得銅牆鐵壁一般。再把掘出來的土,用石杆搗得極細,再用絲篩細細
濾過,放在太陽底下,曬得煙塵一般幹燥細膩。這時,在大坑中鋪上一層上等的石灰,再撒
上一層灰土,然後鋪上一層罌粟花瓣為種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上麵再敷以蘆葦席子,席
子上麵再蓋氈,氈子上麵再壓以木板,木板上再鎮以重石……這樣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罌
粟花就算是長成了。它吸了數百年間的陳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價錢比金
子還要昂貴。我是自打看到罌粟花的本來麵目以後,便發誓死也不沾染它了……
林則徐聽完了這段關於罌粟的栽培史,很難說他是信還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場合,無數
次地給人講過這段故事。以他的見多識廣,博學多聞,該是不相信這種海外奇譚的。也許是
他戒煙心切,覺得對於無妄校厚,與其苦口婆心地講道理還無人警醒,不妨把這樣一個聳人
聽聞的故事,講給大家聽,能嚇住幾個是幾個。在這方麵,我看林則徐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隻要動機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煙偏方的時候,看到這段往事。林則徐是一員銷煙的驍將,但他的戒
煙方,實在不敢恭維。他先是發明了忌暖丸,補正丸,四物飲,瓜汁飲……藥放不顯,後來
又以“十全大補湯”為主,加上鴉片煙灰戒煙。這實際上是一種漸緩漸撤的姑息保守治療
法。林則徐寫道:“本湯癮發時服之。初甚委頓,漸服漸愈。兩月後複初。書其方,以告天
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鴉片替代高含量的鴉片,需要服藥者高度的配合。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這
種湯,代替了鴉片煙。隻不過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湯癮”。
後來,可能林則徐也發現了這方子的局限,又請教了著名的老中醫,研製出了一種有
18味藥的新型戒毒方劑。他上書朝廷,力薦推行此藥,命名為“林18”。
我們用現代的科學手段,分析驗證了“林18”,證明它確有清熱解毒、滋補強身、扶
正法邪、調理陰陽的種種功效。但它的成分裏,依舊含有鴉片。隻不過比那種改良的十全大
補湯,量要少一點。
林則徐銷了一輩子的煙,但在他所研製的戒煙方劑裏,始終含有鴉片。這是他的悲劇,
一個繞不出的怪圈。他隻會用逐漸減量的辦怯戒毒,用另一種含有鴉片的藥劑,來解除對鴉
片的依賴。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賴。
過了100年,事情也沒好到哪裏去,舊中國20世紀30年代,禁煙委員會假裝病人,在
南京市場買了15種戒煙藥品,送到內政部衛生署做了個化驗,你猜怎麽著?
沈若魚不理蔡冠雄,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嗨,結果是金雞牌濟生堂衛生藥露,飛雷牌蔡製自由戒煙平安藥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
糖,以及各種戒煙丸、生命丸、益氣丸統共12種戒煙藥內,都含有可卡因、鴉片、嗎啡等
毒品。以毒戒毒,藥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絕毒患!
蔡冠雄長歎氣。
年輕人的憂鬱畢竟短暫,很快他就轉了話題。
罌粟其實是一種很美麗的花。不能因為它含有某種生物堿,人類濫用,就肆意醜化它。
這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罌粟絕不是長在死人骨頭上的,而是像嬰兒一樣挑剔柔弱的植物。它活得挺嬌貴,陽光
要充足,空氣要流通,周圍不得有雜草,還得活水滋潤……像張元龍說的那種法子,罌粟絕
對成活不了,隻能鑄出建築材料。
我看見過罌粟花。莖是灰綠色的,有一種陰暗的強韌。花朵碩大,朝天收攏,每一朵都
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還有一個淒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謝了以後,留下一個青青的葫蘆似的果實。大的像拳頭,小的也如雞蛋一般。這
時候,就可以開始收獲有毒的汁液,這種活兒,通常需要兩個有經驗的種植農合作。
一個人在前麵,左手托著煙葫蘆,右手持刀。輕輕用手在果殼上劃出刀痕,好像尖銳的
指甲刮傷皮膚。片刻之後,罌粟的漿液就從傷口沁出,剛滴出來的時候,像蒲公英的汁,是
乳白色的。見到陽光,就緩緩地變作粉紅,緋紅,醬紅……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這時,後麵的種植農相隨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煙葫蘆。右手的中指沿著凝因
為半固體的煙漿一抹,把它收集進隨身攜帶的容器。
從割第一刀開始,在收獲的季節,每顆罌粟的果實,在早晚之間,要被切割兩刀。大約
15天之後,青葫蘆已經遍體鱗傷,內裏的漿液榨取一幹,所有的血液都已淌盡。表皮皺縮,
枯黃幹朽,像魔鬼遺棄的襯衣。
作為罌粟的生命,到這裏已告一段落。
作為海洛因的旅途,現在才剛剛開始。
在產地收獲的罌粟,10公斤隻能賣到350美金。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煉成1公斤
多一點的海洛因。運到美國芝加哥的黑市,可以賣到100萬美金的天價!這是多麽高昂的利
潤!所以毒品交易是當今世界上,比販賣軍火和人口更險惡更瘋狂的買賣。所有卷入其中的
人,都被欲望指使著,義無反顧地卷入血雨腥風。
喔,我們不說它了。這些好像同國際刑警組織的關係更密切。我們還是來說我們的本
行,醫學和戒毒。
罌粟是一種植物。這一點常常被人們所忽視,好像它是上帝專門為了懲罰人類,才栽在
人們家門口的。我堅信,在遠古時代,人類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變成的。它們
好奇的舌頭遍嚐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罌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記載中,就有用罌粟治病的記錄。那時的人,憑著樸素的感情,一
定喜歡這種外形美麗內力深厚的藥品。在公元前5世紀的記錄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罌
粟籽磨成粉,鋪在焦熱的岩石上,讓撒哈拉的烈日,將罌粟烤出嫋嫋青煙。他們圍成一個圓
弧,追趕著煙霧,吸食這種讓人身心歡暢無比的氣體。
上個世紀,一位上了歲數的毒物學家,打算親身試一試古柯堿的效力。你知道他有多大
歲數了嗎?
蔡醫生問。但他並不需要回答,接著講下去。
他叫羅伯特8226;克裏斯蒂,那時已經整整78歲了。按說這是一個頤養天年百病纏命的年
紀。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葉,突然回歸少年,開始精神抖擻。他毫無倦意地行走了15英
裏,在9個小時內,未進一滴水,一粒米,全無饑渴之意。
真的,我雖然是一個戒毒醫生,由我來說這種話,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認為,罌粟和
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鎮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溫存地贈予人類的禮
物。
假如人類一直停留在前工業社會,這禮物還是相當惹人喜愛。
你想想啊,一個頭上纏著白中,悠閑地騎著駱駝,在沙漠中行進的孤獨的旅行者,在一
片海市蜃樓的黃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鴉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
有詩意的畫麵?
粗製鴉片的有毒含量,並不是很高。它的產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發達,鴉片在很長
時間內,並不對人類構成烈火般的威脅。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歐洲特別是
德國的藝術家和詩人,還以用鴉片和可卡因激發創作靈感為時髦……不說外國,就說中國,
史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轍,還有一首《種罌粟》的詩,他是這樣寫的:“罌粟可儲,實比
秋穀。研做牛乳,烹為佛粥……”
範青稞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否很喜歡寫詩?
蔡醫生顯出很驚訝的樣子,說,你怎麽知道?我已經好多年不寫詩了,身上還留著詩的
影子?難道詩就像脊髓灰質炎的病毒,能夠引起人的小兒麻痹症,長大以後,不論怎樣矯
正,你總有一條腿肢著,要被人看出破綻?
範青稞說,猜的。
他好像很慚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從年輕的臉上溢出,很願意被人看出與詩有緣,說,
我寫過這樣一首詩,自己比較滿意。你要不要聽一聽?
範青稞很感興趣地說,是和戒毒有關嗎?
蔡醫生掃興地說,無關。噢,你看到接診室的那副長聯,是我寫的,宣傳品而已。自從
我幹上戒毒以後,就一句詩也寫不出來了。這是以前詩的化石。
範青稞覺得小夥子很可愛,趕緊說,不管是什麽內容,我都很想聽一聽。
蔡醫生說,好吧。我念給你聽,有的字要是聽不清,比如同音異義什麽的,你可以問,
我給你解釋。
範青稞頻頻點頭。
蔡醫生站了起來。一個活脫脫的大學生,從他漿得很硬的襯衣輪廓裏,遊走出來。
千年的河流
被覆羽狀的思念
人在尋覓中脫落
佛的綠色
淡的風
歲月誘惑了一種收縮
魂編織了草帽
熱的夢幻
在滴雨的屋簷
怎麽樣?蔡醫生很熱切地問。
範青稞斟酌著說,蔡醫生我問你一句話,要是說錯了,您別在意。
蔡醫生寬宏大量地說,你盡管講。你是病人,我是醫生。無論你說什麽,我都從工作出
發理解。
範青稞說,你這首詩,不是在嚼了古柯葉的狀態下寫出來的吧?
蔡醫生大笑起來說,那您真是過獎了。我身為戒毒醫生,是不敢以身試毒的。我很佩服
那位78歲的毒物學家,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勇氣。不過,也許正是因為他已經78歲了,悟透
人生,最後做一把遊戲。如果我78歲了,也可能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
範青稞說,這詩挺好的,因為我聽不懂。我對所有我不懂的東西,首先報以敬畏之心。
蔡醫生有些掃興地說,好吧,我們不說詩了,再來說那乏味的毒品吧。剛才我們說到蘇
轍的詩……
蔡冠雄此刻顯露出嚴謹的科學家本色,迅速接上剛才的停頓,像截斷的兩段鐵絲焊接在
一起,沒有絲毫記憶的間隔。
“罌粟可儲,實比秋穀。研作牛乳,烹為佛粥。老人氣衰,調肺養胃………之然,它作
為詩,沒有什麽大的意境。但它說明了當時舉國上下,是把鴉片作為補品服用的,好像現代
人服用的人參鹿茸和中華鱉精。中國的鴉片是自唐朝起,從阿拉伯輸入,然後中原開始種植
罌粟。到了宋朝,正式進入醫書,注明可治療嘔吐、行痢、腹痛等雜症。
鴉片既然成了藥物,自明朝以來,就當做藥材進口上稅。隻是那稅額極低。明萬曆十七
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陸餉貨物稅則例》中,鴉片每10斤,稅銀僅
2錢。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鴉片百斤,征稅銀3兩,曆雍正、乾隆
兩朝不改。朝廷可謂寬宏大量,網開一麵。
到了清末,我們終於爆發了一場以鴉片命名的戰爭,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以一種藥
物引發的如此規模宏大的戰爭。假如沒有鴉片,中國的近代史,絕不是現在的樣子……蔡醫
生談得興起,旁征博引。
蔡醫生,我上學時,曆史成績不錯。你還是講醫學吧。雖然頗不禮貌,範青稞還是打斷
了蔡醫生的話。
對對,曆史就像一卷劣質的衛生紙,粗糙而有破洞。它不能接受事後的推敲。我們來談
現在。人對於能便其人格興奮的危險物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追求。我認為這並不是人的邪
惡,而是人的天性所決定。
有無數種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負責任的宣傳,常常吹噓某幾種藥物或是某個驗方,可以
在多少天內使人斷癮,作為一名藥理學的博士,我認為這全部是天方夜譚,藥物已進入人體
的各個係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絲,毒品撤退的步子,比三寸金蓮還要緩
慢。各種各樣的方劑,至多隻能達到早期脫毒,而不是徹底斷癮。
沒有一勞永逸。沒有特效藥,戒斷是痛苦的,戒斷以後漫長的鞏固,更是一道無解的
題。無數的病人在這個過程中複吸,加強毅力鍛煉和隨訪,也完全無濟於事。這真是人類有
史以來,碰到的最頑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再戒再吸……循環往複,以至無窮。當然,在現實中,這個無窮很快
就會到來,如果不是確實戒毒,等待吸毒者的隻能是死路一條。香港一名吸毒者,居然戒了
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進吉尼斯世界紀錄?
美國現在無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維持療法,它的基本理論是以美沙酮這種麻醉性鎮痛劑,
作為嗎啡的代用品,短期脫癮後長期使用。
在美國50萬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經有11萬多人,在40個州的750所治療中心,
每日按時服藥接受治療。這是一種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療。應用這種療法,每人每年耗資約
4000美元。
且不說其它的設備和人員我們是否能夠配備,單是這筆錢,我們掏得起嗎?中醫藥是一
個寶庫。可惜老祖宗沒有現成的方子,讓我們抄下來用。沙裏淘金的“林18”之類,又被
證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藥戒毒,真是倒黴的事。很可能一事無成,在科學上往往有這樣的情況。
你終其畢生的精力,隻證明了那是死路一條。當然對於後來者,它是有價值的,他們會說,
以前有一個悲慘的家夥,幹了一輩子,結果什麽也沒搞出來。這條路不通,我們千萬不要
走。但你呢?你什麽也沒有,你用一生,證明了一個錯誤。牛頓說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你連巨人的腳麵都沒踩著,你是一隻螞蟻。
我不願作螞蟻,也不願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個人。就是這樣。
吉凶難卜。朦朧中,我看到希望在遠處閃爍。中國繁衍了世界上最龐大的人口,我以
為,中醫藥起了巨大的作用。罌粟是一種植物,自然界是一個鏈。任何生物都是有它的天敵
的,不可孤零零稱霸於地球。罌粟的天敵是什麽呢?
自從我搞中藥戒毒以來,收集到了無數民間的驗方偏方。有的臨床一試。效果還真是不
錯。但是拿去一化驗,它們都含有罌粟。我們又陷入了當年林則徐的悖論。
範青稞倒抽冷氣。蔡冠雄看出了她的驚懼,說,放心好了,現在你和莊羽,支遠所服的
中藥,不是這個模式。
範青稞麵帶愧色地說,對不起,我服的藥和他們不一樣。
蔡冠雄說,哦,我忘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一個醫生把病人的情況記錯了,這是失
職。要是記載錯了,就是罪過。
0號藥的來曆很奇特,它的化學成分我們到現在也沒搞出來。蔡醫生有些喪氣。
它到底是怎麽來的呢?範青稞很為自己惋惜,不能親口嚐嚐這與眾不同的中藥。
說來話長。那是一個雨後的中午……在蔡冠雄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電影般地
出現。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要找戒毒醫院的院長。簡方寧接見了他,他仍口口聲聲要找院
長。我就是院長。簡方寧肯定地說。你們這裏……有沒有男的院長?來人囁嚅著。
我們這裏還有一位副院長,也是女的。怎麽,您同我們談的問題與性別有關?簡方寧不
解。
我有一個戒煙的方子,很靈的。祖上傳下來,傳男不傳女,來人自我介紹說,他叫秦
炳,出身子醫學世家。
簡方寧覺得好笑,以前隻是在民間故事裏,聽到這規矩,不想直到20世紀最後幾個年
頭,現實生活中,竟還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殺殺他的傲氣。淡然說,經常有人來貢獻祖傳秘方。但經我們實驗。並無實效,所
以根本不存在傳與不傳的問題。
秦炳急了,說,他們是假的,我是真的。不信,你看!
他說著掏出一卷發黃的紙卡,最上麵有一張舊照片,棕黃色的,是早已淘汰的赤血鹽顯
影成相,顯出一種無可置疑的曆史見證感。
秦炳雙手遞上紙卡,簡方寧一手接過,是翻拍的一份文字報告,字小如蟻,看起來十分
吃力。
一份偽滿洲國總務廳的《政務概況報告書》節錄,大意如下:
……1932年。即偽滿洲國大同元年,成立“鴉片專賣籌備委員會”。1933年,即偽滿
洲國大同二年,成立“滿洲鴉片專賣總署”,下轄分署32處,另設奉天鴉片煙膏製造廠,
大滿、大東煙膏製造株式會社……偽滿各省各縣均設煙政廳,統稱“鴉片納入組合”,通過
公開機構,向農民攤派種植罌粟的畝數,納入日本關東軍的以戰養戰計劃。
1936年,鴉片種植地已遍及偽滿洲國的7省31縣(旗),總麵積為86萬5千畝,
1936年,為擴大侵華戰爭的需要,在“開發滿洲”的旗號下,又追增鴉片種植地70萬畝。
熱河的鴉片。每年有數百萬兩流入華北,為關東軍獲取財富。偽滿洲國總務廳次長,多
次坐飛機,攜帶成噸鴉片,抵達上海,進行拍賣,換回大量的軍用物資。又以3噸鴉片為代
價,租用軍艦將物品運回東北。1941年,偽滿洲國以7噸鴉片償還了德國的饋務。1943
年,僧滿洲國與德國法西斯簽訂第二次經濟協定時,特別條款規定向德國輸出鴉片10
噸……
遍布城鄉的數以萬計的“煙管所”,為官方公開販賣毒品的機構。不管是誰,想吸毒,
就掏錢申請登記,領到官方發放的“鴉片吸食許可證”.憑證即可公開購買毒品……
原件半文半白,簡方寧看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看到這裏,她說,秦炳先生,您讓我看
這些文件,和談話有什麽關係嗎?當然它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說,您接著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滿洲境內持大煙證的人,就有8萬多,這還
不算民間的黑煙槍。
在旅大,中國人吸鴉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被日本人一把揪住,
隔著衣服就被注射了嗎啡針,由不得你不上癮。他們還向中國的腹地走私毒品,有一回在重
慶,從日輪“嘉陵”號上,卸下幾條五尺長的大魚,撬開魚嘴一看,肚裏都插著三尺多長、
茶杯粗細、兩頭封口的玻璃管子,裏麵裝滿嗎啡。日本浪人還糾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
妓,組織了”肛門隊”和“陰戶隊”,把毒品塞在身體的隱蔽處,大肆偷運……1938年,
日本出售鴉片所得相當於日本預算收入的28%……現在報紙上老說慰安婦向日本鬼子討還
血債,我看這筆毒品的賬,也得好好算算。
簡方寧沉思道,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啊。
她的思緒很快回到自己的職業上,說,誰要是在那個時代做戒毒醫生,隻怕累得吐血,
也是杯水車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簡方寧的手說,您真是我爺爺的知音啊!
簡方寧迅速判斷了一下對方的年紀,就算他失於保養,顯得比較蒼老,按外觀再往下打
一點折扣,也總有五十多歲了。
您爺爺至少也有百歲高齡了,老人家還健在?簡方寧抽出自己的手,問道。
哪裏啊,過世幾十年了。他以前是奉天城裏有名的中醫。您剛才看了材料,滿洲國有多
少人吸食鴉片,禍害大了。有些人吸上以後就後悔了,找到我爺爺,請他妙手回春,把他們
從苦海中救出來。我爺爺先是說什麽也不肯,說他一世名醫,不幹這種為敗類擦屁股的事。
後來,有人告訴他,說日本人在中國瘋狂地推行鴉片,是想削弱中國民眾的抵抗力,讓中國
人子子孫孫地衰敗下去,幾代之後,就成為匍匐於地的弱校厚族,往後幹脆把中國人種給滅
了。
爺爺聽了,什麽也沒說。自那以後,開始潛心研製戒毒的方劑。他走了無數的名山大
川,采集了無數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來的隕鐵隕冰,隻要聽說哪裏有,
他都不惜重金購了來,攙入他的藥方。他堅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間必有一種植物一種礦物,
或是一種未知的物體,可以挾製罌粟,以拯救吸毒者於水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頭於尋找那種想象中的神藥,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但沒有
一個人找他麻煩,和他打官司。每治一個病人之前,他都說,給你用的是一種新藥,我是一
點把握也沒有的,你願意治,就治。不願意治,馬上就可以走,原銀奉還。但有一條,一旦
吃上了我的藥,就不許反悔,不許吃了一半就跑了。一直得到我不讓你吃藥的時候,你才可
以停。我得積累經驗,我得救天下誤入歧途水深火熱中的黎民。
聽我奶奶說,那些大煙鬼,別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這時候,還都挺仗義。他們
說,我們早都藥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與其死在煙下,不如死在
藥下,還博一個好名聲,算一個自新之人。以這副死了狗都不吃的臭皮囊,送了您作個試
驗,也算不枉活了這一輩子。再說,您是關外赫赫有名的醫家,多少達官貴人想請您看病,
您還不看呢。您行醫,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世上的事,都是以稀為貴。能經您的手
治,能讓您給治死。這是多麽難得的機會!
我爺爺就雙拳一抱道,老少爺兒們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們的命,做一個驗證。治好
了,感謝上蒼,是日月的精華幫你們殺敗了大煙,你們以後有什麽病,我都包治。你們也不
必感謝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盤,還得觀察這方子以後的功用。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
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們相識一場。
剛開始,自然是醫死的人多,但漸漸地,就是醫活的人多了。爺爺的方子,不僅能管著
戒了毒,更能保以後再不吸毒,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能“斷根”……
秦炳一條舌頭扭得左右翻飛。
在這句話以前,簡方寧一直抱著雙肘,取姑妄聽之的態度。但自這一刻開始,她高度注
意起來。因為戒毒並不是最困難的,戒毒以後的長期禁毒,才是擺在全世界科學家麵前未克
的難題。
秦炳繼續說,我爺爺的藥越來越靈了,可他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老給大煙鬼治病,名
聲塌下去,有錢人就不願找他看病了。就是偶爾來個把病人,赴上他正躲在暗室裏製藥,就
會把病人打發走,自己斷了財路,他配藥時要求特嚴,山珍海寶,多方尋覓價格昂貴。就是
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貨色,絲毫不馬虎。戰火連天,這些都不是小花費。
再有就是棺板錢。雖說我奶奶買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成籮,長
久下來,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煩,以前死了就完了,現在隻要活著一個,爺爺就為他建了專門的
筆錄,以後人家來了,趕快送上藥,央告人家繼續服藥。人家要是不來,還要上趕著到病人
家裏去尋,讓人家接著吃藥。藥錢都是一個子不要。奶奶氣得說,曆來都是病家求醫家。你
可好,來了個醫家求病家。乾坤倒置。
爺爺說,鴉片之毒,鳩毒不敵。泛濫世界,如火如荼。將來必有天下人都求我的一夭。
你就等著跟我享福吧。可惜奶奶沒等到這一天,駕鶴西行了。爺爺的藥方不斷完善,到了
1948年,已達爐火純青地步。他的藥方一共分七組,宿三天是一種,後七天是另一種。以
後每九天為一變,三九之後,改用另一處方;百日之後,再變一方。百五十日後,便可確保
無虞了。
這樣複雜的處方……簡方寧自語道。
說起來複雜,其實也簡單,所有的方子裏,都有我爺爺找到的一味奇藥,它就是罌粟的
天敗。隻不過量隨著病程不同,時有增減。秦炳解釋。
喔……簡方寧若有所思。
爺爺的方子日臻圓熟之時,解放軍已大軍壓境,爺爺急忙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上登
了一篇啟事,說家有神方,可克鴉片,永不複發。爺爺聽說共產黨嚴禁鴉片,並不用什麽複
雜方子,隻是每日減少煙膏,10天之後,一律停賣。如果老弱病人戒斷起來實在有困難,
可將時日寬限至15天。但一個月之後,無論何人,都必須完全戒除煙毒。
這就意味著爺爺半生的心血,紅旗之下,再無用武之地。
爺爺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賞識他的方劑。他想,那麽多的有錢人,就是逃到海外,煙癮
也會像索命無常一般,緊緊跟在他們屁股後麵,他堅信自己的方子,是天下最好的戒毒方,
尤其適用於黃種人。爺爺甚至幻想,有人會出重金購買他的方子,這樣他就有錢,帶著我們
一家,出到海外。可是兵荒馬亂的,沒人注意到報上這塊小小的自費廣告。爺爺鬱鬱不得
誌,隻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養家糊口。
後來解放了。一切果然如爺爺所預料的,不需要什麽戒煙的方子,簡直像秋風掃落葉一
般,所有的大煙鬼,都被強令戒了毒。大人小孩都唱《戒煙歌》:洋煙本是大毒品,敵人弄
來害人民,不讓我翻身。勞苦人民受它騙,吸上一副大煙癮,田地賣幹淨。大煙害處說不
盡,不戒大煙活不成,它和反動派不能分,全是大敵人,不戒大煙就是死,戒了大煙身體
壯,一齊去打仗。政府發下戒煙丸,不傷身體不花錢,戒煙不為難。不戒大煙人討厭,戒了
煙癮人人敬,全家都歡慶……
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揚頓挫,就差載歌載舞了。
簡方寧雖說是研究戒毒的專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療方案,對中國的戒毒曆史並
不非常明晰,聽得很仔細。
秦炳繼續道來。
爺爺常說自己一輩子練的是屠龍之術,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但他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
對掃除煙毒一事,還是非常讚賞敬佩。本來他也可得一善終,不想文化大革命時,有人揭出
他與國民黨要員過往甚密,且搖尾乞憐,逢迎拍馬,在國共兩軍對壘的時候,他到前線給國
民黨指揮官送過藥,延長了他的生命,殺害了更多的革命誌士……
爺爺當時已是古稀之人,長歎一聲,說,有理有理。我一輩子治了無數病人,其中壞人
絕不在少數。將他們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萬死不辭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邊,說,你是我的長房長孫,我傳你一件東西。要是你這一世用不
到,就傳給你的兒子,子再傳孫。什麽時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許永遠也用不上,那就
更好了。但你答應我,不得擅傳他人,不得傳給女子,這是爺爺一輩子心血凝成。
我那時是工廠一個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著挨鬥,心想老爺子,您別給我找麻煩
了。該不會傳我一本變天賬吧?
爺爺把一張紙交給我。
我說,就,這?
他說,就……這……
我展開來看,都是些藥名。說,是張藥方?
爺爺說,是。
我說,是不是益壽延年,吃了讓人萬壽無疆的?
那時候全國盡有人給領袖獻這種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們一家就能上天堂。
爺爺說,不是。這是治一種罕見之病的藥方,隻怕全中國現在連一個這樣的病人也沒
有。
我說,到底是什麽病?
爺爺說,吸鴉片。
我說,您這方子有什麽用呢?您哪怕是有個治聾啞的偏方,也比這風光得多。現在治好
一個啞巴,都說是路線勝利。
爺爺說,是沒用。可我一輩子,就幹了這麽一件沒用的事,你留著吧,山不轉水轉,也
許世風日下,妖霧重來呢。世界上的事,誰說得準?
爺爺說完以後,就飲了他自己配的藥湯。父親和我,都不是學醫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
麽藥。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臉已經涼了。挺寧靜的,沒有什麽痛苦樣。
我把方子拿給我爸看。他說,燒了吧。有什麽用?別人看不懂,還以為是密碼。咱們可
說不清。已經夠亂的了,千萬別添亂。
我就在我爺爺去世的當天,把他傳給我的方子,燒了。連灰都倒簸箕裏,挖坑埋上,混
勻了沙土,最後還跺了幾十下。
秦炳抹抹太陽穴,雖是冬天,他已汗濕雙鬢。
真燒了?簡方寧問。
是。秦炳答。
也沒留個底子?
沒有。當時哪有這個心眼?生怕毀得不徹底,秦炳說。
你今天來,就是向我們報告這個線索?筒方寧明知對方在賣關於,還是忍不住追問。因
為她已感到,這很可能是一個大有前途的方劑。
那時候,自顧尚且不暇,哪裏管得了什麽大煙鬼的事。後來,國家安定了,我們都安居
樂業了。有時想起這件事,多少有些後悔。不管怎麽說,是個祖傳的秘方,丟了。
再後來,聽說又有人吸上了大煙。比過去還更新換代了,改名海洛因了。反正換湯不換
藥唄。不過咱們也是耳朵這麽一聽,不往心裏去。因為和咱沒關係。
去年,我們家翻蓋房子。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再不翻,二級地震都得塌。房基下麵,發
現一個藥罐,用蠟封得嚴嚴實實。大家這個高興啊,心想裏麵不是金元寶,就是千年的老
龜。甭管是什麽,都是一筆飛財。沒想到,淨了手,磕了頭,打開藥罐一看,裏麵隻有一張
紙。
別人都看不明白,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爺爺臨死前埋下的,他要給他的心血,再留
一回見天日的機會……
你敢斷定這一回的藥方,和你親眼見的那一張,是同樣的嗎?簡方寧急如星火地問。
敢。因為那方子,我爺爺第一回給我看時,我不知是什麽意思,看了好幾遍,記憶深
刻。事後雖然說不出來,但那格式藥名,再看的時候,就非常熟悉,全想起來了。秦炳言之
鑿鑿。
簡方寧點點頭。這符合記憶規律。
再說,那方劑共分七種,每一種裏,都有一味特殊的藥。這味藥的名字,我是至死不會
忘的。秦炳詛咒發誓。
爺爺還留下一本自編的醫書,上麵寫著:
鴉片,性味苦溫酸澀,辛香走竄,苦味燥烈,善除萬病。
苦溫可助火升陽,酸澀能滯氣凝血。初吸時,以其辛香開泄氣道,振奮精然長期以往,
損精耗液,伐傷氣血,元氣耗竭,運行失度。久食必致正虛邪實,髒腑受癮,全賴煙力以升
陽提氣,津液幹涸,氣血虧虛。皮毛不華,肌肉不潤,筋骨不健,四肢屢弱。一旦停吸,
氣,無以升提,血,運行受遏,陰陽兩虛,髒腑俱損,諸病變生而出。
故而涕淚俱下,哈欠連聲,自汗盜汗,瞳孔散大,腹痛腹瀉,麵色慘白,全身雞皮,心
悸氣怯。終者形脫神敗,待六關俱頭,脈微欲絕,不日即危……
秦炳搖頭晃腦,倒背如流,看來真是下過一番功夫。
簡方寧道,你的故事講得挺好聽。不過,到我這裏來的人,一般都有一個好故事。可
是,我們這裏是科研治療機構,我們不憑故事,而要確實的藥物和療效。
秦炳說,這我懂,不見兔子不撒鷹。
簡方寧說,你打算和我們怎麽合作?
秦炳說,買斷。
簡方寧說,我聽不大懂你的意思。醫學上我是內行,買賣上我是外行。
秦炳說,你出一筆錢,我就把方子寫給你,就這麽簡單,方子裝在我的腦子裏。這一
回,就是把我的腦漿摳出來晾成幹,我也忘不了啦。
簡方寧說,這不可能。我不是蒲鬆齡,我不用燒餅買故事。我也不能憑一個故事,就出
錢買一紙處方。
秦炳說,我有證據。
簡方寧說,我需要臨床驗證,用病例說話,我方能下決心。
秦炳氣籲籲道,我的這個方子正在報請國家專利,如何能告知你?你不相信我,我還不
相信你呢!別人給我的條件比你優惠多了,我都沒答應……
簡方寧說,初次相識,互不信任,也是正常現象。但你所持有的,隻是一張待驗證的處
方。沒有權威機構認證,它隻是一張紙,我這裏是條件很好的戒毒醫院,如果由我驗證了處
方確實有效,就奠定了它在中藥戒毒方麵的權威地位,這是巨大的醫學信譽,就是以商業的
眼光來看,也是一本萬利之事。關於這方麵,你自比我內行,就不多說了。
秦炳說,我爺爺說過,傳子不傳女,看來不確。女子也有英豪。院長一席話,令我耳目
一新。我確實去過一些戒毒的遊醫處,他們隻想看到我的方子,全不給我保障,你說我能信
他們嗎?
簡方寧說,秦炳先生,我們的合作也有很多細節,需要推敲。據您剛才所說,藥物的收
集和製作,都比較困難,且耗資甚多。您一人如何製藥?是否需要我們協助?
秦炳說,製藥的事,由我自己來辦。隻是需要你們預付一部分藥費。也就是說,我拿了
你們的錢製藥後,由我提供成藥,你們臨床驗證。
簡方寧說,我給了你錢,若是你不給我藥,我到哪兒找你去呢?
秦炳說,你不先給我錢,我怎麽能配得出藥來?
兩個人,陷入了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爭執之中。
簡方寧說,醫院是國家開的,你隻要把藥拿了來,就會按價收購。不會說話不算的。況
且我們還要做動物實驗,確有成效,會按質論價。
秦炳說,國家開的醫院,還會計較這幾個小錢?你讓我籌本,一個小百姓,哪裏一下子
拿得出許多原料錢?骨頭熬了油也不夠。還請院長設身處地為我想想。
簡方寧歎息一聲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預付藥費的事,我全力去辦。
秦炳說,院長是個痛快人。我願和你打交道。他說著,從破提兜裏,掏出了幾個藥瓶,
說,這是我用自己的錢,配的一點藥。院長可以先給動物試一試。就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
了。
簡方寧說,這最好。我怕的就是隔山買牛,有實物在手,方便多了。
範青稞說,喔,原來莊羽和支遠,吃的就是這種藥。
蔡冠雄說,正是。那藥先給成癮動物模型服用,效果挺好。簡院長現在用科研基金,購
買了秦炳的藥,開始臨床驗證。真像傳說的那般神奇,就是劃時代的進展。
範青稞說,那藥方究竟是什麽成分?
蔡醫生說,哪裏知道?那是人家的命根子,懸重金的。
範青稞說,你們有先進的科學儀器,一化驗,還不昭然若揭?
蔡冠雄說,這您就外行了。中藥不像西藥,它是各種複雜成分的集合體,就像粘糊糊的
臘八粥,沒法分析清楚。我們在鍥而不舍地努力,萬一秦炳不肯給方子,也不能半途而廢。
我們已經做了大量的臨床工作,讓別人摘了勝利果實,於心不甘。實驗一旦成功,還不從中
站起一兩位醫學泰鬥?
範青稞說,如果真的能用中藥戒毒,你們就可開辦一家國際性的戒毒醫院,引進各國的
癮君子。一造福人類,二為國家賺取外匯,三還可弘揚中國古老的傳統醫學,真是一箭數
雕。
蔡醫生說,看不出您還有商業眼光。中藥戒毒現在炙手可熱,很多人趨之若騖,都是被
錢燒的。簡院長囑咐一定要保密,要不是她特意交待,我哪會對你和盤托出?僅僅這個故
事,還有秦炳這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商業秘密,可以賣出大價錢。要是有國際性的財團,
知曉了這件事,順藤摸瓜,插上一杠子,表示願意壟斷這個方劑,秦炳是個見錢眼開的人,
很可能就把藥方出賣了。中國的崇山峻嶺中,有一種生物就得絕跡,成為中外癮君子的救命
符。
範青稞說,那到底是一種什麽生物?
蔡醫生說,經過化驗,我們已經初步掌握。但你這樣問個不停,我都懷疑你是否是經濟
間諜?
範青稞一笑,按照她對蔡醫生的理解,這一類的問題,都是不必答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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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節



資料
因販毒罪被捕入獄的美國佛羅裏達州33歲的女子塔莉斯,在獄中服刑一年期間,生下
了一個男孩,並由監獄方代管。最近:她出獄了。兩天後,她自監獄領回了3個月的孩子。
但她立刻將孩子賣給了毒品販子,以換取毒品。現在,她被判以出賣兒童的重罪,將在監獄
中度過餘生。
60%~90%的吸毒婦女月經不正常。
吸毒婦女生出的嬰兒,引起特殊的醫療問題。她們在孕期缺乏良好的環境和營養,導致
了新生兒極高的死亡率。胎兒間接地服用了毒品,而成為海洛因的依賴者。阿片物質可通過
血液循環,進入胎盤。如果孕婦中斷吸入毒品,可引起胎兒在子宮內的毒癮戒斷發作,孕婦
會感覺到嬰兒猛烈的子宮內動作。
胎兒即使發育到出生,新生兒在出生後48小時以內,就會有嚴重的戒斷症狀:狂叫、
暴躁易怒、失眠、發熱、噴嚏、流淚、震顫、肌肉張力增高……在他們的尿中,查出海洛因
的代謝產物一一嗎啡……
獨角獸老太困難地刷著不鏽鋼的餐盆和勺子,她矮胖的身子俯向水池,頭埋得很低,好
像準備一頭紮進去。洗滌劑把她的手燒成腫脹的胡蘿卜色,指端膨隆成白色鼓槌。隨著她每
一下用力,白帽子裏的發纂也左右搖晃,好像要散攤子。
這些盆啊桶的可難洗了,油水太大。老太用抹布擦著菜桶提梁凹陷處的汙穢說。
看一個老人這樣操勞,你卻必須袖手旁觀,還得問東問西,讓她氣喘籲籲,真是罪過。
可老太正常點上下班,除了給病號布飯就是反複擦拭鍋碗瓢勺,你永遠找下到她輕閑的功
夫。
你也不能幫忙,不管怎麽說,你的身份是病人,病人是不能動這些入口的家什的。
老太說了很多話,就像一棵老樹,有許多分岔,你不知道哪一技上麵有鳥窩,隻有耐心
地聽。
……有人說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一模一樣的。瞎說。他不是白癡的爹,就是醜女孩的
媽。我在一個小城市做了40年助產士,老了跟著閨女,才到了這裏,閑不住,找了這活。
孩子和孩子的差別,比人和屎殼郎差別還大。聰明兒和傻瓜蛋,一哭就聽得出來。
嬰兒室裏,孩子都躺在小小床裏,光溜溜好像一隻隻白胖的蠶蛹。我在中間走來走去,
拍拍這個的臉,摸摸那個的腳丫,對我特別喜歡的孩子,就捏他們鼻子,逗他們放聲大哭。
每天可勁地哭一哭,是嬰兒的太極拳。
年輕的時候,我負責接生。年紀大了,幹不了。接生是費手勁的活,就像石匠,太老了
不行。我留在嬰兒室,專門照看剛出生的孩兒。經我手的孩子,不說上萬,也有幾千了。他
們就像蘑菇早上生出來,到了晚上就跟著媽媽走了,消失了,再不回來。
一個人忙不過來,給我配了一個小姑娘。她不喜歡孩子,為了謀生,隻得幹這個活。幸
好手腳還勤快,我也不特別要求她,一個黃花姑娘,自己也沒養過孩子,也就不錯了。
有一天,我的嬰兒室都住滿了,好像一間超級旅館。小姑娘給孩子們洗澡,這不是一件
很費力氣的活,但對責任心要求很嚴。你想啊,孩子從一模一樣的小衣服裏剝出來,精光蛋
一個,泡在水裏,什麽記號也沒有。要是一不留神弄混了,血脈就錯了。不少官司就是這麽
種下的。
我們倆分好工。她專管洗孩子那道工序,我專管解包和捆包,兩不耽誤。小姑娘給孩子
洗著洗著,突然驚叫起來,大媽,您快來看看,這孩子怎麽這麽陰險!
我就笑她少見多怪,一個月娃子,怎麽能用得上陰險這詞?
我不慌不忙地把手裏的活計收拾好,才趕過去看水盆裏的孩子,那是一個男孩,瘦弱呆
小,小雞雞比紅頭火柴粗不了多少,皮膚暗得傻鍋巴,整個身子就像一截燒枯的樹根。這倒
沒有什麽,營養不良的孩子這些年雖說比以前少多了,零星也有,值不得大驚小怪。但我更
仔細地看了一眼之後,也被釘在地上,小小的孩子烏豆般的眼仁縮到眼犄角,惡狠狠地狼羔
一般瞅著你。我趕緊把奶瓶遞列他嘴裏。我有個絕招,看一個孩子有沒有毛病,就看他吃奶
的勁頭怎麽樣。隻要能吃東西。多麽弱,也好養活。要是不吃,再壯的孩子也懸。這怪孩
子,撲地就把奶瓶嘴吐出來了,梗著脖子再也不張嘴,好像那是毒藥。我也不著急,心想看
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我就不信你一個小小的人兒,能抗得住餓?
沒想到他就是不吃不喝,皮膚很快就幹得像舊報紙。我報告了醫生,等醫生陪我回來的
時候,床上小毯子空了,那個小小的人居然丟了。
我趕緊問小姑娘,那個怪孩放哪兒?她說一直在給別的嬰孩換衣服,根本就沒過到這邊
來。
你說這奇怪不奇怪?一個月的孩子,能到哪裏去呢?是不是叫她媽媽給偷著抱走了?以
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當媽的想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到病房去了。我對醫生說,到她媽
媽的病房裏看看有沒有,別光在我這裏找,嬰兒室從來沒有過丟孩子的事,就算有人偷,賊
會挑個白白胖胖的男娃,不會要這個孩子。
醫生說,會不會是老鼠叼走了,既然你說那孩子個頭最小?
我說,老鼠能叼著孩子,從二尺高的床欄杆跳過去?話還沒說完,突然聽見一聲鬼哭狼
嚎,嚇得人渾身的寒毛都豎得鋼針一般。猛一回頭,隻見那個丟了的怪孩子,正躲在我的書
包後麵抽煙。真的,要不是我親眼看見,誰說我都不會相信。我一個老婆子,書包裏也沒有
什麽值錢的東西,隻有一盒便宜的煙卷。上班的時候不能吸煙,我守規矩,這煙是預備路上
抽的。平時我都是把書包鎖在更衣櫃裏,上班的地點沒外人,從來沒丟過東西,有時隨便一
扔,也沒出過岔子。今天我的書包就是擱在一張小凳子上,帶子還耷拉在地。
那個赤身裸體的小怪孩,真的,我當了這麽多年的助產上,從來沒見過這麽可怕的事。
他竟然從圍著鐵欄杆的小嬰兒床上爬了出來,鬼知道是不是妖精幫了他的忙,他不單爬了出
來,還扯著我的書包帶子爬上了小板凳,把我的書包打開了,把煙卷從最裏頭掏了出來……
天哪!他到底還是小,道行淺,不知道怎麽把煙點著,煙卷被他的小手揉漏了,黃白色兒的
煙絲撒了一身,整個人好像沾了生芝麻的天津麻花。他抽不著煙,急得毗牙咧嘴,就像狼一
樣嚎起來……
我愣在那兒,半天緩不過神來。真的,我以前接生的時候,看到無腦兒、蜘蛛手,四隻
胳膊四隻腿的孩子,我都不害怕。那沒什麽,不就是怪胎嗎!這回可把我給嚇著了。
我看看醫生,他比我鎮靜,皺著眉,好像在想什麽。說話間,那孩子突然把煙卷丟了,
渾身篩糠般地抖起來,好像有一個大電門接到他身上了。眼看著大滴大滴黑黃色的水,就從
孩子身上滲了出來,皮膚就出現了大理石一般的花紋,不是那種光亮亮的大理石,是墳墓裏
埋了好多年那種……
我一把拽住醫生,生怕他跑了。我說,大夫,這孩子不是什麽妖怪托生的吧?
醫生是男的,膽大,走過去,抱起那孩子,翻著他的眼皮看了看。那小子張口就狠咬了
醫生一嘴,不過他到底有氣無力,嘴裏也沒牙,隻把醫生的虎口嘬腫了。
醫生放下孩子,從藥房拿了一片藥回來,掰成碎未,從中揀了針尖大的一小塊,隔著紙
撚成極細的粉,對我說,把它攙到奶瓶裏,喂這個孩子。
我說,這孩子絕了食,喂什麽都不吃。
醫主說,那是以前。你再試試。
我不信。可醫生的醫囑,你得執行啊。我說,好。可是你別走,就在一旁看著,我害怕
這孩子。
我把藥末衝進奶瓶。說來也怪,這一次,我的奶瓶剛伸過去,離那孩了還有半尺遠,那
孩子就像眼鏡蛇一樣,把身子整個豎了起來,來搶我的奶瓶。叼上奶嘴就不撒嘴,直到喝得
精光,還亂咂巴嘴。我把奶瓶搶了下來,好家夥,橡皮奶頭都吸穿了。
那孩子立刻就睡著了,安靜得像醉貓。
我看著醫生,這孩子太古怪了,得趕緊讓他家長知道,要不不說是他們先天的事,賴咱
們給養成這樣的。
醫生說,他沒家長了。
我說,那怎麽會?
醫生說,他的父親,本來就不知道是誰。他媽,是一個吸毒的女人,難產加上毒癮發
作,剛生下他,就不在人間了。
我說,你是說……
醫生說,是。他是一個嗎啡成癮的嬰兒,因為母親吸毒,他在母體內就成了癮君子。剛
才就是他的大煙癮犯了。我給了他極微量的嗎啡,他馬上就安靜了。對付這麽小的成癮者,
我不知道怎麽辦。先這樣維持著吧,要不然,他立馬會因犯癮而死。
我看著這個最小的大煙鬼。心想,可憐的孩子!老天,這是作的什麽孽!
範育稞和獨角獸老太正聊得起勁,忽聽走廊裏一片嘈雜,病人熱烈地大呼小叫:快來看
啊,打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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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節



14病室。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兩個母親都不在。靠門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要加棉
襖。靠窗的那一位去買水果,正在護士長那兒想挑點水靈的,不想後院起火。
兩位母親平日就像煙霧,鎖在兩個兒子中間,讓他們互相間看不清麵目,倒也相安無
事。今日雲開霧散,雙峰對峙,虎視眈眈。
栗秋推著治療車,款款走來。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細地察看入院登記表,遇有格外
背景的病人,就特別加以留意。沒有幾十萬上百萬身家,玩不起白粉。雖說到了上這兒來的
時候,多半都家產蕩盡,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時,就金盆洗手者。更有顯宦之於,處處要表示
自己的優越獨特才吸了毒,他們更是根深葉茂,落魄卻並不缺財。
昔日姐妹論起將來,都說看人的時候,招子要亮,非款爺或是洋人不嫁,才不冤枉了自
己的條子盤子。一個在五星級的大酒店作迎賓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遍羨慕。
栗秋麵上應和,心裏微微冷笑。心想你隻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擠在酒樓的屋簷
下,豈不知道世上還有一處集中有權有錢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醫院。
要說最相信戒毒會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讀了許多的醫書,通曉戒毒理論和實
踐,她不怕毒癮,知道隻要嚴格地按照療程和方案操作,平日裏嚴加防範,毒可以徹底戒
除。就像張學良還有美國的著名影星德魯8226;巴裏莫爾,不是都浪子回頭了嗎?
德魯出身子電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著名的電影演員。美麗聰明的德
魯,7歲的時候,就在電影《外星人》裏麵扮演角色、無數影迷在她親吻外星人的鏡頭前,
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也就成為億萬人喜受的銀幕寵兒。也許是桂冠來得太快,也許是母親
對她開始放任自流,她從9歲開始,就成為好萊塢最豪華的夜總會常客。小小年紀開始酗
酒,12歲的時候,抽吸毒品。13歲的時候,被送去戒毒,但她很快複吸,戒毒失敗。14歲
時,她企圖自殺,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進了戒毒所。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癮,成為一個正常人。1990年,
她寫了一本書,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時光》,坦呈自己的經曆與教訓。這本書成為暢銷書,
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愛。1993年,她參加了驚險片《壞女孩》的拍攝,精湛的演技,使
她成為好萊塢一流的明星。
一個吸過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這樣燦爛的轉機,一個有背景有錢財的男人,還有什麽
不能東山再起的呢?
既然現在世界上的有錢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圍得水泄不通,既然算不上美麗,又心高
氣做,卻偏偏隻能上護士學校,分到醫院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去處,出身小戶人家的栗秋,
隻能因勢利導,找一個落魄中的大款,找一個暫時被人唾棄的倒黴鬼。
栗秋確信,住在這裏的人,別看現在癱軟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景。要麽
手狠心毒,要麽道行深廣,要麽法力無邊,要麽樹大根深,都非等閑之輩。
小時候有一回轉學,學校正好沒有現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著四條腿的小
凳子去上課。後來,一位老師看她可憐就說,你到修理工趙大爺那兒看看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會有什麽好東西呢?但老師的話你得聽,她懂這個道理,放學
以後,在學校後麵的旮旯裏,找到修理工。
趙爺爺聽她說完來意,說,小姑娘,好福氣啊。我剛釘完最後一顆釘子,跟新的一樣。
你過來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學們的桌椅都排場。她吃驚地問,這是打哪
兒來的呢?趙爺爺說,這是以前高年級用的桌椅,和它一塊來的,都壞了。這一套,因為壞
得早,一直扔在舊木料堆裏,我找出來修修油油,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樣?以前的木工手
藝精致,其實它比新的還好。栗秋蹲下去,發現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條腿,斷過。換上新腿,
油漆一蓋,要是沒人說明,誰也看不出來。栗秋把舊桌椅搬回課堂,同學們驚奇極了,以為
老師特地給她買了新桌椅。栗秋也不說明,她喜歡讓大家嫉妒地亂說。
自那以後,栗秋知道了,當你沒有辦法得到新東西的時候,可以到修理鋪看看,也許能
碰到又便宜又實用的貨色呢!
你不是國色天香,你的外語水平隻夠認幾個拉丁藥名,你沒有大學學曆,你不風騷不放
蕩,你沒有在外國飛黃騰達的親戚,你沒有跺一腳地動山搖的兄弟姐妹,你也沒有索性為娼
的勇氣……你隻是一個小護士,你的爹媽隻是胡同裏擺小攤賣冰棍的大爺大媽,你空有滿腔
出人頭地的抱負,你不是太淒慘了嗎?除了你自己,除了青春,你還有什麽?!
栗秋是奸人家的閨女,若錢來路不明的,絕對敬而遠之。所以對腰纏萬貫卻不清白的
人,冷若冰霜。錢並不是一個女人最忠實的奴仆,隻有把丈夫始終控製在手裏,才是貧寒女
孩一生的幸福。愛情像什麽?就像一種外科手術,一人是手術者,拿著鋒利的小刀,一人躺
在手術台上,蓋者白布,任人宰割。
對那些暫時發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痞子,粟夥也是一萬個看不起。做人要有根
基,上得快的東西,落得也快。栗秋是從胡同裏出來的人,她太了解昨天還在公共廁所蹲
坑,今天就嫌金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麽貨色了。她喜歡古老的貴族鳳範,喜歡源遠流
長的氣派,喜歡一擲千金卻絕不誇耀的慵懶氣度,喜歡在萬般寂靜中操縱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這一切多麽遙遠。唯有確知,她才格外謹慎和冷靜。她隻有一次資本,
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華的日子,也不過是這麽幾年。真得爭分奪秒啊,栗秋有時
會在夢中驚醒,感到一種壓榨般的緊迫。
但她表麵上,依舊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業務很棒,幾乎是除護士長以外最優秀的護
士。隻有這樣,她才可能接觸到最重要的病人。開闊眼界,她才能在一個更大範圍內挑選丈
夫候選人。未來的丈夫,眉眼年紀都看不清。隻有一點確定不移,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栗秋感謝毒品。這個令人談虎色變的惡疾,正是栗秋的拳頭。一個是身染沉屙的癮君
子,一個是白衣翩翩的愛心大使,還有比這樣的戀情,更令人難以忘懷的嗎?你在男人最淒
苦無助的時候,結識了他,愛上了他,嫁給了他,還有比這樣的恩情,更令人刻骨銘心的
嗎?縱是鐵石心腸,也會感激到永遠吧?丈夫有這樣一個把柄握在你手裏,他就注定比你矮
一截,你就天造地設地俯視著他。你的所有弱點,都被擺平了。你的家境,你的學識,你的
相貌上的不足。都被是一個大賢大德的優長之處,像毯子一樣遮蓋住了。
栗秋這樣想著,手裏握著丘比特之箭,絕不肯輕易射出。箭隻有一支,候選人可多得很
呢!況且,看這勢頭,吸毒的人越來越多,檔次也越來越高。做女人嘛,栗秋是傳統而尊貴
的,嫁人一生最好一回,可要千萬慎重!
她看了14病室的病曆,仔細研究了靠窗戶的那個兒子,態度之莊重,比院長會診還要
字斟句酌。經過再三權衡比較,覺得北涼可列為候眩蝴單。
一經決定,她開始仔細觀察靠窗的那個母親。觀察之後,暗笑這雍容華美的夫人,也並
非自己的對手。這種女人,習慣了他人的仰視,對巴結之心,最是敏感。你若顯出絲毫討巧
的模樣,她就認你作小人,覺著你看上了她的家,你有野心和智慧,她絕不能容你得逞,大
門就永遠關閉了。一定要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一定要讓她在暗處選你,你還要百般拒絕。
這種人家、絕不珍惜輕易得來的東西。拒絕可以顯出珍貴,特別是你露出輕視她們權威的樣
子,她們就會被激怒。適度地激怒一個人,會使你身價倍長。她會格外想把你收入她的麾
下,以證實她顯赫的地位與威儀。
當然栗秋做這一切的時候,得淡山遠水,不著絲毫痕跡。必須慢慢來。等待就是一切。
來日方長。
至於如何討得夫人們歡心,無非是投其所好,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賢慧內斂,把謀略
深深地藏起。這對栗秋來說,實是雕蟲小技。在艱難中長大的孩子,隻要他願意,看人顏色
行事幾乎是天賦。
粟秋走到靠窗的床前,耳語般地說,北涼,打針了。
北涼覺得這聲音很性感,就細細地看了一眼拈著針管的護士。他對女人的鑒賞力,堪稱
一絕。可在瞬息之間,用眼睛將女人剝個精光,將那具胴體所有的周徑,說個分毫不差。這
手絕活以前曾當眾試過多回,哥們兒無不稱奇。連那些以裸體驗證結果的女郎,也說見過無
數男人,沒有這麽精通女人的。
本來北涼對於栗秋這種黑臉色的女孩,不屑一顧,但多日禁閉在戒毒醫院,所見除了老
母,就是自衣自帽靜若雪霜的醫生護士,對白色的逆反程度,已達爆炸當量。栗秋黑得純淨
均和,令人有紅木家具般的古典和黑珍珠的潤滑感。
好多天沒有和女人嘻鬧了,潛伏的欲望蠢蠢欲動。北涼想起一句外國諺語,男人的精液
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覺得這個黑護士,煞是可愛。
打什麽針?他說,一陣煩躁湧上心頭,柔情消失,臉歪了。
精通治療程序的粟秋知道,北涼和他的同室琪仁,都到了戒毒關鍵時刻。病人情緒不
穩,會不斷地騷擾索要藥物。針一打上去,更會大汗淋漓。此刻正是攻心為上的好時機。
自然是為你好的針。栗秋開始做輸液的準備,用手在北涼布滿針孔的臂上,輕輕地揉
著,鬆緩若彈琴。,。”
這是護士在靜脈注射之前必做的一道手續,為的是讓血管怒張,穿針的時候比較順利。
栗秋做得很坦然,光明正大。就是護士長火眼金睛地在一旁瞅著,也看不出破綻。
隻有那被揉捏的人,方能感到這肌膚相親之間,傳達了怎樣一份情意。
北涼是玩過無數女人的情種,立刻明白有戲。
你的血管不好,進針的時候可能有些疼,請你配合。栗秋說。
我自個兒都能給自個兒紮針,還怕這個?再說,你的手軟得像絲棉,就是真疼,我也一
聲不吭。北涼試探。
栗秋聽出挑逗,置之不理。麻利地懸掛輸液瓶,消毒,進針。
嘭!幾乎可以聽到北涼傷痕累累的血管,裂了一個孔,立即有汙濁的血液,返流針筒。
回血翻湧,證明穿針成功。粟秋剛要打通機關,讓藥品快速滴入,北涼用另一隻能夠自由活
動的手,按住栗秋。先別忙著打藥,你給我用針管把血連著抽出來,再打進去。多來幾回。
抽得越多,打進去的勁越大,越好。北涼撫摸著栗秋的手,央告著。
所有靜脈紮毒的病人,都有一種詭異的嗜好。他們像魔鬼一樣,喜歡血自血管汩汩地流
出,然後再打著旋兒衝回去,感到病態的滿足。這習慣源於自注毒品時,藥水和鮮血混合反
複衝刷血管的震顫,會帶來莫名的狂喜。平日,護士對於這種非法要求,嗤之以鼻。栗秋當
然按慣例說,這哪行?治療是執行醫囑,又不是遊戲。你乖乖躺著,再動,針頭就滑出來
了。你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說雖這樣說,但手上的操作卻是另一番。她抽出北涼的血液,又猛烈地回灌血管,動作
準確有力,令北涼感到莫大舒適。他用力向栗秋眨眨眼睛,以示衷心的感謝,栗秋臉上毫無
動靜。
這個女人是黑妖,和我以前認識的所有女人,味道不一樣。北涼想。
栗秋將輸液的滴速控製好,離開北涼,開始給靠門的琪仁輸液。栗秋也撫摸琪仁的手臂
血管,但那是完全機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平日護士都是這般辦理,琪仁也習慣了。今天他目睹北涼長時間地被撫摸,心中就不
平。琪仁並不是對女人有興趣,他喜歡被撫摸,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的手,都喚起童年的記
憶。可惜這不平無法述說。栗秋馬上開始治療,給他靜脈紮針,一針見血。
要是栗秋連紮了好幾針,還像納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借機發揮說,怕我有肝炎傳
染給你嗎?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細,我看你摸著別人的手,揉了半天呢。是不是他的手臂
上,紋了一條龍啊?我背上也有一隻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設想自己的語調一定是冷冷的,帶有貓玩老鼠的戲耍,讓這個不肯多摸他一會兒的
黑護士,臉色變成醬紫。
可惜啊。一針見血。讓他所有的話,都封在喉嚨以下,脹得胸痛。
琪仁對自己的血,又恨又愛。血像抖動的紅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戰粟。
你把我的血,反複抽幾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來了。栗秋冷淡地回答,這是治療,不是遊戲。
她很快結束了操作,開始收拾治療車上的雜物。
這一番話,幾乎同平日一模一樣。甚至同栗秋一個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模一樣。
但是,琪仁聽出了不一樣。
你這個婊子!琪仁惡狠狠地罵。
栗秋臉上不動聲色。好像這屋裏並不僅僅是她一個女人,還有一個應該領受這稱呼的女
人。
你罵誰呢?北涼打抱不平。他已經把栗秋當做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女人了。按慣例,什麽
東西隻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聽差了吧?他什麽也沒說。栗秋柔聲道。輕輕走近靠窗的床,問,你感覺怎麽樣了,
這藥是有些反應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極強,加之藥物反應的確開始出現,北涼每一個毛孔,都向空中蒸發汗
液,他呻吟起來。
媽——我媽你個老混蛋,跑到哪裏去啦——我難受啊——北涼野狼似的嚎叫起來。
你哪裏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語般地問。
這聲音有一種薄荷膏作用,使北涼額頭片刻舒適,但馬上又燥熱起來。
哪兒……都不舒服……北涼吟喚。
我來給你按摩一下……栗秋說。
按摩……好好……北涼想起燈光昏暗柔若無骨的按摩女郎,雖在藥物反應中,眼神還是
恍惚起來。
不要想入非非,這是醫學上的正規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極了……醫學的比不醫學的還好……栗護士,你以後還能給我按摩嗎?北涼
吃語般地說。這黑護士的手指,像溫柔的熨鬥,把他心的紋路都燙平了。
以後……到什麽時間呢?隻要你住院,隻要我當班,都可以。為病人服務,是我們的職
責。栗秋說著,手越發龍蛇般向敏感部遊走。
當然不光是這個……以後了。我說的是……以後的以後。北涼結巴著緊逼。
以後,你出了院,和我還有什麽關係?
栗秋說著,不動聲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窩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傷了北涼
的皮膚。纖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側背部溫柔地在北涼饑渴的肌膚上滾動,好像一
隻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關係?北涼問。
如果我還在,如果我值班,當然就有關係了。但我會走。栗秋淡淡地說。
走哪兒?北涼急切追問。
天下這麽大,哪兒不能去?別的醫院……外國…栗秋更在雙拳上下功夫。
北涼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給我當保健護士,以後一直跟著我,你願意
嗎?
不願意。栗秋很堅決地拒絕。
北涼的母親恰好走回來。
栗秋早用後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純正專業。淡淡地說,你是不
是覺得好一點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還要給別的病人按摩。就到這裏吧。
嗬……你不要走,能不能……給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涼說。
可以。這是工作,不必這麽客氣。栗秋依舊十分淡然地說,擰了毛巾,就給北涼抹背。
北涼感到非常舒服,就說,你能不能給我洗洗腳?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氣回答,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發現了北涼的母親,就說,既然您回來了,就麻煩您給兒
子洗吧。如果親人不在,我當護士的可以做這些。但我很忙,還有好多人需要我,我到別人
那去了。
說著,走到琪仁床前。
別啊,粟秋護士。我還想讓你給我揉揉太陽穴,隻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頭,立刻就清亮
了……北涼舍不得放栗秋走,沒話找話。
對不起,我不是你一個人的護士。栗秋堅決走開。
琪仁本來很生栗秋的氣,覺得這個女人趨炎附勢。現在看到粟秋來照顧自己,很得意,
心想自己到底還是比那個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風。
栗護士,你也得給我按摩。
好。栗秋來者不拒。
你也得給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親不在,汗出得又這麽凶,我會給你做的。栗秋應道。
凡是粟秋給北涼做過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雙手在敷
衍了事,他全然沒有北涼描述的那般舒適。
他說不出地惱火,但無可指責。
他開始蓄意挑釁,呲著牙說,我還有一個地方,不好受,也請護士大姐,給我洗一洗。
栗秋沉著地說,哪個地方?
琪仁說,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著說,那個地方,等你媽媽回來給你洗吧。
琪仁說,我就要你給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你開個價
吧。
栗秋說,我是護上,不是你雇的老媽子。
琪仁撤野道,隻讓你洗後麵,還沒讓你洗前麵那玩藝,就不錯。裝什麽正經!
栗秋麵如秋水說,你要再胡說,就請你出院。治療就快完成了,你媽媽挺不容易的,我
看你不為自己,也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髒了我們醫院的地。
說完,輕輕巧巧地走了。這類瘋話醜話,平日聽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個有涵養的女
郎,不和街痞計較。
北涼母親注視著栗秋清秀的背影,讚歎道,北涼,你領過多少女孩,可見過一個這樣聰
明伶俐通情達理的姑娘嗎?
北涼回味無窮地說.沒見過她那軟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邊聽得怒火中燒,但又找不到宣泄的缺口,急得抓耳撓腮。終於,他想起一個
碴口兒。
琪仁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輸液瓶,一手在床頭櫃上亂模。口中罵罵咧
咧,老子他媽的要拉,擦屁股紙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個屋,缺德,連糞紙都偷……
誰要是用了我的紙,讓他屁眼長碗大的疔瘡,XX
他剛開口的時候,北涼沒有理睬。以為他哪裏不舒服,罵醫生護士。他們這幫人,對世
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滿厭惡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許清醒的時候,尚有少許
感激之情,逢聚眾議論,全是汙穢咒罵。不這樣,不足以顯示出超凡脫俗蔑視世界仇恨一切
人的氣概。
聽著聽著,好像不對勁。北涼何時受過這個?從床上坐起來,說,你罵誰?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無趣!現在有人接應,非常得意,大聲說,罵偷我擦屁股
紙的人!
北涼說,這屋裏就兩家人,你罵誰?!
琪仁說,那自然罵的就是你了。
北涼說,你知道我是誰?我舅舅在公安局,專門收拾你這種人!
琪仁說,你知道我是誰?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這樣的人,他還舍不得髒了自己的手,
點個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涼說的是真的,琪仁說的是假的。但假的來頭比真的大,北涼呼地蹦起來。輸液針一
頭接在玻璃藥瓶上,一頭紮在北涼的血管裏。受了牽扯,瓶子亂逛,膠管拉成直角,回血旺
盛地噴湧著,幾尺長的膠皮管子變成血紅色,蛇一般可怕地彈動著。
鮮豔的血液空前地激動雙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這時索性右手把輸液瓶高擎過頭,從小看電影印象深刻,姿勢不
由自主地摹仿舉炸藥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針頭,猛烈地劃動著,終因抗拒不了大幅度的扭
動,竄出了血管外。輸液瓶高,壓力大,液體流速變快,手背馬上起一個大血包。藥物滲漏
皮下,如同揉進一攤鹽酸,琪仁劇痛難忍,唆地拔掉針頭。輸液管原是用膠布蝶狀固定在皮
膚上,很結實,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塊肉。水花四處飛濺,鮮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
很重的傷。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但他感到這是被對方打的,怒焰更甚。沒了針
頭累贅,兩手活動自如,比北涼自由度高,翻身以輸液瓶為武器,劈頭蓋腦地向北涼砸去。
北涼情急之中,托著自己輸液管子飛跑,膠管也被扯斷了,血水流淌一地。他急速地巡
視四周,竟沒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麵對揮舞輸液瓶的琪仁,顯然居了下風。但他有母親作為
幫手,老太太雖未直接參戰,但奮不顧身地攔住琪仁,為北涼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北涼搶出病室,看到護士站擺著一台體重磅。長長的表杆,圓圓的指針盤,下麵長方型
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孫悟空在東海龍王那裏尋到了定海神針金箍棒,他眼前一
亮,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勁,一把推開攔阻的護士,抱起體重磅,就朝琪仁腦袋掄去……
琪仁靈巧地一閃,看清輸液瓶絕非這龐然大物的對手,索性將瓶扔到一邊,像變魔術似
的,從衣服裏抽出一把三棱匕首,疾如閃電地揮動……
攙和著藥物的葡萄糖水噴濺四處,空氣中頓時彌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氣息。整個樓的
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體重磅撞到牆上,表盤訇然破碎,無數碎片淩空飛舞,紅色指針精靈一般翻著跟頭旋
轉,好像在給一頭大象稱體重,居然頑強地堅持職守,不肯脫落。秤杠呼呼生風,頭重腳輕
撲向地麵,將水泥地麵砸出白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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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還不是最危險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涼,寒光閃閃。
護士長第一個跑出來,看到局勢危急,一個箭步插到琪仁和北涼中間,大聲喊道,你們
都給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鋒一偏,掠過護士長的臉頰,好像標圖紙一般,紅光一閃,護士長鮮
血濺出。
血,使打鬥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麵對實質性的結果,惡戰雙方都喘了一口氣,感到某種
程度的滿意。雖然這是無辜破的血液,都覺得是對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起來。
這一停頓,琪仁的母親趕到了。她緊緊抱住兒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還不夠
嗎?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嗎?你從哪裏搞來了刀,你還想殺人嗎?你先把你媽殺了吧!
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為你流淚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麽樣的孽,上天要用你這樣一個兒
子懲罰我?!
這一頓哭喊,令圍觀的人動容,但對琪仁沒有一點作用。他咬牙切齒地對北涼說,小
子,你等著,等我出去了,用手槍斃了你。
北涼嘿嘿笑著說,就你這個大煙鬼相,還想斃了我?你的手指頭,連個臭蟲都捏不死。
雖在危急中,圍觀的人還是發出放肆的笑聲。五十步笑百步,他倆彼此彼此,大家彼此
彼此,都是弱柳扶風的模樣。
琪仁拭著臂上的血說,算你小子說對了,我是沒勁。可也不是一點勁也沒有,剩下的這
點手勁,什麽都幹不了,隻能玩動一支槍的扳機,隻能打出一顆子彈,就是送給你的。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戰。琪仁說這話時的神氣,他們知道是準備用血來
兌現的。
周五今日有事,不在。護士按響了隱密處的機關。院裏的應急分隊破門而入,幾個穿治
安製服的小夥子,三下五除二地將兩個肇事者,擰綁起來。
護士長被攙去包紮。
栗秋看著應急分隊把兩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這個北涼,像個種子選手,不想第
一輪就被淘汰了。
不要緊,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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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節



範姐,剛才兩狗打架,看了沒啊?莊羽剔著牙問。
看了個尾巴。夠嚇人的。範青稞心有餘悸。
嗨!這可算什麽,太不過癮。穿製服的衛兵,打哪兒竄出來的?整個老母豬追兔子,多
管閑事!我一個勁地在心中禱告,使勁打,胳膊折腿斷,腦瓢開花最好看。可惜都沒真功
夫,花拳繡腿,白費老娘精氣神。莊羽懶洋洋地倚著被子垛說。
範青稞想著出了這事,傷了護士長,簡方寧不知急成什麽樣,居然有人幸災樂禍,真想
把眼前嗤嗤笑的紅嘴,扯成三瓣。但她的身份不許她義憤填膺,隻有暗自生氣,一言不發。
莊羽突然站起來,提著褲子就跑。
過了好一會兒,才藍著一張臉回來,虛弱地說,範姐,你肚子疼嗎?
不疼。範青稞答道。
咱倆吃的是一樣的藥,為什麽我和支遠都肚子痛,跑廁所恨不能把大腸頭拽出來,你怎
麽啥事沒有?莊羽滿麵狐疑。
噢哦,你說的是這個啊……範青稞這才反應過來,忙遮掩道,我吃了中藥,也不好受,
肚裏一陣陣擰麻花似的。大約我的癮比你倆輕,藥也輕,所以好過些。
莊羽仍不相信,但肚子又痛起來,顧不得說別的,提著褲子再跑。
回來後,壓羽氣呼呼地說,不吃這藥了!這哪裏是藥,分明是痢疾菌熬的,吃了就拉,
好漢還架不住三泡稀呢,我哪兒受得了!說著,就按了床頭的急救鈴。
甲子立夏像白蛾子一樣,飛速飄了進來。怎麽了?急切地問。
你們這藥是治病,還是要命?不吃了!莊羽大發脾氣,磷峋的手指一點藥瓶,床頭櫃上
卻是空空如也,剛喝完的藥瓶,又不翼而飛。她氣得嚷道,也不知這破藥瓶,能值幾個大
錢?嘴巴剛離了瓶口,瓶子就飛了。要知道我們住院吃藥,藥錢裏可是包含著瓶錢,就像買
啤酒,人家是連瓶一塊算的。這可好……
甲子立夏打斷莊羽的嘮叨,說,你打鈴把我召來,就為了藥瓶錢?
莊羽說,不是瓶,是藥!這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得給我說清楚!
甲子立夏說,你吃的中藥,是蔡醫生特別拿來的。藥的事,隻有請蔡醫生回答。
壓羽說,那就煩你把蔡醫生請來。
甲子立夏說,醫生也不是專為你一個人看病的。得看他有沒有時間,願不願意和你談。
如果是醫療秘密,他也不能告訴你。
一番答對,軟中有硬,噎得莊羽說不出話。
蔡醫生很快來了,文質彬彬,好像剛壓製出的藥片,堅硬白淨。
中藥戒毒在動物實驗中,效果很好。它的最大優點,是防止複發。莊羽,你不是戒過毒
又複吸了嗎?此藥正對症。你丈夫和你同用,是為了你們回家後治療方便。至於範青稞……
蔡醫生把臉轉過來,斟酌詞句。
我沒什麽要求,怎麽治都成。範青稞急忙答話。
蔡醫生一板一眼地說,因為她成癮較輕,我們也采用了這個方法,比西藥戒毒反應小。
怎麽樣,是否明白了?
支遠說,前兩天吃的藥,好像和今天的味道不同。不會是配錯了吧?病殘之人,若再吃
了假冒偽劣的藥,雪上加霜。
蔡醫生說,今天的藥是和以前配方不同,再過幾天,還會變,全療程,大概會變六七
次。藥裏含有瀉的成分,是正常反應,不必驚慌。
莊羽長籲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我原以為藥裏攙了巴豆,拉個不止。不過,剛才聽
你一說,這藥還得天長日久地吃下去,煩不煩人?到時候,白粉不吸了,整天捧個藥罐子,
也夠討厭的。
蔡醫生說,五個月後,即可停止服藥。
莊羽還要說什麽,被支遠製止住了。
好了,謝謝蔡醫生。聽您這麽一說,我們就放心了。病人嗎,就是愛一天瞎琢磨。您別
往心裏去,支遠說得客氣。
蔡醫生說,這也是正常的。
臨出門時,蔡醫生問範青稞,你還有什麽問題需要幫助嗎?
範青稞心想,一視同仁是最大幫助。趕快說,沒有沒有。
莊羽對席子說,褲衩換下一大堆,你快去洗。吃了這種藥,別的不說,太費洗衣粉。
席子默默走出去。莊羽就湊到支遠耳邊輕聲說,我難受得不行。
支遠說,戒當然沒有吸痛快。一定要堅持住。咱們不是說好了嗎,這回要重新做人。
莊羽說,那是你。我陷得太深。我這麽問你吧,一個死莊羽,一個吸毒莊羽,你要哪
個?
支遠變了聲道,你別逼我。當初我知道你吸毒,不是還義無反顧地跟你走到一起了嗎?
為了救你,我不是也跳到火坑裏來了嗎?如果要你死,我第一次就可見死不救。
莊羽說,別扯那些爛賬,我忍不了呢!
支遠一驚,想怎樣?
莊羽狠狠地說,想吸粉。
支遠說,萬萬使不得。前功盡棄。
莊羽說,這個鬼中藥,瀉得人渾身癱軟,減肥行,戒毒根本沒用。我特想吸粉,覺得馬
上就要犯癮……她把頭倚在支遠身上。
支遠說,我怎麽沒事?你算算,自打吃了這藥,已經多少天沒吸粉了,這就是效果。再
忍忍,就過去了。
莊羽冷冷地說,毒不一樣深淺,你能跟我比?你要是眼睜睜地願意看著我死,就別給我
找粉。你對醫院一往情深,可你要是不幫我,我就告發你私帶BB機,暗通信息。立馬會把
你趕了走。那時候,咱們雙雙把家還,我就吸個夠,命是自己的,我不願戒了,看在夫妻一
場的情分上,你還不成全我?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要不要我現在就打鈴告你啊?
支遠咬牙道,真是個歹毒的女人。
莊羽說,謝謝誇獎。我一直以為你同我好,就是看上了我的歹毒呢。原來不是啊?
支遠說,莊羽,我真是愛你。隻要你願意,我把心掏出來給你,隻求你再不要吸!
莊羽冷笑道,我要你的心於什麽?涼拌?爆炒?我還嫌腥呢!你連心都樂意給我吃,還
在乎為我搞粉嗎?告訴你,支遠,你有短在我手裏攥著呢,我就愛大義滅親!別人不信,你
還不信嗎?!
支遠傻了,拚命抽煙。莊羽把手指按在呼叫鈴上,最後通牒說,沒那麽複雜吧?我快忍
不住了。最後一分鍾……
支遠猛地把隻吸了一口的煙扔掉,說,好吧。莊羽,既然你自覺自願,你爹媽都拿你沒
辦法,我幫著害你一次吧。記住,將來成了鬼,不要怨我。隻是醫院看守檢查甚嚴,你又不
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粉弄進來?
莊羽說,這個就不幹我的事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既是我爺們,就該搞得到。抓
緊時間啊,我快打熬不住了。
支遠咬著牙關說,好。我給你去槁。隻是,我最後再求你一次,給你搞來了粉,你就心
安了。假如你能忍,可千萬頂住,別吸了!熬到這個分上,不容易,為什麽要親手毀了前麵
的心血!
莊羽厲聲道,你還羅嗦什麽?要不我現在一頭撞在牆上,死給你看好了!
看她那橫眉立目痛不欲生的樣子,真不是假話。支遠百般無奈地出去了。
範青稞矛盾了一小會兒。是不是馬上報告護士,或者直接找簡方寧?但莊羽的話,絆住
了她的腳。
命是自己的。
是啊。命,是自己的。假如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勸有何用?你勸得了一時,勸得
了一生一世嗎?
過了一會兒,支遠回來了。
莊羽問,辦了?
支遠答,辦了。
到底是誰啊?跟地下交通站似的。莊羽一聽海洛因有了著落,心情好些。
支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範青稞,莊羽說,放心吧。自己人。
支遠說,三大伯。
莊羽說,你讓他通了消息?
支遠說,是。讓朋友送來。
莊羽說,進得來嗎?搜得那麽嚴?你還得有第二套方案,前仆後繼,萬無一失。
正說著,支遠肚子上的鐵蛤蟆,又蹦了起來。支遠趕緊撩開衣襟,看了一眼,說,這麽
快。
莊羽說,什麽?
支遠說,你要的東西。
莊羽不耐煩,我問的是,BB機上寫的什麽?
支遠說,一句很美妙的話,送你一束鑽石玫瑰。
莊羽說,還是不會辦事,我不喜歡玫瑰,喜歡非洲火鶴和泰國蘭。
支遠也不答話。三個人就靜靜地躺著,等待就要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席子洗衣服回
來,就四個人靜靜地躺著,好像停屍。
資料
在德國漢堡市區某公園旁邊,正好處在一所學校和一所公墓中間,出現了一問搭的小板
房。門上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藥物谘詢發放點。
這就是漢堡市官方設置的“藥品”供應點之一。自1994年5月以來,癮君子可以從這
裏得到國家免費供應的新注射器,還有消毒用的酒精棉花球。
據說此舉既可以打擊走私毒品的犯罪活動,又可以幫助吸毒者戒毒。
1992年,瑞士政府為了管製毒品交易和吸毒者濫用針頭,嚐試給吸毒和販毒者提供場
所,設置了蘇黎世毒品市場。
毒品市場原來是一個廢棄的機車場,肮髒齷齪。那裏滿地都是廢針頭,飛舞著沾滿血跡
的布和一團團包裝毒品的紙。每天,一些身無分文的癮君子,到這裏來,靠揀別人海洛因瓶
子裏的殘渣過痛。5000多名吸毒和販毒者,把這裏當做天堂,與毒品有關的謀殺案,不斷
發生。這裏被稱為恐怖的“紅燈區”。
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幾百名學者、教育工作者和社會工作者,聯合上書,要求徹底為吸毒
者正名,並由國家專賣毒品。他們的主要論據是,曆史已經證明,用警察鎮壓的方法,無法
取得反毒品鬥爭的勝利。再這樣繼續下去,隻能使國際販毒集團更加富有。
國際刑警組織秘書長雷.肯德爾,公開建議,對一切毒品解禁。他的爆炸性建議,使全
世界為之震驚。
荷蘭1976年通過的一項法律規定,容許消費和出售軟毒品(主要是印度大麻),零售
毒品不超過30克的毒品販子,可以不受處罰。
該法律還允許開設吸毒場所,條件是不得做廣告,不得向16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出售
毒品。
軟毒品在西班牙也被官方容許其存在,這樣,西班牙的一些地區,就成了拉叮豪洲毒品
運往歐洲的轉運站。
1994年1月,意大利國會通過法律,規定擁有旨在個人消費的毒品,不是犯罪。隻接
受吊銷駕車、持槍執照的處罰。1994年,德國憲法法院裁定,擁有少量毒品是合法的。
歐洲禁毒,已無良策可施。權威人士認為:肯定會出現這樣的常烘——一邊是癮君子
們,在注射點慢慢地在給自己從容注射毒品,一邊是手裏拿著登記表的社會教育家,坐在一
旁苦口婆心地求他們戒掉毒品。
癮君子在微笑。
樓道裏傳來對話聲。
嗬,誰的紅玫瑰,這麽漂亮!簡方寧的聲音。
一個年輕男人,送給莊羽支遠的。我說要檢查,他說是花店的人,受顧客的委托送花。
隻要收件人在單子上簽個字,他就可以交差了。我還從來沒碰見這樣送東西的,他又急得要
命,說車裏還有一堆花要送,晚了就蔫了。放下花就走了。您看怎麽辦?周五的聲音。
簡方寧把花束拿在手裏,純正高貴的鑽石玫瑰,花瓣像紫紅色的天鵝絨,憤怒地開放
著。細弱的花莖好像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微微彈動著,把溶解了香氣的水珠,輕輕抖落。
好了,周五。你忙去吧,這花由我處理。
簡方寧抱著玻璃紙包紮的紅玫瑰,走進13號病室。
院長好。幾個人同時坐起,恭敬地打招呼。
今天是情人節嗎?日子也忙糊塗了。院長說。
莊羽看著紅玫瑰,有些緊張。倒是支遠比較鎮定,說,莊羽朋友多,聽說她住院了,送
花慰問。說是送給我們倆的,其實是給她一個人的。
範青稞心想,支遠把自己擇得幹淨。
簡方寧輕輕俯下頭,嗅著花,說,很香。
莊羽直盯盯地瞅著花,牙把嘴唇咬得出血,簡直想一把搶過來。
簡方寧覺得她神色奇怪,說,莊羽,你非常喜歡紅玫瑰嗎?
是啊……那當然……不過……莊羽顛三倒四。
簡方寧抱著紅玫瑰,若有所思,小心地躲開莖上的紫紅色尖刺,用手指撫弄著不多的幾
片綠葉。
支遠見事不好,院長再這樣研究下去,隻怕鑽石玫瑰的秘密就掩藏不住了。莊羽急於吸
毒,已亂了方寸,他得火力支援。幹脆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院長也是很喜歡紅玫瑰啦?
這束花,大約需要幾百塊錢,一般工薪階層恐怕買不起。不過院長是高級知識分子,當然不
在此例。院長要是喜歡,就送給院長了。擱在院長的辦公室裏,誰見誰愛,比在我們這兒堂
皇多了。莊羽,你說是不是嗬?
莊羽不知支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想他多謀略,估計不會錯,忙接上茬說,是啊,玫瑰
花雖貴,隻要院長喜歡,我就送給您了!
聽他們這樣一應一和,那叢美麗的花,好像在懷中燃燒起來。簡方寧馬上把花推給莊羽
說,給你。一會兒找護士要個大瓶,把它好好養著,能開一個星期呢!
簡方寧出去了。範青稞真希望簡方寧能回頭看她一眼,一定使個眼色,叫她重新檢查這
束妖冶的花。可惜啊,簡方寧頭也不回地走了。
莊羽立刻說,席子,你給我看著點門。若是護士來了,你就攔著她,說你頭痛,支她給
你去拿藥。
席子堵到門口。
莊羽三把兩把撕開精致的包裝紙,裸出花朵。她狂躁地把每一朵鑽石玫瑰都掰開,扔在
地上,在花瓣和莖葉裏尋找。
他媽的,藏哪兒了?比密電碼還難找!支遠,你沒看錯吧?她氣急敗壞地嚷道。
那行字還存在BB機裏,不信你可以看。支遠說著,要掀褲腰。
嗨!找到了!藏得真夠嚴實的了。那小子還挺內行,不湊近,根本看不見。莊羽說著,
從花莖裏拖出極小的一個塑料紙包。
飄落的玫瑰花瓣,帶著無聲的水珠,鋪在地上,好像一片洗過的紅毯。
莊羽拿起塑料包,顛顛地跑向廁所,那是病人作案最方便的地方。若是病人之間相互發
現了,也無人報告。
範青稞把散落的花瓣掃在一處,紅絲絨受了踐踏,被莊羽手指撕扯過的地方,留下清晰
的紅指紋,漸漸地沁出茸茸的紅水,好像謀殺案唯一的線索,她想,這是世界上最倒黴的鑽
石玫瑰了。
支遠看著她,說,大姐,我看你和我們不大一樣。
範青稞口裏說,哪裏不一樣呢?心裏想,這個男的比女的更難對付。
支遠說,你不夠壞。
範青稞說,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什麽人,都可以變壞。
支遠說,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想的是什麽?你怪我沒有攔住莊羽,還幫助她吸毒。對吧。
範青稞說,你猜得不對。我想的是,把剩下的玫瑰花。趕快找個瓶子裝進去。花也是有
眼睛的,它們看到許多同伴被撕成碎片,不知道還肯不肯繼續開了?
支遠說,想不到大姐這麽多愁善感。
正說著,莊羽回來了。範青稞失聲問,這麽快?
莊羽她笑道,又不是生孩子,你以為要多長時間?
她的精神果然抖擻起來,非常想同別人說點什麽。就問,大姐,你去過院長的房間,裏
麵是不是很豪華?哪天我真的送她一束紅玫瑰,比今天的還好。
範青稞說,不。四麵牆上都是光光的,也沒有花瓶。
莊羽說,那我就買一個貴重的花瓶送她,畢竟今天的海洛因是從她手裏接過來的。這真
是一個絕妙的譏諷。從一個戒毒醫院院長手裏拿到的毒品,味道格外好呢!不管怎麽說,我
得謝她,你說對不對?
範青稞心裏直替簡方寧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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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範青稞走到1號病室。
這是一間小病房,隻擺兩張床,那個病人去做血光量子治療,隻剩三大伯一人在床上躺
著,見有人來,坐起,打招呼道,稀客。
範青稞笑笑說,您這裏,來的都是客。
三大伯說,也不盡然。醫生護士就是公幹。
範青稞說,我私人的事,求您。
三大伯說,誰讓你來的?
範青稞說,名氣那麽大,還用別人告訴?您是秘密交通線。
三大伯說,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封鎖越嚴,來求我的人就越多。我所以長住不走,就是
這裏掙錢比外麵容易。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一天三頓飯有人送,晚上踢了踹了被子,還有
軟軟的護士小手,給你蓋上。一輩子沒享過這樣的福啊!
範青稞說,管得這麽緊,往外的電話怎麽出去?
三大伯說,問那麽詳細幹什麽?想把我告了?
範青稞說,我告了您,我有什麽好處?醫院也不會免收我一分錢,我還得罪了您。這裏
的人,誰知誰手上染了血?我不敢。
三大伯嘿嘿笑起來說,你看我很霸道,害怕了,是不是?那其實是做給別人看的,這地
方人,吃硬不吃軟。我看你是個婦道,所以對你說實話。我其實是極膽小的一個人。
範青稞比聽到他是惡魔還驚愕,說,真的?
三大伯悅,人騙人,都是為了好處。我說這個騙你,有什麽好處?
範青稞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按照原來想好的計劃說,我要給家打個電話。
三大伯說,你說吧。
範青稞問,對著哪兒說?電話呢?
三大伯說,電話還能擺在明麵上?那可真是一天也別打算在這混了。醫生護士的眼珠,
都是屬金魚的,白天黑夜睜著。再說,每個人都來打,聲一大,立馬就會讓人聽見,這買賣
還如何做?規矩是,你把號碼和要說的話,告訴我。我一定給你傳到。準確快速,質量三
包。
範青稞說,收費呢?進來時,一分現鈔也沒帶,連買水果,都是護士先記在賬上,出院
時統一算。
三大伯說,我和護士長用一個章程,算總賬。她是出院時算,我是出了院以後,有人會
到你家去收錢。
要是我不給了呢?範青稞問。
問得好。不過,我還真沒碰到一個這樣的人。你知道,這裏的人,什麽毛病都有,可是
不賴賬。
我留的地址是假的呢?你上門收賬,不就撲了空?範青稞覺著這真是第三百六十一行,
窮追不舍。
這事也沒碰上過。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是不是?我也早有兩手準備。我這個人,
沒別的本事,就是腦子能頂電子計算機。你讓我打電話,必是有重要的事,對方那人必是你
至愛親朋。所有的電話號碼,我都過目不忘。但隻要你一交了錢,我立馬就忘了,這是上天
給我的家什,讓我靠這門路吃飯。
範青稞把先生的號碼報了,說,也沒什麽別的事,就是我一切都好,請他放心。
三大伯嘬著牙花於,說,就這?
範青稞說,是啊。
不是暗號隱語什麽的,他很關切地問。
不是。就是平安信。範青稞說的是實話。
不是騙我?三大伯仍是不信。
範青稞說,我騙您,有什麽用處?您剛才不是說了,得有用才騙人。
三大伯說,我剛才說的是平常人,但一吸了毒,就難說了。騙人就成了習慣,有用沒用
都騙人,,他們都不要說真話了。
範青棵說,您一口一個他們,好像您不吸毒似的。不吸毒,到這裏幹什麽?這兒也不是
旅遊勝地。最好看的風景,就是鐵門鐵柵欄。
三大伯說,你還真說對了。我就是這病人裏,唯一不吸毒的人。
範青稞又是狠狠一驚,差點說,您太驕傲了,我也是一個不吸毒的人。
那您到這裏來幹什麽呢?再說檢查那麽嚴,你怎麽能混下來呢?範育稞被三大伯吸引住
了。
裝吸毒,簡直就是天下最簡單的事。你隻要弄點粉,往鼻孔一晃,所有的化驗就成了陽
性,我就喜歡科學發達,化驗越靈敏越好騙。誰也想不到有人幹這個名堂,有偉人說過,堡
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內部,起碼也是外部最靠裏的地方。三大伯斜
靠在他的被子垛上,炫耀地說。
範青裸竭力使自己鎮定。她想,簡方寧應該哭著感激她,發現了一顆定時炸彈。
你這樣每次吸一點,時間長了,不是也要上癮?範青稞索性問個水落石出。
我警惕性可高了。連著試上幾回,有了要上腦的意思,馬上洗手不幹。我憑頭腦清醒掙
錢,哪能幹糊塗事?三大伯語氣堅定,充滿自信。
無論範青稞多麽為朋友歎息,這會兒,她對三大伯很敬佩。
那您把電話打了吧,地址我也留給您。放心好了,我不賴賬。範青稞看耽擱的時間不短
了,想趕快去見簡方寧。
大妹子,你對我說的是實話,我也給你一句實話。就是你這個電話,甭打啦。
範青稞本來已經走到門前了,這一下子,又折回來了。
為什麽?
沒必要。你住在醫院裏,還能有什麽不好的?家裏人自然放心。三大伯很不屑地說。
我又不是不給您錢,我叫您怎麽說,您就怎麽說好了。範青稞不悅。
三大伯並不惱,說,你知道我這個電話,用一回,收多少錢。
範青稞說,您莫非認為我交不起一個電話費?
三大伯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這些話,不值我的電話和我擔的這份風險。
範青稞說,您的電話,用一次多少錢?
三大伯說,本埠一塊綠樹皮,外埠一塊灰樹皮。
範青稞說,樹皮是什麽?
三大伯歎了一口氣說,看來你真是個良家婦女。綠樹皮就是50元的票子,灰樹皮就是
100元的。
範青稞眼珠幾乎掉出來,說,這麽貴!
三大伯說,你以為是街頭的公用電話?知道我要把一個電話打出去,需要鬼鬼祟祟下多
少功夫?有時候蹲廁所裏,有時候捂被窩裏,有時候在澡堂裏……口齒要清楚,記性要好,
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個不留神,叫護士看到了,勒令我出院不說,大哥大一沒收,
就是重大損失,鋼絲上的買賣,我是舍命陪君子,為人民服務。收費公平合理,從沒人提意
見,你是頭一個!
範青稞趕緊陪笑臉,您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我這個口信,確實不值一塊樹皮,不知
別人都是什麽要事?
三大伯說,人家嘛,都是自己帶個漢顯BB機,目標小,外頭的消息能傳進來,一般的
就不理它了,重要的就到我這兒聯係。多半都是股票買賣和生意上的事,最要緊的就是……
他做了一個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說下一去。
範青稞卻不解,追問,最要緊的是什麽呢?
三大伯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這裏的人,有連這個還不懂的嗎?
範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說,是嘍,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讓家裏來人送粉。話都得從我
這兒遞出去。
範青稞說,明白了。你這是毒品轉運中心。
三大伯很謙虛地說,過獎了,不敢當。我做得還很不夠,待加強改進的地方還很多。比
如,我打算進一步擴展業務,既然很多人打電話都是為了要粉。我何不把這個市場占領下
來?讓家裏人千方百計送來,又慢風險又大。要是我把貨色備好,隨時保證供應,你看多麽
好!當然,我是無利不起早,外麵的毒品賣600塊錢1克,我怎麽也得賣到1000塊錢1
克。你說我這個價錢,是不是很公道?這是老虎須上做生意啊!
範青稞用手托著腮幫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樣。隻有這樣,她才能借著手拿的力氣,按
住臉上的肌肉跳動,讓它們別顯出太吃驚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說。
您打算什麽時候開始行動呢?範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報坐實。
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三大伯誠懇地說著,遞過幾本書。
範青稞看了看書皮,翻著白眼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每本都是最嚴正最權威機構發布的法
律法規,被三大伯掀得卷了邊析了皮,攻讀得非常徹底。
這裏有明確規定,倒賣毒品是要敲砂罐的。範青稞拍拍書,恰到好處地使用了一句鎮懾
人心的話。砂罐就是腦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皮毛。真正要幹這一行,第一緊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然你就不
配。三大伯臉上現出陰沉的思索。你知道嗎,販毒在世界各國,都要處以重刑。三大伯一副
誨人不倦的和藹嘴臉。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規定,凡是走私15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
上嗎啡和非法加工生產毒品的,都要執行死刑。聽說你要是出國到新加坡,飛機還沒落地,
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種語言,宣布這條法律,聽得人好像能看到機場上豎著絞刑
架……美國規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公斤以上可卡因的,為重犯,判處20年以上
的徒刑,造成死傷時,判處無期徒刑,處以800萬美元以下罰金。知道嗎。這可是重刑,在
美國,就是殺人罪,平均坐8年牢也放了。
再來看我們的。1990年12月規定,走私、運輸、製造、販賣海洛因50克以上,鴉片
1000克以上者,判處15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並沒收財產。販賣海洛因10
克以上,不滿50克的,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販賣海洛因不滿10克的。處7年以下有期徒
刑,拘役或者管製,有處罰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這麽辛辛苦苦地給你講法律,你怎麽不好好聽?三大伯對範青稞不滿。
沒有啊,我好好聽著呢。範青稞辯解。實際上,她真的有些走神,隻想跌跌撞撞飛奔去
見簡方寧。
我說你沒好好聽,你說你好好聽了。那麽好,我問你,中國的法律和美國的有什麽不
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問。
幸好範青稞有點印象,思忖說,我們處治販毒的法律,比美國更嚴。
三大伯點點頭,臉上略顯嘉許之意。
你聽出什麽漏洞沒有?三大伯詭秘地說。
什麽漏洞?範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國的?範青稞驚訝莫名。
當然是中國的。三大伯得意非凡。
沒……有……範青稞張口結舌。
我告訴你。你聽好了,剛才我說的那些條款裏,販賣海洛因10克,是個界限。過了這
個坎兒,就得到大獄裏蹲7年,在這個坎兒裏頭,隻說了個7年以內,再沒下文了。也就是
說,賣1克海洛因,還攤不上1年牢獄之災,要是隻賣半克呢?就沒有什麽罪可治,頂多教
育教育就放回家了。所以,我仔仔細細地研究了法律,覺得大有空子可鑽。我每回身上隻帶
一星半點的海洛因,在醫院裏賣給那些最需要的人,走少而精的道路。優質優價,四兩撥千
斤,錢不少掙,也沒大風險。了不起了,到局子裏拘一陣,也就放了。就算吃點苦,虧了我
一個,富了全家人。也值得,你說是不是?
麵對運籌幃幄的三大伯,範青稞義憤填膺又不知如何發泄。
您老這麽做,總有一天要被發現。範青稞一語雙關。既是提醒,也是熱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不論多麽小心,被人發現是難免的,醫生護士雖不是專業的公安,也
有經驗。我這個人,想得開,逮著了,認打認罰,但我絕不洗手不幹。全國有那麽多的戒毒
醫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無絕人之路,我這是新興職業,一本萬利的事情。高風險,
高收益。三大伯很豁達地說。
範青稞自打住進戒毒醫院,整天生活在一驚一炸的非常境況中,大腦已經習慣而且疲憊
了。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駭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話語中,有一種魔鬼般的鎮定。
您是怎麽想到用這種方法賺錢?範青稞穩了穩神,索性不走了,問到底。
人可以用各種各樣的法子賺錢……
三大伯諄諄告誡。
……能利己又利人的,為上策。一般人都做不到。因為賺的錢太少,能利己而不損人
的,為中策,一般人都用這個辦法,但正因為走這路的人太多,所賺就不多。不利己又損人
賺錢的、實為下策。賣毒品。就是下策賺錢。但這個下策,賺錢最多。我是老三屆的。我讓
大夥管我叫三大伯,並不是行三,隻因是老三屆的人。三大伯很自豪地說。
範青稞大吃一驚,失聲說,您可不像是老三屆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問,哪裏不像?是飽經風霜不像?還是圓熟老到不像?是年紀不像,還
是相貌不像?
這些……都像……範青稞結巴。
你就把實話說出來吧。我已經跟你說了那麽多的實話,你跟我說的實話可不多。我雖不
敢說自己是火眼金睛,這點還是看得出來。三大伯說。
好,我告訴你。老三屆是一群受盡了苦的人,他們在社會底層上完了他們的大學,曾經
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慘重最深刻的愚弄。所以他們非常珍惜人世間的真情,輕
易不會上當受騙,也不會去害別人,這樣的一代人,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範青稞
還想說什麽,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蒼涼的笑容,猛地打住自己的話。
三大伯說,你說得不錯,在戒毒醫院裏,除了醫生護士,沒人用這種語調說話,說這話
的人,是不該吸毒的。不是醫院搞錯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樣,是混進來的。
你臉別變色,我不會追究你是誰,雖然我知道你會追究我是誰。在這一點上,我可能像
你想象中的老三屆,與人為善。比如我就不應該和你講這麽多的知心話,這是很危險的。但
人有的時候很怪,他是為自己說話。他不可能老不說真話,那他就憋死了。為自己,有時
候,他必須得向什麽人說點什麽。就像人在江湖上,會對素不相識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
說出來。你好運氣,今天我特別想說話。
我下過鄉,而且是表現最好的知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我被最早地抽調到當地工
廠,成了吃商品糧的人。因為有城裏來的背景,我娶了當地最漂亮的姑娘,一連生了三個孩
子。我至今認為這是我的福氣,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國,否則絕沒有三個孩
子。我在小地方過著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對我不是沒刺激,可我要回生
我養我的城市,就必須和老婆離婚,把三個孩子分得七零八落。我是一個很愛家的男人,我
想,委屈了我一個,就可以換得全家人的團圓和睦,滾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個
當地人。我甚至不回城裏探親,幹脆斷絕和城裏的一切關係,當然也是因為父母已經去世,
再沒有一個親人。這樣過了許多年,我的孩子們長成大人。被我毫不猶豫拒絕的城市,卻對
孩子有極大的吸引力。他們不滿足當一個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來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現在,
為了孩子,她土豹一樣勇敢起來,天天在我的耳邊隻說一個字,回!我說過,我是一個非常
戀家的男人。當初,我堅決地不回城市,是因為家。今天我堅決地回了城市,也是為了家。
回到城裏,我才發現自己是大錯特錯了。比當年到鄉下去的錯處還大。那時我是一個
人,現在我是一家人,我一個人能忍,但我的妻兒過苦日子,我不能忍。我原來在鄉下苦心
建立起來的關係網,土崩瓦解。好像一棵被淩空拽起來的土豆秧子,隻剩下光禿禿的稈,大
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鎮子裏了。
按照政策,我隻要找到接受單位,全家就可以回城。沒有人要一個快50歲的老工人,
盡管他的鉗工手藝不錯。我看了無數的冷臉,最後我說,哪怕讓我掃大街呢,隻要能回來!
我說的是氣話,沒想到人家立刻說,環衛係統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
髒,我們負責說服他們收下你。我帶著一家老小,回來了。臨走的時候,把家具都賣了。不
會有地方擱它們,城市沒一寸屋簷,肯讓我們避雨。那種過時的鄉下木匠的手藝,在城裏肯
定是遭人笑話。我們一點不覺得是在和命運開玩笑,隻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裏人笑話。城
裏沒人笑我們,我們太高估自己了。城裏人隻對那些引起他們嫉妒的人和事,不懷好意地
笑。對我們這樣的可憐蟲,不屑一顧。他們見得多了,視而不見,才是城裏人的風度。
城裏的犄角旮旯,有一種像炮樓的建築,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幹什麽的,那就是垃圾站。
每天他們消費的垃圾,被送到這裏,再從這裏拉到遠郊。我們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頭,那兒
有一間小房。垃圾車都是夜間活動,這小房原是留給夜班工人喘氣歇腳的,現在成了我們的
新家。在孩子們眼中,城裏那麽美好,雖然是住在垃圾站。他們站在別人的樓前,想,我們
的爸爸很快也會給我們掙到這樣的房子。他們一點都不灰心。
要說一點錢都沒攢下,那是假的。但孩子轉回城裏上學,幾乎把我所有的積蓄,都花光
了。我不後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為了給孩子們創下一個錦繡前程。小鎮子裏
的孩子,上大學的比例是多少?幾十分之一。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這是誰都會算的
賬。幾個孩子差不多大,腳前腳後的都要上高中大學讀書。不能讓他們成了高玉寶。
我媳婦回來就沒了工作,或者說是有了新的工作。這就是每天在垃圾樓上,支一口大
鍋,煮破爛。
垃圾真是個好東西,尤其是城裏的垃圾。裏麵什麽都有,既有大便紙、用過的避孕套、
帶血的繃帶和死耗子,也有進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時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沒壞的罐
頭和補藥……研究家說,從垃圾裏,可以反映出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情況,真是千真萬確。
不管整個國家是不是小康,我那個垃圾站附近,已經初級階段了,是沒問題的。孩子們穿的
衣服,都是從垃圾裏揀來的。我也沒到了連給孩子買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們寧可穿
高貴的舊衣服.不願穿便宜的新衣服。他們虛榮,想當上等人。孩子她媽雖是個鄉下人,對
穿別人穿過的衣服這件事,一百個不能忍。可她擰不過孩子,隻得在家裏煮這些揀來的東
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膠鞋,煮圍巾,煮鍋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們揀來的一
切東西。每種東西的氣味都是不一樣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還有樓底下垃圾的氣味,我
們家成天籠罩在古裏古怪的有毒空氣裏,讓人想把脾胃都吐出來。
舊衣服有一種海邊鹹魚的味道。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豬皮。皮鞋像是用大火燒著了
輪胎,純毛圍巾的味道比較不錯,像一群山羊慢慢迎著落日走來……最好聞的要數煮塑料
花,像小時候用兩塊有機玻璃對著摩擦,有一種香蕉的味道飄出來……常有人寫小說,說是
某人給領導送的禮物,比如點心匣子什麽的,被原封不動地扔進了垃圾箱,裏麵藏著金項鏈
或是成千上萬鈔票,讓某個揀垃圾的發了大財。我看,這些寫小說的,都是些窮人,而且從
來沒人給他送過像樣的禮物,他才躺在那裏,想入非非。自己發不了財,就編一個根本沒影
的美夢,送給一個揀破爛的老頭。
依我的經驗,垃圾最大的用處,除了養活我們以外,是讓我們知道了別人怎麽活法。你
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戶,看人家是怎麽過日子的。但你看了人家扔出來的東西,你就知道人和
人的差距有多大!
垃圾是世界上最不會撒謊的東西。它雖然臭氣熏天,卻是老老實實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從我們眼前經過,教導著我們,嘲笑著我們。沒有人願
意永遠過我們現在這種日子。孩子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需要學費。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家,一
個遠離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婦唯一沒煮就保留下來的東西,是一個非常精致的小瓶。它幾乎就是一塊整個的
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鑽石雕的。裏麵有一個很小的空腔,盛過名貴香水。當然我媳
婦揀到它的時候,已經空了。可它仍然散發著非常強烈誘人的香味,好像那個瓶子本身是香
料製成的。兒子翻著字典,讀了那上麵的英文標簽,說裏麵裝的是給貴夫人用的高級化妝
品,以幼嫩的玫瑰香為基礎,混合了含羞草、紫羅蘭、鬱金香……構成延續不斷的魅力。采
天地精華,抹在臉上永葆青春美麗……
還不是屁話,外國女人老了,比中國女人難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婦舍不得煮,說一煮
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勸她說,這種外國東西,說不定有艾滋病在上頭、丟了
吧。她說,人家那麽貴重的命,都敢用,咱這賤命還怕?我看著媳婦以前美麗非凡現在像敗
草一樣的臉吼道,我們不是賤命!
過去說知識就是力量,我看現在知識就是權勢,就是錢財,就是美人家產……我這一輩
子是完了,但我的後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為有錢有勢的人。
垃圾可以養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讓我一家發達,我需要錢,我又是最沒錢的人。終於有
一天,人家跟我說,你知道怎麽弄錢最快嗎?
我說,不知道。賣原子彈吧?
那人說,也差不多。賣白粉。
賣粉有一個嚴密的組織,不是他們認為可靠的人,絕不發展。覺得被人信任挺榮幸,可
我膽小,風險太大不能幹。經過長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現在這種活法。
我的家境已經大為改觀,有了自己的房子,帶拐彎樓梯那種。其實我們都不喜歡那種樓
梯,太占地方,一點不實用。可我媳婦堅持要買這種樣式,說是隻有每無慢慢地從上麵走下
來,扶著欄杆往下看,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電影堆的闊人一樣。
我的孩子都上大學了,人家都說他們是大款的後代,說是這種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學無
術,你們是一個例外。
我一年幾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醫院裏。
一是為了掙錢。雖然我給他們掙的錢,已經足夠他們花的了,但窮慣了的人,就像幹慣
了活的老農一樣,掙錢的手停不下來。
主要是為了讓他們習慣我不在家的日子。因為總有一天,我會住到鐵房子裏去。平常鍛
煉出來了,到時候,不會太難過。
未雨綢繆。這一點,是不是像老三屆?
老三屆這一幫人裏麵,將來能出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企業家,大經理……也能出大
匪大患,大陰謀家,大野心家,梟雄。
不信,你等著看。你能說誰像還是不像?
範青稞聽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這裏耽擱的時間太長,簡方寧已經下班,情報是匯報不上去了。
範青稞臨走的時候,對三大伯說,謝謝您。電話我雖沒打,您這一席話,卻是我從來沒
聽過的,大開眼界。您要是信得過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東西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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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節



簡方寧經過長長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輛孤獨的跑車,跨越過海隧道。醫院的封閉性,使
她處在一種格外高寒的地位。醫療、人事、基本建設、科研諸事,都需她最後定奪。
外界的人,對這裏充滿恐懼的想象,有一次,院內的電線壞了,請人來修。先是久久不
到,後來一下子來了好多人,足夠修複一所炸毀了的電站。修理工聽說是來戒毒醫院幹活,
誰都害怕,最後決定抓鬮,幾乎所有的紙團都寫上“有”,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醫院,潘崗頗為不滿,說,你若是這樣老不回家,有一天我變了心,你可不
要後悔。簡方寧說,咱們老夫老妻的了,霜重葉更濃。我還不知道你?你辦事,我放心。
潘崗急了,說,我不是開玩笑。
簡方寧說,我也不是開玩笑。你對我這樣好,我真是不知怎樣謝謝你。
潘崗說,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對老婆格外好。簡方寧說,這麽說,你對我已有多年外
心?如果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對。
保姆範青稞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話。
簡方寧在家裏經常想到醫院,在醫院裏,又經常有自家廚房的感覺。古典的女人隻有在
廚房裏,感覺最自信。鍋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將軍,鹽是謀士,辣椒是先鋒,五味
調和麵是長短武器,樸素的米麵就是小卒子了,沒有它們絕對不行,光是它們就更不行
了……廚房是女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女人在那裏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
簡方寧很愛做飯,把一堆亂七八糟的米麵和菜葉,變成一頓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樂
可以和救活一個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藝的時間太少。
早晨,醫生護士開班前會。夜班值班人員,報告了昨晚病人的種種變化。以便各位主管
醫生掌握自己病人情況。大家靜靜聽著,緊張地記憶著與己有關的訊息,為即將開始的一
天,做好準備。
13病室的幾位病人情況比較反常。醫生匯報說。
詳細講。簡方寧對13病室格外關注。
幾位病人服同一中藥,臨床表現相差很大。病人範青稞一切正常,好像進入完全恢複
期。病人支遠有輕度的腹瀉和煩躁,符合中藥戒毒的規律。但是病人莊羽的情況很費解,亢
奮多語激動不安,一般的鎮靜劑無法使之入睡。因為不知道中藥的具體成份,難以判定是藥
物反應還是其它問題……夜班醫生簡明扼要地報告著。
蔡醫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頭發說,支遠和範青稞是正常反應。莊羽反常,中藥裏沒有導
致這些表現的成份。
夜班醫生眼圈青青的臉上毫無表情,她隻負責報告,不負責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趕快
扒了工作服,擠兩個小時公共汽車、回家睡個好覺。當然路上要順便買點便宜菜,這樣下午
起床,才能給全家人做出物美價廉的飯。
眾人散去,醫生先從病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脈搏體溫,急急瀏覽剛報回來的化驗單,然
後各自去查房,回來後開出一係列長期短期的醫囑,以便護士及早開始新的治療。這有點像
排隊搶購緊俏物資,去的早占便宜。若是醫囑開得晚,護士就先為別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
也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還沒完成上午的治療呢!護士還在你背後指指點點,說你這個醫生
太肉,手腳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療程,13病室的中藥戒毒,今天要更換新的方劑。蔡冠雄對簡方寧說。
藥送來了嗎?簡方寧問。
秦炳送藥很及時,都在冰箱裏保存著。臨床試用同動物實驗的結果也很吻合,隻是莊羽
的反常難以解釋。蔡冠雄抱著厚厚的病曆夾說。
簡方寧道,要查清楚,關係重大。是莊羽的個體反應?還是藥物本身的副作用?馬虎不
得。
是。蔡醫生答。
這次變化了的方劑,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絕了毒品,方可使用。如果體內有
新吸入的毒品,會引起生命危險。簡方寧再三叮囑。
這一點,倒不必過慮。蔡醫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檢查這樣嚴格,像三八線,毒品進
不來。再說我前天才給莊羽做完尿毒檢,化驗報告剛送回來,陰性。有這樣權威的鑒定,還
怕什麽呢?
簡方寧說,今天報回來的化驗單,隻反映前天以前的情況。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
何知道?
蔡醫生鼓著嘴,不說話。院長的話,雖然邏輯上無可辯駁,但也太吹毛求疵了。哪裏就
那麽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鬧著玩?。
簡方寧知道蔡醫生不服,剛畢業的博士,多有做視天下群雄的氣概,他們認為世間所有
知識的精華,都印在書上或輸入電腦。但生活總是比鉛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她不忙著說服
他,淡淡地說,咱們一塊到13病室去一趟吧。
兩人相伴而行。
範青稞不知到哪裏去了,席子又去洗衣物。屋內隻剩莊羽支遠。簡方寧一眼看到,床頭
櫃上插在瓶裏的紅色玫瑰花少了許多,遠較送來時單薄。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樣,失
去了生機與鮮豔,瘟雞似的耷拉著腦袋。花莖若不是被人用繩緊緊地捆成一把,團結就是力
量,早就弓進水裏了。
她很想問問鑽石玫瑰的事,但她克製住自己。嚴肅的院長查房,絕不能從這麽溫馨的話
開頭。
怎麽樣?
沒有任何開場白和問候,也沒有通常的稱呼和微笑。簡方寧院長雙肘抱肩,身材筆直,
頭略後仰,突兀開了口。俯視眾生的漠然和深潛在下麵的關懷蘊涵其中。
莊羽恨死這種口吻。普天下的醫生,都愛以悲天憫人的口吻,開始他們同病人的談話,
表明居高臨下的優越。莊羽是一個驕傲美麗的女子,雖然因為吸毒,美麗大打了折扣,但驕
傲有增無減。她喜歡與眾不同,吸毒就是一種深刻的與眾不同。
無力反抗。她是院長,你是病人,就規定了永遠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長也變成
病人就好了。這樣一想,莊羽心平氣和了些。她說,挺好的。
支遠也回答,不錯。中藥很平穩。除了有點拉肚子,沒大的不舒服。
簡方寧點點頭,成竹在胸的樣子。
這種樣子也令莊羽氣鬱難平。無論你說什麽,病情是好還是壞,瞬息萬變還是一成不
變,院長總是優雅地點點頭,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體力行,隻不過是在驗算
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們要開始改用新方劑,效果更好。但有一點,必須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後,才可使
用。否則,危及生命。開始治療以前,我想再確認一下,你們是否已徹底停用毒品?簡方寧
字字千鈞。
那……支遠臉色刷白,說……當然是沒有……可是……舌頭像打了個解不開的水手結。
可是什麽呀,在戒毒醫院裏,到哪兒去找毒品?進來的時候,讓你們像澡堂一樣扒了個
光,就是孫悟空,也別想帶個猴毛兒進來。這麽問,是不相信我們啊,還是不相信你們自
己?莊羽見支遠要露餡,趕緊滴水不漏地接過來。
簡方寧微微一笑,說,不是信不信,是對生命負責。出了問題,我們是用墨水寫檢討,
病人是用鮮血寫死亡報告書,好吧,既然肯定沒用,就開始下一步治療。
整個過程蔡醫生一言不發,直到跟隨院長走出病房。
我的天,莊羽,你這不是自搓麻繩自上吊嗎?藥如水火,最是無情。吸了粉的人,不可
用藥。你不說實話,到時候會要了你的命的!我這就跟她說去,要罰要攆,隨他們去,不敢
和閻王對著幹。支遠用手指肚,刮著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說。
還老爺們呢,禁不住嚇唬!她的話,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罰
款,他們創收的手段,拿了錢分獎金。一腳把咱踢出門,後麵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們!
莊羽自以為洞察秋毫,說得活龍活現。
支遠焦慮地說,他們怎麽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萬一呢?要是真像她說的那樣,
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莊羽輕鬆一笑地說,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屍再娶啊,你不白揀了一洋撈兒?
支遠猛地甩開她,咬牙切齒地說,少來這瘋瘋癲癲的一套!你要不說,我去!你不要命,我
還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個知情不報,一輩子怕撞上你這個冤死鬼!說著,就要往外走。
莊羽這才收斂一些,說你急什麽?瞧那院長,一進門就盯著玫瑰花死看。定是覺出了破
綻。她用話敲打,意思明擺著。我們不說,誰也沒法。粉我吸完了,紙順下水道跑了,她沒
證據,什麽也定不了,用藥嚇唬人,以為一扣上科學的帽子,別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
就算新中藥真和海洛因相克,我不喝,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藥
連瓶扔了,死無對證!
莊羽得意洋洋。
支遠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說,我妻言之有理,臨危不亂,是我急昏了頭。
莊羽說,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經驗豐富。
支遠說,是我沉不住氣,慚愧慚愧,還望娘子原諒。
兩人正說笑著,甲子立夏端著治療盤進來,說,請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療了。
莊羽說,給誰做?
甲子立夏說,都有。
支遠坐在莊羽床上,說,打針?
甲子立夏開始取藥,說,是。
支遠說,先給我打,再給她打。
甲子立夏說,可以,但請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遠說,我的床就在旁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針,我就過去。
甲子立夏一絲不苟地說,醫院的規矩,無論何種操作,都要求在病員自己的床上,以防
發生錯誤。請你協助。
莊羽小聲嘀咕,腦袋瓜真軸。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給支遠肌肉注射完畢。支遠一邊放下袖子,一邊問,這針是幹什麽
的?怎麽平常沒在這種時候,打過這種針?
莊羽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相信醫生護士?打聽得這般詳細幹什麽?你沒看小姐多
忙?不煩你才怪!
她也極想知道這藥針的功效,又怕護士不肯答,故先用話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聲好氣解釋,說是院長剛下的臨時醫囑,即刻執行。好像是配合中藥戒
毒的一部分。
支遠立刻滿頭冒汗,說,不是說一直用中藥嗎,怎麽換了水針?
甲子立夏說,既然有人跟你說了,你問他就是。做護士的,隻管執行醫囑。護士是跑腿
的,腿能說出什麽話來?
說著,就要給莊羽打針。
莊羽,這針你千萬打不得。這不是中藥,進了你的身體,摳也摳不出來。你打了針,就
會有生命危險!支遠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護士手中的針頭。
甲子立夏氣得跺腳,說你這是怎麽回事,幹擾他人治療啊?
莊羽神色不亂地說,支遠,你是不是打了針,有什麽不良的反應?
支遠說,我挺好的。可現在情況和你剛才想的不一樣,不是中藥瓶子,你不能不喝,也
不能扔了。你別打這針,真出了什麽事,後悔就晚啦!
莊羽氣惱地說,別一驚一炸,不會出什麽事,我比你有經驗。聽我的,沒錯!說完,坦
然地把寬大的病號服袖子擼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這時,簡方寧同蔡冠雄走了進來。
剛下的醫囑,執行完了?簡方寧問。
甲子立夏回答,支遠的已執行,莊羽的,馬上做。
簡方寧對莊羽道,這針是整個中藥治療的一部分。關於重要性危險性,我剛才說過了。
現在是最後的機會,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來。否則後果自負。
支遠幾乎要喊起來,但莊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條,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聲。
沒吸就是沒吸!憑什麽三番兩次逼問,想屈打成招啊?莊羽傲慢地說著,緩緩地繃緊臂
上的三角肌,動作頗有劍豪運動員亮相時的風采,看來以往訓練有素。但她很快就放棄了這
種努力,因為無論怎樣使勁,上臂都無法隆起任何一塊肌肉,晃動著的隻是鬆散筋皮。
護士,你打針啊。我沒偷吸,我什麽都不怕。莊羽睨視著眾人說。
甲子立夏把針頭楔入,推藥。
蔡醫生呆著無趣,說,院長,我還有幾個病程要記錄,是不是……
簡方寧很果斷地一揮手說,不能走,留下觀察,你既然對藥物療效發生懷疑,又進行了
對症處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臨床醫生最可貴的第一手經驗。
蔡醫生臉現羞澀呆在一旁。屋內一時靜寂無聲。
支遠努力捕捉身體深處任何微小的感受,借以推測莊羽的反應。還好,他一切如常,甚
至比平時感覺還要好些。莊羽安然微笑著。她想,好你個麵善心不善的女院長,在我麵前玩
小花招,給我隨便打個什麽針,不是太空水就念礦泉水,想把我的真話套出來,你太看輕老
娘了。瞎了你的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仍是沒有絲毫反常。
範青稞從外麵急慌慌地撞進來,說道,簡方……院長,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
你辦公室那兒等,不想你卻在我病房……
簡方寧用手輕輕向下一按,好像麵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軟草坪,寧靜地說,範青稞,等一
會兒,我找你,好嗎?
一句話讓範青稞恢複了既定的角色意識。她看著屋內肅穆的氣氛,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鉗閉了嘴巴。
突然,莊羽感到一股毫無先兆的冰冷,從骨髓擴散,像西伯利亞的寒流,自天而降。米
粒大的冷疹,從背後向前胸、兩臂、腹部、雙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膚都緊張地收縮起
來,每根寒毛淩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層黑氈,整個人都變灰了。天啊,這是怎麽回事?莊羽
有些慌,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傳遞四肢百骸。難道真是這藥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莊羽
於死地嗎?她求救地去看支遠,不想支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降臨,悠閑地看著自己
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愜意的樣子。
簡方寧銳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異象,平靜地對蔡冠雄說,你注意到了沒有,病人
的皮膚有什麽變化?
皮膚?無所事事的蔡冠雄這才開始低頭觀察檢查,片刻後說,病人皮膚上布滿了密集的
粟粒疹,壓之不退,色澤無變化,說明是汗毛孔四周的豎毛肌受到了強烈激惹。
簡方寧點點頭。到底是博士,一點就透,觀察得很仔細。
蔡冠雄遲疑地問,是什麽激發了這種異常反應?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是毒品。這種反應名叫“嗎啡雞皮”,是使用過嗎啡類毒品的確鑿
依據。
莊羽仍在頑抗,說,你說我用了,我沒用就是沒……話還沒說完,她的瞳孔開始散大,
涕淚橫流,熱天的狗一般劇烈地喘息,神智漸漸昏迷……
支遠大驚,死死扣住簡方寧腕子說,你們給她打的什麽針,把她害成了這個樣子!快救
救她,你們為什麽還站著不動?
簡方寧輕輕地把支遠的手撥開,說,我給她打的和你是一樣的針。你有什麽反應嗎?
支遠說,你胡說!我什麽難受的感覺也沒有。
蔡冠雄冷峻地說,這就是科學的力量。你沒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麽反應也沒有。她吸
了毒,所以才有這樣猛烈的反應。剛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們詢問過了毒品的事情嗎,你們
欺騙醫生,一口咬定絕未複吸,現在出了這種情況,應該受譴責受製裁的,不正是你們自己
嗎!
支遠連連抽著自己的嘴巴說,我們不對!我們混蛋!我們該死!我急糊塗了,說了假
話,院長大人你可千萬別見怪,怎麽罰,都行!隻求快點救她!
蔡冠雄說,你安靜點吧。醫學不是兒戲,來不得半點虛假和欺騙。院長這正是在救你
們。正是她有經驗,在正式使用那種烈性中藥之前,先用其它藥物測試了你們體內是否有殘
存的嗎啡,多加一道保險。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驗單,早上了中藥,現在就會危及生
命。
支遠也聽不甚明白,隻是大概知道情況很糟,但好像還不是最糟。忙說,求你們,好事
做到底,快點讓她醒來啊!簡方寧說,莊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壞了院規,而且是非常危險
的事情。現在用藥試了出來,人受一點罪、但生命沒有危險,幾個小時以後,就會恢複正
常。你放心好了。隻是按照規定,她必須立即出院。
支遠還想說什麽,看到莊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團的樣子,隻得以後再說。
簡方寧對蔡冠雄說,蔡醫生,記住,永遠不要被病人的一麵之辭所蒙蔽。
蔡醫生說,院長,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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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節



護士長像王夫人查抄大觀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處,
將收繳來的BB機和毒品一律沒收。但1號病室的三大伯那裏,地麵無紙屑,床墊子下無違
禁品,清白如水。雖是一無所獲,根據病員的舉報,也確認他暗通信息,所以將他驅逐出醫
院。
三大伯臨出院的時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別。對範青稞一笑說,謝啦。您寬宏大量,手
下留情。
大家問他為什麽突然就走了?他說,想家了。
其它的諸項問題,也都按照規定進行了處理。
隻是莊羽和支遠的事情,有些難辦。
讓他們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簡單的。但中藥戒毒正當關鍵,現在停頓下來,無論對病人
還是對醫學事業,都是損失。
簡方寧一下做不了主,請示景天星。
景天星聽完了簡方寧的匯報,下意識地用一塊眼鏡布,拭著鏡片,許久沒作聲,然後說
了一句,你看呢?
簡方寧有些懊喪,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麽辦,才來請教於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
是我,而不是你了。她不是一個喜怒深藏於色的人,嘟著嘴說,怎麽都行。我反正叫他們折
騰煩了,由他們去好了。
景教授說,你等於把一個半成品扔了。那個送中藥的人,還會無限量地向你提供實驗藥
劑嗎?。、)一
簡方寧說,他指著用這個藥方,買一座花園洋房呢,哪裏會無條件地供應?
景教授說:要是把它一下子買下來呢?
簡方寧說,我們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經費都給他,也不夠。
景教授說,你看,這樣一比較,答案不是就出來了嗎?
簡方寧一想,也是。景教授好像也沒說什麽高明的話,但問題豁然開朗。
景教授說,有許多事,當我們離得很遠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麵。當我們離
得很近的時候,我們就過多地注意到它陰暗的一麵。看人也一樣。
其實,學問做到後來,相差隻是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就決定了最終的勝負。你既然作
我的助手,我就有責任告訴你,你在我的身邊,隻會發現我絕沒有外界傳的那樣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國求學,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我的導師幾個月的時間,沒接見過我
一回。每逢我找他,他就說,對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麽可指示你的。我們過一段時間再
談,好嗎?
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飛來飛去,忙著講演或是作報告。我開始懷疑他徒有虛名,其實
是個草包。我開始不理他,憑自己的努力鑽研業務。。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說要同我一談。我問,在哪裏?什麽時間?
他說,在機場的候機室裏,利用晚餐到登機前的一點時間。要我千萬不得誤時。
我準時到了,怕晚點,隻在快餐店吃了一個熱狗,就趕到機場候機廳。我到得大早了,
根本就沒看到導師的影子。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還有10分鍾,導師乘坐的那次航班,就
要停止驗票時,導師滿嘴是油地趕來。
真對不起,今晚的烤火雞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來晚了,你知道我是一個饞嘴的老頭。
你是東方來的女士,想必能原諒我這樣一個經常吃不上可口飯菜的單身漢……導師說。
我點點頭。我除了點頭什麽也不敢說,因為隻要一開口,我的憤怒一定比一個西方女子
還要猛烈得多。
導師把一塊餐巾布遞給我說,我要同你說的話,都寫在上麵了。你一定覺得我還沒有你
以前上小學時的老師負責任,可以答疑解惑。是的,我要同你說的,是我也不知道的問題,
你不要指望自我這兒,能得到答案。小學的老師是無所不能的,因為他們解答的是我們已知
的問題。但科學前沿的研究者,什麽也不知道。他們隻有向前走,這就是一切,好了,姑
娘,如果你不想讓我再買一張飛機票的話,咱們隻有告別了。
我看著白發蒼蒼的導師,掩沒在安全門裏。從始至終,我沒說一句話。
我展開那塊雪白的餐巾,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龍和鳳形容的
話,那其實隻是一個短句,它表示著一個研究方向和一種導師設想的方法……
那天,我在機場候機廳裏,一直坐到夜幕降臨。我知道導師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傳
授於我,給我指明了方向。
後來,我沿著導師的路徑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也可以說,我一生學術上最堅實
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塊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談到這裏,仿佛被往事擊得受了重傷,很疲倦地闔上雙眼。因為衰老,她的眼皮
好像有四層皺折。
簡方寧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導師之間,是否有一段未果的異國戀情?
當景教授眼簾重新打開的時候,簡方寧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景天星的眼光絕非脈脈含
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國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們的資料。你可以看一看。這是一份英文
的生活信條,你能給我翻譯一下嗎?景教授說著,把一遝印製得硬如鋼板的紙,遞過來。
簡方寧心裏苦笑了一下。景教授永遠把她的英語視為眼中釘。好在經過這一陣鍥而不舍
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瀏覽了一下,便放心了,並沒有太深奧的醫學術語,倒像一段禱告。
她開始念道:
“日頂村生活信條:
我來到這裏,是因為我最終無所……逃避自己。隻有將自我,置於他人的目光與心靈的
關照之下,我才能獲得安全……假如懼怕為人所知、我便無法自知。更無法了解他人,隻能
孤立無助。
除了我們的共性,到哪裏去尋找這樣的明鏡呢?在這裏,我置身子集體之中,終會現出
真正的自我。既非夢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滿恐懼的懦夫。我是集體的一員,和集體同呼吸共
命運。隻有這樣,我才能紮根生長,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我們不會再死氣沉沉。而是
生機勃發,天天向上………”
簡方寧念完了說,這有些像知識青年集體戶的紮根誓言,當然帶有更多的宗教氣息。
景教授說,我不喜歡你們這一代人把什麽都敢拿來調侃的毛病。最後一句你譯得不準,
什麽天天向上,美國沒有這個說法。直譯成“不斷前進”即可,不要賣弄你的小聰明……
簡方寧一聲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導師一樣,把這麽一堆資料交給自己以後,
就一言不發,實在難辦。
好在景教授還沒有完全西化,又遞過來一份資料,說了句“這是NA的宗旨”,然後示
意繼續口試。
有了剛才的基礎墊底,簡方寧這回鎮定自如。掃了一眼,就琅琅譯出:
“NA,一個非贏利性質的組織。其成員均是深受毒品困擾的男女。我們的方法是定期聚
會,互相幫助,保持操守,從而達到康複的目的。我們不關心成員濫用何種藥物,也不關心
每個人的過去。我們唯一所關心的是如何康複。我們的最終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協會成員隻要具備下列一條要求,即可加入。那就是有戒除的願望。
每個成員都要敞開心扉開展……談心活動……”
簡方寧譯到這裏,偷著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說自己調侃。這次簡方寧自覺已經很抑
製習慣用語,比如她本想譯成“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悅,才臨時改
口。
還好。或許是年紀大了,景教授進入假寐之中,沒有計較簡方寧的用詞。
簡方寧接著譯下去,覺得自己好像是遙遠的一家什麽機構的傳聲筒。
“我們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
簡方寧向後麵一看,還有不少章節。她不知道景教授為什麽要讓她譯個沒完,又不敢不
譯,隻得吞吞吐吐地念下去:
“第一,我們承認,我們對吸毒已無計可施。我們的生活變得一塌糊塗。
第二,希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將我們拯救出苦海,恢複往日我們平靜的生活。一
第三,我們把自己的意誌與生活,交給這種強大的力量照管。
第四,不斷地進行自我……(簡方寧差一點就吐出“自我批評”這個字眼,因為它楔到
這裏,實在是天衣無縫。但一看景教授目光如炬地盯著自己,趕緊刹車)反省。
第五,向上帝,向我們自己,向其他人,承認我們的錯誤的實質。、第六,全身心做好
準備,讓上帝把我們人格中的弱點拿走。
第七,謙恭地祈求上帝,根除我們的缺點。
第八,列舉曾經被我們傷害的人的名單,衷心道歉。
第九,假如可能的話,直接向受過傷害的人彌補過錯。除非這樣會再次傷害對方或有害
於他人。
第十,不斷地進行反省,發現過失立即承認。
第十一,不斷地沉思與祈禱,增進心靈與上帝接近的機會。隻有上帝願意並且有能力幫
助我們。
第十二,由於經曆了上述十一個步驟,我們完成了心靈上的覺醒。我們要把這一信息傳
給其他的藥物濫用者,並在自己的生活中以身作則……”
簡方寧好不容易譯完了這段拗口的話。
景教授說,最後一句話,還是譯成“身體力行”比較好。
簡方寧答,是。
不管怎麽說,你的進步還是相當大的。我很欣慰。景教授說。
景教授很少誇獎人,一旦誇獎了,反倒比批評人,還令人不知所措。
景教授不理會簡方寧會有什麽樣的反應,隻是按照自己的思緒說下去:
NA是匿名戒毒會的縮寫,是當今西方國家最具影響力的藥物濫用者的自助組織。最初
是在1953年自發創建的。但後來,隨著吸毒人群的不斷擴大,有識之士的不斷覺醒,這個
組織就越來越發展壯大了。到了1983年,全世界就有了2500個NA在活動。到了1993年
底,全世界已經有了54個國家設有NA組織22000多個……
景教授談得很投入,簡方寧卻沒有相對應的熱情。她打斷景教授的話說,恕我不夠禮
貌。我不知道這種組織對現階段的我們來說,有什麽用處?
景教授把幾本刊物遞給她,說,這是他們內部發行的文獻,很難得,你可一看。你不單
是一個臨床醫生,而且是一個研究者。用一句你們愛說的話,就是不單要胸懷祖國,而且要
放眼世界。世界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們怎麽辦?
簡方寧看了那些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一眼,發現它們的名字很有特色:
匿名戒毒會寶典
匿名戒毒會康複之路
信中的朋友
簡方寧把它們很妥帖地收拾起來。心想,教授今天是決定把自家書櫥裏的資料,都移交
給助手了。
你知道TC嗎?景教授繼續考問。
是therapeuticconmmunity,就是“治療集休”的縮寫。簡方寧答道。
我在國外,參觀了一家TC,它的名字直譯過來就是“陽光村”.大概象征著村民們都
自黑暗中返回光明之意。
那是一個半封閉的村落,專門收留已經脫癮的前吸毒者們。如果他們立刻返回社會,原
有的生活氣氛立刻重新包圍他們。他們既然在那種環境中,有了第一次沉淪,就難免不發生
第二次第三次的墮落。而且他們沉溺於吸毒,已經忘記怎樣做一個正常人。陽光村就是一個
良好的過渡,讓吸毒者恢複良知,丟掉撒謊、懶惰、毫無廉恥之心、無責任感、無道德感等
種種惡習,培養起新的美德……
這是很艱巨的創造性工作……景教授沉吟著說。
有些像我們改造戰犯。簡方寧表示心領神會。
不……不完全一樣。景教授接著說,所有進村的人,必須要有強烈的改過自新的要求。
如果沒有這個要求,就不必進來。進來了,也是沒有好結果的。
每一個村民,都要提出書麵申請,然後經過麵試。那種麵試是很嚴酷的,主持者對申請
者,展開強烈的攻勢。氣氛雖比不上我們文革時的批鬥,也有某些類似之處。
主持者事先要做大量的調查,把申請者的種種劣跡,掌握得一清二楚。
麵試開始之前,有一個步驟很有意思。就是把申請者請到一間至大而空無一物的屋子
裏,讓他在那裏等候麵試。這段時間,不是一般等候的幾分鍾或是十幾分鍾,而是一個小時
或是更長時間。沒有任何人來同申請者說話,一個人在這種空曠陌生的環境裏,很容易滋生
出焦慮、緊張、孤獨的情緒。到了他快被寂寞壓倒的時候,麵試開始了。
主持者在麵試者毫無準備的情形下,把調查來的他的劣跡,像標槍似的,一柄柄穩、
準、狠地擲出,每一槍都切中要害。通過種種無可辯駁的事實,說明麵前的申請者,是一個
滿口謊言、詭計多端、居心險惡、無可救藥的壞人。要想改變這種形象,必須痛改前非,與
過去的“舊我”一刀兩斷,加入到集體中來。通過大家的力量,重新設計自己的生活藍圖,
做一個“新我”。
申請者的假麵被徹底地摧毀了。他們微薄的自尊被踐踏成碎片,垃圾一樣丟在地上。他
們的謊言變成肮髒的水泡,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麽麵目可
憎,千夫所指。
他們被事實打倒了,有的淚流滿麵,有的癱若稀泥。
當他們走出麵試室的時候,都有一種奇異的輕鬆,好像把一種沉重的負擔卸在身後了。
申請者稱這一關為“斷臍”,表示一種脫胎換骨的決裂。
新入材的人,要過上幾個月與先前的社會關係統統切斷的日子。這種類似“禁閉”的隔
離,據說非常有好處。它使新村民有一個洗心革麵的時間,從容地檢討自己的過去。
村民生活在集體之中。口號主要有“共享”——就是在集體麵前公開暴露自己以往的罪
惡,請大家批判。
經常開小組會,每次活動針對一個對象,由大家進行揭發檢舉批判,批評時一針見血,
不得講情麵,說得越尖銳越好。但是允許被攻擊的目標,進行反駁。現場的空氣緊張,有時
一觸即發。但爭辯的結果,往往是被攻擊的目標垮下來,認識到自己的肮髒。
口號之二是“分享”。一般由8~14人組成一個感情分享小組,由輔導員領著,到廣袤
的大自然中去,登山野炊露營。這種活動需時較長,一般要單獨行動數天。在純自然的風光
裏,人也容易變得天真淳樸。輔導員引導大家暢談自己以往經曆,但這一回是隻許談論美好
的情感和快樂的回憶,比如母愛和初戀,不能涉及醜惡。借以挖掘內心中善良的一麵,對世
界恢複信任和責任。每當一個人沉浸於幸福往事的時候,大家都與他分享,讓快樂的情緒互
相傳染。村民們很喜歡分享活動,它使大家的心靈貼得緊密了,對前途有了希望。
口號之三是“等級”。
陽光村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微型社會。
創建陽光村的村長認為,許多濫用藥物者,雖然他們的生理上達到了成人的水準,但他
們的胸腔裏跳動的是一顆幼稚而不成熟的心,神智隻是出於兒童期。所以他們在麵對困境的
時候,舉止失當,老思退避到某種物質的保護之下。他們的思維模式和社會通行準則不相
容,他們無法良好地適應社會,隻求自我滿足,絲毫不顧及他人。關鍵是迷失了自己的“等
級”。
等級是社會一切規則的出發點和最後歸宿。
陽光村裏有一條漫長的等級台階。剛入村的人,隻能自最低一級爬起。每一級持續的長
短,和向上一級攀升的速度,都是你自身的行為決定。
如果你遵守規章製度,就可以快速得到升遷,享受多的自由和物質獎勵,受到表揚,獲
取尊重。如果違反規定,就受到懲罰,接受批判,要寫下書麵檢查,並公開檢討……
大約經過18個月嚴格的等級製度訓練,村民們逐漸鍛煉出了走向社會的能力。他們像
長大的兒童一樣,建立起了對社會的責任心。
等級製使大家明白了:
1你在社會中的地位,是由你自己的表現決定的。
2你在社會中,必須服從規則,服從權威。
3你要有耐心和控製力。要達到目標,必須經曆過程,過程會需要你的努力和汗水,不
要急於求成。
4、責任感與自尊感是兄弟。沒有責任感的人,必然沒有尊嚴。
5認識自己的短處。它是一定存在的。
6你首先服從命令,你才能指導別人。不服從就意味著孤立無援。
7假麵具隻能欺騙一個人,那就是你自己。
8保持你的健康,因為它不僅屬於你。
9學會誠懇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意思,它將給你帶來無窮的益處。
10你可以返回社會了。
從陽光村回到正常社會的人,會不會繼續重蹈覆轍,又去吸毒?陽光村用了一個新的概
念,叫做“操守”。就是說,如果村民能夠堅持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墮入深淵,就稱他保持
了“操守”。
簡方寧屏氣凝神聽了半天,說道,費了這麽多功夫,應該有效啊。
景教授說,陽光村通過隨訪,證實總操守率為25%。其違法犯罪率,也都有所降低。
簡方寧拍拍額頭說,這也很不錯了。終有四分之一的人,回歸正常。
景教授說,我說完了。
簡方寧說,謝謝您。讓我大開眼界,好像自己也出了一趟國。
景教授說,別急。就快輪到你們這茬人了,在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資料
袋,裝得再厚實一些。到了國際性的講壇上,你不但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論點,還必須要有
鐵的論據。
簡方寧很鄭重地回答,我記住了。
我看你不妨考慮一下中國的TC和NA。當然以我們現在的國情,談論它們還為時過早。
但科學就是趕早的事業。如果你晚了,你就不再是科學家,而隻是一個蹩腳的匠人。
景天星斬釘截鐵地結束了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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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節



範青稞與端著治療盤的甲子立夏狹路相逢,趕緊貼著走廊邊給她讓路。兩車相會,病人
讓護士,天經地義的事。甲子立夏點頭致謝,微笑說,還得麻煩你,幫我把這間病房的門開
一下。範青稞自然是乖乖照辦。甲子立夏一進門,立即收斂起笑容,嚷開了,跟你們說多少
回了,白天門都得敞著,我端這麽一大堆東西,哪能騰出手來?走廊裏沒抓沒撓的,總不能
把針管讓我叼在嘴裏,再來開門吧?
一個正用竹針織毛活的女人慌忙站起來說,小姐,是我不好。我看柏子睡著了,怕他著
涼,就關上……
溫嫣,就你事多。你也不看看暖氣燒得有多熱,快能孵出小雞來了,你還怕他冷!甲子
立夏一邊說著,一邊很熟練地給別的病人操作。
小姐,我們柏子已經用了好多藥了,怎麽不見起色啊?溫嫣小心地看著甲子立夏的臉
色,悄聲問。
問孟醫生。你們是她的。甲子立夏說完,又到別的病房忙去。叫溫嫣的女人,怔怔地看
著窗外,好一陣無聲無息,漆黑的眼珠裏映出窗欞上的層層鐵條和漫大的飛雪。許久,她猛
地埋下頭,兩手穿梭般地織起毛線,好像那無窮的思緒,織成圖案,就有了某種希望。毛線
是正紅色的,把她蒼白的臉頰也映得有了生氣。
織什麽呀,範青稞搭話。女人手裏的毛活是一個狹長的圓筒,說它是袖太肥,是褲腿又
太瘦,琢磨不透。
女人這才發現範青稞,說,大姐,這是毛襪子。
範青稞說,紅色的襪子,好看嗎?像聖誕老爺爺穿的。
女人默不作聲地打開盛換洗衣服的床頭櫃,範青稞捂住了嘴,裏麵充滿毛絨絨鮮紅顏色
的毛襪子,好像蜷著一窩豔麗無比的紅狐。
你……給哪兒來料加工?範青稞問。
不是來料,自己的料。加工,就算是吧……女人仍是十指不閑地操作,好像有一個看不
見的工頭,在嚴厲監督她的工程進度。
是啊?範青稞問。她在病房聽故事的心氣,已經沒有剛來時高了。那會兒,不論是惟,
隻要願意講,她都半張著嘴,吃驚地聽著。現在她的耳膜已經麻痹,誰要是自告奮勇地痛說
苦難家史,她就退避三舍。但是碰上這種吞吞吐吐的家屬,殘存的好奇心又燃起一點明火。
毛襪子是織給佛的。溫嫣的眼珠又在凝視窗外的飛雪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在菩薩麵前許了願,隻要柏子能戒了大煙,我要在蓮花座前獻上一
百雙紅襪子,每一針都是我親手所織……回到從前,那時候多好啊……溫嫣把半成品的毛襪
子捧在眼前,淚水滴下,那蛇毛線的顏色就漸漸變得深起來,好像密集的雪花降落在上麵。
為什麽一定是襪子?一定是紅色?範青稞問。
因為……柏子……就是我男人,他第一次送我的禮物,就是一雙紅襪子
溫嫣淚眼淒迷地看著昏睡中的柏子,別的病人因為用了藥,也睡得天昏地暗。一時間聽
得見雪花撲打在溫熱的玻璃窗上訇然融化的聲響…
我男人以前可能幹了,在窖上燒磚,是一把好手。那時候,我們剛好上不多久。爹媽不
讓我嫁他,說是憑了我的臉模子,嫁個城裏人或是軍官,都有指望。可我就是瞧上了他,家
裏逼我在他和父母中間選一個,正這時,一場大禍,窖塌了。他砸了手,刨出來一看,十指
斷了八根,兩隻手都成了血葫蘆。去醫院的拖拉機上,我捧著他胳膊哭,他說,你給我看
看,還剩哪個指頭是好的?我告訴他,隻有右手大拇指二拇指還在動彈。他仰天哈哈大笑
說,有這倆好的,足夠了!
我害怕說,柏子,你是不是急火攻心,迷糊了?你甭害怕,有我溫嫣一口飯,就有你吃
的。我去掙給你花,要是我在家,我就給你喂飯。要是我不在家,你隻靠這兩個手指,也能
把餑餑塞進嘴裏。餓不死你。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說,看你說的,我沒瘋!我這會兒比什麽時
候都明白。隻要這兩個手指頭是好的。就夠數錢的了。我捧著他的手,還是止不住地落淚。
柏子突然說,你把手伸進我的胸口,使勁摸。
我哆嗦著說,摸到了。
柏子說,摸到啥?
我說,摸到你的心,比平常還有勁。
柏子說,誰讓你摸心,我讓你摸我的兜。
我從他貼身的衣兜裏,摸出雙白尼龍絲襪子,已經叫血染紅了,隻有襪腰貼商標的地
方,還多少透幾根白絲。
柏子說,原本要雙手送你的,現在隻能雙指送你了。可惜髒了……
我說,柏子,這是天下最好的襪子。
我不顧家裏的反對,和他結了婚,這樣才能更好地照料他。柏子隻剩了兩個手指頭,沒
法燒窯了,就改行挖藥材。沙荒地上長著一種壯陽的藥,以前也沒聽說怎樣靈,這兩年邪乎
地紅起來,價錢一個勁地往上躥。那藥長得很奇怪,有的是地底下一大嘟嚕,地麵上隻有一
根小莖,有的是地麵上花紅柳綠的,可挖了半天,下麵隻結了一個蛋蛋。外地來了好多人,
可他們白費力氣,挖著的很少。柏子有心,一聽說誰挖出了藥材,就跑去給人幫忙,一個子
也不要。就這樣,他練成了一雙神眼,借了錢作本,雇了幾個工人。他也不帶家夥,揣著袖
子在沙荒地上溜達,突然指著一個地方對小工說,給我挖。
小工啥也不問就下鎬,一挖就刨出成堆的藥材。大夥都說神了,有人說,這小子是不是
他爹當年吃這藥材,才養下的。所以離地三尺,他也能聞出這藥的氣味。不管怎麽說,小工
掙小頭,柏子掙大頭,我們家有了一點錢。柏子說,我得到外麵看看世界去。柏子在外麵轉
了一圈,回來後對我說,那些賣藥的老客心真黑。把咱們的藥倒出去,價錢就上了幾番。藥
廠把咱們的藥磨碎兌上水,裝進小瓶裏,配上個空心小管,一盒能賣幾十塊錢。
我說,你說這有啥用啊,柏子,咱也不能自家開一座廠子。
柏子說,你以為我不想開廠子?隻是我現在沒有那麽大的力量,但我能讓那些收藥的老
客,扒不成我們的皮。自己倒藥,運到外麵去賣。
柏子說到做到,風塵仆仆地收藥,賣藥。應酬也多起來。抽煙他以前就凶,加上喝酒,
後來又學會打麻將。我總勸他,柏子,見好就收,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柏子老說我婦人見
識,說不會這一套,哪裏掙得了大錢?
可他帶回家的錢,越來越少。我問他是不是在外和別的女人相好,他說什麽毛病他都能
得上,但這不會,因為他記得我的大恩大德。我說,那錢呢?不是我溫嫣貪圖錢,以後還得
養孩子,總得攢下錢。問得急了,他終於對我說,我染上大煙了。
我搖晃著他說,柏子,我知道你這是逗我呢。我膽小,你別嚇我。
他說,不是嚇你,是真的。
他把實情告訴我。他在外頭,剛開始自己揣摩,買賣作得還行。可柏子是個好強的人,
他想作大事。他知道光憑自個兒悟不成,又拿出以前學挖藥材的勁兒,偷著學開了本事。他
投到最有名的一家老板手下,要求服侍老板。老板說,你五爪不全,我用起你來,心裏不舒
服。柏子說,那我就晚上陪著您,您喝酒打牌,我可一夜不睡。躲在陰影裏,誰也看不見
我。你用我,我隨時到。還不要工錢,管口飯就行。大老板說,你的要求又不高,在哪兒都
能找到飯吃,為什麽非得給我幹呢?柏子說,我一個廢人,白天怕人恥笑。
老板就收下了他,要他晚上燒水,服侍大家玩牌。大家就稱他“二指禪”。他用兩個手
指頭,把大夥服侍得舒舒服服。他酒量好,老板喝不了的酒,他一仰脖就代幹下去。要旱白
天有應酬,他也不得睡,人倦得不行。可他很高興,跟在老板身邊,知道的秘密就海了去,
特別是老板喝醉以後,更是吐出不少真言。正當柏子學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一天,白天晚上
都有客人,柏子半夜時打起了瞌睡,老板連喊了好幾聲“二指禪”,柏子才醒了。老板說,
看你還是個年輕人,倒抵不過我這個半老頭子。我們喉嚨都著火了,你這沏水的總不來!柏
子使勁打自己的腦袋,說再也不敢誤老板喝水。可他的眼皮不爭氣,一會兒就找到一塊兒
了。
看你這樣子,真喪氣。喏,給你一支煙,抽了就不困了。老板扔給他煙。柏子還想客
氣,說我有煙。老板說,你的那個不行,抽我的。老板有個脾氣,他不給你的,你要了,他
就大發雷霆。他要給你的,你不要,他也對你恨之入骨。反正你不能忤了他的意,柏子就隻
好接了。那煙真的很管事,當夜,柏子再沒發困。
第二天白天忙,晚上又是牌局。老板又給了柏子一支煙。柏子吸了,一夜到天明,兩眼
瞪得和老貓一樣,沒一點瞌睡。就這樣,柏子白天幹活,晚上服侍老板,一連半十月,跟成
仙似的,不困也不乏。
後來有一天晚上,老板到外麵去了,家裏就沒什麽事。柏子想,這下可好了,今晚可以
睡個好覺了。沒想到,腦袋沾了枕頭,說什麽也睡不著。到了老板給他吸那支煙的鍾點,全
身更像著了火,恨不能鑽進水缸冰個透。他爬起來,趕緊抽煙,一支又一支,眨眼一盒煙就
抽空了,可渾身的難受勁,一點也沒過去。柏子是個明白人,他悟出來了:老板的煙和他的
煙,不一樣。他一定得找著老板,抽上那種煙,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得憋死。他瘋了一樣地
去找老板。他就是給老板下跪,也得把這支煙磕出來。老板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遍尋不到。
柏子把自己的胸口都抓破了,昏昏沉沉中,他還沒全糊塗。他想,老板身上有這種煙,他屋
子裏一定還有這種煙,到他屋裏去找。
柏子後來說,人到了那種時候,就是皇帝老子攔在麵前也沒有用,也得硬撞過去,愛殺
愛剮是以後的事,當時就得找到那支煙。他砸了老板的窗戶,蹦了進去。他一點也不背著
人,因為顧不了那麽多。別人都眼睜睜地看著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心腹,還以為是老板讓他
這麽做的,沒人敢攔。
柏子打窗戶進了屋,就開始昏天黑地地一通亂翻。他終於在老板的大衣口袋裏,找到了
那種特殊的煙,趕快哆嗦著手指劃了火柴,一口氣就抽了半支。他馬上就好了,用他自己的
後說,好像是老天把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一股煙地收了去,別提多舒服了。他本該馬上走
的,可他一點都不害怕,就坐在老板的皮轉椅上,來回打圈,得意極了,好像自個兒變成了
老板。
老板進來了。柏子大大咧咧地對老板說,嗯,我把你的煙抽了……不賴……老板二話沒
說,過來就抽了柏子一個大嘴巴,說你竟敢翻我的兜?!
柏子清醒了一點,說我除了煙,什麽也沒動。老板說,這麽講,你還打算動我別的東
西?你別以為你在我的身邊臥底,我不知道。我不過是逗你玩,看你一個四肢不囫圇的人,
不忍心揭了你的底。現在你還想和我作對嗎?我送你一件隨身攜帶的寶貝,就是這口煙癮,
以後無論天南地北,它都會一步不離地跟著你,比狗,比女人,都忠實得多!不信,你等著
看!滾吧,二指禪!
柏子真被害慘了,沒有一天離得了那毒煙。他。剛開始還想在城裏戒了再回來,瞞過
我,假裝自己是個奸人。但他吸完了煙的時候,就想下回一定不吸了。幾個鍾頭一過,想的
就是到哪兒去搞下回吸的毒煙了。那癮真的像魔鬼一樣跟著他。他花光了所有掙下的錢,就
開始偷。柏子是個聰明人,學什麽都快,他故意把殘手吊在胸前,一般的人就不防他,有人
還給他點錢什麽的。柏子說他不偷窮人,專偷富人,兩個手指頭比人家十個手指頭還靈.練
出了一手絕活。日子長了,身子骨越發不行了,他帶著偷來的錢和一口毒癮,回家來。
我對他說,柏子,你別抽了。讓我們好好過日子。我想有個孩子。
柏子說,孩子有什麽用?毒煙讓我舒服,孩子行嗎?
我說,柏子,你再這樣下去,我就走了。
柏子啥都不怕,就怕聽這話。他說,不吸了。再不吸了。我信了他。可吸毒人的話,你
是萬萬信不得的。他們不會說真話了。打他們吸上毒的那一天,他們就必得騙人。家裏的
錢,又被柏子糟蹋得幾乎沒有了,兔子不吃窩邊草,我說什麽也不讓他再偷了。背著他,我
留了最後一點錢,是留給孩子的。
我一直勸柏子戒毒,他就是不聽。他變得越來越沒有人性。除了有時候想起來跟我睡
覺,再跟我沒話。我說,那咱們就離婚吧,柏子惡狠狠地說,離了婚,我逛窯子還得花錢,
哪如這樣省下錢來,還能多吸一口煙!你要是愣要走,我用兩根手指頭,照樣掐死你!他的
話雖然說得很凶,但我看他的眼神全是可憐的哀求。他根本就掐不死我,別說是用兩個手
指,就是十個指頭都在,也不行了。他已經抽得像皮影戲裏的影子,一層空殼了。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得死。我下不了這個決心。
正是這個時候,我懷孕了。真是想不到的事,以前我們都好好的時候,想要個孩子,就
是沒有。現在這樣家破人亡的邊緣,這個孩子竟投生來了。
我趁柏子抽完毒煙精神好的時候,對他說,我有了。
他倒依然明白,不緊不慢他說,喔,有了。是誰的啊?
我一下子一隻眼睛冒火,一隻眼睛流淚,說柏子,你好沒有良心!這是你的孩子!你
的!
柏子說,我還能有孩子?
我說,柏子,千真萬確的。這是你的孩子,你難道信不過我?
柏子一下醒過來,說,我信不過我自己,信不過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我信得過你!
我說,柏子,你戒了煙吧。你還行,我們再來過好日子。我們一定會有一個大胖小子
的。
柏子說,你趕緊把他生下來。
我說,柏子,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敢要這個孩子嗎?若也是生下來一個小煙鬼,不是給
這個世界造孽!這個孩子是不能要了,我到醫院去做了他。隻要你今後好好做人,我們還愁
沒有好孩子嗎!
柏子哭起來,苦命的孩子!
我說,他是個孝順的孩子,還沒到這個世界上,就知道愛惜他的爹媽,用自己的命,給
爹媽帶了個後。要是你打今後戒了毒煙,做一個奸人,我再也不用著這麽大的急了。這個孩
子,不就是我們最心疼最有用的孩子嗎?我給這孩子立一塊小石碑,就說他舍了自己的命,
救了他的爹娘。
我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柏子也動了真心,他說,溫嫣,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孩
子。我今後要重新做人了。
我到醫院去做了手術,趕緊就領著他來戒毒醫院。我把養孩子的錢,帶來了,給他用。
這是最後的錢了,要是這回還戒不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反正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我的身子很弱,可我不敢再耽擱。吸毒的人,沒有一點長性,他們說什麽話,都是假
的。別看當時痛哭流涕的,全是騙人,我用一個孩子的命,換來這麽一個許諾,我不能讓孩
子白死了。我在菩薩麵前許下宏願,救救柏子,救救我,救救我們全家……我要給菩薩供上
一百雙紅襪子……
我們住的時間不短了,襪子我也織了幾十雙了,可為什麽老沒效果呢?我這次鐵了心,
要在醫院長住下去,好得利利索索的再出院。豁出去錢,誰攆也不走!
這時柏子伸了一個懶腰,喃喃地說,我要撒尿,神情像一個耍賴的孩子。
等著啊,我這就給你拿尿壺去。溫嫣忙不迭地收了竹針,顛顛地往廁所跑。範青稞再呆
下去,就不便了,也起身離開。
一會兒,又在水房遇到溫嫣,大家好像是熟人了。
大姐,我看您這臉色挺好,自己肯定是不吸的,您也是陪家裏人來的?男人嗎?溫嫣關
切地問。
不,不是。範青稞回答。
那就是您兒子吸粉了,看不出您這樣年輕,就有了那麽大的孩子。溫嫣習慣低著頭說
話,讓你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口氣很誠懇,絕無譏諷之意。
也不是。範青稞雖覺好笑,知道溫嫣是好意,也就認真地回答…
那……溫嫣想不出答案。
我原來多少用點大煙,為了治病,現在戒得差不多了。範青稞回答。
唷,能戒得這麽好?大姐,求您了,有空再到我們那兒坐坐,讓柏子看看你,他總是說
沒有一個人能戒得了。見了您,也許就有了指望。因為希冀,溫嫣抬起頭,眼睛閃閃發亮。
範青稞哭笑不得,說,人和人不一樣,還得具體對待。但這兒是最好的戒毒醫院,我敢
打保票。
溫嫣說,我來的時間是不短了,可誰也不認識。這出出進進的女人,都是些什麽人?我
有時碰上過,見她們都很年輕,長得也不醜,就是見人帶答不理的,也就不敢跟她們說話。
範青稞說,她們多是大款的傍家,吸毒的人,多半都有幾個錢,沒錢的人,耍不起這玩
藝。有錢的男人跟前,常常圍著女人。男人進來戒毒,需要有人照顧。有的女人走了,再也
不回來。有的女人就跟到醫院來了,端屎端尿,侍候得很周到。
溫嫣說,大姐,不管怎麽說,這些女人也還有點良心。一個男人到了這個分上,還有女
人願意服侍他,也是緣分了。我那死男人怎碰不上這樣的女人?隻要有一個肯陪他,不管是
為了什麽,我都磕頭謝她。那樣我就可以不到醫院來了,真丟死人了。
範青稞說,你也別這麽想。既來之,則安之。治好了病,你們就可以一道回家了。
溫嫣說,等他治好了病,我就離開他。我現在所以不走,是知道隻要我一走,這世界上
就再沒有一個人疼他。他是必死無疑了。說著,眼淚籟籟而下。
範青稞原來是一見別人流淚,自己也產生共鳴的人,經過這一階段的鍛煉,也練得心硬
如鐵。勸慰說,他吸毒的時候你都沒有甩了他,好了以後,更要好好過日子才對啊。
溫嫣說,大姐,您真的這樣想?
範青稞說,真的。人都是希望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要不,人活著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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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節



護士長來上班,傷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紋,括弧在嘴邊,牽扯著表情肌,令人覺得她總在
無端發笑。
大家說,護士長,您這個酒窩是公費整容,所以上班時間,該增加使用頻率。
護士長說,想得美!你們要學會看我的表情,以後,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護士長進了13號病室,對範青稞說,叫你留尿複查,為什麽不好好做?現在化驗科報
你的標本不合格!
範青稞說,不會啊?我很守規矩,從沒槁錯。
護士長忿忿道,這麽說,反是我搞錯?或是化驗科搞錯了?你不服,自己來看化驗單!
範青稞隻得跟在護士長後麵走。走啊走,護士長越過了護士站,把範青稞領到了接診室
旁的小房子。這是護士短暫休息的小天地,牆上掛著換下來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擺著用了一
半的洗發香波和充當水杯的果醬小瓶,有一種誘人的家庭感。
化驗單如今改放這了?範青稞狐疑。
哎喲,我說你這個範青稞同誌,怎麽這麽死心眼?我不用這個辦法,能不顯山不顯水地
把你從病房裏調出來嗎?你不是打算長期潛伏嗎?護士長振振有詞。
範青稞麵對麵地見到傷未痊愈的護士長,很有些羞愧。
她原來一直認為自己相當勇敢,真到麵前血肉模飛的時候,簡直嚇呆了。作為簡方寧的
朋友,一個正常人,她應該英勇地製止病房裏的惡鬥,可她傻傻地縮在角落裏,思維停頓,
好像在看一場並不精彩的卡通燈。自我譴責的同時,也自我開脫。她想,這是因為看武打凶
殺的影視節目太多了,以為人生不過是戲,看到出血就以為是特技表演,隻要與己元關,就
張大了嘴看熱鬧。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氣,都在虛構的故事裏消解了。
範青稞喏喏道,護士長,那天我要是會美人拳就好了,幫您一把。
護士長說,別!那功勞就得咱倆攤了。光榮還是獨享好。
範青稞隻得回到化驗單問題上,說謝謝護士長。您為了我,變得鬼鬼祟祟。
護士長說,我這一輩子,總是光明正大的,煩死了。幹點陰謀詭計的事,很有趣。好不
容易有了這麽一個機會,我得謝謝你。
範青稞說,您叫我來,到底有什麽事?
護士長說,一會兒要來一個病人,簡院長原是準備親自給你講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
就把包袱甩給了我……
範青稞沒精打采地說,護士長,您要是忙,就幹別的事去吧。關於戒毒病人各式各樣的
故事,我都聽煩了。故事不外乎上當受騙墮落那幾種模式,沒什麽新鮮的。
護士長說,咦?不感興趣了?我臉還囫圇的時候,看你到處豎起耳朵,像個包打聽,這
麽快就洗手了?
範青稞說,事物總是發展的嘛,哪能一成不變。要說我的活思想,大體經曆了這麽幾個
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們一個個麵色枯槁骨瘦如柴,心裏就哆嗦。然後是好奇,我覺得
他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雖說都是三根筋扛著一個頭,血管裏流的血不一樣的。睡覺的時
候,我使勁地洗洗眼睛,覺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後來就開始可憐他們,
不,是傷感人類的弱點,因為好奇和追求虛偽的幸福,要以生命作為代價。之後,飛快地進
入了最後一個階段,麻木不仁,置若罔聞,變成鐵石心腸。不知還有沒有悲慘的故事可以打
動我,反正我是越來越冷酷了,說真的,以前幾十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些日子看到的醃臢事
多,聽到的醜話多。不過有一點始終如一,就是滿懷階級感情地為你們作探子。
護士長大笑起來說,你才住了幾天院,就這樣叫苦連天?我們呢?院長呢?你不過權當
一次旅遊,途中睡了幾天下等旅館,我們可是日久天長的紮根派。
範青稞看護士長喜笑顏開,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說過笑就是怒的話。
範青稞說,不是我瓦解革命隊伍,要是能走,還是調走吧。
護士長說,我不能走。留在這裏,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麵子上。
他們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心想,一個人活著,能被別人這樣感激著,期望著,也不冤了。
等一會兒,那個病人就是他老爹陪著來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範青稞說,護士長,我在您這兒鍛煉出來了,變成油鹽不進的花崗岩,隻怕什麽也感受
不進去。
護士長說,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氣。最怕的就是我這種人,沒什麽本事,自己還水
深火熱呢,卻一天想著救別人。那人快來了,我先給你講他的故事吧,這是院長的醫囑,我
要立即執行。要是晚了,被院長發現,要扣獎金的。
有一次,簡方寧到另一所醫院開學術會議。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揮著從醫院鍋
爐房抓來的一把方頭鐵鍬,在院子裏毆打一個年輕人。老頭實在是太老了,搖搖晃晃像是從
古墓裏爬出來。大鐵鍬哪裏揮得動?被他拄在手裏,成了臨時拐棍。
那個年輕人也不避讓,乖乖地等著挨打。老爺子喘了半天氣,終於積攢出打人的力氣,
舉著鐵鍬頭就要往下砸,一邊說,我叫你不抽血,原來是為了這!我打死你個不孝子,我也
不活了!老天,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狠?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你都不放過我……啊……
老人的淚把胡子沾成一縷一縷,就在鐵鍬就要砸下的瞬間,又撲上來一個臉白得像豆腐
渣的中年女人,喊著,爹,你饒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讓他也走了,咱們這個家就完
了……
旁邊圍觀的人,一時也弄不清他們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勸,煤粉四揚,怕迷了眼睛,就
不遠不近地看熱鬧。隻有簡方寧鷹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個年輕男人的底細。
她走過去,對老人說,您老安靜些。到醫院來,為的看病救命。在這裏出了事,對醫院
對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著,我管我的兒子,與別人何幹?我給過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簡方寧不慌不忙地說,我看你的兒子不會服你管。要不,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轟頂,說,天!你真是女神仙!我們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
他一個鍋裏吃飯,愣沒一個人看出來。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
薩。你不是救他一個,是救我一家……老漢說著,就撲通一下給簡方寧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白發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別人,早就慌了,但簡方寧經曆了數不清
的下跪事件,頗有經驗,她稍一邁步,走到側麵,這樣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說話,又與這
個空穴來風的磕頭躲了幹係。
簡方寧說,要我救他,必得他有決心。您先起來,我們慢慢說。
沒想到老人聽她這樣一說,立刻大聲招呼,業興、慢子,都來給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
家人哩!
年輕男人和慘白臉的女人,馬上圍了過來,恭恭順順地從兩個方向包抄過來,撲通一
聲,也跪下了。簡方寧雖然經常被人五體投地地感謝,但像今日這樣形成包圍態勢的情況也
不多見。她想遠遠跳開,又怕傷了老人家的心,隻好退在無人下跪的那個角落,一個勁地
說,快起來快起來。有什麽問題我們站起來說,這樣跪下去,什麽事也幹不了。可老人就是
固執地不肯起來。好像隻要長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個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婦女,因為嚴重的貧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著感覺好受些,她
顫顫巍巍地招呼道,你這個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還不都是為了我?你也快給我跪下
啊!從旁邊的人叢中,忸忸怩怩閃出個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幹部,開始有些不好意
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邊,覺得剛才一直沒跪,是不負責任的表
現,將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雙膝震得水泥地麵嘭嘭作響,好像碾過一輛拖拉機。他
跪得很是地方,拾遺補闕,四人像圍棋子一樣,將簡方寧團團圍在中央,再也遲不出半步。
簡方寧雖說見多識廣,也未曾遇到過這等陣勢。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動了,雙膝一軟,但她沒
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繼續站著同他們講話,那是一種對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
人空中鳥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個人頭像梅花一樣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關的問題。
簡方寧說,你們把病史同我說清楚,這樣跪下去,除了得關節炎,沒用。
老漢率著兒子女兒女婿站起來,每人的褲子上,都沾滿了圓圓的兩坨土。但他們的心情
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國傳統上最尊貴的禮節以後,他們就把一副沉重的擔子,轉交給了那個
接受禮節的人,心中充滿期盼。
敘述病情。主講人應是老漢,可他一想起大半輩子的淒涼,老淚縱橫,上句不接下句,
病史被淚水衝刷得支離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補充完善下,簡方寧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老漢年輕時娶了媳婦沒幾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雙小兒女,老人又當爹又當娘地拉
扯著幔子業興姐弟,苦熬歲月,有人勸老漢再找個女人,說是老漢的收入雖然少,但好歹還
有一個城市戶口,找個鄉下大姑娘不成問題。老漢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記得戲文中的後娘
沒有一個好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這個苦就讓我自己吃吧。
老漢對媒人說。
日子一天天過,孩子漸漸長大。幔子成了家,業興也有了工作。老漢想,自己再苦幾
年,業興娶上媳婦,黃土之下見了孩子們的娘,也有的可匯報了。沒想到幔子的臉色越來越
不好,每回問她怎麽了,她都說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覺,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裏就她一
個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幫著抬掇,難得有喘氣的時候。一大,幔子突然暈倒在大
街上,被送到醫院急診室,人家說,病人都貧血成了這個樣子,你們早幹什麽去了?大家方
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嚇人的事,還在後麵。經過一係列的化驗,證實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顧不得悲
傷,先忙著搶救、輸血、化療……直到幔子又恢複了精神,可以扶著人,走到外麵小花園裏
呼吸新鮮空氣了。一家人當著醫生的麵,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醫生繃著臉,也不推辭,也不
客氣,好像理所應當。等幔子睡著了,醫生對大家說,你們那些話,說得太早了。她現在的
病情隻能說是“緩解”,不是治愈。緩解你們懂嗎?就是病魔暫且放了你們一馬,重的在後
頭呢。咱們就是這個條件,快趁著病人現在還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醫院去,能不能做骨髓
移植,方是從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著幔子還挺好,想醫生也許是嚇唬人,先等等看吧。緩
解期一過,第二回發病開始,要不是緊著輸血,人就沒命了。大家湊了錢,到大醫院看病。
也說隻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載的時間…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獻骨髓,這人不單身體健康,血型骨髓型還都要相符。就像一把
鑰匙開一把鎖,要是不對型號,輸進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裏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樣的人呢?醫生說,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裏尋,10
萬個人裏也不準有一個,概率太低了。要是在親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緣關係的人當中
尋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親當下就伸出胳膊,說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閨女是
不是相符。要是能輸,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幹了,我也心甘情願!醫生把他攔了回去,說您
不行。老父親說,我行。別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這個閨女跟我最親,她的骨髓和我一
定一樣。醫生不耐煩地說,您別添亂了。就是一樣,也不能輸。您多大?您女兒多大?您的
骨髓已進入老年期,輸到年輕人體內,沒用。就像把一棵老樹的枝子,嫁接到小樹幹上,活
不了。病人還有沒有年輕力壯的血親?如果有,趕快來驗,病人還有最後的希望。要是沒
有,你們就回去吧。保守治療,哪裏都一樣,不必跑來跑去的。
老父親對業興說,爹原來是不想動用你的,你還年輕,還沒娶親。也不知抽了骨髓,對
傳宗接代有沒有影響。要是爹的骨髓行,說什麽也不會要你抽髓。可剛才醫生的話,你都聽
到了。你們姐弟二人,再沒一個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媽和我,都是獨苗,你們也沒有堂表
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擔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給你姐獻了骨髓,
以後讓她一家子養著你。要是不對型號,咱也沒別的盼頭了。認命吧。
沒想到業興聽了他爹的話,一聲不吭,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姐夫說業
興,你是個什麽意見,好歹說出來,我們也好決定下一步怎麽辦。業興抱著頭說,我不抽
血,也不抽骨髓。為什麽?大夥都驚呆了。業興平日和姐姐最好,母親去世得早,幔子像媽
媽一樣照顧著弟弟。沒想到救命的時候,換來的卻是冷冰冰的答複。什麽都不為!不抽就是
不抽#烘對著大家的質問,業興反倒凶狠起來,索性破罐破摔蠻橫無埋。老父氣得脫下鞋底
就打他。姐夫雖說救妻心切,想這獻骨髓是自覺自願的事,人家不願意,也不能說是罪過,
心裏生他的氣,還是擋著嶽父的鞋底,對小舅子說,你還不快跑!業興一動也不動,任憑他
爹的鞋底啪啪打幾下,流著淚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姐姐……老漢打了幾鞋底,畢竟連日
奔波,氣力不支。再說看著孩子一臉可憐相,心想一個已經病得隻剩一口氣,再把這個打壞
了。一家人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舔著嘴唇問,你知道錯不?
業興說,知道錯。
老漢說,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業興仍是那句老話,不抽血,不抽骨髓。
無論一家人怎麽勸,鐵匠鋪賣豆腐,軟硬兼施,業興就是不鬆口。他也不跑,任打任
罵。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裏呆得無望,就收拾東西回了老家。剛回來,幔子
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複發了。醫生千方百計地把命救了回來,告誡說,今後緩解的時間越
來越短,複發的時間越來越長,病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拖得久了,輕微的感染和出
血,都會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為病人情況危急,不可能承
受大手術,也沒用了……就是說,現在是最後的機會。醫生說完,業興突然說,我去抽骨
髓,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又想通了。也許是姐姐的兩個孩子抱著他的腿,嚷著,舅舅舅舅,
救救救救……
因為化驗要兩個人都取樣本,幔子剛回來,禁不得折騰。在家養了一段時間,一家人第
二回進了城。沒用別人說,業興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驗單的日子,一家人早早
地到了醫院,好像盼著一道符。業興第一個拿了單子,看了以後,什麽也沒說,嗚嗚哭起來
說,我忍了那麽長的時間,我以為沒有了,可還是查出來了,我有罪啊……老漢聽得莫名其
妙,女婿在院子裏攙著女兒,沒進樓裏來,兒子除了哭,什麽也不說。他心急如焚,趕緊扯
過化驗單,讓一個過路的醫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兩眼,說您打哪兒找了這麽一個捐獻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
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著人家的袖子問,啥是吸毒?我家就點耗子藥,沒
別的啊?醫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來,說,毒就是大煙,你問那個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
白了,他瘋了一般地追著跑遠了的兒子。路過鍋爐房煤堆的時候,順手抄了人家的方頭鐵
鍬,滿院子跑……
這就是簡方寧剛看到的一幕。
老漢一家人緊緊地包圍著簡方寧,生怕她跑了。外人看來,好像是簡方寧欠了他們債
務。簡方寧安頓他們,病人首先好好休養生息。女婿女兒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著兒子進了
戒毒醫院。至於業興是如何吸上毒,不過又是一個老得沒牙的故事,無非是受誘惑,然後不
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檢驗血,是因為抽得正凶,知道過不了這一關。後來自己強忍
著痛苦,把毒量減小了很多,以為可以蒙混過去,沒想到還是露了餡。說實話,後來他一
想,還是查出來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輸給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變成一個
大煙鬼,不仍是毀了姐姐一家嗎?!以姐姐的剛烈脾氣,她是寧願死,也不願這樣可憐而恥
辱地活著啊……
業興在醫院裏表現得很好,幾乎是這所醫院建院以來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應十分難
熬的時候,別的病人大吵大鬧,他一直忍著,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閑,就幫著護士幹活,
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給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藥。這在普通醫院很平常的事,在這兒就令護士長感
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別人幫著幹活就高興,實在覺得遇上了知音。就像養了一群狼,
有一天,一隻狼突然像狗一樣,舔舔你的手,就感動得了不得。賤骨頭,沒出息的人,有什
麽辦法?護士長自嘲,臉上隻出現叵測的笑容。
聽了護士長這一番介紹,範青稞殘餘的好奇心又膨脹了。不由得問,這業興是個什麽樣
的人?
護士長說,他一會兒就來複查。要是這回沒問題,開春就可以進行骨髓移植了。很複雜
的過程,經過很多程序。先從骨髓捐獻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儲備起來,過兩個星期,
再從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後把上回儲備下的本人的血,再輸回去。再過兩個星期,再
從捐獻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輸回去以前積極下的400毫升血。再……
範青稞說,哎喲,護士長,你可把我說糊塗了,滿耳朵就是“再……再……”,你說得
眉清目秀一點!
護士長說,糊塗就對了。骨髓移植尖端著呢,是個人一聽都明白,權威憑什麽領國家級
的津貼?簡明扼要地說吧,就這樣反複抽了輸,輸了抽,一直到最後一回可抽出數千毫升鮮
血……
範青稞說,業興任重而道遠。
護士長說,他以前瘦得像隻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還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
著?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來正經是條漢子呢。今天他一定來,你一會兒就看到他了。
正說著,甲子立夏來喊護士長,說病房有事必得她親自處理。
護士長說,我雖是天下最小的一個帶“長”字官,真要離了我,地球就不轉了。本想借
執行院長的這個醫囑,在你這裏偷得半日輕閑,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處找我。好了,失陪
了。
護士長剛走,滕醫生就過來說業興來了。範青稞急急走過去,趕在滕醫生之前進了屋。
偌大的接診室,隻有一個人,佝僂著身子,掩著棉祆,蹲在暖氣邊,瑟瑟抖著。範青棵走到
他麵前,看見一股清鼻涕毫無知覺地流到他的嘴邊,還有繼續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趨
勢。他淡漠地看了一眼範青稞,瞳仁沉沒,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蘋果綠色的臉龐,
海藍色的眼眶,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麵貌,不用任何檢驗,範青稞耳溫目染,也具備了分辨
病人的能力。這當然不是業興了。
那麽業興在哪裏?
範青稞趴在窗戶上朝下張望,看到一個垂垂老矣的白發之人,扶著一棵枯樹,搖搖晃晃
地站著,眼巴巴地看著樓上。滕醫生走到藍眼那人跟前,說,業興,你留個尿吧。
範青稞在這驚世駭俗的地方,近來已練出堅如磐石的風度。但麵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
途知返的業興,還是讓她震驚。
我不尿。沒尿。業興嗓音沙啞地說。他態度蠻橫,但內心很虛弱。像那種被雷電擊中了
樹心,隻剩最外環一圈樹皮的老樹,看起來張牙舞爪,其實輕輕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醫生的聲音永遠寧靜到冷漠。
沒……沒有……絕沒有……業興撕扯著自己的胸膛,好像那裏儲藏著他的證言。
你到我們這裏來,為了複查,如果不接受檢查,當然可以。你就請回吧。滕醫生說。
那……怎麽行?我爹,我姐姐,還等著我……業興站起身,拉著暖氣管,生怕把他趕
走。剛開始,居然遲鈍得沒發覺暖氣管是燙的,直到燙了指甲,才嗷的一聲鬆開。
喏,如果你還記得他們的話,這是開好的化驗單,做完毒品檢驗,我們再來決定下一步
怎麽辦。滕醫生說。
嗨!查就查,有什麽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馬爹利什麽的,這麽
希罕,就給你們接一盅好啦!業興的神情變得飛快,一掃剛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臉,拿了留
標本的小瓶,出了接診室。
滕醫生待業興出門,就給周五掛了個內線電話:有個病人到衛生間留毒檢標本,你去一
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過了一會兒,周五像押犯人一樣,督著業興回來。
滕醫生,他在衛生間裏,擰開水龍頭,打算以水代尿,讓我給逮住了。人給您,看怎麽
處理吧!周五興衝衝地匯報。
業興垂頭喪氣,愈發猥瑣。
滕醫生依舊沒有絲毫感情地說,做一個毒檢,要100塊錢。你這是何苦。
業興捂著頭,聲音有一種虛妄的浮腫,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沒法交待,我沒臉
見他們啊!我姐的病等不了,醫生說最遲過不了這個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沒用
了。我不爭氣,我毀了我們全家!我不敢讓他們知道,我想就把我這有毒的骨髓,輸給我姐
吧,也許她能戒了呢?她是個奸人,不像我,是個無信義無情分的壞蛋……業興把頭在牆上
撞得當當響,額頭上沾滿白灰,顯得十分滑稽。
輕易不動感情的滕醫生,也有些不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裏經得住幾百毫升的抽
血?真是不要命了!
業興說,我真是不想要我這條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這屋裏殺了,好嗎?我實在沒臉下
去見我的老爹……
滕醫生氣極了,說你冷靜一點!這會兒你比什麽時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時候呢?你怎麽
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親?
業興說,那時候我真的什麽也顧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邊罵著自己,一邊抽嘴巴。臉上被抽過的地方並不發紅,愈發顯出汙濁的僵白。
滕醫生低下頭。足足有五分鍾,毫無反應。屋裏靜得隻剩下業興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
白的牆壁和屏風間回響。
滕醫生抬起頭,臉上依然鐵板一塊。他說,這樣吧,我是今天的收診醫生。我再收你住
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麽長的時間。至於你怎麽對你
父親說,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說謊。
業興叩頭如搗蒜。
滕醫生也不避讓,就迎著這些嘭嘭的聲響,安然地坐在那裏。說,起來吧,腦門破了,
還得貼紗布。
業興如遇大赦,匍匐著出了門。
滕醫生說,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範青稞倚著窗戶向下望去,隻見業興眉飛色舞地跟他老爹說著什麽,與幾分鍾前判若兩
人。範青稞說,您這樣的人,應該長壽。
滕醫生說,救得了,有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隻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樣,又有何用?不
過是遊戲。
範青稞不再說什麽了。各種迷誤與過錯、罪惡與懺悔像繩索一樣,把病人和素不相識的
醫生、病人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緊緊地拴在一處。戒毒醫院,一個文明社會的大修站,
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方,一個絞纏在一起又被錘子砸扁了的死扣。頭痛欲裂,真想腦袋朝
下,讓血快速流到蒼白的大腦皮層裏,才能想通這裏的事,作為普通人,她實在承受不了這
種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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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節



從滕醫生那兒出來,範青稞不願意回到13號,恨不能縮成一粒灰塵,躲在牆腳喘息。
病房裏沒有個人空間,路過水房正好沒人,她擰開龍頭洗了一把臉。同自己家水管裏一樣清
潔凜冽的自來水,使她頭腦清醒了些。
一個麵色淒涼的老女人,跌撞著進來嘔吐,扶著隔斷門,大顆的淚水比自來水還洶湧地
滴著。範青稞這些天在病房遊蕩,雖不敢說認識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個臉熟。這個女
人,卻是從未見過的。
水房牆壁很髒,不知多少病手摩娑過。這女人卻全不忌諱,整個身體貼在上麵,好像那
是鍋台。範青稞本想等這女人走了以後,自己依然可以獨享水房的寂靜清冷,沒想到那女人
緩緩地軟軟地散亂癱下去,仿佛劣質蠟燭就要熄滅,化成喪失了形狀的蠟油,跌向地麵的汙
水。範青稞忙不迭地攙起她。你怎麽了?範青稞關切地問,迅速判斷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
家屬,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臉色糙白如紙,卻還幹淨,不是吸毒者那種汙濁邪惡的堊白。
頭暈惡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亂發,因為冷汗的浸染,變得
滋潤了一些。
你是哪個病房的?我送你回去。範青稞好言好語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剛來的。大妹子,謝謝您了……女人感恩不盡。
你們是新補進來的病人。啊,咱們都歸蔡醫生管。範青稞說。
蔡醫生……不認識……女人喃喃地說。
範青稞說,你們一進病房,來問長問短的那個年青人就是蔡醫生,咱們是病友。
女人說,想起來了,挺俊的小夥。說著又劇烈地咳起來。
範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軟軟地倚在範青稞身上,一副聽天由命
的樣子,好像範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著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見了鬼似的
抖起來。我不進去……不去……她的顫抖漸漸猛烈,好像極端恐懼。還能到哪兒去呢?13
號病室裏莊羽一家正等待處置,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範青稞想起了醫院的活動室。對,就上
那兒去。
正是治療時間,活動室裏空無一人。一些散亂的雜誌和錄像帶,堆在書架上,好像荒涼
的圖書館。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被窗框上釘著的鐵欄杆,分割成迷惘的圖案,很有韻味地
鋪在長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為水泥地的蒼黑,使金色的陽光也混濁起來。
女人驚魂漸漸平靜,歎說,要是孟媽管就好了。
範青稞說,這個孟媽,就是嘴甜手腳快,你們剛來,就認識了。
女人說,怎麽是剛來?我們都在她的診所裏,住了好些日子了。
診所?好些日子?”…範青稞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得對老女人格外和氣起來。
孟媽那是個什麽診所啊?
範青稞用水杯給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媽自己開的呀,樓裏,像個住家,是她找著讓我們住的,每天晚上給治病,白天就讓
雇的小護士看著我們。態度是沒的說,可就是治了這麽長時間,掌櫃的不但沒見好,反倒越
來越重了。孟媽趕緊把我們收到醫院裏來。說是過了危險期,再到她的診所去養。這個醫院
可不好住進來呢,送禮托門子都不成。幸虧了孟媽值班,愣把我們給收進來了。我們也不白
使人,給了她這個數……老女人湊過來,說了一個手勢。我是看你大妹子麵善,這才把實底
告訴你,可別再跟人說啊,孟媽叫千萬別顯出和她認識,說院長眼毒著呢,要是叫她發現
了,今後就完了……
女人拉拉雜雜地說著,範青稞聽著,頭上的汗就冒出來了。
我們屋住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海關上的,說是專門管清查走私毒品的。別人都說要想有
毒品,多麽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過。他先是偷偷往外倒賣,隻要搗騰出藥丸子那麽
大一坨,就頂得上幹一年的活。後來他想,別看書上報上寫得那麽邪乎,這個玩藝必是不
賴,要不那麽多人,肯出大價錢來買?我何不自己也試試?來個老貓看魚,自看自盜。開了
頭,就了不得。別的人雖然也想吸,畢竟來得不容易,還得花大價錢買,進展就慢。他可
好,要多少有多少,一開戒,就沒個限製。沒多長時間,就吸得隻比活人多口氣了。這次來
戒毒,是秘密的。說是一定別露出口風去,要不給單位丟臉。
還有一個說是什麽醫藥公司的總經理,看著像個殺豬的,一點不斯文。他也是近水樓台
先得月,直接自庫裏提毒品出來吸,就像自家地裏長的莊稼,要多少有多少,誰管得了?
聽說他老婆跟他離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丟人。他來往院,找不到一個願服侍他的人。
他在本單位是個頭頭,這麽一個病,也不是說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還是頭頭。
於是他們單位的人,就爭著來服侍他。看來還是當個頭腦好,哪怕就是得上這樣病,也有人
樂意服侍。
那個海關的人,是他舅舅陪他。一天問寒問暖的,照顧得挺周到。孟媽也看上他了,說
這麽會服侍病人的老頭,還真難得。就問那個舅舅,願不願意到別的醫院去服侍這樣的病
人?因為醫院裏除了得有醫生護士,還得有服侍病人的人。這種人難找,一般的人,都不願
幹,害怕。我一聽就知道,其實就是給孟媽自己的醫院找人。那個舅舅說,免了吧。你以為
我願意幹?不過是看著外甥可憐,看著我的老姐姐可憐。別的人,我管得著嗎?給我多少
錢,我也不幹。
範青稞聽得心焦,看看沒有更多的信息,打斷她說,我送你回病房吧,陪著你老伴,好
好照顧他。
範青稞這麽一說,又像是接通了電源,老女人的身體裏藏著電動按摩器,均勻地發動起
來,顫動幅度不斷加大。
你怎麽了?範青稞駭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針,掌櫃的變得膘哄哄的。“膘”是俺們家鄉話,就是傻的意思。可他別
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我正給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邊就硬起來了,拉著我,就
要睡覺。我說,可不敢。這不是咱家炕頭,這是醫院。
掌櫃的說,醫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國也是我老婆。和你睡覺,誰還攔著
我!你要是不讓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煙去!一屋子的人都聽見這話,那幾個大老爺們,就等
著看笑話。我好言好語勸他,忍忍吧。大白日天的。他好像明白了一點,但馬上又來了一
句,那你用嘴給我嘬出來。一屋子的老爺們就不懷好意地笑。我若不答應,掌櫃的就大嚷大
鬧。我想,再怎麽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我含著淚說,行,掌櫃的,等天黑了。等夜裏,
我給你嘬……沒想到他發了瘋,說我等不得夜裏了,你這就給我嘬,給我喝!我的眼淚嘩嘩
地淌下來,我說掌櫃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當著這一屋子的人,你還把不把自己老
婆當人?掌櫃的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就往他的腿裏塞,一邊說,我把你當人,你怕丟人,我
給你蒙上被子,別人就看不見了……你開始啊,使勁啊……我的頭捂在被子裏,還是聽得到
滿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樣的笑聲。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水池裏吐那些髒東
西……
範青稞惡心欲吐,她甩開抖動的女人,往衛生間跑,直到用冷水將頭發淋得像落水鬼,
才稍稍鎮靜下來。
路過15病室,她怒氣衝衝地撞開房門。
這間屋子比較大,擺了六張床。屋子裏有五個男人,都在抽煙,空中黃塵滾滾,好像剛
往濕柴上潑了水,嗆得進不去人。範青稞的眼睛不適應屋內昏暗的光線,屋裏的人也看不清
她,以為是老女人又回來了,一個男人對著牆腳浪笑著,說,大哥,你娘們還沒享受夠,再
來一個給我們看看!被稱為大哥的人,顯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兩條毛森森的腿,炫
耀地笑著,誰讓她是我老婆,讓她幹嗎就得幹嗎!
另外幾個男人已經看清了範青稞,但發泄使他們狂熱地邪惡起來,大吼著再來一個!再
來一個!齊齊用猥褻的目光看著範青稞。
範青稞勃然大怒,一連串從沒說過的髒話堵在喉頭,噴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頭填進了
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櫃那張凶狠醜陋的臉——他不是別人,正是張大光膀子!
範青稞旋風一般跑回活動室,老女人還在那裏撫著胸口喘息。範青稞扯住她的脖領子,
厲聲喝問,你男人是張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剛才的恩人怎麽變得凶神惡煞,老老實實回答。範青稞從老女人驚慌
的樣子裏,發覺自己失態,緩了一口氣說,我見過張大光膀子的媳婦,可不是你!到底怎麽
回事,你跟我說實話。
老女人抽噎著說,那個挨千刀的女人!他們是一夥強盜,那女的也是個頭領,他們在外
頭一塊搶,回來一塊睡。公安局到處在逮他們,那夥人看他成了這個樣子,先想送他進戒毒
醫院躲躲,誰想這裏不收。幸好碰上孟媽,拐了一個彎,總算進來了。他們又去搶了,要不
是掌櫃的知道一筆金子藏在哪兒,他們早就不管他了。現在這樣好,張大光膀子又是我一個
人的了,誰也奪不走了。我心甘情願地服侍他……
張大光膀子的傷,是喝了你的火堿嗎?範青稞的疑惑越來越多。
啥?!我的火堿?一定是那個小妖婆編的謊,那是他們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
子裏了……
範青稞用最後的力氣,撕了塊報紙,夾著張大光膀子老婆喝過的水杯,丟到垃圾堆裏。
她的意誌崩塌了。
在病房裏度過的日日夜夜,親眼見到人類的弱點與迷誤,沈若魚心靈蒼老若千年老史。
神經像劣質粉絲在靈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脹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腫脹著,焦灼著,
冒著青煙。
周圍是人,和你一模一樣的人,這沒錯。你不能否認他們是你同類,鼻子眼睛手足皮
膚……維妙維肖,你不由得從他們要聯想到自己。你和他們隔著比衣服要柔軟但比鋼鐵要堅
硬的外殼。你聽得懂他們所有的話,但那些話連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種奇特的語言,永遠搞
不懂了。也許人類其實隻需分成兩種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類與生俱來的弱點啊,沈若魚猛烈地敲擊著自己的腦殼。這些日子自家腦溝回裏麵的
F肽一定減少到了負數。毒品,這個人類的克星,千萬不要碰上它。人的意誌是紙糊的風
箏,隻要係上了毒品的黑絲線,必將迷失在風暴裏。
耳朵裏充滿了汙言穢語,你不由得燃起咒罵的欲望。剛開始是想罵那些罵人的人,但很
快就變成純粹的為罵而罵。這種粗俗的尖銳的淩辱文明的語句,有一種邪惡的生猛,它粗野
放肆富有一種魔力,讓人回到無拘無束的獸性。大量關乎生殖和性的醜話,使人有茅塞頓開
之感。沈若魚極力抗拒著,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魚,漸漸酥軟成糊。
眼裏看到的都是殘缺的人。謊言飛舞,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力量。你不由自主地把說謊當
成家常便飯,說真話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為。周圍都是病態的人,理智孤立無援。罪惡占
多數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顛倒。
沈若魚肺葉淤積病室肮髒的空氣,耳殼中儲滿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裏充斥著灰暗
的色調,嘴巴沒有辦法自由地傾吐心聲。唯一能夠暢所欲言的對象是簡方寧,但也不能老去
找她。一個普通病人哪能隨隨便便亂闖院長室!
特別是迄今為止,她沒有看到一個戒毒有效的病人。沙上建塔,水底撈月。失望像灰布
纏住了沈若魚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沒有請她來,也沒有人能讓她繼續待下去了。
走!
立刻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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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節



很有韻律的敲門聲。
請進。簡方寧說。
莊羽應聲推開門,卻倚在門口,並不進去,整體打量了一下說,想不到院長的辦公室這
樣簡樸。
簡方寧說,我是專給富人看病的窮人。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窮未必就是壞事。請坐吧。
她指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
我不喜歡這樣麵對麵地坐著,有一種審訊的味道。側著坐,是否可以?莊羽傲慢地說。
可以。不在於我們是怎樣坐著,而在於我們是怎樣活著。是吧?簡方寧微微一笑。
莊羽就毫不客氣地把原本是麵對麵的椅子,擺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長促膝談心的
樣子。
能進院長室同您談話,在這所醫院裏,是病人的殊榮。想不到我在臨出院的時候,能有
這份待遇,很感謝。莊羽說。自從通知院長要找她談話,她就非常緊張。緊張的結果就是格
外色厲內在,話鋒甚是桀騖不馴。她把自己認為最壞的結局搶先說出來,表示一種來去自由
蠻不在乎的豪邁氣概。
誰通知你要出院的?我這個院長怎麽不知道?簡方寧安詳地問,一句話就把莊羽按到了
她應該呆的位置。
是……是……莊羽接不上茬,這才感到病人和醫生鬥嘴,永遠占不了上風,因為你是在
客場迎戰,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風。但她畢竟聰慧過人,很快就反應過來說,這還用誰告
訴我嗎?你們的住院規則說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動出院論。
簡方寧說,謝謝你把我們的規則記得這樣清楚,看來是明知故犯了?但規則上說的是
“自動出院”,你並沒有走啊。我也沒有通知你出院,你現在還坐在這兒,是我的病人。
莊羽說,人都說院長厲害,果然是。我沒有自動出院,院長你如何看這件事?
麵對著莊羽反戈一擊,簡方寧平靜地說,我覺得你還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內心還想戒
毒。你隻不過是熬不過一時的痛苦反應,所以才吸了毒。我們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
無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無米之炊。你既已知道我們的規矩,事發之後並沒有溜走,
說明你還想繼續治療。
莊羽的心事一下被說穿,又是感動,又是無地自容,氣焰不再囂張,忍不住說,大姐,
你怎麽這麽了解我?
簡方寧正色道,我不是什麽大姐。我是院長。
莊羽剛熱了一下的心,又冷下來。說,是是。我哪配有您這樣的大姐。
簡方寧說,不是配不配的意思。我跟你談的是工作。
莊羽沮喪地說,那您就開談吧,我好好聽著呢。
簡方寧說,你和你丈夫,嚴重地違反了醫院的規定,要受到處理。但考慮到你們進行的
是中藥戒毒的實驗治療,為了驗證結果,如果你們願意繼續留治,在寫出書麵檢查和接受罰
款後,可以繼續留院。你們的意見如何?
莊羽說,院長,您真的想聽我的意見?
簡方寧說,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莊羽說,複吸把癮勾上來了,立馬要犯。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這兒,人事
不知,先給我搞點粉吸。別的呆會兒再說。
簡方寧抄起桌上的內部電話,對著護士吩咐。片刻之後,栗秋送來一杯藍色糖漿。
你喝下去吧。簡方寧溫和地說。
這是什麽?莊羽不摸頭腦。
假如你留下來繼續治療,我就給你服這種藥品。一種新的戒毒藥物,藥效強大,1毫克
可以對抗兩倍海洛因。簡方寧解釋。
天下有這麽好的藥?那為什麽不早點給我吃?莊羽說著,饑不擇食地把藥液吞進口裏,
連杯口的藍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們夫妻……簡方寧剛想說下去,莊羽向她很權威地擺擺手,好像她是這間房子的
主人,然後微眯著眼,表示沒有興趣談話。
簡方寧明白吸毒病人反複無常,也就不再說什麽。莊羽正在和體內的感覺爭鬥。過了好
一會兒,她對簡方寧說,你這個藥不賴,可以對付得了海洛因。
簡方寧說,別把一切想得那麽簡單。藥物不是萬能的,到了後期,要把藥戒掉,會有一
種煎熬感。
莊羽說,不就是拿我們兩口子做實驗品嗎?他中藥,我西藥。一對苦命夫妻。院長,我
很佩服你的為人,你的醫術。還有,你的風度……
簡方寧說,扯什麽題外話!風度……這與我們何幹?
莊羽說,關係大了。病人在醫院裏,見不到別人,隻有醫生護士圍著轉,就是一天到晚
地研究你們。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醫生,會相信他開的藥?醫生的一切,都對病人舉足輕
重。看你院長當得這麽辛苦,給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當心。
這番話要是放在平時,莊羽不會說。此刻服了藥,精神處於很欣快的狀態,想好好表現
一番,就暢快地湧出來。
簡方寧淡然笑笑,謝謝你的忠告。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缺點。但你知道嗎,世界上許多
偉大的事業,就是由無數有缺點的人做成的。主要的問題已談完,今天就到這裏吧,我以前
沒發現你這樣細致。
莊羽說,你沒發現的還多著呢,你會逐步認識到,我是一個本質上並不壞的吸毒者。或
者說,一個吸毒者並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樣,一定喪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簡方寧說,我不喜歡聽你這樣形容自己,一口一個“吸毒者”。那天我在文獻上看到一
個名詞,稱這種狀況為“藥物濫用者”,覺得很好。
莊羽無所謂地撇撇嘴,說,自以為清高的人,覺得自尊心多麽寶貴,以為改變一個名稱
就會有效力。其實,我們已經習慣了。沒有人真正知道我們的心。包括像你這樣治療我們的
醫生。
簡方寧說,我真心希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能夠一天天好起來。
莊羽說,別倚老賣老,別用女孩這個充滿奶味的字眼惡心我。我最少和十個男人上過
床,是你這樣婦女聞風喪膽的事。
簡方寧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個最年輕的醫生也比一個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我
給艾滋病人做過檢查,送過終。這所醫院裏有很多性病的病人。我隻是不忍看著如花似玉的
生命,被毒品吞噬。
莊羽說,別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頭。
簡方寧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原來你很不願意讓人提起毒品?
莊羽說,你以這點基本覺悟都不具備?
簡方寧誠摯地說,那就好。隻要憎惡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莊羽說,自以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錯誤,就是藐視他人。
簡方寧說,你到底願不願意徹底脫離毒癮的苦海?
莊羽說,你問得很對。我有的時候並不想戒毒,它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
足一樣。我要把它徹底戒掉,就像王佐斷臂似的,非得為了一個值得的目標。把它趕走,我
會想念它。說真的,在我以前接觸的那個圈子裏,我看不出繼續活下去有什麽意思?醉生夢
死,爾虞我詐,活60歲的人,不過比活30歲的人,儲存多一倍的罪惡。
簡方寧說,莊羽,你應該知道,天下還有無數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裏生活著。你到陰
暗的地方,當然隻能看見苔蘚。你到了陽光下,就見到鮮花了。
莊羽敏感地說,你是自比香花,把我當做毒草了?
簡方寧說,我不喜歡你這種一有風吹草動,就往自己身上聯係的習慣,有點像文化大革
命中的無限上綱。我發現在沒有經曆過文革的一代人當中,文革遺風甚至比親身經曆者還
烈。
莊羽鬆快地微笑了,你說得對。經曆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反倒嫉惡如仇,
永不再犯。沒經過的人,以為與己無幹,倒是輕車熟路。
簡方寧笑道,你說得對。不過,我從來沒有同我的病人,這樣深入地談論過戒毒以外的
其它問題。
莊羽很在意地說,那我是一個例外了?
簡方寧說,是的。想救你。
莊羽說,怎麽又來了,救世主的口吻。
簡方寧困惑地說,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能有什麽其它的關係?
莊羽挑戰地盯著簡方寧一字一頓地說,朋——友。
簡方寧愣怔著,好像碰到疑難病例。要是在普通醫院,醫生當然是很樂意同病人作朋友
的。在這所特殊的醫院裏,還真沒有哪個吸毒病人鬥膽提出和戒毒醫生作朋友。
莊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較周到的答案,乜斜著眼說,怎麽樣?嚇回去了吧?我們還不如一
條動物實驗的狗嗎?
莊羽覺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氣,自離家出走以後,她就和哭泣這種
軟弱的感覺,徹底告別了。當然她有時也流淚,那都是因為煙癮犯了,一種不由自主的反
應,和情感無關。她拚命斜著眼,靠眼球的轉動,把多餘出來的水份晾幹,這一著很見效,
細心的簡方寧沉浸在自己的難題裏,沒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細變化。
我願意和你作朋友。簡方寧很堅定地說。
你以為我會感激涕零?莊羽氣惱剛才自己的婆婆媽媽,氣惱簡方寧回答問題時的延宕,
格外凶惡地反問。
隻是回答你的問題。簡方寧心平氣和。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給她的資料裏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裏,工作人員、輔導員,都是
由原來的藥物依賴者擔當,由他們現身說法。為什麽我們不可以試一試呢?這個工作現在就
應該做起來。莊羽也許可以算一個合適的入選。因為她是那樣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療,那樣
地聰慧和敏感。若能改惡從善,對其他的病人將是強大的推進。當然,一廂情願沒有用。對
方必須有強烈的戒毒要求。內因是一切矛盾轉變中最重要的條件。簡方寧一下子不想很快結
束談話了。她循循誘導說,莊羽,你出院以後,打算怎樣開始新的生活?
對話,是一種黑暗中的遊戲,她們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個人的世界對於對方都是
陌生的,每個人都想了解對方,又處在不斷的誤解當中。她們不停地解釋,說明,捍衛著自
己,又企圖更多理解對方。俗話說,話不投機半句多,不對。話不投機的時候,促使人談得
更多,因為希望投機起來,說服對方的願望,變成強大的述說行動。
我沒有什麽新生活。我隻能回到我的老生活當中去。就像一條魚,它暫時蹦到水麵上,
你以為它今後就會搖身變成青蛙?你們太天真了,當它一旦回到水裏,它還是魚。而且比以
前還珍愛水,因為它已經知道隻有水,是它的家園。莊羽振振有詞。
簡方寧語重心長地說,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終走出魔鬼
的宮殿,必須開始新的生活。
莊羽突然大喊起來,說我不用你像個聖母似的訓我,我對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
我回去就是墮落,可我有什麽辦法?!我又不能永遠地住在你的醫院裏!
簡方寧緊接著她的話說,你可以永遠地住在醫院裏。
莊羽先是吃了一驚,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說你這個院長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經脫
了癮,你還把我留在醫院。我什麽藥也不用吃,住在這裏給你創收啊?不過算下來我也不吃
虧,住院費雖說不便宜,終是比每天買粉的錢要少。經濟上還劃算。可是我不會幹,這裏多
麽乏味,一天就是護士門簾一樣喪氣的臉,再就是想討小費的醫生……
簡方寧警覺地問,誰想討小費?
莊羽說,我這個人什麽毛病都有,就是不出賣人。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說的是真話。
簡方寧心中記下這事,說,好,你接著說。
莊羽說,說完了。我不願當你們的搖錢樹。
簡方寧說,假如不是你給我交錢,而是我給你發錢呢?
莊羽說,有這等好事?我不信。而且我這個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錢的。
簡方寧說,我們不繞圈子了,簡短些說。假如在你出院之後,我聘請你作我們醫院的工
作人員,就是周五那樣的身份。我們恰好缺一位女性,進行入院檢查和有關的工作。你以為
如何?
莊羽臉上充滿迷恫和驚奇,說,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給病人傳遞毒品?那可是太
容易了!
簡方寧說,我當然怕。但我想,你不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就吃了這種私人毒
品的大虧,難道還去害人?
莊羽說,院長,我最初是怕你,然後是恨你。現在我開始崇敬你了。在你這裏住院,我
看見你是怎樣工作的,真是感動。我非常願意同你作朋友,雖然您答應了,可我知道這是不
可能的。起碼現在不可能。因為朋友必須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我們不是一樣的人。院
長,正因為我喜歡您,所以我勸您一句話,你熟知吸毒者身體變化,可你不知道我們的心。
簡方寧不知莊羽何以把話題扯得這麽遠,急欲拉回來,就說,謝謝你。但我隻想知道你
對我的建議的回答。
莊羽說,到我出院的時候,我會答複你。
簡方寧說,當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莊羽說,他做不了我的主。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說著,門被撞開。一個穿病號服的女人闖進來,說,方寧,我可受夠了。我看了你引
以為自豪的那個業興,告訴你最新的動態吧,他的骨髓裏浸滿罌粟。還有張大光膀子…
簡方寧說,範青稞,慢慢說。
莊羽是機警之人,一看這情形,趕緊退出了。
清冷寧靜的院長室,似乎有一種安撫神經的效力,範青稞漸漸平靜下來,但她仍舊捂著
頭,好像那裏受了根深重的震蕩。
方寧,我要出院。我再也受不了,你這裏是地獄,到處是人間的醜惡與淒涼,你和你的
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過是杯水車薪,我沒有看到過一個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緊
張,好像充得太滿的氫氣球,又放在火上烤,隨時都有可能爆炸。我寧可沒有你這個朋友,
永遠不知道這一切,不知道人間這個肮髒和無奈的角落。那樣,我的心比現在要幹淨平穩得
多,我會對人充滿了希望。在你這裏,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醫學的欺騙和無
能。看到了正義並不一定能戰勝邪惡,看到了人類也許被自己的無窮的欲望扼殺……
沈若魚一口氣說下去,將自己住院以來積攢的憂鬱和恐懼,傾瀉而出。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簡方寧始終一言不發,默默地背對著她。
沈若魚走到簡方寧的麵前。她看到兩行透明的水,在簡方寧憔悴的臉龐上婉蜒。
方寧,你哭了?為什麽?因為我的話嗎?我不是故意想傷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這裏的
煎熬。請你原諒。沈若魚抱歉地說,用一塊潔淨的紗布,輕輕拭著簡方寧的眼睛。
不,若魚。你沒有錯。你說的都是實話,它們正是我心中想過無數次的,如果有一線可
能,我也要逃離這裏,但這是我的崗位,我必須在這裏堅持下去。我這就給你開出院證,你
馬上走吧,我應該早想到這一點,再呆下去,它會讓一個正常人精神崩潰的。簡方寧的淚水
很快幹燥了,又恢複了冷靜。
方寧,對不起,我也許在這裏更長久地陪著你。雖說幫不上多少忙,總多一個說話的伴
啊。沈若魚生出歉疚。
別這麽婆婆媽媽。我已經慣了,心情磨出了繭子,一般的事傷害不了我。心理學講,軟
弱會孵出三隻鳥——沮喪、絕望和憂愁。我的心就是鳥窩,我不斷地和它們做鬥爭,有時我
覺得自己無堅不摧。簡方寧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魚的手裏,想傳達給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魚隻感到她的手指很涼。
沈若魚漸漸地平靜下來,把這些天得到的所有情況,也不管有用沒用,事無巨細地向簡
方寧報告,以此略微減輕自己脫逃的內疚。
方寧,別理莊羽這個女人!她有一股邪惡的魅力,別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
己撕碎了煉成金丹,也救不了她。吸毒的人神經和我們不一樣,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
會像蜘蛛絲纏住你,臨死也會拉個墊背的。海洛因已經把他們變成魔鬼,看起來和我們長得
一模一樣,其實是另一種動物了。他們隻有死,才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
若魚,你說的我都懂。這裏不是醫院,是一座祭壇。也許我們的生命都奉獻了,天上也
不會降下甘霖。但科學就是這樣,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獻身,我小的時候,讀過精衛填海,
我想那是一隻多麽傻的鳥啊。世界上真有這麽蠢的動物嗎?現在我就成了這種鳥,可我必須
填下去,這就是我的軌道。
兩個好朋友靜靜地對坐著。
過了好一會兒,沈若魚說,方寧,我這個戒毒醫院住得冤枉。天天說白粉,卻從來沒見
過。
沒見過好。是你的福分。見過它的人,不是癮君子,就是大毒梟,再不就是戒毒醫生。
這三種人,都是倒黴魔。簡方寧這樣說著,眼睛下意識地掃了保險櫃。
沈若魚馬上捕捉到奧秘,怎麽,還像寶貝似的鎖得挺嚴實?
那當然。要是被病人偷了去,就是犯罪啊。
你連並肩戰鬥過多年的老戰友也信不過?
簡方寧說,你就那麽好奇?
沈若魚道,是啊。你剛才不是說了,除了那三種人,別人無緣一見。我是第四種人。
簡方寧說,一見之下,必定失望。純正的海洛因和堿麵沒有什麽區別。她說著,蹲下
身,在按鈕上左旋右旋,鼓搗了一陣,沉重的墨綠色鐵門跳開了。
沈若魚歎道,森嚴壁壘啊。
簡方寧說,這是什麽地方?不得不防。說著,拎出幾個灰頭上臉的小紙包,好像街上賣
油炸烤雞時奉送的調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爛的紙裏?沈若魚驚詫不已。
你以為毒品有非常豪華的包裝?善良幼稚的人們啊。簡方寧打開了一個報紙卷起的小
包,一些汙黃的粉未懶散地呈現出來,很無辜地看著她倆。
沈若魚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好像它是一種小而凶狠的動物。白麵白麵,顧名思義,不應
該是白的嗎?怎麽是黃的?
簡方寧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撚起一點,用鼻子聞了聞說,這貨成色不好,攙了甘草合劑
片。
沈若魚道,就是說,這藥不但能解毒癮,還兼治氣管炎?
簡方寧說,黑道上的人攙假,這種黃粉不知害了多少條人命呢。說著,她走到水龍頭跟
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衝得幹幹淨淨。
沈若魚說,你還不快把這些可怕的玩藝都送到下水道裏?留著幹什麽?想用它種出罌粟
花來?
簡方寧說,我要是都扔了,像你這樣要一睹毒品真顏的人,看什麽?你怎麽自己剛飽了
眼福,就不管別人?
沈若魚說,是我自私,檢討。
簡方寧說,也不全是為了展覽當樣品。這些毒品都是從病人手裏繳獲的,你別看髒得大
便紙似的,每一包少說也能賣一千塊錢。
沈若魚說,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想不到比黃金還值錢。
簡方寧道,這就是我保存它們的真實原因。嗎啡類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醫院裏有些
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貴的醫藥費,我就偷著送給他們。不過,這個尺寸隻有我才掌握,
就是說,隻有短期內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這叫做化廢為寶。
沈若魚道,若是我,寧肯痛死,也不吃這種從吸毒者那裏繳獲的戰利品。
簡方寧說,別嘴硬。是你沒到那個時候。
沈若魚說,那我就安樂死。
兩人本想從最初的悲傷跳出來,沒想到轉了一個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題目,都覺得不吉
利,又不知如何扭轉話頭,好一陣沉悶著。
悶悶地又坐了一會兒,簡方寧說,你走吧,永遠別再來。
沈若魚說,原諒我。
簡方寧說,該請求原諒的是我。讓你目睹了這麽多人間苦難。人多眼雜,辦出院手續去
吧。我就不送你了。她吃力地轉過身,壓抑著自己的感情。
兩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魚找到血液治療室,和護士長告別。護士長正在儀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
血被抽吸出來,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個房間籠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規是不該打擾護士長的,但沈若魚就要走了,不能不辭而別。
護士長,對不起。我要走了……範青稞喏喏,有一種臨陣脫逃的怕死鬼的感覺。
幹嗎跟畏罪潛逃似的?出院是好事。護士長朗聲說。
想到你們在這裏受苦,心裏不好受。範青稞說的是心裏活。
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受苦。輪到我們頭上了,沒辦法。護士長也有些黯然。不說這些
了,以後多和我們院長聊聊,你們是好朋友,看得出。我們雖然也想幫她,但畢竟是上下級
關係,有的話,她是永遠不會和我們說的。你們原裝的友誼,和我們這種組裝的不一樣。好
了,再見吧。對了,醫生護士和病人告別的時候,是不興說再見的。祝你好運,範青稞!護
士長很有力度地揚著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揮車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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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節



範青稞走到街上,不,現在是沈若魚了。
城市滿含汽油味的空氣,使她心曠神怡。不多的幾件隨身物品,按說不重,但住院這一
段時間,完全沒有室外活動,她感到體力的衰減。的士自她身邊駛過,本該招手停車的。但
她堅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動的幸福。寶藍色的玻璃幕大廈,像豎起的湖泊,
沒有一絲漣瀦。目所能及的地方,無數起重機的胳膊,尖銳地割裂著瓦灰色的天空。一隻被
城市冬天的煙塵熏成黑色的麻雀,驚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陳舊的墨水。紅綠燈呆
板地眨著眼睛,疲倦極了。,樹枝堅決地把幹枯的枝椏伸進汙蒙蒙的空氣,無聲抖動著。隻
有大路兩旁的冬青樹,維持著雞蛋一般圓潤的邊緣,抗拒著寒冷的凋殘。這一切並不動人的
景色,深深地感動著沈若魚。她對自己說,你想知道天堂在哪裏嗎?就在人間。她無緣無故
地向每一個過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盡了樹葉的楊樹和樹幹上眼睛狀的瘢痕微笑。人們肯定
會奇怪,覺得這個半老的女人神經兮兮。就是這種感覺也很好,它使你覺得大家之間的友善
與關切。很香的烤白薯氣味傳來。世上有兩種食品,聞著比吃著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
薯。濃縮的澱粉被文火熏著,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氣,把流動的風染作淡黃。沈若魚買了一個
烤白薯,它很燙,像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在她的兩隻手間,跳來跳去。她舍不得吃它,用手
心感受著它的熱度漸漸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醫院被甩在身後很遠了。沈若魚回過頭去觀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陳舊的樓房,誰也
不知道裏麵潛伏著許多故事。她要把這些故事永遠地埋葬,因為它們太不真實了。包括自己
的這種喬裝住院,都有一種無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魚揉揉自己發紅的鼻子,這種冷颶颶的感
覺是多麽珍貴。戒毒醫院裏,充滿汗氣的燥熱,令你有猛然間暴跳如雷的願望。沈若魚舔舔
嘴唇,那裏遺留著刷不淨的中藥味道,據說它益氣養顏,沈若魚還是感到在過去的這段日子
裏,自己迅速老邁,像個老媼,她的心猛地收緊。她是勝利大逃亡了,可簡方寧呢,永遠戰
鬥在封閉的堡壘裏。她不知道的時候,無能為力。她知道了內情,就更無能為力。人都有為
了自己所喜愛的事物而殉情的特點。她堅信、簡方寧骨子裏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生活,在這
種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極大的滿足。
寒冷漸漸地滲透到最貼身的襯衣,要不是怕自己凍出肺炎,沈若魚真要繼續享受寒冷。
唯有這份痛徹肌膚的寒涼,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個寒毛孔,都意識到脫離了戒毒醫院
的環境。她戀戀不舍地揚手打的,同時深吸氣。這是她有生以來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氣,雖
然裏麵都是汽車尾氣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魚開始做飯,操勞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時候,已操辦出一桌豐盛菜肴。
先生進得門來,露出失望的表情說,啊,是你出院了。我遠遠地看到家中燈光,還以為
是畫中人。不想是個舊相識。
沈若魚懶懶地說,愛吃就吃,不愛吃就算。
先生說,怎麽樣?收獲大嗎?
沈若魚嚷,先吃飯,別說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說,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讓你受虐待了?
沈若魚說,她是不錯。別的烏龜王八蛋們,令人晦氣。能不瘦嗎?那是什麽地方?屎殼
郎帶墨鏡,又臭又黑的去處。能活著回來,就謝天謝地啦!
先生大笑,說我已經發現了你到戒毒醫院最大的收獲。真是不虛此行啊!
沈若魚不知指的何事,吵著讓他說清楚。先生說,你回來攏共說了沒幾句話,粗鄙異
常。比去戒毒醫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魚說,這隻是外傷。還有內傷,不是一會兒半會兒看得透的。
先生說,看你這樣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講給我聽聽,也算我搞好後勤加秘書的報答。
沈若魚說,呸!你想聽誰願給你說?今天最重要的,是讓我睡一夜走廊裏沒燈光的覺,
明天好去看我媽。
先生說,聽我的,明天別去。看你媽緩幾天再說。
沈若魚在自己家裏,總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質問,你憑什麽幹涉我的自由?
先生說,等你恢複了正常再去。知道嗎,這趟院住的,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沈若魚大聲嚷,哪裏變了?說清楚!
先生說,要麽賊眉鼠眼偷著看人,好像受氣包。要麽突如其來地發脾氣,撒野罵人。時
不時地還會討好地傻笑,聽人講話時恍恍惚惚……留神嚇著老太太。
晚上簡方寧打電話來。沈若魚說,方寧,你好嗎?很想你。好像我們分手了一千年。
簡方寧說,我都好。問候你。過得怎麽樣?
沈若魚道,我剛到家,你就乘勝追擊。你現在最大的關懷,就是讓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
覺。噩夢醒來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夢醒來,還是噩夢。
簡方寧說,看你又能這樣惡狠狠地發脾氣,我就放心了。分手時你萬念俱灰的樣子,讓
我心痛。說到底,你還有個醒來的時候,我呐?天天是噩夢。
沈若魚說,你也可以生產自救。
簡方寧說,不說這個永遠沒有結局的問題。我們再聯係,世上隻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熱
之中。
沈若魚本想把戒毒醫院扔到爪哇國去,起碼得到自己的情緒恢複正常時再梳理印象。意
誌裸露著,腫脹著,好像經了霜打的大蔥,一動就要流出粘稠的漿液。但是,樹欲靜,風不
止。第二天就有電話聯係。
您是範青稞女士嗎?
一個濕柔的女人聲音,沈若魚一激靈,雖然告別這個“範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
前的事情。經過電流的變聲,口氣雖熟絡,但具體的人,怎麽也想不起來。
範青稞是在戒毒醫院的專有名詞,什麽人找她?簡方寧嗎?顯然不是。
莊羽嗎?出院時,莊羽很想要她的電話號碼,範青稞一副逃難模樣,有禦敵於國門之外
的冷淡,莊羽何等聰明,就不再追問,隻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床頭牌後麵,遞給範青稞
說,假如你還想聽我的故事,就打這個電話。電視劇演完還遠著呢!
電話的那一端,究竟是誰呢?實在想不出來。沈若魚支吾著說,你好。我是範青稞。請
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媽。
範青稞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喲!是不是病房丟了什麽東西,找她核對或是調查?熱心
的老太太打上門來了。
找你不容易。病曆上留下來的號碼,滕醫生寫了又塗了,好不容易才看清。電話裏的孟
媽好像比平日簡練。
不……沒關係……隻是,您找我什麽事?沈若魚不知怎樣解釋才好,隻有避而不答。
是這樣,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談一談。不知您是否賞光?孟媽顯
然有備而來。
沈若魚在近期內,再也不想聽“戒毒”兩個字。但簡方寧部下暗渡陳倉,她不能袖手旁
觀。
好吧。她說。
那麽好。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時間?孟媽似乎很著急。
沈若魚想說自己天天有時間,但她意識到這樣有失自己的身價,故意沉吟了半晌說,本
來我和朋友有個事,現在我把它推了,見你們。
九點咱們茶園見。不見不散。說完這句話,孟媽好像是怕沈若魚改變主意,很快補了一
句“拜拜”,就把電話放下了。
沈若魚衝著電話搖頭,電話裏的孟媽好像變了一個人。看來她同戒毒醫院,結下不解之
緣,甩也甩不開。
晚上,沈若魚把電話事對先生說了,本想把這個來曆可疑的電話,報告簡方寧。一想到
她日理萬機的忙碌,心想還是搞得更確實一些,再向她匯報。
沈若魚早上為穿什麽衣服,費了一番腦筋。她基本上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倒不是自以為
瀟灑,是自覺太普通。假若穿得耀眼,別人就會對你估計高,以為你有抱負或野心。沈若魚
同這兩項都搭不上,願作芸芸眾生。所以在服裝上,也取滄海一粟的風格。
但今天沈若魚特地穿鮮亮的衣服,一件紅色羊絨大衣,裏麵是一套赭石色套裝,腳下登
一雙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先生大惑不解地說。雖經多年考驗,我對你的革
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這樣大張旗鼓地出行,實在少見。你沒有在戒毒醫院那樣的地方,
尋一個第三者吧?
沈若魚說,新桃換舊符,,去去晦氣
先生顧慮重重地說,那個醫生不會認不出你來吧?
沈若魚立時變臉道,你這個提醒太及時了。
她脫下時裝,換上和西北婦女範青稞相宜的儉樸服裝。
沈若魚準時到了茶園,倒是差點沒認出孟媽。對方穿一身像絲絨般細膩的皮衣皮褲,一
看就很高檔。經過特殊處理過的皮子,已經感覺不到血腥狩獵遺下的原始氣,隻有簡潔明快
的現代風度。同病房裏遇裏邋遢的樣子判若兩人。打了招呼後兩人相視一笑,孟媽因了自己
的裝束給了人一個冷不防,反倒不議論一句服裝上的事。
範青稞女士,您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畢瑞德。
從一旁殺出來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向範青稞微笑。
範青稞驚得咬著嘴唇,怕自己嚷出來,破壞了茶園靜謐到沉悶的氣氛。對方的長相嚇了
她,倒還在意誌控製範圍內,但這個自稱姓畢的家夥,國語說得太地道了。要不是他的嘴唇
開合同他的話嚴密得無懈可擊,範青稞簡直懷疑有一個買辦,躲在背後為這個真洋鬼子配口
形。
您是……範青稞遲疑著。
喔,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畢瑞德先生,是M國一位對戒毒有興趣的學者,他很想同
您談一談。孟媽解釋著。又側過身,輕聲對畢瑞德說,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氣了。我馬
上就要介紹到您了。
畢瑞德回答說,我是毛遂自薦。
範青稞三人圍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服務生過來問各位都要什麽茶,範青稞
說,廬山雲霧茶。孟媽說,要立頓紅茶。畢瑞德說,茉莉花茶。
茶送上來了。範青稞麵前碧綠,盂媽麵前血紅,畢瑞德麵前橘黃。煞是好看。
範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們這個古老的民族以食為天,畢瑞德吹著茶葉中浮動的茉
莉花瓣說。
畢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國化。範青稞想不出有什麽好談的,索性也從姓名入手。
不想畢瑞德笑逐顏開,說其實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隨風飄逝》、而被中文
翻譯為《飄》的小說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可以翻譯為“白瑞德”,你們以前的版本就是
這樣寫的。但在新的版本裏,被譯為“瑞德”,不知什麽緣故?畢瑞德碧藍的眼珠現出真正
的迷惑。好像誰向裏麵剛注入了純藍墨水。
範青稞的身份,自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孟媽更是一頭霧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歡“白”這個姓,它太軟弱了。要是一個女人,我會要這個姓氏,純潔,清白。
但是對一個男人,它像棉花或是雲彩,讓人提不起精神。因為是音譯,我還可以選擇的近似
的姓是“畢”。我喜歡“畢”這個姓,它給人一種完成感、結束感。特別是一個中國人告訴
我,這是一個很罕見的姓,全中國這個姓氏的人,不會超過十個,我就堅定地為自己選定了
它。畢瑞德很得意地說。
範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說,瑞德先生,你叫人騙了。這姓雖說不
多,但絕沒少到朱寰和揚子鱷那種程度。
瑞德也笑了,說,看到您的精神鬆弛下來,我很高興。您好像對我充滿了戒備之心。
範青稞說,主要是你的中國話說得太好了,叫人心裏生疑。中國有句俗話,天不怕,地
不怕,就怕洋鬼子說中國話。
瑞德說,你說的這個意見很好。我原以為說得越好,越好。沒想到,適當的不好,會更
好。
範青稞說,這就對了。結結巴巴,更容易讓人信任。
瑞德說,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種。她說戒毒醫院在用一種新的中藥戒毒,我很
感興趣。她說,您是第一個服完了全部療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嗎?
原來是這樣!
簡方寧啊簡方寧,你真是在風口浪尖上行船,連國際友人都惦記上你了。你的醫生裏通
外國,你還蒙在鼓裏。沈若魚這樣想著,嘴裏說,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人家給什麽藥,
我喝什麽藥。裏麵有什麽成分,我也不知道。能給你們幫什麽忙呢?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孟媽
一眼,就像看一個,特別強調了“你們”。
孟媽悠然地喝著紅茶,絲毫沒有被指桑罵槐的尷尬。
你隻要談談你服藥後的感受就行了。我以為你不應該有什麽顧慮,因為毒品是人類共同
麵對的敵人。人類在許多問題上,因為地域、種族、意識形態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
核武器、裁軍、對資源的分配和使用……隻有一件事,萬眾一心的,這就是戒毒。這不是什
麽秘密,在進行不斷的探討中,西方的目光也對準東方。我不是做微觀研究的,並不太在意
某一種藥服下去,藥效是不是最好。我是做宏觀研究的,關注人類最終怎樣戰勝毒品。每個
有良知的地球人,都應該做出自己的貢獻。
這一番話,當然無懈可擊。但範青稞無法回答,不僅是因為這牽涉到簡方寧的醫學秘
密,更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服用戒毒中藥。出了醫院,她不想再隨時隨地騙人了。她隻好把莊
羽和支遠服藥後的感覺,大致說了一下。想必有關的情況,孟媽也早就說過。畢竟是第一手
資料,瑞德聽得很專注。
你是說,即使在服用中藥的過程中,還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驗證。
是的。範青稞說。這實在不是秘密。
好了,謝謝你範青稞女士。今天你談到的這些,愈發堅定了我的看法。因為沉思,瑞德
的藍眼珠幾乎變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個什麽看法,範青稞問。
畢瑞德說,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正像中國古代對鴉片有“弛禁”和“嚴禁”兩派,我
是一個國際性的弛禁派。
範青稞說,那您應該到戒毒醫院去蹲蹲點,體驗一下那裏的生活,見見他們的家人,您
就永遠不會說這種話了。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對不起,我說的蹲點的意思就是……
畢瑞德說,呶,不必注解,我知道焦裕祿和四清。我去過很多國家的戒毒醫院,還有強
製性戒毒所,比如泰國的藥物成癮治療中心,我追蹤過1000名吸毒者,大約有31%的人,
最後不吸毒了…
範青稞說,這是一個相當好聽的數字啊。那你還有什麽理由悲觀?
畢瑞德說,在我的國家,毒品已經同電話和汽車一般普及。如果天下有一樣東西,你禁
得越久,它泛濫得越廣,你是不是要檢討自己禁得有沒有道理?抑製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輕
視它,把它看成一個公共健康問題,而不是一個犯罪問題。政府自毒品販子手裏接管毒品市
場,像煙草一樣實行專賣製度。毒品一旦公開上市,青年人就減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鑽牆打
洞地尋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種曆險。否則今天你抓一個,明天就變成兩個,你動員大批警
力,查獲了一公斤,他像孫悟空一樣,一下子就變出了兩公斤。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
嫋。
瑞德突然說,毒梟這個語匯,我是查了字典的。梟是什麽意思?我倒要考考你們。
範青稞望望孟媽,孟媽低著頭,用精致的小銅壺,向自己本來就很滿的杯裏續水,全無
回答的意思。範青稞雖然對這個外國人的賣弄忿忿不已,看來還是要自己挺身來堵槍眼。
“梟”大概是一種吃肉的鳥,類似魔和禿鷲吧?範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讓瑞德小
看,字斟句酌。心想這個洋鬼子不好對付。
中國人破謎,謎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題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興,好像
“梟”這個字是他創造的,現在找到了知音,快樂把臉都燒紅了,說,“梟”是木頭上站著
一隻鳥,那隻鳥就是貓頭鷹。毒梟就是有毒的貓頭鷹,它們專在夜間活動。我真敬佩中國文
字的精細和形象,還有中國人的耐心。就是對自己所憎恨的事物,為它們命名的時候,也一
絲不苟。
範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繼續說下去:
1914年美國即有了哈裏森麻醉品公約。可是怎麽樣?它頒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
的二氧化碳一樣,越來越多。白色瘟疫彌漫我們的星球,把人類逼上了生與死、靈與肉的斷
頭台。一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自由市場的經濟學權威說,毒品對社會所造成的損害,很多
是把毒品視為非法所造成的。我認為吸毒不是一種罪惡,而是一種性格,一種人格。
性格,character,這個詞來源於希臘語,原意是“繪圖”、“痕跡”,以後逐漸轉變
為“特征”、“標記”。吸毒的人對個體的幸福和快樂非常敏感,為了追求愉悅,他們在所
不惜。他們沒有能力用創造和勞動贏得對人最為寶貴的尊嚴感,企圖用一種外在的摹仿快樂
的物質,來麻醉自己的神經。很可惜,我們這顆星球上,就出產這種物質。
如果不從根本上糾正這種性格,毒品就將同人類的曆史並存。裝入針管的這種廉價仿製
的幸福,使人類在一種虛幻中,毫無知覺地走向毀滅。人格不健全,遭受社會生活無法承受
的壓力,希望以某種外在的藥物,消除自己的心裏痛苦……邪惡地追求神秘,這是吸毒者的
初衷。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陷進泥潭,用不著沾沾自喜悲天憫人。下一個就輪到你。就拿中
國來說,據我所知,比如昆明一個城市,現在吸毒的人數就比1988年時增加了40倍。
嗎啡是個好東西。一盎司嗎啡可以醫治2000個傷口的疼痛。嗎啡沒有罪過。每個人都
有權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損害和殺死自己。所以不讓一個對自己完全有控製力的
成年人擁有毒品,實在很荒謬而且不現實。一發子彈可以打死一個人,但是一包毒品,隻要
對方拒絕接受,就殺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槍,脾氣要溫柔和氣得多。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
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終生服用胰島素一樣,有些人,需要終生使用毒品。我對這一點,
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糾正他們,首先應糾正人格。不知你們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長相沒有?
畢瑞德講話時,有浮想聯翩的特點,麵對突如其來的問題,範青稞和孟媽麵麵相覷。範
青稞發現孟媽在審視自己的臉。真是晦氣。可是有什麽辦法?既然你住了一回這種醫院,你
就得一直維持這種特定身份。
範青稞索性把臉端端正正地對準二人,一會兒偏向這一邊,一會兒偏向那一邊,像那種
會自動搖頭的電風扇,讓他們看個夠。
瑞德說,範女士一進來,我就目測過了。不標準。這讓我很失望,幾乎懷疑你是一個冒
牌貨,範青稞趕緊轉移話題,談談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說,那都是從白種人取得的資料,井底之蛙。
範青稞有點高興,她終於發現了畢瑞德中文中的破綻,比如這個“井底之蛙”,就用得
不是地方。他應該說“一孔之見”。
老外畢竟是老外。
瑞德說,他們的頭發一般比較稀少,腦袋小,或者是看起來顱骨的體積雖然不小,但是
骨質比較厚,裏麵能夠容納的空間還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裏睃尋,看到了茶具,就說,對了,像皮很厚的瓷壺,裝不了多少水……他的
上頜和顴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進化旅途上,隻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眶比較
大,耳朵也比較大,牙齒的間隙也寬,這都是動物的特征,因為他麵對的是一個充滿危險的
世界。眼珠傾斜,永遠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是一有風吹草動,行動敏捷。他對痛苦不敏
感,觸覺遲鈍,你撫摸他,他會充滿仇視。但是視覺很好。皮膚比較黑,前額塌陷,情感麻
木,傷口愈合得很好,絕不是疤痕體質。但渾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狀或網狀的傷
痕……
瑞德邊思索著邊說,好像他的麵前就站立著一個吸毒者,他用語言在做素描。
不。黃種人不是這樣的,他們和普通的人,沒有什麽區別。孟媽不喜聽這種複印機似的
形容,打斷了瑞德的話。
以範青稞在醫院的親眼所見,好像這種長相的人不多。
很遺憾。如果我能到你們的醫院裏,去實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經意地說,孟媽把
中藥的殘餘汁液,給我帶了一些。但是中藥是成分複雜的混合物,分析的結果不滿意。
範青稞臉上抽動了一下。
科學是全人類的。比如為了征服艾滋病,中國就不斷地把各種中藥湯,送到聯合國衛生
組織化驗和臨床驗證。我們很願意得到第一手的資料。瑞德說。
範青稞對麵前這個神通廣大的外國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藥以後,有了遠期的反應或療效,能夠通知我一下,我將不勝感激。分手的時
候,畢瑞德說。
好的。範青稞回答。
謝謝您的合作。孟媽留在後麵說。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範青稞覺得有一片透明的絲網
罩向戒毒醫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魚把對話過程,連標點符號,都傳達給了簡方寧。知道
了。簡方寧在電話裏有氣無力地說。
多重要的情報!我是義務的,你還愛答不理的樣子!沈若魚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國內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著中藥,可我實際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樣微
薄。別人總以為院長就該有辦法。我赤手空拳,事業處在一個非常艱難的地步,沒有人理
解。真的……我疲倦極了……簡方寧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拿著話筒睡著了。
電話確實沒有掛,但電話又確實沒有聲音。沈若魚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擔心。
先生說,給你。
沈若魚放下電話,說,什麽?
給你找的資料啊。
沈若魚說,我不看。從此我和有關毒品的資料絕緣。
先生說,真是不識奸人心。就說是三令五申禁止什麽事,也有個餘音嫋嫋下不為例。你
別煩,這是最後一份了。
資料
嚴複是中國近代傑出的啟蒙思想家、翻譯家。早年學習海軍,留學英倫,學貫中西。
1894年甲午戰爭之後,他翻譯出版了《天演論》《原富》等一係列著作,將西方的進化論
和進步的社會科學學說,係統地介紹到中國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毛澤東同誌曾稱讚他是
“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鮮為人知的是,這位大思想家、大翻譯家,在青年時代就染上了吸食鴉片的惡習,
終身難以戒除。
嚴複從19世紀80年代,就已染上鴉片。1879年,他從英國留學回來後,被北洋大臣
李鴻章調到天津北洋水師學堂,任總教刁,會長,總辦。在他的臥榻後麵有地鋪,他常常躺
在上麵吸食鴉片,以榻帳為煙霧。
嚴複1916年1月9日的日記裏用英文記載著:“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為:
“午後,吸煙兩筒。”
嚴複的鴉片煙癮很深,釀成重病。1920年,因吸食鴉片引起的哮喘病與肺心病,折磨
得他痛苦不堪。嚴複不得不住進了北京協和醫院,並遵醫囑,停食鴉片。他在1月4日寫給
熊純如的信裏說:“但以年老之人,鴉片不複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間非服睡藥尚
不能睡。嗟夫,可謂苦也。恨早不知此物為害真相,致有此患。吾早知之,雖日仙丹,吾不
近也。寄語一切世間男女少壯人,鴉片切不可近。世間如有魔鬼,則此物是耳。吾若言之,
可作一本書也。”
嚴複帶著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於1921年10月27日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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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節



莊羽回到病房,支遠說,醫院炒了我們魷魚?
莊羽回答,懲前毖後,隻要交了檢查,就可留院觀察。
支遠說,這樣最好。治病也像野獸喝水,走得順路了,一般不願另起鍋灶。我用中藥,
感覺不錯,或許真能根除了。隻是兩人的事,為什麽隻找你一個人談?好像我無足輕重?
莊羽說,這也值得吃醋?你許不是看上了女院長,想找一個和她單獨談話的機會?
支遠說,看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過是覺得這種受訓的常烘,由我頂著,心裏安定些。
身先士卒的意思。
莊羽說,謝謝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你不過是私藏BB機,我是偷吸毒品。
支遠說,隻是這檢討書,多年沒操作過,難。
莊羽說,這有什麽難的?你叫孟媽來。
支遠說,孟媽是什麽人?到底也是個醫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賀,焉能隨叫隨到?
汪羽說,我叫你去,你就去。她一準就到。看你這磨磨蹭蹭的樣,席子,你去。
果然,不一會兒,孟媽就隨著席子過來了。
好閨女,你怎麽啦?孟媽這兩天忙,沒顧得上來看你。你還好吧?沒人欺負你吧?孟媽
一張臉若九月金菊。
孟媽,別蜜裏調油了。今天我有一事求您。莊羽開門見山。
何事啊?孟媽可是個大忙人。孟媽開始端架子。
請您代寫一份檢討,越快越沉痛越好。莊羽吩咐道。
孟媽說,閨女,孟媽我樂意幫你。可寫這玩藝,我也沒譜。
莊羽拍拍孟媽的肩膀說,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喚人,給潤筆費。
孟媽眼睛一亮,隨即暗下來,說,仨瓜倆棗的,恐怕不夠潤筆,隻夠潤喉。孟媽不希
罕。
莊羽說,孟媽你別小看人。我就花大價錢買個痛哭流涕的檢查,隻怕你的手藝潮!
孟媽激將道,莊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媽當年也是造反派,什麽沒見過?咱們一言為
定。
莊羽從衛生紙上撕下巴掌大一條,向支遠要了筆,寫下一個數字,然後說,這就是莊氏
銀行的銀票。等我們出了院,你就憑這個向我領錢。
孟媽將衛生紙片段,細心對折,再對折,直到紙片成了一塊平整方正的紙塊,放在白大
衣最上麵的口袋裏,笑眯眯地走了。
支遠說,你還真行。
莊羽說,是她真不行。
以後莊羽和支遠的治療很成功。兩人用的方法雖不同,效果都不錯。當然莊羽不止一次
舊病複發,狂吵著複吸。病房已根絕對外孔道,嚷嚷得再厲害也白搭。簡方寧給她用了強力
的鎮靜劑,一天天一關關也就熬過來了。
毒品一戒除,臉上的顏色頃刻就不一樣。特別是莊羽,年輕,再加上以前當運動員的底
子,素質好,竟像殺滅了蚜蟲的小白菜,日新月異地變化著,漸漸顯出當年風姿綽約的模
樣。
簡方寧對她格外關注。好像是一個老藝人,費了心血雕出一個將來也許成為精品的毛
坯,雖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院長,您對我有再造之恩。真不知該如何謝你。莊羽說。
永不吸毒,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簡方寧說。
嗬,我說院長,您別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莊羽像個愛撒嬌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這種醫患關係,還能有什麽關係?簡方寧真的困惑。在醫學以內的範疇
裏,她可以叱吒風雲,但在這一行以外的領域,腦子就遲鈍了。
我想建立一種新關係。莊羽一語雙關。
簡方寧驚喜地說,你同意留在醫院工作了?
莊羽說,我仔細想了許久,我不能留在醫院裏。這是一句十足的謊話,她從來就沒打算
留下過,但她不想傷害簡方寧。
為什麽?簡方寧覺得不可思議。在她看來,一個病人能有“這樣的機遇,應該是難得的
信任。
莊羽說,簡院長,說句心裏話,我看不起你們這行。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在這裏呆著,
沒辦法的事。我隨時都可以出去。可是你們呢?無期徒刑。幹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沒理。病人,有病就有理。我給過你們罪受,我也罵過你們。如果我當了工
作人員,位置就變了,成了挨打受氣的痰盂。我為什麽要來受這個罪?在外麵掙錢,一年掙
一百萬。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象不出來。但所有掙到一百萬的人,都不
會以這個數為滿足。那才是我的正事。簡院長,等我以後當了千萬富翁以後,我回來看你。
給你捐一座金碧輝煌的醫院。也許我以後做了女部長、女首相什麽的,您的功勞就更大了。
簡方寧很失望,但無法勉強。吸毒者就是這樣一種性格,誇誇其談,自我為中心。她想
起醫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麽人,比知道某人患什麽病,更為重要。
不管怎樣,在送支遠莊羽夫婦出院的時候,她還是再三叮囑:給你們的藥,一定要堅持
吃。道理已經講過多遍,就不再重複了。別以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遠
處,惦記著你們。對我的最好報答,就是讓我永遠別見著你們。
莊羽說,別啊。簡院長,結識了您,是咱們的緣分。我還得創造機會再相見。
簡方寧說,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過多聯係。一名老農,把莊稼收割以後,他就不再關心那些麥穗,是烤成
麵包還是雜成麵條。那不是他的事,是廚子的事。新的未知病人,永遠吸引著醫生,誘惑著
醫生。醫生都是喜新厭舊的人。
支遠立即飛回南方打理生意,莊羽留下休養。她對自己回到當地還能否堅持操守,很不
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說。她不斷給簡方寧家裏打電話。
簡方寧很奇怪。她的工作人員都不知她家的電話號碼,有事隻是用BB機聯係。簡方寧
特意保密電話機的號碼,為的是給家人留下一個相對安寧的晚上。戒毒醫院的夜生活險象環
生。
你怎麽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的?簡方寧問。
隻要我想知道,就會知道。我知道有關你的情況,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莊羽電話裏
說。
簡方寧說,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不是治療上有了什麽反複?
莊羽挑戰地說,如果不是治療上的問題,難道我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嗎?
簡方寧遲疑說,那當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們還有什麽更多的話題。
莊羽說,您不是還想為我規劃以後生活的道路嗎?
簡方寧說,我是那樣想過。但你的話使我明白,我們絕不是一樣的人。我沒有權利要求
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熱愛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莊羽說,簡院長,你這是挖苦我。
簡方寧說,生活就是這樣。不存在誰挖苦誰的問題。道不同,不相與謀。
莊羽說,可我認識了您,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女人非常艱苦非常自豪非常榮耀地
活著。我想做您永遠的朋友。
簡方寧說,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碼需要時間證明友誼。而且,你絕不能再吸
毒。一個連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麽可能成為我的朋友?
汪羽說,時間嗎,我有的是。從此後我每天給你打電話,無論在天涯海角,我都向你訴
說想念。
簡方寧說,我指的時間,不是這種甜得發膩的交往。友誼是一種長得很慢的植物,像盆
景一樣,需要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悉心照料……莊羽,你還年輕。你可以不到我的醫院裏來
工作,但應有一個新的開始,同過去的生活決裂……
簡方寧放下聽筒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崗說,孩子還等著你給聽寫作業呢!
簡方寧忙著叫,含星含星……
潘崗說,喊什麽喊?你不覺得時間晚了點嗎?孩子早睡了。
簡方寧耐著性子說,你看我這麽忙,還開什麽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謝你,心裏有
數。
潘崗沉著臉說,誰給你來的電話?
簡方寧答,一個病人。
潘崗問,病人怎麽知道咱們家的電話?
簡方寧說,我也納悶。問她,也不說。
潘崗說,裝什麽奸人?分明是你告訴他的。
簡方寧說,你怎麽瞎賴人?
潘崗繼續挑釁,說,那個大煙鬼是男的還是女的?
簡方寧皺了一下眉,她想對潘崗說,人家已經戒了毒,就不要大煙鬼長,大煙鬼短的。
一看潘崗蓄意製造事端,就簡短地回答,女的。
潘崗說,我不信。我看你說得那個熱鬧勁,還替人家規劃以後的生活道路,分明情意綿
綿。你那個醫院裏,住的盡是大款小款,你給他們治病,他們就謝你。有一個半個地瞧上
你,也說不定。你說是女的,我也沒聽見她的聲音。你把電話號碼給我,我撥給她。如果她
說剛才是她打的電話,咱們就拉倒。如果不是,你小心……
簡方寧反而笑起來,說潘崗,別瞎猜了。這是一個女病人,名叫莊羽。可我沒法告訴你
她的電話號碼,她隻是無數病人中的一個,我沒記住她的號碼。沈若魚化名範青稞,就和莊
羽住在一個病房。她那裏可能有莊羽的電話,你要是有興趣的活,就同沈若魚聯係……
潘崗原來也不過無事生非,現在借機下台說,好啦,這麽複雜,我相信你說的就是。但
是女的我也不放心。你跟病人說的話,比跟我和孩子說的多得多,口氣親切無比。你打算做
大煙鬼的教母嗎?把你的愛,給我和孩子剩一點!
潘崗突然動情地抱住簡方寧說,真的,方寧!我求你!不然,有一天,我們都要後悔
的!
簡方寧完全意識不到警報的含義,胡嚕著潘崗的頭發說,既然你這麽不願意病人把電話
打到家裏來,以後我一定注意就是。
潘崗渾身哆嗦了一下,心裏歎道,方寧啊,你實在是太單純了。可惜我沒法指教你,一
個男人要是對他的女人特別好或是特別壞,都是危險的信號。
第二天晚上,莊羽的電話又像候鳥,翩然而至。
簡院長,您好。我整整一個白天,都在等著晚上。等著和您說說我的心裏話。莊羽熱切
地說。
你有什麽事嗎?簡方寧的口氣,很是公事公辦,。
莊羽一往情深,居然沒聽出簡方寧的淡漠,熱烈地說,簡院長,你使我覺得生活有了不
同的意義,我……
簡方寧打斷了她的話說,如果你的治療沒有什麽特別需要谘詢的問題,我很忙,對不
起、就談到這裏吧。
莊羽對著忙音鳴叫的電話聽筒,咬得銀牙迸裂。
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
一個晚上,她不斷聽到有人在半空中,嘲弄地對她反複說著這句話,怒火便愈燒愈烈。
到了快天明的時候,她激動的情緒平息了一些,極為難得地原諒了一回別人。簡院長真的是
很忙,她也許正在進行一樁很重要的科學研究,不喜歡別人的打攪。好吧,我莊羽通情達
理。她這樣想著,對簡方寧不再義憤填膺,對自己充滿了哀怨的敬佩和憐愛。。
又到了晚上,本該是給簡方寧打電話的時間。但莊羽堅強地隱忍著,她想,簡方寧一定
也在焦慮地等待著她的信息。在經曆了昨天的冷淡以後,她要顯得更加矜持和高傲。如果簡
方寧今人打來電話她一定也要說,我忙著呢,然後搶先把聽筒放下,把無盡的惆悵的忙音,
留給尊貴的女院長在深夜細細品嚐
莊羽沉浸在一廂情願的想象之中,眼珠溜圓地盯著電話。
電話像百年僵屍,無聲無息。莊羽不停地查看它是不是壞了,或者是壓簧沒擺平。待一
切無誤後,才放下心來。但馬上又想,剛才的檢查隻說明過去的情況,現在怎麽樣了,隻有
再次檢查,方能有最新的結論。電話被她不停地折騰著,她又想,簡方寧打來的信號,會不
會被占線聲音所拒絕?
就在這無窮的自我折磨中,電話鈴像施了魔法,猛然響起來。
我是莊羽啊……莊羽簡直是撲過去的。
我是支遠啊……你還好嗎?是不是在發燒?我聽你的聲音不正常,直喘粗氣。支遠在遙
遠的地方問候她。
有什麽好的,有什麽不好的?還不是老樣子?不死就算是好。莊羽沒好氣地說。
支遠不知她何故發這樣大脾氣,但對她的喜怒無常見怪不怪。就說,我很好啊。中藥的
效果還是不錯。
莊羽說,你成心氣我是不是?
支遠說,你很難受,是嗎?要不我馬上飛回去,看你?
莊羽說,不要!你飛回來管什麽事?你也不是院長!你還有什麽事沒有?我不想說話
了。
支遠還想說什麽,但又實在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正沉吟著,莊羽毫不遲疑地收了線。
整個夜晚,莊羽在焦躁和期望中等待著,甚至短暫地出現幻聽。她以為這是一往情深,
其實是戒毒過程中的反應。簡方寧給她開的藥,擺在茶幾上,服下後,症狀就會有所緩解。
但是,莊羽拒不服藥,她想用自己的意誌克服毒癮的稽延症狀,給簡方寧一個驚喜。一直煎
熬到子夜時分,莊羽實在等不了了。她必須要聽到簡方寧的聲音,她要證明自己在簡方寧心
中的地位,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電話鈴響了。莊羽的手指輕微哆嗦,她不知道今天將是怎樣的結局。
待鈴聲響到第五聲的時候,一個渾厚朦朧的男聲接聽,問:找誰?
莊羽設想了千種可能,但是沒有想到若不是簡方寧聽電話,她將怎樣說。她也沒有想過
現在己是深夜,是否打擾了他人安眠。她甚至沒想到,簡方寧也有家人需照料。莊羽習慣了
以自己為軸心轉動,對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關心。我找……簡院長。她反應還算快。
一聽院長這個稱呼,潘崗就沒好氣。他看了看夜光表的指針,已是淩晨。簡方寧因吃了
安眠藥入睡,一時沒醒來。麵對滿臉倦容的妻子,大動側隱之心,對醫院充滿厭惡。但又怕
院裏真有急事,耽誤了,也吃罪不起。
在頭腦裏迅速進行了衡量,他壓低聲音問,你是哪一位?有什麽事?
看來院長的丈夫像個訓練有素的校賀。莊羽想著,情緒平定了一些,說我叫莊羽。想和
院長聊聊天。
潘崗一聽莊羽這個名字,冤有頭債有主,火兒騰騰直冒。說,莊羽你聽著。你吸大煙原
本就是犯法的事,簡方寧給你治,那是她的工作,迫不得已的事。她怎麽會願意交你這樣的
朋友?你放明白點!半夜裏往民宅打騷擾電話,一而再,再而三,你馬上撂下機子,我就饒
過你這一次。要是膽敢再打來,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他氣喘咻咻地扔下電話,積存許久的
惡氣,才舒展一點。
莊羽一輩子沒受過人這樣的搶白。摔下電話,她瘋狂地在屋內走來走去,她沒想到院長
在背後把她說得如此不堪,以至她的家人,都這樣仇視自己。簡院長是個口蜜腹劍的人,她
在茶餘飯後,對著那些不吸毒就以為自己多麽高尚的人,把吸毒的人,貶得一錢不值,成了
開心的笑料。
是的,天下人與人的分野原來就是這樣簡單————
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簡方寧你有什麽了不起?
莊羽將會證明,她和你是一樣的人!
莊羽撕開了一塊“白箭”口香糖,找出藏匿已久的白粉。
在嫋嫋的煙霧裏,莊羽感到騰雲駕霧的滿足。她一點都不為自己又一次的戒毒失敗惋
惜,隻是為了傷害了簡方寧而極端快意。你說過,你的工作就是戒毒。我讓你又少了一個成
功的病例。哈!當然,在最深的意識底層,她也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借口,是自己重蹈覆
轍的序幕。
第二天,莊羽下午才起床。回想起昨天,不,是今晨的所做所為,她有些後悔。她真的
要簡方寧再救她一次,畢竟她已經戒了這麽長時間,戒毒太不容易。
她的電話打得很早,希望不會影響了院長家人的休息。沒想到,電話鈴響了許久許久,
沒有人接。再打,還是荒漠般的寂靜。
是不是她家的電話壞了?莊羽一不做,二不休,向電話局維修部門交涉,讓檢查簡方寧
家的電話是不是出了故障。對不起,小姐,電話線路完全正常。電話局答複。
那我的電話為什麽打不進去?為什麽?你們說!汪羽惱怒地喊叫。
那是因為對方關機,信號發送不進去。電話局解釋。
想避開我,把電話鎖了。可是我要讓你知道,莊羽要做你永遠的朋友!莊羽惡艱狠地
說。那個夜晚,莊羽徹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報複瘋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後,莊羽獨自來看簡方寧。懷裏抱著一束雙手圍不攏的紅玫瑰,芬芳的氣息簡
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穀。
我的天!寒冬臘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給孟媽的吧?孟媽鼻子湊過去,像狼狗偵查一
樣嗅著。
孟媽,咱們倆的賬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趁火打動。莊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一抽,紫
刺兒差點把孟媽的鼻梁劃破。
簡院長,您好。我就要回南方去了,臨走前,特地來看看您和醫院的醫生護士。是你們
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莊羽衣著樸素,藏藍色牛仔夾克配同色燈芯絨長褲,扣邊的童花頭,臉
上略施脂粉,清純可人。
對於所有回訪的病人,簡方寧隻要不是特別忙,都很熱情地同他們談一會兒。這是一種
可貴的交流和醫學積累。
你怎麽樣?簡方寧關切地問。
一看到簡方寧因為操勞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莊的麵龐,莊羽如見親人。她真的非常喜愛
麵前這個女人,因為喜愛,就要把她據為己有。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馬上暗罵自己婆婆媽
媽,心慈手軟。笑吟吟地說,還好吧。
簡方寧審視的目光像B超一樣,從莊羽全身掃過。疑惑地說,我看你的神色不太好,不
會……
莊羽很肯定地說,院長,不會的。我如果複吸了毒品,就沒有膽量來看您和蔡醫生,還
有護士長。我不是自找沒趣嗎?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麵色不好看。待我下次來,一定
紅光滿麵,叫你們認不出我。
蔡醫生說,要不要我給你開個化驗單,查一下?
莊羽說,謝謝您的關心。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來醫院,我隻是想表達一下我
和支遠對你們的感激之情。這一大抱玫瑰花,是專送給院長的。
簡方寧說,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莊羽說,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是不拿病人一針一錢,但這花沒有什麽實用價值,隻是表示
我的悔過之心。我原來在玫瑰花裏,夾帶過毒品,騙過了院長的眼睛。給醫院帶來了混亂,
也給自己造成痛苦。院長若是不收這花,是不是還在懷疑我?我就當著大家的麵,把花瓣一
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莊羽說著,竟真的不再做聲,用細長的塗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滿水珠的血色花瓣,一片
片揪下,丟在地上。她做得很輕柔,好像在拔一隻紅色鵬鳥的羽毛。
眼看落英繽紛,窗外又是寒鳳凜冽。就是讓莊羽把花帶回去,也已被蹂躪得花容失色。
大家滿麵惋惜,簡方寧朗聲道,好了,我作主了,這花就留下來,擺在我們醫生辦公
室,讓大家都聞聞花香。
人們都很高興。
莊羽又對跟在身後的司機說,你把那幅畫,從車裏拿上來。
司機就乖乖下去了。
孟媽說,你在這裏沒有多少日子,就又買了車,又雇了司機,氣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說,我沒那麽排場,這裏不過是勉從虎穴暫棲身。這人是出租司機。
孟媽說,那人家肯讓你像使喚小工一樣地吆來喝去?
莊羽說,給錢唄。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這您不是最明白的嗎?
正說著,司機將一大幅油畫抱了上來。大家湊過來一看,都被畫麵恢宏的氣勢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占據了畫布上絕大的位置,冰川層疊,仿佛破裂的綢緞擁擠在一處,
呼之欲出。在波峰浪穀之間,隱隱現出一塊赭色礁石,上麵有一柱燈塔,向無邊的黑夜,傾
瀉著溫暖的橙紅色光芒。一隻單桅小船,顛簸得如同彈丸,依了燈塔的指引,奮力在掙
紮……整個畫麵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處是幽藍、深灰、褐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們
是大塊的白色冰原……
畫麵一種不屈和象征的寓意,噴薄欲出。大夥不懂油畫,但被氣勢所悟。齊聲讚道,不
錯不錯…
隻有簡方寧不買賬,說看這船的樣式,該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幹個世紀以前的產品。
但燈塔裏射出的光芒,卻分明是電光源。細節上不夠真實。
滕醫生說,也許是現代仿造古代的船。如今世界,什麽事沒有呢?
大家都說有理。
莊羽懶洋洋地說,我也不懂,隻是向一個畫家說了,我要訂購一幅氣勢不俗的畫,以表
達我對醫院的感激之情。不要小家子氣的。他們就送了這幅來,說名字叫“白色和諧”。
大家大嘩,說這跟“白色”和“和諧”有什麽關係呢?想不通想不通。
莊羽說我也想不通。可人家說,莫奈有一幅名畫,叫做“綠色和諧”,畫的就是無窮無
盡的綠色。說這畫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構思的,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好在表達的是心意,
隻要你們收下了我的這份心意,管它是什麽色和不和諧呢,和咱沒關係。我都知足。
簡方寧說,你的心意我們領了……
莊羽冷笑一聲說,讓我帶回去,是不是?您沒看這上頭,我特意讓畫家用紅油彩寫了—
—獻給戒毒醫院的所有醫生和護士……您打算讓我掛在自家的客廳裏,是嗎?那還不如我現
在當著大家的麵,把它燒了。你們就權當是我送給醫院的一塊匾,古往今來,就有這個規
矩。隻不過我不願搞得那麽俗就是。
大家就忙說,算了。
簡方寧無可奈何地說,那就掛在醫生辦公室吧。
莊羽說,這麽大,掛得下嗎?
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莊羽說,我倒有個意見,不過怕被人說成是腐蝕革命領導,不
敢說。
大家就笑,說是當著這麽多人,你就腐蝕吧。隻要不是當時就燒個洞的硫酸,我們大家
用清水一潑,也就消了毒了。
莊羽說,我看簡院長的屋子裏,四白落地,掛上正合適。
大家就到院長室一看,這畫簡直就像是量著尺寸定做的,掛在牆上,頓時滿室生輝。
大家就說,先讓白色在這兒和諧吧。
看出簡方寧有反對之意,大家馬上補充說,過些日子再到我們那邊去和諧一陣子。
簡方寧不好拂了大家的意,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告別的時候,莊羽說,簡院長,你會永遠記得我的。
簡方寧說,我當然會記得你。
她沒有注意到莊羽嘴角凝著含意莫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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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節



沈若魚回家看媽媽。老娘說,你還知道回來啊?這麽長時間,人不見,電話也沒一個。
我還以為是拐了我的錢,上外國了。
沈若魚說,媽呀,您那點錢還夠到外國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幫。放心吧,還您的時
候,我會按照同期銀行利率,再多給您一個百分點。
老娘說,你以為我是想錢?我是想你。
沈若魚說,您真是應該想想我。這一段過的日子,比當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說,講講。我就是想知道外麵的事情。
沈若魚說,我的故事老人不宜。您還是免聽吧,省得做噩夢。您有什麽好吃的,快端出
來,犒勞前方歸來的將士。
吃飯的時候,母親不斷地咳嗽哮喘,沈若魚說,怎麽我這些日子不在,您就變得風箱一
樣。
母親說,我這是冷空氣過敏,一到冬天就受罪。醫生說,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要
不,越發作越嚴重,肺成了一個大泡,就難治了。
沈若魚說,就是說您得像大雁一樣,飛到南方去過冬?
母親說,醫生是那個意思。我說,要是老頭子還在,就能陪我去了。可我現在一個孤老
婆子,孩子們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魚說,媽,您這不是影射嗎?
母親說,我是實事求是,人家醫生怎麽說的我怎麽傳達。
沈若魚說,您這麽一說,我真是不好意思了,這樣吧,父親在南方不是有幾個老他友,
總約您去看看?這次,我們就一起到他們那兒走走,一來訪舊,二來避寒,到春暖花開的時
候,咱們再飛回來。
母親說,倒是好。隻是會不會耽誤了你的工作?
沈苦魚說,我有什麽工作?和您一樣,離休了。
母親說,別搞錯了,你是退休。
沈若魚說,反正都是休了,您怎麽一點幽默都不懂。
母親說,這可是侍遇,哪能隨便就幽?
沈若魚說,我這就和他們聯係。那些老爺子都是離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時候,說話算
話雷厲風行。要給人家多打點提前量。
母親說,好。當年小的時候,是我帶著你們出門。現在反過來了,是你帶著我出門。
沈若魚說,您趕緊把絲綢阿婆服找出來吧。昨天看天氣預報,那邊零上20多度,偉大
祖國幅員廣大海闊天空。
沈若魚回了家,對先生說,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說,公款旅遊?
沈若魚說,想得美。陪我媽躲避北方的風沙。
先生說,我看你心中裝著全世界,惟獨沒有我一人。
沈若魚說,要不,你也跟著一塊去?到我爹的那些故舊家裏,聽他們痛說革命家史和各
式各樣的牢騷?你既然主動請戰,我退居二線,怎麽樣,把挨門挨戶叫叔叔叫阿姨的光榮,
留給你?
先生說,饒了我吧。此次南巡,何日北上?
沈若魚說,怎麽也得等我媽深惡痛絕的冷空氣,返回西伯利亞以後吧。
先生說,問君歸期未有期。
沈若魚說,想不到我這麽重要,你還挺傷感啊。
先生說,這是裝的,其實心中竊喜。你不在,我豈不是更加自由?
沈若魚說,我是無為而治,你就好自為之吧。
兩人正說笑著,電話響了。
我是沈若魚啊。
我是簡方寧。
兩人開始煮電話粥。
我要陪我媽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訴你。沈若魚說。
你一走,我的心裏就空落落的。簡方寧說。
院長大人,何時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其實我在這裏,除了給你添麻煩以外,又能給你什
麽幫助呢?沈若魚不知道自己對於朋友還有這麽大的用處,很感動。
幫助有的時候不是給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煩。在這種麻煩中,你感到自己的價值。心靈
相通,不需要解釋,人一生能有這樣的朋友,就是幸福。慈愛的母親,嚴厲的父親,都不難
找,有天性在裏麵,動物那裏,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唯有朋友,這是人的特產。簡
方寧的聲者有一種超凡入聖的遙遠。
沈若魚不想和朋友一道傷心,就說,方寧,您這些充滿哲理的話,等我回來再領教,好
不好?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出我的連衣裙。
簡方寧說,要到那麽遠的地方啊?
沈若魚說,按照我媽媽的作戰計劃,恨不能這一次掃蕩到曾母暗沙。
簡方寧隨口道,那也到莊羽所在的N市了?
沈若魚說,是啊。
簡方寧說,假如你有時間,就和她聯係一下。
沈若魚說,你對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前去探望。
簡方寧道,幫我看看她和支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這在醫學上,稱為追蹤尋訪,作為使
用中藥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資料。
沈若魚說,真是冷酷,追殺到天涯海角。
簡方寧隻要一談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電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擻起來。她說,注意啊,
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別光聽他們說。
沈若魚說,知道啦。你就等著聽我的秘密報告吧。
簡方寧輕輕一笑,放下了電話。
沈若魚攜老母到達N市的時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溫暖而不潮濕。每平方
公裏綠色植物蒸騰出的大量氧氣,使母親的哮喘病好了過半。剛開始南下時的焦灼漸漸稀
釋,尋親訪友到處受到款待,溫情充盈,使人倍感輕捷。
精神隻要一放鬆,就會無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親戰友的遺孀家,兩位老女人相對流淚。女人如果經常能有機會,大張旗鼓
地哭一場,就像是洗一回溫泉,對精神安撫和益壽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魚根
本不勸她們,自己樂得看電視。
那天晚上的電視台,好像約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節目,都匯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魚像
打機關槍一樣,連連按著遙控器,直到懷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沒看到一個稍微可以
忍受的節目。
沈若魚便給先生打電話,報個平安。
然後打電話給簡方寧,但是無人。最近簡方寧不知在忙著什麽,總是找不到她。
再給誰打電話呢?沈若魚開始翻電話簿。女人打電話有的時候也像買東西,並不是想好
了什麽才去買,而是在商場裏瞎逛,靈機一動,就買下了某種並不需要的東西。一個號碼像
圖釘似的,在字裏行間閃亮。沈若魚想起了簡方寧的囑托,撥動了它。電話鈴響了許久,沒
有人接。當沈若魚正準備放下的那一瞬間,有人說話了。
您好。我找莊羽。她說。
沒這人。對方女聲,很不客氣地把電話壓掉。
沈若魚很奇怪,看著話機顯示屏上遺留的自己剛撥完的數字,對啊,沒有撥差。再不
然,就是莊羽給自己寫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許莊羽當初給她寫電話的時候,就是假的。為
了證實這一點,當然主要是沒有任何事幹,沈若魚又撥了電話。
還是那女人接聽,這回沈若魚學精了一點,她換了口氣,說,我找支遠。
支遠是誰?那女人低聲重複了一句。這沒這人,你錯了!
眼看對方電話就要砸下的當兒,突然聽到電話裏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慢點放,我來接
這個電話。
盡管聲音遙遠模糊,沈若魚還是精確地聽出了——她正是莊羽。
哪裏?莊羽說。
你是莊羽吧?沈若魚經曆了這番找人之苦,熱情比剛開始打這個電話時,大力提高。
莊羽是誰?莊羽說。你是誰?她又問。
我是沈……我是範青稞啊。莊羽,我都聽出你的聲音來了。你聽不出我嗎?我們在一間
病房吧住了那麽長時間!沈若魚大喊大叫,好像對方是一個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來了。我們是病友。莊羽說。
可是你剛才還不承認,差點讓我吃了閉門羹。範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們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誰記得住?出了醫院,就把它留在汙物
桶裏了,哪裏還帶回家?新換的保姆不知道這段故事。幸好支遠這個名字,比較上口,我才
湊合記起遙遠的往事。莊羽說。
並不遙遠啊。沈若魚說。
那要看這段時間對誰而言。一個月,對於一個將活八十歲的人來說,隻不過是生命的千
分之一。對於一個隻能活一年的人來說,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後者當然覺得遙遠
了。莊羽的聲音像是自河外星係傳來,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魚不想和她爭辯這種充滿末日意味的談話,轉而問,你怎麽樣?
莊羽說,是你個人對我這樣關心,還是奉什麽人旨意而來?
沈若魚說,我看不出這二者有什麽不同。都是好意。
莊羽說,你問我,我就告訴你真話。如果是別人的意思,我就說人家想聽的話。
沈若魚說,說真話吧,真話也是人家想聽到的話。
莊羽說,你能想象得出我現在在做什麽?
沈若魚說,在睡覺吧?聽你聲音一股做夢的氣息。
莊羽說,謝謝你的美好想象。我已經很多天不睡覺了。根本睡不著。此刻我蹲在地毯
上,臉是銀杏綠色,眼眶是茄子藍,背倚著沙發的裙邊,縮成一團,在用最大的毅力,保持
聲音的平穩,給你打電話。
沈若魚說,危言聳聽。
莊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用最後的氣力來騙人,是不是太不值?
沈若魚說,你快死了?年輕人,別瞎說。
她說不上喜歡莊羽,但這個女人,畢竟給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此刻聽到一個活生生
的性命,就要消失,不禁毛骨悚然,嚷起來,你可千萬別死啊,簡院長還等著聽你的消息
呢。
莊羽在電話線的那一頭,格格笑起來,說,大姐,你這麽快就露出馬腳,我本以為你堅
持的時間還能長一點。簡院長不是這樣跟你說的吧?她煩透了。恨不得我早死,哪裏還會掛
念我?
沈若魚說,千真萬確。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我和她是多年的朋友。
莊羽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不忍說破就是。看兩個不會撒謊的人騙人,好玩。
沈若魚說,不管怎麽說,她很關心你。
莊羽說,我也關心她。絕對超過了她關心我。情感赤字在我這一邊。
沈若魚說,咱們不開玩笑了。你到底怎樣?
莊羽說,我剛出醫院沒幾天,就開始複吸。這一次,我不再吸四號了。一下子加了三個
數,我吸“七”了。新產品,非常貴,但是更過癮。我現在已經片刻不能離開“七”了。它
可以使我不睡覺不吃飯,飛翔在迷幻的世界裏。我開始咳血,“七”把我的肺燒穿了。吸毒
的人都知道,到了這分上,最多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了。
沈若魚嚇得差點扔了話筒,說,你胡扯!
莊羽笑嘻嘻地說,真是這樣。我實在是太不像人樣了,蓬頭垢麵,骨瘦如柴,不好意思
啊,所以沒法讓你來看我。我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人,剛才形容的那模樣,已經很文過飾非
了,情況隻比我說的更壞…
沈若魚說,莊羽,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咱們一塊回北方吧,路上我照顧你,一下了飛
機,你就直接到醫院去。我去和簡方寧說,我相信她一定會收你入院的。沈若魚急起來,救
人如救火。
莊羽輕笑一聲說,隻怕簡院長,已沒有氣力管我的閑事了。
沈若魚說,這怎麽能說是閑事?她是院長,治病救人是本分。
莊羽說,她呀,泥菩薩身上長草——隻怕早荒(慌)了神了。
沈若魚一驚,聽莊羽的意思,好像有什麽變故。她怎麽啦?沈若魚著急問。
要是沒什麽特別的意外……她現在也成了和我一樣的癮君子,離了“七”,就過不了日
子了,莊羽非常得意地說。
什麽?有人給她下了毒?你瞎說!這不可能#夯人能害得了她!她是專家!沈若魚全身
顫抖,牙齒格格作響。
突然停電了,霓虹閃爍的城市,頓時變得一片漆黑。片刻之後,點點的應急燈亮了,它
們不但無法重新將城市從黑暗中打撈出來,反而像鬼火一般,顯出人煙稠密的荒涼。到處是
不安的騷動,黑暗覆蓋之下無數罪惡潛行著。沈若魚死死揪住電話線,拚命反抗莊羽的話,
但深刻的恐懼攫住了她。信息越令人驚駭,越可能是真的。
是啊,所以能害得了她的人,是了不起的人。莊羽的聲音宏亮起來。她一邊打電話,一
邊吸進“七”,單手操作,獲得成功,就像飛機進行了空中加油,精神一振。
他是誰?沈若魚吼起來。
大姐,別這樣,鎮靜一點。我就喜歡簡院長的風度,可惜我不能親眼看見她發現這件事
時的表情,我想,一定是眼含秋水,麵帶春風,依舊溫柔淡定。她用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神
情,對待過無數的病人,輪到她自己,該也是從容不迫的吧?莊羽來了興致,十分饒舌。
少廢話,快告訴我投毒的是誰?
我說,大姐,您怎麽這麽死心眼啊,我都說到這個分上了,您還讓我說什麽呀?下毒的
就是我啊。莊羽厚顏無恥地表白。
天!啊!
沈若魚真想變成一股電火,順著電流滾動,飛進莊羽家,用黑色的電線,一圈一圈緊緊
繞在這個女人細細的脖子上,勒死她。但除了一個七位數的號碼,在這座城市裏,再沒有關
於她的一點線索。
你那裏停電了嗎?莊羽宕開話題。
停了。怎麽樣?
我這兒也停了,停電按區,咱們離得不遠。大姐,你為什麽不說話呢?生我的氣嗎?莊
羽柔聲問道。
我想掐死你!沈若魚怒不可遏。
你恨我,這太對了。這個世界上最恨我的,是我自己。沒人知道我心中閃過多少罪惡的
念頭,我是一個墮落邪惡的女人,簡方寧企圖救我,她就犯了一個大過失,要用她的命來洗
這個錯誤。我一天天地沉沒下去,招誰惹誰了?我不偷不搶,醉生夢死,多麽舒服#狐是我
自己的,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憑什麽要受別人的安排?你救了我,你就有罪,你讓我看
見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回不到那裏,你說我不恨你我恨誰?你給了我稻草,可我浮不起
來,我就得揪著你一道進汙泥。她讓我多了痛苦,多了絕望,多了恐懼,多了自卑,她把我
最後的幻想打碎了,她必須用命來賠我!……莊羽歇斯底裏地發作著…
還是先壓住滿腔的怒火,從這個瘋狂的吸毒者嘴裏,套出更多的情況。你不是早就回來
了,怎麽下毒呢?沈若魚問。
反正我快死了,我什麽都告訴你。我用“七”,製作了一大幅油畫。送給了戒毒醫院。
我並沒有說是專門送給院長的,簡方寧是多麽聰明的一個人,那樣她就會懷疑。但那畫,是
按照她辦公室的尺寸定做的,隻有掛在那裏,才天衣無縫。那不是普通的畫。每當陽光和燈
光照射在上麵的時候,溶解在油畫顏料中的“七”,就會緩緩地像煙霧一樣釋放出來,人呼
吸著這種空氣,就不知不覺地上了癮。這幅畫,花了我好多錢。成本高,再加上要找個不出
賣我的畫家,到處都要用錢打點。要知道,“七”是非常昂貴的……
不過,我不在乎……莊羽忙著吞雲吐霧,聲音忽大忽小。
沈若魚大叫道,莊羽,你想得美。這隻是你的如意算盤。簡方寧一定會發現你的陰謀,
她才不會上你的當!
莊羽說,大姐,我是愛她,所以才給她下毒。我不能變成和她一樣的人,她太高尚,太
尊貴了。我今生今世,永攀不上。但是我可以把她變成和我一樣的人。一個人落在水裏,別
人來救他,他當然感激,但是如果終於救不出他,那他就要把救人的人,一齊拖下水底。這
是人的本能啊,我害怕死亡……一想到能有這樣一個美麗智慧的女人,和我一道走進深淵,
我就不再恐懼,甚至充滿了幸福感……你不應該責備我,應該責備的是水,是深淵,是我為
什麽不早些碰到她……
再說啦,作為一個醫生,親身體驗一下病人所受的煎熬,有什麽不好?萬一她掙紮出
來,從中找出了製服魔鬼的武器,我還幫助簡院長成了一代醫學泰鬥。這不是天大的好事
嗎?中國古代就有殉葬一說,想我莊羽,一個小小的無名鼠輩,一個吸毒的下賤女人,能有
這樣一位美麗卓越的女醫生陪同赴死,就是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也會快樂。
其實我也時時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手段毒辣,害人太慘?
但我想,不是。我是愛得太深,我想往光明。既然光明不肯接納我,我就撕下一縷光
明,帶到地獄裏麵去,讓地獄也溫暖些,清潔些。我是害怕啊,害怕地獄的黑,害怕毒蛇分
岔的舌頭……我快死了,就在這幾天……
莊羽蝶蝶不休地演說著,每一句話沈若魚都聽到了,都記得很清楚,但是她喪失了思維
的能力。莊羽的影子,漸漸在沈若魚麵前模糊起來。她忘了她的長相,忘了她的聲音。雖然
莊羽確實生活在這座城市裏,雖然話筒裏分明傳來她的呼吸,可沈若魚毫無疑問地認定,她
已是一具屍體。
沈若魚放下了電話。媽媽走進來說,怎麽打了這麽長時間的電話?
沈若魚怕自己的神色嚇了媽媽,極力裝做神態正常說,有話則長。
媽媽說,是你打出去的,還是外麵打進來的?
沈若魚說,當然是我打出去的。除了這一家,咱們舉目無親。
媽媽說,那講了這麽長時間,要花多少電話費?到時候,咱們前麵走了,後麵電話單子
報來,得把你阿姨嚇一跳。
沈若魚說,那怎麽辦?要不咱們臨走的時候,像當年的紅軍一樣,在鍋蓋或是暖壺底
下,壓上十塊錢,寫一紙條,說老鄉,對不起……
媽媽說,那你阿姨還不得氣死?
沈若魚說,那你說怎麽辦?我還得打一個電話哩,十萬火急。您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就
到街上的公共電話亭去打。
媽媽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說,簡短點。
沈若魚立即撥開了簡方寧辦公室的電話。
無人。
再打。
還是無人。
直至深夜,仍是無人。
打到簡方寧家裏,也沒人接。
媽媽,我們立即回家!趕快買機票,越早越好!沈若魚跺著腳說。
媽媽怪她,你這孩子,一陣兒一個主意。聽說一個星期內的票都沒了,你以為有專機
呢!
那就到機場等退票,能早一天是一天。沈若魚咬牙切齒,恨不能一拳將黑暗打出隧道,
飛回北方。
莊羽殘存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一件事,將美麗的女戒毒醫生拖下地獄。對生的眷戀和對
死亡的恐懼,都在這個遊戲中淡化。她是因為愛她才害她,獨自咀嚼這種詭譎的愛意,使她
生命的最後時光,充滿期望。她不斷地打長途電話,如果女醫生接了電話,她就一言不發地
放下聽筒,讓無盡的盲音代替她的問候。如果女醫生不在,她就設想出一百種可能,惴惴不
安地惦念著她。有時她突發奇想,覺得簡方寧一定有最好的藥,不曾拿出來給病人吃,現在
輪到自身倒黴,隻好貢獻出來,於是莊羽也有了生還的希望。但這幻想隨著時間的推移,粉
碎了。在偶爾接通的電話裏,雖然女院長的聲音極其短促,隻是“喂喂……”一聲,她就心
怯手抖地扔了電話,隔著萬裏銀線,她依然聞到了“七”陰森恐怖的味道。看到女醫生日漸
憔悴花容失色,她忽而快意莫名,忽而深深懺悔,精神上寒熱往來,打著擺子。
隻有一點她確切知道,她留在女醫生身邊的導火索嗤嗤燃燒著,就要接近爆炸的一瞬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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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節



從景天星教授那裏回來,沈若魚沉浸在悲痛當中。晚上,她想,簡方寧一定會到夢中與
她相會。沒想到睡得特別好,一覺到天光,先生給她留了個條,說晚上有會,回來得晚。
沈若魚心裏像被人挖了一個洞,黑色的風呼嘯著穿過。伸手去撥電話,七位碼子按到六
位時,猛然停住。這個號碼,永遠不會通往那個清晰寧靜的聲音了。
她呆坐著。非常奇怪對於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靜為何像狗一樣地陪伴著她,不肯須臾離
開。如果她一直這樣冷靜下去,靈魂要羞愧了。她預感到要出什麽事。一定會有事。要是什
麽事都沒有,這個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議了。她呆呆地坐著等,等那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來找
她。到了上午十點的時候,郵遞員來送信。沈若魚,拿戳,掛號……郵遞員在樓下,像磨剪
子磨刀的老漢一樣放聲吆喝著。
沈若魚瘋了一樣地跑下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這聲呼喚。
是簡方寧的來信。到處陽光燦爛,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楊樹胡子霸道地垂在枝頭,似
掉非掉地搖曳,顯出一種糜爛的萌芽狀態。身上很暖和,人聲鼎沸。沈若魚很沉著地拿著厚
厚的信封,在上樓的時候,才覺出樓梯上的陰冷。這封信是簡方寧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間
周轉。但沈若魚手指顫抖不停,紙裏麵滿含另一個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裏的內容,由兩部分組成。一頁短信,另外是些隨手寫下的記錄,直到簡方寧神智
昏迷的前十分鍾。
若魚:
你好。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間。
不過,這有什麽關係呢?相知就是一切。我們就是再繼續交往幾十年,了解也不會比現
在更多。一個人最基本的品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奠定。
閱讀一個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
人傾訴。我無法完全預計我身後的事情。我把這副擔子交給你,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在,它
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有些國家規定,一定要有自殺的客觀證據,比如遺書,自殺的判斷才能成立。我會寫一
個簡單的條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說明不了太多的東西,我愛生命,但當我不可能以我熱愛的
方式生存時,我隻好遠行。
我的麵前擺著滿滿一瓶三唑倫。我相信它,勝過一把手槍。這瓶藥是我用“範青稞”的
名字開出來的,用的是一張紅處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會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們在天空以飄蕩的顆粒相見。但願那是
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但願我們並肩飛翔。
                      簡方寧
張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媽收他進來的。滕醫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還好好的,半夜
突然劇烈地水瀉。第二天來不了,臨時需要有人在門診值班…孟媽剛下夜班,說別人都忙,
她願意頂班。我就讓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個病人,就是張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學術會議的論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張大光膀子住進了蔡冠
雄的病房。我對孟媽說,你怎麽把他收進來了?我不是在全體會議上講過,這樣的病人,病
史很可疑。況且他病情複雜,戒毒非常困難。
孟媽不軟不硬地對我說,我隻記得您說過,門診醫生有權決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
了,我是說過這個話。滕醫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無影無蹤。我懷疑孟媽給滕醫生的茶水裏
放了瀉藥,懷疑她收了張大的金子。但是我沒有證據。
果然,張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進醫院,是為了尋找一處避風
港。公安局帶著手銬,到醫院來逮人。我說,請稍等,好嗎?執行任務的隊長說,如果人犯
逃跑了,這個責任誰負?我說,我負。他說,你負不了。
我承認他說得對,一個醫生,不能幹涉公務。但我懇求,讓病人出了我的醫院門,再行
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種種藥物,沒有逃跑的能力。這一點,以我的醫學知識,完全可
以擔保。醫院裏還有許多其他的病人,大張旗鼓地行動,可能對病情造成不良影響。隊長默
不作聲地退後半步,給了我協助。
張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門的第一步,就上了銬。罪有應得。但是他的隨從嘍羅惡狠
狠地對我們說,等著吧!人是在你們醫院沒的,我們就找你們醫院算賬!他的兩個老婆,鬧
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錢。
醫生護士很有幾分恐慌。說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這件事是個警告。
深夜,我的BB機上顯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鐵門,絕非桃源,警惕孟媽。
什麽意思?沒有署名。說它是呼錯了,但鐵門二字,分明是指我的醫院。不是桃源,就
是說不是風平浪靜,其樂融融。至於孟媽,到底是怎麽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謝這告
誡,但想不出他是誰?
孟媽來找我,說她要辭掉這份工作。她本來就是退休反聘的醫生,來去自由。但在這種
時刻辭工,分明有一種臨陣脫逃的怯懦和動搖軍心的險惡。
我說,什麽理由呢?她說,沒有理由。不想幹就是不想幹。你管不著我。我說,孟大
夫,辭工當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濟,度過暫時的困難。如果你一定要辭,
請給我一個理由。哪怕是瞎編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對大家有一個解釋,安定人心。
孟媽說,你一定要聽理由,我就告訴你。我在外麵,自己開了一家診所,你這裏的一
套,我都爛熟於心。到了那裏,我就是院長。這個辭工的理由,還算說得過去吧?本來我是
不忍心告訴你的,看你追問得這樣苦,就發了慈悲。誰讓孟媽是個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涼地給她簽了有關手續。
……秦炳來找我。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換了一身名牌西裝,頭發不知打了多
少摩絲,每一根都發出藍色的光輝,銳利無比。
院長,我的藥,怎麽樣?他開門見山。
不錯。我說。臨床實驗的效果很好,基本上達到了你祖父的設想。不過,因為療程還沒
有最後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語清亮。神思不亂,肌肉不削、氣息如常,大便不
結,形神俱佳”的狀態,還有一段距離……我說。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對我的話,不感興
趣,嚷起來。
您在等什麽?我不解。我們不都是在等實驗的結果嗎?我說。
等錢,秦炳很幹脆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把科研經費支給你了嗎?這已經是盡了我們最大
的努力,而且用於配藥,已經夠用。我說。
我不是指的這個。我說的是,買斷。我需要一筆錢,讓我們全家過上好日子,我等不了
你們這麽慢騰騰的臨床驗證。有沒有用,現在已經看得出來了。他低著頭,不看我,一口氣
把上麵的話說完。
我說,你不能過河拆橋。
他說,那你也不能總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秦炳說,你們醫院的醫生孟媽,領了一位外國先生去看我。說他們對中國的中醫藥很敬
佩,很欣賞,他們願出大價錢買我爺爺的方子,還有他的醫書
多少錢?我極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穩。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個堅硬苦澀的內核。秦炳說了
一個很天文的數字…
我不知道孟媽領來的這個外國佬,是否真的能給麵前這個窮酸的小人物這麽多錢。但我
根據現有的臨床實驗,已經有把握說,中國方子的價值,當遠遠在這個數字之上。我說,你
爺爺的方子,可以賣得比這個價錢更高。秦炳感激地說,簡院長,您真是個奸人。您不壓
價,您實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麵的話是什麽,我應該把它賣給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醫院。可
是,錢呢?你們連配這幾副藥的錢,都讓我墊付,什麽時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裝在麻袋
裏,運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爺爺已經死了,我爹也死了。再這樣窮下去,我也快死了。
您會說這個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著。方子可以救人,可我們家呢?得益的是別人,我
們有什麽好處?誰來救我們家?這是我們祖傳的寶物,我們一家人今後就指著它哪!我也不
願意賣給外國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可你們隻說要方子,要藥,就是不給錢。我等不了,
我們家人等不了。您說我是見錢眼開也好,說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認了。隻其您現在給錢,
哪怕隻有外國人出的一半價,我都認了。誰讓咱是中國人呢。可您要是沒錢,我就不再給您
藥,反正咱們已經錢貨兩清,誰也不欠著誰了。秦炳說完這一席話,好像把一個天大的包袱
甩下了,安靜地坐在那兒吸煙,像一個局外人。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不能兌現的語言,在金錢麵前,蒼白無力。我說,我明白了。秦
炳。給我三天時間,我再想想辦法。如果我沒有電話給你,你愛怎樣處置你的方子,就怎樣
處置吧,它畢竟是你家的財產。
秦炳說,就這麽簡單?我說,是啊。我不能攔著你們全家過好日子。
他顯然非常高興,說,沒想到這麽容易。我以為您會把我臭罵一通,我苦笑,說,印象
中,我真的是那麽嚴厲嗎?他說,孟媽說,您對見錢眼開的事,深惡痛絕。要我做好充分的
思想準備,預備著挨罵。我說,謝謝她對我這麽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區區七十二小時,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聽完我的話,從書堆裏抬起頭,平靜地說,沒有辦法。我們不是大財團,根本就
沒辦法買斷。無法同外國公司較量,隻有認輸。我說,那我們就把這樣一個很有希望的中藥
方劑,拱手讓外國人研究,占領世界市場?景教授說,我想,不論是誰在研製,隻要他真正
用於病人,對人類有好處,我們又何必那樣狹隘?在我們手裏,也許很長時間內,都是這種
作坊式的生產,難以擴大影響。再說,吸毒人群主要在國外,由他們來研究推廣,效果會更
顯著。
我說,教授,想不到你是一個賣國主義者。
景教授說,我愛科學甚於愛祖國。
我回到辦公室。最近,我越來越願意在辦公室停留。我喜歡那種寧靜的空氣,它使我清
醒和振作。
我凝視著那幅“白色和諧”。陽光照耀在上麵,幽藍色的海麵,有一種毛絨絨的立體
感。我喜歡這種略帶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靜下心來,把近日紛亂的思緒,現出一個頭緒。有人敲門,是護士栗秋。
簡院長,我想同您談一談。她說。
我說,有什麽事。同護士長談吧。如果她解決不了,再讓她反映給我。好嗎?我說著,
預備關門。沒想到,她把一隻腳尖抵在門框和門扇之間,使我無法把門關上。如果硬要關,
就會碾傷她的腳,我氣惱地接受了她的來訪。
有什麽事,請快說。我隻能給你五分鍾。我很不客氣。院長,我隻要一分鍾就夠了。我
要辭職。栗秋很呆板地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掩飾她心中的高興還是悲傷。看來我的醫院真
是風雨飄搖。為什麽這麽多的人要辭職?哪天我這個院長也辭了職,就萬事大吉。說說辭職
的理由吧。我心裏很慌亂,但聲音力求鎮定。我已經習慣在眾人麵前,把自己的真實感情埋
藏起來。
因為我要結婚,栗秋依舊呆板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我鬆了心,說,結婚是好事,它同工作並不矛盾。為什麽一定要辭職?我
和護士長都有家,我們並沒有辭職,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頭,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
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是他們要我辭職的。她不再用一種下屬
的神情同我對話,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談。
我說,對不起。我忘了問你的夫君是誰?
她好像一直在等著我問她這句話,並為這一問題的姍姍來遲而惱恨。見我終於發問,喜
笑顏開地說,您認識他的,就是北涼。
我一時想不起這個叫“北涼”的,是個什麽人。雖然他的名字有幾分耳熟。我說,對不
起。我可能有輕度的腦血管硬化,記不起這個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嗎?
北涼的母親曾經帶他住院,他和鄭琪仁鬥毆,劃傷了護士長的臉。院長,咱們這裏發生
這種事,並不多。就不說他家背景,北涼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嗎?我不信。您
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氣吧?其實,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過您幹得好。在這個世界
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個。栗秋說得很認真。
喔,小姑娘。我謝謝你的誇獎。我幹得沒有你說得那樣好。你嫁得也沒有你想得那樣
好。我想起那個蒼白如水的小夥子了。對於談戀愛婚姻這件事,別人都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但是,作為你的前院長,你曾經是我最出色的護士,我不得不告訴你,那個北涼,患有性
病。由於這種化驗涉及到個人隱私,結果隻有醫生知道。我輕輕地說,怕嚇壞了沉浸在幸福
中的姑娘。
我以為栗秋會大驚失色。我甚至已經準備安慰她的話,沒想到她笑著說,性病的事,我
早就知道了。
輪到我大驚失色。
栗秋說,院長,您何必這樣失望呢?以您的學問和知識,應該懂得性病裏,除了艾滋
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溫柔的病菌。不搞醫的人,談虎色變,科普作家為了道德的原因,
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實,對我們幹這一行的人來說,誰都知道,它的治療不會比
一場痢疾更麻煩。對吧?院長。
我無力地說,對。你的醫學知識的確不錯。尤其是它使你變得這樣勇敢。栗秋說,那我
就走了。院長,謝謝您把我培養成一個優秀的戒毒護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這一
點。我今後也得不停地利用這一點,才會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見,院長。她說。
我什麽也沒說,甚至也沒有站起來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長。她也不是我的護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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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節



BB機又響起來了,最近它對我有了特殊的誘惑,小黑匣子裏藏著一個秘密。在暗處有
雙眼睛注視著我,它好像無所不知,關切著我,提醒著我。果然機上出現了新的信號:不要
在辦公室待得太久。
什麽意思?
我感到恐懼。這一次,沒有什麽特別的標記,說明這確是針對我的告誡。沒有人名,當
然更沒有落款。但我知道它的確是發給我的,因為我在辦公室呆的時間,真是越來越長了。
它是誰的眼睛,這麽知道我的底細?
我把它給護士長看。沒想到護士長嬉皮笑臉地說,兩口子的悄悄話,自己說說就是了,
還好意思告訴尋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話?我說,你說是他?
護士長說,當然是他。我說,絕不是他。護士長說,你想啊,你回家對誰最有好處?當
然是他,我從看福爾摩斯的探案集裏,得到啟示。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誰從這個案於裏
獲利最大,誰就是罪魁禍首。
我說,這世界上誰都有可能,就是他沒可能。護士長吃驚道,那怎麽會?我說,真的。
他一點也不喜歡我在家。護士長說,不會有什麽別的問題吧?後方起火、鬧出兵變什麽的?
我說,護士長,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壞了。我忙得昏天黑地,你還巴著我妻離子散。護士長連
連說,冤枉。我這是肚臍眼插蠟燭
我說,什麽意思?不懂。護士長說,——太熱心了。我說,好了,我原諒你有口無心。
我本來隻想證實,這條關懷備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看來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護士長說,我有這份愛心,沒有這份細心。想不出這種神經兮兮的把戲。幹這事的人,
好像有毛病。我送護士長出了門。心想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愛幹這事,就是沈若魚,但是,
她不在。這是千真萬確的。
不管怎麽說,今天我要早點回家。一方麵是問問潘崗,是不是他發的信息。用這種曲線
救國的方式,提醒我作為妻子的責任。也真夠難為他了,含星的學習,都是他輔導的。這個
孩子,性格越來越孤僻。家裏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我想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的
怪圈,因為你在家的時間少,大家就習慣了你不在的局麵。一旦你回來,就像客人,打破了
某種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對辦公室說,別了,我的桌子。別了,我的資料。別了,我的“白色和諧”。公共汽
車出奇地順利。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順,唯有這回的汽車,竟是下了這輛就趕上那輛,而且
都有座位,好像是專門把我運送到窘迫的時刻,並讓我積攢起足夠的力量,我聽到家門裏有
範青稞和潘崗說話的聲音。要是平日,我就會按門鈴,讓來人給我開門。我很喜歡有人在家
中給你開門,讓你覺著自己被人盼望著,打開門,會有一張溫情的臉,葵花一樣迎著你。今
天,因為BB機上那條傳呼信息,我覺得對不起親人。自己來開這個門,以作為小小的補
償。
我打開門,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這本沒有什麽驚奇的,隻是他們兩個的衣著
和呆的地方不對。他們什麽也沒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這景象當然很特殊,若不是親眼看見,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的。但是,很奇怪,我
居然感到很熟悉。為什麽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對於丈夫的裸體,
我當然看過無數次了,沒有一點意外。對於範青稞,不過是一個我在婦產科早就熟透了的女
人身體。兩種熟悉的東西疊在一起,那景象好像並不奇怪…
隻是我應該憤怒才對。所有的電影裏小說裏,都是這麽告訴這種時刻的女人。我應該先
把他們的衣服抱走,讓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發抖。我應該瘋狂地撲上去,撕那個女人的
頭發,扯她下體的毛,直到皮開肉綻鮮血淋淋。劈麵給我丈夫一個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
慢慢地吐出一顆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讓奸夫奸婦跪在我麵前互抽嘴巴……我絕不原諒,頓
足捶胸,痛不欲生
我這樣想著,甚至看到這樣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發生。但當時我實際上什麽也沒有
做,隻是傻傻地站著,直到我攢夠了力量,支撐著我能夠一步步向後退出。
除了離開,我所受過的全部教育和我的習慣,都不允許我有別的選擇。
我在外麵茫然地走著,非常驚訝地發觀,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無拘無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動了。一個人,沒有任何事情等
著你辦,也沒任何人來幹擾你。天是那麽藍,風是那麽輕,陽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撫
摸著皮膚。我扶著一裸叫不出名的樹,看見從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絳色的錐形幼芽,萬頭
攢動,爭先恐後,怕辜負了春風。向陽的高處,已有凸現的花蕾綻出朦朧的深黃,未來的花
瓣交錯之處,裂開了發絲一般精細的小縫,有緞子一般的鵝黃似有似無地抖著。可以想到,
到了明天,它會更猛烈地舒展開身軀,鋸齒一般撕開花萼,向著太陽……
我真的不感到悲痛。或者說悲痛被我凝結成鐵硬的一塊,頂天立地占據著心靈的半壁河
山。但是隻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著,僵硬著,不會掉下一片渣滓,不會融化一
滴湯汁。你隻要不理它,它就孤單透明地存在著,與你相安無事。
晚上我住在辦公室裏。潘崗打電話來,我對他說,隻是因為工作離不開。他哀哀地說,
明天你一定回來啊,我說,好啊,那當然。
夜晚,我反複地看著BB機裏依然存在著的那句話——不要在辦公室裏呆得太久。
這個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裏的變化,他是關切我?還是提醒我?他是誰?為什麽一定要
讓我親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嗎?我不寒而栗。已經過了供應暖氣的時間,但醫
院裏還在間斷供暖,辦公室的晚上比家裏要舒服得多。在這寒意料峭的早春。我決定最近不
回家了。我從來沒有這樣說話不算話過。但是這有什麽呢?家裏的人已經先把一個大大的謊
言送給了我。
在這孤寂的深夜,我覺得沒有人能理解我。我甚至無法表述自己的痛苦。表麵上,我依
然是我。我的容顏未改,位置依舊。家裏的事,隻要我不說,沒有任何人知道。有人退職不
幹,一個護士的去留,一個方劑的買賣與放棄……這是一張偶然性編織的網,我的心被圍困
在裏麵,孤獨地跳動著。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們糾結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顏六
色的絞索,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家庭,我的事業,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單位的向心
力……
我感到無用,無助的淒涼……
徹夜未眠。
但是隨著第一縷陽光照射在“白色和諧”上麵,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蕩,我的心境就奇跡
般地好起來了。
工作8226;8226;
今明兩日的安排,是參加一個國內的學術研討會。我從衣櫥裏選了一套最鮮豔的衣服,
以煥發自己的精神。第一天還好,一切正常。也許是近來操勞過度,我的體力下降,到了第
二天就明顯地感覺不支。一陣陣的煩躁像幹柴一樣,焚燒著我的神經。任何一位發言者,都
會激起我的強烈不滿,我大聲喧嘩,肆無忌憚地嘲笑別人,再精彩的發言隻要一超過十五分
鍾,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對著會議主席咆哮,放肆地咒罵大家。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
識到失控,卻沒有辦法製止。我強迫自己沉默,但是毫無效力。思維像穿上了溜冰鞋,沒有
萬向地四下出擊,撞到別人,就做一個鬼臉,惡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對8226;8226;8226;
中間休會的時候,一位朋友對我說,簡院長,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知道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那一刻,恰好我還算寧靜。我摸著頭上的冷汗說,我可能
有些發燒,她充滿疑慮地說,發燒可不是這個樣子。
我向大會主席告假。開會之前,曾反複強調中途不得退場,但是他非常痛快地準了我的
假。看來我實在是行為古怪,不宜繼續留在會議上。好好休息,多保重。他對我說,什麽意
思?想不明白。管它呢!
回家還是回辦公室?
當然是回辦公室。
一呼吸到辦公室溫暖而有些閉塞的空氣,我的不適就緩解了大半。我顧不上做別的,隻
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種魔鬼罩身的感覺,神話般地隱去了。
我想潘崗的事一定對我的意誌有大摧殘,再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一下,所以就複原了。
類似的情形又出現過兩回。都是我到外麵開會或是被請去會診,總之是不在辦公室裏。
我臉色刷白,冷汗淋漓,頭痛難支。別人要急送我到醫院,我說,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你們隻要送我回辦公室就行了。
回到辦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狀消失了。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種神奇的膠水愈合
了,不留一絲痕跡。一種可怕的異常,這種周期性的發作,到底是什麽怪病纏身?
特別是它的痊愈,為什麽如此迅急如風,且一定要在我的辦公室裏,其它任何地方都毫
無作用?
我細細地回想一次次的發作,突然,一陣天塌地陷的感覺,擄住了我。我極力鎮定住自
己。還好,自控力像一個忠實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隨著我。早上,護士長第一個上班,她
永遠有著白瓷器的幹淨和穩定。
我把一瓶小便標本和一張化驗單遞給她,說,送到檢驗科,做一個尿液毒品檢驗。要特
急。
護士長說,真倒黴啊,剛一上班,就被打發做這種環衛工人幹的活。我倒要看看,是哪
個病人,能讓我們的院長這樣百般嗬護。
她拿著化驗單,又不厭其煩地掏出老花鏡。喔,是範青稞啊。老病人了。院長的後門,
難怪難怪。隻是,尿毒檢的標本,可是像廣告裏說的那樣,請朋友吃飯,東西要越新鮮越
好。你這個範青稞昨晚就睡在這裏了?要不,她是趕頭班車把這瓶寶貝送來的?護士長喋喋
不休。
我被她盤問得不耐煩,說,讓你送,你就送。怎麽這麽羅嗦?好像我一個院長,連標本
是不是合格,都要你來指教!
護士長麵頰上的刀痕,有些發紅。
我醒悟了忙說,對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
護士長說,沒關係。我們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很客氣地說著文明用語。
我去查房。醫院裏最近工作非常忙,護士又嚴重地缺員。我有時恍憾覺得這像一所戰地
醫院,前方不斷地轉送過來大批傷員,可我們的力量卻遠遠不夠,流血在蔓延。我給大家打
氣,極力不讓人們看出我的沮喪。
下午,護士長慌慌張張地來敲我的門。我放她進來。
她說,真是不得了,您的這個朋友,就是那個範青稞的尿液標本裏,毒品呈強陽性反
應。而且,檢驗人員說了,這是一種比海洛因四號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
的那位朋友,看起來挺老實的一個女人,不但出了院就複吸,還變本加厲。這樣的人,不救
也罷!早死早清靜。
我用胳膊支撐著頭說.謝謝你,護士長。快從這間房屋離開。
我簡直就是把她推出門去。
金燦燦的陽光照射在“白色和諧”上麵。給陰森可怖的洋麵,鍍上了一層明媚。有幽藍
色的氣體升騰而起,就像我們冬天時,在暖氣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樣,仿佛水霧彌漫。
我以為我會很驚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後,我接著失去了驚愕的能力,
好像是給一個重病的病人會診。我鎮定地開始尋找有關“七”的資料。當然,首先要驗證它
是從哪裏來的。
我從“白色和諧”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點粉未,動作之輕,像從一隻睡著的蝴蝶翅膀
上,取下些許鱗片。在海浪的幽藍色、冰川的慘白和燈塔的橘紅色之間,我有片刻的猶豫。
但是我很快就決定了,取幽藍和灰色的油彩,因為它們看起來更猙獰一些。
厚厚的書裏,關於“七”,片言隻字也找不到。我這才發現,教科書是多麽陳腐遲鈍,
它隻記錄那些無數人知道的確鑿知識,對於科學的最新進展,大智若愚,連個說明的空隙都
不屑留下。
我隻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於臨床,對國際戒毒領域近來的發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關“七”的資
料,介紹給我嗎?我對景教授說。
她極高興地說,在我們國內還很少發現使用“七”的病例。怎麽,你那裏收到這樣的病
人了?
我說,有一個。還僅僅是可疑。侍有了確實的診斷後,我會向您報告的。
景教授說,我一定親自給他做檢查。
我說,那真是她的福分。
漢語真好,它在發音上,對人稱的性別沒有任何標誌,聽起來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
依景教授的脾氣,她一定問,她?那個女人是誰?
我說,我想知道國際上最新的進展,對這樣的病人,有什麽更好的治療辦法?
景教授說,有的。可以根治,永不複發。
我一陣狂喜,哆嗦著嘴唇說,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著我說,你好像高興得有些過分。當醫生的,要學會平衡自己的感情,
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你太不冷靜了。
我收斂了一些,說,是
景教授又說,隻是那個辦法很殘忍。
我立刻說,我不怕殘忍。
景教授說,你當然不怕。但病人會怕。
我急切地說,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療法?
景教授說,是一種手術。在顱腦裏的手術。
我說,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興地說,為什麽總是提你?我們要從病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我突然發起脾氣說,教授,您不要總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當然是從病人的角度考慮問
題。有什麽辦法,你就快說吧!
這是我追隨景教授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後的一次,向景教授發脾氣。
大約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隱忍下來,說,根治“七”的治療方法是一一手術切斷藍
斑。
藍斑是人大腦內痛覺和快樂感覺的中樞。
那會怎麽樣?我愣愣地問,一時無法明了它全部的嚴重含義。
因為“七”的毒性非常強烈,現在還沒有研製成任何一種成功對抗它的治療方案。隻有
采取這種破壞性的手術,使毒品今後在人的大腦內,永遠不起作用。這就好比快樂和痛苦是
一對孿生姐妹,藍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體,快樂和痛苦交替坐在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
快樂的時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時候多。椅子不會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時坐兩個人。毒
品是一個冒充快樂的殺手,它排擠了正常的雙生姐妹,一屁股賴在藍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喪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樂,他們隻是為了虛妄的偽裝的快樂而生活。這
個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連贗品的快樂也不再支付給人類了,它霸占住藍斑,直到這把椅子
和整個機體一道滅亡。
“七”就是這樣的毒中之王。
如果說我們對以往的種種毒品,還研製出了對抗它們的戰略。那麽對於“七”,我們現
在束手無策。唯一的辦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斷藍斑,就是徹底地毀滅了椅子。毒品再也沒有
施展拳腳的舞台了……
也許因為我的態度反常惡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說,明白了,切斷藍斑,將使病人永遠喪失對快樂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說,是的。但這個人其它的方麵你看不出來變化,比如智慧、體力,對方向、食
物、味覺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樣。隻是他的心靈不再有快樂也不再有悲傷。
我冷冷地坐著,困難地思索著這一席話。許久,我說,謝謝您,教授,您是我永遠的導
師。
景教授關懷地說,我看你的臉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須要趕快回到我的辦公室。因為外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呼吸到那裏麵的空氣
了。它們是毒鳩滋養品。
回到辦公室。在短暫的休息之後,我看到了關於我送檢的“白色和諧”的標本報告。
“毒品‘七’,極強陽性,濃度超出檢測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鎮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斷之中。一般醫生在給自己看病的時候,常常失
誤,但我不是。我的確是一個優秀的戒毒醫生。
沈若魚無法讀下去了。在這種驚人的冷靜麵前,她感到極大的慌亂。力量就像沙漠裏的
泉水,積蓄它需要漫長的時間,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幹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有勇氣讀
完朋友的絕筆。
那一刻,我在哪裏?我為什麽不在她的身邊?!沈若魚憤怒地撕扯自己的頭發。
那時也許她正在和莊羽進行最後的對話。
……莊羽急切地說,我偶爾也很為自己的舉止後悔。我盡我的能力幫助簡方寧。
真的。你在電話裏冷笑,你不相信我。我用高價從孟媽那裏,買到了簡方寧的BB機
號,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第一次,我讓她防著孟媽。依我對社會的了解,收紅包,拉皮
條,加上裏通外國,還是小打小鬧。
這種人,太多了!都不算什麽。可那是在醫院外麵,孟媽是在白牆裏麵,她在人最軟弱
的時候下刀子,賺這些要死人的錢,她太壞了!我恨她!就把孟媽的陰謀告訴簡院長。她太
善良單純,她對藥的了解遠遠大於對人的了解…後來我又告誡她,不要在辦公室待得太晚,
因為那裏麵充滿了“七”的毒霧。
我剛通過長途台把這句話發過去,就後悔地直扇自己嘴巴。我說莊羽啊莊羽,你不就是
想讓簡方寧同你一樣嗎,她就要同你一樣了,你怎麽又往岸上推她?訊號已經發出,潑出去
的水收不回來了。過後的幾天,我不斷地往簡院長家打電話。還好,她一直沒回家。我知
道,她已經成癮了,她離不開她的辦公室了。我成功了……
沈若魚一直在屏氣聽著,脊背上像有數十條蟒蛇,婉蜒躥動。她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地傾聽這來自黑暗中的聲音。
大姐,你在聽我說話嗎?為什麽一點聲音也沒有?久久的沉默之後,莊羽說。
我一直在聽著你說話。但你別稱我大姐。沈若魚說。
你生氣了,是嗎?莊羽輕輕地說。
不是生氣。是仇恨。你害了一個多麽好的女人!沈若魚說。
我知道。我罪惡深重。但是我沒有辦法,對於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點,連上帝都饒恕。
你回去後,請轉告她,我向她認罪。但是我不後悔我的成功。支遠已經離開我了,他已經戒
了毒。我不想連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他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足夠吸到死的錢。所以我
不必賣淫賣血,也可以體麵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進氣的時候。~
我現在等著簡院長救我。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這種病,就會想盡辦法為自己治療。這是
我們的福音。你讓她快點研究出來,不然我就等不了那麽長的時間了……
我要是早點死了也好。我想,要是支遠留給我的錢,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過的
事。我就在遺囑裏寫上,把這些錢,捐給戒毒醫院。成立一個莊羽戒毒基金。就說在很久以
前,有一個名叫莊羽的女孩,不幸誤入歧途。雖然她自己最終沒有掙紮出苦海,可是她希望
千千萬萬的人,不要重蹈覆轍。她願把自己所有的錢拿出來,貢獻給人類的戒毒事業……
沈若魚清楚地記得,她聽到這裏,啪地把電話掛斷了。她無法承受這種黑白混亂的思
維,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緊一切時間,拯救簡方寧。
就在那一刻,來電了。光明顯得那樣輝煌,黑暗終於過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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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節



讀朋友的遺書,猶如火炭。
沈若魚想把一些事搞明白。最先找到孟媽,因為沈若魚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區的樓群裏。這個“莊”那個“園”的,名字叫得中西合
壁,在方位感的知識上完全無用。幸好孟媽仔細,在每一個重要的路口,都標明了到孟氏診
所的前進路線。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還算幹淨。孟氏名醫多少代傳人的招牌,用血紅的油漆寫
著,鮮豔得讓人路過時退避三舍,總怕油漆未幹蹭在身上。。
孟媽正閑著,看到沈若魚進來,笑容盛開,說,真難為你,找到這裏來了。我給以前的
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這裏來,包好。你是輕病人,我想大概已經斷根
了。沒想到你也找來了,可見我是民心所向啊。範青稞,你看我還記得你的名字。
沈若魚說,我不叫那個名字了。我叫沈若魚,是簡方寧的朋友…
孟媽變色道,嗬,沈女士。是這樣。簡院長不在了,我們都很難過。
沈若魚道,她在遺書裏提到你離開醫院一事。我想知道詳情。
孟媽說,你是以什麽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國偵破影片裏,衝出來一個
人,先要亮出證件,說,我是警察。
沈若魚說,我不是警察。可我有權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認為有必要,可以叫來警
察。
孟媽說,我和簡院長的死,可沒啥關係。我早就離開醫院了。
沈若魚說,我知道。那你還緊張什麽?
孟媽說,好吧,我心底無私天地寬。我把最後的情形告訴你。
張大光膀子死了。毒品他是無法吸了,進行了一半的治療又停止了。他的體質極差,死
亡已是意料中事。張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沒有膽量到公安局去鬧,天天披頭散發地在醫院門
口吵鬧,雞犬不寧。她是從高緯度地區來的,這點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裏。鬧得累了,就
到附近的小酒館裏喝酒吃飯,酒足飯飽之後,繼續奮戰。圍觀的人群問這是怎麽了?她就說
是醫院把人給治死了。他的大老婆不說話,隻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淚,慘得不行。看熱鬧的
老百姓圍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金子我沒收,反正你們也沒證據,不能誣陷
人。醫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給自己絮好了窩,就到這裏來了,重打鼓另開張,你看
到了,買賣還不錯。
沈若魚悅,那個藥方呢?
孟媽裝傻說,什麽藥方?
沈若魚說,就是你領著畢瑞德找秦炳的那個藥方啊!
孟媽一拍大腿說,那洋毛子真不是好東西,你說我給他幫那麽大的忙,簡直就等於把李
時珍引見給他了,才給我那麽一點錢,買身衣服就不剩倆子了。還不頂我私下治幾個大煙鬼
掙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換了房子,就飲水忘了挖井人……不過,我這人,不靠外
援,自力更生也行。你感覺到沒有?現在是方興未艾形勢大好啊。
沈若魚說,什麽未艾?
孟媽說,吸毒的人越來越多啊。我的貨源以後就越來越充足了。
沈若魚尖刻地說,若是我記得不錯,戒毒藥品必得是正規醫院專賣,您這樣的江湖郎
中,縱是醫術高強,沒有藥,也是無米之炊啊。
孟媽並不惱,說範青稞,看來你在戒毒醫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話就問到了點子上。不用
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藥源。
沈若魚大驚道,莫非你有秘密藥庫?
孟媽朗笑起來說,我還沒有那麽大的神通,繼續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著有那麽
一天呢。
沈若魚逼問道,可你還沒有回答我,戒毒藥到底是從哪兒搞來?
孟媽傲慢地說,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誰讓我這人心眼軟呢?告訴你,諒你也傷我不
著。我的藥都是從戒毒病人手裏買出來的,他們從正規醫院出來以後,還得不斷吃藥,每人
都是藥簍子。我就用高價從他們手裏買進,一倒手,再賣給私下裏想戒毒的人。說得難聽
點,和搗藥的二道販子,互通有無。就這麽簡單,可銀錢就滾滾地來了,擋都擋不住,你說
我有什麽辦法?天要人發,你不得不發啊。
說到這裏,孟媽得意地笑起來。無論沈若魚多麽恨她,還得悲哀地承認她的笑容很有蠱
惑力。
沈若魚一字一頓地說,孟醫生,你要是還記得你是個醫生的話,就把你的心泡在來蘇水
裏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後麵!
祝你和你的黑窩點早日完蛋!分手的時候,沈若魚恨恨地想。
以後也許我就想出更穩妥的發財主意了。孟媽笑盈盈地告別。
沈若魚忿忿地走了。她其實還是嫩了一點,要是她在臨出門的時候,回一下頭,就會發
現孟媽的笑容迅速消失,慘淡經營的焦灼爬滿瘦臉。她的鎮宅之寶——那部寶藍色的登記簿
丟了,簡直使她陷入絕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戶,她的業務基本上已成了無源之水。為了秘密
獨攬,她沒有做備份,自以為這份資料像可口可樂的處方一樣保險,它卻遝無痕跡地消失
了。
到底是誰把它偷走了?孟媽永遠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魚去找栗秋。她已經打聽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胡同裏一處看起來陳舊其實內部十分
深廣的四合院。
沈若魚按了半天門鈴,才有仆人來開門,冷冷地說,您不是事先約好的客人,主人不
見。
沈若魚氣哼哼地說,你們家是不是剛辦過喜事?娶的是不是護士叫栗秋?告訴你,你們
家新媳婦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
仆人不知她是何來頭,陪了小心說,不知您怎麽稱呼?
沈若魚說,你就告訴老太太和新媳婦,說我是從戒毒醫院來的。這一句話成了,其它的
什麽都不必說了。
仆人恭恭敬敬地回話去了,朱漆紅門上半開的小窗戶,呼呼地走著風。沈若魚把眼睛迎
過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著,遮擋了院內所有的景象。
仆人很快地回來了,若不是沈若魚退得快,差點被急掩過來的門夾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說了,她們從來不認識什麽戒毒醫院的人!仆人在關閉的門衛大聲說。
沈若魚走進一座富麗堂皇的五星級賓館。電梯直上30層,給人搖搖欲墜的感覺。
出了電梯門,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燈光,讓人不辨東西。畢瑞德名片上那個拗口的公司
名稱,在一塊黃銅牌上,冰冷地閃爍著。
沈若魚來到那個公司的門口,透過玻璃門,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內所有的器具
都是黑色的,給人一種高貴逼人的壓迫感。
我想找畢瑞德。沈若魚說。
對不起,畢瑞德先生已回國。小姐答道。
他什麽時候回來?沈若魚問。
不知道。小姐說。
沈若魚點點頭又問,那麽我可以知道一些有關秦炳先生的情況嗎?我是畢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說,我不知道什麽秦炳先生。對不起。
沈若魚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麽,悻悻而歸。小姐在她背後禮貌地道別,沈若魚已把玻璃門
掩上,就隻見小姐的嘴動,聽不見她的聲音,好像魚缸裏換氣的魚。
沈若魚回到電梯口,又看到了銅牌上的名稱,她惱怒地向它揮舞拳頭,恨不能將那凡個
字砸扁。一個掃地的老婦人,遊魂似的走過來,你也恨這個公司?前幾天有一個男人,坐在
這裏嚎啕大哭,說這個公司的外國人買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藥,是為了永遠鎖在保
險櫃裏。他說那外國人肯定和毒品販子有關聯,也不知是真是假。一個大老爺們,哭得那個
慘,說自己是不肖子孫……
電梯來了,沈若魚一步跨入,用不鏽鋼的門把老太太和她的嘮叨隔開,自己孤獨地下
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經打聽到了他的花園洋房地址,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裏,先生問什麽,都不說。
先生長歎一聲,說你碰壁是必然的。簡方寧自己都說,她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你抱的
什麽不平?況且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並不曾強迫別人。我們這個時代,從廣義
上說,已經沒有殺富濟貧、拔刀相助的英雄了。你真是在和風車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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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節



出現了一件事,打亂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爺來找我。這老頭,總是像楷書一般妥貼平整,今天驚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
掀在外麵,好像剛被小孫子翻了糖。
院長,你說它能到哪裏去呢?一直鎖在我的抽屜裏,怎麽就會丟了呢?這可怎麽辦!他
的眉頭皺得太緊,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飄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裏有一
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著好笑。同我遇到的滅頂之災相比,還有什麽可怕的事呢?於是我非常鎮靜地對他
說,滕醫生,別著急,慢慢說。沒有什麽事能壓倒我們。
我的冷靜感染了他。他平息下來,說,戒毒是個新行當,我雖是老醫生,心裏也沒
底……
我說,就不必從個人史家族史講起了,請直接進入主訴。
不想老頭很執強,拒不服從我的指示,說院長,我還是說得詳細一點,這樣破起案來,
頭緒清楚。
我極力控製著自己的焦躁情緒,由於”七”的幹擾、我有的時候會喜怒無常。我說,好
吧。
滕醫生說,我有一個登記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記錄。從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療方案病人的
反應以及出院後的隨訪和複診,都有詳細的記載……
我打斷他說,我知道。它比醫院病案室記載得還要全麵。
滕醫生說,起碼差不多吧。簡直就是另一份複製的病案,有一些動態的變化,比如病人
近期內的反應,也許比電腦還及時。我是想自己積累第一手的資料,這樣有利於業務的提
高……
我不耐煩地說,關於你的主觀動機,就不要再說了,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沒準還會表
揚你,每一個醫生都應該熱愛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丟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時侯,我把它放在抽屜裏,我記得很清楚,我
參加了幾天學術會議……今早上一來,沒了,我是說,本子沒了,別的都還在,什麽也沒有
少……其實要是別的沒了,倒不要緊,藍色登記簿沒有了,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醫療文件
啊……
滕醫生用聽診器的銅頭使勁敲腦袋,發出脆響。我說,滕醫生,聽診器是公共財產,要
是把它磕癟了,我罰你這個月的全部獎金。他這才不情願地停下來。
我的頭腦裏好像有一百條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測的痕跡。這是“七”的翅膀
在強烈幹擾我的思維過程。我驅趕著蜈蚣蠕動的腳趾,凝聚起全部精力,處理這件奇怪的竊
案。
這個本子,對一般人有什麽用途嗎?我揉著風池穴問。
沒有,一點用也沒有。甚至連一張空白的紙都沒剩下,您知道我是一個很儉省的人,再
說我的字很潦草,都是醫學術語……
我趕緊地截斷他的話說,那個盜得登記簿的人,正是對你的字和術語感興趣,是這樣的
吧?
滕醫生被這個說法嚇了一跳,滿是蒙蒙的油汗的腦門,立時白起來,說您的意思是有特
務看上了我的登記簿?
我笑起來說,傳統的特務倒是沒有這麽雅。我看是自己內部的人。
滕醫生說,誰?!
我說,誰會對這種充滿了科學味道的東西感興趣?隻有醫生,別有用心的醫生。
滕醫生說,那能是誰呢?抽屜裏沒有值錢的東西,我有一把專用的鑰匙。平日就放在工
作服兜裏,要是咱們自己人想算計我,機會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時候,您知道咱們的
規定是醫生不得穿著工作服到餐廳吃飯,那樣會汙染環境,要是找這個時間下手,幾百把鑰
匙也偷著配出來了……可我還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資料,找我要就是了,我從來沒打
算秘不傳人,幹嗎要使這麽下作的手段!滕大爺莫名其妙加義憤填膺,臉上混合出很天真的
神氣。
我晚,您這本寶藍色的簿子,作用大了。據此可以找到我們以往治過的所有病人的下
落。假如落到了毒販子手裏,來個送貨上門,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質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
誘惑?正瞌睡著就有人送來了枕頭。還有人化名來的,但登記的住址是真的,拿了這份材
料,上門敲詐勒索也有可能。誰想再次戒毒,他們就會把病人當成搖錢樹,高價戒毒,牟取
暴利。要是讓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來,後果難以設想……
滕醫生大叫,院長,你不要說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這樣嚴重的後果…除了正規的
病曆,我一個字也不會留下來。這可怎麽辦?我倒不是為了自己怕什麽,我是擔心那些吸毒
的病人。若是這樣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們不是雪上加霜!
我說,滕醫生,您也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明天早上,拉開抽屜,你就會見到你的寶
藍色的登記簿。隻是它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平整幹淨,我不敢保證。
滕醫生轉危為安地笑了說,原來是你拿走的,院長,你嚇唬我。老頭可不像你們年輕人
禁嚇,摸摸我的脈搏,有150下了。
我說道,滕醫生,為什麽不好好地檢討你自己?怎麽會是我?我哪能幹那種事!我隻是
說幫你找,我有一個猜測,但願它是正確的。
滕醫生稀裏糊塗地走了。我背靠著牆,注視著“白色和諧”,看著幽藍色的氣體在陽光
下蒸騰而起,婉蜒著進入我的肺腑
為什麽要叫“白色和諧”呢?它其實一點也不和諧,湧動著酷烈的奮爭和苦難。
我按鈴,請護士長將溫嫣的丈夫柏子叫來。
到您的辦公室?這裏不是閑人免進的嗎?醫院裏,唯有您這兒幹淨,把病人請到這裏,
不是把最後一塊世外桃源也毀了嗎?護士長遲疑著,不肯痛快地執行我的醫囑。
我淡淡地說,這裏早就不長桃了,長的是荊棘。
護士長聽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頭發很亂,隻得用一隻黑色的發箍將它們約束起來,
畢竟是見病人,還要保持起碼的尊嚴。
柏子很拘謹地坐在我的對麵,殘存的兩指不安地抖動著,好像是一隻錯亂鍾表的分針和
秒針。
我說,不要裝出這麽陌生的樣子。你應該對我的辦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頭,又迅速埋下去,說,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說,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進我的辦公室,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參觀了
一番,卻並沒有偷走一針一線。到底是為什麽?
柏子抬起頭,慢慢地說,這是我的習慣了,到了一個地方,要把所有有鎖的地方都打
開,看看裏麵有些什麽東西。喜歡就拿走,不喜歡就原封不動。
我說,你說得不對。我這裏其實有你喜歡的東西。
柏子說,什麽?你說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險櫃的最底層藏著嗎?我不希罕。我到
這裏來是幹什麽的?不就是為了戒毒嗎?我不會再上它的當了,所以我隻不過打開來看了
看,又原樣包起來了。你包的那個樣式很難學、我用一張廢紙練了半天才學會。怎麽樣,原
樣包裝,沒露出破綻吧?
要不是“七”已經使我處於麻木狀態,我會吃一驚的。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高明的賊,是
因為他已經學會對毒品的抵抗。這就是我的治療功績啊。
柏子一定以為我大智著愚,沒達到預想的驚奇,很有幾分沮喪。他說,院長,我很感謝
您,代表我老婆和我還沒出世的孩子,感謝您救我出苦海。
我說,我不需要你這些空洞的話。你要真是感謝我,就為我做一件事。
柏子說,你就是要聯合國的鋼印,我也能給您偷來。別看我隻有兩根爪子,可它們是通
天筷子,沒有什麽取不來的。
我說,你一定在醫生辦公室裏,看到過一本寶藍色的冊子吧?
柏子大大咧咧地說,見過。不就是在滕大爺的抽屜裏嗎?
我說,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說,你說得對。我要那玩藝幹什麽呢?留作紀念嗎?我可沒那個雅興。
我說,可是它丟了。
柏子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說,您是讓我給您偷回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正是。給你添麻煩了。
柏子大包大攬說,這算什麽?好長時間沒練本事了,手心正好癢癢。您的意思是把醫院
所有醫生護士的箱子抽屜都搜一遍嗎?這活大約得兩個整宿兒才能幹完。
我嚇得一激靈,說那可使不得。
柏子說,那您要是不讚成這樣地毯式轟炸,就得有重點懷疑對象。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說,就到這裏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爺的抽屜。不
過,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紙條還給我,說,我記下了,您燒了吧。小心什麽?
我說,這畢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著,就是罪過了。
柏子說,這東西是不是滕大爺的呢?
我說,是啊。
柏子說,那不結了?是誰的東西,誰把它取回來,怎麽能叫偷呢?不過是物歸原主罷
了。
我說,動作可得快。這東西是前幾天丟的,時間長了,讓人抄寫了備份,你就是把原件
找回來,損失也彌補不了。
柏子說,放心好了。隻要偷的人沒把這寶藍色的冊子毀了,明天您就擎等著瞧好吧。
看著他隻有兩個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說,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氣來,說,院長你,看不起我?
我剛想分辯,他一揮手說,院長,您看看這是什麽?
說著他把手伸進斑馬病號服寬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發箍掏了出來。
那是我的發箍,在他進來一分鍾以前,我才卡到頭發上的。我摸了摸自己發涼的腦門,
那裏空空如也。
萬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萬……我叮嚀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會把您給供出
來……柏子信誓旦旦地說。
你錯了。柏子。我很嚴肅地對他說。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鍾就說出我的名字,說
是我命令你去的,這樣就不會為難你了。為了我的病人和醫生,我願意承擔任何重大的責
任。況且,這一切對我來說,馬上就不算什麽了。
柏子沒有聽懂我的話。
臨出門的時候,他問我,可以知道您是怎麽發現我的嗎?
我說,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個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紋。隻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
時候,食指才會如此強健有力。在病房裏符合這種情況的,就你一人。
柏子歎道,疏忽啊疏忽。多年來我是偷了就走,並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跡。在圈子裏吃窩
邊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個紙條,上麵寫的是孟媽家的地址。
頭痛如絞。“七”把我的大腦腐蝕得千瘡百孔。我堅信是她幹的。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
病人的資料,然後開設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許還會和販毒集團勾結起來,鋪開一張毒
網。
我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盜,隻是其它的正當手段都來不及
了,以一顆仁愛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馬克思的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吧。
滕醫生,我隻能幫你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了。原諒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使我一分
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寧靜,但和白日眼花繚亂的旋轉相比,更有一種淒清的繁華。無數燈火亮
著,無數窗口黑暗。汽車紅色的尾燈,透迤劃過,好像一道道紅色的鋼軌淩空抖動。空氣似
乎更不新鮮了,都市裏的樹木,像卑鄙的個人,一反陽光下的嘴臉,在朦朧的光線下,貪婪
地吸著氧氣,吐出二氧化碳,加劇汙染。整個都市的上空,是一團銀紅色的光霧,包容著裹
挾著假寐的文明,緩緩地自轉並且公轉。
我在戒毒醫院的周圍走著。要給“白色和諧”找一塊葬身之地。我已經尋找出了和
“七”和睦相處的規律。當我飽滿地被它補充一番之後,可以在數小時內,矯健如常。所以
在我自己的最後決定之前,我不能毀滅“白色和諧”。我就像是一個畫中人,要不停地回到
畫中去補充能量,否則就會原形畢露。
我找到一處廢棄的工地,土質很鬆軟。我挖了一個坑,足夠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
諧”。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藍色,有的是橘紅色,更多的是瓦蘭
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裏,再也無法害人。
這是我很掛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來,心裏就很寧靜。
切斷藍斑。
我知道這是唯一拯救我的辦法。技術上應該是沒有什麽大風險的。凡屬破壞性的手術,
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宮,說起來很恐怖,但實際操作並不困難。鋸掉一條椅子腿,比修補
它,要簡單快捷得多。
我將從今後,失去快樂和痛苦的感覺。
就是說,我看到美麗壯觀的大自然,不再為它而歡呼雀躍震驚沉思。我對所有的風花雪
月,無動於衷。風霜擊打著我的皮膚,我不知寒冷。陽光照射著我的眼睛,我不覺灼熱。看
見花開,我沒有激賞之情,,踏上落葉,我不會灑悲秋之淚。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因為
雪不過是一些水的晶體,月不過是死寂的冰冷大陸,我不必旅遊和出國,因為它們和我從電
視裏得到的畫麵,沒有任何區別。我的麵孔因為沒有快樂和憤怒的表情,變成一張空白複印
紙。它甚至連鏡子也不是;鏡子還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麵對跳躍的人焰,鏡子也會
紅光的的。但切斷藍斑之後的人,是一潭死水,無論表麵還是最底層,它都是光滑而平展
的,所有的光線都被它原封不動地還給光源,自身冷漠無情。
我將對所有的親情毫無反響。我對潘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績再不會讓我
焦慮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饑寒再不會讓我牽腸掛肚,我的任何一位親人運行,我都不再悲
痛。我不會再為朋友的幸福高舉酒杯,我也不會在追悼會上一灑痛惜之淚。我的丈夫愛上或
是不愛某個女人,於我形同陌路,對我沒有任何傷害。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揚鑣,像試
卷上一道無足輕重分值極小的選擇題,答對或是答得不對,對整個的成績的影響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業,它們曾經是那樣堅定地支持著我。就像圓明園大水法的石柱,當
一切繁華和燈紅酒綠都不存在了,它們依舊默默地屹立在蒼穹之下。切斷藍斑的同時,它們
也像蘿卜被連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們的生命,我不再快樂。我是一個
鐵臉的白衣機器,刻板地上班下班,會診出診,像是掃地和倒垃圾,沒有任何感情地對待周
圍的一切。醫學上的新進展,與我無關。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遊離其外。我會奇怪為什麽
人的眼睛,要流出鹹而微混的液體。我會驚訝為什麽人臉上的紋路,會聚集在眉毛的兩側,
而不是在耳朵的後麵。
我將變成一個徒有虛名的木偶。
也許我看起來和別人一樣正常。我會像一個色盲的人,經過訓練,也可以憑借智慧,識
別出簡單的顏色。這樣,在別人表示興奮的時候,我也牽動嘴角。當別人表示憤怒的時候,
我揮舞拳頭。我可以成功地蒙騙別人,隻有自己知道,我的心裏,像火星表麵一樣,冷漠荒
涼。沒有活的生物:。
我將是一種奇怪的人種,被閹割了哭和笑的神經中樞。當然我還會咧嘴和眼睛出水,但
那和我的情感有什麽關係呢?
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就像喪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飯,喪失了嗅覺,人依然可以伏
下身子,湊到花叢中附庸風雅。隻要你願意偽裝,你在別人眼裏就是幸福的。但我要是不願
意呢?人的生命,應該是完美無缺的精品。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是我們具備高尚的情感。
當動物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時候,人可以為了更高尚的目標,放棄個人的利益英勇赴
死。我們因為美好的事物而快樂,因為醜惡的事物而憤慨和鬥爭。
假如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義和價值?
也許,生命對於自己已無意義,但是對別人卻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進行醫學研
究,也可能取得驚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讓我的兒子得到形式上的母親,他會感覺童年
幸福。我的朋友會繼續和我來往,也許發現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
但,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活著的,我隻是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對我已沒有意義,我為什麽要淒楚地勉強地身不由己地活著?我不願做一個沒
有情感的人。身為母親,我將像演戲一樣愛我的兒子。身為醫生,我不會為病人的康複而感
動。身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異夢。身為學生和助手,我對導師已無尊敬愛戴之心。
身為朋友,我與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蠟。我對於如此寶貴和偶然降臨於我的軀體的生命,
已無莊嚴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沒有幸福的生命,是喪失了水分的冰。
也許沒有痛苦,是一種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歡沒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樂的影子,沒有痛苦,注定也就沒有快樂。人可以
躲避痛苦,這是一種智慧和勇氣。痛苦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受,沒有痛苦,就是靈魂的麻
木。麻木是一種慢性的死亡狀態,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點,但是沒有死亡的優點。那就是簡
明扼要的死亡,讓人留戀和思索,讓人體驗到果敢和堅定,有一種新陳代謝的貢獻。延宕的
麻木,隻會讓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的人,心生厭倦和憎惡。
我這樣想著,在不知不覺當中,走了很遠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馬路上遊蕩,過了預定
的時間,一旦發作起來,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聽到烏雲相撞的柔軟的聲
音。急急往回趕。還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沒有提前到達。
我在辦公桌前,列了一張表。
活著的優點:
人們依然可以看到一個名叫簡方寧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會感到缺
少了什麽。
活著的缺點:
簡方寧自己不存在了。她變成了木偶、皮影、機械手和麵具的複合體。
隻要問題提得準確,答案幾乎是應聲而出的。所以最危險的是爆炸性問題,而不是答
案。
我一停筆,答案昭然若揭。
我對自己說,真是沒辦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這樣活著,價值可疑到零。而且更為糟
糕的是,一旦切斷了藍斑,我連寫出這種設問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沒有了,因為真實的我已
經消失在銀幕的後而,人們看到的隻是酷似我的一具軀殼。
好了,問題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真是令人頓覺輕鬆愉快。
不管怎麽說,輕鬆愉快和剛才的煩惱,都是多麽好的狀態啊。因為它們是一種人的正常
感情。
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見我的丈夫,告訴他,我已原諒他。自從不原諒人成了一種氣節的代稱以後,我們都恥
於原諒別人。好像直到了臨死,還不原諒他人,是一種風度。不,我願意原諒我的丈夫。因
為我們並肩走過了那麽遠的路。在最後的時刻,我記得他給我的所有幫助。
我對潘崗說,我原諒你。
他說,我並沒有請求你的原諒。
我說,那就請原諒我的自作多情。
潘崗說,我是不可原諒的。
我說,你可以拒絕我的原諒。但我的原諒已經像放飛的鴿子,收不回來了。潘崗,你多
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見了含星。
他說,媽媽,你為什麽老不回家?
我說,以後媽媽就一直回家了。
他說,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說,我也想你們。直到永遠。
我趕快離開了孩子。在我鋼鐵般的意誌上麵,含星的指頭隻要輕輕一戳,就會有一個
洞,他如果繼續搖晃它,也許我就會全軍覆沒。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認真地聽取了每一個病人的病情變化,做了有關的指
示。我凝視著我的醫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處方,我的處方上的簽名……我知道自
己就要離它們遠行,心中戀戀不舍。
我給景教授打了一個電話。我沒有勇氣親自向她告別。她那雙學者的眼睛有一種超凡入
聖的魔力,會極端尖銳地洞察你的內心。
景教授,如果發生了什麽事,請您原諒我。我說。
發生了什麽事?她問。
我隻是預感。我說。
預感到了什麽?我雖然不相信預感,但我覺得你很驚慌,是嗎?景教授說。
不,教授,您錯了。我一點都不驚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許我的聲音和往日不同,那是
我昨天晚上睡得太遲。但是我今天晚上會補上的,您放心。我很堅定地說。
我放下了電話。
還有什麽事呢?
啊,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事,我沒有辦。真是燈下黑。
我的手槍還沒有準備好。
我抽出一張紅處方。
紅處方是專門開毒麻限劇藥品的。它是醫療界的殺手。
這張處方紙,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這張處方,以後要經過很多雙眼睛的掃描,將
被反複研究。我希望它柔韌光滑清潔規整,甚至是美麗的。
我在整整一遝紅處方裏挑選了半天,看中了一張。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沒有一絲
疵點。就用你吧。我對它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決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欄裏,我填上了“範青稞”。
範青稞,當然是真的範青稞了,為了你幫我的這最後一次忙,我也原諒你。
我把處方開好,請護士長代我到藥房取藥。其實我很想親自去做這件事,讓一切盡善荊
豪。當然最主要的是因為在我身後的日子裏,護士長將因為這張處方,受到多次盤問。但
是,以院長的身份,我不可能親自做這件事,它會引起懷疑。
對不起了,護士長。反正你已經多次代我受過,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好在這絕
對是最後一次了。護士長看了看處方,說,天爺,開這麽多藥,一下能吃死10個人,你對
這個叫範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嗎?她還吸著那麽重的毒品!
我說,護士長,你是不是長幼不分?哪種章程上規定,下級可以指揮上級?我已經簽了
名,就說明由我來負全權責任。執行吧。
護士長把藥交給我的時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謝謝您。我說。
護士長說,我本來一肚子氣,看到您這麽隆重的禮節,火現在全消了。院長,您的躬鞠
得像日本人一樣地道,您會哄人。
我說,護士長,當你白發蒼蒼的時候,還會記起我來嗎?
護士長說,這件事指日可待,我現在已是隨手抓一把頭發,就見白絲。
我說,我指的是頭發純白如雪的時候。
護士長說,隻怕我活不到那麽高的壽數。隻要您那時還記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時您一定已是國內國際知名的專家學者。
我微笑著說,護士長,我發現你奉承起人來爐火純青。
護士長說,豈隻這一點。以後您還會發現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長處。
我說,那可不一定。發現到今天為止。
看著護士長牛奶桶一樣的身影遠去,我心裏湧起淡淡的眷戀。
BB機又響了。
“愛你勝過七。恨你勝過七。永別了!”
依然沒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誰了。真有趣。我佩服你的聰明和才智。隻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這種奇怪
的對仗。我不知傳呼台的小姐,在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時,會不會蛾眉緊皺?
她一定以為“七”是一個人,一個男人。撫模著BB機冰冷如蛇的鏈子,我將開關永遠
地關閉了。
我到醫院的浴室洗了個澡。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我很欣慰。它們是堅實而潔淨的。我要
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時候,再實施我的計劃。這樣,我就是一個完整的我,沒有毒品在
我的體內。我的決定完全是自我意誌的體現。
都下班了,醫院很安靜。我最後巡視了一遍醫院,檢查了所有的病曆,開了重要的醫
囑。給公安局的同誌打了一個電話,請迅速製止張大光膀子家人對戒毒醫院的騷擾。然後用
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別。
回到辦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諧”摘了下來,用早就準備好的小錘子和手術剪,將它的木框砸成碎片,
畫布剪得稀爛,然後很仔細地裝進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認真,沒有讓一粒渣滓遺留
地麵。
我看看牆壁,“白色和諧”突然飛走,牆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終於明白莊羽為什麽要把它命名為“白色和諧”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
白色的,她想將這兩種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齜齜牙,作了一個笑臉。你再也別想在這裏
為非做惡了,這兩種白色,永不和諧。
我拎著袋子下了樓。有幾塊尖銳的框角,紮穿了袋子,像斷臂一樣探出來,蹭著我的褲
腿。
我走到偵察好的位置,那個挖好的坑,被風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準備種樹,而樹苗久
久不來,坑的邊緣成了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暫放一旁,用自帶的小鐵鏟把坑修理
好,深得可以做一個單人步兵掩體,然後把袋子打開,把破碎的“白色和諧”灑進坑裏。再
用一層層的黃土和它們均勻地混合起來,就是有誰知道了這個秘密,他也絕對無法利用這種
“七”了。
當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時候,已經到了體內的“七”失效的邊緣。我必須馬上走了,留給
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實,又在上麵走了兩步。借著遠處渾黃的光線,我看到我的腳印清晰地留在
上麵。這不好,也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為什麽周圍都沒有痕跡,獨獨這裏有雙奇怪的腳
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跡抹掉。
現在,妥帖極了。沒有人會發現這裏的秘密。就是以後有誰不經心挖開這處遺址,一定
會以為這是一位生不逢時的畫家,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畫塚。
你幹得挺好。我對自己說。想起銷煙的老祖宗對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比
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後,我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畢竟“白色和諧”追隨了
我這麽長的時間——然後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給我的時間已以分秒計算。
路燈下,我看到一個小姑娘,拎著一隻紅色的塑料桶,默不作聲地站著。桶裏隻有一支
紅玫魂,花冠很小,枝葉凋零。在早春的寒風中,淒清地香著紅著顫抖著。
我說,多少錢一支?
問過之後才覺得很機械很沒價值。無論它是多少價錢,我都會把它買下。小姑娘說了一
個很便宜的數目。我去拿錢,才發現根本就沒帶錢包。
對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轉身就走,時間於我,每秒都寶貴。
你等一等。她在背後喊我,跑過來,把花塞到我手裏說,送給你。回去把根部剪掉,用
火燒一燒,可以開很長時間。
我擎著單獨的紅玫瑰,在黑夜裏快步如飛。回到辦公室,已經沒有那種可以令我精神抖
擻的空氣了。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深呼吸,屋內殘存的“七”,還可幫助我多維持一段時間。
若魚,你一定生氣我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為什麽幾乎沒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為我
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艱巨的工作委托給你——就是我的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讓自己最好的朋友閱讀這些文字,也許是一種殘忍,但是我想這個
世界上,至少應該有一個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無人可托。
我想,我的遠行,會讓太多的人吃驚。我不想解釋什麽,每個人都有按照自己意願生活
的權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麽也不想解釋的,但我想讓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個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這罪惡抗議。我要證明,人的意
誌是不可戰勝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卻無法使我屈服。
護士長、滕醫生、周五……請原諒我的遠去。活著,或者植物人一樣癡呆,或者證明一
個陰謀的得逞,對我都是無去忍耐的刑罰。我和敵人在戰場上同歸於盡。我渴望安寧。
作為一個戒毒醫生,我誤中毒品的暗算。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時,當我看到某個獵人
掉進陷阱的時候,我常常想,他為什麽這麽蠢?我現在知道,有些犧牲不是聰明就可以避免
得了。一項偉大的事業,很多時候,是要用鮮血來作祭品的。
現在,我把那些藥片倒在桌上,想仔細看看它們的模樣,我的桌子由於多日疏於打掃,
蒙著淡淡的灰塵。要是平日,我絕不會把入口的東西放在桌麵上,哪怕它比現在幹淨百倍,
但是,這一次,我不怕。腸炎和痢疾的潛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後,所以它們對我是無害的。
我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光滑冰冷的藥片,指尖有一種輕微的舒適。我寧靜地想,這就是死
亡嗎?就是這些晶瑩的小藥粒,組成了猙獰的死亡嗎?它們的每一粒都是單薄精致而柔弱
的,合在一起,就具備了黑色的剝奪生命的能量,多麽殘酷的事實。我輕輕地撚著它們,問
訊著它們,是這一粒藥片。會讓我的雙腿失去知覺嗎?對了,一定是這一片,會讓我的心髒
麻痹。那滾到桌邊看起來很謙虛的一片,可能會讓我的胳膊永遠也抬不起來。在桌麵中央聚
成小小的金字塔的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會讓我的大腦墮入無底的深淵。我想,
七,你輸在我的手裏了。我比你更強大,我用死亡戰勝了你。我輕輕呼喚著,藍斑,我的藍
斑。你再也不會聽命罪惡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選擇了死亡,選擇了一個戒毒醫生
應該幹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業,你此時一定是充滿幸福的。
我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開始吃那些藥。我很快但是有條不紊地服下它們,希望自己的
死亡也是潔淨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們有些酸,吃到最後,簡直是醋的感覺。假如我在那
遙遠未知的地方依然當醫生,我會讓製藥廠把藥的味道,調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
厚。
也許人家會反駁我說,誰讓你一下子吃那麽多呢?
我就說,總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後的食品,為什麽不讓它更可口?
好了,不寫了,我的朋友。我也許不應該用這麽寶貴的時間,說這種無關緊要的活。但
我的心裏,現在就是充斥著這麽一個隨意的問題,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經有些朦朧,強大的藥力就要發作了。我還要給自己剩一點最後的時間,把
這封信粘上足夠的郵票,寫上掛號的字樣,把它丟到信筒裏。負責的郵遞員會把它辦好手
續,隻是收據沒有人取了……我掙紮著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藥瓶裏,它經了溫暖空氣
的熏陶,舒展著,怒放著。我沒有用火柴燒,它不必開得那樣久。
別了,我的朋友!我願以死殉我的事業,記住我最後的囑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請熱
愛生命……
                     簡方寧  深夜
最後的簽名已是十分渙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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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節



潘崗以為自己會對簡方寧的死,悲痛欲絕,他在眾人麵前的確也是這樣表現的。他得承
認,簡方寧是一個好院長,好母親,好妻子。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著不可
分割的責任。但是,他絕不是為了推諉責任,也深知簡方寧必得有一個更大更險惡的理由,
使她不得不死。潘崗對追蹤這個理由絲毫不感興趣,既然簡方寧自己都說這事與他人沒有關
係,為什麽不讓死者安寧呢?簡方寧一死,當然潘崗看著沒娘的孩子,也覺得可憐,但片刻
之後他就為即將獲得的自由所興奮。捫心自問,他深深地感謝簡方寧,她用自己的死,給了
丈夫一份體麵的解脫。當年,是簡方寧選擇了和他在一起,現在是簡方寧選擇了離他而去,
潘崗有什麽責任呢?
這個世界上,強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崗盡自己的努力,要為簡方寧操辦一個盛大的葬禮,這是他為妻子做的最後一件事
了。
至於範青稞,當然還是讓她回家去吧。
簡方寧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劃上句號。一封黑色的治喪函擺在桌上。
先生說,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魚說,失在何處?
先生說,以簡方寧不事喧囂的天性來說,一定不喜歡這種大張旗鼓的治喪方式。
沈若魚說,也許是無奈。在那種情形下,她已是臨危不亂,至於身後的事,哪裏還想得
那許多?況且潘崗一定要興師動眾,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給人家一個機會嘛。
先生說,這幾天我看了簡方寧的遺書,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
追悼會的時間就要到了。
沈若魚雖一夜未睡,但並不顯疲倦,對先生說,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時候,帶回來一個決
定,你不會怪我吧?
先生說,我好像已經摸到你那決定涼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魚大驚道,那不可能!我到現在還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呢。
先生轉過身,在桌上寫了一張紙條,很仔細地疊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個準備給老師
送病假條的學生,夾在一張卡片裏,遞給沈若魚說,為了證實我的先知先覺,我把自己的預
見寫在這張紙上了。留此憑證,你的決定做出後,可打開一瞧。還有一份資料,最新的。
沈若魚把紙條放進黑外套的衣兜,將信將疑。
先生臨出門時,說,記得小時候看過一篇童話,叫作“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別的”,咱家
的事現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總是對的”。隻要你的決定不是跟我離婚,
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時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魚說,你別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說話。到了儀式快結束的時候入場最好,方寧會
原諒我的。
公墓設在郊外,沈若魚從地鐵口鑽到地麵的時候,有一種重返陽間的感覺。春天已經洶
湧澎湃地到了,陽光和來自地心的暖氣交織成溫暖透明的幃幔,將所有的人和事緊緊地包裹
起來,有一種即將爆炸的生命力活躍其中。
遠遠地看到前麵一叢花在移動,一個人輕柔地懷抱著專用於祭奠的黃白兩色菊花,緩緩
地走著,花影遮斷身影,在違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燦爛無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
的豪華。
不知今日同時是哪一位體麵人物的歸期?沈若魚這樣想著,偏過頭去。一路上,她總在
借著各式各樣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盡量不去想到遺體告別大廳裏的朋友。眼看
葬禮的會場就在前麵,那花叢竟然行動得越來越慢,最後幹脆停下了。路過持花人的時候,
沈若魚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預備在係花的緞帶上看到一個報紙上見過的名字,在花叢中看
到一張淚水浸濕的少女臉龐。
沒有緞帶。沒有少女。沒有淚水。在黃白色的菊花後麵,她找到的是一張蒼老憂鬱的麵
孔。
是三大伯。
您怎麽來了?沈若魚用驚愕的目光和翕張的嘴唇無聲地問。
我聽說了,就來了,在吸毒的人那裏,這種消息傳得比什麽都快。三大伯說著,把菊花
的花瓣一縷縷撕下,拋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堅韌不屈地粘附著枝幹,三大伯的
手指便因為用力,染上淡黃的汁液。
為什麽不進到裏麵去?沈若魚機械地問。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幹的活兒和簡院長幹的活兒,正是戧著的。我是她的對頭。三大怕
一邊說,一邊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腳下頓時積了一地碎金銀,在春風裏抖動著,反射著陽
光。
既是對頭,您又何必來呢?沈若魚問,三大伯在她心裏永遠是一個謎。
我住過好多家戒毒醫院,我見過好多戒毒醫生,她是個好樣的。我佩服把我打敗的人。
您什麽都明白,為什麽還要幹那些事呢?沈若魚問。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為明白了,才去幹的。三人伯眯著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
了眼。三大伯說完這話,就把光禿禿的菊花枝子丟在地上,慢慢地轉回身,向遙遠的地鐵口
走過去,漸漸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個夢。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魚險些覺得剛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
覺。
追悼儀式正在進行中,吊唁大廳前的空場一片靜寂,聽得見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進
的聲音,幾根纖細的蛛絲掛在新生的側柏葉上,被風吹拂著,發出不均勻的共鳴聲……
沈若魚悲憤淒涼的情緒漸漸平和下來,大自然撫平了心的傷痕。一個人死了,但整個世
界仍在生機勃勃地向前。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下來,好像怕打破了
她的沉思。
沈若魚慢慢回過頭,她看到一個衣冠整潔、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遠。
兩人大張了張嘴,意思是打招呼,卻都了無聲音。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
知道真名,在這種肅穆場合,隻有點頭示意。
你就叫我支遠吧。支遠說。
我叫沈若魚,是簡方寧的朋友。沈若魚簡短說道。
我剛處理完莊羽的後事,從那邊飛過來。支遠指了指高遠的天際。
沈若魚一千次一萬次地詛咒過那個邪惡的女人,一旦聽到她確切的死訊,又有森然的冷
意襲來。好在畢竟是陽光下的春天,手腳涼了一瞬,依舊溫起來。
莊羽臨死前,把什麽都告訴我了,我趕回來,就是想幫幫簡院長,可惜晚了。支遠垂下
頭,過多的發膠使他的發絲一根不動。遮擋不祝杭眼,沈若魚看到了發自內心的哀痛。
支……遠,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隻得這樣叫。沈若魚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說點
什麽。
我現在已經正式改叫支遠這個名字了,它很順嘴,是不是?我喜歡這個名字,它是在戒
毒醫院叫起來的,那裏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業務拓展也很寬。有的人
初次商談,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對他說,我吸過毒。很多人當場臉就變色,我把戒毒醫院
的出院證明給他看,我說,支遠就是我,一個人如果連毒都可以戒掉,他還有什麽事做不到
呢?有些人就走了,永遠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給了我……支遠看了一眼大廳,
說,我們進去吧。
沈若魚這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個時刻,回避見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遺容,
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潰。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遺體就要送去火化,這是她們在人
間的最後一麵。
吊唁已到尾聲,到會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廳擠得滿滿。沈若魚看到前排站著景
天星教授、潘崗、護士長、滕醫生、蔡醫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肅穆。中間是
身穿白衣的醫院工作人員,後麵是著深色衣服的雜色人等。
沈若魚不願站在前麵,與中間的人也是半熟臉,還是不見為好,便選擇了中間與後部相
交的位置。
後麵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魚悄悄問身旁的白衣人,他們是方寧的什麽人?親戚嗎?
白衣人答道,簡院長哪有這麽多的親屬啊。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聽到了她的死
訊,自發趕來的。
沈若魚點點頭,心裏說,方寧,我終於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簡方寧安臥於鮮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魚輕輕繞過她的鬢邊時,清
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聽到簡方寧的低語,若魚,我沒有騙你吧?
人們漸漸散去。沈若魚走到陽光下,春天給了她力量。嫋嫋的白煙從蒼空掠過,那該是
方寧眷戀大地的魂靈。
景天星教授走過來說,你好,剛才沒有看見你,但我想你一定會來的。
她好像蒼老了許多,眼圈灰暗,下頜上的皮膚低垂著,猶如遭了天火的老樹。
沈若魚看著教授,說,您的戒毒醫院怎麽樣了?
教授昂著花白的頭顱說,我要糾正你兩點,第一,戒毒醫院不是我的,是人類的。第
二,你憑什麽要我回答這個問題?
沈若魚說,憑著我有簡方寧的遺書。您一定願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著,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認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訴你。新的
院長已經選定,中藥戒毒方子,經過蔡醫生滕醫生他們的集體攻關,其主要成分已確定,也
就是說,沒有什麽人能封鎖這個秘方了,實驗繼續進行。我們獲得了更多的支持,錢,
物……
沈若魚打斷她說,可是你們缺人,缺戒毒醫生,對不對?
教授頸下鬆弛的脈管繃緊了,頑強地說,對。但是我們正在培養。
沈若魚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恐怕遠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說得不錯。可我看不出這有什麽令你大感興趣的地方,袖手旁觀,顯示你卓
越的判斷力嗎?
沈若魚笑笑說,教授,看您想哪裏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薦一個致力於戒毒事業的醫生,
自覺自願,身體健康,吃苦耐勞……業務算不上特別出色,但她會努力學習的。
教授立刻進入工作狀態,問道,性別?
女。
多大歲數?
和簡方寧差不多大,隻有一條可能令您不滿意,她也是工農兵學員。沈若魚有些不安地
答道。
教授的神氣一下子恍惚起來,好像飛到了以前的時光。幸好長期的科學素養使她迅速回
歸現實,她平靜地說,簡方寧使我改變了對某種概念的看法。你通知這位女醫生下周一到我
的辦公室來吧,我要麵試。
好吧,,她會準時到的。沈若魚說完,離開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說話,在這個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飛揚著她的好朋友靈魂的氣
息,混合著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風吹來,她把手揣進衣兜,這樣更溫暖一些。突然手指觸到了那個紙條,她稍稍愣了
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預言。
卡片上是資料:
世界範圍內的毒品蔓延及泛濫,危害著人類社會的健康和國際社會的安寧,已成為嚴重
的國際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關注。1987年06月,聯合國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召開了部長
級禁毒國際會議,有138個國家的3000多名代表參加,通過了禁毒活動的《綜合性多學科
綱要》06月26日會議結束時,與會代表一致通過建議,將每年的6月26日定為國際禁毒
日,以引起世界各國對毒品的認識,號召全球人民共同來解決毒品問題。1990年2月,在
紐約召開的聯合國第17屆禁毒特別會議上,通過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動綱領》,又
宣布將本世紀最後十年(1991~2000),定為聯合國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舉辦了第一次亞太區域部長級禁毒國際會議,會議通過了
表明與會六國七方(包括中國在內)禁毒決心的《北京宣言》,簽署了《亞太區域禁毒行動
計劃》和一係列禁毒合作項目。中國政府和聯合國禁毒署還簽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項目文
件,中國在禁毒方麵取得的成績和在國際禁毒活動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聯合國禁毒署的讚
譽。
截止1996年3月,中國共破獲毒品違法犯罪案件11832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繳
獲海洛因575公斤,鴉片234公斤,分別比去年增加73%和10%。中國共開辦強製戒毒所
500所(個),年強製戒毒5萬人次,開辦勞教戒毒所65個。
在明媚的陽光下,沈若魚把燕子形的紙條緩緩打開,那上麵以藍色筆跡工整地寫著:到
戒毒醫院去。
沈若魚在心底歎了一聲先生的機敏。正待仔細端詳那紙,突然一陣輕風吹過,紙條在她
手中煙般地粉碎了,裂為無數柳絮般的碎屑,隨著溫暖的風起舞,漸漸離了她的手指,螺旋
地飄蕩著。看不見的上升氣流托舉著它們,融進明亮高遠的天際。
那些紙屑,有些是藍色的,在飛翔中始終閃爍著幽藍的顆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
跡。
沈若魚對著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簡方寧把她的決心收走了,留作證據。
放心吧!
她的臉朝著風的方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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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女兒,你是在織布嗎?



在我正式寫作十年以後,當我44歲的時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名為《紅處
方》。
在這之前,我一直在躊躇,自己要不要寫長篇小說?因為它對人的精神和體力,都是一
場馬拉鬆。我是個青年時代遭過苦的人,對所有長途跋涉的行動,都要三思而後行。我甚至
想過是不是一輩子不寫長篇小說?因為有好幾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寫完長篇後撒手人寰,使
我在敬佩的同時,驚悸不止,最後還是決定寫,因為我心中的這個故事,像一顆泡過水的黃
豆,不斷膨脹著,呼喚著我。
寫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魯迅先生所說,寧可將小說素材壓成速寫,不可將作速
寫的材料拉成小說,講的便是量體裁衣的規則。在我對生活感受的儲存裏,有許多材料,它
們像。一些彩色的布頭,每當我打開包袱皮,就閃爍著翻滾著跳到眼前,拚命表現自己,希
望早些進入筆下。我總是慢慢地審視著它們,估摸著自己裁剪縫紉的技藝,不敢貿然動手。
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實地裹成一團,我數次因了它的滯重而繞過,它又在暗夜的思
索中,經緯分明地浮現。
這就是我在戒毒醫院的身感神受,也許不僅僅是那數月間的有限體驗。也是我從醫二十
餘年心靈感觸的凝聚與擴散。我又查閱了許多資料,幾乎將國內有關戒毒方麵的圖書讀盡。
以一位前醫生和一位現作家為職業的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是一個視責任為人職的人。
我決定寫這部長篇小說。前期準備完成以後,接下來的具體問題就是——在哪裏寫呢?
古話說,大隱隱於市。我不是高人,沒法在北京高分貝的聲波中定下心來。便向領導告了
假,到了我母親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並不是我父母的故鄉,但他們離休後一
直住在那裏。父親最後的時光在那裏度過,安息在那片土地上。幽靜的院落被一種深沉的暮
氣索繞,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種生命晚期的蒼涼。
母親問我選在家中哪一間房屋寫作,按她的意思,是將我安頓在一間大大的朝陽房屋,
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遲疑著,想象中我未曾落筆的小說,似是一種更為凝重的
調子。我最後選定了父親生前的臥室。自老人仙逝以後,房門緊閉,一種極端的整潔和肅穆
凝結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氣中。推開門來,是父親巨大的遺像,關切地俯視著我。正是冬
天,母親說,這屋冷啊。我說,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寫作的全過程中,始終感到微微的寒
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寫作長篇小說,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可怕。在大約3個月的時間裏,我日出而作,日落
而息,像工廠的工人一般準時,每天以大約5000個字的勻速推進著。有不少時候,我很想
寫得更多一些,洶湧的思緒,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擊計算機鍵盤,欲罷不能。但我克製住
自己的激情,強行中止寫作,去和媽媽聊天。這不但是寫作控製力的需要,更因為我既為人
子,居在家中,和母親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母親從不問我寫的是什麽,隻是偶爾推
開我的房門,不發出任何聲響地靜靜看著我,許久許久。我知道這種探望對她是何種重要,
就隱忍了很長時間,但有一天終於耐不住了,對她說,媽,您不能時不時地這樣瞧著我。您
對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門,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實上停止了寫作。我沒法緞煉
出對您的出現置若罔聞的能力……
從此母親不再看我,隻是與我約定了每日三餐的時間,到了吃飯的鍾點,要我自動走出
那間緊閉的屋子,坐到飯廳。偶爾我會沉浸在寫作的慣性中,忘了時辰,母親會極輕地敲敲
門。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發現母親守在餐桌旁,菜已涼,粥已冷,饅頭不再冒氣,麵條
凝成一坨……我怪她為什麽不自己先吃一點,她總是說,你爸爸在的時候,我也總是等他一
起吃。
於是母女相對無言。以後的日子,我再不敢絲毫貽誤吃飯。
打印出稿紙越積越厚了,母親有一次對我說,女兒,你是在織布嗎?
我說,布是怎樣織出來的,我沒見過啊。
母親說,織布女人,要想織出上等的好布來,就得鑽到一間像地窘樣的房子裏,每日早
早地進屋,晚晚地才出來,不能叫人打攪,也不跟別人說話。
我說,布難道也像冬儲大白菜似的,需遮風避雨不見光嗎?
母親說,地窖裏土氣潮濕,布絲不易斷,織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緒不一樣,手下的勁道
也是不同的。氣力有大小,布的鬆緊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堅持一天不說話,心裏的那口氣
是飽滿均勻的,綿綿長長地吐出來,織的布才會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凜然一驚。
母親的話裏有許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聽到它的時候,生平的第一匹長布,己是疙疙瘩
瘩地快要織完了。
好在我以後還會不斷地織下去,窮畢生精力,爭取織出一幅好布,以告慰無微不至關懷
我的母親,告慰父親九天之上的英靈。

1996.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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