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2009-06-05 07:24:29) 下一個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一
  貞觀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時;產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嬤說:大概霜降時節可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親仍舊大著腹肚,四處來去;見到伊的人便說:
  "水紅啊,拖過月的囡仔較巧;你大概要生個狀元子了!"
  她母親乃從做姑娘起,先天生就的平靜性格,聽了這般說話,自是不喜不驚,淡然回道:
  "誰知啊,人常說:百般都是天生地養的……誰會知、呢?!"
  貞觀終於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來倒是個女兒,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裏,足足躲了十一個月餘。--
  到她稍略識事,大人全都這麽說笑她:
  "阿貞觀,人家都是十個月生的,為什麽你就慢手慢腳,害你娘累累,掛掛,比別人多苦那麽兩下?"貞觀初次聽說,不僅不會應,還覺得人家問得很是,這下纏住自己母親問個不休;她母親不知是否給她問急了,竟教她:
  "你不會這樣回:因為那天家家戶戶都搓冬至圓,我是選好日子來吃的。"
  問題有了答案,貞觀從此應答如流,倒是大人們吃了一驚;她三妗還說:
  "我們阿貞觀真的不比六,七歲的囡仔……到底是十二個月生的!!"
  乍聽之下,貞觀還以為自己生得是時候;後來因為表姊妹們一起踢毯子。兩人都是二十六下,銀蟾一定要說自己贏。
  "為什麽?"
  貞觀笑問道:"不是平嗎?"
  銀蟾說:
  "數目相同,就比年紀;你比我大一歲!自然算你輸!"
  貞觀不服,問她幾歲,銀蟾說是六歲,貞觀啊哈一聲笑出來:
  "說平你還不信,比什麽年歲,我也是六歲啊!"
  銀蟾嗤鼻說她:
  "誰說你六歲?正頭算?還是顛倒算?"
  "六歲就是六歲,怎樣算都是六歲!"
  銀蟾收起毽子,推著她往後院走:
  "好!我們去問!!隨便阿公,阿嬤抑是誰,隻要有人說你六歲,我就輸!"
  後院住的她三舅,三妗;芒種五月天,後園裏的玉蘭、茉莉、開得一簇簇,女眷們偶而去玩四色牌;那房間因吃著四麵風,涼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後就更愛去,成了習慣。二人一前一後,才踏入房內。見著她母親身背影,貞觀就問:
  "媽,我今年是幾歲啊?"
  大人們先後回過頭來,唯有貞觀母親靜著不動,伊坐在貞觀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紅仕檢對了。
  這下貞觀隻得耐心坐下來等著,誰知一旁她二姨開了口:
  "阿貞觀肖牛,肖牛的今年七歲!"
  象是汽球一下紮了針,貞觀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銀蟾見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輕拍著,卻又仰頭幫她詢問:
  "貞觀是說,我們讀同一班,為什麽我是六歲?"
  "人家銀蟾屬虎!"
  "屬虎六歲?……為什麽屬虎就六歲?"
  貞觀這一問,眾人差不多全笑了起來,連她母親都抿了嘴角笑說道:
  "你今日是怎樣?跑來番這個?"
  說話的同時,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於是眾人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貞觀的肩頭,說是:
  "阿貞觀,大妗與你講,生肖歲數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年先,當然牛年的人大一歲!"
  貞觀這下問到關頭來了:"可是,大妗,我們隻差一個多月,銀蟾隻慢我四十二天!"
  這下輪到她三妗開口了,伊一麵替贏家收錢,一麵笑貞觀:
  "照你這樣算法,世間事全都算不清了。你還不知道,有那甘九、卅晚,除夕出生的,比起年初一來,隻隔一天,不就差一歲嗎?!"
  貞觀一時無話。
  她三妗接下道:
  "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別生肖,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都要避開……對了,你還多吃一次冬至圓呢!你忘了?單講那圓仔,就得多一歲!"
  眾人又笑;貞觀腮紅麵赤,隻得分說:
  "--其實……人家也沒吃到--"
  話未完,隻聽得房門前有人叫貞觀,她待要起身,先聽得她三妗笑喚道。
  "四嬸,四嬸,你快進來聽!阿貞觀在這裏計較年歲,跟湯圓賴帳呢!"
  小學六年書念下來,貞觀竟是無有什麽過人處,雖說沒押在眾人後,倒也未曾領人先,拿個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緩,把成績交上去;她母親大概失望了,說了她二句,她外公卻開口替她分明:
  "水紅,你這旬話層疊,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東京帝大的醫學士,也算得人材的,你知麽?他到了上中學校,還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說大隻雞慢啼;太早會啼的雞,反而長不大,小學的成績,怎麽就準了呢?"
  她母親不作聲;她外公又言道:
  "你聽我說:女兒不比兒子,女道不同男綱;識者都知,閨女是世界的源頭,未來樹國民之母,要她們讀書,識字,原為的明理。本來是好的,可是現時不少學校課業出眾的,依我看,卻是一點做人的道理也不懂,若為了念出成績,隻教她爭頭搶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許多本份,這就因小失大了--"
  貞觀覺得外公這話正合她的心。更是聚會心神來聽;
  "兒子不好,還是一人壞,一家壞,一族壞,女兒因負有生女教子的重責,可就關係人根,人種了,以後嫁人家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氣的兒女,這個世間還不夠亂啊?"
  貞觀想著外公的問話有理,因為今天早上,她還看到兩個男生在巷口打架。
  "從前你阿祖常說的:德婦才生得貴子。又說: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由此想來,才深切知道女兒原比兒子貴重,想開導伊們,隻有加倍費心神了!"
  "阿爹見的是!"
  "這樣說來,明兒等伊聯考考完,叫她天天過來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聯考,貞觀其實是無甚把握,然而心裏反而是落了擔子的輕鬆;到底這六年的學業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最興奮的,還是可以過外公家去念:"婦女家訓""勸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廿個孫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餘都已成家。大舅早歲被日本兵征到南洋當軍,十幾年來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個兒子銀山、銀川過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銀城、銀河、銀月、銀桂、銀安、銀定、銀蟾、銀蟬。四房是一女一男:銀杏、銀祥,再加上貞觀這班外孫兒女有事沒事就愛回來,一個家不時的鬧熱滾滾。
  開始與外公讀書以來,貞觀第一句熟記心上的是"勸世文"的起頭:
  "天不可欺""地不可褻""君不可罔""親不可逆"
  刻骨銘心以後,她居然隻會從頭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從中間來,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們分段背,先由銀月念起:
  "師不可侵""神不可瞞""見不可侮""弟不可虛""子不可縱""女不可跋"
  跟著是銀桂:
  "友不可汛""鄰不可傷""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再來銀蟾:
  "行不可短""書不可拋""禮不可棄""思不可忘""義不可背""信不可爽"
  當銀蟬念完:"勢不可使""富不可誇""貴不可恃""貧不可怨""賤不可淩""儒不可輕"時,貞觀竟忘了要站起來,因為她還在底下,正小聲的從頭念起--
  讀千字文就更難了,字義廣,文字深,十幾天過去,貞觀還停在這幾句上頭:
  "空穀傳聲,虛堂習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
  然而愈往後,理念愈明;書是在讀出滋味後,才愈要往裏麵鑽,因為有這種井然秩序,心裏愛著--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父訓,入奉母儀""諸姑伯敘,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
  等念?quot;三字經"時,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來;從"--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弟於長,宜先知,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識某文"到"犬守夜、雞司晨,苟不學,、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幼而學,壯而行,上利國,下便民,揚名聲,顯父母,光於前,裕於後--"
  貞觀是每讀一遍,便覺得自己再不同於前,是身與心,都在這淺顯易解的文字裏,一次又一次的被滌蕩、洗潔……。
  暑熱漫漫,貞觀外公所以會選在早晨讀課,念書;等吃
  過午飯,通常人人手上,會有一碗仙草、愛玉。
  貞觀吃這項,總是最慢,往往最後一個放下碗,不知情
  的,還以為她一人吃雙份。
  久了以後,竟然隱約聽到一個綽號,真個又是生氣又好
  笑:
  "九頓伯母?!什麽意思嘛?!"
  其實她心裏猜著十分了,隻是不願意自己這樣說出來。
  銀蟾等人笑道:
  "就是人家吃一頓飯,你吃九頓啊!"
  "我吃九頓?誰看見了"
  "沒吃九頓,怎麽那麽慢?"
  "……"
  一嘴難敵兩舌,貞觀說不過眾人,轉頭看男生那邊,亦
  是鬧紛紛:
  "……".
  "不好!不要!換一個!"
  "啊,想起來,昨晚叔公在樹下講什麽'開唐遺事',
  "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我做秦叔寶!"
  "我做程咬金!"
  "尉遲恭是黑臉啊!我又不象!""不象沒關係,本來就是假的嘛!"…………銀祥還小,才五歲,隻有站著看的份;剩下一個銀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沒有李世民,怎樣起頭呢?""那……看誰要做,我跟他換!""……"
  這邊的銀蟾見狀,忍不住說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還不要--"
  銀定這時轉一下他牛一樣的大眼睛,辯道:
  "你知道什麽?!阿公說過:第一憨做皇帝,第二憨做頭
  家,第三憨做老爸……還不知誰呆呢!"
  原來有此一說,銀川最後隻得提議:
  "要別項好了!銀蟾她們也可以參加;'掩咯雞'是人
  多才好玩!"
  捉迷藏的場地,一向在對街後巷底的鹽行空地,那兒榕
  樹極多,須垂得滿地是,不止遮蔭,涼爽,還看得見後港的
  漁坳與草寮。
  可惜的,它的斜對麵開著一家棺材店,店裏,門口,不
  時擺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論大紅或木材原色,看來都一
  樣的叫人心驚--
  "掩咯雞"得到眾聲附和,算一算,除了銀山大表哥
  外,差不多全了;貞觀本來想去的,可是說來奇怪,前幾個
  夜晚,她老是夢見那間棺材店……,這兩天,走過那裏都用跑的……
  "阿貞觀怎麽不去?"。
  "我……我愛困!"
  大家一走;連小銀祥都跟去了;貞觀想想無趣,自己便走到阿嬤房裏來。
  她外婆的床,是那種底下打木樁,上頭鋪涼板的統鋪,極寬極大;貞觀悄聲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並無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給她吵醒……
  貞觀想著,立時站起,穿了鞋就往後園走。
  她外婆的三個女兒,隻有二姨是長住娘家的;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隻留個半歲大的嬰兒給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讀高中,二姨一個人沒伴,就被接回來住了。
  今兒貞觀一腳踏人房內,見著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這件事來--
  自己母親和阿妗們,為何時常來此;她們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輸贏不過五塊錢,什麽使她們興致致呢?原來她們隻為的陪伴寡嫂與孀姊渡無聊時光,解伊們的心頭悶……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聲呢--
  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
  "好啊,阿貞觀來了,每次伊來,我就開始贏!"
  她三妗笑道:
  "這樣說,阿貞觀變成錢婆了,隻可借,錢婆生來太小心,看人太小目,扶起不扶倒一一"還未說完,大家都笑了;貞觀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實輸了?"
  口尚未合,眾人笑道:
  "你聽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內袋,一大堆錢等著你幫伊數呢!"
  說著就說到讀書的事來,她二姨問:
  "阿貞觀考學校考得怎樣?"
  她母親道:
  "你問她呢!"
  貞觀因說: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寫的答案說給老師聽,老師算
  一算,說是會考上。"
  眾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獨有她母親道:
  "伊真考上了,也是問題,通車嘛,會暈;住宿舍,又
  會想家……才十三歲的孩子!"
  她二姨問:
  "怎麽不考布中呢?和銀蟾有伴--"
  "她們那個導師,幾次騎腳踏車來說,叫我給她報名,
  說是讀布中可惜,他可以開保單,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
  "阿貞觀不是有伯父在嘉義嗎?"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這麽大了,連麵都沒見過……"
  …………
  聽著,聽著,貞觀早已橫身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小
  時候,她跟著大人去戲園看戲,說跟去看戲,不如說跟去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愛睡,每次戲完散場,都是被抱著出來的。
  母親或者姨、妗,輪流抱她,夜晚十一、二點的風,迎
  麵吹來,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們給她拉起頭兜,一麵用手撫醒她的臉,怕小孩的魂留在戲園裏,不認得路回家……
  貞觀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飯時刻。牌局不知幾時散的,她母親大概回家煮飯了;左右鄰居都羨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隻是幾步路。
  眼見飯廳內燈火光明,貞觀忙洗了臉走來。在外公家吃飯,是男女分桌,大小別椅的,菜其實一樣,如此守著不變,隻為了幾代下來一直是這般規矩。
  更小的時候,她記得銀蟬跑到銀定他們那桌,被三妗強著叫回來……
  貞觀是以後才聽自己母親說是:
  "女兒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裏就是哪裏,
  吃飯不行換坐位,吃兩處飯以後要嫁兩家!"
  她在廳門口遇著銀月,問聲道:
  "還沒開始嗎?你要去哪裏?"
  銀月拉住她道:
  "捉迷藏還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沒下落……誰還
  吃得下?"
  貞觀聽說,亦拉了銀月道:
  "走!我們也去找一一"
  話未了,隻見銀杏,銀蟬幾個一路哭進來;那銀蟬尤其是相罵不落敗,挨打不流淚的番邦女,如今這樣形狀,眾人哪能不驚?
  "什麽事啊?""什麽事?"連連問了十聲,竟是無有回應;貞觀二人悄聲跟進廳內,見大人問不出什麽,隻得走至銀蟬麵前,拉她衣服道;
  "阿蟬,你怎樣?""哇--"    這番婆不問也罷,一問竟大哭出聲……
  貞觀三舅隻得轉向呆立一旁的銀定問道:
  "到底怎樣了?銀山不是去找你們回來?他自己人
  呢?"
  銀定嚅嚅道是:
  "……大哥哥叫我們先回來,他和二哥哥、三哥哥還要
  再找--"
  眾人眼睛一轉,才發覺銀祥不見了。
  "銀祥人呢?"
  這一問,男的又變得象木雞,女孩子卻又狠哭起來;貞
  觀四妗顧不得手上端的湯,一手抓了銀蟬問道:
  "怎樣的情形,你與四嬸說清楚!"
  番婆揩一下淚水,眼睛一閃。淚珠又滴下頰來;
  "……大家在'掩咯雞',阿祥不知躲到哪裏去……"
  "有無四處找過?"
  "都找了--找不到,我們不敢回來,可是大哥哥--"不等伊說完,眾人都準備出發去找,卻見棺材店的木造師傅大步跨進來,慌慌、恐恐,找著貞觀外公道?quot;同文伯,這是怎麽說起--你家那個小孫子,唉,怎會趁我們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內去躲……"四、五個聲音齊問道:"囝仔現在呢?""剛才是有人來店裏看貨,我們才發覺的……因為悶太久,已經沒氣息--我們頭家連鞋都不顧穿,赤腳抱著去回春診所了……頭家娘叫我過來報一聲……你們趕緊去看看--"
  前後不到兩分鍾,屋裏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貞觀正跟著
  要出門,卻見她大妗停了下來,原來銀山、銀川還有銀城不.
  知幾時趁亂回來了:
  "你過來!"
  伊叫的是銀川,貞觀從不曾看過她大妗,這樣疾聲厲
  色--
  銀川一步步走向她麵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
  "媽一"
  "我問你,你幾歲了?"
  銀川沒出聲,大妗又道:
  "你做兄長的,小弟,小妹帶出去,帶幾個出去,就得
  帶幾個回來,你知嘛?!"
  "少一個銀祥,你有什麽麵目見阿公、阿嬤、四叔、四
  嬸?"
  "……"她大妗說著,卻哭了起來:"你還有臉回來,我可無麵見眾人,今天我幹脆打死你,給小弟賠命!""媽-一""大妗--""大伯母"銀山已經陪著跪下了,貞觀、銀月亦上前來阻止,她大妗隻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條,下手又重,二人隻得拉銀城道:
  "快去叫阿公回來!"
  誰知銀城見銀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著跪了;貞觀推他
  不動。隻得另拉銀月道:
  "走!我們去診所看看,不一定銀祥無事呢?二哥哥就
  不必挨打了!"
  貞觀的四妗已經幾天沒吃飯了;前兩日,她還能長嚎大哭:
  "銀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地……"
  以後聲嘶喉破,就隻是幹嚎而已;
  無論白天,夜晚,貞觀每聽見她的哭聲,就要跟著滴淚--
  這一天,逢著七月初七,中午一過,家家戶戶開始燜油飯,搓園仔,準備拜七星娘娘--
  貞觀懶在床上,時仆時趴,心裏亂糟糟。
  四妗或許在她房內,旁邊不知有無人家勸伊?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灶下--
  貞觀想著,差一點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見著四妗,要說什麽話呢?她也隻會拉著伊的裙角,跟著流淚而已。--
  "起來!起來!!你睡幾點的?"
  銀蟾的人和聲音一起進來;她近著貞觀坐下,繼續說道:
  "大家都在搓圓仔,說是不搓的沒得吃!"
  貞觀不理她;銀蟾笑道:
  "還不快去!二伯母說一句:阿貞觀一向搓的最圓,引得銀桂她們不服,要找你比賽呢!"
  貞觀移一下身,還是不動。
  "你是怎樣了?"
  貞觀卻突然問一句:
  "四妗人呢?"
  銀蟾的臉一向是飛揚、光采的,貞觀這一問,隻見她臉上整個黯下來:    
  "四嬸原先還到灶下,是被大家勸回房的,我看伊連咽口涎都會疼--"
  貞觀翻一下身,將頭埋在手裏。
  想到銀祥剛做滿月那天,自己那時還讀三年級,下課回來,經過外公家門口,被三妗喊進屋裏,就坐在這統鋪床沿邊,足足吃了兩大碗油飯--
  她記得那天:四妗穿著棗紅色洋裝,笑嘻嘻抱著嬰兒進來,嬰兒的手鏈、手釧,頭上的帽花,全閃著足赤金光,胸前還掛個小小金葫蘆……
  "四妗,小弟給我抱一下!"
  她從做母親的手,接過小嬰兒來,尚未抱穩呢,五舅正好進來看見,笑道:
  "大家來看啊,三斤的貓,咬四斤的老鼠--"
  正想著從前,又聽銀蟬進來叫道:
  "你們快去前廳,台北有客人來!"
  銀蟾一時也弄不清是誰,問道:
  "你有無聽清楚是誰?"
  "是四嬸娘家的阿嫂與侄子。"
  銀蟬說完,探子馬似的跑了;
  貞觀耳內聽得明白,忙下床來,腳還找著拖鞋要穿,銀蟾早已奪門跑了。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天井,銀蟾忽地不動了……
  "你是怎樣--"一
  銀蟾還未出聲,貞觀從她的眼波流處望去,這才明白:
  四妗的侄仔原來是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她們起先以為是七、八歲的小人客!
  二人隻得停了腳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沒有她們插手的,倒是姊妹們全集在"五間"搓湯圓,"五間"房緊臨著廚房隔壁,筐籮滿時,隨時可以捧過去………
  二人才進入,銀蟾先笑道:
  "誰人要比搓圓仔?阿貞觀來了一-"
  貞觀打她的手道:
  "你莫胡說,我是來吃的!"
  銀蟾笑道:
  "七星娘娘還未拜呢,輪得到你--"
  說著,二人都靜坐下來,開始捏米團,一粒粒搓起。
  七夕圓不比冬至節的;冬至圓可鹹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將其中部分染成紅色;七夕的卻隻能是純白米團,搓圓後,再以食指按出一個凹來……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按這個凹?
  小時候為了這一項,貞觀也不知問過幾百聲了;大人們答來答去,回應都差不多:說是--
  "要給織女裝眼淚的--"
  因為是笑著說的,。貞觀也就半信半疑;倒是從小到大,她記得每年七夕,一到黃昏,就有牛毛細絲的雨下個不停。
  雨是織女的眼淚……"織女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眼淚呢?"
  她甚至還問過這麽一句;大人們的說法就不一樣了--
  織女整一年沒見著牛郎,所以相見淚如湧--
  牛郎每日吃飯的碗都堆疊未洗,這日織女要洗一年的碗--
  "阿貞觀,這雨是她潑下來的洗碗水!"
  "牛郎怎麽自己不洗呢?"
  "憨呆!男人不洗碗的!"
  …………
  那凹其實是輕輕、淺淺,象征性罷了,可是貞觀因想著傳說中的故事,手指忘了要縮回,這一按,惹得眾人都笑出來:
  "哇!這是什麽?"
  "貞觀做了一個麵盆仔r"
  "織女的眼淚和洗碗水。都給她一人接去了……"
  連她自己都被說笑了。此時,第一鍋的湯圓、油飯,分別被盛起,捧到五間房來。
  隨後進來的,還有她外婆,貞觀正要叫阿嬤時,才看到伊身旁跟著那個中學生--
  "大信,你莫生分,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學生點了一下頭,怯怯坐到一邊;她阿嬤轉身接了媳婦添給伊的第一碗油飯,放到他麵前:
  "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親要陪伊多講幾句話--"
  "我知道--"
  男生接了箸,卻不見他動手--
  湯圓都已搓好,銀月、銀桂亦起身將籮筐抬往灶下,貞觀於是拉了銀蟾道:
  "拜七娘媽的油飯上不是要鋪芙蓉菊嗎?走!我們去後園摘!"
  


  網魚這幾日,全家都歇困得早,七、八點不到,一個個
  都上了床。
  貞觀和銀蟾姐妹,一向跟著祖母睡的;這一晚,都九點
  半了,三人還在床上問"周成過台灣"、"詹典嫂告禦
  狀"……
  她阿嬤嘴內的故事,是永遠說不完的:
  "詹典出外做生意,賺了大錢回來,他的丈人見財起貪,
  設計將他害死,還逼自己女兒再嫁--
  詹典嫂又是節婦又是孝女,這樣的苦情下,不得已,寫
  了狀紙,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台灣來做生意,新娶細姨阿麵;留在故鄉的妻
  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過海來尋夫--
  阿麵假裝好意款待,暗中以豬肚蓮子所忌的白喬木劈柴
  燒,將伊毒死……半夜--"
  貞觀又要懼怕又要聽。從前怕虎姑婆,現在怕詹典和月
  女的鬼魂。阿嬤一說完,銀蟾二人有本事倒頭就睡,貞觀卻在那裏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閉起眼,沒辦法,隻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嬤,你困沒?""晤-""阿嬤-鬼如果來呢?"老人家開眼笑道:"真憨,怎麽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魚好肉可吃?"這一說,貞觀果然覺得自己是慈呆;每天有那麽多事情可想,她為什麽隻鑽著這一點轉呢?
  想明白以後,心被撫平了;貞觀打起嗬欠,正要入眠,卻又記起什麽事來:
  "阿嬤,一點時,叫我起來好嗎?"
  她阿嬤笑道:
  "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雞嗎?"
  貞觀亦笑道:
  "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眾人去漁坳!"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晤"了一聲,沒多久,便睡著了。
  到得下半夜,貞觀在睡夢中,被一陣刀砧聲吵醒,傾身起來,隻見後院落一片燈火。是女眷們在廚房準備食物、點心,要給男人帶去漁坳寮餓時好吃。
  銀蟾二人還在睡,卻沒看到她外婆的人。
  貞觀揉揉雙眼,端了木架上的麵盆來換洗臉水,才出庭前,迎麵即遇著大信、銀山等人……
  "早啊--"
  "早--"
  眾人都好說話,獨有銀城不饒她;"哈,你也知道起來啊?!連著四、五日,我們清晨提了魚和網具回來時,你還在做夢呢!好意思說要跟去捉
  魚?"
  "照你起身的時辰算來,魚市場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魚賣--";"……"貞觀飛快走到水缸旁,也不應銀城半句。其實,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廚房的半牆下,一半在內,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則露出外來,大家取用也方便。貞觀彎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內摸了個空,隻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氣。
  再探頭看時,原來呢-銀城早搶先一步;他由廚房進去,自裏麵拿了正著。
  貞觀取不到水,隻好一旁站著等,她這才看清楚.缸裏白茫茫一片的,原來是月光。
  月娘已經斜過分"五間房"的屋簷線,冷冷照進缸底。水缸有月,貞觀從不曾這樣近身相看,隻覺自己的人,也清澈起來。
  洗過臉大家又多少吃了點心,待要出發對,銀月、銀桂才趕到:
  "阿貞觀,等我們--"魚販仔和工人,還有舅舅等,都已動身;貞觀看看銀山他們,說是:"你們先走吧I我們壓後!"銀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們兩個手腳快一點一"姊妹二個這才放心去洗麵、漱口;臨去,貞觀還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一銀城手上有提盒!"前後也不過十分鍾,當六人來到門口,原先的大隊人馬已不知去向。這下,十二隻腳齊齊趕起路來。風吹甚涼,貞觀差些忘記這是七月天。月光自頭頂灑下,沿途的街燈更是伸展無止盡……貞觀放眼前程,心中隻是亮晃晃,明淨淨。
  出了莊外,再往右彎,進入小路,小路幾丈遠,接下去的是羊腸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魚坳,畦畦相連。
  六人成一縱隊,起步行來;女生膽小,銀山讓她們走前頭,分別是:銀月、銀桂、貞觀,然後是大信,銀城,銀山自己是鎮後大將軍。
  貞觀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輩份的人,在此建業立家,既開拓這麽大片土地,怎麽築這樣窄的壟堤--
  沿途,銀山要說給台北人客聽:
  "這一帶,近百甲的魚坳,因連接外海的虎尾溪,鎮上的人將這兒叫著'虎尾寮'……虎尾漁燈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銀城則是每經一處,便要做介紹:"這畦是三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鄉,魚池托給大家照看。--
  "這畦是二叔公家的,就是會講單雄信那個--
  "這是李家--黃家…………阿貞觀她家的,還要往北再過去,就是現在你看到的掛魚燈那邊--"
  銀城不隻嘴裏說,他是手腳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湯潑出來;
  "你是怎樣了?"
  銀月一麵說,一麵接了提盒去看,見潑出去的不多,到底還是不放心,便自己換了位置,和貞觀一前、一後拉著。
  沿岸走來,貞觀倒是一顆心都在水池裏:
  這漁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來有這等光景……再看遠方、近處,各各漁家草寮掛出來的燈火隱約銜散在涼冽的夜空。
  "虎尾漁燈"當然要成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們點綴得這天地,如此動容、壯觀!
  銀城還不知在說些什麽,銀月便說他:
  "你再講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魚坳底!"
  銀城駁道:
  "那裏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們,連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話未說完,忽見橫岸那邊,走來一個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電照一下銀山、銀月的臉,因分辨出是誰家的孩子、孫兒,馬上走開去。就在這一刻時裏,貞觀忽然希望自己會在聯招考試裏落敗,她不要讀省女了。在剛才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與這一片土地的那種情親:故鄉即是這樣,每個人真正是息息相關,再不相幹的人,即使叫不出對方名字,到底心裏清楚:你是哪鄰哪裏、哪姓哪家的兒子、女兒!她才不要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或若到嘉義去,一定會日日想家夜夜哭--這一轉思,貞觀的步子一下輕快起來,話亦脫口而出:"別說外公他們了,這路連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她一走快,銀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於是提盒又交回銀城手裏,銀城邊接邊笑:"哈!學人家!"貞觀停腳問道:"笑什麽?沒頭沒尾的,我學誰了?"銀山笑道:"這句話是大信講的;他家住台北西門時,他說西門町他閉著眼睛也會走!"鬧鬧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魚坳四圍,盡是人班,貞觀看母舅們一下跳入坳裏幫忙拖魚網,一下又躍上岸來指揮起落,自己這樣一滴汗不流的站著看,實在不好,便拉了銀桂坐到草寮來。岸邊、地下,雖有二、三十個人手,少算也有一、甘支電石火和手電筒,然而貞觀坐到魚寮來時,才發現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還是那月光。
  它不僅照見寮前地上的瓦礫堪數,照見不遠處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風清雲明,照得連貞觀都以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衫。!
  頭次網起的魚兒最肥,魚販仔一拉平魚網,魚們就在半空掙跳、竄躍,等跌向網上,論千算萬的魚身相互堆疊時,就又彼此推擠,那最底層的,因為較瘦小,竟可以再從網眼i溜掉,回到熟絡的池水裏;
  魚們不想離開魚坳,也許就象貞觀自己不欲離開家鄉一樣?!
  貞觀不禁彎下頭低了身來看,也有那麽二、三尾,魚頭已過,隻因魚身大些,竟夾在網中不上不下……
  貞觀將身一仰,往後躺在木板釘成的草鋪床上,心裏竟是在替魚難過。
  她閉起眼,裝睡,誰知弄假不成,真的睡著了;等銀月推她時,貞觀一睜眼,先看到的是天蒼茫,野遼闊,帶濕的空氣,霧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開天地時的氣象。
  在這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了這幕,變成新生的嬰兒;貞觀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兒,當第一陣海風吹向她時,她心內的那種感覺,竟是不能與人去說。
  連著吃了好幾日的虱目魚,飯桌上天天擺的盡是它們變出來的花樣,魚粥、魚鬆、清湯、紅燒、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據貞觀看來:城市人自然少有這樣的時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卻也是他,陸續被魚刺紮了幾遍。
  前幾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挾走,這一次魚刺進了肉裏麵,紮著會痛,就是找不到頭.筷子和飯丸都無用,一個大男生,坐在正廳中,眼紅淚流的,別說大人忙亂,連她看了都難過。
  貞觀想著自小吃魚的經驗,倒給她想出個方兒來,便三、兩步,走回自己家裏,她母親看了她,笑咪咪道:
  "成績單才寄來,怎麽你就知道回家拿了?quot;
  說著開了衣櫥,取給她看,又說:
  "明日的報紙就有了呢!你快去學校與先生說一聲,他也歡喜!"
  貞觀看了看分數,卻說:
  "我先去跟重義嬸討麥芽,四妗的侄子被魚刺紮到咽喉。"
  說著,走到後院來開門,後麵小巷,有家做餅的鋪子,裏麵堆著一鉛桶、一鉛桶的麥芽糖。
  麥芽討到手,是一小隻竹棒子,激著軟軟的一團,貞觀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從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這兒。
  這邊家裏,大人還在焦急呢!烏鴉鴉一堆人圍著大信,大概計窮了。
  貞觀不敢明伸出手,趁亂將它塞給銀安,果然大信吞後一分鍾,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後問起來,居然沒人知道是誰討來的麥芽,大信說是銀安叫他吞的,銀安則想不起到底誰人遞給他,到被問急了,居然瞪眼叫道;
  "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來!"
  這次以後,大信再不敢多吃魚了,隻對無骨無刺的蛤、蚌感興趣,每天帶著竹簍,和銀川他們去魚坳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種,肉較厚,殼反而薄,喜歡做穴在魚坳四周靠堤岸的濕土裏,黃昏時,就跑出洞來吃水。
  十天過去,大信的臉也曬黑了,卻給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訣竅來:靠岸邊的土上,若有一個個象鎖匙孔的小洞,伸手進去,一定會摸到一隻。
  正當他熱著摸赤嘴時,他母親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眾人,一口一聲的挽留道:
  "妗仔若不棄嫌這裏,就多住幾日才好,一過八、九月,海邊、坳內,都出毛蟹,'十月惜,澎蜞較碇石',小小一隻,裏麵全是蟹黃!"
  他母親道:
  "到十月,還要二個月呢!已經住了個餘月,他父親會說我……"
  "至少也等過了中秋再走,中秋這裏還算鬧熱,碼頭全部的船隻,都自動載人到外海賞月。"
  大信的樣子有些動心,他母親卻說:
  "哪裏行呢!他父親信上直催,大信的學校,也快要開學了!"
  貞觀的外婆又說:
  "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難得來一趟,還是多住些時。"
  "下次吧!下次再來……親家、親家母,大家有閑也去台北走走!"
  當下看好時間,母子二人決定坐明日的早班車回去;貞觀以為吃過晚飯,他們就會趁早歇困,誰知晚來她外公在天井講"薛仁貴征西",貞觀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頭,赫然發現大信就在前座。
  "鬼頭飛刀蘇寶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說得熱鬧,大信忽回頭與銀安說:
  "明晚的故事,我就聽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來分愛玉,貞觀才接過碗,聽他這一說,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時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紙注冊通知。
                                           -

  時光一下子移過去六年,貞觀如今十九歲了,已經中學畢業,現今是回鄉來準備考試。
  嘉義,把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少女,再怎樣,她到底花費六年的時間在這個城市裏,然而不知為什麽,貞觀每次想起來,隻覺它飄忽不實,輕淡如煙。
  每次回鄉,都不想再走,每次臨走,又都是淚水流泅,那情景,據她外婆形容的:真象要回到後母身邊一樣。
  這樣戀棧家鄉的人,怎麽能夠出外呢?
  貞觀因為知道自己,就不怎樣把考大學當正經,想想嘉義已經夠遠了,怎堪再提台北,台北在她簡直是天邊海角了。
  直到考前一個月,貞觀還是不急不緩,若有若無的,也不知念的什麽;當她四妗開口問起:。
  "要不要叫大信來做臨時老師?"
  她竟連連搖頭說不要,她四妗還以為她不好意思,倒說了一些安撫她的話;貞觀隻得分明道:
  "不是的,四妗,是我不想再念了……考下來,你就會知道,大信若來,我反正也一樣,他卻會因自己插手,添加一層,直以為自己沒教好,以後不敢來我們這裏,那不是冤屈嗎?"
  她四妗因為她考慮得有理,請大信來教的話就不再說了。
  雖說同是肖牛,大信因出生的月份,正逢著秋季入學,向來早貞觀一年;人家現在已是全國最高學府的學生呢!
  ……花城新貴……聽她四妗說,人家還不用考呢,是由建中直接保送的,第一誌願--化學係,說還立了大誌,以後要替中國再拿一個諾貝爾獎,說班上的女生喜歡做實驗與他一組,說……
  真正要說,大信的一些事是隻能了,不能盡;貞觀反正零零碎碎,自她四妗那裏聽來。
  她四妗後來又生個小弟,比銀祥還胖壯;貞觀一次返家,一次覺得嬰兒長得快,大概每隔開三、二月才能見著的關係,甚至錯覺囝仔是用灌風筒弄大的。
  時她四妗說完大信的事,便舞動懷中兒子的手,說是:
  "我們阿銀禧以後長大了,也要和大信哥哥一樣會讀書才好啊!歐--歐--"
  銀禧一被逗,便咯咯笑起來,然後歪搖著身,前後左右,欲尋地方去藏臉。
  貞觀每每見此,再回想阿妗從前哭子的情景,心內這才明白:人、事的創傷,原來都可以平愈、好起來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該怎麽過呢?
  五舅和銀山、銀城都已先後成家。銀川、銀安幾個,或者念大學,或者當兵在外,再不似從前常見麵。
  姊妹們有的漁會,有的水廠、農會的,各各要上班早起;除了晚飯、睡前略略言談,從前那種稠膩、濃黏的親情、情親,竟是難得能再。
  這些年在外,她飲食無定處,病痛無人知,想起家裏種種,愈是思念不能忍;還記得回來那日,天下著微微雨,她三妗撐著傘,陪她母親在車站等她;她母親穿著綠豆色的船領洋裝,貞觀尚未看清伊的臉,倒先見著母親熟悉的身影;當時,她第一個襲上心來的念頭是:我再不要離開布袋鎮了。
  回來以後,因為外公家先到,就在三妗房裏,直說話到黃昏;一時,房間內外,進、出的腳履不停,貞觀的眼眶隻是紅不褪。
  沒多久,姊妹們一個個前後下班回來,銀月、銀桂各各拉起她的手,還說不出話時,銀蟾落後一步的,倒先發聲道:
  "你……可是回來了。--"
  她放了銀月二人,上前去拉銀蟾的手,嘴才要張,那聲帶竟然是壞了一樣。
  她這才發覺,銀蟾說錯了話、實際上,自己何曾離開過這個家?
  此刻此時,她重回家園,再見親人,並不覺得彼此曾經相分離--_
  她並未離家!她感覺得到:昨天,她們大夥兒仍然在一起,還在巷口分手,說過一聲再見,今天,就又碰麵了!
  這六年,竟然無蹤無影無痕跡;去嘉義讀書的那個阿貞觀隻是鎮上一個讀書女學生罷了!
  真正的她,還在這個家,這塊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賴在此處沒跟去。
  一輩子不離鄉的人,是多麽幸福啊!貞觀同時明白過另一樁事來:
  國小時,她看過學校附近那些住戶、農夫,當他們死時,往往要兒孫們隻在自家田裏,挖出一角來埋葬即可……
  代代複年年,原來他們是連死都不肯離開自己的土地-下。
  ………
  一本西洋史攤在麵前半天了,貞觀猶是神魂悠悠想不完,想到那些埋在自己田地的農夫,考大學的心更是淡了。
  這些天,她在後院"伸手仔"讀書,家中上下,無一人咳嗽;連昨兒銀禧哭鬧,四妗還說他:
  "阿姊在讀冊,要哭你去外麵哭!"
  這"伸手仔"比三妗的房間還涼,一向是她外公夏日歇中覺的好所在,這下為了她,老人家連床鋪都讓出來。
  有這樣正經的盼望,貞觀詳細想來,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這伸手仔…….為什麽叫這樣趣味的名呢?原來是它的屋簷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襲下來就這麽叫了。
  貞觀小時候,大概三歲吧!就曾被她三舅隻手托上屋簷過;她好玩的坐定,隻是不下來,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家喚也不聽,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軀,堂堂一個紅臉漢,在下麵急得膽汁往上衝,後來還是三妗叫人拿木梯來,由五舅上去將她拿下。
  類似這樣驚險的成長經驗,在貞觀來說,還不少呢,聽說她五歲時,她五舅也是十七、八歲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聰明喂她吃飯,因為魚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魚丸湯,便隻是撈魚丸喂她。
  她乳牙、黃口的,知道什麽細嚼慢咽,反正飯來張口……後來是飯匙舉到嘴前,她再張不開口,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原來魚丸她沒咬,全都和飯含在嘴裏,到嘴滿時,隻有哭了。
  一時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魚丸彈個不停,五舅一一撿起來,數了一數,又令她張開嘴來檢視,一麵說她:看不出啊.阿貞觀的嘴這麽小,怎麽一口含了六、七粒魚九?……
  正好她阿嬤走過,罵他道:你要將伊害死啊?哽死貞觀,你自己又未娶妻,看你怎樣生一個女兒賠你姊夫?
  貞觀是從小即和母舅們親,見了她父親,則象小鬼見閻王,她父親在鹽場上班,小學時,她每天上學,須先經過鹽場,鹽場辦公室斜後門,有個日本人留下來的防空壕,壕上長滿大紫大紅的圓仔花。銀蟾每每走過,就要拉她進去偷摘,因為這花她阿嬤愛。
  有那麽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轉頭見她父親和副場長出來--
  大人其實也無說她怎樣,可是從此以後,不論銀蟾如何說,她都不肯再踩進鹽場一腳,尤其怕懼她父親。
  現在想起來,當時她是羞愧,覺得在別人麵前失她父親的臉麵,以後她父親來探她外婆時,貞觀便躲著少見他,自己請願的給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著去看魚坳,或者釣魚。
  看魚坳其實就是趕鷺鷥;五月芒種,六月火燒埔,那種
  屯天氣,也是打狗不出門的,偏偏白鷺鷥就揀這個時出來打劫,趁著黃昏、日落之前,來吃你結結實實一頓飽;當它在空中打圓轉,突然斜直線拋墜下來時,它是早已選定了那畦魚坳的魚兒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須搶快一步,拿起竹梆子來敲打,嘴內還得一唷一唷唷唷--的作出聲響,它才會驚起回頭,再騰空而上,然後恨恨離去。
  另外一種嚇鷺鷥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藥落入坳塘裏,對魚們不好,因此大部份人家,還是用竹梆子較多;那梆子是選上好竹竿,愈大圍愈是上品,將它鋸下約三尺長,然後橫身剖開約三分之一,裏麵的竹節悉數挖空,當手持後端用力振動時,挖空竹節的那一段即蟋噱作響………這種尋常、平淡的聲音,在鷺鷥們聽來,卻是搖魂鈴、喪膽鍾。
  鷺鷥其實是一種很剽悍的鳥,看它們敢入門踏戶的,來吃魚的架勢,就足以證明了,可是卻又這樣沒理由的驚怕竹梆子,也許,真如她外公說的:惡人無膽!
  說到釣魚,貞觀同時就要想起蚯蚓來,她因為最怕這項軟東西,所以迄今未練成釣魚絕技,因為餌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貞觀小時候為了想幫四舅釣魚,自己便找到魚坳邊撈小蝦,誰知腳踩不穩,落入坳底裏;大人說:當四舅抱了個烏黝黝,渾身黑泥的女孩回來時,家下誰也認不得阿貞觀,倒是燒水給她洗身時,在二、三個小衣裳口袋裏,各各跳出一尾虱目來………
  比起這些來,磨墨的事,隻能算它平白、無奇了,可是因為事情是為著三舅的人做的,這磨墨洗硯,也因此變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會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間更不乏吟詩題句之輩,可是貞觀就不曾見過手舉千斤,肩挑重擔,同時又能吟詩做對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卻是這樣的兩者皆備。
  自小,貞觀隻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魚,鎮上廟會,所有別人做不來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動的他挑。
  直到入學後,粗識幾個大字,一日,她走經過宮口,發現嘉應廟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觀看,何其壯闊、威顯的一副門聯,竟是三舅自撰自書:
  嘉德澤以被蒼生,虎尾溪前瞻廟貌
  應天時而昭聖跡,鯤身海上顯神光
  弟子蔡中村敬撰
  嘉應廟正門對著布袋港,綿綿港灣,上街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門,這西南沿岸,一向統稱鯤身……
  十歲的她,站在斑彩絢絢的門神繪像前,兩目金閃閃,隻是觀不完,看不盡……
  轉頭回望,不遠處的海水似搖著止,如在自家腳底,刹那間,三舅的字,一個個在她腦中,從指認,辨別,而後變得會心,解意起來。
  也就在她轉身望海的一個回頭裏,貞觀因此感覺:自己這一身,不僅隻是父母生養,且還相屬於這一片大海呢!她是虎尾溪女俠,鯤身海兒女,有如武俠天地裏的大師妹,身後一口光燦好劍,背負它,披星戴月江湖行。
  自十歲起,貞觀整整看它三年的武藝春秋,去家這些年,雖說再無往日的心清,然而,當年熟知的習武禁忌,她到現在還是感動難忘,記心記肝。
  武者,戒之在鬥,唯對忠臣、孝子、節婦、烈士,縱使冒死,亦應傾力相扶持。
  短短甘七個字,貞觀此刻重新在嘴邊念過,仍然覺得它好,而且隻有更好了!
  當初使她瞑無瞑,日無日的入迷的,也許就是這麽磅礴氣象的一句話吧!
  說起這些,不免要繞回到大信來:
  那年他初一升初二,跟著自己母親來看阿姑,這裏眾人為了留小人客,盡行搬出銀城他們那些武俠、漫畫;大信就是躺在這間伸手仔的床鋪上,看"仇斷大別山",三番忘了吃飯,兩次不知熄燈一
  她眼前床頭上,斜斜鉤掛的這件圓頂羅紋白雲紗蚊帳,就是個活證--
  當年,大信徹夜看書,不知怎樣,竟將它前後燒出兩個破洞來:第一個孔,是她四妗用同色紗帳布補的,加上針黹好,幾乎看不出它什麽破綻,第二個孔卻是銀安和她合綴的;原來大信欲去報備時,銀安覺得是小事,不必正經去說,就悄悄尋了針線,自己替大信縫起來,正巧她從伸手仔門前走過,便被銀安叫進去:
  "阿貞觀做做好心,來幫我們補這個!"
  貞觀一看,原來銀安不知哪裏找來的一塊青色紗帳布,雖說質紋相同,到底不同色,剪得歪斜斜、凸刺刺的,又是粗針重線,竟是縫麻袋一樣:
  "你不補還看不出呢!補了才叫人看清,蚊帳原來破一孔!"
  她是說完才開始後悔,因為乍看時,銀安的手藝實在叫人好笑,可是想回來,大信是客,應該避免人家難堪……
  因為有負咎,所以織補得格外盡心;當她弄好以後,竟然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的走開--
  然而那一晚,她翻來覆去,隻是難入眠,幾次開眼看窗,天邊還是黯黑一片,小困一會,又起身看鍾,真是苦睡不到天亮;
  天亮了,見著大信,可以向他道歉,賠失禮……
  貞觀此時想回來,才懂得外公、祖父,那一輩份的人。何以說。被人負,吃得下,睡得著;負了人,不能吃,不能困。
  原來呢,是因為事過之後,還有良心會來理論。
  然而隔天她再看到大信,他還是渾然無識的樣子,自己倒不好開口了。
  當時她是不知,現在呢,貞觀終於明白:何以大信的人看來這樣真?他本來就是個真性情的人;
  胡亂思想,貞觀倒是因此趴著睡著,其實也無真睡,閉起雙眼就是。
  當她再睜眼時,人一下躍身向前,嘴裏同時尖叫出聲,原來座燈不知何時倒向蚊帳,正燒炙出一團熏氣……
  貞觀跳著腳去搶蚊帳,手被燙著時,才想到:應該先拔插頭……
  

  蚊帳還是被燒破了!貞觀後來拿她外婆小鏡台的紅緞圓布補,拇指般大的紅貢緞,是老人家事先鉸好放著,若有頭暈、患疼,將它攤藥膏,貼雙邊發鬢。
  這一來大人有證為據,直以為她是認真功課呢!除了心上歡喜,不免也要勸她身體重要,以後再來時,總不忘用舊日曆紙包四、五錢切片的高麗參帶來。
  如此半個月下來,貞觀因為常有忘記的時候,正經也沒含它多少。參片她用個小玻璃罐裝,一直到罐仔已滿,送參的事仍未停止。
  貞觀想道:再這樣積下去,有一天真可以開參行,做店賣藥了。
  才想到開參行,隻見銀城新婚的妻子走進來,貞觀不消細看,也知道又是送參的。
  然而這次不同的是,隨著她人的出現,貞觀同時聞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參給阿嬤吃吧!我這裏還這麽多!"
  新娘子笑道:
  "我不敢拿回去,阿姑還是收下來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說前次的還剩存,更是要生氣了?quot;
  貞觀說不過人家,隻得收了;一麵又問:
  "另外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貞觀吸吸鼻子,一時卻又說不出什麽來。
  "是新娘子酒了香水?"
  "亂講!"
  貞觀隻覺這香已浸漬了整個伸手仔,應該是很熟的一個名稱,照說不必再想,即可脫口叫出的!
  新娘子見她難住了,竟欲伸手去解開結。
  貞觀將伊拉住道:
  "不用看,這香味明明我知曉,是從小聞到大的!"
  她同時在心裏盤算著幾個名字:沈香,不像,檀香,不盡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難道會有藏香不成?
  姑嫂兩人相視而笑,貞觀最後隻得說:
  "到底是什麽?簡直急死人!"
  新娘子隻有揭謎底了,貞觀見她將打疊好的一個紅色小包裹,按著順序解開,裏麵是-一
  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紅玻璃紙包著。
  貞觀不能認、失聲歎道--
  "這是什麽?"[
  新娘子笑道:
  "是槐根末,混著各樣香料,包--"
  不等伊說完,貞觀已接下道:
  "包馨香用的!原來端午節到了!"
  大概連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說出:這項風俗習慣在民間已經沿襲多久了,貞觀甚至想:極可能高祖太爺公幾百年前自閩南移遷來時,就這樣了。
  她是從六歲懂事起,每年到五月節吃粽子前一天,即四處先去打聽:那處左鄰右舍,親戚同族,誰家有新娶過門的媳婦,探知道了,便飛著兩隻小腳.跑去跟人?quot;討馨香";新娘子會捧著漆盒出來,笑嘻嘻的把一隻隻縫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閹雞等形狀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時候.為了比誰討的馨香較多,貞觀常常是一家討完    又去一家,身上結彩得叮叮咚咚,有鈕扣掛得沒鈕扣,一直到國小四年級,因為男生會笑她們,才不敢掛了,但還是照舊找新娘討馨香,隻差的藏放在書包或口袋裏……
  五、六年集下來,那一堆的端陽香袋,後來競也是丟的丟,散的散,不知弄到哪個角落了;如今貞觀隻還留著一隻黃老虎,一隻紫茄仔:老虎才龍眼般大,用黃色府綢布紮做的,背麵和腳的四處,各以墨筆劃出斑紋;尤其雙眼如點漆,還是隻聰明老虎呢!
  這樣一隻聰明老虎,還差些給銀城他們偷去;是連男生看了都會愛,它通身上下的那種活意,也就隻有看過了才能說。
  茄仔則是紫貢緞縫的;光說選這布料的心思,就好斷定做的人有多靈巧。茄仔因為本身皮發亮光,普通紫顏色的布,還不能全像,不夠傳神,再看頂上的綠帶,簡亙就是菜田園裏新摘的……
  她特別珍惜的這一紫一黃,一向就收在母親那隻楠本箱籠裏,這香味真的是從小聞到大的-一
  貞觀這一轉思,遂又問新娘道:
  "啊嫂準備自己做馨香嗎?要縫多少個呢?"
  新娘子在過門後的第一個端午節,要親自做好馨香,分送鄰居小孩的禮俗,到她祖母的那個時代,似乎還很認真的執守著。往後到她母親、姨妗那一輩,勉強還能撐住。然而這幾年來,不知是年輕新娘子的女紅、手藝差了,還是真的沒空閑,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來,就是新娘自己花點錢,請幾個針線好的阿婆代做--
  因此,當貞觀聽新表嫂說準備親手做二百個馨香時,整個人一下感覺新鮮、驚奇起來。
  從前,她每聽阿嬤、嬸婆、甚至自己母親自誇當年自已初做新娘,所縫紮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時,居然出過這樣的應話:
  "怎麽就不分一個給我?"
  大人們笑她:"阿貞觀,那時你在哪裏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們不會選一個好看的留著嗎?"
  大人雖笑她說的孩子話,過後卻也覺得這話有理,於是彼此互詢的說:"對呀!怎麽就沒想到要留一個?做紀念也好呀!"
  "想來她這個表嫂膽敢自己做,定是身懷絕藝……
  "阿嫂---"
  貞觀不禁心頭熱起來:"現在先跟你訂,我可是要好幾個!"
  新娘子笑道:
  "你好意思討?馨香是要分給囡仔、囝仔的!"
  貞觀賴道:
  "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說:
  "早都鉸好了,在房裏,現在才裁布,哪裏趕得及?"
  貞觀看著眼前的新娘,忽然錯覺自己又回到從前童稚時光:當她跑到人家屋前,這樣抬頭看新娘,亦是如此道:
  "有什麽樣款呢?有沒有猴仔?有沒有閹雞?"
  "有!有!"
  卻聽她表嫂連連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全部有!"
  端午節那天,每到日頭正中曬時,家家戶戶,便水缸、麵盆的,-一自井中汲滿水,這水便叫做:午時水。
  傳說中:午時水曆久不壞,可治瀉症、肚疼等病痛。另以午時水放入菖蒲、榕葉,再拿來洗麵,浴身,肌膚將會鮮潔、光嫩,雜陳不生……
  貞觀這日一早起,先就聽到誰人清理水缸的響聲;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盡最後點滴的那種搜刮聲。
  照說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卻不這樣感覺。
  是因為這響聲老早和過往的生命相連,長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難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減那種孩童般對年節、時日的喜悅心情,在貞觀聽來,那刮聲甚至要覺得它入耳動心。
  灶下且不斷有蒸粽仔的氣息傳出,昨晚她阿妗表嫂們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幾點?
  貞觀一路汲鞋尋味而來,愈走近廚房,愈明白腹饑難忍原來什麽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剛才的刮聲: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轉換地方,銀月卻在一旁笑道:
  "洗臉的水給你留在那邊的桶裏!"
  貞觀找著了水,一邊洗麵,一邊聽銀月說:
  "銀城在笑你,說是這麽大人了,還跟阿嫂討馨香!"
  貞觀正掬水撲麵,因說一句:
  "哦!他不要啊?那為什麽從前他都搶快在前麵,把老虎先討走,害我隻討到猴仔和金瓜?"
  隻顧說話,冷不防吃進一口水,不僅嗆著鼻子,還噴壺似的,從鼻孔灑出來。
  銀月向前來相一拍她的後背,正要遞毛巾給她時,忽聽新娘子走近說道:"五叔公祖人來,在廳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見禮!"
  貞觀拭幹了臉,心想:這五叔公祖是誰呢?台南那個做醫生的五叔公,難道還有父親嗎?
  不對!
  五叔公與外公是親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廳佛桌上……
  這個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門的親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過來--
  什麽五叔公祖,多麽長串的稱呼,還不就是五叔公嘛?!
  隻因婦人家的謙卑,後退,向來少與丈失作同輩份稱呼;
  新娘子可是按禮行事,她卻這樣不諳事體,大驚小怪的--
  新娘子聽說肖鼠的,隻才大自己一歲,就要分擔這麽大一個家,真叫人從心底敬重。
  嫁來這些時,看她的百般行徑,貞觀倒是想起這麽一句詩來:"其婦執婦道,-一如禮經"。
  做女兒的,也許就是以此上報父母吧!因為看著新娘的人,都會對她的爹娘、家致稱讚。--
  大概她們人多,一下子又同時出現,加.上久未晤麵,五叔公居然不大認得她們,到是對貞觀略略有印象:
  "喔!就是水紅懷了十二個月才生的那個女兒?"
  其餘幾乎是唔、唔兩聲過去,又繼續講他的來意;
  貞觀一些人陪坐半日,總算聽明白,五叔公是來討產業
  當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漁垠,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裏開業,剩的一甲本來兄弟各持三分地,無叔公反正人在他鄉,這魚坳一向由外公與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照看,如今五叔公年歲愈大,事情到反見得短了;貞觀聽他末句這樣說道:
  "--我又不登祖業,祖宅,這邊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邊,我還是自己買的,這多出來的一甲歸我們,也是應該!"
  這樣不和不悌的言語.豈是下一輩兒孫聽得的?難怪貞觀外婆一麵叫人去請三叔公夫婦.一麵遣她們未開。--
  貞觀樂得躲回灶下來吃粽子。
  銀城從前笑過她是"粽肚";從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離火的粽仔起,到粽昧完全在這個屋內消失殆盡,七、八日裏,她有本事三餐隻吃粽仔而不膩。
  吃完粽仔,一張油嘴,貞觀這才舔著舌牙,回伸手仔來,到是安安靜靜看了它幾葉書。
  然而,當她無意之中眼尾掠過表殼,心裏一下又多出一份牽掛.因為想到午時水來了。
  貞觀咚咚趕到後院古井邊,隻見新良和銀山妻子,還有銀月姊妹眾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
  貞觀小嚷道:
  "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銀蟾要來,也不叫一聲!"
  兩個表嫂笑道:
  "你讀冊要緊,我們一下手腳就好了!"銀瞻卻說:
  "隻怕你不提呢!你愛提還不好辦?哪!這個拿去!"
  說著即把桶仔遞給她--
  貞觀接過鉛桶,心裏隻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興奮;已經多早晚沒摸著這項了!
  她走近井邊沿,徐徐將繩仔放下,再探頭看那桶仔已到了井盡頭,便一個手勢,略略歪那麽一下,隻見鉛桶傾斜著身,水就在同時灌注入裏麵去……
  等貞觀手心已感覺到水在桶內裝著的份量,便緩緩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牽繩;當鉛桶複在井麵出現時,貞觀看著清亮如斯的水心,隻差要失聲喊出:
  啊!午時水,午時水!
  如此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複幾遍後,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滿。
  貞觀再幫著新娘去洗菖蒲時,忽地想起一事,便說聲:
  "我去前廳一下就來!"
  她其實是記起;頭先看到五叔公時,他右額頭上好象有那麽一個發紅小瘡;
  這下該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這午時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還給他留著--
  廳裏出奇的靜;貞觀心底暗叫不好,五位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橫窗前,隻聽著三叔公的聲音道:
  哎!這個阿彥也一把年紀了,怎麽這種橫柴舉入灶的話,還說得出嘴,他也不想想?當初家裏賣多少魚坳,給他去日本讀醫學院的!"
  她外公沒說話,到是三叔公又說:
  "其實親骨肉有什麽計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給他,可是為了地,說出這樣冰冷的話,他心中還有什麽兄弟親情?"
  "唉--"
  長長歎息的一聲,貞觀聽出來是她外公的口氣:
  "這世上如今要找親兄弟,再找也隻有我們三個了,也隻有我們做兄長的讓他一些--唉,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回做兄弟?"
  五
  貞觀是每晚十點熄燈,睡到五更天,聽見後院第一聲雞啼,就又揉眼起來;如此煞有其事,倒也過了半個餘月。
  怎知昨晚貪看"小鹿斑比"的漫畫,直起過十二點還不睡;因此今晨雞唱時,她人在床鋪,竟像壞了的機器,動彈不得。:
  直挨到雞唱三巡,貞觀強睜眼來看,已經五點鍾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麵巾,隻得出來捧水洗臉;平日起身時,天上都還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兒可是真晚了,東邊天際已是魚肚子那種白,雖說還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襯之下,竟隻是白霧霧的一張剪紙。
  灶下那邊微微有燈火和水聲,銀城的新娘自然已經起來洗米煮飯。
  貞觀繞到後院,隻見後門開著;連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魚坳,看海去了。
  她驀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見,魚坳在清晨新霧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貞觀閃出後門就走,她還要再去看呢!
  "阿姑--"
  新娘不知幾時來到,伊追至門邊,叫貞觀道:"粥已經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貞觀停步笑說道:
  "阿嫂幫我盛一碗給它涼著,我轉一下,隨時就回來。"
  沿著後門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賣的大批發商。一個夏夭,他們可以賣出三、四千桶仙草。貞觀每次走經過,遠遠就要聞到那股熱烘烘,煮仙草的氣息。
  一過仙草人家的前門,即踏上了往後港灣的小路;那戶人家把燒過的粗糠、稻仔殼,堆在門外巷口,積得小山一樣--
  兩個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麵說話不止。
  貞觀本來人已走經過她們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轉回來;且先聽聽這大清早的晨間新聞:
  "說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個龍銀,不知要去哪裏呢?!"
  "真真烏魚斬頭!烏魚斬塊!才十七歲,這樣粗心膽大!"
  "是啊!毛箭未發,就已經酒啦,婊啦,你還記得去年冬嗎?和王家那個女兒,雙雙在豬欄的稻草堆裏,被冬防巡邏的人發現。"
  "夭壽仔,夭壽仔!"
  "如今又粘著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說的不錯:和好人做堆,有布堪纏,和壞人做堆,有子可生……"
  "夭壽仔,夭壽死囝仔,路旁屍,蓋畚箕仔,卷草席,教壞囡仔大小,死無人哭!"
  …………
  貞觀怏怏的走開;原以為有什麽傳奇大事呢,聽了半天,卻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三叔公有兩個兒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兒子,小媳婦,誰知那個小表妗,好爭、抗上,說是入門不久,即吵著分家。    
  搬出去這些年,別的消息沒有,到是不時聽見她為兒女之事氣惱。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個寶貝平惠,從小不聽話,惹事端,小表妗為他,這些年真的氣出一身病來--
  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攪散了;貞觀覺得無趣,隻好循著小路回來。
  伸手仔的桌上並無盛著等涼的粥;貞觀待要找到飯廳,倒碰見銀蟾自裏麵吃飽出來。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貞觀笑她道:
  "天落紅雨了,你今日才這樣早起!"
  銀蟾笑道:
  "沒辦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裏什麽,小阿嬸追著他要打,母子兩人從叔公家又鬧過。這在來--"
  話未說完,前厝忽地傳來怒罵聲,貞觀聽出正是小表妗的聲嗓:
  "我這條命,若不給你收去,你也是不甘願,夭壽的,外海沒蓋仔,你不會去跳啊!"
  眾人合聲勸道:
  "差已差了,錯也錯盡;你現在就是將他打死,也無用啊!"
  小表妗哭起來表白道:
  "我也不是沒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懼!"
  鬧了半天,平惠終於被他父親押回去,她外婆卻獨留小表妗下來:
  "你到我房裏坐一下,姆婆有話與你講。"
  貞觀跟在一旁牽她阿嬤,三人進到內房,她阿嬤又叫她道:
  "你去灶下看有什麽吃的弄來,半夜鬧到天明,你阿妗大概還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紅:
  "姆婆,我哪裏還吃得下?"
  當貞觀從廚房捧來食物,再回轉房內時,隻見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歎自身的遭遇:
  "前世我不知做什麽殺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這個討債物來算帳!"
  貞觀靜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麵前來;隻聽她阿嬤勸道:
  "阿綢,古早人說:惡妻逆子,無法可治--"
  話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兩行淚,倏的掛下來。
  貞觀想:
  伊大概是又羞又愧,雖然阿嬤的本意不是說伊,然而明擺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惡妻嗎?她支使男人分家財,散門戶,拋父母,丟兄弟;不僅自廢為人媳晨昏之禮,又隔間人家骨肉恩義。
  為什麽說-一惡妻逆子,無法可治?
  一個人再怎樣精明,曆練,出將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惡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為伊們與自身相關,這難就難在割舍不下,難在無法將伊們與自己真正分開--
  她阿嬤見狀說道:
  "姆婆不是有意說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勸人勸到底,幹脆壞話講個盡--"
  小表妗哭道:
  "姆婆,說好的不買--我知道啊--"
  "這就對--"
  她阿嬤牽起小表妗的手,說是:"阿綢,人有兩條管,想去再想回轉;你到底還是明白人!想看看,平惠小時候,你是怎麽養他的?"
  "……"
  小表妗無話。
  老人家又說:
  "養大一個兒子,要費多少心情,氣力?懷胎那十月不說了,單是生下來到他長成,中間這一、二十年,沒事便罷,若有什麽頭燒肺熱,中暑風寒,那種操心、剝腹,你也是過來的-一"
  "……"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帶著妻兒到外麵去住,少與你通風問訊的,阿綢,你心裏怎樣呢?"
  "-一"
  小表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阿嬤拍拍伊的肩頭,勸道:
  "真實去外地謀生,找出路,還能說是不得已,如今同在莊上,而且雙親健在,你們這樣,就講不過去了--"
  小表妗愈哭愈傷心;貞觀隻得找來手巾給伊拭淚。好一會過去,伊才停淚歎道;
  "姆婆,我差我錯了--"
  說著,又有些哽著。她阿嬤勸道;
  "知不對,才是真伶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這邊吃了中飯,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還是疼你們--"
  小表妗低頭道;
  "姆婆,你帶我過去與我娘賠不是……我打算回去後整理物件,找個時辰搬回未--"
  她阿嬤喜得眯眼笑道;
  "阿綢,姆婆真是歡喜,你真是知前知後;從前,我還做媳婦時,平惠的太祖講過一句話--孝道有虧,縱有子亦不能出貴;孝子賢孫,亦是從自身求得--你從此對那邊兩位老人好,天不虧人的!"
  小表妗想想又問:
  "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不知怎樣管他才好?人家說-一寵豬舉灶,寵子不孝--我並沒有逞寵他,如今,氣得我一身病--一"
  "氣子氣無影--"
  她阿嬤笑道:"父啊母啊,說氣兒孫,都是假的,氣久嘛;隻要你好了,兒子自然就好,古話說;會做媳婦的都生貴子--一是要享兒孫福的,哪裏還有受氣的?"
  距離考試日期,就隻剩三、五天了,貞觀的人看來還是舊模樣,既不象要緊事,卻也不能說她不在心,真實如何,連她自己也難說--。
  這些時,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無盡,知道她愛吃燒酒螺,天天從魚坳摸個一畚箕、二筐籮的回來;那螺螄因為是用吸的,貞觀這兩天已吃得兩腮皆酸--
  螺仔拿回來,先以清水洗過,再尋塊石頭做砧,然後以柴刀背,逐一將螺尾尖剁掉,好了將它炒蒜瓣,豆油,啊,那種滋味,實在不會說--
  姊妹們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後就愛擠到"伸手仔"吃晚飯,久了以後,"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將後園剛結的絲瓜摘來,給他們煮湯。
  這日黃昏,"伸手仔"裏,長椅、短凳排滿著,眾人手上一碗善蕃薯粥,待要說開始,先看見銀城進來;
  "好啊!有什麽好吃物,全躲到這邊來了?!"
  眾姊妹擠出一張椅仔來讓坐,銀城卻隻是笑道;
  "別人娶的妻子都會顧丈夫,她這個人怎麽隻知道巴結你們?"
  銀蟾應道:
  "你沒聽過'小姑仔王'嗎?"
  銀城更是笑嗬嗬:
  "沒有啊,你說來聽聽--"
  銀蟾道;
  "從來女兒要嫁出門時,做母親的,都這樣吩咐--入山聽鳥音,入厝看人麵;做媳婦,要知進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挾菜,千萬不可自己先動筷仔--所以啊,阿嫂哪裏管顧得到你?"
  銀城故作認真狀:
  "既然如此,你們做你們的王,我等見著丈母娘再與伊理論!"
  銀月聽說,便怪銀蟾道:
  "你看你--"
  一麵又說銀城:
  "你聽她呢!阿嫂對你還不夠好啊?貪心不足,你還要怎樣?"
  銀城還未開口,銀蟾先笑道:
  "這項你放心,他隻是嘴邊講講罷了;人家--嫌雖嫌,心肝生相連-一"
  "誰的心肝生相連?"
  眾人聞聲,抬頭來看,卻是住後巷路的一個婦人,正在門口探頭。
  "阿藤嫂,來坐啊!"
  "免啦--"
  婦人客氣一番,隻招手叫銀月:a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與你講!"
  銀月隻得出門外去,兩人細語半天,等婦人離開後,才又回來坐好。
  貞觀早就注意到:銀城的臉色有些異樣,此時,聽他出聲問道:
  "什麽事情?"
  銀月停了一會,才說是:"伊講--後巷路的阿啟伯……偷摘我們的菜瓜--"
  銀城變臉道;!
  "壞瓜多籽,壞人多言語;你們莫聽伊學嘴學舌--"
  才說完,新娘子正好進來,銀城見著,轉向妻子說道:
  "以後你注意一些,將後門隨時關好,莫給這些婦人進來;她們愛說長說短,盡講些有孔無筍的話;家裏這麽多女孩子,會給她教壞--"
  新娘子靜默無一言,眾姊妹卻齊聲駁道:
  "伊要進來,哪裏都行進來;阿嫂關門,伊照樣可以叫門啊--"
  "叫門也不要給她開?"
  眾人道:
  "哪裏有這樣不通人情的?!再說,我們也不是沒主意的人,什麽不好學,得去學伊……你呀,莫要亂說我們!"
  "……"  
  姊妹們雖然嘴裏抗議,心內還是了解,銀城是為著大家好;因為阿藤嫂的行徑不足相學,而且要引以為誡。
  飯後,眾人各自有事離去,留下貞觀靜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這番感慨,實是前未曾有的。
  阿啟伯摘瓜,乃她親眼所見;今早,她突發奇想,陪著外公去巡魚坳,回來時,祖孫二人,都在門口停住了,因為後門虛掩,阿啟伯拿著菜刀,正在棚下割著--
  摘瓜的人,並未發覺他們,因為祖孫二個都閃到門背後。貞觀當時是真愣住了,因為在那種狀況下,是前進呢?抑是後退?她不能很快作選擇--
  然而這種遲疑也隻有幾秒鍾,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門後,正是屏息靜氣時,老人家又帶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來。
  貞觀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漸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貞觀自以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啟伯當下撞見自己的那種難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有另一層深意,是她尚未懂過來的;因為老人家說過;他們那一輩份的人,乃是--窮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
  祖、孫二人,從前門回家以後,阿啟伯早已走了;貞觀臨回"伸手仔"時,外公停腳問她道:
  "你還在想那件事?"
  "嗯,阿公--"
  "莫再想了!也沒有什麽想不通;他其實沒錯,你應可以想過來。"
  "……"
  "還有--記住!以後不可與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當時她的頭點得毫無主張;但是此刻,貞觀重想後巷婦人告密的嘴臉,與外公告誡自己時的神情,她忽地懂得在世為人的另一層意思來--
  貞觀坐正身子,將桌前與書本並排的日記抽出,她要把這些都留記下來。
  貪當然不好,而貧的本身沒有錯;外公的不以阿啟伯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沒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沒飯,有飯就沒菜;曬鹽的人靠天吃飯,落雨時,心也跟著浸在苦水裏……
  她是應該記下,往後不論自己做了母親,祖母,她都要照這樣,把它說給世世代代的兒孫去聽,讓他們知道:先人的處世與行事是怎樣寬闊餘裕!--
  也就在同時,貞觀想起"史記"周本紀裏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六
  這一夜裏,說也奇怪,貞觀盡夢見她父親;他穿的洋服、西褲,一如平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的人無聲無息,不講半句話。
  貞觀正要開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傾身坐起,看到身邊的銀蟾,倒才想起來:
  昨晚臨睡,銀蟾忽出主意,想要變個不同平日的點心來吃,於是找著灶下幾條蕃薯,悉數弄成細簽,將它煮成清湯。
  那湯無摻半粒米,且是山裏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純美……銀蟾給他端來一碗還不夠,貞觀連連吃了兩大碗。
  兩人因吃到大半夜,銀蟾幹脆不回房了;貞觀為了這些時難得見著她的人,到也懷念從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擠著睡了。
  姊妹之中,獨獨銀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們私下都喊她金龜仔。是說睡到半夜,會象金龜打磨一樣,來個大轉換;頭移到下處,兩隻腳變成在枕頭邊了。
  貞觀看一看鬧鍾,分針已指著五點半,今大連雞叫都未聽見。
  明天就要考試了,要睡今兒就睡他個日上三竿吧!
  當她理好枕頭,翻身欲躺時,倏而有那麽一記聲音,又沉重又飄忽的繞過耳邊,一路迤邐而去--
  貞觀差些爬起來,衝至門前,開了門閂追出去看個真實、究竟--
  然而,她直坐著床沿不動;人還是渾睡狀態,心卻是醒的。那聲音在清冷的黎明裏,有若冰涼、輕快的兩把利刀,對著人心尖處劃過去-一
  心破了,心成為兩半;是誰吹這樣的蕭聲?
  她伸手去推銀蟾:
  "你起來聽--這聲音這樣好--"
  銀蟾今兒到是兩下手即醒;她惺忪著雙眼,坐起來應道:
  "是閹豬的呀!看你大驚小怪--"
  說完,隨即躺下再睡;貞觀一想,果然是自己好笑,這聲音可不是從小慣聽的!怎麽如今變得新奇起來?_
  這一明澈,貞觀是再無睡意,正準備下床開燈的同時,房門突然呼呼大響:
  "誰人?"
  從她懂事起,家中,這邊,還不曾有人敲門落此重勢-一
  "是我--貞觀-一"
  "來了-一"
  貞觀係好衣裙,趕到門邊開門,她三妗的人一下閃身進來;
  "三妗-一"
  剛才,她還來不及開燈,此時,在黎明初曉的"伸手仔"裏,門、窗所能引進的一點晨光中,貞觀看見她這個平素"未打扮,不見公婆",扮相最是齊整的三妗,竟然頭不梳,臉未洗。
  "三-一"
  "即刻換身素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麵等你,手腳輕快點.車要開了-一"
  整串話,貞觀無一句聽懂,亦隻得忙亂中換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經出去將麵巾弄濕回來,給她擦臉。
  "不用問了,我也不會講--"
  貞觀這才看到她的紅眼眶;
  "趕緊啊!到門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會與你講;我和銀月她們隨後就來!"
  貞觀從後落一直走到前後,見的都是一家忙亂的情形。
  是怎樣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門口停了七、八輛車。有鹽場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紛紛坐上,車亦先後開出--
  與貞觀同車的,是她三舅;舅甥二個靜坐了一程路。竟然無發一言……
  貞觀知道:自己這樣遲遲未敢開口的,是她不願將答案求證出來。她的手試著輕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當她的手滑過裙袋,指頭抵觸著裏麵的做凸。她於是伸手進去將之掏出--
  是條純白起紅點的手巾,在剛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記塞給她這項……
  在這一刻時,她摸著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運。--
  貞觀忍不住將它捂口,咽咽哭起。
  "貞觀--"
  "……"
  不是她不應;她根本應不出聲。
  "今早三點多,義竹鄉起火災,你父親還兼義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淚珠,自貞觀的眼裏滾落:
  "阿爸現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來第一聲問話,怎知嘴唇顫得厲害,往下根本不成聲音;
  "……"              
  三舅沒有問答,他是有意不將真相全說給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問;;
  "阿舅,我們欲去哪裏?"
  "嘉義醫院--"
  "阿爸一-到底怎樣?"
  "說是救火車翻落田裏……詳細,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時,前座的司機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在這一眼裏,她看出一個雙親健在的人,對一個孤女的憐憫之情--
  貞觀的眼淚又撲籟落下;……
  早知道這樣,她不應該去嘉義讀書,她就和銀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樣?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
  他們父女一場,就隻這麽草草幾年,她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樣短暫易數-一
  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他還有勇健健的一個父親。
  就連阿嬤六、七十的歲數,伊在新坳裏娘家,還有個滿頭銀絲,健步如飛的高堂老父-一她的外曾祖……父親健在的人,是多麽福分,多麽命好!而今爾後,她要羨慕她們這樣的人,要愧歎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義醫院裏麵,是一片哭喊聲;三舅拉著她,病房一間找過一間,內科、兒科、外科……直轉到後角落來--
  貞觀在轉彎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當她奔上前來,她父親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裏:
  "爸-一"
  象是斷氣前的那麽一聲,貞觀整個人,一下飛過眾人,趴倒跪到台前來。
  此時,她幾乎不能相認自己的母親,伊象全身骨骼都被抽走,以致肢體蜷縮成一堆:而她的兩個弟弟,跟在一旁,嚎聲若牛-一她相信父親若能醒來,見此情景,一定不會這樣丟著她們就去的-一
  姊妹幾個不知何時到來,靜在一邊,陪她落淚,當她們欲攙起她時,貞觀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聲說道:
  "你母親已經昏過去三次了,你再招她傷心?還不過去幫著勸-一"
  貞觀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去,先聽見一片慌亂;是自己母親昏厥在大妗身上……
  車隊緩緩的移著。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風將他大紅滾黑,複鑲五色絲線的奇異道服,鼓播得揚擺不停。
  在貞觀車前的,是她的兩個弟弟;他們手捧父親的神主牌位,頭一直低著。
  貞觀和她外祖母坐在後隊的三輪車裏,風不斷將她臉上的淚水吹幹,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隨即又流濕下來--
  就這樣讓它紛紛泅淋垂吧!
  想到做父親的,一生不曾享福過,養她這麽大,尚未受過她一點半滴;人家阿姨、母親,若有一項半樣好吃糕餅食物,就惦記記的帶回來給她們的父親,吃得外公盡在鑲牙,滿嘴補得不是金,就是銀………
  同樣生為人子,自己就這樣不會做女兒。別的事項,也還有個情商,補救的,唯有這個,她是再無相報的時日了。
  古書上說起新喪考妣的孝子,總說他們流淚流到眼裏出血,貞觀則是此時方得了解,她就是淚淌成河,淚變為血,也流不完這喪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為古人用字誇張,如今才得知,他們猶是說不清,還這樣的留有餘地--
  淚眼模糊裏,貞觀望著招魂香搖晃而過的黑暗曠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親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隊人馬後麵,欲與她們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來啊!跟著大家回返來啊!"
  "天恩啊,回轉來,返咱們的厝來!"
  車前車後的人,都同口合聲,跟著她阿嬤這樣叫喚著。
  "爸-一回來啊--爸--"
  貞觀自己叫一次,哭一聲,眼淚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濕了--
  車路這樣顛簸,她母親坐在後麵車上,不知暈吐了沒有?
  沿途本麻黃的黑影,夾著路燈圈暈,給人一種閃爍不定的錯覺,身隨車搖,如此一步一前,故鄉就、不遠處,那黑暗中夾雜一片燈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鄉還是明皓皓的水色與景致,而從此的她,卻是--煢煢孤露,長為無父之人,無父何怙-一整句尚未想完,貞觀已經淚如湧泉,不能自己。
  車隊駛過外公的家,直開到貞觀家門口才停;早有銀山嫂等人,先過這邊來,煮下一些湯水,吃食……她母親雖說勞頓不成人形,貞觀看她還是勉強招呼眾人食用。
  而多數的人,也隻是各各洗了頭麵、手腳算數,看著飯食,同樣的噎咽難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們才先後離去,女眷們大多數都留下來;嘴上說的,這邊睡可以和貞觀母親做伴,事實上是要看住伊的人,隻怕一時會有什麽想不開,去尋短見。
  貞觀和銀月姊妹忙著從被櫥裏,翻出各式鋪蓋、枕頭,-一安置在每間房裏,床位不夠的,臨時就在地下打鋪。
  頓時地下,床上,橫的、直的,躺滿人身;有翻來覆去,不能睡的;有無法入眠,幹脆傾身坐起說話、守更的;更有見景傷情,感歎自己遭遇,哭得比誰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淚更是一粒一兩,落襟有聲。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圍仍不斷有交談的翳嗡聲傳出。貞觀一夜沒睡,那雙目,別說能闔,連眨動都感覺生澀疼痛。
  當破曉辰分的第一聲雞叫響起時,貞觀忽地驚想起:
  今日,不就是眾生趕考的日期……原先說好,是父親帶她去的,如今少了父親,自己一下變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麽心思?
  自己竟花費六年,來準備這樣一場不能到赴的考試;蒼天啊蒼天!
  貞觀費力的閉起眼,兩滴眼淚還是流下來-一
  她希望自己早些睡過去,但願這一切,從頭到尾部是假的,都是誰哄騙了她,拿她開了玩笑。
  就連剛才的淚,亦是夢中流滴,隻要她這麽闔眼歇困一下,等得天明再起,她還會是從前的阿貞觀,那個有父親可稱喚的驕傲女兒!
             

  百日之後。她二嫂正式搬過這邊來,與貞觀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貞觀還未出生呢。怎樣的緣故,並未聽人提起。二嫂唯一的兒子,如今在高雄讀醫學院,說是成家以後,就要接伊去住。
  且說銀月姊妹每日上班經過這裏,總會進門來請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貞觀,說幾句話再走。
  這日大家都來過又走,單單一個銀蟾押後趕到,貞觀不免說她:
  "幹脆你把鬧鍾放在床頭,也省得天天這樣!"
  銀蟾分明道:
  "今早我可是六點多即起的,怎知東摸西摸,又拖到現在,剛才是出門時被四嬸喊住,她叫你沒事去一趟呢?quot;
  外公家離此不過兩百公尺,雖說這三個月來,她是少去了,但偶而經過,走動仍舊難免;如今她四妗這樣正經差人來說,還是頭一回。貞觀心內想:縱使無怎樣大事,也決不是隨便說說--
  "有什麽事嗎?"
  銀蟾先也沒想到上麵來,此時看貞觀模樣,到被她問住了;
  "沒有啊!有事情怎麽我會不知道?"
  說著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與貞觀道:
  "大概有什麽好吃的留給你;我再不走要遲到了!"
  貞觀看她上了腳踏車,風一樣的去得快,自己隻得返身來陪母親、二姨吃早飯,又洗過碗筷,這才稟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門口,正好有個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來,貞觀認出是個專門到各家廚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豬吃的老婦人。
  阿婆見著她帶孝的絨線,開口問道:
  "你就是水紅的女兒?!"
  "我是!阿婆。"
  老婦人放了米湯,拉起貞觀的手,仔細看了她好一下:
  "你長得這樣象你阿爸;……"
  貞觀覺得老人的手在抖,過一會才知道,伊原來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淚。
  "你阿爸是我這一生見過,心腸最好的人--"
  "……"
  貞觀無以為應,她低下頭去,又抬了起來,卻見阿婆的淚水,滲入伊臉上起皺的紋溝裏,流淌不下。
  她幫她擦了淚水,顧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淚。阿婆等好了,又說:
  "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讀一中,聽說成績怎樣好呢!唉!是你阿爸沒福分。"
  等伊發覺貞觀已是兩眼皆紅時,連連說道:
  "你莫這樣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沒--有-一"
  貞觀才擦眼淚,隻聽老婦人又問:
  "水雲現在不是住你厝裏?"          
  "是啊!二姨來和我們做伴。"
  老婦人歎氣道:
  "水雲也可憐啊!廿出頭就守寡;你那個二姨丈,好漢英雄一般,六尺餘,百斤重,一條老虎吃不完,也是說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後,貞觀猶在門前小站些時,等心情略略平複了,這才踏步入來。
  出大廳即是天井,貞觀人尚未走到,先見著她四妗自內屋出來:
  "四妗!"
  "你可來了;阿嬤昨晚還念你呢!"
  "我去看阿嬤。"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鬧頭疼,翻到四、五點才困的,你先來我房裏,有一封信要給你。"
  貞觀其實沒聽見伊最後一句講什麽,以致當四妗將信遞到她手上時,她還摸不清來路:
  "這是--"
  是-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跡,從不曾見過。不對!這字這樣熟識,這不是自己的筆跡嗎?她哪時給自己寫信來了?
  "奇怪是不是?也沒貼郵票?"
  她四妗反身去關衣櫥,一麵又說:"是大信寄來的,夾在給我的信裏。"
  原來是那個魚刺哽咽喉的男生!那個看武俠故事,燒破蚊帳的!
  這字為何就與自己的這樣象?世間會有這般相似的字嗎--
  貞觀將它接過,在手中握弄半天,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理。
  她四妗問她:
  "你不拆開來看嗎?大信托我轉給你--"
  "要啊-一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說:
  "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這裏看吧,四妗先去買菜。"
  "哦--"
  四妗走後,貞觀摸著了剪刀,摸著、摸著,終於把封口鉸開--
  世上或許有字體相似之人,但會相象到這般程度嗎?
  她展信來讀,心上同時是一陣戰栗:
  貞觀:
  這麽久沒有大家的消息,我因為有個指導教授
  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獨身),這些時都住到宿
  舍裏陪他,家中難得回去。昨天才聽家母說起
  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問候之意,
  希望你堅強,並相勸
  令慈大人節哀!
  大信上
  她將信看了二遍,一時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卻又取出來,重行再看--生命裏的奇跡,也許就是這樣發現的吧?!
  經過這樣一次大變故,貞觀母親雖說逐漸、慢慢的好起,然而,體力與精神,都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這些時,她母親要她住到這邊來,早晚侍奉湯藥、多少盡一點女兒心。
  老人家這次鬧頭疼,是患兩日即好,好了又發……如此拖了半個餘月,惹得一家人擔憂不說,連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趕回來探望。
  姐妹之間,她大姨與貞觀母親最是相象,說是從前做女兒時,大姨丈從外地跑來,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齡,豈有街上亂走的?這下媒人隻有指著貞觀母親--那時還十二、三歲,說是: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這個模樣。--
  在貞觀父親剛去世時,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貞觀每早晚聽伊好言好語,相勸自己母親--她是那時起,更知得手足情親。
  而回來的這幾日,娘家的兄嫂、弟婦,個個異口同聲留伊,她大姨還是入晚即到貞觀家睡--為了重溫姐妹舊夢,更對遭變故的人疼憐。
  這晚,外婆房內擠滿請安的人;貞觀坐在床頭,正聽眾人說話,抬頭卻見她大姨提了衣物進來: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嗎?"
  "不行啊,車班老早看好了,我還叫銀城去買車票--今晚,我就睡這裏。"
  她三妗笑道:
  "--我就知哦:是來吃奶的!"
  眾人都笑起來;她大姨坐到床邊,才又說:
  "要說斷奶,我可是最早的一個!要笑你應該笑阿五,他吃到七、八歲,都上國校了,還不肯離嘴,阿娘在奶頭上抹萬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還是不放,阿娘沒辦法、隻好由他--"
  眾人又都笑起。
  "是怎樣斷的?"
  "他每日上學堂,都先得吃幾口,才要出門--"
  "站著吃嗎?"
  "當然站著;七、八歲了,阿娘哪裏抱得動--後來有同窗來等他一起上學,大概怕人看見,抑是被人笑了,這以後才不吃了--"
  連她阿嬤都忍不住笑起;一麵說:
  "水蓮,怎麽你都還記得?"
  "……"
  一房間的人,隻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貞觀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為人家說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實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著笑起來--
  "小兒子就是這樣!阿娘那時幾歲了?四十都有了,時間又隔得久,哪裏還有奶!"
  "………"
  入夜以後,請安的人逐一告退;銀蟾姐妹乃道:
  "大姑睡這邊,我們去銀月房裏--"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嬤和大姨同聲說道:"這裏夠闊的!再多兩個亦不妨!"
  貞觀早換了睡衣,傍著她大姨躺下,先還聽見母女二人談話,到後來,一邊沒回聲,原來老人家睡入眠了。
  阿嬤這兩日是好了,隻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紀的人……
  伊的頭疼看似舊症,事實是哭貞觀父親引起的;她父親幼喪父母,成家後,事嶽母如生身母親。
  或許是這種牽扯,所以世人無法將死別、生離,看做尋常--
  貞觀拉一下蓋被,看看銀蟾二人已睡,乃轉頭問她大姨;
  "你看過二姨丈嗎?"
  突然這麽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著,停了好一下,才說:
  "你是想著什麽了?臨時問起這項來?"
  "我一早就想問了,……一直沒見過大舅和二姨丈!"
  房內隻剩下長夜燈,貞觀在光暈下,看著大姨的臉,忽覺得伊變做母親:
  "阿貞觀,照你說的,我們姐妹三個,誰人好看?"
  貞觀想了一想,說是;
  "二姨皮膚極好,大姨和媽媽是手、腳漂亮……還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會比--"
  她大姨笑道:
  "你這樣會說話!其實,水雲還是比我們兩個好看,從前未嫁時,人家叫伊黑貓雲--"
  本省話,黑貓是指生得好,而且會妝扮、穿著的女子--
  她大姨這一句話,使得貞觀極力去想:二姨再年輕廿歲時,該是如何模樣?
  如果伊不必早歲守寡,如果沒有這廿年的苦節,她二姨真的會是四、五十歲一個極漂亮的婦人;然而,現在--
  貞觀覺得伊像是:年節時候,石磨磨出來的一袋米漿,袋口捆得牢緊,上麵且壓著大石頭,一直就在那裏瀝幹水份……
  她大姨又說:
  "你聽過這句話嗎--黑貓欲嫁運轉手--"
  運轉手是指開車的司機;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機?這是什麽時尚?
  貞觀問道:
  "怎樣講呢?大姨。"
  "現在當然是過時了,它是光複前幾年,民間流傳的一句話;戰亂時,交通不便,物資實施配給,會開車的人特別紅呢!"
  貞觀不難明白:從前,祖父他們,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義要走一天半,在那樣的時日裏,一個車輛駕駛者,會是怎樣贏得女子的傾心,怎樣的使人對他另眼相看待。
  二姨丈原來是開車的!
  "是怎樣呢?"
  "戰爭最激烈那年,……你們都還未生呢!出世在那個時勢,也是苦難!"
  "……"
  "水雲帶著孩子,回這邊外家避空襲,你二姨丈剛好那日閑暇,就在自家魚坳,偷網了幾斤魚,從大寮直走路,提來這裏--"
  貞觀打斷話題道:
  "不對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魚坳,怎麽能說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
  "你們現在是好命子,要吃什麽有什麽,那個時哪有呢?日本人說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線,物資由他們控製,老百姓不能私下有東西!"
  "……"
  "舉一個例,你三叔公那邊後院,不知誰人丟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說他家藏有私貨,調去問了幾日夜,回來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沒有吃甘蔗?"
  "哪裏還有甘蔗吃呢?"
  "……"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們騙婦人家:金子放在哪裏,全部拿出來--"
  "誰會拿出來?!"
  "就是沒人拿,他們一懊惱,胡亂編話,說是--不拿出來沒關係,我們有一種器具,可以驗出來,到時,你們就知苦--"
  這樣哀愁的事,是連貞觀未曾經曆的人,聽了都要感歎--
  "配給,到底怎樣分呢?"
  "按等分級;他們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著他們姓山本、岡田的,就領二等物資--"
  "認賊做父--"
  貞觀哇哇叫道:"姓是先人傳下,豈有改的?也有那樣欺祖、背祖的人嗎?"
  "有啊,世間的人百百種--"
  "……"
  貞觀停了一會,又問回原先的話來:
  "二姨丈既是走路來,是不是半途遇著日本兵?"
  "……"
  她大姨搖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貞觀想著,說道:
  "大姨--我們莫再講--"
  "--我還是說給你知道,你二姨丈是個有義的人;他來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貞觀不敢再問,她甚至靜靜躺著,連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飛機和日本兵,都決走到了--"
  "……"
  貞觀的心,都快跳出腔來。
  "--是在莊前,誤將魚坳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來--"
  "……"
  貞觀閉起眼,想著二姨丈彼時的困境:
  半空有炸彈、飛機,地麵有崗哨、水患;大寮裏到此,要一個小時腳程;他這樣一路驚險,隻為了對妻,子盡情--
  人間有二姨丈這樣的人,世上有百般事情,又有什麽不能做呢?
  "百日之後,居然還有人來給水雲說親……唉,這些人!"
  貞觀心內想:
  二姨是幾世做人,都還他的情不完了,伊豈有再嫁的?
  姨、甥兩個相對無言,都有那麽一下了,貞觀忽地推被坐起,就著燈下看表。
  "唉呀,十點過了--"
  "有什麽事嗎?"
  "阿嬤要聽'七世夫妻'的歌仔戲,叫我喊伊起來--"
  她一麵說,一麵下床來扭收音機;她大姨打著阿欠道:
  "再轉也隻有戲尾巴了,聽什麽呢?明晚再說吧--一你幾時來台南玩?!"
  "好啊--"
  貞觀應一聲,正準備關掉旋鈕,此時,那會說話的機體,突然哀哀一陣幽怨;是條過時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盡--"
  前後怎樣,她都未聽明白,因為隻是這麽一句,已經夠魂飛魄散,心折骨驚了--
  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盡--
  旋律和唱詞,一直在她心內回應;她象是整個人瞬間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這聲韻、字句裏--
  應該二姨是花蕊呢?還是姨丈?
  貞觀由它,才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樣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婦,相互是花蕊,春天,都為對方展盡花期,綻盡生命!
  房內的人都已入睡;貞觀悄聲在靠窗的一邊躺下,當她抬頭望見夜空時,忽地想起"此情問天"來--


  這兩年是在台南過的。
  當初,貞觀決定出外時,她母親並不答應;她於是學那祝英台,在離家之前,與老父立約在先。
  貞觀與她母親,也有這樣的言契:
  "二年半過,弟弟畢業了,我隨即返來。"
  因為有這句話,她母親才不堅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幫著說:
  "台南有水蓮在那裏,你有什麽不放心的?再說,照我看來,阿貞觀心頭定,腳步碇,是極妥當的人--"
  她母親未等說完,即言道:
  "我哪裏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隻有她一個女兒!"
  貞觀聽出話意,便撫她母親的手道:
  "媽,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賺錢,也好照看阿仲,他們男生粗心……"
  那時,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貞觀因為自己大學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她母親又說:
  "你才幾歲的兒,能賺幾文錢?"
  貞觀沒應聲,其實她大姨早在稽征處給她找了工作,是臨時的造單員。
  她母親停停又說;
  "女兒我生的,她的心我還會不知嗎?你也不心急著分我身上的擔,到是我問你,你自己心裏怎樣想呢?"
  貞觀咽咽口水,心想:
  我能怎麽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無力分憂,也不會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親道:
  "你父親生前賺的辛苦錢,我儉儉、斂斂,存了一些,加上那筆撫恤金;它是你父親生命換的,我婦人家不會創,隻有守,將它買下後港二甲魚坳丟著,由你舅,妗代看,以後時局若變,錢兩貶值,你姐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學,該當補習,或者自修,做母親的,我都答應,家裏再怎樣,總不會少你們讀冊,買書的錢--"
  說到辛酸處,她母親幾次下淚,淚水照見貞觀的臉,也照出她心中的決定來:
  "媽,我那些成績,也不怎樣的,還考它什麽呢?到不如象銀月她們早些賺錢,準備嫁妝--"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親發笑,然而話說出口,又難免羞赧,便停住不說了。
  當晚母女同床,說了一夜話,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幾件衣裳。到出門那天,兩個阿妗陪她母親直送她到車站,貞觀坐上車了,她母親隔著窗口,又叮嚀一句:
  "真曉事的人,要會接待人,和好人相處,也要知道怎麽與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們作對,記得這句話--惡馬惡人騎,惡人惡人治--"
  她等車子開遠了,才拿手巾按目眶,隻是輕輕一按,誰知眼淚真的流下來--
  住台南這些時,貞觀每年按著節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陽、普渡、中秋,然後就等過年;如此這般,兩年倒也過了;如今--
  弟弟都已經升高三,往下一算,就隻剩存三個餘月,近一百天!
  故鄉還是故鄉,她永遠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
  使得今日,貞觀變得戀戀、棧棧,欲行難行的是:當初她並未分曉台南是怎樣一個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時的路程去上班,黃昏又循著舊路回大姨家,其實那路不長,別人十來分即可走完的,偏是她會走,象是纏足、縛腳的阿婆一樣。
  怎知台南府竟有這樣的景致,滿街滿巷的鳳凰木,火燒著火一樣,出門會看見,抬頭要看見,不經心,不在意,隨便從窗從戶望出來,都是火辣辣、燒開來的鳳凰花。
  思想前史,貞觀不禁懷念起早期開台的前輩、先人;他們在胼手胝足、開蕪、墾荒之際,猶有餘裕和遠見,給後世種植下這樣悠揚、美麗的花朵,樹木。
  貞觀每每走經樹下,望著連天花蔭,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無涯盡。
  為了走路一項,她大姨夫婦幾次笑她:
  "也沒見過世間有這樣的人,放著交通車不坐,愛自己一步一步踢著去!"
  她笑著給自己解圍:
  "我原先也坐車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見凰凰花,就會身不自主,下來走路了!"
  凡間的花,該都是開給人看,供觀賞的,隻有鳳凰樹上的,貞觀感覺它是一種精神,一種心意,是不能隨便看著過去的。
  說是這樣說,人家未必懂得她。連她給銀蟾姐妹寫信,回信居然寫道:
  "--既然你深愛,幹脆長期打算,嫁個台南人算了!"
  銀蟾這樣,貞觀愈是要懷念伊;姐妹當中,她最知道銀蟾的性情。
  伊有時愛跟自己負氣、撒嬌,那是因為她們兩個最好。
  她其實也是說說罷了,二人心下都明白:無論時勢怎樣變遷,故鄉永遠占著最重要的位置;故鄉的海水夜色,永遠是她們心的依靠。   貞觀這日下班回來,先看見弟弟在看信。
  桌上丟著長信封,貞觀一見,驚心想道:
  又是這樣的筆跡……原來,世上字體相象者,何其多也--
  她想著問道:
  "阿仲,是誰人寫的?"
  "哦,阿姐,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說著,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封:"這封是給你的!"
  原以為會是誰,原來還是那人!
  "你幾時與他有連絡?"
  她弟弟笑道:
  "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師呢!都有一學期了,阿姐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給我寫信。有他這一指點,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學,若不拿個九十分,也就對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貞觀心內一盤算,說道:
  "咦,他不是大四了嗎?"
  "是啊,預官考試,畢業考……一大堆要準備,不過沒關係,他實力強--
  她弟弟說到這裏,笑了起來;紅紅的臉,露出一排白牙齒。
  "說是這樣說,你還是自己多用心!"
  貞觀一邊說,一邊鉸開封緘來看;二年前,大信給過自己一封信,當時,她沒想著要回他,如今--
  貞觀;
  久無音訊,這些時才從阿仲那裏,知道你一些
  近況。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們那裏做客,吃魚時哽著
  魚刺,也許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記得很清楚:誰人
  拿來的麥芽糖!
  看你的樣子是不欲人知,我也隻好不說,然而
  這麽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辦法,趕快趁早正式給
  你道聲:多謝。
  大信敬具
  貞觀看過,將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筆作複,言語客氣,主要的在謝謝他教導弟弟費心,沒過幾天,他的信卻又來了。
  貞觀:
  回家時,看到桌上躺著你的信,嚇了一跳,(其
  實是吃了一驚!)然後就很高興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會回複呢!)
  稱我劉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氣,還是叫名字
  好,你說呢?!
  聽說你喜歡鳳凰花,見了要下來走路,極恭敬
  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該為你四時常開不謝。
  台南的特色如果說是鳳凰,台北的風格,就要
  算杜鵑了。但是你知道嗎?鳳凰花在台南府,才是
  鳳凰花,杜鵑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鵑
  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則兩者都不開花了。(你
  信不信?)
  我實驗室窗外,正對著一大片花海,現時三月;
  天,杜鵑開得正熱,粉、白、紅、紫,簡直要分它
  們不清。
  寄上這一朵,是我才下樓摘的,也許你收到;
  時,它已經扁了!
  祝
  愉快!
  大信敬上
  貞觀的手雙雙捧著花魂來看,那是朵半褐半紅的杜鵑,是真如大信說的,有些幹了。
  這人也有趣,隻是他的信不好回,因為連個適當些的稱呼也沒有。
  到底應該如何叫呢?她是連銀城他們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
  想了三、五日,貞觀才寫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輩份的人,也難得人人讀書,
  認字;可是,自小即聽他們這樣吟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來,我們豈有不如他們高情的?
  花收到了!說起來也許你愛笑,長這麽大,這
  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杜鵑!
  真如你說的,杜鵑在南部,甚少露臉;花都有
  花性了,人間真是無限風景!
  祝
  好
  貞觀謹啟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來了一封;貞觀心裏想;這人做什麽了?畢業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準備好了嗎?
  貞觀:
  想起個問題來,我竟不能想象你現在如何模
  樣,九年前看到的阿貞觀,才小學畢業,十二、三歲
  的小女生!
  鳳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會那樣在在心?能不
  能也寄給我們台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還是大家庭中,老大的
  老大,你了解這類人的特性否?固執、敏感,雖千
  萬人而吾往矣--習慣於獨行夜路,無言獨上西
  樓,月如鉤,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寧靜下,
  蘊藏著無限的狂亂,無限的澎湃,卻又汲出信、
  望、愛無數。
  附上近照乙幀,幾年不見,還能相認否?
  大信敬上
  附的是一張學士照,貞觀不能想象,當年看《仇斷大別山》,燒破蚊帳的男生,如今是這樣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貴在手足,聰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別清亮,內斂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的話來。
  最獨特的還是他的神采,堪若雜誌中所見,得諾貝爾獎的日本物理學家--湯川秀樹。
  然而這信卻給她冰了十來日。
  這段期間,貞觀趕回故鄉,因為銀月即做新娘,必須給伊伴嫁。
  姐妹們久久未見,一旦做堆,真是日連著夜,早連著晚,不知要怎樣才能分開。。
  迎親前一晚,五人且關做一間,喳喳說了一夜的話;其實連銀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紀小,十四、五歲,才上初二,說的話她聽不熱,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為了湊雙數,因此進房沒多久,便蒙頭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貞觀眾人,送姊妹直送嫁到鹽水鎮;親家那邊,大開筵席,直鬧到下午三、四點,車都排好在門口等了,房內新娘還隻是拉著她,放不開手。
  貞觀見她低頭垂淚,心下也是酸酸的,隻得一麵給她補粉、拭淚,一麵說:
  "點啊點水缸,誰人愛哭打破缸--"
  一句話,總算把銀月逗笑了。
  回程眾多車隊,貞觀恰巧與她四妗同座;聽得她開口問道:
  "大信有無與阿仲寫信?"
  "有啊!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誌願時,讓他好好答謝先生!"
  "唉!"
  她四妗卻歎了一口氣:"其實這些時,他自己心情不好--"
  貞觀聽出這話離奇,卻也不好問什麽。
  她四妗道是;
  "他班上有個女孩子,大一開始,與他好了這幾年,總是有感情的,如今說變就變,上學期,一句話沒講,嫁給他們什麽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國了--一"
  "其實這樣沒腸肚的人,早變早好,隻是他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貞觀悄靜聽著,一時是五種滋味齊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並不是自男女情愛做起頭,她一直當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應該感覺,自己與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憐了我受屈、被負的兄弟!
  又過一日,銀月歸寧宴親,舉家忙亂直到日頭偏西,司機從門外幾次進來催人,新娘才離父別母,灑淚而去。          
  貞觀自己亦收好行裝,準備和大姨夫婦返台南;她-一辭過眾人,獨獨找不著銀蟾。
  銀蟾原來在灶下,貞觀直尋到後邊廚房,才看到她正幫著大師傅一些人,在收筵後雜菜。
  大宴之後的鮮湯、菜肴相混,統稱"菜尾"。"菜尾"是連才長牙齒,剛學吃飯的三歲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貞觀從前,每遇著家中嫁、娶大事,連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熱過一日,到五、六日過,眼看桶底將空,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辦喜事,再娶妗、嫂;不隻是"菜尾"的滋昧,還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氣告別……
  如今想來,多麽可愛,好笑的心懷--
  "阿銀蟾,我要走了!"
  銀蟾回頭見是她,起手盛個大碗,端過五間房來,又拉了她道:
  "來把這碗吃了再走!"
  " 阿彌陀佛,吃不下了!"
  銀蟾不管,把湯匙塞給她道:
  "車上就又餓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沒得吃呢!"
  "可是---"
  銀蟾看她那樣,倒是笑起來;
  "可是什麽?連佛菩薩聞著滋味,都會翻牆過來,不吃素了!"
  說了半天,最後是兩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貞觀不免笑銀蟾道:
  "等你嫁時,菜尾都不必分給四鄰了,七、八桶全留著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個月!"
  兩人哈哈笑過,銀蟾還給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車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點,她大姨坐車勞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貞觀一上二樓,見她弟弟未睡,便將家中寄的人參給他,又說了母親交代的話;等回自己房來,扭開電燈,第一眼看見的,是桌上一隻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時幫她放的。
  她坐定下來,其實並未真定,她感覺自己的心撲撲在跳。
  臨時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聲響,隻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刺刺,她今晚這樣心神不寧,因為不知道大信要說什麽。
  小呆一會,她終於將紙展開,就著燈火,一個字,一個字詳細讀來:
  貞觀:
  買了一本《李賀小傳》頗好!
  前些天還看了唐人傳奇、明代小說、牡丹亭、
  長生殿等等。
  讀一段散文,一篇小說,並不是輕而易舉的
  事,讀者被誘惑、被強迫,從現實、安定(麻木?)
  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種舊日情懷,一種憧憬,一種
  悲痛,無論如何,他陷入洶湧激流裏。閱讀之際,
  上麵是現實的人生,下麵是蝴蝶的夢境,浮沉其
  間,時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奮,忘我、升華(注),
  時而浮出塵世,還我持重、克製的人生……
  穿梭在這兩層之間,是一種拉扯。一種撕裂,但
  若能趨向和諧,倒也是很好的。化學家注:升華,
  Sublimation,化學名詞,指由固體直接變成氣體,
  (不經液態)是一個突然而令人讚歎的過程,譬如
  說,將頑石般的心腸,化為一腔正氣。
  祝
  愉悅!
  大信
  貞觀忽然掩信閉目起來,她為什麽要拆這樣一封信?她不應該看它的,大信所有給她的好感,是從這封信開始的!
  --時而浮出塵世,還我持重、克製的人生--
  怎樣有禮的人啊!
  這般相近的心懷,相似的性情;他說的幾本書,她也正看著呢!連看書都不約而同了,她又如何將他作等閑看待?

  化學家:
  附上二瓣鳳凰花,我對它們是--初見已驚,
  再見仍然。
  另寄上我們辦公室同仁合照一幀,既是你欲知
  端的,就試著猜吧!
  貞觀敬上
  三天過後,台北來了一封限時信;
  貞觀:
  鳳凰花原來這麽好,我竟感覺它:前世已照
  麵,今生又相逢。
  看來要想辦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嗎?我們一
  個教授說:讀書的目的,為了要與好的東西見麵;
  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些打領帶
  的家夥,必定不是你!猜得多好啊!我不要再猜
  了!(其實我還是知道你是哪個!哈!)
  大信
  如果這次銀月結婚,她沒回去,即使回去了,隻要沒和四妗同車,聽不到伊的那段話,貞觀應該是很快給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
  她既已知道他內心的曲折,又對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輕眉淡眼,實在不容易。想了幾日沒結果,正在難堪,他的信倒來了:
  貞觀:
  給你說個杜鵑花城的故事;這是一個朋友的戀
  愛:
  剛進入大學那一年,(花城新貴)他少年狂
  妄,她靈秀脫俗……嚴冬過去,當第二個春天掃盡
  落葉的時候,他們便脫掉少年羞澀的外衣,瘋狂的
  愛了起來……
  校園裏,滿是兩人的足跡,林蔭大道,園藝
  所、老校長的墓,還有六號館旁一個亭子;這亭子
  對他們來說,更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一切的盟
  誓、言契,都是在那裏說就的!
  無論到哪裏,他們都會帶一本漂亮的書,這樣
  比較安心,也可枕著頭,笑看椰林過客……可是她
  寧可靠著他的肩膀。
  偶而也會丟開眾生,躲到沒人的地方,這樣可
  以避開有色的眼光,(那些腦筋不健康的家夥!)
  才沒多久,他忙著老教授的後事,她竟在一個月內
  他嫁,隨即去國離家。
  原先他們互訂終身,約好一起出去的,她一定
  是忘了……也好,兩人互不見白頭,倒也是很好的
  結局!
  我的朋友把這種感傷傳給我,然而,--出生
  在這樣動蕩時代的人,是不應該淹沒在如此平凡的
  悲劇裏--
  信等於沒有寫完,貞觀可以想知,他內心的混亂和掙紮!
  他不想瞞她,卻又無從啟齒,於是打了這樣不高明的比喻;試想:除非當事者,誰人又如何得知,愛侶之間的信誓?
  貞觀覺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會有這樣一段過去,然而對大信的人,她還是愛惜和敬意。
  大信的昭明、陽氣,正是從這裏見出的;他真是個明亮的人!
  明知如此,她卻又要跟自己賭氣,於是回了他這樣一封信:
  男主角:
  這麽偉大的戀愛,真是永生永世啊!(令人感
  動!)
  水滸傳裏,梁山眾人曾有這樣的盟誓:一日之
  聲氣既孚,終生之肝膽無二。想來你一定更能體
  會。
  愛是沒有錯愛的!那人既是你心上愛過,就可
  以終此一生無所改!
  真愛應該是沒有回頭的,隻要清晰確定:這人
  深合吾意,甚獲吾心,那麽能夠愛,就已經很夠
  了,也不一定要納為己有;是莊子說的:若然者,
  藏金於山,藏珠於淵--隻要她是人世的風景,隻
  要她好好活著,人生何其美麗!
  祝
  堅定!
  貞觀敬上
  信剛寄出時,貞觀並不覺得怎樣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過,大信還無回音,她才想出來自己做錯了;既是他不明說,她又何必去點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即使詳情盡知,又怎樣了?
  原來她也隻是個傻人,是人世萬迷陣裏的癡者;生命中的許多事,其實是可以不必這麽當它真的!
  第十天,信終於姍姍來到:
  貞觀:
  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氣(一點點),你何苦逼
  我至此?
  好吧!那個故事裏的人是我!我都承認,這些
  時,我一直以一種待罪的心……
  愛,愛,愛,你以為這字這麽簡單嗎?人在達
  到真實境前,你知道他路上要跌幾多跤嗎?
  其實我沒有生氣,還隻是感心你;你說了也
  好,你不說我更難過。
  再十天就畢業了,這些時,謝師宴吃得腦袋、
  胃袋一起下垂!
  台南好嗎?
  大信
  貞觀一算,弟弟的畢業典禮在即,她來台南,前後已兩年零四個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與母親言約時,怎知曉台南有這樣的風景、地理,怎料得會在此郡,與大信相熟起來?
  不管怎樣,如今都到了告別的時候;台南府就這樣一直記在心上吧!她亦是今番才得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終年老月常住;是隻要曾經住過,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風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負斯士了。
  貞觀當下收拾好一切,她是決意離去。
  不止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亂心的是:她感應到大信將相尋而來……
  她必須終止這樣一段感情;大信是寶藏,愈深入隻有愈知曉他的好。……而她卻是驕傲和負氣;不要了--
  她也許跟他生氣,也許跟自己生氣;火過為灰,他已經是燃燒過的。
  為何他們就相識在先呢?也罷!就讓兩人為此,一起付出代價吧!
  第二日,貞觀去辦公室遞了辭呈,轉身出來時,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這臨去投影,於是順著街路,逐一走著;一個下午,差些踏穿了半個台南府。
  回來吃了晚飯,她才把話與大姨夫婦稟明;夫婦兩個甚是駭異;
  "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貞觀苦笑道:
  "我也不想走,可是來時已經跟媽媽說了--"
  她大姨笑道:
  "原來為這項!沒什麽關係!你母親那邊由我來說--"
  "可是不行啊!"
  貞觀急著道:"上次回去給銀月伴嫁,都與阿公、阿嬤說好了;兩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順女兒,聽說如此,也就不再堅持,隻說是:
  "既然這樣,就再多住幾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認真說起她大姨,貞觀又要下不了決心了。
  她剛來上班那個月,尚未領薪,她大姨怕她缺錢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過房來,隨便塞些錢在她衣服袋子裏。
  貞觀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時摸見;起先她隻是猜想,不能確定;直到有一晚,大姨進房時,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著蚊帳,也不知她瞌眼假裝,又將錢放入她的小錢包--
  貞觀等她轉身出了房門,才傾坐起來;望著離去的大姨身影,滿目滿眶都是淚水。--
  如此一個月,直到她領著薪津……
  想到這樣的恩義,貞觀立誓:
  我要讓自己生命的樹,長得完好、茂盛、用來回報至親之人。
  就這樣,貞觀又多住了幾日,她在臨上火車,才在台南車站投下這封信:
  大信:
  恭喜你大學畢業!
  我已離開此地,雖說鳳凰是心愛的花,台南是
  熱愛的地,然而,住過也就好了。
  好花開在好人世;我是人去實質未去啊!一笑!
  貞觀


  貞觀回鄉月餘,家中倒有兩件非常事:
  一是弟弟大專聯考,高中了第一誌願;一是卅年來,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當年被日本軍調往南洋作戰,自此斷了音訊;光複後,同去之人,或有生還的,詢問起來;卻又無人知道。可憐她大妗,帶著兩個兒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國東京都寄出的航空郵便,把整個家都掀騰起來:
  男國豐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餘德,留
  此殘軀以見世。流落異地初期,衣無以溫,食無以
  飽,故立願發誓:不得意,展誌,則不還鄉。雖男
  兒立誌若此,唯遺憂於兩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
  也。今所營略具規模,深思名都雖好,終為異地,
  尤以故國之思,三十載無一日竟,心魂弛於故裏,
  不勝昔之。回返之前,特馳書以奉,又兄弟姊妹各
  如何,素雲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兒女,徒誤
  伊青春三十年,所負咎耳。返國之行,唯男婦惶惶
  未敢同之,其雖為日本女子,頗知得我漢族禮義,
  男與之合,未奉親命,雖亂世相挾,亦難免私娶之
  嫌,肅請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不孝國豐謹稟
  信傳閱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廳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過,反而是最切身相關的,靜無一語,未相聞問;
  貞觀大妗,一來識字不深,二來眾人一口一聲,聽也聽它明白了!
  貞觀甚至想:
  如果還要找第三個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
  事情來得這般突然,別說她大妗,換了誰,都會半信半疑,恍如夢中。
  家中有這樣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圍坐一起;貞觀先聽她阿嬤問外公道:
  "老的,你說怎樣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說是:
  "要問就問素雲伊;這些年,我隻知大房有媳婦,不知大房有兒子;所有他應該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還問我什麽?quot;
  "……"
  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貞觀見伊目眶紅紅的,隻是說不出話來。
  "素雲--"
  "阿娘--"
  婆媳這一喚一答,也都刹時止住,因為要說的話有多少啊,一下子該從哪兒起?
  "--你的苦處,我都知道,總沒有再委屈你的理;國豐--"
  "阿娘---"
  她大妗又稱呼一聲,至此,才迸出話來,然而,隨著這聲音下來的,竟是兩滴清淚;"我四、五十歲的人,都已經娶媳婦,抱孫了,豈有那樣窄心、淺想的?再說,多人多福氣--"
  伊說著,一麵拿手巾的一角擦淚,大概一時說不下去了。貞觀阿嬤於是挪身向前,牽伊的手道:
  "你怎樣想法,抑是怎樣心思,都與阿娘吐氣,阿娘與你做主!"
  其實,貞觀覺察:大妗那眼淚,是歡喜夾摻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還--同在人世,共此歲月與光陰……
  光是這一點,就夠伊淚眼潸潸了;
  "阿娘,男人家,怎能怪他呢--"
  "你是說--"
  "他怎樣決定怎樣好!我是太歡喜了,歡喜兩位老人找著兒子--"
  "……"
  "--銀山兄弟,可以見到爹親……有時,歡喜也會流淚--"
  "……"
  大妗才停住,廳上一下靜悄下來,每個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時也是不會說。
  隔了一會,她阿嬤才歎氣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裏叔、姑、妯娌和晚輩,也都對你敬重--"
  "……"
  "那個日本女人回來不回來,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決定。"
  她大妗本來微低著頭,這一聽說,立時坐正身子,稟明道:
  "堂上有兩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於媳婦本身的看法:這些年,國豐在外,起居、飲食,冷熱各項,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無過了--"
  "……"
  "--再說,國豐離家時,銀山三歲,銀川才手裏抱呢,我和國豐三,五年,還不及伊和他做夫妻的日子長!"
  "……"
  "若是為此丟了伊,國豐豈不是不義?!我們家數代清白,無有不義之人!"
  "……"
  貞觀到入晚來,還在想著白天時,她大妗的話;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嬤!大舅的事,你怎樣想?"
  "怎樣想?"
  老人家重複一遍,象是問伊自己:"就跟做夢一樣!"
  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頭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陣風,一卷雲,馬上天空下起細毛雨來。
  這雨是年年此時,都要下的,人們曆久有了經驗,心中都有數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貞觀原和銀蟾姊妹,在後邊搓圓仔,就是那種裝織女眼淚的;搓著,捏著,也不知怎樣,忽的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往前廳方向走來。
  她的腳隻顧走動,雙手就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動。
  在這鎮上,家家戶戶,大門是難得關上的;貞觀站立天井,兩眼先望見大門口有個人,在那裏欲進不進,待退不退,看來是有些失措,卻又不失他的人本來生有的大模樣。
  貞觀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
  這兩日,大舅欲回來,家中一些壯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飛機了,這人如果要找銀川、銀安,可就要撲空了……。且問他一問:
  "請問是找誰?"
  這樣大熱天,那人兩支白長袖還是放下無卷起,一派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貞觀兩眼,一見她不喜,且有意後退不理睬,這才笑道;
  "貞觀,吾乃大信也!"
  就有這樣的人,找上門來叫你個措手不及--
  可是,來者是客,尤其現在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勞簿上記一大筆的,她母親和眾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樣呢;再說,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兒,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說:
  "啊--是你!請入內坐,我去與四妗說--"
  說著,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領至廳上坐下,又請出阿公、阿嬤等眾人。
  這一見麵,有得他們說的;她自己則趁亂溜回後邊繼續搓圓仔。
  這人說來就來,害她一些準備也沒有……
  她是還有些惱他,但是奇怪啊!兩人的氣息仍舊相通感應,不然,怎麽會好好的這裏不坐,突然間跑到前頭去給他開門?
  剛才忙亂,她連他的麵都不敢看清……這樣,兩人就算見麵了嗎?
  揀個這樣的大日子來相見,他是有意呢?還是無心撞著?
  搓圓仔雖可以無意識,可是搓著、搓著,銀蟾就叫了;
  "原來你手心出汗,我還以為顆團濕,阿嫂沒把水瀝幹!"
  貞觀自己看看,隻見新搓出來的圓仔,個個含水帶淚的,也隻有笑道:
  "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麽?"
  "台北客來了,是四妗的侄仔,當然阿仲要來見老師!"
  貞觀是回到家來,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經給銀禧叫去了,原來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親正準備祭拜的事,一麵與她說;
  "阿仲臨時走得快,也未與他說詳細,這孩子不知會不會請人家來吃晚飯?……還是你再去一趟?"
  貞觀幫著母親安置一碗碗的油飯,一麵說:
  "還操這個心做什麽?今晚哪裏輪得到我們?人家親生姑母和侄兒,四妗哪裏會放?四妗不說,還有阿嬤呢!怎麽去跟伊搶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親道:
  "是啊!你還讓貞觀去?今晚任他是誰,去了反正就別想回來!到時看你那鍋油飯,有誰來幫忙吃?"
  她母親笑道:
  "這是怎樣講?"她二姨笑道:
  "那邊來了上等人客,正熱呢!反正開了桌,請一人是請,請十人也是請,幹脆來一個留一個,來兩人留雙份,你自己阿仲都別想會回來吃,你還想拉伊的?"
  果然七點過後,她大弟還不回來;這邊眾人隻得吃了晚飯,因看到鍋裏剩的,不免說是:
  "你看!隻差阿仲一人,就剩這許多,要是貞觀再去,連明天都不必煮了!"
  貞觀笑道:
  "他們男生會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請來,媽媽才是煩惱;這鍋不知夠不夠人家半飽?"說著,說著,又到?quot;範蠡與西施"的歌仔戲時間;她母親和二姨,雙雙回她們房裏去,小弟亦關了房門,自去做他的功課。
  貞觀一人無味,隻得回轉自己房裏靜坐。
  到現在,她的心還亂著呢!本來今晚要跟銀蟾做洋裁,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他這一撞來,她是連心連肺,整個找不著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機,是阿仲自己做的實驗,她才隨手一轉,"桃花過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
  原來,桃花待要過江;擺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難,咱們先來唱歌相褒,你若贏了隨你,你若是輸,叫我一聲娘,乖乖渡我過去--
  貞觀聽得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厄,單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檳榔麵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無好狗拖推渡船,船頂食飯船底困,水鬼拖去無神魂。
  三月是清明,風流女子假正經,阿伯宛然楊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無好狗拖守渡邊,一日三頓無米煮,也敢對阮葛葛纏。
  五月龍船須,桃花生水愛風流,手舉雨傘追人走,愛著緣投憨大呆。
  六月火燒埔,無好狗拖推渡人,衫褲穿破無人補,穿到出汗就生蟲。
  七月樹落葉,娶著桃花滿身搖,厝邊頭尾人愛笑,可比鋤頭掘著石。
  八月是白露,無好狗拖推橫渡,欲食不做叫艱苦,船坯打斷麵就烏。
  九月紅柿紅,桃花生水割著人,割著阿伯無要緊,割著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憨想阮不著,日時懶怠無人叫,瞑時無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腳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麵九寸底,大過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顆救祖公,有活有婿人輕鬆,阿伯你就扇冬風。
  …………
  聽著,聽著,貞觀不禁好笑起來:
  這女的這樣潑辣,愛嬌,這男的這樣沾沾自喜,可是,也隻能覺得二人可愛,他們又不做壞事,隻是看重自己--
  還未想完,先聽到房門"咯咯"兩聲響,貞觀隨著問道:
  "誰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來家裏坐,你不出來坐坐嗎?"
  ……這個人,他到底要她怎樣?探親、遊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歡迎,她是無辭以對啊!
  如果沒寫那些信,那麽他隻是家中一個客人,她可以待他禮貌而客氣,如今心下那樣熟知了,偏偏多出那個枝節來,這樣不生不熟的場麵,到底叫人怎樣好?
  她真要是生氣,倒也好辦,可以霍然了斷的,偏是這心情不止這些,尤其那日聽了她大妗那些言語,明白了人生的無計較,她更是雙腳踏雙船,心頭亂紛紛起來--
  貞觀換了一件草青色,起黃、白圓點的斜裙洋裝出來,客人坐在她母親的正對麵,見了她,站了起來,才又坐下。
  貞觀給他倒來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唱了起來。
  眾人說話,貞觀隻是喝水,到她換來第三杯冷飲時,她母親忍不住說她:
  "剛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說吃飽了,如今還喝那麽多冰水?!"
  貞觀沒說話;大信卻笑道:
  "吃冰的肚子跟吃飯的肚子,不一樣的!我家裏那些妹妹都這樣說--"
  她母親、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來;貞觀自己亦在心裏偷笑著。
  未幾,大信說要去海邊看海,她母親和二姨異口同聲叫貞觀姊弟做陪。
  貞觀應了聲出來,人一逕走在前麵領先,怎知沒多久,後麵的兩個亦跟上了!
  三人齊齊走了一段,忽又變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兩人落後。
  貞觀惶惶害怕的,就是這樣直見性命的時刻。
  她將腳步放慢,眼睛隻看著自己的鞋尖,誰知大信亦跟著慢了;貞觀看他的步伐起落有致,很篤定的樣子,心中還是信賴與寬慰。
  然而當她見著他式樣笨拙的皮鞋,卻又忍不住要好笑起來;
  今晚七夕夜,身邊是最透靈的人,和一雙最難看的鞋子--
  大信終於發話了:
  "咦!你有無發覺這件事?陽曆和陰曆的七月七日,都跟橋有關!"
  貞觀笑一笑道:
  "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沒想著!"
  大信又說:
  "剛才我也聽見'桃花過渡',實在很好!!奇怪!以前怎麽就忽略呢?小學時,收音機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詞都好……你會唱嗎?"
  貞觀心裏想;
  會唱也不唱給你聽--然而嘴上不好說,隻有笑笑過去。
  兩人走過夜晚的街:街燈一盞盞,遠望過去,極象天衣上別了排珠釵。
  大信又說:
  "不知你怎樣想,我卻覺得伊和擺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誰?"
  "桃花啊!"
  "喔!"
  "象桃花這樣的女子,是舉凡男子,都會愛她!"
  "……"
  "你說呢?!"
  "我怎麽會知道?畢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來:
  "豈有不知的?佛書不是說拈花微笑嗎?是笑一笑即可的,連話都不必一句、半句!"
  貞觀再不言語。
  大信又道:
  "聽了這歌,如同見她的人;桃花這個女子,原來沒有古今、新舊的,"她一逕活在千年來的中國,象是祖母,又象妹妹--"
  "……"
  "--甚至渾沌開天地,後有了天地開始,她就在那裏唱歌罵人了!"
  貞觀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是對桃花稱讚,對身邊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
  "咦!你笑什麽!"
  貞觀因說:
  "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墮輪回,不入劫數?quot;
  "還有,還有!你尚未說完!"
  "--我喜歡她那種絕處逢生;比較起來,他們才是真正的生活著,好象世事怎樣,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丟到萬丈懸崖了,他們不僅會堅韌的活下去,還要--"
  "--還要高唱凱歌回來,對不對?"
  "……"
  他這一銜接,真個毫無隙縫;世上真有這樣相似的心思嗎?貞觀則是愈來愈迷惘。
  三人來到碼頭,看了漁船和燈火,又尋著海岸線,直走過後港灣。
  沿途,大信都有話說,貞觀心想:
  這人來說話的吧!他哪裏要看海?
  折轉回去時,已經九點過半了;她弟弟卻在路上遇個小學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兩個人,愈發的腳步似牛隻--
  到了家門口,貞觀止住腳,回眸問大信道:
  "時間不早,就不請你進去了;你認得路口外公那裏嗎?"
  大信笑道:
  "說不認得,你會送我嗎?"
  "這--"
  貞觀果然麵有難色:"--真不認得,隻好等阿仲回來--"
  大信笑道:
  "你放心!我連路上有幾根電線杆都數了,賽過你們這裏的台電工人!"
  貞觀亦笑;
  "我就知道你裝假!"
  兩人相視一笑,又揮了手說聲再見;當大信舉步欲離去時,貞觀站立原地,說了一句:
  "好走--祝你生日快樂?quot;
  可以想象得知的,當大信聽了後麵一句話,他整個人變得又驚又喜,一下就衝到貞觀的麵前來。
  貞觀覺得:這人象條弄錯方向,以致彈跳回來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個晚上,才沒說出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不知道?"
  貞觀料知會有此問,不禁眨目笑道:"誰不知你和漢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
  "愈說愈緊張了,你快點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隻好笑起來:
  "你不說……我心髒都快停了!"
  "有這樣大的牽連?!……那,不說不行了--"
  貞觀這一說,自己亦覺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眾人陪你看海回來,大人都睡了,獨獨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雞蛋,一枚鴨蛋給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氣:"就為了它,你就知道我過生日?"
  "是啊!南部這邊是這樣風俗!"
  "在台北卻是吃豬腳麵線!"
  貞觀解說道:
  "那是廿歲以後,開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隻吃那二項;雞蛋代表雞,鴨蛋代表鴨,等於吃了一隻雞,一隻鴨!"
  大信啊哈笑道:
  "一隻雞,一隻鴨;中國文化,真是做人的意也長,美國人大概永遠都不能了解,也無法了解,何以一枚雞蛋,就要算一隻雞了?quot;
  "幾何算不出,代數也算不出;他們隻有瞪眼搖頭了。"
  這一說,兩人不禁互笑起來:
  "我們民族性是:無論做的什麽,總覺得他是--意也長,情也真……啊!阿仲回來了!"
  大信後來還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貞觀回屋內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無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著大舅即將回來,想著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著自己父親和二姨丈來。
  死生原來有這樣的大別;死即是這一世為人,再不得相見了--而生是隻要活著,隻要一息尚存,則不論艱難、容易,無論怎樣的長夜漫漫路迢迢,總會再找著回來。--
  銀山有父,得以重見親顏,而母親和二姨,永遠是傷心斷腸人。
  從她母親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將北上注冊,……由台北這個城邑,不免要連想:它竟栽長、撫育出似大信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貞觀伸手關窗,心反而變得清平、明亮。
  午後二、三點,正是眾人歇中覺時間。
  貞觀躺在自己房內,似睡似醒的,耳朵內斷續傳來裁縫車的踩聲;是她二姨在隔壁房裏,正改一件過時的洋裝--
  ……春宵夢,日日相同;
  好夢即時空,消瘦不成人……
  歹夢誰人放,不離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夢也是相思樅;
  春宵夢,日日相同;
  月也照人窗,照著阮空房;
  ……
  貞觀初次聽時,不敢確定這是誰在唱,然而歌聲反複一遍又一遍。
  她終於聽清楚了,真是二姨的聲嗓!
  人生自是有情癡!!時光都過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會長成大樹,有誌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還一逕在她守貞的世界裏,苦苦不能相忘對伊盡情義的丈夫……
  鍾情怕到相思路,
  盼長堤革盡紅心,
  動愁吟,
  碧落黃泉,
  兩處去尋。
  貞觀念起前人句子,隻覺聲喉也黯啞起來--
  此時,忽聽得前屋有人說笑;貞觀極力辨認,才聽出是阿仲與大信。
  他兩人今日一早,即釣絲、漁竿的,卷了說要釣魚去,臨出門,一前一後,都來問過她。
  為什麽不去--
  她到現在連自己都還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這句話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隻是隱約念著,心中還自有天地,七夕以後,大信那形象,整個排山倒海,滿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來得太快,她當然不想天天見著他的人;過去任何一段記憶,隻要是與大信相關係的,點滴都足以醉倒她,她哪堪再兩相晤對?
  貞觀起身拉了抽鬥,翻出大信從前寫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來,卻聽見:
  "阿姑!阿姑!"
  是銀山五歲的女兒在拍她的門!!
  貞觀收好信,來開房門,果然見到了小女孩!
  "阿蠻子!"
  她雙手抱起侄女兒,一麵啄她的胖臉問道:"媽媽,阿嬤呢?誰帶阿蠻來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著她,淡紅的嘴唇堅定回道:
  "阿蠻自己來的!阿蠻要找阿姑和姑婆!"
  貞觀見此笑道:
  "找伊們欲做什麽?"
  女孩回說:
  "找阿姑要縫'穀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討米!米是要做'穀粒'的。"
  這樣的層次分明,見諸於稚心童懷,貞觀聽了更是疼愛:
  "你會'揀穀粒'了?"
  "阿蠻現在不會,可是阿蠻長大就會,阿姑現在先縫好,等阿蠻長大--"
  "揀穀粒"乃婦女閨中的戲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縫成粽子形狀,裏麵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雜糧豆類,大小約為銅錢狀,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拋其中一粒,除四粒置於桌上,手反勢立即接住上空墜下者,再以之往上拋,手揀桌上其中一粒,與拋上者合握於掌,揀出一粒置於旁,如此反複又拋,將四粒揀盡為止。再者,即揀二粒,會合拋上者,共三粒,重複兩次揀完。第三遍隻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揀著,放於左手心,然後在右手交換穀粒,並且快速再移轉之,此時,左手的一粒,已再握於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拋之,且須巧妙落於左手腕之兩旁,然後掌心的又上拋,再抓起分開的二粒合握之。最後一遍是往上拋者,須落於掌上背,然後拇指、食指合夾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將之甩飛過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輸。--
  貞觀自七歲人學起,每次玩這項,都輸在這個甩的動作裏……
  她想著又問女孩道:
  "家裏不是有米缸?媽媽怎樣講?"
  女孩委屈道:
  "媽媽不肯給阿蠻,隻說不可耍米……"
  貞觀摸她的臉道:
  "這就是!!米是五穀,是種來給人和阿蠻吃的,不可以拿它戲耍--"
  "……"
  小女孩聽得入神了;貞觀繼續說;
  "有些人縫的穀粒不好,丟來丟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樣,天公會不歡喜-一"
  她尚未說完,先聽得小女孩叫了聲:
  "阿叔--"
  她回過頭看,原來是大信;也不知這人站在身後多久了,隻好隨便問聲:
  "釣魚翁回來了--"
  大信曬得鼻頭微紅,說笑道:
  "是啊,趕回來上了一課,做旁聽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來,姑侄兩個牽著走向前屋來,大信說
  "你不去看我們釣的魚嗎?"
  貞觀訝然道:
  "怎麽不放在那邊給四妗煮呢?"
  "你放心!兩邊都有份!"
  前屋裏,阿仲已將所獲物悉數倒出,置在一個大鍋裏,
  貞觀一看:
  "哇!魚翅、沙越、九條仔、金線,今天什麽好日子,魚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頭問貞觀:
  "阿姑,阿蠻要吃這尾!"
  貞觀笑著指大信與她道:
  "你得問阿叔,這魚是阿叔釣的。"
  小女孩於是回身來問大信:
  "阿叔,這尾給阿蠻吃,好麽?"
  "好啊好--"
  大信笑著比說道:"叫阿姑煮給阿蠻吃一"
  貞觀一麵收魚,一麵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來時,已不見阿仲,隻有大信坐在廳前看報紙。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著說:
  "阿姑,我們來--雞仔子啾啾!"
  她說著,一麵拉貞觀的手扳著;貞觀隻得舉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撐傘的形狀--
  "嘻嘻!"
  小女孩一麵笑著,一麵伸出自己的小小指頭,來抵她的手心,姑侄雙雙念道:
  一撮針,
  一撮螺;
  煙囪孔,
  烘肉骨,
  雞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聲時,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開,因為右手掌會象傘一樣收起來,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頭。
  小女孩這次被貞觀抓了正著,隻聽她哈哈聲笑個不住:
  "輪到阿蠻來做--"
  她的手掌這樣小,隻差不夠貞觀一根指頭抵,兩人又念:
  粗香,細香,
  點點胭脂,
  隨人吃飽跑去避--
  避字說完,貞觀縮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來。
  "阿姑,再來,再來!!"
  大信在一旁笑道:
  "真是要羨慕她--你聽過這個故事嗎?你一定聽過了!"
  貞觀笑道:
  "哪有這樣說故事的,又是起頭,又是結尾--"
  大信笑道:
  "那故事是說;一歲到十歲,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歲以後,都摻了別的--"
  "……"
  這故事,貞觀其實是聽過的!
  說天生萬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來的壽元;人則被查訪、派定,隻能活十年。
  人在陰曹、冥府,聽判官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極是傷心。
  後來,因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憐,才各捐出它們的十歲,來給人添上…………
  這以後,十歲以上的人,再難得見著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貞觀想:
  至人有造命訣;世上仍有大聖賢、大修為者,下大苦心的,還是把他們真正的十齡,作了無止境的提升與延伸。
  --
  談話間,大信加入了她們的遊戲;當他的手第三次被女孩抓住時,貞觀忽的錯覺:眼前的男子,亦隻是個十歲童男!十果然她大舅回來這日,最是見景傷情的,真是貞觀母親與二姨!
  她大姨亦從台南趕來;見麵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歡喜、流淚-一
  眼淚原來是連歡喜時,亦不放過人的;貞觀看她那個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釵,粉臉上也是珠淚漣漣。
  從頭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團轉著;她雖是逐一拿話勸人,自己卻一直紅著目眶;
  大舅麵對她,心中自有愧意;貞觀見他幾番欲語,到底比起來,還是她大妗的無芥蒂叫人敬重,眾人見她親捧洗臉水,又端上吃食、湯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
  人間相見唯有禮--貞觀如果不是從她大妗身上看到,亦無法對這句話作徹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義;貞觀尚覺得:他們且有姊弟情親;此時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說,因為一切都知道。
  前廳是這樣熱淚相認的一幕,而後房裏,更躲了兩個藏身起來,偷灑清淚的姊妹;貞觀母親和二姨,在晤見了長兄之後,悄悄自人堆裏退出,各各找了房間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時刻,她們亦寧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兒!
  縱是這般,也還是人世長久不盡,即使兩相忘於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進了四妗的房去,貞觀跟在房門小站一會,還是尋了阿嬤的內房,來找自己母親。
  她母親立於床沿,背對著門,臉麵埋於雙手裏,極聲而哭……
  貞觀悄來到跟前,遞給母親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隻是流淚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蘇武的詩句--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世人原都這樣癡心哪!大舅是活著的!活著的就要找著舊路回來;父親和二姨丈再不得生還,既是身屍成灰,也隻有生生世世長記憶了。
  晚飯後,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來;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總算團圓、相聚;她當然理會得老人家心頭的歡喜。
  貞觀才走出外家大門,門口處即遇著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退出身來。
  貞觀看了他一眼,繼續又走。人世間有多少真意思,是在這樣的時刻裏滋生出來。
  大信靜靜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燈下,隻見兩人的影子倏長倏短的變化著。
  最後還是大信先開口:
  "你……好些了嗎?中午我看見你流淚……真不知講怎樣的話適當--"
  貞觀沒回答,心想:
  中午那一幕,獨有他是外人避開了……哪裏知道人家還是看見!
  大信又說:
  "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裏總是--怪怪的!"
  貞觀揚頭道:
  "沒有了啊!我不是已經好了?"
  大信笑道:
  "好,不說它了,其實我知道,看舅舅回來,你還是很高興的?quot;
  貞觀亦說:
  "是啊!我從出生起,一直不曾見過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廳,看到有個人坐在那裏,我馬上跟自己說:對啊!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這個樣啊!我還是見過他的!"
  大信咦了一聲,問道:
  "那麽--七夕那天我來,你在門口見著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對了,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這個樣嘛!"
  貞觀輕笑道:
  "這個問題--拒絕回答!"
  走著,走著,早走到家了;貞觀因知道母親,弟弟還在那邊,這裏家中無人,也就不便請他進去坐,正要抬頭說話,誰知大信提議道;
  "你要休息了嗎?我們去海邊看月,……如何?"
  "……"
  貞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腳,原來腳已同意--
  二人一路行來,大信又說:
  "同為男人,大舅種種的心情,我自認都能夠了解,除了倫理、親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還有另一種什麽力量,促使他在曆經多少險夷之後,仍然要找著路回來--"
  "你說呢?!"
  "可是,一時我又說不出,說不清;而你,本身卻是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貞觀言是:
  "我自是知道!因為這力量在我血脈裏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嬤,下至銀城才出生廿天的嬰兒,這一家一族,整個是一體的,是一個圓,它至堅至韌,什麽也分它不開--"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親,在我們的感覺裏,他們仍是這圓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氣同息!"
  "象大舅,他是這圓之中,強行被剝走、拿開的一小塊,盡管被移至他鄉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圓裏來,那麽-一"
  貞觀話未說完,大信忽替她說下去道:
  "那麽,它隻是繼續活命罷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快樂,不能快樂了……"
  "……"
  這種震懾,已經不是第一次,然而,貞觀還是說不出話來,大信見她無言語,於是問道:
  "怎麽就不說了?"
  因看他那樣正經,貞觀便笑起來;
  "還說什麽?都被你說光了!"
  兩人於是同聲笑起;大信又說:
  "貞觀,我也是這樣的感覺,隻是--不能象你說得這般有力,這般相切身!"
  寫信不說,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貞觀隻覺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隻有笑道:
  "那是因為你不在這圓內!"
  大信不服道:
  "誰說?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貞觀說不過他,就不再說了,倒是大信因此聯想起更大的事來:
  "方才,你拿圓作比喻,真實比對了,我們民族性才是黏呢!把她比做一盤散沙的,真是可惱可恨,怎麽出這樣的謬論!"
  貞觀道:
  "出此話的人,定然不了解--我們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怎可將這樣的人的話,拿他當真呢!"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狀;貞觀又說:
  "或許,中國也有那樣的人,但是,要分清楚的:那種人,不能也不配--"
  "--代表中國!"
  二人同時笑起。
  來到舊碼頭,隻見裝發電機的漁船,隻隻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撫船身:
  "我真愛這個地方,住在台北的層樓疊屋,一輩子都不能分曉--間間通聲,戶戶相聞,是怎樣意思!"
  "……"
  "我甚至是從三姑丈那裏;不止三姑丈,是他們兄弟皆是;我自他們身上明白--'禮記'文王世子篇內,所說--知為人子,然後可以為人父--的話!"
  "……"
  月亮終於出來了,海風習習吹拂;貞觀隻覺自己就要唱出歌來:
  嶺上春花,
  紅白蕊,
  歡喜春天,
  放心開--
  她看著身邊的大信,心內也隻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條紋長褲,還說那西褲是全國唯一。
  也不知道人怎麽就這般自信!他是一個又要自負,又要謙虛的人!
  男兒膝下有黃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萬寶山,極其貴重的!
  大信正是這樣自信滿滿的人,然而,另方麵,他又要謙抑,虛心……
  照說,這些特質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卻不知這人用了什麽方法,使它們在他身上全變得妥貼,和諧了!兩人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貞觀忽然想:
  要是有那麽一天,彼此傷害起來,不知會怎樣厲害?
  就說他這份倔強:
  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努力讓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從前那女孩的事,隻是他不堪的一個過去,是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的一個因素之一。
  貞觀知道:他不輕言遺忘,不提對方缺失,並不代表他還記掛著伊,而是他淳厚的個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說忘記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兒三個字,卻已經變成同學錄上的一個名姓!
  其實連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訴她的。
  那天--他把一本大學時代的記事簿借她,因為他在裏麵塗滿漫畫。
  貞觀一麵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說;當她翻過後兩頁,看到上頭蓋個了朱砂印
  "廖--青--兒,哇!這名字好聽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語氣非常平靜,貞觀隻能對他一笑,便又繼續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過去,……然而他就是不說,他是想:你應該了解哇!
  有時,貞觀寧可他說了,自己好聽了放心;其實,也不是什麽不放心,她並非真要計較過去。
  與其說負氣,還不如說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識得大信之後,從此連自己的一顆心也不會放了;是橫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這樣,她就要想起阿嬤的話來;老人家這樣說過:
  寧可選擇被負的,不要看重負了人的;這個世間的情債、錢債,是所有的欠債,總有一天,都要相還的;這世未了有下世,這代未了有下代--
  如此轉思,她終於明白:
  大信原來完整無缺!他的人,可是整個好的!
  "你在想什麽?"
  貞觀不能回答,隻是鬼靈精一笑。
  大信又問:
  "你知道我想什麽嗎?"
  貞觀搖搖頭;大信於是笑起:
  "你聽過'一念萬年'嗎?"
  "不是佛經上的?"
  "正是!正是-一"
  大信深深吸進一口氣,方才念道:"刹那一念之心,攝萬年之歲月無餘--"
  "……"
  "--明儒還有:一念萬年,主宰明定,無起作,無遷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
  兩人說說,走走,不覺又彎到後港岸來;貞觀這一路抬頭看月,心裏隻差要唱出歌來:
  ……
  月色當光照你我,
  世間心識: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闊闊。
  七月十五,中元節。
  黃昏時,家家、戶戶都做普渡,冥紙燒化以後的氤氳之氣,溶入了海港小鎮原有的空氣裏,是一股聞過之後,再不能忘記的氣味!
  貞觀無論走到哪裏,都感覺到這股冥間、陽世共通的氣息--

  這日,她母親特地多做幾樣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請大信來家吃飯!
  菜還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親即叫貞觀去請人客--
  貞觀一到外公家,先找著她四妗,說出來意,她四妗笑道:
  "你們要請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豐盛吧?!"
  "還不錯!"
  "四妗也去,怎樣?"
  "好哇!"
  貞觀拖了伊的臂膀,笑說道:"連四舅也去才好,我去與阿嬤說--"
  "莫!莫!"
  她四妗笑起來;"四妗跟你說笑的--看把我有袖仔拉得沒袖子--"
  貞觀放手笑道:
  "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樣呢?"
  她四妗道:
  "等下回好了,今兒我那裏有閑,你還是先去找大信,他人在伸手仔?quot;
  "伸手仔"的門,通常是開著不關,貞觀來到房門前,先在外頭站住,然後揚聲道:
  "誰人在裏麵?"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經立到她麵前來;他揚著雙眉,大嘴巴笑吟吟的,象一個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歲男生:
  "啊哈!小姐居然來了!我以為你不敢來!"
  "我為什麽不敢來?"
  "從我到的那天起,這裏每間房,你都走過,就隻這伸手仔沒踏進一步來,象是立願,發誓過!"
  貞觀笑道。
  "你莫胡說!我如今母命在身,來請軍師的!"
  "軍師有那麽好請嗎?"
  "還要排什麽大禮啊?!"
  "至少得入內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猶豫,也不難她!
  "那--總得我把手上這項收了吧?!"
  貞觀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隻小雕刻刀!
  "這是做什麽?"
  "刻印"
  貞觀訝然道:
  "刻的什麽,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
  "你要看,總得入內去吧?還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來?"
  他這一說,貞觀隻得笑著跟他進伸手仔。
  桌上亂得很,什麽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複以圖印沾上,又找出紙張鋪好。
  貞觀亦不敢閑坐,伸手將那紙頭幫他挪正,誰知這一出手,兩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貞觀連忙又縮回來。
  大信終於將字印蓋出來,貞觀這一看,差些要失聲叫出:
  那白紙上方一抹朱紅印記,正中渾然天成的是"貞觀女史"四個隸書字體--
  "啊!這麽好……可是,怎麽你就會了呢?!"
  大信笑道:
  "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間,突然變會的……你要不要拜師傅?"
  貞觀笑道:
  "你先說是怎麽會的?"
  "說起來沒什麽,是初三那年,我丟了我父親一顆印章,為了刻一個還父親,就這樣把自己逼會了!"
  "……"
  啊!世上原來是因為有大信這樣的人,所以才叫其他的人,甘心情願去做什麽,--
  大信又說:
  "你也知道,橡皮是輕浮的,新做出的東西更是覺得它膚淺,但是,你再看看,為何這印記看起來這般渾然,厚實,具有金石之勢?"
  貞觀道:
  "我不知,你快說!!"
  大信笑起來:
  "這其中自有訣竅,印章刻好之後,須在泥地上磨過,這也是我摸索得來的!"
  貞觀都聽得呆住了,卻見大信將那印記放到她麵前,問道:
  "咦!你不收起來嗎?"
  "這--"
  "本來刻好後就要送給你。"
  貞觀聽說,將它雙手捧起,當她抬眼再看大信時,整個心跟著淒楚起來。
  她是明白,從此以後,自己再無退路。
  大信一麵穿鞋,一麵說:
  "說到刻印,就會想起個笑話來,我到現在自己想著都愛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學傳知我會刻印,一個個全找上來了,不止這樣,以後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來!"
  "生意這樣好!"
  "沒辦法,我隻得自掏腰包,替他們買材料,那時,學校左門口,正好有間'博士'書局,我差不多每隔三、兩天,就要去買橡皮,久了以後--"
  "負了一身債!"
  "才不是!久了以後,'博士'的小姐,還以為我對她不懷好意--哈--"
  大信說著,自己撫掌笑起。
  貞觀跟著笑道:
  "這以後,你再去,人家一定不賣你了?quot;
  "又沒猜對!!這以後,是我不敢再去了,從此,還得辛苦過馬路,到別家買!"
  二人說笑過去,即到前頭來稟明詳情,這才往貞觀家走來。
  一出大街,貞觀又聞著那股濃烈氣味,大信卻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
  一個小腳阿婆,正在門前燒紙錢,紙錢即將化過的一瞬間,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著冥紙焚化的金鼎外圍,圓圓灑下……
  大信見伊嘴上念念有詞,便問:
  "你知道伊念什麽?"
  "怎麽不知道--"
  貞觀眨眼笑道:"我母親和外婆,也是這樣念的--沿得圓,才會大賺錢!"
  大信讚歎道:
  "做中國人,真是興奮事!她原來連一個極小動作,都帶有這樣無盡意思;沿得圓,大賺錢--賺錢原本隻是個平常不過的心願--"
  "可是有她這一說,就被說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象說說即過,欲又極認真,普天之下,大概隻有我們才能有這種恰到好處!"
  "……"
  "怎樣了?"
  "精辟之至!"
  "我是說--你怎麽不講了?"
  "無從插嘴,已經不能再加減了嘛!"
  大信聽說,笑起來道:
  "在台北時,我一直沒有領受中原文化這個層麵的美,說來,是要感謝你的!"
  貞觀笑道:
  "也無你說的這麽重!我倒是想,照這樣研究下去--"
  "--總有一天,會找不到路回台北?!"
  "才不是;隻要你在小鎮上多住它一年半年,總有一天會變成民俗專家!"
  大信朗笑道:
  "我們的民情,習俗,本來就是深緣、耐看的--"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說著,說著,早到了貞觀的家;她二姨在門前探頭,母親則在飯廳擺碗筷,見了大信笑道:
  "你果然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好請呢!阿貞觀都過去那麽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溫良笑道:
  "哪裏會?我從中午起,就開始準備了I"
  她母親笑問道!
  "為什麽?"
  "今兒吃午飯時,我不小心,落下一隻箸,阿嬤就與我說--晚上會有人要請我……果然,貞觀就來了--"
  聽他這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吃飯時,因為阿仲上成功嶺不在家,她母親幾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挾到大信碗內,貞觀看他又是恭謹,又是局促。倒在心裏暗笑。
  飯後,還是貞觀帶人客;二人東走,西走,又走到海邊來;大信問她道:
  "你知道今天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貞觀笑起來:"--不會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臉道:
  "今天是鬼節--鬼節,多有詩意的日子,試想:角落四周,都有淚眼鬼相對,那些久未晤麵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還未說完,貞觀已經掩了雙耳,小步跑開,大信這一看,慌了手腳,連忙追上問道:
  "你會害怕?"
  貞觀哼道:
  "這幾日看'聊齋',感覺四周已經夠--試喚即來了,你還要嚇我?"
  大信聽說,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壯聲道:
  "沒影跡的事,收回!收回!"
  說到這,因看見麵前正有隻船,停得特別靠岸來,便輕身一躍,跳到船甲板上去。
  貞觀本來也要跟著跨的,誰知低頭見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腳竟是長根入土似的,不動了。
  "哈!膽小如鼠!"
  大信一麵笑,一麵說她,卻還是伸長了手,抓她下來。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變得清明、遼闊,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貞觀隻是半句未聽入;她一直在回想,剛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還是拉她的衣袖……
  還兀自猜疑著,隻聽那人又發問道:
  "想象中,我原以為你是坐這船長大的,今日才知是個無膽量的!"
  貞觀笑道:
  "你且慢說我,我坐這船時,你還不知在哪裏呢!鎮上每年中秋,這些漁船都會滿載人,五、六十隻齊開過對岸白沙那邊賞月,我從三、五歲起即跟著阿妗、舅舅們來,到現在猶得年年如此,你還說呢?!"
  大信叫道:
  "啊!你們這樣會過日子!賞月賞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負那景!可惜--"
  "怎樣了?"
  "其實你不應該說給我聽,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見此好月--"
  貞觀聽說,笑他道:
  "風景到處是,在南在北,還不一樣那月?"
  大信亦笑:
  "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聽你的數據;是聽了比較心安理得--"
  "什麽心安理得--"
  貞觀更是笑了:"幹脆說理直氣壯!"
  兩人這一對笑,雖隔的三、二尺遠,隻覺一切都心領神會了。
  大信又說:
  "趕快說吧!你是一定有什麽根據的!"
  貞觀想了一想,遂道:
  "是有這麽一首偈語,我念你聽: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大信喝采道:
  "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裏看來的,這樣自私也不教別人看一看?!"
  貞觀故意相難,於是要與他說,不與他說的,隻道是:
  "是佛書!"
  "哪一本?"
  "四世因果錄!"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兩步:
  "怎麽我就不知有這本書了?……可不可以借人?"
  貞觀歉首道:
  "失禮!此書列在不借之內!"
  "啊!這怎麽辦好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書不在身邊,渾身都不安了!"
  貞觀看他那樣,信以為真,這才笑起來:
  "騙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書取之十方,用之十方,豈有個人獨占的?!"
  大信亦笑道:
  "我也是騙你的!我就知道你會借……可是等得回去,還是太慢,不若你現在說了來聽?!"
  這人這樣巧妙說過自己?……貞觀想著,於是笑說道:
  "印度阿育王,治齋請天下僧道,眾人皆已來過,唯獨平浮爐尊者,延至日落黃昏之時。王乃問道:如何你來得這樣遲?平浮爐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說: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有那麽一下子,二人俱無聲息,當貞觀再回頭時,才知大信正看著她;他的眼睛清亮、傳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覺嗎?"
  "怎樣的感覺?"
  貞觀說這話時,已放眼凝看遠處的江楓漁火;故鄉的海水,故鄉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記事中的君子,他是一個又拙樸,又幹練,又聰明,又渾厚的人……
  大信重將偈語念過,這才說道:
  "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經,偈語,是出家人說的,我卻還覺得:它亦是世間至情至癡者的話;你說呢?!"
  貞觀沒回答,心裏其實明白,他又要說的什麽。
  "要不要舉例?"
  貞觀笑道:
  "你要說就說啊!我是最佳聽眾!"
  大信正色道:
  "你不覺得,它與李商隱的'深知身在情長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貞觀不僅心地光明,且還要嗬嗬長歎起。
  大信於她,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為姊妹,為兄弟,異性則是男女,夫妻--
  "你無同感嗎?"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還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
  "我知道!你是說:前者格局大,甚至天與地,都包羅在內;而後者單指一'情'字,畢竟場麵小……對不對?"
  貞觀笑道:
  "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豈有小看它的?不是說--情之一字,維係乾坤-一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來時,二人抄著小路走,經過後寮裏的廟前,隻見兩邊空地上,正搭著戲棚演對台戲。
  大信問道:
  "這廟內供的誰啊?"
  貞觀笑指著門前對聯,說是:
  "你念念就知!"
  兩人同舉首來望,隻見那聯書著:
  太乙賢徒,興師法而滅紂
  子牙良將,遵帥令以扶周
  "知道是誰了?"
  "嗯--"
  大信先將手晃搖一下,做出拿混天綾的樣子,才又說:
  "是哪吒?!"
  貞觀笑著點頭,又在人堆裏小望一下,這才說:
  "阿公和舅舅,可能也來呢!你要看看嗎?還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興致致的,貞觀自己亦跟著站定來看:
  東邊戲棚上,正做到薑子牙說黃天化;隻見子牙作道家打扮,指黃天化說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
  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侖之德--
  另外,西邊戲棚則做的情愛故事;
  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麽,大概定情之後,有什麽耽憂,那生便念:
  免驚梟雄相耽誤,我是男子無糊塗!
  那旦往下又唱:
  --熱愛情絲--
  名聲、地位、
  阮不愛執!
  生便問伊:愛執什麽?
  旦唱:
  愛執--英雄--你一身。
  貞觀人在大信身邊,站著,看著,心亦跟著曲調飄忽,她這是第一次,當著這麽眾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擠擠的人群堆裏,唯有眼前這人於自己親近--
  她看著他專注的神態,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詞,忽對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十一  銀城兒子做滿月的這日。
  大清早,貞觀才要淘米煮飯,即見著她二妗進來:
  "二妗,您這樣早?"
  她二妗笑道:
  "你還煮呢?!眾人正等你們過去吃飯--"一麵說,一麵就拿了她的洗米鍋子過一邊去。
  "咦!油飯不是中午才有嗎?"
  "你不去,怎麽會有油飯?"
  她二妗更是笑起來:"哦!你還想時到日到,才去吃現成的啊?那怎麽可以?二妗正等你過去幫忙燜油飯呢?quot;
  貞觀說:
  "幫忙是應該!可是我會做什麽呢?家裏有那麽多大廚師,灶下連我站的地方都沒有,我隻好去吃油飯算了!"
  "你還當真啊!趕快去換衣服--"
  她二妗一麵推她出廚房,一麵往她母親房裏走:"你阿舅昨晚弄來十幾斤魚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給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話未完,她母親和二姨已先後推門出來,姊妹雙雙笑道:
  "豈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鍋底!"
  貞觀從進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門前,前後不過十分鍾,誰知她一入飯廳,裏麵已經坐滿了人。
  男桌上最顯目的,除了她大舅外,當然是大信,她大舅是因為貞觀自小難得見著的關係,大信則為了他盤據貞觀心上。
  當她坐定,同時抬起頭時,正遇著大信投射過來的注視,貞觀不禁心底暗笑一聲,這人眼裏有話呢!不信等著看,不出多久,他準有什麽問題來難人--
  飯後,貞觀幫著表嫂們洗碗,又揀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廚下再無她可替手的了,這才想到離開,卻聽她三妗叫住她,同時遞上隻菜刀,說道:
  "阿嬤吩咐的,說中午的湯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熱天,油飯又是油漬漬;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後園仔割菜瓜吧!這裏有袋子!"
  貞觀接過用具,一麵笑道:
  "這麽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夠?quot;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飯,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說他--足足卅年沒吃過菜瓜,連味都未曾聞過!"
  貞觀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廚房不遠,就見著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問個問題,怎樣?"
  "好啊!樂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物件,問道:
  "我來的第二天清晨,就聽見外邊街上,有一腔銷魂銷骨的蕭聲一路過去,以後差不多每早都要聽著,到底那是什麽?"
  貞觀聽問,故意避開重點,笑著回說:
  "哦!原來你起得這般早?quot;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
  "每次都想到問你,每次見麵,卻又是說天說地過去;今晨我醒得奇早,準備跑出來一探究竟--"
  這心路是貞觀曾經有過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觀了:
  "結果呢?"
  "我追出大街時,他已隱沒在深巷裏,而那蕭音還是清揚如許,那時,真有何處相找尋的悵惘--"
  "……"
  "你還是不說嗎?"
  "是閹豬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不能相信。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可是--"
  "可是什麽?"
  大信見她兩眼一轉,倒是好笑起來:
  "我不是懷疑,我是在想:怎麽就這樣好聽呢?quot;
  貞觀笑道:
  "我第一次聽這聲音,忘記幾歲了,反正是小時候,聽大人說是閹豬的,心裏居然想:那我長大以後,就做做閹豬的--"
  話未完,大信已經朗聲笑起;貞觀看他笑不可抑的樣子,想想實在也好笑,到底掌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大信又問: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念化學?"
  貞觀轉一下眼珠,試猜道:。
  "因為--因為--"
  大信笑道:
  "我高中三年,化學都隻拿的六十分,臨上大學時,發憤非把它弄個清楚不可--就是這樣清純的理由,啊哈!"
  他說完,特別轉頭看了貞觀一下,兩人又是心識著心的笑起來。
  到了後菜園,隻見籬笆內外有三、二小兒在那裏嘻笑、追逐;貞觀略看了一會,便找著菜瓜棚,開始切割藤蔓;藤絲轉繞,牽牽掛掛的瓜果和莖葉;貞觀選著肥大的,正待動手,卻聽大信在身後叫她:
  "你知道我此時怎樣的心思?"
  貞觀連頭也沒回,隻應一句:
  "想到陶淵明了!"
  "不對!"
  "不會想到司馬光和文彥搏吧?這兩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
  "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對一半;我在想你小時候什麽樣子。"
  貞觀哼他一聲,繼續割瓜;背後大信又說:
  "其實你還是對的,我也想到了陶淵明:田園將蕪胡不歸?quot;
  貞觀聽說,一時停了手中的事,熱切回顧道:
  "他那些詩,你喜歡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你呢?"
  "所差不遠--"
  兩人正說得熱鬧,大信忽叫了起來:
  "快呀!你快過來看!"
  貞觀心想:這人有這樣的忘情,大概是什麽人生難得見著的--她於是放下利刀,興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這一看:
  原來是朵才從花正要結為果實的,過程之中的小絲瓜;它的上半身已變做小黃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卻還留著未褪退的黃花瓣!
  黃花開處結絲瓜,偏偏這個台北人未曾見過;她定睛看著大信,嘴角隻是笑吟吟;
  "咦,你笑什麽?"
  貞觀連忙掩口:
  "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歎道:
  "瓜麵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貞觀其實是想到"身在情長在"的話;原來身在情在,身不在情還是在……花雖不見,這幼嫩小瓜,即是它來人世一趟的情--
  大信笑說道:
  "你想什麽我知道!"
  貞觀且不言,返身回原處,拾起刀把,將刀背敲二下,這才道是:
  "你知道麽?!那更好,我就不用說了!"
  回來時,大信幫她提著袋子,直到離廚房卅步遠,才停住道:
  "好了,我回伸手仔。"
  貞觀謝了一聲,接過絲瓜袋,直提入灶下來;偶一回頭,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於是調皮的擠了擠眼睛,才跨步進去。
  廚房這邊,油飯正好離灶起鍋,貞觀交了差,找著一張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裝了小小一鍋油飯,捧到她麵前。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象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給人客吃!"
  貞觀接過小鍋,卻問道:
  "不是得送給厝邊、四鄰嗎?"
  "唉,顧前難顧後啊!上班的還未回到家,前廳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禮來,沒辦法,你還是先去伸手仔吧!"
  貞觀站起來,一麵找碗筷,一麵說:
  "等我回來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廚房,彎彎、折折,才到伸手仔廊下,大信已經蹦跳跳出來;
  "咦!你鼻子這樣靈?"
  "鼻子也靈,油飯也香!"
  貞觀這次是謹諾有禮的,將它直端進房內桌上,又安好碗、筷,隨即返身向外走,嘴上說道:
  "請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連聲叫住她:"不行啊!這麽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樣,你要不要幫我吃一半?"
  貞觀笑道:
  "歉難從命;我還得左右鄰居,-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說這話時,純粹為了好玩,等看到貞觀麵部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起來:
  這些時,她能夠海邊、大街,四處陪他走著的,原來隻為的他是客;此間淳樸的民風,唯獨人客至高無上!然而今天,他若幫上手,則無疑易了客位,等於貞觀向父老、眾人明過路來: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許會有這樣的一天,但絕對不在這個時候。
  兩人心裏同時都明白到這點,所以當貞觀尚開不得口時,大信馬上又說:
  "你去送好了,我站在這邊大門口,一樣看得見的。"
  貞觀那心裏,真個又是感激,又是疼借,她微低著頭,胡亂點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個時候,隻要這麽一瞥,她的情意即會象飛湍、瀑布,一瀉至底。
  廚房裏,一盤盤的油飯早分好等著她送,貞觀-一接過,按著屋前、厝後,逐戶送來。
  大信見她每次端著盤子回來,上頭竟都盛有半盤麵的白米,感覺奇怪:
  "你這是哪裏來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嗎?"
  "嗯,難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貞觀笑道:
  "極對!!這正是他們的回禮;中國人是有來有往,絕對沒有空盤子,由你端回來的,就說這一盤,我拿去時,前屋隻有小孩子在,他們不知有此舊俗,隻會收了油飯,道謝,我亦轉身出來,誰知小孩的母親在後院晾衣衫,大概聽見他們去報,居然趕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門口來倒給我--"
  話才說完,隻見大信合掌道:
  "小小的行事中,照樣看出來我們是有禮、知禮的民族!禮無分巨細、大小、是民間、市井,識字、不識都知曉怎樣叫做禮!"
  貞觀動心道:
  "你這一說,我更是要想起;小時候和銀蟾兩人沿著大街去送油飯的情形。"
  "有沒有送錯的?"
  "才沒有!"
  "那--"
  他尚未說完全,眼底和嘴角已盡是笑意;貞觀見此,知道這人又要說笑話了;果然往下即聽他說是:"如果接油飯的也是小孩,不知禮俗,你們有無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來倒上--"
  話未完,貞觀已找來了橡皮筋,彈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麵又說:
  "我在想:這禮俗是怎樣起的,又如何能沿襲到今天,可見它符合了人情!鄰居本在六親之外,然而前輩、先人,他們世居街巷,對閭裏中人,自有另一種情親,於是在家有喜慶時候,忍不住就要分享與人;而受者在替人歡喜之餘,所回送的一點米糧,除了中國人的'禮尚往來'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與祝賀之忱!"
  "你再說--我英國不去了!"
  兩人原在廳上一對一答,大信卻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貞觀知道:他老早請到了倫敦大學的獎學金,是等兩年的預官服畢,即要動身前往--
  靜默的時刻,兩人更是不自在起來;貞觀想了一想,還是強笑道:
  "這也不怎樣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別人的--還是可以出去看看,隻要不忘懷,做中國人的特異是什麽,則三山、五海,何處不能去?"
  她嘴裏雖這麽說著,然而真正便在她心中的,卻也是這一樁:
  兩年之後,他將去國離家,往後的路還長,誰也無法預料;難料的讓它難料,大信的人她還是信得過,然而世事常在信得過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個例子?!
  就為的這一項,所以至今,她遲遲未和大信明顯的好起來;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約的,她要的隻是心契;如果她好,則不論多久,大信隻要想著她的人,他再隔多遠的路,都會趕回來--
  回來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時貞觀又會想:
  也許男子並不是這麽想法,這些或許隻是年輕女子的矯情與負氣;而女心與男心,畢竟不盡相同……
  管它呢!貞觀其實最了解她自己:她並不是個真會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兩天心堵、發悶,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會將它拋上九霄雲外--
  大信一時也說不出什麽適當話,隻道:
  "不管這些了!反正還有二年……"
  "……"
  "--到時我做個答案,看風將答案吹向哪邊!"
  "好啊--隨緣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幫我吃油飯:還有一大鍋呢!"
  貞觀走了兩步,又停住道:
  "咦!午飯時間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邊吃的理?quot;
  "那--怎麽辦?"
  看他的神情,貞觀又是愛笑:
  "我把它端回廚房焙一下,你要繳公庫,或者納為私菜都行!"
  "也好I"
  回到伸手仔,貞觀才端了鍋子要走,大信卻說:
  "急什麽,坐一下再去!"
  說著,一麵拿椅子,一麵轉身去倒茶;貞觀不免笑他:
  "你別忙了;我快分不清誰人是客?"
  話才說完,大信已將茶水倒來,置於桌前;二人對坐無語,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
  桌上有個方型小鍾,乳白的外殼,上下有金色鋼柱;她四妗也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給大信用的;貞觀伸手把玩,誰知沒兩下,就把它背麵一個轉子弄掉到地上--
  轉子直滾至大信那一旁,貞觀才站起,大信卻已經彎身撿了回來;他一麵扭鍾的螺絲,一麵問她:
  "你看過元好問的摸魚兒吧?"
  貞觀坐回位子,略停才說;
  "他的名字好象很嚕蘇,可是詞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鮮--"
  "你知道他怎樣寫下摸魚兒的?"
  貞觀搖搖頭;大信乃笑道:
  "元好問赴試並州,路上碰著一個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說他才捕了一隻雄雁,殺了之後,怎知脫網飛走的雌雁,一直繞在附近悲鳴,隻是不離開,最後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於是向捕雁的人買下它們,合葬於汾水之上--"

  晚飯後。
  貞觀跟著阿嬤回內房,老人方才坐定,貞觀即悄聲問道:
  "阿嬤,以前的事情,你都還記得麽?!"
  "是啊--"
  "那你記得我小時候,生做怎樣?"
  "我想想--"
  老人一麵接過銀山嫂遞給的濕麵巾擦臉,一麵說:
  "你的臉極圓--目睛金閃閃--"
  "不是啦……"
  貞觀附在她耳邊道:"我是說:好看抑是歹看?"
  老人嗬嗬笑道:
  "憨孫你--爹娘生成、生就的,豈有歹看的?每個兒女都是花!"
  "阿嬤-一"
  貞觀伸手給伊拔頭釵,一麵撒嬌道:"你就說來聽,好麽?!"
  "好!好!我講--"
  老人咪咪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緣!"
  "……"
  "以前的人說:會生的生緣。所以聰明女是生緣不生貌。"
  "為什麽這樣講呢?"
  "阿姑--"
  銀山嫂一旁替老人應道:"上輩的人常說:生緣免生水,生水無緣上曲虧--你沒聽過嗎?"
  "……"
  她表嫂說完,已捧了盆水去換;貞觀坐在床沿,猶想著剛才的話意。
  古人怎麽這般智慧?這話如何又這般耐尋;原來哪--生成絕色,若是未得投緣,那真是世間最委屈的了。……
  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語無心,他們並未先想著要把這句話留下來,但是為什麽它就流傳到今天呢?是因為代代複代代,都摻有對它之印證!
  "貞觀--一"
  她阿嬤理好頭鬃,一麵又說:"時間若到,你記得開收音機!"
  "咦-一"貞觀想起道:"阿嬤你又忘記?!'七世夫妻'才剛唱完!"
  "沒忘記!沒忘記!!是新換的'鄭元和與李亞仙'!"
  她阿嬤已是七十的年紀,可是伊說這話時,那眉眼橫飛的興奮莫名,就象個要趕到廟口看戲的十三歲小女子。
  "你還要聽歌仔戲?人家大舅都給你買彩色電視了。"
  "他就是有錢沒處用!買那項做什麽?我也不愛看,橫直是鴨子聽雷!"
  說到大舅,貞觀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雲對襟衫,又看看無人到來,這才貼近老人耳旁,小聲言道:
  "阿嬤,你勸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總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現在又一人分一地,算什麽呢?人家琉璃子阿妗--"
  她阿嬤道:
  "你以為我沒勸伊啊?阿嬤連嘴舌都講破了,我說:國豐在台北有一堆事業,你們母子、婆媳就跟著去適當,省得他兩邊跑,琉璃子也是肚腸駛得牛車,極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個商量呀!"
  "大妗怎麽說?"
  "伊說千說萬,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說不得伊回轉!"
  "--"
  貞觀不再言語;她是認真要想著她大妗時,就會覺得一切都難說起來。
  她外婆小想又道:
  "沒關係,反正我來慢慢說伊,倒是你和銀蟾--"
  話未完,銀蟾已經洗了身進來,她湊近前來,拉了老人的手,搖晃問道:
  "阿嬤,你說我怎樣了?"
  "說你是大房的嬸婆--什麽都要管!"
  銀蟾聽貞觀如此說她,倒是笑道:
  "你是指剛才的事啊?"
  貞觀笑道:
  "不然還有哪件?"
  剛才是銀城回房時,摸了兒子的尿布是濕的,就說了他妻子兩句,誰知銀城嫂是十分鍾前才換的尿布--伊半句未辯駁,忙著又去換,倒是銀蟾知得詳細,就找著銀城,說了他一頓--
  銀蟾笑道:
  "不說怎麽行?不說我晚上做夢也會找著銀城去說的!"
  她一麵說,一麵蹲了身子去點蚊香,又想起叫貞觀道:
  "幾百天沒見到你了,晚上在這邊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說!"
  "你怎樣說?"
  銀蟾瞪起大眼睛道:
  "當然說阿嬤留你!"
  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貞觀本來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說兩句話--
  銀蟾一走,她外婆又說:
  "阿貞觀,你和銀贍今年都廿二、三了,現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嬤看,不如趁現在幾年,到外麵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說過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給你們姊妹留兩個缺--"
  貞觀停了一下,才問:
  "銀桂不去嗎?"
  "伊是一到年底,對方就要來娶人了,銀蟬人還小,等她知要緊一些,再去未慢!"
  台北在貞觀來說,是個神秘異鄉;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長的所在;台北應是好地方,因為它成就了似大信這般恢宏大度的人--
  何況,小鎮再住下去,媒人遲早要上門來的,銀月、銀桂,即是一例。
  "阿嬤,大舅有無說什麽時候要去?"
  "你看呢?"
  貞觀想了一想:
  "等過了中秋吧!"
  祖、孫正說著,忽聽門口有人叫道:
  "阿嬤有在嗎?"
  貞觀聞聲,探頭來看,果然是大信!
  "阿嬤在啊!請進來!"
  她外婆也說:
  "是大信啊!快入內坐!"
  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貞觀人早已下來,一麵給他搬椅子。
  大信坐下說道:
  "阿嬤,我是來與您相辭的,我明日就得走了!"
  她外婆笑咪咪道:
  "這麽快啊?不行多住幾日嗎?等過了中秋也好啊!"
  老人家是誠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難住了,貞觀見他看著自己,隻得替他說道:
  "阿嬤,他是和阿仲一樣,得照著規定的時間去報到;慢了就不行!"
  "哦!這樣啊--"
  老人聽明白之後,又說:"那--你什麽時候再來呢?"
  大信看了她一眼,說道:
  "若有放假,就來!"
  "這樣才好--"
  她外婆說著,湊近大信的臉看了一下?quot;咦!你說話有鼻音,鼻孔塞住了?"
  "沒關係,很快就會好!"
  "這怎麽行?一定你睡時不關窗,伸手仔的風大,這個瑞孜也不會去看看--"
  老人說到這裏,叫了貞觀道:"你去灶下給大信哥煮一碗麵線煮辣椒,煮得辣辣的,吃了就會好!"
  貞觀領令應聲,臨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樣一個古老偏方,也不知這個化學家信呢不信?
  這下她看了個正著;原來大信生有一對牛眼睛,極其溫柔,敦厚--
  貞觀看輸人家,很快就走出內房,來到廚間;灶下的一瓢、一鍋、一刀、一鏟,她此時看來,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舊時的女人,她們可以每餐,每頓,一月、十年,終而一生的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飯食而不怨,原來心中是怎樣情意;是因為情意,才--嘴裏沒得說,萬般不推辭!
  辣椒五顆太多,三顆嫌少,添添減減,等端回到房門口,才想起也沒先嚐一嚐--
  貞觀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這麽辣!
  一進門,大信便上前來接捧,因為是長輩叫吃的,也就沒有其他的客套說詞;貞觀立一旁,看他三、兩下,把個大碗吃了個罄空一盡,竟連半點辣椒子皮都不剩存。
  "哇!這麽好吃!"
  他這一說,貞觀和她外婆都笑了起來;這樣三個人又多說了一會兒話,才由貞觀送他出房門。一出房門,二人立時站住了,大信先問:
  "我明天坐六點的車,你幾點起來?"
  貞觀笑道:
  "我要睡到七點半--"
  大信想想才說:
  "好吧!由你--"
  "其實--"
  大信想想,大概詞未盡意,於是又說:"我也怕你送我--"
  "……"
  他說這話時,貞觀咬著唇,開始覺得心酸;停了一會,
  這人又說:
  "你哪時上台北?"
  "還不一定呢--"
  "希望你會喜歡台北--"
  "--嗯!"
  "那--我走了!"
  "……好--"
  "再--見--"
  "……好--再--見!"
  他說話時,腳一直沒移動,貞觀隻得抬頭來看他,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個正著:
  "好吧!你回房間內!阿嬤還在等你--"
  "嗯……你自己保重!"
  大信點一下頭,又看了貞觀一眼,隨即開步就走;那日,正是處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掛在五間房的屋簷頂上。

(六)

  貞觀站在那裏,極目望著不遠處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賀的詩來。
  衰蘭進客鹹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四點正,貞觀即醒了過來。
  她本想閉眼再睡的,怎知雙目就是闔不起,整個晚上,她一點醒,二點醒的,根本也無睡好!
  早班車是六點準時開;大信也許五點半就得出發,這裏到車站,要走十來分。
  早餐自然有銀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會陪他到車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貞觀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點時候,送一個男客去坐車!在鎮上的人看來,她和他,根本是無有大關係的兩個人--
  那麽,她的違反常例,起了個特早,就隻為了靜觀他走離這個家嗎?
  那樣,眾人會是如何想象他們?
  所有不能相送的原由,貞觀一項項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
  不如--狠狠睡到六、七點,隻要不見著,也就算了!
  事情卻又不盡如此,也不知怎樣的力量,驅使她這下三頭兩頭醒……
  人的魂魄,有時是會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願!
  --都已經五點十五了!大信也許正在吃早餐,也許跟她四妗說話!也許……
  也罷!也罷!
  到得此時,還不如悄作別離;是再見倒反突兀,難堪!
  漢詩有"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quot;的句子;貞觀可以想見:
  此時--天際的繁星盡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趕著來去的通車學生,有抓魚回來的魚販仔,有吹著長蕭的閹豬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該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廳,走經天井,走向大門外。
  他--
  貞觀忽然仆身向下,將臉埋於枕頭之中,她此時了悟:
  人世的折磨,原來是--易舍處舍,難舍處,亦得舍!
  她在極度的淒婉裏,小睡過去,等睜眼再起時,四周已是紛遝遝。
  銀山、銀川的妻子,正執巾,捧盆,立著侍候老人洗麵。事畢,兩妯娌端著盆水,前後出去,卻見銀城妻子緊跟著入來;貞觀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來擠奶與阿嬤吃!
  貞觀傍著她坐下,親熱說道:
  "阿嫂,阿展尚未離手腳,你有時走不開,可以先擠好,叫人端來呀!"
  銀城的妻子聽說,即靠過身來,在貞觀耳旁小聲說是:
  "阿姑,你不知!擠出來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腸弱,吃了壞肚腹啊!"
  她一麵說,一麵微側著身去解衣服,貞觀看到這裏,不好再看,隻得移了視線,來看梳妝台前的外婆;老人正對鏡而坐,伊那發分三結,舊式的梳頭方法,已經鮮有傳人,少有人會;以致轉身再來的銀山嫂,隻能站立一旁聽吩咐而已。
  貞觀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釵,還有兩蕊新摘的紫紅圓仔花:
  "阿嫂,怎麽不摘玉蘭?"
  銀山妻子聽見,回頭與她笑道:
  "玉蘭過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給阿嬤摘!"
  等她阿嬤梳好頭,洗過手,貞觀即近前去挽伊來床沿坐,這一來,正見著銀城妻子掏奶擠乳,她手中的奶汁隻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換過另半邊的來擠。
  貞觀看她的右手擠著奶房,暈頭處即噴灑出小小的乳色水柱……
  奶白的汁液,一瀉如注;貞觀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嬰兒的樣子--
  她當然想不起那般遙遠的年月,於是她對自己的母親,更添加一股無可言說的愛來。
  擠過奶,兩個表嫂先後告退,貞觀則靜坐在旁,看著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半,留著一些遞與貞觀道。
  "這些給你!"
  貞觀接過碗來,看了一眼,說道:
  "很濁呢!阿嬤--"
  她外婆笑道:
  "所以阿展身體好啊!你還不知是寶--"
  貞觀聽說,仰頭將奶悉數喝下;她外婆問道:
  "你感覺怎樣?"
  貞觀撫撫心口,隻覺胸中有一股暖流。
  "我不會說,我先去洗碗--"
  當她再回轉房內,看見老人家又坐到小鏡台前,這次是在抹粉,伊拿著一種新竹出產的香粉,將它整塊在臉上輕輕緣過,再以手心撲拭得極其均勻;
  貞觀靜立身後,看著,看著,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話來;他告訴貞觀:
  "從前我對女孩子化妝,不以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後,才明白:女子妝飾,原來是她對人世有禮--"
  她外婆早在鏡裏見著她,於是轉頭笑道:
  "你在想什麽,這樣沒神魂?"
  貞觀一心虛,手自背後攀著她外婆,身卻歪到麵前去糾纏。她皺著鼻子,調皮說道:
  "我在想--要去叫阿公來看啊!嗬嗬嗬!"
  祖、孫兩個正笑著,因看見銀山的妻子又進來!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來給老人簪上;貞觀於是笑道:
  "哇!心肝大小瓣,怎麽我沒有?"
  銀山嫂笑道:
  "心肝本來就大小瓣啊--還說呢;這不是要給你的?!"
  她一麵說,一麵拉了貞觀至一旁的床沿來坐;貞觀頭先被牽著手時,還有些奇怪,等坐身下來,才知她表嫂是有話與她說;伊湊著頭,趁著給貞觀衣襟上別花時,才低聲說道:
  "以為你會去搞玉蘭呢!一直等你不來--"
  貞觀當然訝異,問道:
  "什麽事了?"
  銀山嫂雙目略略紅起,說道:
  "小蠻伊阿嬤這兩日一直收抬衣物,我們隻覺得奇怪,也不敢很問,到昨晚給我遇著,才叫住我,說是伊要上山頂廟寺長住--"
  "為什麽?"
  貞觀這一聲問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硬著咽喉,更有些說不出聲:
  "伊隻說要上碧雲寺還願--叫我們對老人盡孝,要聽二伯,眾人的話--"
  "這是為什麽?"
  "我也不知曉!昨晚就苦不得早與你說呢,你一直沒出房門;這邊又有人客。"
  "……"
  "阿姑,我隻與你一人講,別人還不知呢!你偷偷與阿嬤說了,叫伊來問,阿嬤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不論旁人怎樣想,貞觀自信了解她大妗,伊絕不是為的吃醋撚酸;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時,伊還親自與他二人煮米粉湯--
  銀山嫂一走,貞觀猶等了片刻,才與她外婆言是:
  "阿娘,你叫大妗來,問伊事情!"
  "怎樣的事情?quot;
  "阿嫂說:大妗要去廟寺住--詳細我亦不知!"
  她阿嬤聽說,一疊連聲叫喚道:
  "素雲啊!素雲--"
  她大妗幾乎是隨聲而到;貞觀聽她外婆出口問道:
  "你有什麽事情,不與我說了!我知道你也是厭倦我老人!"
  話未說完,她大妗早咚的一聲,跪了下去;貞觀坐在一旁,渾身不是處,隻有站起來拉她。
  她大妗跪得這樣沉,貞觀拉她不動,隻得搬請救兵:
  "阿嬤,你叫大妗起來--"
  眼前的婆媳兩個,各各在激動流淚。貞觀心想:阿嬤其實最疼這個大媳婦,然而,上年紀的人有時反而是赤子的心情,就象現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嬌-一
  "阿娘,媳婦怎會有那樣的心呢?"
  "若不是--"
  她外婆停停,又說:"你怎麽欲丟我不顧了!"
  "阿娘--"
  "有什麽苦情,你不能說的?"
  "我若說了,阿娘要成全我!"
  "你先說啊!你先說!!"
  她大僅拭淚道:
  "光複後,同去的人或者回來了,或者有消息,隻有國豐他一直無下落;這麽些年來,我日日焚香,立願,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國豐若也無事返來……媳婦願上淨地,長齋禮佛,了此一身--"
  連貞觀都已經在流淚,她阿嬤更是淚下渾渾;她大妗一麵給老人拭淚,一麵說道:
  "--如今他的人回來了,我當然要去,我自己立的願,如何欺的天地、神佛--隻是,老人麵前,不得盡孝了,阿娘要原諒啊!"
  她阿嬤這一聽說,更是哭了起來,她拍著伊的手,嘴裏一直說:
  "啊!你這樣憨!你這樣憨!!"
  房內早湧進來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
  眾人苦苦相勸一會,她阿嬤才好了一些,卻又想起說道:
  "不管怎樣,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寧可不要他這個兒子,不能沒有媳婦,你是和我艱苦有份的--"
  "……"
  貞觀早走出房門來,她一直到廚前外院,才扭開水龍頭,讓大把的水衝去眼淚;人世浮蕩,唯見眼前的人情多--
  貞觀仆身水池上,才轉念想著大妗,那眼淚竟又是滑潛而下--

十二
  十二的月色已經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開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時,貞觀是再不敢抬頭來看!
  大信去了十餘日,貞觀這邊,一日等過一日,未曾接等他半個字--
  這樣忙嗎?還是出了事?或者--不會生病吧!他的身體那樣好--
  到底怎樣呢?叫人一顆心要掛到天上去!
  真掛到天上去,變成無心人,倒也是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無著處,人隻有跟著砥礪與煎熬。
  近黃昏時,眾人吃過飯,即忙亂著要去海邊賞月;上歲數或是年紀大些的,興致再不比從前,隻說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樣--
  年輕一些的夫婦,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們,差不多都去,貞觀原想在家的,誰知拗不過一個銀蟾,到底給她拖著去。若是貞觀沒去,也許她永遠都不能懂得,也許還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於外界事物的影響,原來有多大!
  再美的景致,如果身邊少了可以鳴應共賞的人,那麽風景自是風景,人相自是人相;人進不去風景裏,其它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隻是互不相幹了?
  與大信一處時,甚至在未熟識他的人之前,這周圍、四界,都曾經那樣盎然有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著舊有的世界了;是天與地都跟著那人移位--
  看月回來,貞觀著實不快樂了幾天;到得十八這日,信倒是來了。
  貞觀原先還故作鎮定的尋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還是剪刀鈍,鉸了半晌,竟弄不開封緘,這下丟了剪刀,幹脆用手來;她是連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貞觀:
  一切甫就緒,大致都很好!
  讀了十六年書,等算也等到今天--報國有日
  矣!
  祖母的古方真靈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
  了;最叫我驚奇的,還是知道你會做這樣鮮味的湯
  水!(以後可以開餐館了!)
  給你介紹一下此間的地理環境:
  澎湖也真怪,都說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個
  頭,就會被刮跑似的;那種風,大概連什麽大詩人
  都顧不了靈感,還得先要隨便抓牢著什麽,以免真
  的"乘風歸去"。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擠到冬天發泄去了,平時
  澎湖三島,倒是非常溫順、平和,除了鳥啾和濤聲
  有點喧嘩外,四周可是很謐靜的,可惜地勢平緩,
  留不住雨露,造就不了黑山、白水、飛瀑、凝泉那
  般氣勢;國畫中常以一池清沁,勾出無限生趣,澎
  湖就少這麽一味!
  剛來時,看到由咕栳石交錯搭成,用來劃界的
  矮牆,很感興趣;矮牆擋不住視界,卻給平坦的田
  野增添了無盡意思!
  平時天氣很好,電視氣象常亂預測澎湖地區,
  陰陰雨雨,笑死人呢!
  貞觀原先還能以手掩口,看到後來,到底也掌不住的笑出來;隻這一笑,幾天來的陰影,也跟著消散無存。
  從前她看"牡丹亭",不能盡知杜麗娘那種--生為情生,死為情死的折轉彎曲;她若不是今日,亦無法解得顧況所述"世間隻有情難說"的境地--
  情愛真有這樣炫人眼目的光華嗎?這樣起死回生的作用;幾分鍾前,她還在冰庫內結凍,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溫煦的春陽裏。
  信貞觀連看了幾遍,心中仍是未盡,正在沉醉,顛倒,銀禧忽闖到麵前來,他這兩日,麵部正中長一個大毒瘡,不能碰不能摸,鬧得她四妗沒了主意,五路去求診,西醫不外打針,中醫無非敷藥草,怎知疔瘡愈是長大不退。貞觀看他紅腫的額麵,不禁說他:
  "你還亂闖,疔仔愈會大了,還不安靜一些坐著,看給四妗見到講你!"
  銀禧這才停住腳,煞有其事說道:
  "才不會!媽媽和阿嬤在菜園仔。"
  "菜園仔?"
  "是啊--"
  銀禧一麵說,一麵在原地做出跳躍的身勢:"她們在捉蟾蜍!"
  "捉蟾蜍--"
  她看著眼前銀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麽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嬤一定想起了治療毒療的古方來。--
  "走!銀禧,我們也去!"
  她帶他去,是想押患者就醫;銀禧不知情,以為是看熱鬧、好玩,當然拉了貞觀的手不放。
  貞觀一路帶著小表弟,一路心上都想:
  銀禧稱大信的母親妗,稱自己母親姑,兩邊都是中表親,他與大信是表弟兄,與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換之,則大信於她,竟不止至友、知心,還是親人,兄弟……
  菜園裏,她四妗正彎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則一旁守著身邊一隻茶色瓷罐,罐口還加蓋了紅瓦片。
  "阿嬤,捉到幾隻了?"
  她外婆見是她,臉上綻笑道:
  "才兩隻,你也湊著找看看!"
  "兩隻還不夠嗎?"
  "你沒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麽大!"
  貞觀哦了一聲,也彎下身子來找。未幾,就給她發現土叢邊有隻極醜東西,正定著兩眼看她;它全身老皺、醜怪,又沾著土泥,乍看隻象一團泥丸,若不是後來見它會跳,差些就給它瞞將過去。
  "哇!這兒有一隻!"
  她阿嬤與四妗聽著,齊聲問道:
  "青蛙與蟾蜍,你會分別麽?"
  貞觀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撲物,等撲著了,才聽得銀禧叫道:
  "阿姊,蟾蜍比青蛙難看!"
  貞觀捉了它,近前來給阿嬤驗證,一麵笑說道:
  "我知曉!青蛙白肚仔,這隻是花肚仔!"
  她四妗亦走近來看,二人果然都說是蟾蜍無錯;她外婆於是舉刀在它肚皮上一劃,瞬時,蟾蜍的內髒都顯現、見著了;
  心、肺、膽、肝;她阿嬤在一堆血肉裏,翻找出它的兩葉肝來,並以利刀割下其中一葉;同時快速交予她四妗貼在銀禧的瘡疔上--
  貞觀這下是兩不暇顧,又要看療仔的變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個肝的奇妙生物;她四妗因為把手按著貼肝,以致貞觀根本看不清銀禧的顏麵,她隻得轉頭來看另一邊的狀況:
  她外婆自發髻上拔下針線時,貞觀還想:伊欲做什麽呢?不可能是要縫它的肚皮吧?!那蟾蜍還能活嗎?當她往再看時,真個是目瞪口呆起來:她那高齡的外家祖母,忽地成了外科醫生,正一線一針,將那染血的肚皮縫合起來;
  "阿嬤--"
  貞觀驚叫道:"你縫它有用嗎?蟾蜍反正活不久了!"
  "不知道不要亂說--蟾蜍是土地公飼養的,我們隻跟它借一片肝葉療毒,還得放它回去!"
  "它還能再生嗎?我是說它的肝會再長出來?而且能繼續活下去嗎?"
  她外婆正縫到最後一針來,貞觀看伊還極其慎重的將線打了結,然後置於地上:
  "你看!它很清醒呢!等一會你把它們全放到蔭涼所在,自然還會再活!"
  說著,因見銀禧亂動,又阻止道:
  "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貞觀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貼著疔仔……
  "阿嬤,誰教你這些?"
  老人家笑道;
  "人的經驗世代流傳啊--"
  "阿嬤,要做記號麽?或是綁一條線?若不以後怎知它死啊活?"
  "隻有它們都好好活跳著,銀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來!你隻要看銀禧一好就知!"
  啊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事嗎?兩者之間,恩怨是如此難分;照說,剖腹取肝,這彼此雙方都是敵對無好意的,如今倒反變做同生同死,攸息相關了?!
  她捧起蟾蜍,認真的找著蔭涼處,才輕放它們下來,想到銀禧好時,它們也已是生動、活跳--就隻想立時回到伸手仔,去給大信寫信!
  貞觀還是在挽了外婆回房後,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著筆管,直就寫下:
  大信:
  男兒以身許國,小女子敬佩莫名!
  "列女傳"裏說的:女子要精五飯,酒漿……
  區區一碗麵線,豈有煮不好的理?你大概不知情吧!
  我十歲起,即幫我母親煮飯,有一次,因為不知米
  粒熟了也未,弄了一勺起來看,竟將熱湯傾倒在身
  上……
  銀禧顏麵上長疔,祖母以古法給他療毒,是取
  下蟾蜍的肝來貼瘡口,再過幾日,該可以完全好
  起!(蟾蜍還是我幫四妗抓的!)
  你一定還關心那被割走肝葉的蟾蜍們!祖母卻
  說它們仍會再生;你相信嗎?我是相信的!人類身
  為高等動物,然而我們有一些生命力,是不及這些
  低等生物的。小時候我抓螃蟹時,明明抓到手,而
  它為了擺脫困境,竟可以自動斷足而逃;小學時
  期,我還看過校工鋤土時,鏟刀弄斷了土中的一尾
  蚯蚓,將它割做兩小段,而那兩小段,竟還是蠕動
  不已,複鑽入土中,又去再生、繁衍……
  諸形相較,人類真成了天地間最脆弱、易傷的
  個體了。
  祝
  好
  貞觀

  貞觀:
  中秋快樂!
  這兒的老百姓真厚禮,送來了兩打啤酒,夠大
  家腰圍加粗幾寸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昨天也上街
  笨手笨腳的買節禮,感想是:真有學問!
  晚來與眾兄弟共餐之,食前方丈,吃得胃袋沉
  重兮兮的!
  月色真好,可惜離家幾多遠,空有好月照窗
  前;你那邊怎樣過的?
  祝
  愉悅!
  大信

  貞觀:
  來信收到,甚歡喜。
  我上過生物課,知得蟾蜍的肝葉確可再生;真
  如你所說的,在諸些大苦難裏,惟有人最是孱弱如
  斯,最是無形逃於天地;然而,做人仍是最好的,
  佛家說:人身難得,隻這難得二字,已勝卻凡間無
  數。
  不能想象:你膽敢捉蟾蜍的樣子,你們女生不
  是都很怕蛇啦!青蛙、老鼠一類的?我們家最小的
  麽妹,十三歲,是姊妹中最凶的,有一次她洗身
  時,在浴室內尖叫,我們都跑過去問究竟,她在裏
  麵半天說不出話,後來才弄清楚,是隻小老鼠在吃
  水,我們說:你開門我們幫你提,她說她不敢動,
  那我隻好說要爬進去,誰知她大叫道:大哥!不行
  啊!我沒有穿衣服--。
  這兩天的風雨,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憐它昨
  天才種了一窗子花,經不起一夕猖狂,今晨紅紅,
  綠綠,全傾倒在迷蒙蒙裏;原指望它們能夠長大、
  茂盛,光耀我們那小門楣的!現在是五更天,窗外
  是海,大海裏有一張鼓,風浪大時,鼓也跟著起
  哄,每晚就在窗口震耳欲聾,仿佛就要湧進來似
  的,誰謂聽濤?耳朵早已不管用了。
  海裏喧嘩時,心裏的一張鼓也跟著鳴應;不是
  隨即入睡,就是睡不著。明天再寫!明天再寫!
  貞觀:這兩天甘薯收成,並且成甘薯簽,
  有一家阿嬸和我們關係密切,我們供給她場地、水
  電,整條路鋪得雪白、雪白的,飄香十裏。
  你身邊再有什麽好書,寄來我看,如何?
  大信
  兩封信是一起到的,貞觀從黃昏時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時分,自己回房關上門,猶是觀看不足。第二天,她給他寄了書去,且在郵局小窗口,簡單寫了一紙:
  大信:
  書給你寄去,但是先說好,看過之後,要交心
  得報告!
  那個曬甘薯簽的阿嬸,一定有個女兒……對不
  對?
  與你說個傳奇故事,卻是極真實的;有個小學
  同學的阿嫂,原是澎湖三六九飯店的女兒,她做小
  姐時,因自二樓往下潑水,正好同學的大哥橫街而
  過,淋了個正著,他待要大罵,抬頭見是女子,隨
  即收口;小姐亦趕下樓道歉,二人遂有今日。……
  你要不要也去試試。(到附近走走?!)
  祝
  好運!
  貞觀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來到:
  貞觀:
  書冊收到,謝謝。
  會的,會有心得報告的!但是要怎樣的報告
  呢?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懶者在清風過
  耳之際,品茗,閱卷,一下給他這麽個嚴肅任務,
  緊張在所難免,太殘忍了!最近花生收成,整天常
  不務工業,幫他們挖花生,分了一些,吃都吃不
  完。
  花生田一翻過,綠色的風景就逐一被掀了底,
  東一塊,西一塊,土黃色的疤痕,看起來觸目驚心
  的。
  你猜得對!那家阿嬸是有個女兒,可惜隻有七
  歲!哈!
  剛才接到家裏麽弟的信:大哥,近來好嗎?最
  近我的成績不太好,可是老師說作文寫得很好,叫
  我寫了拿去比賽--
  老麽才升四年級,每天隻要擔心:習題沒寫,
  跑出去玩,會不會給媽媽發現。多好!他還有個笑
  話:老師叫全班同學寫日記,他拿了麽妹的去抄,
  眾人笑他,他居然駁道:我們是一家人,過的當然
  是同樣的生活…………
  也不知我小時候,有無他這樣蠻來的?
  順便問一句:潑水之事有真麽?
  大信
  看了半天,也無提到他有無去那個地方,貞觀不免回信時,特意詢及:
  大信:
  再十天,就要去台北了,是大舅自己的公司,
  我和銀蟾一起,算是有伴。
  台北是怎樣一個城府呢?不勝想象的;"禮
  記"說--積而能散,安安而能遷--我希望自己
  可以很快適應那地方的風土、習俗!
  這兩日正整理衣物、雜項的,有些無頭緒。那
  個地方,你到底去了沒有?
  貞觀  匆匆
  過了六、七天,大信又來一信:
  貞觀:
  十月四日,種下一畝芥藍菜,昨天終於冒出芽
  來,小小、怯黃色的芽,顯得很瘦弱、嬌嫩的。(隔
  壁人家的蘿卜,綠挺茁壯的呢!)頭二天,一直不
  發芽,急得要命,原來是種子沒用沙土覆蓋著,暴
  露在外所致。
  生命成長的條件是:1.黑暗2.水3.溫度4.愛,
  太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
  看到種下去的希望發了芽,心裏很愉快,哪一
  天,這些愉快能夠炒了來吃,才是好呢!
  那個地方早就去了;我還多帶了一把雨傘!……
  貞觀已經忍不住笑出來,這個人,這樣透靈,這樣調皮--
  --不過,不妨給你個機會教育:不可信之女
  子,勿以私情媒之,使人托以宗嗣。知道嗎?
  你就要上台北了嗎!真是叫人感奮的事!台北
  有烏煙瘴氣,有長長的夜街,有一下三個月的雨
  季,但是住久了也會上癮的!因為台北有台北的情
  感!
  雖說這樣,還是要叮你一句:台北天氣會吃人
  的!請多保重!
  即況
  順遂!
  大信

  為作最後的流連,為了與情似母親懷抱的海水告別,貞觀乃於晚飯後,悄悄丟下眾人,走來海邊。
  今晚之後,她又是異鄉做客,往後這水色、船燈,也隻有夢裏去尋了!
  從前去嘉義,去台南,心中隻是離別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她就要去台北了,台北是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她是懷抱怎樣的虔誠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著似大信這般恢宏男兒。
  啊啊!!台北;台北的寬街闊巷,台北的風露煙雲;又生疏又情親的城郡啊,一切隻為了大信在彼生長--
  船塢泊船處,有人正檢修故障的發電機;他那船桅杆上,掛著小小收音器,黑暗之中,貞觀不僅聽著歌聲,還亮眼能見那船肚裏的電石光火:

  青春夢,被人來打醒,
  歡樂未透啊,隨時變悲哀!
  港邊惜別。天星似目淚;
  --

  那人隨著歌韻,咿唔亂哼起,貞觀亦不禁仰頭來看視:
  天際果然有星光點點!天星真的是離別時的眼淚嗎?貞觀尚自想著,哪知眼淚就此落下襟來;今夜她這樣歡喜不抑,誰想還是流淚了;是與這片海水的情深呢!抑或那歌詞動人酸腸?
  其實一念及大信,是連眼淚都隻是歡喜的水痕和記號;而世間的折磨與困厄,竟因此成了生身為人的另一種著迷。
  回來時已經九點正,她踏進外婆內房時,才看清屋裏有客!
  是前鄰黃家一個阿婆,來找老姊妹說話的;貞觀和銀蟾直站在牆角一旁,聽半晌才知道:是說的她家孫媳婦的不是:
  "--老大嫂,你也知情的,從前要擔一擔水,得走三裏、五裏的去挑,一滴水都是一滴汗換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現在的人命好,命好也要會自己撿拾呀!有福要會惜福,她不是!每次轉開水道龍頭就是十來分,任它水流滿池再漏掉,我教她:抹肥皂時先關起,欲用再開,她竟然不歡喜--"
  她外婆勸伊道;
  "哎,也是少年不識事,隻有等你慢慢教。"
  "我教她要聽嗎?才講兩句,就躲在房裏不吃飯,還得男人去勸她,當初欲做親時,我就嫌過了,他阿公還說是:肩縮背寒,終非良婦。誰知阿業他自己愛,好了,如今無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
  "早就與他說過,娶著好某萬事幸,娶著歹某萬世凝。他就是不聽,哎,也是他的命!--"
  她外婆又勸了一回,黃家阿婆才心平氣順,拿起手拐欲走,貞觀和銀蟾兩人直送伊回得黃家,才又折轉回內房。
  二人一回房裏,齊聲笑道:
  "啊哈,阿嬤今日做了公親!"
  "什麽公親?!"老人家眯眼笑道:"前人說:吃三年清齋,不知他人的家內事。還不是給伊吐氣出悶而已!"
  伊一麵說,一麵自箱櫥裏抽出個漆盒來。貞觀極小時候,幾次見過這方盒,都隻是隨眼一瞥,並不知得匣中何物;她這下是看著老人如此慎重、認真,一時也顧不了更換睡衣,人即踴身近前,來與銀蟾同觀看。
  匣蓋才開啟,貞觀兩人同時要啊的叫出聲,她看過母親頸間戴有個玉鎖,她也看過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個玉葫蘆,但是她不曾看過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貯放一起的狀況!
  玉的鈕扣、玉的蓮蓬、玉帽花、玉簪頭;最大的一件是雕著金童玉女的佩墜,如火柴盒大小,鏤刻極細,隻見金童正彈腿踢毯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觀;最小的是個玉刻石榴;貞觀不能想象,多久年代,身懷怎樣絕藝的匠人,才得以雕下這顆玉石;整粒石榴,隻有釋迦籽一般大小,卻是渾圓、落實,尤以它的前萼與後端序狀,全部詳盡,細微,教人看了,要拍案驚奇起來。
  其他如壺、瓶、桃、杏,都隻有小指頭大,也是無一不玲瓏。
  "阿嬤--"
  銀蟾再忍不住說:"你還有這許多壓塌箱底的寶貝,怎麽我們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撿出匣中的兩塊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個是鴛鴦雙伴圖;兩件都是極嬌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鏤花;伊將佩墜先置於掌上,再分頭與貞觀二人說是:
  "本來等出嫁才要給你們,想想現時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時常在身邊……"
  這一說,房內的氣氛整個沉悶起來,貞觀看著銀蟾,銀蟾望著貞觀,兩人互視一會,才合聲勸老人道:
  "阿嬤,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幾次搬請你去住!"
  老人一聽,倒是笑起來:
  "我還去?那種地方,沒有厝邊頭尾來說話;走到哪裏都是人不識我,我不識人,多孤單呀!"
  貞觀可以想知:那種人隔閡著人的滋味,然而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難和冒險,也變做進取與可喜了!
  "好了,你們免勸我;這兩件隨你們愛,一人揀一件,掛在身軀,也象是阿嬤去了?quot;
  銀蟾一聽說,先看了貞觀一眼:
  "你愛哪項?"
  貞觀道是:
  "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其實你的我的一樣,我就眼睛不看,隨便拿一個!"
  銀蟾這一落手,抓的正是鴛鴦。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邊說,一邊取近了來給貞觀戴;貞觀身上原就掛有金鏈子,銀蟾趁此身勢,附著她耳邊悄說道:
  "我知道你愛這個,剛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幾下--嗯,好了!"
  銀蟾的頭湊得這樣低,幾乎就在她頸下,貞觀任著她去,自己隻是靜無一言。
  她看著她微蜷的發,和寬隆的鼻翼--一銀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兒,這樣象三舅……正想著,銀蟾忽地停下來,抬頭看她:
  "你看什麽?"
  "看你的眼睛為什麽這麽大?!"
  二人遂笑了起來;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關在心了。
  一直到躺身在床,貞觀還是無倦意,她不由自己摸一下頸間的玉,又轉頭去看窗邊:
  燈已經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點微光隱隱;啊,長夜漫漫,天什麽時候亮呢?

十三
  台北住下三個月了,貞觀竟是不能喜愛這個地方;大信每次信上問她:你喜歡台北嗎?她就覺得為難;是說是說不是,都離了她的真意思--
  貞觀:
  你們住的那條巷子,從前做學生時我常走的;
  就是學校對麵嘛!(學校對麵為什麽有那麽多巷
  子?)
  那裏有一家川菜館,從前我們常去的;另外張
  博雲齒科那邊底巷,從前住個老畫家,他喜歡在學
  校下課鍾響時,在巷口貼張紙條,寫著:請來吃午
  飯!我因為沒去過,到現在還分不清他是真請客
  呢,還是生意奇招?
  從阿仲他們宿舍一出來,向右拐,即是化學館,
  館上二樓第三個窗子,是我從前做實驗的地方!
  另外夜間部教室向操場的北麵,有條極美妙的
  小路徑,兩旁植著白樺木,你是否已發現?
  再附上《台北觀光指南》乙冊,它還是我托妹
  妹買好寄來,(老妹真以為我這樣思鄉呢!)希望
  於你們有用。
  郵差來收信了,簡此!
  大信
  貞觀:
  連著幾封信,如此認真的給你簡介台北,怎知
  真的就想起家來;長這麽大,還不曾這般過呢!
  "昨夜幽夢忽還鄉"--誰人做這樣嘔人的詩
  句?昨晚倒真的做夢回台北呢!興衝衝要去找你,
  哪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過來!懊惱啊!
  現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著萬盞燈火,起伏
  擺蕩,卻又堅定明潔,沿著海灣曲線,遙遙相銜;
  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麵的漁
  火,還是低垂的星餌,在引誘歡聚的魚群?
  台北可好?
  大信
  貞觀每接到這類的信,心裏總是惘惘然,不知怎樣回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師親、父老,它於他的情感,自是無由分說;他是要貞觀也跟他一樣能感覺這種親!
  雖說未曾明講,然而大信的這份心思,貞觀理當相領會;偏偏她所見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奪;貧的不知安份,富的不知守身……
  因為夾有這層在中作梗,以致貞觀不能好好思想台北這個地方,她隻好這般回複大信--"現在尚無定論呢!等我慢慢告訴你--"
  銀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裏;是阿仲幫她們找的一間小公寓,貞觀下班後,即要回來,銀蟾卻愛四處去鑽竄,以後才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星期假日裏,貞觀躲著房間睡,銀蟾卻可以憑一紙台北市街圖,甚至大信寄來的紙上導遊,自己跑一趟外雙溪或動物園。
  這日星期天。
  貞觀睡到九點方醒,抬頭見上鋪的銀蟾還一床棉被,蓋得密集集--
  她於是疊上腳去推她,一麵笑道:
  "長安遊俠兒還不出門啊?"
  陽曆十二月,台北已是涼意嗖嗖的;銀蟾被弄醒,一時舍不下棉被,竟將之一卷,團圍在身上,這才坐起笑道:
  "你說的'俠'字有待斟酌;因為這一路上,也無什麽打抱不平的事?quot;
  貞觀卻是自有見解:
  "也不一定要落那個形式啊!我覺得:若是心中對曲直是非的判斷公允,清正,也就沾俠氣;除了這;俠字還能有更好的解釋嗎?"
  說了半天,二人又繞回到老話題來;銀蟾先問道:
  "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時叫我們搬過那邊住;你到底怎樣想呢?"
  怎樣想--
  當初要來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嚀,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眾人的意思則是:自己母舅,阿伯,總比親戚那裏適當!
  這住到外麵來租屋稅厝,還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怎麽知道後來竟是選著這路--
  決定這項的,盡是貞觀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這裏離弟弟宿舍,隻一箭之地;
  當然也還有其他;她不住大舅那裏,是要躲那個日本妗仔:伊正熱著給她做媒,對方是個日本回來的年輕醫生,貞觀見過二次,覺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從她識事以後,她就有這樣的觀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與己身相關啊!它可以是眾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見時,隻是有禮與好意!
  不住大信家則完全是情怯;怎麽說呢?她對他們的往後,自有一份想象;因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 
  想來這些個,銀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願跟她;貞觀這一想,遂說道:
  "住那邊,住這邊,反正難交代;說來還是這裏好,離阿仲學校近,三彎二拐,他可以來,我們可以去。"
  銀蟾道:
  "我心裏也這樣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問,當著賴主任和機要秘書麵前,我也不好多講,隻說再和你商量,有結論就回他!"
  貞觀笑道:
  "我是不搬的!看你怎麽回!"
  銀蟾眼波一轉,說是:
  "你怎麽決定,我反正跟你,總沒有一人一路的理……"
  貞觀聽她這樣說,因想起年底前銀桂就要嫁人,姊妹們逐個少了,人生的遇合難料!……心裏愈發對眼前的銀蟾愛惜起來。
  這次北上,二人還先到鹽水鎮探望銀月;她抱著嬰兒,渾身轉換出少婦的韻味,貞觀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給她們剝糖紙,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雞湯……她的小姑,大嫂前後來見人客,進進、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說幾句貼心話,竟不似從前在家能夠暢所欲言。
  "貞觀--"
  "阿月--"
  "你們去台北;什麽時候,大家再見麵?"
  貞觀尚思索,銀蟾已經快口回道:
  "什麽時候?就等銀桂嫁--"
  銀月問話時,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種感傷:親姊妹又得嫁出一個,而今爾後,再親蜜亦不過是外姓人家婦--
  貞觀這一轉思,真個想呆了;卻聽銀蟾喚她道:
  "咦!你著了定身法啦?"
  貞觀隻將枕頭堆疊好,人又軟身倒下,這才一麵拉被子蓋,一麵說:
  "那邊日期看好沒有?"
  銀蟾一時不知她指的何事:
  "你說什麽?"
  貞觀幹脆閉起眼,略停才說:
  "銀桂她婆家呀!"
  "原來說這項--"
  銀蟾說著,也將被子拉直,人又鑽入內去:"銀桂尚未講,這兩日看會不會有信來。"
  貞觀見她躺下,不禁說她道:
  "難得你今兒不出門!!"
  銀蟾本來蓋好被了,這下又探頭道:
  "喔!你真以為台北有那麽好啊?可以怎樣看不倦?quot;
  "可不是?三妗說你:離開家裏這些時,也不心悶;天天水裏來,山裏去,真實是--放出籠,大過水牛公。"
  銀蟾笑道:
  "剛來是新奇,現在你試看看!"
  "怎樣了?"
  "我也不會說,反正沒什麽!啊,這樣說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氣!"
  她說著,吐一下舌頭,忽的跳下床來:
  "我感覺樓下有信,我去看看!"
  當貞觀再看到銀蟾時,她手上除了早點,還握的兩封信:
  "誰的?"
  "你猜!"
  貞觀不理她,就身來看--封是銀桂的,一封則是大信;銀蟾見她一時沒行動,於是笑道:
  "你是先看呢!還是先吃?"
  貞觀罵道;
  "你這個人--"
  說著,踏下地來,隻一縱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銀蟾笑道:
  "剛才我也是多問的!當然是先看,看了就會飽,哪裏還用吃!"
  貞觀笑道:
  "你再講,拿針把你的嘴縫起來。"
  當下,一人一信,兩人各自看過,貞觀才想起問道:
  "銀桂怎麽說?"
  "是十二月廿八,離過年隻有一、二天,銀桂叫我們跟大伯說一聲,提前兩日回去。"
  "一下請了五天假,大舅不知準不準呢!"
  "反正還有個餘月,到時再說!嗯,不準也不行啊!有些事情是周而複始的,以後多的是機會,有些可是隻有那麽一次,從此沒有了;以後等空閑了,看你那裏再去找一個銀桂來嫁?quot;
  "話是不錯,可是銀蟾,大舅有他的難,他準了我們,以後別人照這麽請,他怎麽做呢?"
  "這--"
  "暫時不想它,到時看情理辦事好了;不管請假不請,我相信大舅和銀桂都不會怪我們的。"
  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電話給貞觀。她早在日本之時,即與自己丈夫學得一口流利台灣話,貞觀從她那腔句、語氣和聲調,理會出--生身為女子,在覓得足以托付終生,且能夠朝夕相跟隨的男人之後的那種喜悅--你是漢家兒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漢家婦。
  "貞觀子嗎?quot;
  她習慣在女字後麵加上個子;貞觀亦回聲道:
  "是的,阿妗,我是貞觀。"
  "銀蟾子在身旁嗎?你們知道今天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我不知哇;銀蟾也在,阿妗要與伊說嗎?"
  "先與你說,再與伊說;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們要來啊,下班後和大舅坐車回來!阿妗很久沒見著你們了!"
  貞觀想了一想,隻有說好;對方又說:
  "大舅愛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綁了,不知你們有愛吃麽?"
  "有啊!阿妗怎麽就會包呢?"
  "去菜市場跟賣粽仔的老人學的,你們快來啊,看是好吃,不好?"
  話筒交給銀蟾後,貞觀幾次看見她笑;電話掛斷後,貞觀便問她:
  "你卜著笑卦了?隻是笑不停?"
  銀蟾笑道:
  "琉璃子阿姆說她連連學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師,怎知前頭幾個還是不象樣,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會嫌她!"
  "那有什麽關係?四角的,我們幫她吃!"
  "我也是這樣說!"
  說著,下班鈴早響過,貞觀正待收拾桌麵,忽地見她大舅進來;二人一下都站了起:
  "大伯!"
  "大舅!"
  "好,好,她跟你們說過了吧?!大舅在外麵等你們!"
  家鄉裏那些舅父,因為長年吹拂著海風,臉上都是陽光的印子;比較起來,反而是這個大舅年輕一些;他的臉,白中透出微紅,早期在南洋當軍的滄桑,已不能在他身上發現;然而,兄弟總是兄弟,他們彼此的眉目、鼻嘴,時有極相象的--
  坐車時,她大舅讓銀蟾坐到司機旁邊,卻叫貞觀坐到後座:
  "貞觀,你與阿舅坐!"
  貞觀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當年父親出事,自己與三舅同坐車內的情形--舅舅們都對她好;因為她已經沒有父親。
  "貞觀今年幾歲?阿舅還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時,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沒有一文錢--"
  貞觀靜聽他說下去,隻覺每個字句,都是血淚換來:
  "那時的京都不比此時,真是滿目瘡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饑餓著,夜來就睡在人家的門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兒出門踏著,就是琉璃子--"
  貞觀想著這救命之恩,想著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義,怎麽這樣的層層疊疊?
  "彼時,……琉璃子還隻是個高中女學生,為了要跟我,幾番遭父兄毒打,最後還被趕出家門,若不是她一個先生安頓我們,二人也不知怎樣了,也許已經餓死……她娘家也是這幾年,才通消息的--"
  貞觀的淚已經滴出眼眶來,她才想起手巾留在辦公桌內未拿……於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銀蟾一下,等接住銀蟾遞予的時,才摸出那巾上已經先有過淚。
  "大舅,你們能回來就好了,家裏都很歡喜--"
  車子從仁愛路轉過臨沂街,這一帶盡是日式住宅,貞觀正數著門牌號,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來,她身邊竟站了那個瘦醫生和阿仲。
  "貞觀子,銀蟾子,"
  她一口一聲這樣喚著她們。貞觀第一次在家中見到她時,因為大妗的關係,對她並無好感,以後因為是念著大舅,想想她總是大舅的妻小,總是長輩,不看大舅,也看眾人,逐漸對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車上的一番話,聽得她從此對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們一家的恩人……
  "阿妗-一"
  下車後,貞觀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銀蟾的態度亦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貞觀好一會,才回頭與她大舅道:
  "貞觀子今晚穿的這領衣衫真好看!"
  一時眼光都集到貞觀身上,銀蟾於是說:
  "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說?!"
  日本妗仔笑嗬嗬道:
  "誇獎是要排隊,有前後的,阿姆還沒說到你嘛!"
  她說話時,有一種小女子的清真;貞觀看著她,心裏愈是感覺:她是親人--
  回到屋內,貞觀問弟弟道:
  "你是怎麽來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醫生,說是:
  "是鄭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
  "是我請開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長形的飯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銀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貞觀對麵,這一來,鄭開元就被隔遠了。
  每一道菜端出時,貞觀都看見她大舅的歡娛,誰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變了臉色;貞觀低下頭去,卻聽他以日語,對著琉璃於阿妗斥喝著--
  貞觀聽不懂話意,卻聽日本阿妗極盡婉轉的予他解釋:
  "喔,他們也不是客,不會誤會的……多吃幾個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綁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氣--"
  她一麵說,一麵不斷解開粽葉,然後三個粽子裝做一碟的,將它送到每個人麵前。
  貞觀這才明撩--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綁太小,象是怕人吃的樣式。
  "阿舅,阿妗初學,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這麽一撚大,不象台南的粽仔,一個半斤重。"
  她弟弟亦說:
  "是啊,一個半斤重,也有十二兩的……從前我住大姨家,什麽節日都不想,想的隻是端午節;吃一個粽仔抵一個便當!"
  席間眾人,包括她大舅在內,都不禁笑了起來。飯後,眾人仍在廳上閑坐,日本妗仔已回廚房收碗盤,貞觀趿了鞋,來到裏間尋她。
  水台前,她仍穿著銀絲洋服,頸間的紅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係了圍裙,貞觀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濃黑的發譬上還有一支金錠,一朵紅花,真個又簡單又繁華。
  "阿妗--"
  她嘴裏正哼著"博多夜船"的日本歌,聽貞觀一喚,人即轉身過來;
  "怎麽廳裏不坐呢?這裏又是水又是油的!"
  貞觀徑是來到跟前,才說:
  "阿妗,銀丹得等何時才回來?我們真想要見她!"
  銀丹是琉璃子阿妗與她大舅的女兒,今年才十七歲,他們夫婦欲回國時,銀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來,說是等她念好高等學校再去--
  "銀丹子嗎?本來說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擔心伊的漢文不行,回來考不上這裏的大學。"
  正說著,隻見銀蟾亦走了來;貞觀問她道:
  "阿仲還在吧?!你們說些什麽?"
  "鄭先生問他,十二兩的粽仔,裏麵到底包的什麽?"
  琉璃子阿妗聽說,不禁好奇問道:
  "真有那麽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過!"
  日本妗仔想著好笑起來,又道銀蟾:
  "阿仲說包什麽呢?"
  "包一隻雞腿,兩個蛋黃,三個栗子,四朵香菇,五塊豬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氣!"
  回來時,琉璃子阿妗要鄭開元送他們,貞觀客氣辭過,誰知這人說是:
  "我反正順路,而且小簡也休息了!"
  小簡是大舅的司機;貞觀心想,真要堅持自己坐公車回去,倒也無此必要!
  這一轉思,遂坐上車來;阿仲在前,她和銀蟾在後,車駛如奔,四人一路無話,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學校的側門方停。
  阿仲下了車,又道再見又稱謝;阿仲一走遠,瘦醫生忽問二人道:
  "小姐們要去看夜景嗎?"
  要啊,當然要--貞觀心想:總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條街衢,要認清台北的真正麵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象大信識得她的故鄉一樣!
  鄭開元一直轉望著她們,是真要聽著答案;貞觀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銀蟾的手臂一下,銀蟾這才清清聲喉,回說道:
  "不行啊,我們愛困死了!"
  貞觀: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處",今晨起來時,人
  有些眩暈,且有一個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
  椒煮麵線來。
  別急!別急!剛才收到你的信,看過之後,果然春
  暖花開,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嗎?要不要打賭?(準是
  我贏你輸!)因為十分鍾前,才奕了一盤好棋。
  其實贏了棋,也不一定代表這人神智清醒;從前我
  陪老教授下棋,他這樣說過我--這個人,不用心的;
  這不正是莊子"天地"篇說的--德人者,居無思,行
  無慮?
  阿仲也和你們去十八羅漢洞?我還以為他隻會拿書
  卷獎,(書呆獎呢?!)照片看到了,那麽一堆人,要
  找著你,委實不容易:最前頭的兩個就是大舅和琉璃子
  阿妗?
  那個地方,從前我可是去過的;是不是有一線吊橋,
  走起來人心惟危的,還要抱著石壁走一段?
  祝
  愉悅
  大信
  貞觀:
  今晚昏頭醉腦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而隻
  取一瓢飲!)正是難得的寫信良機,雖然今晨才寄出一
  信。
  這個月本來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
  不成氣候,幹脆集做一處,到年底時,正好十來天,就
  去海邊過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從來是怎樣過的;台
  北這幾年變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舊俗。
  你說家鄉那邊,上元仍有"迎箕姑"的舊例,為
  此,我特地找了釋義來看,果然有記事如下--吳中舊
  俗,每歲燈節時,有迎箕姑或帚姑之類事。吳俗謂正月
  百草俱靈,故於燈節,箕帚,竹葦之類,皆能響卜。--
  從上項文字,不僅見出沿襲的力量,更連帶印證了血緣
  與地理;蕭氏大族原衍自江蘇武進(即蘭陵郡),吳中
  亦指的江蘇,可敬佩的是:他們在離開中原幾多年之
  後,這其間經曆了多少浩劫,戰亂,而後世的子孫,你
  們故鄉的那些父老,他們仍是這般緬懷,牽念著對邑地
  的一切!我們民族的血液裏,是有一種無以名之的因
  子;這也是做中國人的神氣與貴重。
  你農曆廿六回去嗎?我還不很確定呢,反正比你慢
  就是:海邊再見了。
  祝
  新年快樂!
  大信鞠躬

  十四
  銀月則早她們一天到;貞觀二人隻才踏進大門,就已經感覺:家有喜慶的那種鬧采采--
  銀月身穿豔色旗袍,套一件駱駝絨外衣,正抱著嬰兒在看雞鴨;貞觀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過她懷中的嬰兒;嬰兒有水清的眼睛,粉紅的嘴,有時流出口涎,貞觀在他的團圓臉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
  "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銀月理一下衣襟,一麵笑道:
  "早哩!才有二顆牙齒;等他會叫你,還是明年的事呢!"
  嬰兒的雙目裏,有一種人性至高的光輝,貞觀在那黑瞳仁裏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正掀著鼻子,親愛他天地初開的小臉--
  "你們再不到,銀桂的脖子都要拉長了;大伯他們後天才回來嗎?"
  "大舅是這樣交代。"
  "坐那麽久的車,累了吧?!剛才我還去車站探了兩次。"
  "沒辦法,車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銀蟾不見了!"
  銀蟾原來先將行李提進屋內,這下又走出前庭來與她爭抱嬰兒;
  "你好了沒有!抱那麽久,換一下別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認得我這個阿姨--喔,小乖,阿乖--"
  嬰兒閃一下身勢,卻是哭了起來;銀贍手腳忙亂的又是拍,又是搖:
  "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銀月見兒子哭聲不止,隻得自己上前來抱了回去,一麵歎道:
  "從前聽阿嬤說--手抱孩兒,才知父母時。現在想起來,單單這句話,就夠編一本冊了;乖啊乖,媽媽疼,媽媽惜!"
  說著,姊妹相偕入內,來見眾人;這樣日子,貞觀母親自是返家幫忙,母女、姊妹相見,各各有話,直說到飯後睡前才住。
  當晚,除去銀月帶著囝仔不便,其餘五姊妹又都擠著一間房睡;為了討吉祥,還牽了銀山的小女兒過來,湊了六數。銀杏轉眼十七、八歲,已上了高二,正當拘謹,靜默之時,問一句才答一句;其餘兩對,竟然燈火點到天明,四人亦說話到天明;喜慶年節,向來不可熄燈就寢,燈火一直讓它照著,從日裏到夜裏,從夜裏又到日裏,真個是連朝語未歇,也是沒睡好,也不知哪裏來的,就有那麽多的話要說--
  第二天,舉家亦是忙亂,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時三更,貞觀惺鬆著兩隻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裏,才進門,差些給房中一物絆倒了。
  是一小爐炭火,在微黯的內房裏,盡性燒著;銀蟾卻是忽出去,忽進來,也不知亂的何事:
  "這是做什麽--"
  貞觀說她道?quot;雖然阿嬤怕冷,她棉被裏反正有小手爐,你這下弄這個,不怕她上火?我今早還聽見她咳嗽呢!"
  她說這話時,銀蟾剛好走到小爐前,正要蹲身下來;火光跳在她的臉上,是一種水清見底的表情;貞觀這才看明白:原來她手中拿的兩粒橘子--
  "是要弄這個,你也不早講!"
  "我也是剛剛才想起--本來都躺到床上了,因為嘴於睡不著,想著吃橘子,才剝一半,忽的想起這一項,就趕到灶下,搬了小烘爐起火--"
  烤的橘子,說是吃咳嗽;貞觀兒時吃過,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時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昧好,吃過之後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銀蟾將橘子置人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氣中就揚開來一陣辛氣香味。
  屋子裏,整個暖和和起來;貞觀看視著炭火,薪盡火傳,薪盡火傳,頓時覺得再無睡意。
  銀蟾本來與她同坐床沿,此時豁的一下站起身來要出去;貞觀問道:
  "幾點了,你欲去哪裏?"
  銀蟾回頭與她笑道:
  "咦!隻烤兩個怎麽夠,我們也要吃啊,菜櫥裏還有好幾個,我都去把它搬來!"
  五、六隻橘子全烤完時,已是天亮雞啼;二人一夜沒睡,愈發的精神百倍;銀蟾望著房裏多出來的一堆紅黃皮囊,不禁笑道:
  "昨兒我們推著阿嬤起來吃時,我看她並不很清醒:這下她若起床見著這一堆,一定吃一驚,以為自己一下真吃那麽多--"
  貞觀笑著罵她道:
  "你還說,你還說;沒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還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說過,亦盛了盆水,洗麵換衫;直到交了巳時,男家已到門前迎親,貞觀等人,陪著母、妗、姨、嫂給姊妹送嫁,直送到學甲鎮;中午還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裏,都已經黃昏了。
  不知是感傷呢,抑或疲累,暈車,貞觀的人一進門,就往後直走,來到阿嬤內房,攤開棉被,躺身就睡。背後,銀蟾尚著的三時半高跟鞋,咯咯跟進來問道:
  "你不吃晚飯啊?今兒前院、後頭,同時開了幾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湯--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與你捧來!"
  貞觀拿被蒙臉,說是;
  "你讓我睡一下。"
  銀蟾道:
  "你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麽好吃的,你就留著不會?!"
  銀蟾終於出去了;貞觀這一睡,真個日月悠悠,夢裏來到一處所在,卻是前所未見--
  隻見大信的人,仍是舊時穿著,坐在田邊陌上唱歌;貞觀問他:
  "你唱的什麽啊?"
  大信那排大牙齒咧開笑道:
  "我唱校歌呢!"
  "騙人,這不是望春風?"
  "望春風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風!"
  他說到最末一個字,人已經站起來跑了;貞觀追在後麵要打他,怎知腳底忽被什麽絆住了,這一跌跤,人倒醒了過來--
  她睜眼又閉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換了個身勢來睡。
  這次要結結實實困它一困?不是嗎?夢裏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裏一直這樣惦念他!
  然而--
  一直到她饑腸轆轆,輾轉醒來,竟是夢是夢兒再無做一個。
  貞觀恨恨離床,起來看了時鍾,哇,三點半了,怪不得她腹餓難忍!
  銀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給她留了什麽?隻好自己摸到灶下來--
  廚房倒是隱約有燈火,貞觀幾乎遠遠即可見著,也不知誰人和她同症狀,這樣半夜三更的,還要起來搜吃找食!
  她這這想著,也隻是無意識,等腳一跨入裏間,人差些就大叫出來:
  "--是你!"
  大信坐在一個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著米粉,她四妗則背過身,在給他熱湯。貞觀是到了此時,才真正醒了過來:
  "我沒想到會是你!"
  看她驚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嗆著咽喉,他咿唔兩聲,才說句;
  "我也是沒想著--"
  她四妗把湯熱好,返身又去找別項,一麵說:
  "貞觀這兩日未歇困,今兒晚飯也沒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麽呢?誰人收的這一大碗雜菜……一定是銀蟾留給你--"
  貞觀早坐身下來,先取了湯匙,喝過一口熱湯,這才問大信道:
  "你幾時到的?外麵這麽冷--"
  大信看著她,笑道:
  "坐夜車來的,到新營都已經兩點半了,舊小說裏講的--前無村,後無店,幹脆請了計程車直驅這裏,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誰起來給你開的門?"
  "三姑丈!"
  貞觀乃笑道:
  "四舅一定吃一驚!"
  大信亦笑道:
  "可不是,隻差沒和你一樣叫出聲罷了--"
  二人這樣款款談著,隻是無有盡意:廚房人夜以後,一向隻點小燈;貞觀望著小小燈火,心中想起--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來。
  當下吃過宵點,、隻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貞觀一覺醒來,腦中還是模糊不清,也說不出昨晚的事是幻是實。
  她就這樣對鏡而坐半天,手一直握的梳子不動,看鏡裏的一堆亂發,正不知從何處整理起--
  冷不防銀蟾自身後來,拿了梳子一順而下,一麵說是:
  "我給你梳好看一些;大信來了。"
  話本來可以分開前後講的,偏偏銀蟾將它混做一口;貞觀不免回頭望一下床鋪,原來她阿嬤早不知幾時出房去了,難怪銀蟾膽敢說得這樣明--
  "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來,就見著他的人--"
  銀蟾隻說一半,忽的眼睛亮起來?quot;咦,不對啊,你這話裏有機關;你看到了?……好象他來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且已經見過了……到底怎樣呢?你不是現在才起床?"
  貞觀不回應;銀蟾又說:
  "喔,我知道了,相好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貞觀罵道:
  "你要胡說什麽了?"
  "你先別會錯意--"
  銀蟾嘻嘻笑道:"我是說,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會相象;連打噴嚏都會揀同一個時呢!你信不信啊!哈!"
  頭早就梳好了,貞觀起先還想打她一下,後來卻被銀蟾的話引得心裏愛笑,又不好真笑出來,隻得起身拿了麵盆出來換水。
  不想就有這個巧,偏在蓄水池邊就遇著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說道:
  "小女孩子早啊!"
  貞觀一聽說,拿起水瓢將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問道:
  "你這樣叫我,什麽意思?"
  大信並不很躲,隻略閃著身,笑說道:
  "昨晚你那睡眼惺鬆,還不象小女生嗎?愈看愈象了,哈,今晨我還有個更重大的發現,你要聽麽?"
  貞觀佯作不在意;
  "可聽可不聽!"
  大信又笑:
  "你的額頭形狀叫美人尖,國畫上仕女們的一貫特征,啊,從前我怎麽沒看到?"
  貞觀彎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裏卻想.
  你沒看到?大概眼睛給龍眼殼蓋住了--
  大信又說:
  "說實在,你昨晚看到我,有無嚇一跳?"
  "才止嚇一跳--"
  貞觀的頭正探向水缸,臉反而轉過來望大信,是個極轉折的身勢:"我還以為自己做夢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
  "我嚇你一跳,你可嚇我十幾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點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滿了,貞觀頭先未注意,因為顧著講話,手一直不離水瓢仔,這時一聽說,隻恨不得就有件傳奇故事裏的隱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將起來。她丟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卅這一天。
  女眷們大都在廚房裏準備除夕夜的大菜,以及過年節所需的紅龜、粒粽。
  貞觀亂哄哄的兩頭跑;因為小店賣的春聯不甚齊全,她母親特意要她三舅自寫一副,好拿來家貼:
  "門、窗、牆後、家具等項,都可以將就一些,大門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對著大街路,人來人去的,春聯是代表那戶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裏分得極詳細。不止她母親,貞觀覺得,舉凡所見,家中的這些婦人:她大妗,阿嬤等等都是;她們對事情都有一種好意,是連剪一張紙,折一領衣,都要方圓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聯的事,本來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網著十尾大鱸魚,因念著從前教貞觀姊弟的那位小學導師極好,且又逢著年節,她母親就揀出幾尾肥的,讓阿仲送去。
  貞觀來到這邊大廳,見大信正和她三舅貼春聯,她三舅見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說道:
  "早給你們寫好了;你母親就是這樣,平仄不對稱的不要,字有大小邊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勻的不要,人家賣春聯的急就就寫,哪裏還能多細心?你回去與她說,阿舅寫她這一副,紅紙丟了好幾刀,叫她包個紅包來!"
  貞觀一麵攤了春聯來看,一麵笑說道:
  "別項不知,要紅包這還不簡單!回去就叫媽媽包來。"
  舅、甥正說著,卻見她三妗提一隻細竹提籃進來,叫貞觀道:
  "你來正好,我正要找人給你們送去;這個銀安也是愛亂走,明明跟他叮過,叫他給三姑送這項!"
  她母親不會做紅龜仔,貞觀從小到大,所吃的粒粽,全是母舅家阿嬤、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籃一眼,說她三妗道:
  "你不會多裝一個籃仔啊?從前說是還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邊,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歲吃一碗,廿歲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這幾個,叫他們母子一人咬幾口?"
  她三妗訕訕有話,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說了;貞觀替她分明道:
  "阿舅,三妗昨晚還與媽媽說要多裝一籃子,是媽媽自己說不要的!伊說:我們幾個,愈大愈不愛吃紅龜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從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現時,紅龜仔都是伊一人包辦!"
  她三舅這才不言,卻聽大信與她三妗說是:
  "銀安剛才好象有人找他,大概不會很快回來,這個我來拿好了--"
  他說著,望一下貞觀,又道是:"剛才,我還聽見貞觀說要包紅包!"
  她三舅、三妗聽著,都笑了起來;貞觀隻笑不語,拿了春聯,跟在他身後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問她:
  "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嗎?"
  貞觀低頭道:
  "說什麽呀,聽不懂!"
  "你還有聽不懂的啊?還不是怕多給一個紅包!"
  "你真要嗎?我不敢確定紅包有無,我隻知道家裏的紅紙一大堆!"
  大信說不過她,隻好直陳:
  "古書上說:貴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雲流水嘛!"
  貞觀笑道:
  "你再怎麽說,紅紙也隻是紅紙。"
  到家時,她母親正在紅桌前,清理她父親神位上的爐灰,見著大信笑道:
  "你來了就好,方才我還到門口探呢,阿仲去先生那裏,還未回來,我是等他回家,準備叫他過去請你來吃年夜飯。"
  大信看一眼貞觀,笑說道:
  "哪裏要他請,不請自來,不是更好?"
  說著,她母親找出大小碟子,來裝粒粽,又叫貞觀道:
  "這裏有漿糊,你趁現在閑,先將春聯貼起來!"
  春聯是除了大門口外,其他後窗、米甕、水缸、爐灶、衣櫥,都要另貼的小春聯;小春聯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話,是由她母親向市街店裏去買。
  首先貼的大門,就是她三舅寫的那副。貞觀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麵攤漿糊,再一款款,逐次遞予他。
  她母親的人心細;前些年,她認為貞觀姊弟還小,這貼門聯的事,每年都是她親自搬椅子上去的,因為怕別人貼不平,或者貼歪……是到這兩年,她知得貞觀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脈相續,貞觀深知:自己亦是這樣的細心人!她從不曾見過大信貼紙,然而她還是完全托付。實在也隻是她對他的人放心。
  門窗都妥,剩的家私這些。貞觀找一張"黃金萬益"的,貼在櫃櫥,找幾張"春"字的貼水缸、灶旁,最後剩一張印著百子圖的"百子千孫",大信問她:
  "這張貼那裏呢?"
  "後門。"
  大信見她這樣百般有主張,說道:
  "其實不該貼後門!"
  "那你說呢!要貼哪裏適當?"
  "這款字樣,應該貼一張到全國家庭計劃推廣中心去!"
  貞觀忍笑道:
  "誰說的?我看哪裏都不要貼,要貼就先貼你的嘴!"
  貼好春聯,才看到她弟弟回來;貞觀問道:
  "你去那麽久!老師怎樣了?"
  阿仲說是。
  "很好啊,他說他好幾年未見著你,叫你有時間去坐坐!"
  大信在旁問道:
  "咦,你們怎麽同一個老師呢?又沒有同班?"
  貞觀笑道:
  "我畢業了,阿仲才升五年級,老師又教到他們這一班來。"
  她弟弟忽問她。
  "阿姊,你記得我第一次給你送便當的情形嗎?"
  "記得啊!"
  她五年級,他三年級;第一次給她送便當,阿仲不知該放在窗口,就直接走進教室裏,那時候,全班正在考試,貞觀正在算一條算術題--
  阿仲自己笑起來:
  "方才老師就在說,我三年級時,他已經對我有印象;因為我把便當拿到你麵前桌上,還叫了一聲--姊姊,大概很大聲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師說:看我極自在的走出教室,他當時很突然,因為他嚴格慣了,又是教導,全校學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愛--貞觀想起他這個趣事來:他幼稚班結業時,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張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時,因費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頭上折了一下做記號,隻怕往後也這般難找--她想著又問他道:
  "你拿進去給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擺,還是怕便當丟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擔心疊高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說著,銀安和銀定兄弟進來。那銀安是個大塊頭,六尺四寸高,長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哪裏,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兒子,因為是活脫一個影子:
  "啊哈,大信,你還坐著不走呀,你沒看見貞觀那個樣子?"
  貞觀聽說,望一眼大信,便直著問銀安道。
  "我什麽樣子了?"
  銀安不說,將臉一沉,先扮個怪模樣,這才笑道:
  "要趕人走的樣子啊!銀定,你說是不是,我們一進來就看見了!"
  銀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與她三妗,更是十分象了七分,然而還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勢;他乜一隻眼睛,笑道:
  "我不敢說,貞觀會罵我!"
  貞觀笑道:
  "我真有那樣凶,你們也不敢這般冤枉我!真是阿嬤說的:巷仔內惡--隻會欺負近的。"
  銀安拍額道:
  "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脫……銀定,你怎麽不去搬請救兵,快把銀蟾叫來--"
  銀定笑道;
  "叫別人也罷羅,叫她?她是貞觀同黨,來了也隻會幫她!"
  說了半天,銀安才道是:
  "大信,你知道貞觀剛才為什麽那樣嗎?她那眼睛極厲害,一看就知我們來與她搶人客--家裏是要我們過來請你回去吃年夜飯;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們說成這樣;我說她要趕人,是趕的我們,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
  "在哪邊吃,不都一樣?我都與伯母說好了呢!怎麽更改?"
  銀安道:
  "三姑嗎?沒關係,我來與她說--"
  銀安未說完,她母親正好有事進來,笑著問道:
  "你要與阿姑說什麽?不會是來拉人客吧?"
  "正是要來拉人客!"
  "那怎麽好?!阿姑連他明早的飯都煮了。"
  "---"
  說到後來,兄弟二個亦隻有負了使命回去;當下,貞觀眾人陪她母親、二姨吃飯,言談間,極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兩個月前飛往美國,繼續深造。貞觀對他的印象愈來愈壞,因看著她二姨孤單,對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見。
  飯後,眾人回廳上坐,獨是貞觀留下來收桌子;她一隻碗疊一隻碗的拿到水槽邊,待要卷起衣袖,卻見著銀蟾進來:
  "吃飽未?"
  銀蟾道:
  "吃飽又餓了!等你等到什麽時候?"
  貞觀正洗著大信吃過的那隻碗,她一邊旋碗沿,一邊笑問銀蟾:
  "等我怎樣的事?"
  銀蟾將手中的簿頁一揚,說是:
  "這項啊!去年給你贏了一百塊,這下連利息都要與你討回來!"
  "掀簿仔"是她們從小玩的;過年時,大人分了紅包,姊妹們會各各拿出五元來,集做一處,再換成一角,貳角,五角,壹圓不等的紙鈔,硬幣,然後分藏於大本筆記裏,然後你一頁,我一頁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無,掀著便是人的--
  貞觀笑她道:
  "哦,原來你有錢沒處放,要拿來寄存,繳庫呢,這還不好說?"
  銀蟾亦笑道:
  "輸贏還未知,大聲的話且慢說!--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換小票!"
  "慢!慢!慢--"
  貞觀連聲叫住她:"你沒看到這些碗盤啊?要玩也行,快來幫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廳前,正看見她大舅帶的琉璃子跨步進來:
  "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眾人都有稱呼,獨獨大信沒有,匆忙中,貞觀聽見他叫阿叔、阿嬸,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與她母、姨說是:
  "還以為你們會回去;那邊看不到你們,我就和她過來看看;這麽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裏過年,心內真是興奮。"
  她母、姨二人,齊聲應道:
  "是啊--"
  她大舅遂從衣袋裏拿出幾個紅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給眾人;銀蟾是早在家裏,即分了一份,剩的貞觀和她二個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時,姊妹二個彼此笑道:
  "我們二個免了吧!都這麽大人還拿--"
  日本妗仔將之逐一塞入她們手中,笑說道:
  "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說的:不要隨便辜負人家的好意--"
  說著,隻見她大舅又摸出兩對骰子,且喚阿仲道:
  "誰去拿碗公?阿舅做莊你們押,最好把阿舅衣袋裏的錢都贏去--"
  大碗是貞觀回廚房拿來的;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圍著一張大圓桌娛樂著,除夕夜這類骨肉團聚的場麵,差不多家家都有,本來極其平常的,以貞觀小弟十七、八歲的年紀,念到高三了,猶得天天通車,在家的人來說,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覺什麽;然而象她大舅這類經過戰亂、生死、又飄泊在外卅年的心靈來說,光是圍繞一張桌子團坐著,已經是上天莫大的恩賜了。
  幾場下來,貞觀見他不斷的吆喝著,那神情、形態,竟是十五、六歲少年。
  大信是與阿仲和一家的,貞觀自然和銀蟾合夥,兩下都贏了錢,銀蟾忽地問她:
  "這骰子是誰人發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韓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來娛樂士兵。"
  大信一旁聽著,笑說道:
  "不對了,獨獨這一項不是,是曹植想出來。"
  才說著,又見銀城和銀安兄弟進來;他們是來訪貞觀母親與二姨:
  "二姑、三姑,阿嬤等你們去玩'十胡'呢!說是:牌仔舅等你們半天了!"
  姊妹兩個笑著離座而起,臨走叮了貞觀一些話;她大舅還叫琉璃子道:
  "你也跟水雲她們回去,阿娘愛鬧熱!"
  三人一走,貞觀和銀蟾亦換過小桌這邊來起爐灶,把位子讓給銀安他們;簿子才掀兩回,銀城已偕了大信過來:
  "哇,大信,貞觀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沒看到錢快堆到她鼻尖?我們還是看看就好!"
  貞觀笑道:
  "是啊,你還是少來!我這裏有一本韓信的字典呢!"
  正說著,銀蟬也找來了,三人重新來掀,忽聽銀城問大信道:
  "你要聽貞觀小時候的故事嗎?"
  "好啊!"
  "她小時候,家裏小叔叔喂她吃飯;嗯,七粒魚丸的事你已經知道,再換一個來說--"
  貞觀已隱約看見簿頁下麵透著微紅,正是一張拾圓券,她的手舉在半空,還是不去掀,卻罵銀城道;
  "你的嘴不酸啊?我也替你酸!"
  銀蟾卻笑道:
  "怎樣?怎樣?要說就說呀!"
  銀城笑道:
  "你慢高興,連你也有份!"
  這一講,眾人倒反而愛聽了;銀城說道:
  "貞觀五歲時,不知哪裏看來人家大人背小孩,回來竟去抱了枕頭,要二嬸與她綁到身背後--"
  貞觀起身要止,已是來不及,隻見銀城跳開腳去,一麵笑,一麵說:
  "--銀蟾看見了,當然也要學;一時家裏上下,走來走去,都是背著枕頭權充嬰兒的小媽媽--"
  銀蟾早在前兩句,就追著銀城要捶;貞觀卻是慌忙中找不著鞋,隻得原地叫道:
  "銀蟾,快打他,快打他!"
  從頭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著,貞觀等趿了鞋,要追銀城時,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後仰,眉目不分了。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台北;貞觀則一直在要住到初九才罷休。
  初七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裏,都已經十點了,老人仍無睡意;
  "阿嬤,你不困嗎?"
  老人望著她和銀蟾,說是:
  "隻再一天,你們又要走了;阿嬤就多坐一時,和你們多說幾句。"
  伊說著,牽起貞觀二人的手,往自己臉上摩著;貞觀在撫著那歲序滄桑的臉,忽地想到要問:
  "阿嬤,你會餓嗎?"
  老人尚未應,銀蟾以另隻手推她道:
  "會啊會,你快去弄什麽來吃,菜廚裏好象有麵茶。"
  老人也說:
  "給銀蟾這一說,我才感覺著了;就去泡了來吃也好。"
  貞觀聽說,返身去了廚房,沒多久,真端來了三碗麵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則夾在兩手臂靠攏來的縫隙裏;當下祖孫吃著點心,卻聽銀蟾道是:
  "隻是吃嗎?好久沒聽阿嬤講故事!"
  貞觀問她道:
  "我再去前廳給你搬個太師椅來坐不更好?"
  銀蟾於是扮了個鬼臉;她阿嬤倒笑道:
  "才吃這項,也不好即時入睡,阿嬤就說個短的--寒江關樊梨花,自小老父即與她做主,訂與世交楊家為媳。可是梨花長大,看楊藩形容不揚,又是麵黑如炭,其貌極陋,心中自是怨歎。等陣前見過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這樣的人。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傾翻著,薛丁山因她殺父殺兄,看她低賤,才有每娶每休,前後三遍的故事。"
  "後來呢?"
  "後來是聖旨賜婚,加上程咬金搓圓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掛帥征西涼,大破白虎關時,逢著守將楊藩,正是舊時的無緣人;梨花下山時,手中有各式法寶,身上懷的十八般武藝,在她刀斬楊藩,人頭落地時,楊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幾,樊元帥陣中產子,在金光陣裏生下個黑臉兒子,就是薛剛?quot;
  貞觀問道:
  "就是大鬧花燈那個?"
  "楊藩即是薛剛的前世業身,投胎來做她兒子,要來報冤仇;以後薛剛長大,上元夜大鬧花燈,打死殿下,驚死高宗,致使武則天下旨,將薛氏一家三百餘口,滿門抄斬--"
  這樣寒冷的夜裏,台北的大信在做什麽呢,他或許讀書,或者刻印;他走那日,還與貞觀說下,要再刻一個"性靈所鍾,泉石澈韻"的章給她。
  這樣因果相循的故事,嗬嗬,可惜了大信怎麽就聽它不到--
  第二天,各家、各戶又忙著做節禮,因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兩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貞觀到入晚才回家來睡,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台北。
  交十二點過,即屬子時,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為彼時,天地清明;貞觀在睡夢裏,聽得大街隱約傳來鞭炮聲,剝、剝兩響,天公生隻放大炮,不點連珠炮,為的神有大小,禮有巨細;沒多久,她又聽見母親起身梳洗,走至廳前上拜天地的窸窣響聲;未幾,她大弟弟亦跟著起來。
  貞觀知道:阿仲是起來給母親點鞭炮;伊的膽子極小的,看阿仲點著,還得捂著耳朵呢;從前父親在時,這樁事情自是父親做的,一個婦人,沒了男人,也就隻有倚重兒子了。--
  大信在這樣天公生的子夜裏,是否也起來幫自己母親燃點大炮的引線呢?貞觀甚至想:
  以後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婦,她要按阿嬤、母親身教的這些舊俗,按著年節、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說的--祖宗雖遠,祭祖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
  有那麽一天,她也得這樣摸黑起來參拜天地、眾神,她當然不敢點炮竹--一貞觀多麽希望,會是象大信這等情親、又知心意的人,來予她點天公生的引信啊!

十五
  六十一年七夕,剛好是陽曆八月十五日,上午十點,貞觀還在忙呢,辦公室的電話忽地響起來;銀蟾在對桌那邊先接了分機,她隻說兩聲,就指著話筒要貞觀聽;貞觀一拿起,說是:
  "喂,我是--"
  "貞觀,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嗎?"
  "怎樣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嗎?"
  "不是有台風要來!"
  "不管它,我母親說我一回來就帶個台風回來。"
  二人在電話裏笑起;大信又說:
  "我七點半準時到,除非風雨太大!"
  掛下電話,一直到下班,貞觀隻不住看著窗口,怕的風太大,雨太粗;回家後,兩人還一起吃了飯,等貞觀洗身出來時,已不見銀蟾;這樣的台風天,不知她要去哪裏?
  其實,又何必呢,她與大信,至今亦無背人的話可說;貞觀喜歡目前的狀況,在肅然中,有另一種深意--大信從前與廖青兒好過,促使他們那樣熱烈愛起的,除了日日相見的因素外,還有少年初啟的情懷--那種對異性身心的好奇與相吸。
  大信因為有過前事,以致貞觀不願她二人太快進入情的某一種窠臼;她心裏希望他能夠分野:他待她與廖之間的不同,她是要他把這種相異分清楚了,再親近她--
  大信不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貞觀明瞭:我今番與你,較之從前與那個人的好,是不一樣的……精神是天地間一種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為都持的這類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來。除了這些,大信其實還有苦情。
  他現在身無所有,雖說家中偌大產業,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飯,他有自己做人的誌氣。
  大信原先的計劃,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會殺出個貞觀來;所有人生的大選擇,他都在這個時候一起碰上。
  貞觀是現在才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繼續進學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簡單,好辦;大信是驕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場麵了,再來成家--如今給她承諾嗎,這一去四年,往後還不知怎樣;不給她承諾,別人會以為他的誠意不夠;貞觀再了解他,整件事情,還是違了他忠厚本性--
  然而,以他的個性,也絕沒有在讀書求進,不事生產的時刻,置下妻小,丟與家中養的……剩的一條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長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時貞觀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亂世,他真要她不時戰兢,等到彼時?這畢竟是個動蕩的時代啊!
  所有大信的這些想法,貞觀都理會在心的。更有一項是她還了解:感情不論以何種方式解釋,都不能有拖累和牽絆。--
  想來想去,貞觀還是舊結論:
  如果她是好的,則不論過去多少時間。相隔多少路程,他都會象那本俄國小說說的--即使用兩膝爬著,也要爬回來。
  不是嗎?在這樣一個大風雨夜裏,他仍然趕了回來;不僅是鵲橋會,牛郎見織女;不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就相逢在這個美麗的日子裏。--
  門鈴響時,貞觀的心跟著彈跳了一下,多久未見著他了,過年到現在,整整六個月;她理一理裙裾,也來不及再去照一下鏡子,就去開門了。
  門甫開,大信的人立於燈火處;明亮的燈光下,是一張親切、想念的臉--
  "請進來。"
  大信不動,笑道:
  "銀蟾不來列隊歡迎嗎?"
  "很失禮--"
  貞觀佯作認真道:"銀蟾出去了;不過我可以先搬椅子給你這兒坐著,等她回家你再入來。"
  她說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經跳過門檻來了,二人回客廳坐好,大信又探頭出窗,說是:
  "從前,我們都在對麵吃飯的,真是--重來已非舊裙履。"
  貞觀端來一杯茶,先放在他麵前,這才笑道:
  "你真要感慨,也還不止這些!"
  "你說呢?還有哪些?"
  貞觀坐在他對麵,兩手的食指不住繞圓圈,想想說是:
  "你自己才知呀,我怎麽知道呢!"
  她說著,笑了起來,大信見此,也隻有笑道:
  "對啊,我還想:怎麽你不及早住到台北來,要是從前你也住這裏--"
  "欲怎樣?"
  "就可以天天給你請客了!"
  二人說不到廿分鍾的話,大信已經提議出去:
  "我們到學校走走好嗎?"
  "--"
  貞觀無言相從,隨即進房去換件紅、白細格洋裝,心裏歡喜他這種坦蕩與光明;臨出門時,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傘。
  學校就在巷口正對麵,貞觀為了找弟弟,曾經幾次和銀蟾來過,然而那種感覺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邊!
  大門口,進出的人不斷;大信則是一跨入即有話要說:
  "雖說畢業了,奇怪,感覺上卻沒有離開這裏,不時做夢會回來,你說呢!"
  貞觀笑道:
  "是這裏的記憶太多,所以靈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說的,靈魂會認得路,人入睡以後,它會選個自己愛的地方,溜溜飛去,不到要醒時,它也是不回來。"
  大信笑道:
  "你這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畢業,靈魂未畢業。"
  二人又是笑,經過校鍾下,大信又說;
  "剛進學校時,我們都希望有天能敲這鍾一下,四年下來,也沒如願。"
  "可以拿小石子丟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蠻!"
  走過椰林,大信忽地停下來;
  "你看這些樹!!白天我來過一趟,看到工友爬樓梯上去給它們剃頭,做工友有時還比做學生好,因為四年一到,不必馬上離開。"
  台風天的天氣,象一把極小的刀,劃過肌膚,皮下同時灌入大量的水質;人浸在涼意裏,也就變得通體透澈。二人走過操場,因看見前頭有集訓班的隊員小步跑來,大信乃道:
  "你聽見他們哼歌嗎?要是再年輕一些,我也跟他們唱了!"
  貞觀笑道:
  "是啊,年輕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實已輕輕哼起:
  "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無地披;
  舉出舉入看天時--"
  貞觀忽說:
  "我正想送你一張唱片呢,怕你那邊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邊隻有一張唱片,我隻帶那麽一張去!"
  兩人同時意會出某一樁事來:
  "你要送怎樣的唱片?"
  "你帶去的是什麽樣的?"
  也是在同時,答案象雨點敲窗,象風打著身子的拍擊有聲:
  "懷念的台灣民謠?quot;
  停了好久,似乎再無人說話;一路上不斷有練跑的人擦身而過,貞觀靜走一程,才感覺雨又下起;台風天的雨,是時有時無的。
  她撐開傘,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腳亂;這人拿一把黑色自動傘,本來一按就可撐起,卻不知為了什麽的,忽然作怪起來。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傘還是密合著。
  貞觀無聲將傘移過他的頭上方,女傘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傘的範圍,然而,相識這麽久以來,二人還不曾有過這樣挨近的時刻。
  水銀燈下,貞觀望著他專注修傘的臉,忽想起幾日前他寄給她的那本"長生殿";書的後兩頁,有他所寫"禮記"昏義篇的幾個字--敬慎重正而後親之--好笑的是他還在旁邊加了注解:經過敬謹、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禮之後,才去親愛她,是禮的真義。
  有的人是習慣作眉批,有的則隻是信手寫下,更有的是喜歡某一句話時,身邊因隻有那本書,就拿它記著了;然而大信都不在這些之中,他是繞個彎,在表白自己心意--
  想著,貞觀倒記起:"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的句子;她相信,今晚之後,人世於他們;都有另一層新意和氣象。

  第二天。果然是個飛沙走石的日子;銀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說是:
  "這樣天氣。怕不是要放假吧??quot;
  貞觀昨晚十點回家,一進門,她已經睡了,這下逮著自然要問:
  "昨晚你去哪裏了?刮風下雨的還亂跑!"
  "和那個鄭開元出去呀!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出現的時間不對!"
  "他哪時來的?怎麽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騙他說你和朋友出去,他本來還要坐一下,我隻好說我頭疼,這一來,他隻得帶我回去拿藥;嘻嘻,藥包全在這裏!"
  銀蟾將青紙包的藥劑在她麵前晃了一下,然後對準字紙簍丟進去,又說是:
  "這人其實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難說是他哪裏不好;可是世間事又常常這樣沒道理可說!唉,一百句作一句講,就是沒緣。"
  貞觀說她道:
  "哪有你說的這麽複雜?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們一家的人客,有時間來坐坐、說話,也是常情;你不可亂說!"
  "既然這樣,下次他來,你再不必拿我作擋箭牌!"
  "我跟他沒話說啊;每次他講什麽,我都隻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難堪。"
  她日本妗仔在過年前後,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麽,自此,貞觀不會常有遇著鄭開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而會來閑聊,還告訴貞觀這麽一句話;我今年卅了,走過一些地方,也見過一些人,可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沒有一個你這樣的類型--
  銀蟾又問道:
  "你心當然是光明,可是他怎麽想法,你知麽?quot;
  "還不失是個磊落的人,其他的就與我們不相幹了。"
  吃過早點,貞觀又換了衣服,出來見銀蟾還不動,說她道:
  "你還坐啊?都要遲到了!"
  銀蟾本來是縮著一隻腳在看報紙,給她一催,隻得站起說是:
  "跟你說放假你不信,我打電話問大伯--"
  她的話尚未說完,人已走向話機,然而當二人的眼神一相會,銀蟾忽作悟狀道:
  "好,好,我去換衫,三分鍾而已!"
  她是從貞觀的眼裏知會意思:別人或者放假也罷!我們可是自己,是自己還能作旁觀啊?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這裏反正不放心;辦公室那邊的檔案,資料也不知浸水沒有--
  二人從出門到到達,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難;計程車開進水窪裏,還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塊招牌擊中。連那車都還是站在風雨中,招了半個小時的手才攔到的。公共汽車幾乎都停駛不開;下車後,銀蟾還被急駛而過的一輛機車濺得滿裙泥濘。
  偌大的辦公室,自一樓至三樓,全部停電,貞觀自底層找到最上,隻看不到她大舅,問了總機才知是去業務部門巡看災情和損失。
  沒電沒水,一切都頹廢待舉的,電話卻仍然不斷;五個接線生才來一個,貞觀二人隻得進總機房幫忙。中午,琉璃子阿妗給眾人送來伊自做的壽司,又及時打出一通時效性的國際電話,到午後三點,一切的狂亂回複了乎靜,眾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項完妥,才分道回家。
  貞觀本來卻不過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臨沂街吃晚飯,怎知銀蟾說是:
  "你去好了,我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難過,就別說吃飯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
  "阿姆那裏也有浴室,還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換等於沒洗;阿姆的內衣外衣,也無一件我能穿!"
  說半天,二人最後答應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們回住處。
  一回來,貞觀還去洗了臉,銀蟾卻連脫下的涼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換,飯未吃,蒙頭睡了它一場,也不知過去多久--
  貞觀忽地自睡夢中醒來,象借屍還魂的肉身,象夢遊症狀的患者,腦中空無一物的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她一直睡眼朦朧的走到大門前才住。
  貞觀的腳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門扇前看。其實她整個心魂還是蕩蕩悠悠的,她根本還在睡的狀態未醒;大門是木板的原色,房東未曾將它上漆;門扉正中有個圓把手,貞觀看了半下,仿佛醉漢認物,極盡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鍍銅的圓圈如何自己會轉,真的在轉啊--她"啪"的一聲,開啟了門。
  是連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這眼前景況所給予人的驚異與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漢醒酒;因為她看到大信站在麵前:
  "啊,是你--"
  不僅他嚇著她,是她也嚇著他。
  "你--"'
  看他說不出話來,貞觀笑道:
  "怎麽你不按門鈴?"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門鈴,你已經開了呀!"
  貞觀這才相信她外家阿嬤的話無錯!靈魂真的會飛;身心內有大事情時。三魂七魄會分出一魂二魄趕赴在前,先去與己身相親的另一具神魂知會,先去敲她性靈、身心的窗--
  剛才她睡得那樣沉,天地兩茫的,卻是大信身心內支出來的魂魄,先奔飛在前,來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識得她的。靈魂其實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聽令於舍身,它都揀自己愛去的地方去--
  他於她真有這樣的親嗎?在這之前,她夢過大信在外的樣子和他在台北的老家,這兩處她都未曾去過,靈魂因此不認得路,極盡迂回的,才找著他。
  "你……不大一樣呢!怎麽回事?"
  "才起來;三分鍾以前,還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來開門--"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
  "我到門口時已經七點半了;哇,老天,你還未吃飯?走吧!順便請你喝檸檬水。"
  "不行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這裏看月色!"
  戶外的天井,離的浴室,約有十來尺,貞觀收了衣物,躲入浴間,一麵說:
  "對不起,罰你站;銀蟾在睡覺,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鍾過,貞觀推開浴室的門,看到大信還站在那裏;她換了一身紫底起小白點的斜裙紗洋裝,盈盈走向大信,笑言道:
  "有無久等?"
  "有!"
  "怎麽辦?"
  "罰你吃三碗飯!"
  二人才出門,大信開始管她吃飯要定時,而且隻能多吃不能少吃;
  "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還能好啊?巷口這麽多飯館,你可以包飯啊!"
  "--"
  貞觀一路走在他身邊,心內隻是滿著;大信從來不是嚕嗦、瑣碎的人,他的一句話是一句話……
  吃過飯,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著校園團契一條街,隻要出巷口幾步,即可走到;貞觀腳履輕快,卻聽這人又說:
  "你那邊沒唱機,怎麽不叫阿仲動手做一個,電機係的做起來,得心應手--"
  "--"
  "學校活動中心,還排有學生練琴的時間,你可以叫阿仲替你去登記……"
  什麽時候,大信變得這般愛說話了?貞觀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樓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親愛一個人時,人就會變得這番模樣--
  剛才進來時,她是跟著他身後,貞觀見著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隻覺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藍長褲,青色布衫……這樣刺辣辣的配色,也說不出它好看、難看。
  這人反正隻將時間花在思考與研究,他哪有時間逛街,好好買它一件衣服?
  二人麵對麵喝完果汁,大信始將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開,自內取出一小一大的裝訂冊子來,且四四正正,將之放於她麵前:
  "這是什麽?"
  "你看啊!"
  貞觀動手去翻,原來是他手刻的印譜:
  "從高中開始,刻的圖章、印鑒,全收在這本大的上麵--"
  "--"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畢業紀念;我刻了稼軒詞,戳蓋於上,化學係的同學,一人一冊……你說好不好呢?"
  "--"
  貞觀點著頭,一頁掀過一頁,掀到後來,忽地掩冊不語了;
  大信忙問:
  "你--怎麽了?"
  貞觀抬起眼來,又快樂又惆悵的望了大信一下,說是:
  "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為什麽?"
  "再看,就不想還你了!"
  "哈-一"
  大信撫掌大笑道:"你別傻了,本來拿來就是要送給你的!"
  貞觀的心一時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湧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問:
  "那你自己……不是沒有了?"
  "我還有一本--"
  貞觀的頭低下去又抬起來:
  "它這麽好……怎麽謝你?"
  "謝反正是謝不完,那就不要謝了--"
  大信說這話時,眼睛是望著她的;在這幾秒鍾內,二人的眼神會了個正著。……
  是短短的一瞬間裏,貞觀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難絕--的慨歎;她移了視線,心中想的還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這樣端正,厚實,他的兩眼這樣清亮;天不可無日月,看相的說:眼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為兩者皆敗事;心術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極光而不外露。……另外還有他的嘴,哈,這麽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貞觀不禁笑了起來:回家後,就畫一張闊嘴男孩的漫畫,等他回澎湖再寄給他--
  "你笑什麽?"
  "不與你說!"
  "君子無不可說之事;其實你已說,你的眼睛這樣好,天清地明的,什麽都在上麵?quot;
  "啊--啊--啊--"
  貞觀舉手捂眼,然後笑道:"不給你看了。"
  卻聽大信笑她:
  "你還是沒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這麽小,怎麽吞七個丸子?"
  貞觀迭的收了手,眨目笑道:
  "吞七個九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隻雞呢!"
  "哦--"
  大信稱奇道:"真有這樣大嘴的人嗎?"
  他這樣說著,大概知道貞觀說的自己,倒也"嗬嗬"不住的;
  "你去過故宮嗎?"
  "無!"
  "這個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當然要去!"
  大信笑道:
  "那--星期天我來接你;你幾點起?"
  "五點!"
  "五點?--"
  大信咄聲道:"彼時,雞還未啼呢;台北的雞也跟人一樣晏睡晏起的--"
  貞觀原意是開他頑笑,這下坦承道:
  "沒有啦,我是騙你的--"
  "嗬嗬--"
  大信說得笑出來:"我知道!"
  貞觀手上正拿的一串鎖匙,有大門的,房間的,辦公桌的,鐵櫃的;她哦的一下,將鎖匙鏈子整個蕩過去,輕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縮著手,裝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貞觀的表情,馬上又好笑起來。

  十六
  貞觀:
  透早就去趕飛機,機場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飛機不要錢的樣子;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問我:你什麽時候再回來呢?我隻好說:下個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歡喜了。其實,真要回台北那樣頻,薪餉袋幹脆寫:請劉XX轉交遠東航空公司收--好了。機上供應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號,FAT,乃肥也胖也,許多小姐、太太,看著看著,也就吃不下。
  回來一切都好,郵差來收信了;簡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證得怎樣了?
  大信

  信尾畫一隻肥敦敦的飛機,表示不勝負荷;貞觀接信當時,立即提起筆來,一麵笑,一麵給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說新語"釋義,請參考:
  "如意出於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
  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銅鐵等為之,長三尺
  許,記文於上,以備遺忘,兼有我國蚤杖及笏之
  用。"
  怎樣?二人各持一說,爭論不已,如今孰是孰
  非,你自己講吧!我也不會說!(懶得說)
  祝
  好
  貞觀
  大信,我忽然想離開這個世界一下。

  後麵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貞觀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現世人身的這一切告個乏,請個假,做個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誰知這樣一句話,急得大信連連追來二封信,全是紅簽條的限時快遞:

  貞觀:
  今晨在海邊揀了一碗鍾螺,炒了一炒,正好給
  兄弟們佐飯。
  才寫了上麵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
  我一樣嗎?愈是困境,愈不願就此謝幕,遁形;
  怎地忽然悲觀起來?
  趕快給我回信吧!即使隨便寫幾字,我才能放
  心!
  如意乙項,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會
  相差太遠,如今更見得是:殊途同歸,所指一也!
  (真是興奮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樂。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過,見她無回音,又追著後麵趕來的:

  貞觀:
  我這裏有本極好的書呢!要不要看?(包你喜
  歡)要借可以,有個小條件:你得先給我寫信!
  昨天看棒球轉播錄影;世界少棒冠軍--台北
  市隊。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
  背後,掛個牌子,大書:台北市人--才好。
  剛剛收到留美同學的二封信;美國是個神秘的
  異鄉(英文則頗似五胡亂華時,南方、北方爭著相
  學的鮮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國人,又是另一種特
  異的新種族(就是紅樓夢裏說的--反認他鄉做故
  鄉),象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鄉草的混合--
  看他們的心在故國與異國之間拉扯,我不免會
  想:是一定要出去嗎?
  十月底有場考試,想來是考不考也沒什麽關
  係,出不出去,也不怎樣,如果能找個心安理得的
  理由,我就不出去!
  大信

  貞觀一看信,顧不得什麽,提筆就寫:

  大信:
  怎麽可以不考呢?不考並不是花了報名費幾百
  元的事,不考是你輕易辜負了世間人;琉璃子阿妗
  說:不可隨便辜負一個人的;你想想:那個出題目
  的人,那個為你劃座位的人,那個寄準考證給你的
  人,那個為你送達證件的郵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
  這個行為裏;書上說體天格物,你忍心嗎?
  好好準備,好好讀書(讀書為了救國);不給
  你寫信了!
  祝
  高中

  貞觀

  信尾她本來還寫下: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幾個字,後來細想,又將它劃掉,劃掉這且不算,因為字還看得見,她於是拿了剪刀,按著形狀,剪下一個小長條;這下信紙破了孔,她還是把它寄了。--
  貞觀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說吧;誰知第四天,大信又來一封:

  貞觀:
  今晨在枕上得一聯:
  一年容易--
  千載難逢。
  一年自是容易過;往下的一年;也要象這麽快
  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遙遠的,常常是現前的
  一切!
  許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開始想的,我也不
  言謝了,隻希望還你有日。
  書應該照前約寄與你,可是你知我所謂的(好
  書)是什麽?隻是幾本化學書籍,你當然不愛看,
  我是情急之下逼出來的"計謀",你不見怪吧?!
  這兩日澎湖多雲時不睛,聽說台北大風大雨,從很
  激動的浪花,看得出來。
  祝
  愉快!

  大信
  又:有件事對你頗不滿;為什麽你總是把最好看
  的剪下來,留給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請假回台北考試;到隔天,他還打了電話約貞觀在"雙葉書廊"見麵--
  貞觀那晚是灰鞋、灰襪、灰裙子,上身是紅衫翻白領,她到達門前時,大信早站在架前翻書;他背著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燈芯絨長褲;貞觀悄立身後,看他這身上、下,心想:果然進益了--
  那天因為是他父親生日,兩人隻說話到九點,大信即匆匆趕回去;他送貞觀回門口時,還與她說是"回去我就寫信來!"街燈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這個誠摯男子,然而不知為什麽,貞觀的心忽變做沉冷:她預感自己會好久,好久,再不能見著他了。
  往後兩個月,貞觀再無大信的任何訊息,日子如常一天天過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夠從其中活過來。
  從早到晚,從朔到望,那一顆心哪,就象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並無言過,那種淩遲和折磨,真是個油煎滋味!
  元旦過去十日了,大信甚至連一個字,一張紙都無……
  她再不要這般苦苦相等了;貞觀開始一張張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寶貴,貯藏在至隱密,至深處,性靈內的東西,她到底把它來撕毀。
  一張下去,又是一張。人生的恒常是什麽呢?原來連最珍惜、最摯愛的東西,都可以負氣不顧了;她這樣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腳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隻是途合,是半路上遇著的,二人再談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愛是沒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過了這些時了,貞觀還是年輕、負氣,她想:這一份情感,要是變做負擔,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毀掉!
  然而,情又是這麽簡單的事嗎?她和大信到底是同性同情,心征意證的兩個人啊;
  撕過的信,錯疊成一堆,亂在桌上成幾處小丘;她已經心酸手軟,而完好待撕的,還有三、五束……
  貞觀的眼淚,象雨點那般紛紛而下;她找來水膠與透明紙,沿著紙箋斷痕,一處一隙的,義將它補綴起來;字紙滲著淚,湛成暗黃的印子,層層、重重,半透不透--
  慘情如此,她猶是想著大信的做人;這紙箋是他自家中帶去自裁的,他說外頭的紙質粗糙。
  貞觀尋了小手皮夾織錦布的一個蚌形荷包,將餘下碎不可辨的紙紙、屑屑全收了進去;這蚌形皮包是大信從前替她拿過的,上麵有他留的手澤……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草過花豈終極。

  就讓他去吧!讓他去自選;大信是世間聰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決定,他所堅持的,該也是她的認定吧!他一定有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處理人生中的舉凡大事。
  就在這樣身心倒懸的日子裏,貞觀接獲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貞觀小姐:
  吾於退伍之際,受大信囑托,務必於返台之
  後,立即去信與你,為的是深恐貴小姐有所誤會
  ……
  大信請假期間,因單位內失竊公物,致所有
  人、事,一律待查,此為公事,不必明告。今詳情
  已知,唯其身體忽轉不適,故仍靜養之中,待其
  康複,當可返台一趟,屆時當可麵告一切,惟請釋
  懷與寬心。
  專此;即祝
  安好
  張瑞國

  信初啟時,貞觀還長長吐了一口氣,等看到後來,人又焦心起來,是放了一顆心,另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幾顆心……
  怎樣的大病呢?那個地方,舉目無親的……
  一天過去,二天、三天、五天……貞觀是夜夜惡夢,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終於鼓足勇氣,照著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試撥電話與他母親;她這邊斷消息,那,家中那邊,自然也是斷音訊!
             
 兒子有事了,做母親的還能不知嗎?這些時,自己是這樣折騰、傾翻了,那,那做母親的,就更不知要怎麽過了?
  這幾夜,貞觀都夢見伊焦灼的臉;或者,伊還能挺得住,因為上有七十歲的老人須要相瞞,然而私下她是怎樣受的?
  再說那個老祖母;大信是劉氏的長房長孫,是伊心上的一塊肉……從小到大,伊提過多少香、燭,帶著大信幾處去燒香--貞觀想著她的小腳一邁一邁的,千古以來,那種祖母疼孫的癡心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貞觀原意是:探一下口氣,看著情形再辦,真瞞不過,就說是割盲腸開刀;隻要略通一點消息,隻要稍作安頓,叫那邊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牽掛,她就是對朋友盡義,對知己盡心--
  二人在電話中說了半天,最後大信母親還是決定飛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沒名沒份的,貞觀早就三更半夜都走著去了!
  這就是母性,這就是親恩,兒女出事,原來最苦的爹娘……
  貞觀掛下電話,才同時白,孟子說的--不得乎親不可明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原為的什麽!
  事情當然是瞞著老祖母的;大信母親丟下家中一切,冒著暈機難堪,獨自飛一趟澎湖;貞觀這邊則天天上龍山寺燒香;龍山寺供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貞觀每每在神龕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無事一念。他是艋岬境內的子弟,觀音菩薩要庇佑啊--一
  怎知三天過去,當貞觀數算著大信母親幾時回來時,她倒先接著他的一張紙片,象一把利刃,刺進了貞觀的心:

  你這樣做,我很遺憾!

  那紙片,她橫拿不是,直拿不是,手隻是嗖嗖的抖,眼淚刷的一下,落在上麵……
  就這麽八個字,沒有稱呼,沒有具名……她沒有看錯吧?!
  她為他什麽都想著了,卻叫他這樣恨她;他真以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嗎?他真不知她的心嗎?往後五十年,當貞觀回想人生的這一切時,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隻是坐視、旁觀?
  外人與自己,是怎麽分的?她真要隻是坐著看嗎?寧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對他盡心;以後想起,再來後悔。對與錯是極明的,應該做的事都應該去做,人生隻這麽筆直一次,弄錯了,再等下輩子補,還得那麽久……被曲解隻是痛苦,痛苦算來算去,也隻是生命的小傷;該做未做,人生卻是悔恨與不安,悔恨是連生命整個否認的,是一輩子想起,都要捶心肝--一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豈有錯想的……她這樣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卻是銷金毀玉的八個字--遺憾嗎?
  貞觀問著自己,那眼淚就似決堤……
  今天走到這個地步來,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遺憾的了--
  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給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頭的印譜和畢業紀念,是他冒著風雨拿來的--風雨裏見出他的意長,情真,而今天--

  大信:
  我已經沒有資格保有它們了……

  才寫第一句,貞觀已是噎咽難言……她伏著桌案,半晌隻是不能起。
  豈止此刻,此時;她是這一生,隻要回頭想著,就會疾首椎心,淚下涔涔:

  --這兩本冊子還給你,可惜信已毀,無法奉
  還;這一輩子,我都會因此對你愧疚
  貞觀

  撕破的那些,其實她大部分粘回來,然而她還是這樣嘔他,甚至在印譜裏寫一句:

  風流雲散日,
  記取黃自興。

  黃是辦公室的同事,因為名字較眾人的好聽;貞觀竟用它氣他!
  愛就是這樣好氣,好笑,她一陣風似的把物件寄出;以大信個性之強,以她知大信之深,這是如何的後果,她應該清楚,然而她竟是糊塗,她以為隻是這麽鬧鬧就會過去--
  信寄出半個月,大信無有回音,貞觀知道他生氣,自己還是天天上龍山寺;
  她這才了解,當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護佑在戰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來,是怎樣一副情腸;她是隻要他的人無事即好,隻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見著兒子,卻沒有先為自身想過什麽--
  大妗沒讀過書,她們那個時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讀它幾本書;然而她卻這樣的知道真愛,認清真愛……比起其他的人來,大妗是多麽高啊!
  農曆過年,貞觀隨著潮水般的人們返鄉,回去又回來;年假五天,貞觀從不曾過這麽苦楚的年過--
  初六開始上班;銀蟾看她沒心魂,回來第一句話就說她:
  "你想過沒有,是你不對--"
  "我不對?當然是我不對!我還會對啊?"
  銀蟾看了她一眼,仍舊說道:
  "本來就是你不對,你那樣做,傷他多厲害!"
  "……"
  銀蟾見她不語,膽子更壯了,連著又說:
  "大信知書達理、磊落豪爽,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啊?quot;
  "--"
  象是五雷劈心,貞觀一下悸動起來;她背過身去,開始拭淚:
  是我愧對故人,愧對大信;我竟不如銀蟾知他……
  銀蟾續聲道:
  "何況,他心情正壞。哪裏經得起你這一下?"
  "……"
  "你還是寫信與他道歉!"
  "……"
  "你不寫,我來寫!"
  "不要--"
  "為什麽?"
  "沒有用,沒有用!!他在惱我--"
  話未完,電話響起,銀蟾去接,隨即要貞觀過去;她比了一下,小聲說道:
  "是他媽媽!"
  貞觀怯怯接起,叫聲:
  "伯母--"
  大信母親在那邊說是:
  "貞觀,大信有寫信給你麽?"
  貞觀搖著頭,淚已經爬出臉來,對方又問了一次,她才想起這是電話,遂說是:
  "沒有--"
  "唉,這個孩子--"
  他母親在電話裏怪起他來:"有時還真是個孩子,從來沒磨過,才這樣不曉得想--"
  貞觀以手拭淚,一邊說道:
  "--可能他沒閑--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說,我也沒想著,就剩百餘天,六月就回來,等回來,我再說他--"
  貞觀從掛下話筒,開始盼望時光飛逝過去;她以為隻要見著他的人,一切就會不同了。十七六月底,貞觀從大信母親那裏,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曆撕過七月,從一號、二號到八號、十號……十五號都過了--
  貞觀忽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留在人間,否則,二人同在台北,他卻隔得她這麽厲害;象之間重重置的幾個山頭。
  這些天,她連三餐飯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說睡眠了--
  今天這樣,也許是她的錯,她不怪他;可是十九號,再這麽四天三夜一過,他就得走了,他真要這樣一走,再不見她一麵?
  他一走,丟她在這樣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紅男綠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無想到,以後她得怎樣過日?
  子夜兩點了,貞觀還輾轉床側;聽得收音機裏,正小唱著歌:
  公園路月暗瞑,
  天邊隻有幾粒星;
  伴著阮,目淚滴,
  不敢出聲獨看天;--
  公園邊杜鵑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
  叮嚀哥,要會記,
  不堪--
  貞觀的眼淚,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腮邊,滲過耳後去了。後脖子濕了一大片,新的眼淚又流將出來--
  她披衣起來,其實也無涼意,就又放下了;輕悄開了房門出來,隻怕吵著銀蟾;才出廊下,見天井一片光華,抬頭來看:
  月娘正明,瑩淨淨,光灼灼;同樣的月色,同樣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這裏,等她浴身出來,那時候--
  月光下,貞觀就那樣直立著流淚,淚水洗濕她的臉,風一吹來,又逐個幹了--
  "你好睡不睡,站到這裏做什麽?"
  也不知銀蟾起來何事;貞觀隻不看她的臉,隨便應道:
  "裏麵熱,我出來涼一下。"
  銀蟾不說話,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擁。將她挽入房內;一人房,兩人平坐到床沿,都隻是不言語;停了好久,才聽銀蟾歎息:
  "熱就開電扇啊,唉,你這是何苦--"
  貞觀倒靠到她的肩膀,熱淚泉湧般的哭了出來--
  第二天,貞觀腫著眼睛,又咳又嘔,把個銀蟾急紅了臉;
  "你看你--"
  "我沒怎樣,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醫生的太太誰來養她?"
  "我--"
  "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來!"
  銀蟾匆忙中換了衣服,飛著出巷。去請醫生;不久,帶了個老醫生進來;醫師在她胸前,後背診聽,銀蟾則一旁幫著卷袖、寬衣。
  自識事以來,貞觀幾乎不曾生病、打針,因她生有海邊女兒的體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來也是陶瓷、瓦罐,極易碎的。
  打完針,銀蟾跟著回去拿藥;藥一拿來,貞觀隨即催她:
  "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麽班?--"
  銀蟾翻著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電話去請假,大伯叫我看顧你,嘻,這下變做公事了,你先把這項給我吃了,回頭琉璃子阿姆就來?quot;
  果然十點正,日本妗仔真的來了,還帶了那個鄭開元;那人坐到床前,跟著琉璃子的手勢,在貞觀額前摸了一下,問聲:
  "你感覺怎樣?"
  "還好!"
  他拿起床前的藥包、藥水,認真看過,才說:
  "這藥還算和緩,是個老醫生吧?!"
  貞觀點一下頭;他又說了一些話,貞觀先還應他幾句,後來就閉眼裝睡;誰知真的睡著,等她再醒過來,已是午後一點,人客都已走了,銀蟾趴在桌前打盹,麵前擺的水果、鮮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來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這樣,他知道不知?
  她錯得這麽厲害嗎?他要氣她這麽久?他真要一語不發離去,她會瘋死掉吧!
  隔日,貞觀起來要上班,銀蟾推著她回床,大聲說道:
  "你這是怎樣想?你還是認份一點,給我安靜躺著2"
  "可是--"
  "沒有可是好說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臉!"
  她說著,遞來一個小圓鏡;貞觀遲疑一下,就接了過來;她不能相認,水銀鏡內的女容是生於海港,浴於海風的蕭家女,她不知道情愛真可以兩下擊倒人;小時候,她與銀蟾跟著阿嬤去廟前看戲,戲裏的陳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動輒不起--原來戲情並未騙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條件!"
  銀蟾聽說,笑起來道:
  "哦,生病也要講條件?好吧!你倒是說看看!"
  貞觀乃道:
  "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沒得一人生病,二人請假的理!"
  銀蟾道:
  "你病得手軟,腳軟的,我留著,你也有個人說話!"
  貞觀拿了毛巾被蓋臉,故意說:
  "我要困呢,誰要與你說話--"
  說了半天,銀蟾隻得換了衣裙出門;貞觀一人躺著,也是亂想;電話怎麽不響呢?門鈴沒有壞吧!不然大信來了怎麽按?
  他一定不會真跟她生氣,他一定又與她鬧著玩;從前她道破他與廖青兒的事,他不是寫過這樣的信給她嗎--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氣,(一點點)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卻說--其實我沒氣,還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個抱歉的圖章,把信紙蓋滿--
  電話突然響起;貞觀摸一下心膛,還好,心還在跳,她趿了鞋,來拿話筒:
  "喂--"
  "貞觀小姐,我是鄭開元--"
  "哦,鄭醫師--"
  "你人好了嗎?"
  "好了,謝謝!"
  "我來看你好嗎?"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門--"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謝--"
  掛下電話,貞觀忽想起要洗臉、換衣;沒有電話,他的人總會來吧!她不能這樣灰敗敗的見大信,她是響亮、神采的阿貞觀--
  門鈴響時,她還在塗口紅;家中眾人都說她的嘴好看,好看也隻是為了大信這個人哪!
  從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連那眼淚和折磨都是;氣了這些時,他到底還不是來了--
  門外站的鄭開元;貞觀在刹那間懂得了:生下來卻是啞吧的人的心情。
  "我還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嗎?"
  貞觀咽一咽嗓喉,說道:
  "我正要出去呢!家裏沒人,就不請鄭醫師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計程車有些沒冷氣,你不要又熱著了--"
  直到公司,二人沒說一句話;貞觀等下了車,才與他道了謝;一上二樓,即在樓梯口遇著銀蟾,她正抱著一疊公文夾,見是她,公文夾落到地上去:
  "你讓我安心一些!行嗎?"
  貞觀將事情說了一遍,銀蟾道:
  "這人怎麽死心塌地的?!"
  貞觀乃道:
  "這你就弄錯了,他不是那樣意思;他變做隻是關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態度;換我是醫科出身,我也會這樣跟人家!"
  銀蟾道:
  "好,你有理!可是,這算什麽醫生,病人給他逼離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隻好當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點不到,貞觀臉色轉自,人整個仆到桌上。
  辦公室一片混亂,有叫車的,有拿藥的;亂到最後,又是銀蟾送她回來。
  貞觀再躺回床上時,她這樣想:
  就這樣不起吧!就這樣睡到天盡頭,日子就跳過廿號去!
  大信是不會來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心死了,什麽都不必去想!
  看銀蟾的眼神,貞觀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會來了;銀蟾當然打過電話給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還是硬起心腸來。銀蟾忽說:
  "我再打給他--"
  "不要!不要!--"
  貞觀費力抓著她的手,說是:"你打,他也不會來!"
  銀蟾這下放聲大哭:
  "你再怎樣不對,他也不該這般待你--我去問問他!"
  貞觀幽幽說道:
  "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銀蟾咬著嘴唇道:
  "我打給他母親--"
  "銀蟾,大信那種個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來,你就是拿刀押了他來,也隻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為想的對,你讓他去;你要是打給他母親,銀蟾,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說到後麵,兩個人都哭了起來;眼淚像溶熱的濁淚,燙得一處處疼痛不止。
  貞觀揾去淚水,心內想--
  好,大信,你不來,隻有我去了;人生走到這種地步來,倔強、麵子,都是無用物;我其實也不是好勝,我是以為:我再怎麽不好,你總應該知曉我的心啊--
  難道這些時,我們那些知心話都是白說的;我當然不對,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裏知道,怕她們擔驚、傷神,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麽都是一人承擔--一
  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後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趕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這天。
  貞觀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黃昏,情知銀蟾就快到家,才放心與鄭開元離去;貞觀拿著手表,差十分六點,銀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會被她攔住不放。
  貞觀留了紙條,隻說到學校裏走走,校園這麽大,銀蟾再怎樣也找不著她;一出門,才六點一刻,大信也許才吃晚飯呢--
  她隻得真到校園溜一圈;學校此時放暑假,學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幾天前才回家,說是十來日,再上來幫教授做事--
  出大門口已經七點半鍾,坐什麽車呢?計程車太快,十餘分即到達,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須現身出來那樣突兀!
  還是坐公車吧!她要有充裕的時間,讓心情乎靜,自然,這樣一想,遂站到o南牌子等車。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過這兒等車……她忽地頓悟過來:
  他真去了英國,她還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嗎?台北有多少地方,留著活生生大信的記憶;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裏--
  以後,除非她關起門來不出世,否則,她走到哪裏,哪裏都會觸痛她;關起門來也不行哪,房內那椅凳,是大信坐過的,他還將腳,抬放在她的書桌上……
  車到小南門,已經八點十分,貞觀提前兩站下來,準備走著去呢,大信在那裏長大,她也應該對那個地方有敬意!
  八點半是可以走到吧!這個時間比較好,不早,不晚。--
  貞觀從中華路轉向成都路,當她再拐進昆明街時,才感覺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從不曾來過,如今,馬上就要望見了,就在眼前不遠處,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麵,還是從後街走;她進去了,人家問起,自己該是怎麽說?
  後街剛好是他家後門,而且前屋旁正好有一小巷延下來交會,貞觀走到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識她時,信上有過這樣一句:
  --喜歡獨行夜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心如水,心如古井水--
  原來就是這樣一條巷子;貞觀站在別人家屋簷下,抬頭來找大信的房間。
  二樓是他父母、祖母,三樓是兄弟,四樓是姐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間就在三樓靠西,照得進月娘光光!
  就是這間吧!燈火明照窗,故人別來無恙?
  從戌時到子夜,貞觀就在人家泥牆下,定定站了三小時;大信的燈火仍是,在這樣去國離家的前夕,他竟也隻是對燈長坐而已。
  不見也罷!既是你決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麽說的?
  能夠這樣站著,已經很好了;是今生認得你,今生已是真實不虛。
  雨細絲絲下起來,貞觀離去時,那燈猶是燃著;他也許一夜不能眠,也許忘了關燈--
  她回到住處,掛鍾正敲那麽一下,是淩晨一點;銀蟾來開的門,她看到銀蟾時,心口一絞緊,跟著眼前一黑,然而她還是向前踉蹌幾步,才仆倒在銀蟾身上--
  貞觀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銀蟾幾次欲通知家裏,都被她擋住了。
  大信就這樣去了英國;他走那一天,貞觀手臂上還插著點滴注射筒;她不吃飯,鄭開元隻好給她打鹽水針,任何人與她說話,她都隻是虛應著,心中唯是一念:
  我該怎樣跟他去呢?倫敦離的台北,千萬裏路;我一個弱質女子,出門千樣難,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頭有壞人,存的錢大概也不夠--
  明人小說裏記的--範巨卿與張文伯,以意合,以義合,二人結為知心,言約重陽佳節相晤見。自別後,範為家計奔忙,不覺光陰迅速,重陽當日晨起,見鄰居送來茱萸花,頓憶起故人之約;然而兩地相隔千裏,人不能一日到,魂卻可一夜行千裏……張劭信士也,豈有失信於他;思至此,拔劍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約--
  貞觀因此遂起死誌;活著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總可以尾隨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問問他的心;他把她帶到無人至的境,卻又這麽扔下她;舊小說裏,西伯昌說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
  貞觀每念著此句,就要嗚咽難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頭絞纏在她心中不休--
  後來是銀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來;正是昨日,她高燒不退,弟弟已從家中上來,見此景,站到一旁與她磨薑汁,銀蟾則半跪半坐著床沿,一口口用湯匙喂她清粥,偶而夾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內……
  她看著眼前的親人,大批大批的熱淚,成串落進銀蟾端著的湯碗裏。
  "你別傻了,你別傻了--"
  銀蟾這樣說她,臉正好映到貞觀麵前;她看著自小至大的異姓姐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臉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嬤……
  啊,家鄉裏的親故、父老、母親和弟弟們,一張張熟悉、親愛的臉,輪番在她眼前晃著;那麽多真心愛她的人--
  小時候看戲,小旦一出場,總說--爹娘恩愛,生奴一人--;原來生命何其貴重,人生何其端莊,其中多少恩義,情親,她竟為一個大信,離離落落--
  這些時,都是鄭開元過來與她診視,貞觀有時看他靜坐一旁,心中會想:
  不管大信如何對她,在她的感覺裏,她已與他過了一輩子,一世人了;情愛是換了別人,易了對象,則人生自此不再複有斯情斯懷;那人縱有張良之才,陳平之貌,也隻有叫人可惜了他--
  她是再改不了這個心意的;小時候,她還去看人鑿井,鐵樁撞至最深處,甘美的水會湧冒出來。
  心同地理;一窪地隻有一池水,一顆心也隻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當,或是鑿井的人欠通靈,則幾年幾月過去,空池也隻是空池。
  大信是鑿她心中深井的人,除了大信,她永遠隻是死水一池,桔井一窟。
  開始上班幾天了,貞觀每日七點半出門,準六點回家,連著六、七日,銀蟾觀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氣了,到這晚臨睡,她坐到床上來問她:
  "你怎樣了?"
  "什麽怎樣了?"
  "你到底好一些沒有?"
  "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麵前?quot;
  "我是說你的心!"
  "--"
  貞觀一時無以為應;心,心會好嗎?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著大舅回臨沂街家中吃飯;她們到時,琉璃子阿妗在廚房裏烤蛋糕,伊嘴邊正哼小調,是"魂斷富士嶺"。
  貞觀從大舅說起他二人如何相識開始,已對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著伊的人,還是要因而想起故裏家中的大妗。
  舊時女子的愛,是無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對真情的一半認識,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該跟著錯在後頭,那樣毀天搞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給她的那些物件,她那麽大的氣害了自己,大信那樣驕傲的人,是不容許別人傷他的心的;他們是彼此都把對方的心弄碎--
  這事之後,貞觀覺得自己一下老了十歲,然而,比起大妗來,大信和她還是年輕,年輕就有這種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當做天一樣大--
  銀蟾見她呆住了,也就說道:
  "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話不說,叫我怎麽猜,你若是心裏好一些,你就說一聲,我也放心哪!"
  貞觀摸一下她的頭發,輕說道:
  "不要再提這項;我心裏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媽媽和阿嬤-一銀蟾,我們回去好嗎?"
  "--"
  銀蟾的大眼閃著淚光,她拉著貞觀的手,隻是說不出話。
  隔天下班,二人說好,一個去車站買車票,一個先回來收拾行李;貞觀下了車,距離住處還有百餘公尺;她沿著紅磚路,逐一踏著。
  台北的最後一瞥,可愛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愛男子的家鄉--
  忽地,她聽見身後一個稚嫩聲音,這樣唱著:
  一碗一碗的飯,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愛,
  一領一領的衫,
  阿母縫的那領我最愛;
  是個跳著小腳步回家的幼稚國女生。貞觀停下來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過她的眼前去:
  一條一條的路;
  阿母住的那條我最愛--
  貞觀的眼淚終於流下來,這樣的兒歌,童謠;她也要飛向母親,飛向生身的母親,故鄉的母親,她想著伊,就這樣當街流淚不止;
  --春天的時候,她母親喜歡炒著韭菜、豆芽,夏天時,她愛吃竹筍湯,一到八、九月,她會向賣菱角的人買來極老的菱角,摻點排骨去燉,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進去。
  她還不準貞觀將衣服與弟弟們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貞觀是後來讀禮記才曉得,而她母親也隻是讀了幾年日本書;她是連弟弟們脫下來的鞋,都不準貞觀提腳跨過去,必須繞路而行。--
  她父親去世幾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親的遺物,一衣、一帶,她都收存極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間--
  她還教人認清本份;貞觀聽她說這樣一句話--沁飯不吃做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靜領取;不領也還是給你留著--
  貞觀進門時,早聽那電話響個三、二聲,她拿起來,競是電信局小姐:
  "蕭小姐嗎?"
  "我是--"
  "長途電話,請講--"
  "貞觀嗎?貞觀抑是銀蟾?"
  "三舅,我是貞觀--"
  "大舅那邊線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嬤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銀蟾也快些回來--"
  夜快車搖搖、晃晃;本來是可以坐自家車的,她大舅因為夜路多險,也就不叫司視驅車南下--
  貞觀和銀蟾交握著手,眼睛望著車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與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閃著微星點點,大信的眼神真個如星,又清亮又純良……從前他給她寫信,說到他坐夜快車的經驗這樣:
  --睡不著時,就監視著晝夜的交更……算了,我沒本事形容;反正太陽剛才露出個額頭,大地便搬弄出千變萬化的色彩、光輝,旅人目瞪口呆,隻有感動的份--
  他現在怎樣了呢?
  再兩日七夕;英國沒有農曆記載,他知道過生日嗎?去年三月天,貞觀在西門町遇著個中學同窗,伊在大學時和廖青兒住過同一個宿舍;貞觀故意問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說;哦,就是化學係那個頭發似牛角那個啊?
  那人說這話時,兩手的食指同時舉到兩額邊豎著,做出牛角模樣;貞觀當下與她分手,立即轉到延平北路去買隻白牛角小梳子,寄給大信,又將那人言語,重複一遍。沒幾天,大信急來了一信,說是:--有那樣難看嗎?梳子收到了,我會天天梳的--
  自己為什麽就這樣看重他呢?
  貞觀想了又想:
  說看重大信,不如說是看重自己;他幾乎是另一個自己,每次她講什麽,他接下去說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溫熱捧出來的無差異。她跟他說起小時候,在外曾祖家魚坳耍水,被銀城他們推下岸,等爬起時,裙褲上竟夾了一隻大螃蟹;話未已,大信馬上說:--哈哈,用自己去釣;這事她也與別人說過,可是人家也都隻是一笑而已!
  還有去故宮那一次,二人在車上輕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風無情笑我憨;大信當下脫口說出"望春風"裏的--月娘笑阮憨大呆--
  真的如果不是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這樣……
  車內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後座一個少年,才轉開錄音機,車廂內整個哀怨起來;
  月色當光照山頂,
  天星粒粒明;
  前世無做歹心悻,
  郎君這絕情--
  貞觀轉過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車到新營,大舅招了計程車,四人直奔故鄉而來;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裏,清涼如斯的氣息,叫貞觀不由得要想起從前讀書、備考,雞鳴即起的那段光陰!……
  多好啊,彼時她未深識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後來教給的。在這之前,少女的心,也隻是睫毛上的淚珠,微微輕顫而已。
  晨光中,貞觀終於回到故鄉來。故鄉有愛她的人,她愛的人;人們為什麽要去流浪呢?異鄉、外地所可能紮痛人心的創口,都必須在回得故裏之後,才能醫治,才能平複。
  一輩子不必離鄉的人,是多麽福份;他們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
  當車停門前,貞觀抬頭來看,整個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車。
  四個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後匍匐爬到門檻來;她母親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著上前接他們;貞觀哭著爬近二人身旁,一手執母親,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難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傾著從她的咽喉裏出來。十八
  油燈如豆;風偶而自窗隙、門縫鑽入,火焰就跳躍,晃搖,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著閃動不已。
  貞觀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靈;白燭、白幛、白衣衫,連貞觀的人亦是白顏色。
  地下鋪著草席,貞觀疊腳跪坐於上,抬頭即見著大舅眾人;銀山是長房長孫,按禮俗,大孫向來當小兒子看待,銀山因此是重孝;貞觀有時傳物遞件,不免碰觸著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覺立時傳進心底,像是粗麻劃著心肌過去--
  自第三晚起,阿妗們即開始輪換著回房小歇一下再來,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說來貞觀是外孫女兒,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這幾晚,她還是不歇不困,一如當初,每晚和舅父,表兄們一般,行孝子孝孫的重禮。
  貞觀三歲時,她母親生了弟弟;她從那歲斷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歲的事,已經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時想起來,她還能記憶:四--五歲時,睡在外婆身邊;天寒地凍的,外婆摸黑起來泡米麩、麵茶,一口一匙喂她--
  上小學以後,貞觀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從小愛吃綠豆湯,五月、六月、七月,長長一個夏天,伊都不時叫煮綠豆。小學時代,下課還得排隊回家,老人家就守在這邊大門口,看一隊隊的小人頭,等辨認出她,就喊著名字,叫她進去吃--
  親恩難報,難報親恩--一
  想到這裏,貞觀幹澀的眼珠,到底還是滲出濕淚;原來--
  中國人為什麽深信轉生、隔世;佛、道兩家所指的來生,他們是情可它有!若是沒有下輩子,則這世為人,欠的這許多的恩:生養、關顧以及知遇的恩,怎麽還呢,怎麽還?
  上次回來過年,--也是在這個屋厝裏,她幫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紅龜粒,模具千隻一樣,都是壽龜的圖案,拿來放在染紅的米拉上,手隨勢一按壓,木模子就印出一隻隻的紅龜來;她將它們排在米籮上,一隻一隻的點著--
  三妗一旁拿著鉸剪,沿著粒的形狀,一邊剪貼葉,一邊抹生油,葉是高麗菜的葉;銀蟾則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搗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裏,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著,以嘴吹掉花生脫落的皮膜,然後再倒回臼裏搗,花生麩是要和餃肉,碎菜等一起,用來做菜包和紅圓的餡。……
  小石杵一搗一舂,花生粒就迸跳來去,有些甚至噴出外麵地上;銀蟾又要撿,又要搗,左手不時還得圍拱住半個石臼麵,免得跳出來太多…………如此沒多久,倒捶著自己的手了!
  貞觀去替她,二人換過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隻搗那麽幾下,忽覺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裏,逐次和花生一樣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難過的一年;大信隔著她,全無消息。--
  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親和她一起過這邊來說;銀蟾還延在三妗房裏,母女二人,不知還講的什麽。她母親與三舅說事情,貞觀自己就彎進阿嬤房間。
  一入內,老人家見是她,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著蓋被:
  "外麵那樣冷,你穿這麽少?"
  "才脫大衣的,阿嬤我不冷!"
  沒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見老人的最後一麵了;祖孫各執著棉被一角對坐著,被內有手爐仔,貞觀那一窩,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
  "什麽時候再回來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來--"
  "對啊,是啊,回來好給阿嬤看看,唉,一趟路遠得抵天--"
  "--"
  "明天此時,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鳥,飛來飛去!"
  "--"
  "阿貞觀,你離這樣遠,又不能常在身邊,你記著這句話--"
  "阿嬤,我會記得,--"
  "阿貞觀;才不足憑,貌不足取;知善故賢,好女唯有德--"
  那次晤對,是今生做祖母,孫女的最後一次,剖心深囑的言語,也就成了絕響。
  才不足憑,貌不足取;知善故賢,好女唯有德--
  貞觀此時重想起,那淚水更是不能禁;這一哭,哭的是負咎與知心;大信這樣待她是應該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這樣一個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緒最壞時,與他拌嘴、絕裂,是她愧對舊人,有負斯教;天下之道,貞觀也--父親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而她從小到大,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長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所學女德、婦道何存?
  她不僅愧對父母,愧對這家,更是愧對名教,愧對斯人--
  淚就讓它直漓漓;淚變成血水,阿嬤和父親,才會知得她的大悔悟--
  葬禮一過,她大姨、大舅都先後離去;貞觀覺得,以自己的心態,是無法再到台北過日;台北是要那種極勇敢、極具勇氣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學校旁那些老農夫一樣,今生世再不跨離故鄉一步。
  銀蟾跟著她留下;那間房子,阿仲已幫她們退了租。貞觀每日陪著母親、大妗,心總算是一日平靜過一日。
  過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來,一趟去的;貞觀看著她,竟是感覺,台北無任遠!
  伊這次臨走,照常還問的貞觀,再去如何;貞觀答允伊重新來想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車,她忽地驚想起前事來。
  大妗是早說好要上山的,當初阿嬤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這屋內再無能絆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
  比起大妗來,多少人要變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風大雨,大信給她送印譜;她不僅退還他,還騙他信撕了,還寫個不相幹男人的名字嘔他--他不理她是應該的啊!
  想著撕信的事,貞觀連忙翻出碎後又粘起的那些信來,她逐一看著,眼淚到底難忍它流下來。
  大信給過她這許多信,他跟她幾乎無所不言起;能講的講,不能講的也還是講;家中母親、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說與她!
  今晨起來,有一個鼻孔是塞住的--
  啊嗬,是連這樣小事都要說它一說。
  --書逾三吋,就把它拿來當枕頭--
  這話說與別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卻這樣拿她當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無人的大聲合唱,吵死人一了--
  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來貞觀負大信;
  知己何義?她難直不知紅樓夢裏那兩人;賈、黛是知己,知己是不會有怨言的。當初,他要地靜候消息,她不該沉不住氣,他的盛怒其實是求全之毀,那也是對至情親者才能有,偏她什麽迷了心竅,箭一樣的退回他的物件……大信等於在最脆弱時,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著,又找出了蚌形皮包裏麵的一堆屑紙;現在她已經了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別;見麵了,他說什麽呢?除非有承諾,而這樣彼此心碎之時,他也亂心呢!誰會有什麽心情?
  那紙裝在裏麵不通風,這下聞著有些異昧,貞觀遂取了小盆,將之攤於上,然後置於通風、日光處,又是陰幹又是曬。
  而今爾後,她還要按著四季節令,翻它們出來晾著,象阿嬤從前爆曬她的繡花肚兜一樣--
  風一吹來,盆裏的碎紙飛舞似小白蝶,貞觀丟下手中物,追著去趕它們;未料銀蟾走入來:
  "咦,這是什麽?"。
  "--"
  貞觀沒回她,用手撲著小紙片,銀蟾跟著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幾些,風卷過紙麵來,正的,反的,銀蟾終於看清楚上頭的字:
  "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你會給他害死--"
  貞觀這一聽,不發一言,上前搶了她手中的紙,自己裝入皮包。
  這皮包的機括玄妙,從來就沒有男生會開,銀城、銀安,甚至阿仲…………他們全扭不過它,奇怪的,大信一接過,輕略一摸,啪的一聲,開了!
  銀蟾以為她生氣,嚅嚅說是:
  "我知道,是我說錯話--"
  貞觀不聽則已,聽了才是真惱:
  "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還說的什麽?世間人都可以那樣說,獨獨你不能!"
  "--"
  "你說我也吧!你不該說他--"
  "是我不好--"
  銀蟾低頭時,就象阿嬤;貞觀想起病中諸情景,她怎樣喂著自己吃食一切--
  "銀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壞、說話過急……,都不要再說!我在想:我是怎樣,你應該都了解--"

  十九
  為了大妗,貞觀這是二上關仔嶺--
  第一次來是小學五年級;全班四十七個同學,由老師帶隊,大夥兒開了四、五桌齋飯,分睡在男、女禪房,後來因男生人數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則歇在碧雲庵;十二歲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紀,碰了男生了,無論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過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卻也是你幫我提水壺,我為你削竹枝的,兩相無猜忌--
  貞觀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歲時的模樣--因此這一路上來,遇有進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問人家幾歲;若有相仿佛的,便將自己比人家,再問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諸女眷,除了阿嬤外,隻有她大妗自始至終未曾燙過發,眾人或有慫恿她去的,她也隻說:我都習慣了--她梳著極低的髻,緊小、略彎,象是根香蕉;她大舅回來以後,連貞觀也都感覺她的發型該換,舊有的樣子太顯老了,象二妗她們燙短的,真可以年輕它幾歲,然而她還是故我,別人也許真以為她習慣了,然而貞觀卻是明白,大妗直留著這頭頭發,是要給阿嬤做髻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發,原先的兩個,逐個稀鬆、幹少,大妗是留得它,隨時要剪即可剪與婆婆用度--
  她大妗轉過臉來,那個貞觀熟悉的小髻倒遮過臉後去了。
  "像啊!極像的,尤其那個穿紅的;你忘記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領紅衫?"
  她大妗這一提醒,貞觀果然想起來,是有那麽一件紅衣,燈籠袖、荷葉邊、胸前縫三顆包布扣子,是她十歲那年,她二姨趕著除夕夜做出來,給她新年穿的。
  為什麽童年就是那樣熾盛的心懷?三、五歲時過年,是不僅要穿新裳,還要從竹筒裏剔出二角來,自己去買一朵草質壓做的紅花;通常都是大紅的,也有水紅色,再以發夾夾在頭上……初一、初二、直到過了初十,四處再無過年氣氛,隻得將花揪下來,寄在母親或阿嬤的箱櫃裏,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時,那花不是不見即是壞損、支離,隻得掏著錢筒,再買新的--
  新年簪花這事,也和端午節的馨香一樣,她直到十一、二歲,才不敢再戴,因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學校說,貞觀一進教室,他們早在黑板繪個形象笑人--
  十二歲時的大信,又是什麽樣子呢?
  去冬在台北,貞觀幾趟跑龍山寺,每次經過老鬆國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壺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來,他該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禮的小童生……
  為什麽想來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罷休?
  從關仔嶺下車,走到這兒,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雲寺隱約可辨,她大妗卻已經落到身後去。--
  貞觀回頭望她們,見二人正走到彎坡路,銀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邊站住不動。她先倒的一杯捧與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臨端到嘴邊,忽的停住了,遠遠問著貞觀:
  "你要不要也來喝?"
  貞觀揮一下手,看她們喝茶,自己又想回剛才的事來:
  小時候,銀川他們養蠶,一到吐絲期,眾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擠擠去看;蠶們在吐盡了絲,做好了繭,即把自身愁困在內--
  如今想來,她自己不就是春桑葉上的一尾癡蠶?……地不老,情難絕,……她今生隻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個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決定,而且自小順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擔當他自己,偏偏又是個固執成性,少聽人言--
  其實隻要再給他們一年,她和他的這場架就吵不起來;她認得他時,大信才從廖青兒的一場浩劫出來,他被傷得太厲害,以致他與她再怎麽相印證,他總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愛的火窯裏再燒炙,因為他才從那裏焦黑著出來!
  就在他尚未澄清,過濾好自己時,事端發生了,他那弱質的一麵,使得他如是選擇;事實上,他從未經曆這樣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做才能最正確--
  然而,情愛是這樣的沒有理由;與大信相反的是,貞觀自小定篤、謹慎,她深識大信得本性的光明,她認為她看的沒錯,而一切的行事常是這樣的無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貞觀認定:這天地之間,真正能留存下來的,也隻有精神一物;她當然是個尊崇自己性靈的人。……
  這一路上來,她心中都想著:
  到了廟寺,就和大妗住下來吧!大妗也有她存於天地的精神;放縱、任性的人,會以為自製、克己者是束縛,受綁的,殊不知當事者真正是心願情甘,因為唯是這樣做法,於自己性情才近--
  銀蟾呢?
  當然要趕她回去;不經情劫、情關的人,即使住下來,又能明悟什麽呢?
  貞觀就這樣一路想著上山,碧雲寺終於到了,她在等齊二人之後,再返頭看下,頓覺人間的苦難,盡在眼下,腳底--
  山上是清泉淨土,山下是苦苦眾生!
  她大妗這是三上碧雲寺;早先伊已二度前來,入寺的相關事情,都先與廟方言妥。貞觀跨過長檻,才入山門,隨即有兩個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彎彎、拐拐,跟著被安置在西間的禪房。
  那房是極大的統鋪床,似家中阿嬤的內房,不同的是這邊無一物陳設,極明顯的離世、出家--大妗被領著去見住持;貞觀二人縮腳坐到床中,又伸手推開窗戶:
  "哇,這樣好,銀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銀蟾跟著探頭來看,原來這兒可瞭望得極遠,那邊是灶房,旁邊是柴門,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邊是後山,果園幾十頃的……銀蟾忽問她:
  "那邊走來的那個,奇怪,尼姑怎麽可以留頭發?"
  "你看清楚,不行亂說--"
  銀蟾自說她的道:
  "若是這樣,阿姆就可以不必削發了--"
  正說著,一個小尼姑進來點蚊香,她笑著說起:
  "山上就是這樣,蚊仔極多--"
  銀蟾見著人,想到問她:
  "師傅,寺裏沒有規定一定要落發嗎?我們看見還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
  "落發由人意願;已削的稱呼師,尚留的稱呼姑,是有這樣分別!"
  二人點了頭,又問了澡間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階來;澡間外有個極大水池,貞觀等跟著取水桶盛水;銀蟾與她合力提進裏間,尼姑們遞給她肥皂、毛巾,又指著極小,隻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說:
  "就是這兒了;進去關好門即可!"
  生活原來有這樣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廿間,尼姑們出出、入入,貞觀見她們手上提攜,才知得人生也不過是一桶水,一方巾--
  銀蟾亦閃身入旁室,二人隔著小石壁洗身,隻聽得水潑著地,水聲衝得嘩啦響--
  "貞觀--"
  "嗯--"
  "這水是山泉吧?"
  "怎麽說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畢,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挾著那盆回房來晾;一進門,先不見了大妗的衣物。
  "會是怎樣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間,這裏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著,忽聽得鍾聲響,點蚊香的尼姑又隨著進來:
  "女施主,吃飯了;齋堂在觀音殿後邊旁門,你們從石階下去,可以看到--"
  貞觀看一下表,才四點半;吃得這麽早,半夜不又餓了!
  "師傅,我們大妗呢?"
  "伊還在住持那裏,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內;你們用過齋飯,再到那一頭第三個門找伊,那兒有二彎石階,平台上聞得到桂花;……不要闖錯了門?quot;
  "那,師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們在後;這也是規矩--"
  菜是四素一湯;方桌,長板凳;貞觀挨著銀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粗質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領略它的幹淨、壯闊--
  銀蟾第二次去盛飯回來時,貞觀問她:
  "小姐,你到底要吃幾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聲一些行嗎?害得人家盡看我!"
  吃過飯,才五點剛過;銀蟾乃說:
  "吃得這麽早,大概八點就得睡了,我們去哪裏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過大雄寶殿前的石階,直取小徑,再上偏旁的夾門,又拾另一級石階上去。
  "怎麽有這許多石階呢?"
  "這兒本來就是深山之內!是尼姑們搬沙、運土,一石一階,開出來的--"
  平台上有個尼姑正在收甕缸,貞觀看明白是一些醃菜;二人問知道房間,走近來看,卻是落了鎖。
  "你說呢?!"
  "就在門口站一下呀!"
  銀蟾轉一下身,怡然道:
  "這兒真可以聞見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們住的禪房就在那邊呢,你掛在窗口的那件黃衫都還看得見!"
  貞觀無回應;銀蟾問她道:
  "你是怎樣了?"
  貞觀舉手指門邊,說是:
  "你看它這副對聯!"
  那字體極其工整,正書道:

  心朗性空寒潭月現
  黨修戒定妙相圓融

  兩人又站了一下,還是未見她大妗,銀蟾還要再等,貞觀卻說:
  "回房去吧!也許大妗去找我們!"
  二人折回這邊,遠遠即發覺:房內無人;因為裏麵漆黑一片;銀蟾忍不住道:
  "到底是阿姆丟掉,還是我們丟掉?"
  "大概事情未了;你以為出家、離世這般容易?"
  "那我們現在去哪裏好?"
  "到後山去!那邊有許多大石頭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徑時,月亮已經露出來;貞觀踩著碎步,一走一抬頭,卻聽銀蟾問她:
  "怎樣?真要把阿姆留在這裏?家裏的人其實要我們能再勸得伊回去?quot;
  貞觀說:
  "家裏十幾張嘴都留伊不住了,我們又怎樣說?再說,也是眾人癡心,家中上、下,誰不知道許了願就要還的,明明知道,還要強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銀蟾,你也覺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會說!"
  "其實,銀蟾,別人或許不知大妗,我們與伊吃同一口井水,不能不知,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癡!"
  "--"
  "卅年來,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還,她相信流落異地的丈夫,在戰火、疾患之時,一定也許過重返家門的願,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來了,願,誰來還呢?琉璃子阿妗於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隻差沒明講:你是有妻室之人,豈有丟著人家的?還是我替你去吧?quot;
  月光下,石頭們一顆顆瑩白、潔淨,兩人並排坐著說話,心中忽變得似明鏡,似銅台。
  "銀蟾,你看!!那是什麽?"
  銀蟾近前兩步,說是:
  "是大雄寶殿後門的一副對聯;你要聽嗎?"
  "快!你快念來我聽!"
  正說著,猛地鍾聲又響;貞觀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來看:

  大寺鍾聲警幻夢
  仙山月色浸禪心

  山中十餘日。
  貞觀二人天天到後山摘花;山內有水流不懈,尼姑們取熟了的竹子,將它裏麵的骨節打通,再鋸好相等長度,做成許多圓竹筒,然後以鉛線捆綁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頭處將水引回寺裏後院的幾隻大水缸。
  她們還去幫尼姑提水、澆菜;寺裏前、後,也不知種有多少菜蔬;貞觀有時手拿葫瓢,心中繞繞、轉轉,又想著這樣的一封信來:
  --十月四日種下一包芥藍菜籽,昨天終於冒出芽來,小小怯黃的芽,顯得很瘦弱、嬌嫩;隔壁人家的蘿卜,綠挺、茁壯的呢!頭兩天,一直不發芽,急得要命,原來是種子沒用沙土覆蓋,暴露在外麵;生命成長的條件是:1.黑暗2.水3.溫度4.愛,…………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對它們是亂愛一把,早晚各澆一桶水,看到種下去的種子發了芽,心裏很高興。--
  晚上,她和銀蟾就去前殿聽晚課;誦經是梵文,二人當然聽不知意,可是完後有半個小時是教書、認字的;識字的尼姑教不識的勤念。
  她們都揀的最末兩個座位,真像是書塾裏兩個寄讀生:
  "世間有百樣苦,隻沒有賢人受的苦!"
  "生氣的窮,怨人的苦!"
  "賢人不生氣,生氣是憨人!"
  "有理不爭,有冤不報,有氣不生!"
  "生怎樣的性,受怎樣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圓、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歲的婦人,那神情專注,一如童生--
  貞觀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燈如心,心生朵朵蓮,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餘無盡的巧,還等造化;是連下輩子,也還是個漂亮人啊!
  這半個月內,她大舅連著三上關仔嶺,一次和銀山來,一次是單獨自己,最後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禪房,也不知三人說了什麽,再出來時,貞觀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紅著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態;最多情原是無情哪!
  這一晚是山中最後一晚,這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時間一直往前走,貞觀坐身長凳上,隻覺留戀益深;教字的師太念著字句,底下亦和聲念起:
  "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過銅台,貞觀那心,倏地亮了起來。
  豈止的身界、萬物,豈止是世人、眾生;是連地藏王菩薩,都這樣的癡心不已!
  夜課結束,二人回禪房歇息;秋深逐漸,山上更是涼意習習。
  銀蟾攤開被,坐在一旁象嬰兒似的打著嗬欠,看是貞觀不動,問道:
  "你要坐更啊!"
  "我還不困--"
  "你是舍不得走?"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貞觀笑道:
  "要走我自己不會?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來,卻聽門板響,銀蟾去開,果然是她大妗:
  "大妗,你還未歇困啊?"
  "唔,來看看;你們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眾人講,大妗在這兒很好,叫他們免掛念--"
  "我們會--"
  伊的小髻未剪,貞觀坐在床沿看她,隻覺眼前坐的,並非佛門中人,伊仍是她塵世裏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曠達,有入世那種對人事的親--
  "大妗還有什麽交代的?"
  "嗯;在家……也都說了--"
  "阿姆在這兒,自己要保重!"
  "我會--"
  貞觀送伊出來時,伊閃出身,即止住貞觀不動:
  "外麵淒冷,你莫出來;還有,大妗有句話一直未說,你年紀也不小,有時也得想想終身,不要癡心癡性的,遺你母親憂愁--"
  "大妗,我知曉--"
  伊走後,貞觀躺身回床,隻是無一語;銀蟾於是問道:
  "你怎樣?"
  "無啊!"
  她關了燈,又悄靜躺著,直聽得銀蟾的鼻息均勻,才又坐身起來;推窗見月,這樣冷涼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說的--涼如水的夜裏:

  永夜拋人何處去,
  絕來音,香閣掩,
  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
  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
  始知相憶深。

  她到底還是落淚下來--



  二十尾聲
  燕子飛來,蟬聲隨起,又是暑熱逼人的天氣--貞觀這是三上碧雲寺;前兩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單人獨行,樂得在三岔路時,找了小路上來,也算是別有滋味。
  她大妗來此年餘,隻回去那麽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時候,此外再無下過山。連銀安、銀定娶妻,她都不曾回轉家門。
  貞觀這次受的銀山嫂之托,替她送的幾件夏日衣物,本來銀山妻子是準備做好後,親自與婆婆送來,誰知三個孩子纏身,一家主婦,也不是說出門即可出得的。
  銀蟾原先也說好要與她來,誰知兩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現在還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貞觀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頂多過它一夜--也就自己來了。
  路上有男童在捕蟬仔,有爬上樹的,有在下頭拿著小網撲的;她一好奇,走近前來佇立觀看。
  眼前的兩個,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著一隻,將它放進塑膠袋貯著,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裏。小弟弟大概怕蟬飛走,隻將那袋子捏得死牢牢;貞觀於是與他說道:
  "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緊,不然沒空氣,蟬隻會悶死!"
  那做弟弟的才六歲左右,不很識人,看看貞觀,又看自己兄長,正是沒主意。
  "對啊,你怎麽這樣拿!這樣它就不活了,我們不是白抓嗎?"
  那做哥哥的,約是十一、二歲,穿的國小運動衫。他一麵說,一麵拿過塑膠袋來,做了示範動作,再教他的弟弟照著方式拿;貞觀看他一臉紅潤,問他道:
  "你捉這個,要怎樣呢?quot;
  孩子揮著手臂,拭一下汗,說是:
  "放著家裏聽啊,蟬的聲音極好聽--還有,它吵著要我抓啊!"
  他才說完,一下又向前跑兩步,手中舉的長竹竿,竹竿尾綁著細網;
  "哇,又一隻了!嘻--"
  "哥哥,它是公的嗎?還是母的!"
  "公的!公的!"
  "那袋仔的這隻就有伴了,哥哥,它們會生小隻的蟬嗎?"
  "我--我也不知道!"
  貞觀近前來看新抓的蟬,問那大的說:
  "你怎麽知道它是公的?"
  孩子笑了起來,卻又極認真回道:
  "它會鳴叫啊,公的才會,母的不會叫!"
  才說完,因又發現目標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
  貞觀隻得繼續前走,來到一戶人家,見個六十歲老婦,正在收曬著的菜葉,伊身邊一個十歲男童,抱著竹籮立著。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隨即說與老婦知道;老婦停了工作招呼她道:
  "女孩官,外麵熱死人;你先入來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
  "多謝阿婆,我趕著上廟寺--"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薩,保庇你嫁著好人--路你有熟嗎?要叫我孫子帶你一程麽?"
  "路我認得,多謝好意--"
  老婦不知與男童說了什麽,那孩子丟了竹籮,跑進屋內,一下又捧出一杯白涼水。
  "你還是喝杯水;這個天氣,連在家都會中痧!那外頭就免講了--"
  孩子將茶捧到她麵前,他的眼神和腳步,一下牽疼了貞觀的心;長這麽大以來,她不曾喝過這樣叫她感動的茶水;不止是老婦的好意,是還有這孩子做此事時的莊重、正經--
  她喝完最後一滴水,又遞還茶杯,孩子這下一溜煙的跑掉;他那背影,極象的銀禧。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來坐啊!"
  到達山門,正見那日頭偏西;貞觀踏入寺內。直找著大妗的房間走來;她踏上平台了,才想著要來之前,也無一書一信通知,大妗該不會不在吧!
  其實是她多慮!大妗是性靜之人,在家中也都難得出門,更何況清修淨地!
  真不在房內,橫豎也在這個山中啊,她和銀蟾前番來時,常聽得擴音器響,後山工作的尼姑聽著叫自己名字,法號,即會急趨趨奔下來……
  如果大妗也在後山,貞觀才不要去叫廣播;她隻要問清楚了,就去後山找伊--
  門板上卻又落了鎖;貞觀這一看,真有些沒著落起來。
  她小站了一下,見有尼姑經過,立即上前相問:
  "師傅,這--"
  那尼姑有些認得她,說是:
  "要找素雲姑啊,伊這兩日在淨修房,不出關的!"
  "那,還得等多久--"
  "七日!"
  貞觀一下閉了嘴,不知說怎樣好;尼姑乃道:
  "來了難得,施主且山中住它幾日再走,我帶施主先找個禪房住下再說--"
  貞觀隻得相隨往,她因認得從前住的那間,就與尼姑講了;二人來到那房,推門進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來點,這才離去:
  "有怎樣事情,且隨時來說!"
  貞觀謝過那尼姑,這才撿出換洗衣物,又來到小石室洗身,隨後滌衣,用齋,到身閑下來,已是七點鍾!
  在這樣的清淨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麵對自己的時刻。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貞觀曾經奢想過他會與自己連絡。冬天輪著夏天,秋天換過春天,貞觀一日等過一日,她終久沒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紙--
  ……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
  總輕負。

  要是從前念著這樣的句子,貞觀真的隻會是流淚;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轉與委屈,在這場情劫裏,早已消耗殆盡;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們都是心水混濁時,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這中間的過程,會是多久呢?
  貞觀終於掩了房門出來,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聽經文,她真的必須好起來才行!
  讀課的所在,如今改在西牆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舊有的位置不夠!貞觀尋著燈火找來;入夜的山中,有一種說她不出的悄靜,更顯得寺內的更漏沉沉。
  她到時,才知課已經開始,原來連時間都有變動;貞觀夾腳進去,待她定心下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是:
  "貪苦,嗔苦,癡更苦!"
  象是網兒撈著魚隻,貞觀內心一下子的實在起來:
  "世間無有委屈事,人縱不知天心知。"
  "抱屈心生蟲,做人不抱屈。"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心是子孫田,子孫不好是心不好。"
  "隻知有今生,不知有來生,叫做斷見。"
  "聞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連著二個日、夜,貞觀將所讀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還是浮沉!
  到第三日黃昏,她坐身在從前與銀蟾一起的石上,看著殿後的偈語,心中更是窄迫起來。
  怎麽會是這樣呢?!她變得隻是想離開這裏;貞觀走回禪房,登時收了衣物,且將表嫂托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問道:
  "如何就要走了呢?"
  "我來之前,沒說要多住,這樣家中要掛念的!"
  "如此事情,貧尼也就不留施主;這衣衫自會交予素雲姑,施主釋念。"
  貞觀道謝再三,趁著日落風涼,一人走出寺中;這裏到山下,還得四、五十分的腳程,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吧,反正山風甚涼!她可以坐那六點半的客運車子。
  走著,走著,她忽地明白剛才那心為何焦躁,原來今天是銀丹表妹欲回家鄉的日子。伊十天前才從日本飛台北,今天將跟著大舅夫婦回鄉裏;而她二嫂亦將於明日動身前往美國,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實踐前言,接了寡母去住--
  眾人都有了著落,獨是大信……她為什麽還要念著他呢?
  天逐漸黑了;貞觀走經山路,眺著一處處的火燭,耳內忽卷入一首歌謠曲調:

  哥愛斷情妹不驚,
  有路不驚無人行;
  楓樹落葉不是死,
  等到春天還會生。
  ……

  貞觀覺得她整個人都抖顫起來,她小跑著步子,幾乎是追趕著那聲音:

  --
  日落西山看不見,
  水流東海無回頭.

  她終於跑到一處農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婦坐著乘涼:
  "阿婆--"
  貞觀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臉;正是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婦:
  "阿婆……剛才那歌,是你唱的嗎?"
  "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你是--"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廟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原來是你,你拜好佛祖了?"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唱的?"
  "是--啊,你莫笑!"
  "不會,阿婆,這歌極好聽--"
  "都不知有幾年了;我做小女兒時,就聽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貞觀坐了下來,那心依舊激蕩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麽?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來--"
  她說到最後,葵扇遮一下嘴,笑了起來;一貞觀想著又問:
  "阿婆,那個小男孩呢?就是你孫子--"
  "他啊!他在屋內;把我的針線匣拿去做盒子,養了一大堆蠶!前一陣子,天天都去摘桑葉喂它們,書也不怎麽讀,唉!這個囝仔!"
  "阿婆,你們隻有祖、孫兩個?"
  "不止哦,他父母去他外公家;明日就回來;阿通還有個小妹--"
  "阿婆,你聲嗓極好,再唱一遍那歌曲--"
  "聲喉還行,目睛就差了;昨天掃房間,差一點把阿通的蠶匣子一起丟掉,他都急哭了。"
  "這樣就哭?"
  "蠶此時都結繭了啊;他從它們是小蠶開始養起,看著它蛻皮,看著它吐絲……唉,我的兩眼就是不好。年輕時哭他阿公過頭--"
  "結果呢?有無撿回來!"
  "有啊,也不缺,也不少,可是繭泡包著,也不知摔死沒有;他昨晚一晚沒吃飯呢!我也是心疼!"
  "……"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為囝仔人,一下就好,誰知這下又躲著房內了,我去探探!"
  老婦說著,站身起來,貞觀亦跟著站起;此時忽聽屋內的孩子叫道:
  "阿嬤,趕緊,趕緊來看!"
  "什麽事啊!"
  老婦才走二步,孩子已經從屋內衝出來;他手上握緊匣盒,眼神極亮。
  "阿嬤,它們沒死,它們還活著!"
  "你怎麽知曉--"
  老婦就身去看,說是:"果然在動,唔,怎麽變做白色?它們--"
  孩子喜著接下說道:
  "它們變做蠶蛾了,它們咬破繭泡飛出來!"
  怎樣都形容不盡貞觀此時的感覺,因為她心中的那塊痂皮,是在此時脫落下來--
  孩子原先站的亮處,此時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來。
  "你還認得我嗎?"
  "認得--你是三天前那個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兒嗎?"
  "要啊要!"
  貞觀近到他身旁,見匣內一隻隻撲著軟翅的蛾兒……她覺得自己的眼眶逐漸濕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經是自縛的蛹,是眼前這十歲孩童的說話與他所飼的蠶隻,教得她澈悟--
  老婦想著什麽,故意考她孫兒道:
  "阿通,你讀到四年級了,你知曉蠶為什麽要吐絲、做繭?"
  孩子笑道:
  "知曉啊--蠶做繭,又不是想永遠住在裏麵;它得先包在繭裏,化做蛹,然後才是蛾兒,它是為了要化做蛾,飛出來--"
  大信從前與她說過:十歲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團轉了多久的身心,是在這孩童的兩句話裏安寧下來;怎樣的痛苦,怎樣的吐絲,怎樣的自縛,而終究也隻是生命蛻變的過程,它是藉此羽化為蛾,再去續傳生命--
  貞觀於此,敬首告別道:
  "阿婆,我得走了,我還得去坐車!"
  "都快八點了,山路不好走:你不棄嫌,這兒隨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沒關係,我趕一趕,可以坐到八點半發的尾班車,晚回去,家裏不放心!"
  "你說的也對;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不好啊,他還小--"
  "你不知,他這山路,一天跑個十幾趟,而且他帶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車,隻要十分鍾--"
  孩子靜跟著她出門,一路下山,他都抱著那匣子;貞觀望著他,想起自己--貪癡未已,愛嗔太過,以致今日受此倒懸之苦;若不是這十歲童男和他的蠶……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沒有啊!以後你還會來山裏玩嗎?quot;
  "我會來!"
  候車處的燈光隱隱,貞觀又將回到人世間;她在距離山下百餘公尺處,停步下來;
  "阿通,車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可是,阿嬤叫我送你坐上車!"
  "還有廿分鍾車才來,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姨也才放心--"
  "好,那我回去了--"
  "你要走好;阿通,謝謝--"
  孩子象兔子一樣竄開,一下就不見了身影;貞觀抬頭又見著月亮:

  千山同一月,
  萬戶盡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萬裏無雲萬裏天。

  她要快些回去,故鄉的海水,故鄉的夜色;她還是那個大家族裏,見之人喜的阿貞觀--
  所有大信給過她的痛苦,貞觀都在這離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將它還天,還地,還諸神佛。

  戊午年台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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