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七喜》作者:韓寒等

(2009-06-05 07:24:09) 下一個
《七喜》作者:韓寒等
內容簡介
超級角色扮演類小說——《七喜》由韓寒、蔡智恒、石康、饒雪漫、滄月、蔡駿、孫睿、江南,八位當下超級暢銷作家的短篇新作結集而成。這些天才的作家,把一次旅行變成了想象力的盛宴。武俠,玄幻,推理,言情,題材各異。幽默,睿智,華麗,溫暖,好的文字又都是一樣的。就在短短數千字之間,你能領略到這些作家的才華和風格。每一篇作品都來自一個共同的命題,這部特別的作品,可以視為給作家們的命題作文集。八位作家或古代或現代,或玄幻或武俠,有浪漫言情,也有驚險懸疑,共同創造了一程空前的閱讀之旅。

第1節:緣起
  緣起
  有天,我接到一封信,署名七喜。不知男女,來曆。央我去珠穆朗瑪峰腳下一個叫萬榕的村莊一聚。說有個關於我此生最大的秘密來源此地。
  其間,在旅途中,我經曆了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是:車夫韓寒、客棧老板石康、女導遊雪漫、吝嗇遊客痞子蔡、神秘人蔡駿、失戀欲自殺女滄月、探險家孫睿、疑似逃犯的江南,以及隨便什麽壞身份的強盜甲老路等。
  發生了許多故事。
  後來,秘密終於被揭開……
  要求:
  要有旅途見聞。要有相關人物。(不一定人物都出現,人物身份也可以改。)
  可以寫古代也可以現代,可以寫玄幻,也可以武俠,也可以浪漫言情,總之什麽性質的故事都可以……

第2節:序(1)
  序
  韓寒
  這幾天西藏又成了新聞,勾起了我對西藏之行的回憶。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非常向往西藏,負責地說,這種向往完全是附庸風雅。在大概我初中的時候,西藏突然開始和"心太軟"一起流行,都說西藏是聖潔的地方,可以洗滌心靈。這很好,大腦已經被洗滌了,心靈再去洗滌一下,齊了。
  我對西藏的向往都是小資小調的,是偽情懷的,而且根據我的觀察,似乎周圍的人都是這樣的。沒人弄明白藏傳佛教和藏獒有什麽關係的時候,大家的人生夢想都是去一次西藏,似乎每個去完的人回來,人生觀和世界觀乃至消費觀都發生變化。那個時候我也是其中的一員,我覺得去西藏是一件很高級的事情。
  後來我長大成型了,都一直沒有成行。記得我當年說我的理想是去西藏的時候,很多無知小女生都寫信告訴我,你真有追求。然後《萌芽》在2000年連載了一年多的一篇關於西藏和可可西裏的紀實文學,作者的女朋友恰巧也叫韓寒,於是很多小女生又給在上海郊區家裏的我寫信道:你真是我們的偶像,說到做到,而且雷厲風行,我們還沒買到中國地圖,沒弄明白西藏和新疆哪個在上麵哪個在下麵你就已經顛了。所以至今在一些《萌芽》的讀者的心裏,我於2000年已經去過西藏了。而且我還沒寫文章,隱忍不發,是最高境界,隻有和我同遊的另一個男作家寫了感想。
  那位作家也怪,通篇就沒和他的女朋友親熱過。
  後來我幾乎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因為我對西藏失去了興趣。我不需要依附於遼闊之地和世界之巔來給我假的強大和虛的感悟。論壇上一直是自駕遊去西藏的,但平時都忙於比賽,所以空下來都不想開車。
  再後來有了這個機會,行家和七喜以及萬榕文化邀請我參加去西藏的活動。其實我一開始有點猶豫,一方麵聽說要跟隨一些其他人,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另一方麵我總覺得這等於一次走穴,然後回來寫一個走後感,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似乎太過殘酷。但是在多方譏笑我是不是怕高原反應,是不是不敢徒步去雅魯藏布江大峽穀的刺激下,再回想起那也是我兒童時候的夢想,就毅然去了。
  去的第一天,我為了防止遲到,特地睡在虹橋機場裏麵的酒店裏。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我從容出發,出酒店步行十秒,到了候機樓,一看離截至辦票還有十分鍾,這算是我近年來最寬裕的一次登機。我慢慢打通了領隊的電話,大家相約在一號門。我站在一號門下,尋覓領隊張翼的身影,電話那頭說,我也在一號門呢,你看見我沒?
  我說:沒有,我舉著手呢,你舉手……
  電話裏說:我伸手了,我怎麽沒看見你舉手……
  第二天的同一個時間,我準時到了浦東機場,飛往成都,再轉機西寧,和前一天飛走的領隊張翼匯合。我們直接開車去拉薩。
  青藏線是非常好走的,至少比上海的外環線平一點。因為我對主辦方一直表達對司機技術的擔憂,所以他們派出了最好的李師傅和我一起開車去拉薩。聽說路上會有砂石和暗冰,所以我的意思是,路況好的時候由司機駕駛,路況複雜的時候由我駕駛。主辦方的意思是路況好的時候我可以開著過一把駕車的癮,路況差的時候由司機駕駛。我們的意思完全岔了,我是一點駕車的癮都沒有,也不覺得在民用公路上駕駛有任何的樂趣,我隻是不放心別人開車,坐別人的車我天生緊張。結果到了當地一看,一馬平川,連個鳥都沒有,也沒有任何的懸崖,從上海內環線上掉下來至少要比從青藏線馬路上掉下來高十倍。而且坐了一公裏車,李師傅的駕駛也是非常的沉穩老練,我就很快睡了。
  醒了的時候就是青海湖。我又睡了。再醒就到了第一天該住宿的地方。這裏的人都熱情問我,有沒有反應,有沒有反應,我一開始不明白,偷偷摸了摸下麵,說,現在還沒有反應。他們說,你現在沒有反應是正常的,等明天,你就有反應了。
  我暗想今天晚飯是不是放了什麽藏藥秘方。
  接著他們說,有的人到了這裏,就有反應了,整個人都不行了。你行不行?不行你就說。

第3節:序(2)
  我說:我行,我行,我沒反應。
  說著真是矛盾。
  第二天去往格爾木。一路都是高山白雲,風景就像是複製粘貼。途中經過了可可西裏,很快看見一隻藏羚羊,我一個朋友激動地下車,說,藏羚羊。藏羚羊很機敏,撒腿就跑,我朋友撒腿就追,司機李師傅看了直搖頭,說第一次看見用人力來追藏羚羊的。
  我那朋友跑了三步就吐了,從此開始高原反應,一路反應到拉薩,整個一千多公裏都反應不止,一直在車裏昏睡,醒了就喊著要尋死。所以下文就忽略此人。在格爾木好好休息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上海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心情不好,這樣的風景也沒有辦法提起我的興致。我想風景總是次要於人類的,因為風景是背景,主體如果沒表演好,背景好看也枉然。
  我從那曲開始有高原反應,因為我著涼了。在那曲的酒店我洗了個澡,開始發燒。高原的一切都來得很快,立竿見影。一晚頭疼,怕自己燒壞了,回去不記得自己去了哪,沒辦法寫這個序,但又不好意思打擾隔壁房間的司機和領隊,所以一直扛到六點多,給隔壁打了個電話。他們起床後決定送我去醫院吸氧。但那曲的醫院在哪是個問題,我艱難地收拾好東西,上車求醫,當時天未亮,找醫院和急症室大概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街上偶然出現的人都指引我們去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在漆黑中一陣亂開,終於找到了一個加號,進去吸氧半小時,打了一針退燒針,又馬上全部康複。
  從醫院出來已經天全亮,我們惦記著要去吃點早飯,走出醫院大門,我回頭凝望,突然發現緊挨著醫院的建築群有點眼熟,定睛一看,是住的酒店。
  剩下來的路程還有兩天,但我決定一天就到。途中我們要翻越最高海拔的唐古拉山口。路上巨大的冰川,那些都是長江的源頭。但當我看見那些自然界神奇壯觀的景色,我總會去想,這是多麽狠的一件事,這就是文明的源頭,因為這是河的源頭。但這些神奇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肉眼所看見的事物,都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然後我們就到了拉薩。我住的酒店正對麵就是布達拉宮。晚上去了大昭寺,坐在領隊張翼帶去的一個餐廳和酒吧裏。那裏擁有了情懷,我看了一些留言冊,裏麵都是對姑娘的表白,顯然,這些姑娘都不是此刻坐在對麵或者旁邊的,另外還有對理想的決心。在凡是表決心的留言下,我都跟貼了。我想,既然是握著筆,我就不能寫"頂",於是,我在所有的決心下都寫了"批準"。有的時候,人下的決心其實一點都不堅決,分分鍾一個閃念就能摧毀,如果自己批準不了,我想,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或者一個陌生男人的批準都是會有幫助的。但是,理想在此刻還是淹沒在本子裏大斷的情話和傷感愛情裏。我想,一個人來拉薩的樂趣總是不及兩個人去拉薩,完美的境界是一方麵又沒反應,一方麵又有反應。兩個人如果喜歡,可以去拉薩四處走走,隻是因為……空氣好。你如果看見他人的留言,請多看眼前的人幾眼。至少你還有得看。在這個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又有宗教給你們的癡言助興,多好。
  倘若有喜歡之人,又得手,真是一件開心的事。
  我在某本某頁留了一句話,你們永遠都不知道。

第4節:1.來自西藏的神秘邀約(1)
  正文
  之一
  遇見自己,在雪域中
  蔡智恒
  1.來自西藏的神秘邀約
  2007年12月19號,我收到一封署名"七喜"的信。
  信上的文字有些虛無縹緲,大意是說如果想找到自己,就來西藏。
  這對我很有吸引力,因為我常常找不到自己。
  尤其是考試過後看榜單時。
  更何況西藏幾乎是世界上最聖潔、最純淨的地方,多少人夢寐以求。
  不過考慮到我還得上課,還沒有安排假期的心理準備。
  隻好把這封信當作一個誘人的廣告。
  當我想從信件中查看"七喜"到底是何方神聖時,掉出一張機票。
  台北飛香港、再由香港飛上海,而且機票上麵竟然是我的名字!
  在這詐騙橫行的年代,我無法天真地相信這是事實。
  打了通電話到航空公司詢問。
  發現有人已幫我訂好了三天後飛往上海的機票。
  幾經思量,按捺不住衝動,撥了信上留的電話號碼。
  電話剛接通,正準備詢問為什麽幫我訂機票時,那端反倒先開了口。
  "沙子漏完了沒?"她問。
  "啊?"我很納悶,"你說什麽?"
  "你耳背嗎?"她說,"我再問一次,沙子漏完了沒?"
  "為什麽這麽問"
  "如果你答不出來,你手中的機票三分鍾內會自動爆炸。"
  現在是怎樣?在拍電影《不可能的任務》嗎?
  "漏了三次後,終於漏完了。"我隨口說。
  "你答對了。"她說,"把台胞證號碼給我。"
  "為什麽?"
  "台灣同胞入藏得申請批準。我可以幫你申請。"
  "你不是詐騙集團吧?"我問。
  "如果我是詐騙集團,我會承認嗎?"
  "當然不會啊。"
  "那你還問。"
  我猶豫了一下後,起身拿出台胞證,念了號碼給她。
  "12月22號晚上,我已經幫你在上海萬寶酒店訂了間房。"她說。
  "如果我不去呢?"
  "你不來的話,你手中的機票三分鍾內會自動爆炸。"
  "你還來這套!"
  "總之,"她下了結論,"三天後上海碰頭。"
  然後電話斷了。
  我考慮了一天,決定接受邀約,去拜訪諸佛的國度--西藏。
  我向學校方麵請了三天的假,請假的原因寫上:

第5節:1.來自西藏的神秘邀約(2)
  "到上海為兩岸學術文化交流略盡綿薄之力。"
  "蔡老師。"校長說,"這活動太有意義了,三天不夠。"
  "喔?"
  "我再多給你兩天。"校長笑了,"要好好宣揚本校啊!"
  "嗯。"我略低下頭,心虛了。
  請了五天假,連同前後兩個星期六、日,我共有九天的假期。
  西藏的冬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我得好好準備禦寒衣物。
  去書局翻了翻介紹西藏的書,西藏的美自然不在話下。
  但去過的人都是挑春、夏、秋三個季節,沒人在冬天去。
  我心裏有些忐忑。
  "老師,別擔心。"臨行前,學生說,"佛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
  "為什麽?"我問。
  "你從沒當過人,想必積了很多陰德。"
  "最好是這樣。"
  "記得要平安回來呀,我們這學期的學分就等你來給了。"
  "盡力而為了。"我說。
  "要平安回來呀!"
  "要健康而完整地回來呀!"
  學生的聲音散在十二月底的寒風中,越來越細、越來越遠。
  唉,好淒涼。
  拉著行李,坐上飛機到香港,然後再轉機到上海浦東機場。
  在機場櫃台詢問公交車路線,搭上公交車進入上海市區。
  下了公交車,攔了輛出租車到萬寶酒店。
  進了房,卸下行李,才剛進浴室洗完臉,門鈴便響起。
  我打開房門,一個三十歲左右留著短發的女子站在門口。
  "你就是七喜?"我說。
  "我不姓七。"她說,"我姓饒,叫饒雪漫。是個導遊。"
  "饒小姐妳好。"
  我小心翼翼咬字,免得把"饒"發成"老"。
  我請她進房,她才走進房門兩步,便問:"七喜這名字,讓你想到什麽?"
  "嗯……"我想了一下,"一種飲料廠牌。英文叫7-UP。"
  "那麽7-UP代表什麽?"她又問。
  "白雪公主跳脫衣舞。"
  "呀?"她瞪大眼睛。
  "白雪公主旁邊不是有七個小矮人嗎?"我說。
  "他們都是男的,所以當白雪公主跳脫衣舞時,他們會有生理反應,就UP了。"
  "你……"她漲紅了臉,幾乎說不出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這答案雖然低俗,但還算是個答案。"
  說完後,她給了我上海飛成都,再由成都飛拉薩的機票,日期是明天上午。
  還有一張《進藏台灣同胞批準函》。
  "藥帶了嗎?"她問。

第6節:1.來自西藏的神秘邀約(3)
  "藥?"我很納悶,"什麽藥?"
  "你沒聽過高原反應嗎?"她很訝異。
  "聽過啊。"我說,"不過應該還好吧。"
  "夏天也許還好,但冬天的西藏高原,空氣含氧量隻有平地的百分之六十,有些地方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高原反應的症狀會更劇烈的。"
  "我什麽藥都沒帶啊,怎麽辦?"
  "不怎麽辦。"她說,"反正那是你的因果。"
  "喂。"
  "你隻要記得,剛進入西藏,動作放輕,腳步放慢,做什麽動作都要慢慢、慢慢地來。適應了以後就沒問題了。"
  "喔。"
  "還有一點最重要,進入西藏前三天,千萬不要洗澡。"
  "為什麽?"
  "若是感冒就糟了。還沒適應西藏的氣候前,洗澡很容易感冒的。"
  "真的不能洗澡?"
  "我像開玩笑嗎?"她板起臉,"我保證你洗完澡後就會進醫院。"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來。
  "笑什麽?"
  小時候家裏沒熱水器,冬天要洗澡時媽媽總是燒一鍋開水送進浴室。
  但一鍋熱水哪夠用?於是常常得在浴室裏發抖等熱水。
  所以我小時候最討厭的事,就是在冬天洗澡。
  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冬天絕對不能洗澡的地方,那簡直是天堂啊。
  "我一定會在西藏找到自己。"我笑得很開心。
  "也許七喜選錯人了。"她仔細打量了我一會,然後說,"你必須再通過一個測驗。"
  "什麽測驗?"
  她從包裏拿出一本書給我,說:"仔細看完每一頁、每一個字。"
  我翻開第一頁,裏頭的字根本不是漢字。
  "不用測了,我完全不會。"
  "你不必看得懂,你隻要看就夠了。"
  "隻要看?"我皺起眉頭,"看不懂文字,看有什麽用?"
  "看就對了!"她提高音量。
  我不敢再頂嘴,低下頭,快速掃過每一個字,掃完後再翻頁。
  這本書很薄,不過才二十多頁,不過紙質相當堅韌,顏色偏黃,而且紙上還有不規則紋路。
  "看完了。"我將書還給她。
  她接過後,又從包裏拿出兩個像餅之類的東西。
  伸手遞過來,說:"這是藏民的主食--糌粑。你吃吃看。"
  "謝謝。"我沒接過,"我先洗個手。"
  "幹嘛先洗手?"
  "咦?"我很疑惑,"吃東西前先洗手很正常吧。"
  "不用洗了。"她把糌粑收回包裏,"你通過測驗了。"

第7節:1.來自西藏的神秘邀約(4)
  "啊?"
  "這本書的紙是藏紙,藏紙主要原料是一種叫狼毒草的有毒野草,因此藏紙不怕蟲蛀鼠咬,也不會腐爛。用藏紙製成的經書,即使曆經千年仍是完好無損。"
  她頓了頓,接著說:"狼毒草連狼都怕,何況是人。你剛剛用手指翻了書,如果不洗手就直接吃東西的話,恐怕……"
  "恐怕怎樣?"
  "死是死不了,不過或許會拉肚子吧。"她終於露出微笑,"總之,恭喜你。你通過測驗了。"
  "這算哪門子測驗?"我大聲抗議,"這是整人而已嘛!"
  她沒理我,收拾好東西,說:"我還有旅遊團要帶,比你晚一天出發。不過我已經安排了人去拉薩機場接你。"她說,"你試著在西藏尋找自己,如果還是找不到,可以到珠穆朗瑪峰腳下的村莊,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說完後,她留下手機號碼,便走了。
  我滿肚子疑惑,坐在床邊沉思。
  不知不覺間,把手指伸進嘴裏輕咬著,這是我的習慣。
  然後心裏突然閃過一道光亮。
  哇!
  狼毒草啊!

第8節:2. 布達拉宮的壁畫(1)
  2. 布達拉宮的壁畫
  可能是心理作用,早上起床後到坐上往成都的班機前,總是覺得嘴唇隱隱發麻。
  到了成都機場,先到轉機櫃台辦理登機手續。
  我遞給服務人員那張《進藏台灣同胞批準函》。
  "你是台灣同胞?"他看了我一眼。
  "嗯。"我點點頭。
  "去西藏的目的?"
  "這是個好問題。"
  "嗯?"
  "沒事。"我說,"到西藏旅遊。"
  可能因為現在是冬天,而且我隻是一個人,因此他打量我的眼光帶點狐疑。
  辦好登機手機,登上成都飛往拉薩的班機,機上多數是藏胞。
  三個小時後,飛機抵達拉薩貢嘎機場。
  我謹記饒雪漫導遊的吩咐,一離開飛機,便放慢速度,放慢腳步。
  行人從我身旁匆匆而過,連三歲小孩都走得比我快。
  我好像變成剛登陸月球的阿姆斯特朗,在機場太空漫步。
  從下飛機到走出機場,如果不包括提領行李的時間,短短的路程我走了將近二十分鍾。
  剛走出機場,迎麵走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長發女子,五官透著一股豔麗。
  她手上捧著一條白色哈達走到我麵前。
  我彎下腰低下頭,她將哈達掛在我後頸上。
  "紮西德勒。"她說。
  "謝謝。"我說。
  "為什麽這麽久才出來?"她問。
  "因--為--我--要--慢--慢--適--應--高--原--氣--候--啊。"我一字一字,緩緩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跟我筆下的人物好像。"
  "嗯?"
  "我叫滄月,是寫奇幻小說的作家,我小說中常會出現鬼怪人物。"
  她說:"那些鬼怪通常都是這樣說話的。"
  為了避免得到高原反應,被美女小小嘲笑一番是可以容忍的。
  她領著我走向車子,才走了半分鍾,我就已經落後十多步。
  她鑽進車子,係好安全帶,倒車出來時,我還有三十米的路途。
  當我終於上車後,她說:"我下次想塑造一個長痔瘡的小說人物。你走路的姿勢給了我靈感。"
  從機場到拉薩市區,大約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沿途我們幾乎不交談,隻有經過聶塘大佛時,她簡單介紹一下。
  聶塘大佛就在路邊的山壁上,是彩繪浮雕石刻佛像。
  相傳是元朝帝師八思巴所建。
  車子順著雅魯藏布江的支流--拉薩河走,四周都是山。
  道路和偶見的藏式民居,應該都在河穀兩岸。
  西藏果然不愧是高原,放眼望去都是山,山山相連。
  人們隻能在切山而出的河穀兩岸居住。
  "夏天西藏很美,花紅草綠;但現在花謝了,草色也染上灰。"快到拉薩市區時,她終於主動開了口,"為什麽冬天來西藏?"
  "聽說冬天的西藏很幹?"
  "嗯。"她點點頭。
  "正因為幹,天空完全沒有雲,隻是純淨的藍。"我說。
  她視線略微朝上,我相信她跟我一樣會發現,天空沒有一絲雜色,是一氣嗬成的藍。
  "沒想到冬天的西藏天空這麽清澈、純粹、湛藍。"她說,
  "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夜市裏的人非常稀少,逛起來便會少了一點味道。"我說,"但西藏的遊客如果太多,西藏深層的美,就聽不見了。"
  "聽不見?"
  "西藏的美,不光是用眼睛看,還要用"心"去"聽"。"我說,"所以我決定冬天來,傾聽西藏的聲音。"
  我說完後,她沉默了一會。
  直到車子進了拉薩市區,她才開口:"我今年夏天失戀,一度有輕生的念頭,朋友勸我來西藏。夏天的西藏真的好美,我逐漸忘掉失戀的苦痛。但冬天一到,我似乎又想起以前那股失戀的劇痛。"
  "生命還是值得熱愛的。"我說。
  "剛剛在機場看到你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句老話。"

第9節:2. 布達拉宮的壁畫(2)
  "哪句話?"
  "螻蟻尚且偷生。"說完後,她終於笑了。
  車子到了飯店,我下了車,還是用螻蟻掙紮求生的姿勢走路。
  "西藏人有句俗話:傻瓜是不會得高原反應的。"她說,"所以你放心,你不會有高原反應。"
  "最好是這樣。"
  "雪漫明天就到了,有問題可以找她。我走了,再見。"
  車子重新起動後,又聽見她說:"我也會用心傾聽西藏的聲音。"
  我提著行李,走到櫃台辦理手續。飯店大堂的藏式彩繪,別具風味。
  進了房,卸下行李,簡單洗個臉後,天色也漸漸暗了。
  離開飯店到街頭走走,拉薩雖小但還是像座城市,沒想象中荒涼。
  我鑽進一家藏式茶館,點了碗藏牛肉麵。
  麵條的外觀跟一般麵條相似,隻是用青稞粉製成,口感較粗韌。
  牛肉是犛牛肉,很有嚼勁。湯頭也很清甜。
  吃完麵便慢慢走回飯店,不用洗澡的冬夜顯得格外幸福。
  到目前為止,身體似乎沒有高原反應的症狀,真是可喜可賀。
  看了一會電視,覺得困了,倒頭就睡。
  睡到一半卻被電話鈴聲吵醒,是櫃台打來的。
  "您好,本飯店即將停電,請問您需要蠟燭嗎?"
  我看了看表,十二點半耶!睡著的人還要蠟燭做啥?
  "好吧。"我歎口氣。
  我躺在床上,沒多久"咚"一聲,電果然停了。
  然後門鈴響起,我下床打開房門,嚇了一大跳。
  漆黑的世界裏,突然有人拿支蠟燭,火光映在臉上。
  應該叫滄月來住的,這一定可以提供她寫奇幻小說的靈感。
  把蠟燭放在電視旁,正準備再入睡時,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深夜的拉薩氣溫是零下,沒電的話就沒暖氣,那……
  趕緊套上毛衣,再從衣櫥裏翻出一床棉被,蓋了兩層棉被才敢入睡。
  高原上的日出特別晚,八點多天才微微亮。
  我等到九點多天色看來像是平地的早晨後,才出門。
  拉薩的出租車很有人性,隻要在市區內都是十塊錢人民幣。
  到了布達拉宮山腳下,我下了車。
  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宮殿,依山而建,氣勢磅礡。
  還沒來西藏前,早就在電視、書本或明信片上看過布達拉宮了。
  但親身站在山腳下仰望布達拉宮,還是被它的氣勢所震撼。
  紅、白、黃色石塊的主體建築,在純藍天空的襯托下,更顯壯麗。

第10節:2. 布達拉宮的壁畫(3)
  布達拉宮嚴格限製每天遊客的數量,因此旅遊旺季時若沒先訂票,恐怕得排上二十四小時以上才有機會入內參觀。
  雖然由於青藏鐵路開通,進藏方便多了,遊客大幅增加,但冬天進入西藏的遊客依然少之又少。
  所以我根本不用排隊,直接買了票,登上布達拉宮。
  爬上又高又陡的石階梯,高原稀薄的空氣讓這段路途更吃力。
  要進入宮門前,被牆上色彩鮮豔的彩繪佛像吸引住目光。
  我拿出數碼相機拍個過癮,因為一進宮門後就不準拍照了。
  帶著虔誠謙卑的心,我腳步放輕,仔細欣賞每一寸的美。
  我從紅宮進入,紅宮高四層,有各類佛像殿。
  還有存放曆代達賴喇嘛法體的靈塔,從五世達賴到十三世達賴,但獨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靈塔。
  白宮高七層,是曆代達賴喇嘛生活起居和政治、宗教活動的場所。
  我從白宮後麵的甬道下山。
  離開布達拉宮,我到圍繞大昭寺的環形街道--八廓街逛逛。
  這條已有一千三百年曆史的街道,兩旁盡是古老藏式建築,
  白牆黑框,彩色窗簾。
  店鋪裏麵琳琅滿目的唐卡、飾品、法器等,讓人流連忘返。
  回到飯店後,剛躺下休息沒多久,電話便響了。
  "我是雪漫。"她說,"晚上到瑪吉阿米來吃飯。"
  "瑪吉阿米在哪?"
  "你隨便問個人就曉得了。"
  "你也是人啊。"我說,"我現在就隨便問你。"
  "到八廓街一問就知道了!"
  電話掛了。
  天色已逐漸灰暗,我躺在床上看著今天拍的數碼相機圖文件。
  正讚歎布達拉宮的宏偉氣勢時,突然直起身。
  因為我看到有張佛像壁畫上,有兩個光圈。
  記得當時是在室內,也沒有陽光,怎會出現光圈呢?
  而且其它的照片都很正常啊。
  莫非……?

第11節:3. 瑪吉阿米(1)
  3. 瑪吉阿米
  我帶著滿肚子疑惑走進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是一間藏式小酒館,在八廓街東南角。
  周圍都是白色藏式建築,隻有這座兩層小樓塗成黃色,酒館在二樓。
  今晚剛好是耶誕夜,酒館內的氣氛頗為熱烈。
  雪漫所帶的旅遊團員共有七位,在靠窗的長桌坐下。
  他們今天傍晚時分才到拉薩,聽說已有兩位團員有高原反應。
  桌上點了兩盞酥油燈,擺滿藏式、印度、尼泊爾菜肴。
  另外還有香濃的酥油茶,以及店家自釀的青稞酒,酒味甘甜柔順。
  在西藏過聖誕節,那真是想都沒想過的事。
  在佛的國度裏慶賀耶穌的誕生,也是挺有趣的。
  這場盛宴的氣氛很歡樂,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互相道聲耶誕快樂。
  我起身四處看看,這裏的每一件擺飾、每一樣器皿,都充滿濃厚的西藏風味。
  當我看到牆上一幅彩繪佛像時,突然又想起佛像壁畫上的光圈。
  我便坐了下來,拿出數字相機,再仔細端詳一番。
  "你怎麽看起來晃晃悠悠的?"
  我聞聲抬頭,看見一個體型高大的男子,臉上掛著微笑。
  "因為我的心支離破碎了。"我說。
  男子發出爽朗的笑聲,然後坐了下來,在我對麵。
  "我叫石康。"他說,"目前是這家店的老板。"
  "目前?"
  "老板出國玩去了,讓我幫他看一個月。"
  "喔。"
  "喜歡這裏嗎?"
  "非常喜歡。"
  "知道為什麽店名叫瑪吉阿米嗎?"
  我搖搖頭。
  "三百多年前的某個月夜,這裏來了個神秘人物。恰巧這時也有個像月亮般美麗的少女走進店裏,少女的容貌和笑顏深深印在神秘人物的心裏。從此,他常常光顧這裏,期待與那位美麗少女重逢。"
  石康說到這,斟了一杯青稞酒,遞給我。接著說:"神秘人物後來寫了首詩,那首詩在西藏幾乎人人都會吟唱。"
  "什麽詩?"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尖,每當升起那明月皎顏,瑪吉阿米醉人的笑臉,會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那位少女叫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不是人名。"石康搖搖頭,"瑪吉在藏文的意思是未染,可解讀成聖潔、純真。阿米的原意是母親,藏人認為母親是女性美的化身,母親的身上有女性所有內外在的美。因此瑪吉阿米的意思應該是純潔的少女或未嫁的姑娘。"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你知道那位神秘人物是誰嗎?"
  "不知道。"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啊?"我大吃一驚,"難道當初倉央嘉措時常溜出布達拉宮,就是跑來這間小酒館嗎?"
  "沒錯。"石康哈哈大笑,"就是這裏。"
  倉央嘉措雖然五歲時即被尋訪為轉世靈童,但當時西藏政局混亂,於是他被秘密隱藏著,直到十五歲時才坐床,入主布達拉宮。
  二十四歲時康熙下令將他執獻京師,在押往北京途中,他病故於青海。

第12節:3. 瑪吉阿米(2)
  但也有人說他沒死,而且逃掉了,然後輾轉各地弘法傳教。
  無論何種說法,布達拉宮都不會有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法體靈塔。
  "倉央嘉措在西藏一直是個傳奇人物。"石康說,"他也真是特立獨行,身為活佛,卻寫下大量浪漫的情詩。"
  "嗯。"我點點頭,"我也拜讀過他的詩歌。"
  "不在布達拉宮當活佛,卻時常溜到這裏與情人幽會。"石康笑了,
  "他的詩句也曾提到他在雪地留下腳印而使形跡敗露呢。"
  "或許倉央嘉措始終不覺得自己是活佛,隻是個平凡人而已。"
  "喔?"石康的表情有些驚訝。
  "倉央嘉措十五歲時才坐床,這年紀坐床,已經不算小孩了。或許在世俗中待久了,會覺得自己比較像人吧。"
  "或許吧。"
  "我聽過一種說法,倉央嘉措坐床前有個愛人。當他在布達拉宮時,之所以會常溜到這兒來,那是因為這家店裏端酒少女的側麵,很像他的愛人。"
  石康又在我杯子裏斟滿酒,並比了個"請"的手勢。
  "或許倉央嘉措就常坐在我這個位置,靜靜地望著那位美麗少女。"
  我舉起酒杯,望著櫃台,綁馬尾的藏族姑娘正忙碌著。
  石康也轉過身,看了櫃台一眼。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負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是?"
  "倉央嘉措的詩句。"
  "當一個平凡人,好像比較幸福。"石康說。
  "嗯。"我點點頭。
  我和石康同時沉默了一會,然後石康舉杯邀我幹杯。
  "想知道台灣版的倉央嘉措結局嗎?"我說。
  "台灣版?"
  "嗯。"我笑了笑,"因為我是台灣人。"
  "哈哈。"石康笑了,"有朋自遠方來,得再喝三杯。"
  說完後,我和石康又幹了一杯。
  "他既沒有在青海病故,也沒有四處流浪傳教,而是回到家鄉,與愛人重逢。"
  "這結局挺美的。"石康又哈哈大笑。
  "或許是因為台灣的小說家非常同情倉央嘉措,便編了這個結局。" 我說,"這就是所謂,小說家的善念吧。"
  "你也寫小說?"石康問。
  "偶爾而已。"
  "你的本業是?"
  "水利工程師。"
  "喔?"石康微微一愣,"很難想象。"
  "大家都這麽說。"我笑了笑。
  "為什麽你剛剛一直看著相機發呆?"石康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

第13節:3. 瑪吉阿米(3)
  "你看看。"我將相機屏幕轉向他。
  "咦?"石康隻看一眼,"怎麽會有兩個光圈?"
  "我也百思不解。"
  "相機給我。"石康站起身,"我去打印出來。"
  "好,相機給你。"我說,"但這家店給我。"
  "二十分鍾內我沒回來,這家店就是你的。"石康邊走邊說。
  十五分鍾後,石康回來了,手裏拿了張A4大小的紙。
  "隻差五分鍾。"我說。
  "好險。"石康笑了。
  印成紙張的相片,光圈更明顯了,我和石康仔細琢磨著。
  但始終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或許是佛菩薩顯靈呢。"石康開玩笑說。
  "是嗎?"
  "大昭寺有個活佛,你可以去問問看。"
  "活佛想見就能見?"
  "當然不行。"石康搖搖頭,"但你還是可以碰碰運氣。"
  我和石康又討論了一會,還是得不出解答。
  把這張A4的照片對折兩次,夾進台胞證內,我便起身告辭。
  剛走出瑪吉阿米,抬頭望了一眼星空。
  三百多年前倉央嘉措離開這裏要再溜回去布達拉宮時,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我回到飯店門口,嚇了一跳,裏麵黑漆漆的。
  摸黑走到櫃台,服務員說今晚停電,但十分鍾後電就會來。
  我打開手機,借著手機的微弱光亮,摸索著前進。
  好不容易爬上四樓,找到自己的房門號,用鑰匙開門進去。
  躺上床,四周都是黑的。
  我思索著明天該去哪?
  就依石康的建議,去大昭寺吧。
  "咚"的一聲,電來了。

第14節:4. 大昭寺活佛(1)
  4. 大昭寺活佛
  大昭寺位於拉薩古城中心,公元647年興建,距今超過一千三百年年,是藏傳佛教最神聖的寺廟,曆代達賴或班禪的受戒儀式都在這舉行。它也是西藏最早的木結構建築,融合漢、藏、尼泊爾、印度的風格。
  大昭寺帶給我的震撼超過布達拉宮,不是因為它的建築輝煌壯麗,而是順時針繞著大昭寺磕長頭的虔誠藏民。
  立正,口誦六字真言,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向前一步。
  雙手保持合十移至額頭前,再走一步。
  雙手繼續合十移至胸前,跨出第三步。
  膝蓋著地後全身伏地,掌心向下雙手伸直向前劃地,額頭輕扣地麵。
  起身後,周而複始。
  這些虔誠的藏民,雙手和膝蓋戴著護具,滿臉風霜,風塵仆仆。
  身子匍匐於地,掌心向前劃地時,發出沙沙的聲響。
  靠著堅強信念,用身體丈量土地,三步一拜,緩緩繞行。
  即使隻是順時針繞著大昭寺走一圈,也得花幾個小時吧。
  遠在各地的藏民,沿途跋山涉水,餐風露宿,一路磕長頭,可能得花上數年才能抵達心中的聖地。
  遇到要涉水時,也會在河岸邊磕滿河寬的距離,再設法過河。
  而在大昭寺旁邊,也有一群在原地磕長頭的藏民。
  雖然他們並不需要步行,但每個人都認為最少要磕滿一萬次頭,才能表達虔誠。
  我在大昭寺外被這些磕長頭的藏民深深打動,呆立許久。
  終於醒過來後,買了票,走進大昭寺。
  沿順時針方向參觀寺廟,從畫滿彩繪佛像的千佛廊,穿過夜叉殿、龍王殿,繞過數百盞酥油燈,來到覺康殿。
  覺康殿最著名的,就是釋迦牟尼十二歲時的等身像。
  這尊金身佛像由印度送給中國,再由文成公主帶入西藏。它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曆史價值、文物價值或是藝術價值,最重要的是,這尊佛像跟兩千五百年前真實的釋迦牟尼一模一樣。
  等身像是釋迦牟尼得道後,應徒眾要求所建造和真身一樣的佛像。
  據說參照了佛祖母親的回憶,並由釋迦牟尼親自開光。
  我很慶幸這時的遊客非常稀少,於是不知不覺間,學習大昭寺外磕長頭的藏民,在佛像前原地磕長頭。
  我祈求佛祖保佑這世界祥和安康,也請保佑我這次西藏之行順利。
  一次又一次,不知道磕了多少次頭,直到聽見有人說:"你是從台灣來的?"
  我停止磕頭,站起身,回過頭看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喇嘛。
  "你怎麽知道?"
  我很納悶,莫非我長著一副蕃薯臉,所以一看便知從台灣來的?
  "你的台胞證掉了。"
  他手裏拿著淺綠色的台胞證向我晃了晃。
  我摸摸外套口袋,台胞證確實不見,可能是剛剛磕長頭時掉了。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台胞證,說了聲謝謝。
  瞥見夾在台胞證內的A4照片,我鼓起勇氣說:"請問……"
  "有事嗎?"他聞聲回頭。
  我將照片攤開,遞給他,問:"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他看了照片一眼,似乎嚇了一跳。
  "想見活佛嗎?"他突然問。
  "可以嗎?"我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可以嗎?"
  "應該可以。"
  "那我該怎麽做?"我很緊張。
  "獻哈達就行。"他微微一笑。

第15節:4. 大昭寺活佛(2)
  我趕緊到大昭寺外麵八廓街上買了條白色哈達,再回到大昭寺。
  他引領我走到一個房間,然後他走進房間,我在門口候著。
  當他探身出來朝我點個頭後,我帶著緊張與恭敬的心走進房。
  活佛坐在鋪了藏毯的床上,床邊腳下擺了盆木炭火爐,炭火正旺。
  我雙膝跪地,雙手捧著哈達高舉過頭,身體彎腰前傾,雙手平伸將哈達捧到活佛足下。
  活佛用手接過,將哈達掛在我後頸上,然後用兩端打了個結。
  眼角瞥見活佛右手拿了本經書,將經書輕放在我頭頂。
  活佛口中喃喃出聲,似乎在念著經文。
  我閉目聆聽,直到誦經聲停止。
  "你可以起身了。"身後的喇嘛說。
  我緩緩站起身,彎著腰低下頭,退後兩步至喇嘛旁,再直起身。
  "紮西德勒。"活佛雙手合十。
  "紮西德勒。"我趕緊又彎腰低頭,雙手合十。
  活佛微微一笑,看起來年紀雖超過七十,笑容卻像純真的孩子。
  本想開口詢問照片上的光圈,但又擔心這樣很不禮貌。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身旁的喇嘛開了口:
  "每個光圈代表一尊佛菩薩。"
  "啊?"我吃了一驚,轉頭看著喇嘛。
  "活佛剛跟我說,這表示你與佛有緣。"喇嘛又說,"他提醒你,要隨時隨地記得心存善念。"
  "嗯。"我雙手合十,朝活佛點了點頭。
  活佛又對著我微微一笑,口中說了幾句話。
  活佛說的應該是藏語,我聽不懂,不知該如何應對。
  "藍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喇嘛說。
  "什麽?"
  "活佛的話翻成漢語,大致是這意思。"
  喇嘛提醒我該離開了,我便跟著他走出房門。
  "那是金剛結,可以避邪。"喇嘛指著我胸前哈達上的結,"記得別解開。"
  "我知道了。"
  我跟喇嘛互道了聲"紮西德勒",他將照片還我,便走了。
  我登上大昭寺頂層絢麗的金頂,俯視大昭寺廣場,又遙望山頂上壯觀的布達拉宮。
  沉思了許久,才離開大昭寺。
  經過一排排圓柱形的轉經筒,我開始順時針轉動所有的轉經筒。
  轉經筒外壁刻上六字真言,轉經筒內部也裝著經咒。
  藏民相信每轉動一次轉經筒,便等於誦了一遍轉經筒內的經咒。
  轉了一會經,便在八廓街上隨意漫步,走著走著來到瑪吉阿米。

第16節:4. 大昭寺活佛(3)
  我走進店內,上了二樓,剛好遇見石康。
  石康拉著我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然後拿了壺酥油茶過來。
  "見到活佛了嗎?"
  "見著了。"我說。
  石康有些驚訝,問起活佛的種種,我告訴他活佛說的那兩句話。
  "藍天刺白矛?"石康猛搔頭,"枯柳披金衣?"
  我搖搖頭,表示我也不懂。
  "藍天刺白矛這意思太簡單了。"
  我和石康同時轉過頭,一位穿黑衣黑褲戴黑帽的年輕男子站在桌旁。
  "你們看。"黑衣人右手指向窗外,"那就是藍天。"
  我和石康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
  "再拿根白矛刺刺看就知道了。"黑衣人又說。
  "混蛋!你說啥啊!"石康站起身。
  黑衣人一溜煙跑到樓梯口,說:"我不是混蛋,我是神秘人蔡駿。"
  說完後,便跑下樓。
  石康說西藏這地方雖然聖潔,但還是有瘋子。
  "不過枯柳這句倒讓我想起一樣東西。"石康突然說。
  "什麽東西?"我問。
  "公主柳。"
  石康帶我走到大昭寺前的小廣場,在著名的"唐蕃會盟碑"旁,有一座圍牆,圍牆內種了株柳樹。
  據說這是當年文成公主親手栽種的,所以當地人稱"公主柳"。
  石康說公主柳夏天時仍有茂密翠綠的葉,冬天葉子掉光了,
  或許可視之為枯柳。
  我們在公主柳旁待了許久,也研究了半天,始終猜不透"枯柳披金衣"的意思。
  天色暗了,賣藏飾品的小販也開始收攤,我們便離開。
  "難得來西藏一趟,你多出去走走。"石康說,"邊走邊琢磨,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我想想也是,便點點頭,再跟石康告別。
  回到飯店房間,簡單洗個臉後,打算下樓吃晚飯。
  走進電梯,看著電梯門上發亮的數字:4、3、2、1。
  發亮的"1"突然變暗,電梯內的燈光也瞬間熄滅。
  啊?又停電了!

第17節:5. 藍天刺白矛(1)
  5. 藍天刺白矛
  電梯內的緊急呼叫鈴似乎失去了作用,按了幾次也沒回音。
  試著在電梯裏喊:"來人啊!救命啊!"
  外麵也沒回應。
  打開手機,帶來一點光亮,而且手機內也還有訊號。
  想了一下,隻能撥電話給雪漫。
  "我被困在電梯內了。"我說。
  "那是你的因果。"雪漫淡淡地回答。
  "喂!"
  雪漫撥了通電話到飯店櫃台,櫃台來了人到電梯門口。
  "裏麵有人嗎?"外麵的人輕輕敲著電梯門。
  "有。"我說。
  "您再忍耐一下,我們正緊急發電。"
  二十分鍾後,電梯門開了。
  我走出電梯,櫃台的藏族姑娘給了我一個歉意的笑。
  活佛提醒我要隨時隨地心存善念,因此我也沒抱怨,甚至還說:"我沒事,你別擔心。"
  又撥了通電話給雪漫,感謝她的幫忙。
  "我們明天會到林芝。"她說,"車上還有空位,一起去吧。"
  我回了聲好,然後到外麵隨便吃點東西填飽肚子。
  吃完晚餐回飯店,不敢再搭電梯,隻好爬樓梯回房。
  隔天一早,拉著行李在飯店門口等著雪漫團的旅行小巴來接我。
  "早上好。"櫃台的藏族姑娘說,"要去哪玩?"
  "林芝。"我說。
  "那是金剛結嗎?"她突然指著我胸前問。
  "嗯。"我說,"大昭寺活佛打的。"
  "那麽你一定可以看見南迦巴瓦峰。"她說。
  正想問南迦巴瓦峰是什麽時,車子剛好到了。
  拉薩到林芝約四百公裏,走的是風景最美,路況卻最險的川藏公路。
  沿途經過達孜、鬆讚幹布的故居--墨竹工卡、工布江達等。
  車子總在群山間盤繞,山的外貌都不一樣,有時像白發老者;有時像身上穿著灰綠色藏袍的朝聖者;有時像傲骨嶙峋的俠客。
  車子在海拔超過五千米的米拉山口略事休息。
  依舊是深邃且清澈的藍天,不遠處的山頭上滿是積雪。
  整個山口被藍、白、紅、綠、黃的五彩經幡覆蓋,一片幡海旗林。
  經幡迎風飄揚,據說每飄動一下便意味誦經一次。
  在這風勢猛烈的米拉山口,我可能已經聽了上萬次誦經聲。
  走了十個小時才到林芝地區首府所在地--八一鎮,晚上在此過夜。
  一路上舟車勞頓,我吃過晚飯後便立刻鑽入被窩睡覺。
  隔天起了個早,吃完早餐後走出飯店,四周的山上飄了些白雲。
  這是我進藏第四天後,第一次看見藍天裏有白雲。
  林芝果然不愧有"西藏的江南"之稱,氣候濕潤多了,平均海拔也"隻有"三千米。
  飯店外麵停了輛Jeep四輪驅動越野車,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車旁。
  我聽見他歎了一口氣,嘴裏嘟噥說著:"零下一度啊。"
  "《零下一度》是本好書。"我說。
  他微微一愣,然後笑了笑,說:"沒錯。"

第18節:5. 藍天刺白矛(2)
  我和他在車邊聊了起來,他看起來隻有二十多歲,年輕而帥氣。
  他說他叫韓寒,是個賽車手,從成都沿川藏公路開到這裏。
  待在林芝三天了,一直沒看清楚南迦巴瓦峰的樣子。
  "南迦巴瓦峰?"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名字。
  南迦巴瓦峰是世界第十五高峰,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
  2005年《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評選為中國最美的十大名山之首。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評選結果,主要的原因是由於它的難見性。
  南迦巴瓦峰所在地空氣濕潤度大,以致雲層偏低,所以能見度很低。
  人們常說珠穆朗瑪峰一年隻有二十九天接受世人的瞻仰,但能清楚看見南迦巴瓦峰全貌的天數,比珠穆朗瑪峰還要少。
  "前兩天隻看見南迦巴瓦峰的朦朧身影。"韓寒說,"剛聽說色季拉山上是零下一度,空氣又濕潤,恐怕會下雪。那就更難見著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離開拉薩時那位藏族姑娘的話,便說:"別擔心。今天一定可以看見南迦巴瓦峰。"
  "為什麽?"韓寒很疑惑。
  我指了指胸前的金剛結,告訴他拜見大昭寺活佛的事。
  "可以跟我一道去看南迦巴瓦峰嗎?"韓寒問。
  "有何不可。"我說。
  韓寒很高興,請我上了車,我們便出發。
  車子開始爬上色季拉山,翻越色季拉山的途中可以遠眺南迦巴瓦峰。
  一開始山上還是雲霧嫋繞,爬了一會雲層似乎散去一些。
  我們邊欣賞四周的美景邊聊天,心情很愉悅。
  突然間,韓寒大叫一聲,然後將車子停在路旁,打開車門跑出去。
  我也跟著離開車子,隻見一座雪白的山峰突然矗立在眼前。
  那就是南迦巴瓦峰。
  南迦巴瓦峰與我所站的地方,垂直落差達四千米以上。
  對仰觀者而言,這種視覺震撼是非常強烈的,
  也因此更能感受所謂山之高與峻。
  此時約早上十一點,藍天隻是單純的藍,沒有半點白雲,空氣清淨。
  南迦巴瓦峰的全貌一覽無遺,毫無掩飾。
  韓寒又叫又跳,從車上拿出腳架,拚命拍照。
  我靜靜體會這種視覺上的震撼,身子某部分好像已飄向南迦巴瓦峰。
  然後我突然想起"藍天刺白矛"這句話。
  不遠處有個朝聖者正三步一拜,沿路磕長頭,從山上往下。
  這種繞著心中的神山沿途磕長頭的方式,應該是所謂的"轉山"。

第19節:5. 藍天刺白矛(3)
  他來到我麵前時,我看了一眼,他的外貌看來像是漢人。
  當他不知道第幾千或幾萬次從匍匐於地到爬起身時,動作突然停了。
  "那是金剛結嗎?"他問。
  我點了點頭。
  韓寒似乎也對這位朝聖者好奇,便走過來詢問。
  這位朝聖者叫路金波,是內地的出版商。
  一年前到西藏後,深深被磕長頭的藏民所打動,也開始磕長頭。
  這一年來繞著神山轉山,繞著聖湖轉水,為土地與世界祈福。
  路金波對金剛結很感興趣,我也簡單告訴他大昭寺活佛說過的話。
  "你們知道南迦巴瓦在藏語中的意思嗎?"路金波問。
  "不知道。"我和韓寒同時搖頭。
  "南迦巴瓦的意思,就是直刺藍天的長矛。"
  "啊?"我很驚訝,不禁又轉頭看了一眼南迦巴瓦峰。
  我恍然大悟,這應該就是"藍天刺白矛"。
  "那麽枯柳披金衣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路金波搖搖頭,又說,"不過半年前我在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時,倒是對寺廟外的高原柳印象深刻。"
  我默記紮什倫布寺這名字,打算前去。
  "可以請你為我祝福嗎?"路金波說。
  "紮西德勒。"我雙手合十。
  "謝謝。"
  路金波點個頭後,轉身繼續三步一拜,往山下磕長頭。
  "要記得按時給作者版稅啊!"韓寒朝他的背影大喊。
  韓寒了卻觀賞南迦巴瓦峰的心願,想往西到拉薩,邀我同行。
  我心想雪漫她們會待在林芝玩三天,便決定與韓寒回拉薩。
  沿途偶見沿公路磕長頭的藏民,在綿延的山路中,他們的身影看似寂寞,在我眼裏卻很巨大。
  我和韓寒都覺得,這是我們在西藏所見,最令人感動的景象。
  韓寒畢竟是賽車手,回拉薩的旅途快多了。
  當我閉目休息時,南迦巴瓦峰的景象便浮上腦海。
  車子突然劇烈顛簸,我便睜開雙眼。
  "這裏在修路。"韓寒說。
  看了看四周,發現是水資源局的工程,像是興建電廠。
  原本不以為意,又閉上眼,但腦中的白矛突然刺破藍天。
  我明白了。
  西藏河川上遊的水量常來自融雪,冬天天氣冷,融雪量少。
  而且西藏冬天的降雨量遠比夏天少,因此冬天河川水位很低。
  西藏主要依賴水力發電,冬天水位低、水量少,發電量自然更小;但因為冬天必須常開暖氣的關係,用電量卻比夏天大。

第20節:5. 藍天刺白矛(4)
  這說明了西藏冬天的發電量根本不夠,所以得趕緊興建電廠,
  也說明了為何這次我在拉薩天天遇到停電。
  我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開始擔心起什麽。
  不過水力發電是幹淨的能源,不會對環境造成汙染,應該可以放心。
  但心裏還是隱隱覺得不安。
  晚上八點半回到拉薩,布達拉宮的夜景非常燦爛奪目。
  我們找了家川菜館(其實西藏的內地菜幾乎都是川菜)吃麻辣鍋。
  吃到八分飽時,服務員走過來說:"十分鍾後即將停電,可不可以請你們先付帳?"
  韓寒覺得很誇張,我倒是已經見怪不怪。
  韓寒年輕,身手較敏捷,掏錢包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因為他很會賺錢,人又帥,如果不讓他請客,他會折壽的。
  活佛提醒我,要心存善念,所以我抱著慈悲的心讓他請客。
  我建議韓寒到拉薩的另一頭找飯店,"為什麽?"他問。
  "如果我猜的沒錯,拉薩會采取輪流停電。"我說。
  我們果然在沒有停電的區域找了一家飯店,互道了晚安後,便進房歇息。
  雖然可以開著暖氣睡覺,但我反而有些失眠。

第21節:6. 枯柳披金衣(1)
  6. 枯柳披金衣
  一早醒來,韓寒說要載我到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看看。
  "你才剛到拉薩,不多待幾天嗎?"我說。
  "反正我要到珠穆朗瑪峰,日喀則是順路。"他笑了笑,"從珠穆朗瑪峰回來時,再留在拉薩玩幾天。"
  日喀則距拉薩約三百公裏,走的是中尼公路,路況好多了。
  過了曲水大橋後,我們先往南到羊卓雍錯遊覽。
  "錯"在藏語裏是"湖"的意思,因此所謂羊卓雍錯便是羊卓雍湖。
  羊卓雍錯是西藏三大聖湖之一,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一米。
  往羊卓雍錯的途中得翻過海拔超過五千米的崗巴拉山口,山路狹窄。
  彎道據說有九十九道彎,車子常貼著懸崖邊盤旋而上。
  一旦兩車交會,恐怕得提心吊膽,稍一不慎便會墮入萬丈深淵,尖叫十幾秒後也未必會碰到地麵。
  還好冬天人車非常稀少,沿途並未與任何車輛交會。
  "這地方練習賽車技術最好。"韓寒笑著說。
  車子抵達山頂,聖湖羊卓雍錯便在眼前一覽無遺,湖平如鏡。
  據說夏天時湖水是碧綠色,但此時四周的山無半點綠意,天空卻是純粹的藍。
  湖水的顏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樣,水天一色。
  羊卓雍錯在群山環抱中顯得雍容嫻靜,完全沒有波動。
  站在山頂俯視清澈且湛藍的湖水,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畫上去的,並非真實存在人間,我們隻不過是看到神的繪畫作品而已。
  遠處的山峰還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發電站,利用羊卓雍錯跟雅魯藏布江之間超過八百米的落差進行水力發電。
  但眼前的羊卓雍錯是如此平靜,既無流入的水,也無流出的水。
  千百年來她便這麽靜靜地躺著,連呼吸時也看不見起伏。
  如今要放水發電,她是否會被驚醒?
  雖然羊湖水力發電站是抽蓄發電站,亦即用電尖峰時放水發電;用電離峰時,再用多餘的電力將雅魯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錯。
  換言之,抽蓄發電的最大意義是在調配用電,並非增加電量。
  因為放水時產生多少電,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電。
  如果西藏的電量始終不夠,又該如何調配?
  會不會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這樣,那麽美麗的羊卓雍錯是否會逐漸蒼老?
  正胡思亂想間,韓寒拍了拍我肩膀,說該上路了。
  繞回曲水大橋,沿著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魯藏布江西進。
  四點半左右,終於抵達後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則。
  紮什倫布寺就在日喀則西北方,是曆代班禪的駐錫地。
  寺內有五世至十世班禪的法體靈塔。
  紮什倫布寺西邊有座強巴佛殿,"強巴"是藏語"未來"的意思。
  未來佛也就是漢地的彌勒佛,釋迦牟尼佛涅盤後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將下生人間成佛。
  剛走進強巴佛殿隻覺得莊嚴,不經意抬起頭時突然震驚。
  有尊佛像約七層樓高,矗立在眼前,感覺伸長了手就能碰觸。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鍍金銅像,佛像高二百二十四米,蓮花座高三十八米,總計二百六十二米。
  佛像上鑲嵌了各類寶石,眉宇之間更鑲了一顆核桃般大小的鑽石。
  昏暗的寺內照明,讓佛像看起來像是"畫"在牆壁上,有些虛幻。
  我左右移動了幾步,才確定佛像是立體的,而且真實存在。
  說來奇怪,不管我站在哪裏,總覺得強巴佛正微笑地注視著我,
  彷佛說:"嘿,你來了。"
  我心裏暖暖的,有一種幸福感。
  走出強巴佛殿,韓寒便問:"你為什麽一直在笑?"
  "有嗎?"

第22節:6. 枯柳披金衣(2)
  話一出口,才發覺嘴角掛著笑。
  然後我索性笑了起來,韓寒看了我一眼,應該是覺得我瘋了。
  時間快六點半,很快便要天黑,我們準備離開紮什倫布寺。
  走到圍牆邊時,發現圍牆外立了一排約三層樓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樹總在水邊,婀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
  但高原柳不同,雖然樹枝依舊茂密且婀娜,但樹幹總是挺立。
  眼前的這排高原柳,葉子早已掉光,看似幹枯,卻有一股堅毅之氣。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發亮。
  我腦裏突然響了聲悶雷,這不就是"枯柳披金衣"?
  原以為隻是陽光的反射,但舉目四望,並沒有陽光射進紮什倫布寺。
  即使是寺廟的金頂,此時也已顯得有些灰暗,
  但這排高原柳卻發著金光,像傳說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隱約傳來喇嘛們的誦經聲,我仰頭注視金色的柳,傾聽誦經聲。
  突然間,腦海裏浮現一幅影像:
  二十年前,我考完大學聯考準備填誌願的那個午後。
  我記得從沒在誌願卡上填上水利係,所以當發榜結果是成大水利時,我甚至打電話去詢問是否計算機出錯?
  這些年來,這個謎團始終存在心中。
  但此刻腦海中的影像清晰地顯現,那個午後我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
  然後我好像突然領悟了什麽東西,於是低下頭開始劃誌願卡。
  我看到我在誌願卡上劃了成大水利的代碼,我甚至還看到代碼。
  我心下突然雪亮。
  沒錯,我確實填了水利係。
  "喂!偷生的螻蟻!"
  腦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轉過頭,竟然看見滄月在十步外。
  "你怎麽也在這?"我往她走了幾步。
  "你走路變正常了。"滄月笑了笑,"沒得到高原反應吧?"
  "我已經忘了有高原反應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滄月說那天從機場載我到拉薩後,便到處走走,今天剛好來日喀則。
  "我已經聽見西藏的聲音了。"她說,"生命果然值得熱愛。"
  "是啊。"
  "我得好好寫篇小說,宣揚螻蟻尚且偷生的觀念。"她又笑了。
  "最好是這樣。"我說。
  滄月揮揮手,道聲再見便走了。
  我和韓寒在日喀則找了家賓館,吃過晚飯後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這二十年來時常埋怨當初念了冷門的水利,而不是熱門的電機、機械或信息,以致常覺得鬱鬱不得誌。
  但現在心中法喜充滿,這一世當個水利工程師是有特殊意義的。
  剛閉上眼試著入睡,喇嘛們低沉的誦經聲彷佛又響起,
  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腦海裏越來越大,最後整個畫麵充滿金色。

第23節:7. 遇見自己
  7. 遇見自己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彷佛得到新生。
  韓寒要繼續西行到定日,然後前進珠穆朗瑪峰;我則要回到拉薩。
  我和韓寒道別,並感謝他這幾天的幫助。
  "要好好拍電影啊!"韓寒的車子起動後,我朝車後大喊,"別光顧著和女孩子談戀愛啊!"
  "師兄!"韓寒將頭探出窗外喊,"這樣也是一種執著啊!"
  我到貢覺林路上搭車回拉薩。
  下午四點左右回到拉薩,一下車我便直奔瑪吉阿米。
  "哇!"石康帶著一壺青稞酒走近我,"幾天不見了!"
  我和石康聊起這幾天的所見所聞。
  "原來藍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是這意思。"石康似乎恍然大悟。
  我說我的假期結束了,明天得回台灣。
  石康說他這代理老板的身份今天也會結束,明天真正的老板會回來。
  "明天我送你到機場吧。"石康說,"然後我也想去珠穆朗瑪峰。"
  離開瑪吉阿米,我打了通電話給雪漫。
  雪漫說他們晚上會回拉薩,見麵再說。
  "我要回台灣,不去珠穆朗瑪峰了。"一見到雪漫,我便說。
  "你找到自己了?"雪漫問。
  "算是吧。"我說,"而且我從此不再迷失,所以也不需要尋找。"
  "恭喜你。"雪漫說,"那麽你不用再到珠穆朗瑪峰了。"
  "可是我還不知道七喜是誰?"
  "別執著了。"她說,"何況你知道自己是誰就夠了。"
  "我可不可以再執著最後一次?"
  "嗯?"
  "讓七喜再幫我買回台灣的機票吧。"
  "這不叫執著!"雪漫大聲說,"這叫得寸進尺!"
  "說說而已。"我笑了笑。
  雪漫拿出一張藏紙要遞給我,我說等等,然後先戴上手套再接過。
  字條上麵寫著: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
  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為修來世
  隻為在途中與你相遇
  --倉央嘉措
  ~The End~

第24節:倘若我叫七喜(1)
  之二
  倘若我叫七喜
  饒雪漫
  我叫方若虹,很一般的名字。
  不過我貌美如花,這一點從十歲起我就知道。美麗的女子總是不會寂寞,但我卻真是一個寂寞的女子,這一切說明,我還是有些許特別的。
  追我的第一個男生叫阿毛,後來他死了,死於一場急病。阿毛不帥,甚至一般。我把我的初吻給了他,夏日的葡萄架下,他隱約的汗味和迫切的眼神,讓我一時間忘記了矜持。回家以後我卻為自己的輕浮悔青了腸子,這是我的初吻,就算沒有紅酒玫瑰,有杯可樂也不錯。可是什麽也沒有,我就這樣輕易將它丟棄了,唯一的解釋是那一刻我的腦子一定是被什麽堵住了導致我短暫性腦癱。
  世上當然是沒有後悔藥的,自那以後我見了阿毛就繞道走,仿佛他是場瘟疫避之唯恐不及。阿毛死後的半年我在一家大型超市遇到他的表妹,她表妹用世上最惡毒的眼光看著我,吐出一句話:"方若虹,你不得好死。"
  我不怕,我本不是什麽好運的人,好死壞死對我都一樣。
  試問,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她會害怕什麽呢?
  但事實是很長時間內我怕愛情。當然還是有男生追我,如果有人給我寫情書,我會讀完後折成紙飛機,讓它飛到教室的窗外。如果有人約會我,我多半會答應,然後理直氣壯地放他的鴿子,如果遇到死纏爛打的,我會告訴雷大義。
  雷大義是我的繼父。在我三歲那年,他娶了我母親。
  平心而論,他對我還算不錯。最大的證據就是我十歲那年,我母親跟他離婚又變成一個單身女郎之後,他依然每月給我零用,生日的時候買很貴的新衣服給我。我如果和母親吵架,可以到他家住上三天三夜,他供我吃吃喝喝沉默地聽我埋怨我母親。
  十四歲的時候我問過母親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離開雷大義?
  這個問題讓母親有些失控,她抬起她的手掌,不知道是不是要打我。但她又很快把手收了回去,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喝紅酒去了。她酒量不高,紅酒隻為美容,但她那夜喝醉,醉了就唱歌: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名叫小薇……
  那是雷大義最愛唱的歌。
  我用手機錄下那聲音,發彩信給雷大義。我希望雷大義能跟她複合,這樣方若虹起碼還有一個家。但是希望永遠是希望,大人們的感情孩子永遠也不懂得。就像孩子的感情,大人也一樣不明白一模一樣。

第25節:倘若我叫七喜(2)
  "如果你敢戀愛,我就把那男的殺掉。"這是我十五歲的一個晚上,我媽在餐桌上跟我說的一句話。
  我跟阿毛不算談戀愛,但是阿毛也死了。
  如此說來,疾病比人,甚至比一個二度離婚心理變態的女人還要可怕。
  十八歲那一年,我考上了我們省的師大,自此離開一個心理變態的女人,一個說不上繼父的繼父,一個不像家的家。
  大二那年,我便開始自己掙學費,不再向她要一分錢。
  因為,我想戀愛,我必須戀愛。可能我並沒有準備好去愛誰,但我急切需要一種被人愛的感覺。這種愛,不是像她的愛一般壓抑讓人窒息,也不是像雷大義的一樣沉默而無處安放,我需要被一個人明目張膽恣意妄為地愛著,愛得好像星冰樂上的奶油,愛得好像四月裏的花朵。
  我不想讓她來砍我的男朋友,因為她砍也砍不過來。一個女人如果二八芳齡、略有姿色而立誌談戀愛,沒有不成功的。
  大學四年裏我談了數不清的戀愛,每一次的對象都是學校最優秀的男生。其實內心裏我稍微有點搞不懂他們為什麽對我趨之若鶩,在大學裏,如花美貌的女孩子多了去,我並不顯得特別突出。
  但不大的校園裏,方若虹確實是個名人。
  大二那年的夏天,我回家,有兩個男生跟著我。一個有錢,長得不咋滴,在我家附近找了一個賓館。另一個沒錢,卻超帥,住同學家。他們每天搶著跟我約會,我煩了,就躲到雷大義家喝紅茶。雷大義老了,白頭發一根一根地冒出來。他看著我關掉的手機用比我媽還要憂心忡忡的語氣對我說:"眼光要看準啊,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
  "什麽事?"我明知故問。
  "嫁人啊。"他說,"亂來就是跳火坑。"
  "不行就離唄。"我說。
  "說得輕鬆。"他罵我。
  我知道他還想我媽咪。我那五十歲的媽咪風韻猶存,拎香奈兒的包,塗LAMER的麵霜,每周去市裏最貴的發廊做頭發花足大半天。她做的小本生意哪裏撐得起這樣的場子,沒人知道她的錢從何而來,或許雷大義有貢獻也未可知。
  "她到底哪裏好?"我問雷大義。
  雷大義不答,容忍地看我。
  我胡亂建議:"你又不是沒錢,娶個年輕漂亮的,氣氣她。"
  "她是你媽。"雷大義說。
  那晚雷大義請我去吃西餐,不錯的一家西餐店,對麵有個姑娘好像對我有意思,老是盯著我看。不過我是正常人,對再好看的姑娘都沒感覺,更何況她長相平平。後來我們在狹小的洗手間相逢。她麵對著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亂倫!"

第26節:倘若我叫七喜(3)
  看著她屁股一扭一扭走掉的樣子我才終於想起來,她是阿毛的表妹。
  你瞧瞧,事隔這麽多年,仇恨依然那麽堅挺。縱然我方若虹一直都是良家婦女,又有多少人會真正地相信呢? 
  那晚我喝醉,不是跟雷大義,是跟那兩個較著勁追求我的男生,我跟雷大義分開後打電話約他們到酒吧,我告訴他們誰喝得多我就做誰的女朋友。結果掛了的人是我,我在酒吧鬼哭狼嚎,跟他們各自擁吻,直到我媽衝進來,眾目睽睽下扇了我一耳光。
  她沒有砍那兩個男生,她真正的本事隻能是扇我。
  雖然全是我的錯,至少我找到理由跟她恩斷義絕。
  新學期的秋天,我已經決定完全將自己和愛情隔離。每天中午,我獨自去學校外的小韓國餐館吃拌飯,我完全沒想到豔遇會來得這麽快。
  那是一個帥男。
  帥到什麽程度呢,我以前從沒見過的程度。
  無論我在那個鍾點、坐在哪個角落裏吃飯,他都坐在我背後大約四十五度角的位置。我從窗戶的倒影裏能看見他偷偷地打量我,但隻要我側過身,他就馬上緊張地轉過頭去,假裝在觀察櫃台裏那個穿著假冒民族服裝的服務員。
  想都不用想,他在跟蹤我。而且,是一個極不老到的跟蹤者。
  而他跟蹤我的目的,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
  有天中午我心情忽然極端惡劣,於是要了一份拌飯一疊五花肉一碗大醬湯一碟泡菜,在窗邊的座位上吃得風生水起。吃完了,我用餐巾紙抹抹嘴,看也不看來收賬的服務員,對著牆角一指說:"那位先生買單。"然後站起身來揚長而去。
  他一定會乖乖地付賬。對這一點,我有十二萬分的把握。
  第二天,我故意在下午三點才去吃午飯。才進門就看見他,坐在我昨天坐的那個位置,手裏拿著一本不知道什麽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看。
  我走過去坐在他對麵,伸手把書拿掉。那一天,我不知道為什麽,心情特別好,好到不像話,所以很有耐心地問他:"先生,請問您到底為什麽要跟著我呢?"
  他似乎有些錯愕,抬頭不可思議地打量著我,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抵賴。過了半天終於答:"因為你美麗。"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過我還是很凶地罵他:"你不覺得無聊嗎?" 
  "還好。"他沉穩地答。
  我站起身來想走開,沒料到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第27節:倘若我叫七喜(4)
  我忽然心軟了。
  心軟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我媽和雷大義離婚那天,雷大義為了哄住大哭的我,抱回家一隻小狗。我根本不領情,踢了它一腳,對它吼:"不稀罕,給我走!"那隻小狗驚得跳起來一下,但是出乎意料,沒有狂吠,也沒有反抗,隻是用一雙棕色濕潤的眼睛,怯生生地看著我。
  我一點都不喜歡狗。但是那一刻,它的神情讓我心軟。我俯身抱起它,不再哭也不再鬧,我看著我媽收拾好箱子,看著她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坐上車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已經是大人,因為我懷中有一個被我傷害過的生物。我沒有尊重過它,但它毫不怨尤,忽然我想要用全身力氣保護它,永遠。
  我的衣袖還在他的手心裏。出乎自己的意料,我聽見我歎了一口氣,又坐回去,看著他,盡量誠懇地警告:"沒有人告訴你過你要小心我?"
  "小心什麽?"他鎮定地說,"方若虹,你那麽美麗,對我來說,能接近你,能跟你說話,已經是奇遇。"
  "你太誇張了。"我說,"我除了長得漂亮,其他沒什麽優點。"
  "我隻是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上自習,看著你笑。在你摔倒的時候第一個扶你,天熱的時候給你買喜歡的冷飲。"他應對如流地說,"其他的,我真的懶得想那麽多。"
  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他無所謂的淡然表情,在某一刻,讓我想起了雷大義。
  "好吧……"我說,"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雷同。"他說。
他居然姓雷。我忽然覺得,這一定是命運早就給我挖好的一個陷阱。而我,居然就這麽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雷同真的很帥,我一直認為,我的幸福生活開始了。平心而論,他對我真的算不錯,體貼,溫柔。和他最甜蜜的時日,我想過嫁他,替他生個孩子,我們買個房,過最俗的小夫妻生活。我是心甘情願地這麽想的,他真的和以前那些男生完完全全的不同。他教會我愛情,教會我思念,教會我吃醋,同時,也教會我什麽是欺騙。
  是的,欺騙。
  自他拋棄我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辦法清醒。
  真的沒有辦法清醒。
  確實是他拋棄了我。而且,確實是第一次我讓男生給拋棄了。
  雷同跟我說了太多的謊言。他告訴我他家是工薪階層,父親下崗,因此每一次出去消費我都搶著買單,後來我才知道,他家開著一大片超市,是那個小鎮上的首富;他告訴我他從來沒談過戀愛,跟女生說話會臉紅,後來我才知道他至少跟二十個妹妹談笑風生;最誇張的是,他告訴我他有先天性的心髒病,可能隨時會不久於人世,以至於我四出搜羅治療心髒病的秘方,而到最後,那些用小楷密密抄下來的土方隻證明了我的愚蠢。

第28節:倘若我叫七喜(5)
  這些毫無意義的謊言隻說明了一點,就是,從一開始他就在耍我。
  他把這一切,當成一個再好玩不過的遊戲。而我居然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恍然不覺,直到他親口告訴我這一切,並跟我提出GAME OVER。
  他公開真相的原因不是有愧於我,而是,他忽然厭倦了。
  "沒想象中刺激。"他說,"他們都說你難追,而我不過使了三成力。"
  "你有沒有愛過我?"我啞著嗓子問他。
  "有。"他說,"最初那會兒,你確實迷人。"
  "你在開玩笑吧?"我做著可憐的垂死掙紮。
  "方若虹,何苦呢?"他看著我,一字一句,仿佛充滿不解地問,"我以為你是玩得起的那種人,不是嗎?"
  我發誓,如果那一刻我手裏有刀,他已經死了一萬遍。
  兩個月後我在一個博客上看到他的照片,不是他一個人,是他和某女的合影。那個女人是阿毛的表妹,他們靠在一起,笑得甜甜蜜蜜。
  我輸得這樣徹底。
  畢業之前,我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我拒絕了好幾家大公司的OFFER,決定用半年時間去旅行。
  是我忽然覺得累了嗎?我不曉得。然而四年來辛苦兼職的積蓄已經足夠我休息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我甚至變賣了幾條以前某男友送我的限量版名牌手鏈以備不時之需。出發前我沒有和雷大義打招呼,隻給我仍然單身貴族的老娘發了條短信:"已出發,勿念。"
  我的計劃是先取道四川,然後走公路入藏,在西藏過完藏曆的新年,然後翻越高原,將行程終結在尼泊爾。
  其實選擇這條路線的唯一原因,是我聽說這麽走很危險。不僅要遭受一場場劇烈的高原反應,鬧事的僧人、黑店、甚至過境時不曉得哪國的遊擊隊,都可能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要了我的命。
  我不曉得我是在和誰較勁。
  就算是不得好死,也不能死給那些等著給我收屍的人看。
  當我開始準備旅行的時候,才發現我完全是個新手。我不知道怎麽辦護照、怎麽辦簽證,不知道怎麽找到便宜的旅館,甚至不知道旅行有什麽必備用品。
  當我最終弄明白這一切,夏天已經來臨。當我看著我的一身裝備,忽然發現,那一雙登山鞋,配著我拉風的短裙,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我還是穿著我九寸高的高跟鞋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旅途。
  我不願意承認,我所做的這一切,是為了忘記雷同。

第29節:倘若我叫七喜(6)
  那樣一個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我去忘記。我的旅途一帆風順,高跟鞋給我帶來豔遇無數,大巴上,隻要我皺一下眉頭,自有男人願意來背過我的大包;在旅館好幾個背包客爭著為我買單,我坦然受之,不為所動,每天晚上把自己房間的門閂得緊緊的。
  在你摔倒的時候第一個扶你,天熱的時候給你買喜歡的冷飲。
  或許有數不清的男人願意為我做這些。但我渴望的,卻是永遠不會再向我伸出的一雙手。
  甜言蜜語全都是。
  讓我有點失望的是,旅途遠不如我想象的艱險。最驚險的經曆大概是在拉薩,我走在街上忽然被一個黑黝黝的藏族漢子攔住,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我聽了半天才明白大概的意思是:"美麗的姑娘,我看上你了,我家裏有數不清的犛牛和綠鬆石,做我的女人吧,我會讓你一輩子什麽活都不用幹要什麽有什麽!"
  我瞥一眼他掛在腰間的一尺多長的藏刀,嚇得魂飛魄散。
  "Sorry, sorry,"我急得講英語,"我已經結婚了,那個,那個是我老公,他在等我,等我離了婚再回來找你噢!"我順手指了指街對麵的一個男的,飛奔過去挽起他的手。
  不過我也沒忘了對那藏族男子回眸一笑,不管怎麽說,謝謝欣賞。
  隻是我的旅途不能停在這一站。
  隻有不停地走,或許才可以遺忘。我想要遺忘掉生命中每一個羞恥的細節,或許隻有這樣,不可一世的方若虹才可以回得來。
  十一月中旬,我到達尼泊爾,加德滿都。
  這是尼泊爾旅遊的最好季節。
  我算得很精確,我的旅費,還夠支持我在這個消費不算高的小國遊蕩一個月左右。
  加德滿都太熱鬧擁擠,我在那裏呆了一個禮拜便到了博卡拉,住在費瓦湖畔的一個小客棧。
  博卡拉確實是非常美麗的城市,遊人如織。我放任自己過著豬一樣的生活,每天中午起床,然後找一間小網吧上網,在論壇上跟人吵架。吵不過的時候我就貼照片,這樣自有人會跳上來幫我吵。
  雖然已經有半年沒有化妝,我仍然是一個美女。走在大街上仍然有人對我回頭,坐在咖啡館裏仍然有人給我免單,但是,日複一日,我越來越喜歡隻是坐在沉靜的湖邊,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我忽然很不想回去。
  幹脆就在這裏找個人把自己嫁掉算了。我對自己說。
  如果那些男人不是那麽黑,不是那麽說這蹩腳的英語,不是一看見我就走不動路的話。有什麽不可以呢?

第30節:倘若我叫七喜(7)
  因為想在這裏呆久一點,我花錢很省。從湖邊走回客棧,一路上要經過很多美麗的小店,但我一眼都不往裏麵看,各色鮮豔的羊絨製品真假參半,恐怕還是假的居多,而我,早已對一切謊言深惡痛絕。
  日子本來過得很平靜,如果不是有天我坐在湖邊時,接到她的電話。
  "若虹,若虹,死丫頭你死哪去了,怎麽還不回來?"尼泊爾的手機信號不好,我的電話斷斷續續,但還是聽得清她在那邊的哭喊,"雷大義死了!他死了!"
  我的手機掉到地上。撿起來,繼續再聽,隻是已經喪失了一切表情。
  雷大義死於車禍。這樣的事情,在我們的小城裏,其實時有發生。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人生而已,算不得傳奇。
  所以,就算是雷大義的死,也屬平常吧。
  隻是她,會不會後悔自己終於沒有來得及,在他的有生之年,與他共同度過最後幸福的歲月?
  "若虹,若虹,"她的聲音仍是帶著哽咽,"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不跟他和好。你以為我……"她又嗚嗚地哭起來,"若虹,你回來,你快回媽媽身邊。"
  她需要我。
  這麽多年,隻有雷大義不在了,她才知道她需要我。
  我把手機塞進口袋,頭埋下去,用雙膝用力地壓迫我的雙眼。
  不可以哭,不可以。
  這個世界誰都不可能再讓我哭。
  半小時後,我進了一家賣二手登山器材的商店。
  博卡拉有最適合攀登安納布爾納山脈頂峰的路線。1950年法國著名的Maurice Herzog就是從這裏登上了超過八千米的安納布爾納山脈的1號山,成為人類曆史上首個登上此峰的英雄。
  我也是英雄。隻是,暫時不會有人知道。
  無數間賣登山器材的商店我獨挑了這一家,隻因為它的冷清。
  似乎東西要賣得貴一些。便宜沒好貨,貴了也可能沒好貨,不過現在我不在乎這一切,能少些人打擾便額首稱幸。
  店裏的老板也不招呼生意,遠沒有其他店主般熱情。
  我眯起眼睛看,他坐在櫃台的一個角落看書,微微地弓著背,白色T恤上停留著博卡拉特有的帶著湖水顏色的陽光。
  他沒有抬頭看我,我也懶得看他,隨便挑了幾樣便走過去付賬。他一樣一樣把價格寫在紙上,用計算器算給我看。我捺著性子看著他慢慢地摁著鍵盤,等最終數字出現,數錢給他便走。
  "小姐,"他忽然在背後叫住我,"你還需要一雙鞋,是不是?"

第31節:倘若我叫七喜(8)
  我看了看自己腳下的白色高跟鞋。
  "不用。"我淡淡地說。
  走出店門不到兩百米,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喊。我回頭,居然是那個店主,他揮著手跑上來,攔住我。
  "你應該買一雙鞋。"他強硬地說,英語雖不流利,發音卻標準。
  "謝謝你,我不需要。"我維持基本禮貌,對他輕頷首,便轉身。
  他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小姐,你到底在想什麽?你這樣子去登山,是非常危險的,你的同伴沒有對你說嗎?"
  我不知道為什麽居然會微笑著對他說:"我沒有同伴。"
  其實我應該說的是"關你屁事"才對。
  我沒有忍心說粗話,隻為一個原因。在回頭的一瞬間,我忽然發現,他是個帥哥。
  是完全不同於當地尼泊爾男人的一種帥,白皮膚,挺直的鼻梁,頭發是栗色,非常明亮的棕色眼睛。
  "小姐,我的店裏有一款極好的鞋子,如果你買,給你八折,如何?"
  我笑,這麽急切,原來還是為了做生意。
  然而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無可無不可的事。僅僅為了他是個帥哥,我轉身隨他折返去他的店裏。一路上他總是握著我的衣袖,我暗暗掙了幾回他都沒鬆手,我歎一口氣,由他去吧。
  這樣一路拽著我,直到店堂裏他才鬆手。裏間忽然走出來一個婦人,穿著尼泊爾的傳統服飾,他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快速地和她說話,很快,這婦人給我搬來一張凳子,送到我身邊之前,先用絨布細細擦過。
  他自己就取出一隻形狀奇怪的茶壺,又打開一隻木盒子,從裏麵取出幾種香料。有一種,他是放到我的鼻子底下來聞,問我:"中國有這個嗎?"
  "桂皮。"我用中文說。
  他忽然用一種心花怒放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為什麽,難道我講了一句中文他就值得這麽激動?開水已經燒好,衝進杯子裏散發出奇異芳香,他小心地把杯子遞給我。
  "喝一杯茶再走吧,"他說,"你確定是要去登山嗎?現在不是好的天氣啊。"
  "不是去登山,我是去找死呢。"惡作劇地用中文說,嘲弄地看著他。
  他顯然沒聽懂,不然不會仍然那般微笑地看著我。我也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他應該還年輕,眼角沒有皺紋,最重要的是,眼神還足夠溫柔。那個給我搬凳子的女人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店堂裏就隻剩下我跟他兩個人,茶霧氤釅給人一種更加安靜的錯覺。我忽然聽見心跳的聲音,卻忽然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第32節:倘若我叫七喜(9)
  真見鬼。
  隻不過要賣一雙鞋給我,卻不惜這麽大費周章,看來如今世道上,生意當真難做了。
  我站起來。
  "先生,我想看看你給我推薦的那雙鞋,不知道在哪裏?"
  他似乎沒聽見我說話。我以為是自己英文不夠好,有點尷尬,低頭找鞋,忽然覺得背後火辣辣。猛然抬頭,卻正好跟他的目光相撞,於是明白了那陣不安的感覺,因為這個人,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每個女孩都希望一生中能有一個男人用這樣的眼光看自己,哪怕一分鍾也好。那樣的眼光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欣賞、依戀、渴望,這樣的目光,我應該是很熟悉的吧,然而,那一刻我猛然驚覺,從來沒有人是如此看過我,他們的目光裏,都有得失和欲望。
  也許阿毛曾經那樣地看過我吧。隻是當時我太小,還真的不懂得。
  我忽然很生氣,莫名地生氣。
  "我可以去其他的店裏再買一雙鞋的。"我冷淡地說,要多冷淡有多冷淡。然後我扭頭走出了那間店。
  這一次,他沒有跟上來。
  我到底還是買了一雙鞋。
  因為我想要跑到足夠高,這樣,才能更好地實施我的計劃。
  不過說實話,我也沒有什麽明確的計劃。爬到最高峰然後往下跳?很可能,在沒有到達最高峰之前,我已經死於寒冷、雪崩或者食物的匱乏。
  在山腳下,有幾個登山隊正在集結。我的裝備之簡陋頗引起了一些注意,但是,這一次居然很順利地,沒有人來拉住我問長問短,
  看來,我是真的注定不得好死,這一次,連老天都給我開了綠燈。
  那麽就死在一個永遠人跡罕至的地方好了。不需要葬禮,讓冰雪把我埋住。
  這個想法也許純真得矯情,卻是我這一生中,第一個最真實最強烈的願望。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沒帶地圖沒帶指南針,故意選和登山隊相反的方向走,很快就已經分不清方向。
  時間應該是下午,雪山反射著箭一樣的白光,我覺得有點累,坐下休息。防寒服底下也透出一陣涼意,我打開隨身的背包,掏出一瓶水一包餅幹,想了想,扔掉了。
  它們順著陡峭的山壁迅速地滴溜溜地滾下去,很快不見蹤跡。
  忽然間這好像一次絕對的單身旅行,我一直是個寂寞的女孩子,雖然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寂寞。但是在這山中,我忽然明白了,其實寂寞才是生命本來的樣子,就像兩峰之會,隻有風肆虐地吹過,人無論怎麽喊都聽不到回聲。

第33節:倘若我叫七喜(10)
  我覺得非常冷,但也非常困,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沒有經過多少掙紮我就睡著了,意識越來越沉,直到有人使勁拍我的臉把我打醒。
  "你醒來,醒來!"一個陌生而急切的聲音。我不情願地睜開眼,
  "現在太陽已經下山,你這樣睡在這裏,會死掉!"他看見我醒來,似乎鬆一口氣,"快跟我下山去,現在這裏很危險!"
  "哦。"我說。
  "我找了你很長時間……"
  "為什麽找我?"雖然問得生硬,我卻不是不感動的,素不相識的人,他居然一直默默尾隨著我。
  "因為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他居然對著我笑,"我叫Neo,你應該記住。"
  見鬼,我為什麽要記住他的名字?我氣呼呼地瞪他,他卻還是微笑,就好像從來不會別的表情。
  "讓我一個人呆著!"我吼他,"你給我下去!"
  "讓你一個人死在這裏?"他搖頭,"不。"
  "你是不是喜歡我?"我用中文問他。他有點茫然,動作卻還沒停頓,一把拖住我就要下山。
  我憋足了勁,用力將我的登山杖向山穀裏甩過去。
  他一愣,我又從他的登山包側袋抽出他的電筒,用更大力氣扔出去。
  "你瘋了!"他猝不及防地吼,一個耳光抽在我的臉上。
  我是瘋了。我鎮定地看著他:"天快黑了,"我說,"你如果馬上出發,可以找到一個營地,你可以安全,活著。但死,是我的選擇。"
  "我是不是沒有選擇?"他忽然也不生氣了,就那麽,似笑非笑地看我。
  "有,"我說,"離開我,或者我們一起死。"
  他好像想了想,但回答得很快:"那麽我們一起死。"
  他說,我們一起死。
  忽然間我哭了。我終於哭了。這是雷同離開我之後,我第一次哭出眼淚。我第一次發現我的人生有這麽多委屈,阿毛給我的,他表妹給我的,雷同給我的,雷大義給我的……而我居然頂著這些委屈活了二十多年而沒有瘋掉,我到底是為什麽?
  "你哭得太大聲,引起雪崩的話,我們可以死得快一點。"他用取笑的口氣說。我氣急,掄拳打他,他靈活地躲過,然後我整個人,便跌倒在他懷裏。
  我掙了一下,沒掙開來。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頭發,我聽見他輕到快聽不見的歎息:"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沒辦法把眼睛從你身上移開。女孩,你到底來自哪裏?你叫什麽名字?這一些,對我都不重要,我隻知道我不能錯過你,有一團火在我心裏燒。"

第34節:倘若我叫七喜(11)
  他的手在探尋著我的手,他的嘴唇,也尋找著我的嘴唇。我忽然不想再抗拒了,為什麽要抗拒,我們都要死了,不是嗎?
  隻是天黑得太快,氣溫下降得也太快。我凍得直打哆嗦,他鬆開我從背包裏拿出一小瓶酒,然後又把我摟得更緊一些。"冷嗎?"他說,"喝點酒暖和一下,我去支帳篷。"
  "不要去!"我喊,"不許去!"我拉住他,酒讓我極端興奮,變成了一個話癆,我忽然覺得有那麽多的事情要跟他說,好像要把這一輩子所有重要的事向他一吐衷腸,但又完全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和你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冷。"
  "我跟你說,大學的時候我們班的男生都想和我一起去野營。然後他們會想辦法在路上弄丟我的帳篷。然後半夜的時候我沒有帳篷,但是忽然他們也都不敢說方若虹你和我共用一個吧,反而是乖乖地兩個人擠一個,空一個給我住,然後賠給我帳篷。你說他們是不是自討苦吃,哈哈。"
  "我從來不覺得我會愛上一個男生,我甚至連雷同都不愛,我隻是覺得心裏有個缺口,如果不填補,我一定會死掉……"
  思維越來越混亂,說英文需要越來越多力氣。後來,我也搞不清楚我自己在說英文還是中文。隻能記得他一直好耐心地看著我,眼睛裏一直閃著光,那些光裏有憐惜,有溫柔,有很多的溫度……他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話?我能不能在這不知道還剩下多少的時間裏,對他解釋完我這二十四年的人生?我能不能向他解釋清楚,其實我原本不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其實我可能有機會深深地去愛一個人,也為人所愛,就像這一刻我和他一樣?
  我們是在相愛嗎?在這生死未卜的黃昏,相愛著嗎?我看著陽光已經一點一點隱去,絕望地伸出手,用力地探求他的臉。
  終於觸到了,是和我自己的手一樣冰冷的溫度。我用力將身子再往上探一點,可以摸到他鼻梁的輪廓,再往上,終於觸到一絲潮濕的溫度,是他的眼淚。
  他為我而哭下的眼淚。
  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仰身往後便倒。
  哎,現在就死掉好了。
  "無論如何,一切都得重新開始,這是必須。" Neo說。這是我昏過去以前,聽清楚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結果是,我沒有死。
  雜草一般微賤的生命力,助我闖過了人體的極限。醫療隊用擔架抬著我下山,從他們的嘀咕裏我才知道,我隻不過上了不到兩千米。

第35節:倘若我叫七喜(12)
  下山的過程中,Neo一直握著我的手。半昏迷狀態的我,仍能感覺到從他掌心傳來的體溫,我們一直沒有再說一句話,我甚至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用我能想到的最熾熱的眼光。
  一個被這樣看過的女人,真的不應該再尋死。
  我在醫院裏躺了三天,便即康複。
  這三天,我的床頭一直有新鮮的花朵。尼泊爾的鮮花並不多,但是不曉得Neo哪裏給我找來那麽多白色的雛菊,插在透明的玻璃杯裏,夢裏都有淡淡清香。
  他來看我的時候,我們一直不說話。他在我的病房裏看書,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會看著我微笑,我也貪婪地看他,他實在太帥,我懷疑我這一生再也找不到這麽帥的男朋友,他給我倒水,喂藥,喊護士來看我的體溫計,而我像個任性的小孩般纏住他,不肯讓他離開我視線一步。
  我的錢已經所餘無幾,醫藥費都是他在打理,我也安然承受,對我激烈的自尊心來說,這是奇跡。
  第三天我辦出院,到客棧裏去拿我的行李。他開車送我去博卡拉的小機場,我的行程是回到加德滿都,然後是上海。
  我仍然穿著白色的高跟鞋。他跑去給我辦登機手續,回來的時候額上有汗。我伸手去拿,他卻忽然發起瘋來,死死地攥住那張紙和我的護照,不肯還我。
  "飛機要起飛了呢。"我提醒他。他仍然是那樣地看著我,這一次,目光裏多了幾分孤注一擲的味道。"你留下。留在我身邊。"他說。用的是中文,不知道事先演練過多少次。
  "Neo,"我出奇不意地問他,"那天,在店裏那個,是你太太吧?"
  他的臉一下漲得通紅。
  "那是……我的家庭,可是……"到底還是個老實孩子,做了點虧心事,馬上拘謹得連英文都不會說。
  我微笑,好脾氣地伸手,幫他理順額上的亂發。
  "你們佛教徒,可以娶很多妻子的嗎?尼泊爾的法律可以嗎?"我還是不厚道地開著他的玩笑。他的臉愈發紅了,我終於不忍,伸手握住他的手:"Neo,你知道我愛你。這三天是我一生裏最幸福的三天。唯一幸福的三天。"
  "可是你不會留下來和我一起。"他悲傷地說。
  我別過臉去不看他。小機場裏的喇叭,催人登機了。
  如果他始終沒有把護照還給我,我會不會走?
  如果他那一刻對我說他愛我,沒有我就不能生活,我還會不會走?

第36節:倘若我叫七喜(13)
  可是他始終沒有這麽說,他隻是把我看得很清楚,我缺少一雙登山鞋,我一個人爬山,我需要錢來付醫藥費,我需要有人送我去機場,幫我拿行李,需要他幫我去換登機牌,需要有人用悲傷的、清澈的眼睛看著我,然後什麽都不說。
  我需要的僅僅是愛而已。
  而這份愛,從他不顧自身危險尾隨我上山那一刻,便已表露無遺。
  我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證明。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遇到一個旅行團。遊客們戴著黃色的帽子,一派喜氣洋洋的神色,他們都不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國度。
  那個旅行團由一個個子矮矮的女導遊帶領,她長著一張娃娃臉,讓人看不出年齡。飛機上,她正好坐在我旁邊,問我:"一個人旅行?"
  我點頭。
  "喜歡尼泊爾嗎?"她問。
  "還行。"我說。
  "下次可以找我。"她遞給我一張名片,"我對東南亞很熟,跟我的團,又便宜又放心啦。"
  我看名片上她的名字:"七喜。"
  一定不是真名,但真的是個好名字。聽上去就解渴,喜慶。
  記得雷大義曾經跟我說過,一個人的名字裏藏著很多命運的玄機,我捏著那張紙片胡思亂想,倘若我叫七喜,我的愛情,會不會是完全不同的結局呢?
  當然這都是想象。方若虹永遠隻是方若虹,然而Neo說得對,無論如何,一切都得重新開始,這是必須。

第37節:倘若我叫七喜(14)
  之三
  莫臥爾寶石
  蔡駿
  我--是一個哲學家,出版過大百科全書與哲學辭典;同時是一個詩人,我的韻文曾在伊斯法罕和君士坦丁堡的宮廷傳唱;還是一個小說家,我的書已被基督徒翻譯成拉丁文在羅馬出版。
  尊敬的讀者們,請不要感到奇怪,在我們那個年代,哲學家、詩人、小說家,甚至最偉大的宰相,這些頭銜都可能是同一個人。當然,我要補充聲明一下:目前我還沒有當上宰相,否則也不會經曆這場故事。
  我們的宰相家世高貴,屬於最早隨巴布爾大帝入侵印度的家族。而我則相形見絀,盡管我的家族也可追溯到帖木爾大帝時代的撒馬爾罕,但我的曾祖父不過是阿克巴大帝麾下的騎兵,我的祖父是僻居旁遮普鄉間的阿訇,到我的父親已淪為皇家圖書館的看門人。不過也因為這一便利,我得以在圖書館中度過童年。所有阿拉伯文、波斯文、希臘文、拉丁文的圖書,都被我裝在了並不怎麽大的腦袋裏。荷馬、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維吉爾、海亞姆,這些偉大先賢的著作與詩歌,我可以一字不差倒背如流。感謝我默默無聞的父親,他選擇了一個最幸運的職業!
  二十年後,我成為整個莫臥爾帝國最著名的哲學家、詩人與小說家。就連帝國最高統治者,神在大地上的影子--沙賈汗皇帝陛下,也將我召入他豪華的宮廷內。皇家大象馱著我進入德裏紅堡,在威嚴的皇帝陛下麵前,我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三天三夜。從古希臘與古阿拉伯的哲學,到即興創作波斯語的詩歌,直到我那構思中的史詩小說。整個皇室都為我所傾倒,美麗的皇後泰姬對我十分尊敬,她希望自己的女兒--珂賽特公主能夠學習波斯語,因為這是皇後故鄉的語言,她聘請我每天向公主傳授波斯詩歌。
  珂賽特公主,是皇宮中最神秘的人物--據說她的眼皮上寫有咒語,隻要一閉起眼睛,看到她的人就會中毒身亡!當我第一次麵見公主之時,也恐懼得雙腳顫抖,期望神能夠拯救我,讓殺人的公主永遠不要閉眼。
  終於,公主緩緩走出珠簾,裹著一身紫色的絲綢披肩,睜著一雙波斯灣似的大眼睛,帶著天生的玫瑰香氣來到我麵前。
  不,她不是想象中的魔鬼,而是天堂裏的貞女!她是如此美麗迷人,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回眸,都讓我神魂顛倒。當她閉上充滿誘惑的雙眼,聽我朗誦最得意的情詩時,我再也不懼怕她的眼皮了--事實上什麽咒語都沒有,那都是為了嚇唬求婚者,因為泰姬皇後最愛這個女兒,希望最愛她的男人才能娶她。
  沒錯,按照小說裏的通常情節,我迅速愛上了珂賽特公主!
  每夜我都會在燈下奮筆疾書,用波斯語創作一首又一首情詩,次日帶入紅堡念給公主聽。再次感謝我那圖書館看門人的父親,使我成為最有才華的詩人--每當公主聽到我的情詩,她都會安靜而羞澀地微笑,因為她知道這些詩都是送給她的,沒有比這些讚美更癡情的了,也沒有什麽能比我的心更著急的了。
  是,我決心向珂賽特公主求婚。
  事實上公主也是這麽想的,她的每一個眼神都在暗示著我,每一次交談都頗有深意。她交給我的那些詩歌作業,都記錄著她最真實的心情--她渴望離開宮廷,走進我那並不華麗的小屋,每夜都被我的詩歌讚美。
  終於,在某個炎熱的下午,當沙賈汗皇帝召我入宮講解哲學,問我需要得到什麽報酬時,我莊重地回答道:"尊敬的陛下,我不要黃金,也不要官爵,更不要采邑,我隻要您的掌上明珠--珂賽特公主!"
  "我親愛的詩人,你沒有開玩笑嗎?"

第38節:倘若我叫七喜(15)
  "尊敬的陛下,我已下定決心,無論任何困難,都無法阻擋我。"
  "可你既不是王子,也不是貴族,更沒有萬貫的家財與萬裏的封地,憑什麽娶我的女兒呢?"
  "尊敬的陛下,您需要什麽才能把公主嫁給我?"
  "一份最貴重的聘禮!珂賽特公主是我的無價之寶,隻有同樣的無價之寶,才能值得上我的女兒。"
  "什麽才是無價之寶?"
  "上個月,土耳其蘇丹要用一百座城市來換我的公主,但我說一百座城市還不及公主的一根頭發,現在你明白什麽是無價之寶了嗎?"
  這次談話讓我沉默了三天,雖然我的詩已使我名滿天下,但我隻是圖書館看門人的兒子。我的全部財產,除了腦子裏的智慧以外,不過是一間小屋,半片小院,幾隻母雞,還有一條狗而已。我到哪裏去尋找一份"無價之寶"的聘禮呢?此時皇帝又下令,不準我再靠近珂賽特公主,沒有皇帝的親筆召喚不得入宮。
  就在我陷入絕望之時,突然收到一封來自遠方的信:
  詩人先生:
  若你有興趣,請光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萬榕山莊。本莊藏有一枚無價之寶,隻有具備大智慧者方能獲得。
  期待你的光臨。
  七喜
  這封信實在是奇怪,是一個乞丐放在我家門前的,當我追出去時乞丐已經跑了。
  我捧著信思考了整整一夜,這喜馬拉雅山腳下的萬榕山莊究竟是何地?那無價之寶又是何物?什麽人才是具備大智慧者?寫信的七喜到底是什麽人?是否一個陷阱一個陰謀?
  但為了我的珂賽特公主,所有的危險我都願意嚐試,我下定決心收拾好行囊,告別炎熱的印度平原,向從未涉足的喜馬拉雅山前進。
  艱險的旅途剛剛開始,我就遇到了許多困難:身上的盤纏不足,隻能夜宿古廟之中;白天太過於悶熱,隻能在危險的黑夜趕路。
  第七天,當我在幹旱的大地上筋疲力盡時,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蹄聲,一輛駱駝車停在了我的身邊。
  年輕的車夫包著白色頭巾,也許來自西部的拉賈斯坦,他撫摸著高大的駱駝說:"喂!你要去哪兒?"
  "我想去喜馬拉雅山!能否帶我一程?"
  "好吧,坐到車上來吧。"
  我心滿意足地坐到車上,由駱駝載著我繼續前向。年輕的車夫對路很熟悉,他向駱駝揮舞了幾下鞭子,便在大道上飛奔了起來。沒想到駱駝飛奔起來如此之快,我緊緊抓著車欄十分擔心,萬一連人帶車摔出去就慘了。但車夫駕馭得非常穩,駱駝車居然還轉過幾個彎道,就連最快的驛馬也追不上我們。

第39節:倘若我叫七喜(16)
  "非常感謝你!"我爬到車夫的旁邊,與他並排坐在駝車上,"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汗8226;汗"
  "汗8226;汗?真是奇怪的名字,你很喜歡趕車嗎?"
  "是的,這是我的職業。"
  "你去過喜馬拉雅山嗎?"
  "當然去過!"
  汗8226;汗已把我當作好朋友了,一路上和我不停地聊天,而駱駝車的速度也絲毫沒有減慢。他揮著鞭子大聲說:"你知道嗎?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的駱駝車變成了四個輪子,而駱駝變成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不再需要給它喂草料了,隻要定期給它加一些油。你明白嗎?是一些特殊提煉過的油,來自地底的深處,據說在阿拉伯人那裏非常豐富。"
  "那還叫駱駝車嗎?"
  "當然不叫駱駝車,而應該叫--汽車!" 汗8226;汗越說越興奮,猛趕著駱駝向前走,"反正夢裏就是這麽叫它的,人就坐在這輛車的裏麵,還有頂棚可以擋風避雨。前麵有一個圓盤,抓著它就可以控製方向,向左轉圓盤車就向左,向右轉圓盤車就向右。要是讓車加快速度,就踩腳下的一個踏板,要是讓車停下來,就踩另外一個踏板,甚至還可以讓它往後麵開。這樣前後左右各種方向就非常方便了,我就在夢中開著這輛車,飛馳在這條大道上。旁邊也有許多輛相似的車,到了十字路口還會有紅色和綠色的燈,紅燈就必須停下來,綠燈就得快速通行過去。如果你闖了紅燈--嘿嘿!就會有士兵跑過來沒收你的本本,那樣你就不能再開車了。"
  "真是奇特的夢啊!"
  汗8226;汗突然讓駱駝停了下來,抱歉地說:"親愛的朋友,我要去參加一個駱駝車比賽了,接下來的路隻能由你自己來走了。"
  "你已經讓我快了許多,非常感謝。"
  我跳下車與汗8226;汗依依惜別,繼續走上北印度幹旱炎熱的大地。
  幾天後,我感到地勢漸漸升高,氣候也開始涼爽起來。我發現兜裏還有幾個盧比,便在客棧裏暫住了一夜。
  也許是這裏太過於荒涼,整個客棧裏居然隻有我一個客人。而老板已經苦等了三個月,望眼欲穿地盼來了我,立刻端出最上等的菜肴招待我--事實上他還兼任了廚師、小二及客房服務。老板的名字叫石8226;康,他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感激涕零,即便我所能提供的小費,隻有我臨時口占的一首短詩。
  我在客棧裏度過了一個寧靜的夜晚,還好不是想象中的幽靈客棧。次日清晨,石8226;康老板突然敲開我的房門,滿臉驚恐地向我述說:"聽說你是個哲學家?"

第40節:倘若我叫七喜(17)
  "是的,難道我的房費不夠嗎?"
  "不,請你幫我研究一下,我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非常非常奇怪--" 石8226;康在屋子裏轉了幾圈,額頭上已滿是冷汗了,"我夢到在我的房間裏,就在案幾的位置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木頭箱子,而箱子當中還是玻璃做的。那塊玻璃當中突然閃起燈光,接著黑暗的屋子就被照亮了,而燈光裏竟跳出一個人!"
  "是什麽妖怪?一千零一夜裏常有這種東西。"
  "但那個人就躲在箱子裏不肯出來,玻璃中出現了一片森林,還有一口孤零零的井,同時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聽著讓我感到毛骨悚然。是的,那個人是從井裏爬出來的,白色的衣服,長長的黑發,遮蓋著臉龐,是個年輕的姑娘。她顯得非常痛苦,每走一步都聳動著肩膀,黑色的發梢在胸前擺動,向我越走越近,眼看就要從箱子中鑽出來了!我嚇得躲到房間角落裏,隻見玻璃裏的女孩撩起長發,露出一隻沒有黑眼珠隻有眼白的眼睛,嘴裏發出地獄般的呻吟:貞!"
  "這是什麽?聽起來像中國字。"
  感謝父親看守的圖書館,裏麵還藏有一些中國的圖書。
  "謝天謝地,那個女妖沒有從玻璃裏爬出來,接著她就迅速消失了,變成了一排文字從黑色背景上升。然後箱子裏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對我說:"這就是電視機!你可以寫下一個故事,然後找來幾個人扮演你故事裏的角色。你有一台神秘的機器,可以將所有的事件記錄下來,就和你親眼所見到的一模一樣,這些記錄將在電視機裏播放,讓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到--這就是電視劇!"這段話讓我非常興奮,因為在我客棧老板的生涯裏,曾經見過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每個人都給我說各自的故事,我有許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變成電視劇。是的,從此我將可以成為最棒的編寫電視劇故事的人,我的故事在電視機裏播放出來,千百萬人都沉浸在我的故事裏,這真的是很奇妙!"
  我隻能附和著老板說:"是的,是很奇妙。"
  "然後,我的夢就醒了,我又回到了小屋子裏,再也沒有那個木頭箱子了,但我相信這個夢會變成現實的。"
  "但願如此!"
  我辭別了客棧老板,繼續獨自踏上前往喜馬拉雅山的道路,腦中仍然回響著石8226;康的夢。
  幾天後,景象已與印度平原截然不同,這裏也脫離了莫臥爾帝國的統治,成為一片獨立的王國。在滿目蒼翠的群山之中,四周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本地居民的相貌也頗為獨特。

第41節:倘若我叫七喜(18)
  路過一條湍急的溪流,有個村姑正在溪水中洗衣服,我走到村姑身邊問:"請問,你聽說過萬榕山莊嗎?"
  "當然,我曾經去過那個山莊,不過離此地還有很遠的路--翻過前麵那個山口,沿著河穀往上遊走去,還需要一個月的路程。"
  村姑對我莞爾一笑,看來也不是泛泛之輩,難道這山穀之中還藏龍臥虎?
  "請問姑娘芳名?"
  "我隻是一個小小的村姑,名叫雪8226;漫,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是要去萬榕山莊找寶貝吧?"
  "是啊,你怎麽知道?"
  "這樣寶貝世人皆知,但究竟是什麽卻又是個謎。"她一邊在溪水中洗著衣服,一邊神秘地微笑,"昨晚,我還夢到了萬榕山莊--夢中的莊園在喜馬拉雅山腳下,占地極為廣大,園中有許多條街道,兩邊都開著各種小店,販賣女孩喜愛的物品。在街上逛的都是十幾歲的少女,每個女孩都可以在學校裏讀書,而你們帝國隻有男孩才能讀書,夢裏真是個好地方啊。她們佩戴著奇異的首飾,可以不用蒙著麵紗,可以在街上放聲大笑,遇到年輕漂亮的男子經過,還可以追著打量一陣。"
  "什麽?你夢裏的女孩們還調戲男生?這是什麽世道!"
  "就是這樣嘍,難道這樣的世道不好嗎?夢裏頭我也過得很爽呢,我們每個女孩都牽著一條狗,帶著一群家丁,路上看到漂亮男生就拿來調戲調戲。而莊園裏的男人都流行漂亮美麗型的,還有許多男人的選美大賽。男人都長得越來越像女人,而有的女人也長得越來越像男人。"
  "真是人間地獄啊!我若活在你的夢裏,一定被折磨死了。"
  我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趕緊辭別了村姑雪8226;漫,涉過小溪往前麵的山口進發。
  第二天,我進入深深的河穀之中,越往上遊走去就越是人跡罕至,地勢也越來越險要,回頭望去讓人頭暈目眩。
  黃昏時分,就在我準備露宿在山崖下時,隻見對麵走來一個人影。那奇怪的家夥騎著毛驢,神色匆匆地從山穀中趕來。
  在這空曠的地方遇見我,他也非常驚訝地喊道:"你要去哪裏?這裏非常危險,常有強盜逃犯出沒!"
  "啊,我要去喜馬拉雅山腳下的萬榕山莊。"我隨即警覺地打量著那個男人,"不過我身上也沒幾個油水,強盜抓到我也沒什麽興趣。"
  "萬榕山莊?我剛從那出來呢!不過路途遙遠險惡,我勸你還是不要去了吧。"

第42節:倘若我叫七喜(19)
  我心中更有疑惑了,搖頭道:"我是從莫臥爾帝國的德裏出發的,走到此地已花去數十天,怎能半途而廢呢?"
  "哎,你把時間浪費在無用功中,不如聽我說個夢吧?"這家夥從毛驢背上跳下來,撩起溪水喝了一大口,"最近我每晚都做這個夢,真是奇怪--我夢到家裏多了一個發光的玻璃盒子,玻璃裏麵出現了許多文字,還有一排琴鍵般的東西,上麵標著各種字母。按下那些字母,就會有相同的文字出現在玻璃上。而我的其他朋友們,每個人的家裏都出現了這個東西,每個人都可以往玻璃裏麵寫字,而不同人寫的文字,都可以在玻璃裏麵看到。"
  "你可以看到別人的文字,別人也可以看到你的?"
  "對,雖然一連幾天都足不出戶,但感覺就像坐在茶館裏,大家喝著茶磕著瓜子聊天,你可以和大家一起說話,也可以單獨找人說悄悄話。若是你遇到了心儀的女子,不必每天見麵,也可以這樣說說情話,勝過鴻雁往來徒費癡情--這就叫"網"!"
  我心中一動,這家夥的夢若能成真,我與珂賽特公主也可以夜夜傳情了:""網"?網人網情,此夢妙也!"
  "還有更妙的,我在夢中寫下一篇小說,記述我通過此玻璃機器,與一位美麗女子聊天而產生的感情,我無意間將這篇小說放在"網"上,沒想到竟有成千上萬人觀看,都被我小說中的故事所感動,賺盡了無數眼淚,同時也賺到了金條銀磚。這篇小說還被改編為戲劇,搬上舞台表演,成為一代人成長的標誌,許多人都能背出我的文字--"
  他竟在山野間大聲背誦出夢中的詩句:
  如果把整個浴缸的水倒出,
  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焰。
  整個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嗎?
  可以。 所以,是的。我愛你。
  這最後一句聽得我汗毛直豎,急忙從他身邊奪路而逃,爬上險要的河穀缺口。
  此刻,身後傳來那人的呼喊:"詩人,請記住我的夢;也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痞8226;蔡!"
  奇怪--他怎麽知道我是詩人?但來不及多想了,我連夜在河穀中趕路,腦中卻始終無法擺脫痞8226;蔡的夢。
  我在河穀中走了三天,直到前麵再也沒有水了,隻剩下茫茫無邊的大山。氣溫也急劇下降,尤其是夜裏簡直凍得人發瘋,我被迫披上一件獸皮襖子禦寒,繼續往喜馬拉雅山趕路。
  清晨,我見到對麵遠遠過來一個女子,騎著一匹雪白的馬,如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披著紅色的鬥蓬,腰間還掛著一把佩劍,在我麵前勒馬停下。

第43節:倘若我叫七喜(20)
  "喂,你去哪裏?"
  她騎在馬上揚起下巴,眉宇之間英姿颯颯。
  "萬榕山莊!"
  我一時搞不清這是女強盜還是女國王,但為了保持帝國最著名詩人的尊嚴,還是站直在她的麵前。
  "怎麽你也要去那裏?你是什麽人?"
  "我是哲學家、詩人兼小說家。"我警覺地後退了一步,"你又是什麽人?"
  "我是滄8226;月劍客!在喜馬拉雅山兩邊行俠仗義,專門捉拿強盜與逃犯,你可曾看見一個名叫江8226;南的瘦高男子?此人言語中夾帶西洋話語,專門花言巧語欺騙商旅,又行殺人越貨攔路搶劫之惡事。"
  "沒有,沒有!"
  幸好她所描述的逃犯與我太不像了。
  "嗯,暫且信你。"女劍客在馬上轉了轉眼珠,微笑道,"你是哲學家?你能否幫我圓夢?"
  "圓夢?中國的紫微,阿拉伯的占星術,歐洲的塔羅牌,我都有所涉獵。"
  "好,昨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來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雲荒大陸,那是天地的盡頭,傳說中的奇幻世界,但卻是真實的存在。在雲荒大陸的中心,是巨大而神聖的鏡湖。方圓三萬頃的湖麵宛如鏡子,倒映著湖中心的城市--伽藍聖城。城市正中有一座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是為伽藍白塔!此塔建築於七千年前,由九百處子之血祭天,驅使三十萬眾,曆時七十載,高六萬四千尺方建成!"
  "這聽起來像是奇幻小說?"
  "這是夢!"她再一次糾正了我,"而我在這座城市中,是一個天才的建築師。我躲在一間地下室裏,年複一年地描繪著建築圖紙。在暗無天日的工作環境中,我萬分痛苦地分泌著想象力與智商--盡管我非常喜歡這份職業。但我的夢想是去寫小說,將我的滄8226;月劍客生涯寫成文字,讓全世界的人們都能看到。"
  "哦,你想成為我的同行嗎?"
  滄8226;月劍客騎著白馬繞了我一圈:"但在夢中我依然是個建築師,伽藍聖城中的大部分建築,出自於我的圖紙,凝結了我日日夜夜的心血,以及寶貴的青春歲月。我親眼看著我設計的大廈拔地而起,當然也有幽靜美好的庭院,瀕臨鏡湖的海鏡別墅,宏偉陽剛的大競技場……這是一個鏡的世界,無論是天上的諸神,還是隱藏在湖底的靈魂們,抑或高塔下的芸芸眾生,我們與鏡子,無法分辨清楚。究竟現實是在鏡中?還是鏡子已是現實?你既然是哲學家,能否解答我的疑問呢?"

第44節:倘若我叫七喜(21)
  "那就把鏡子打破吧!即便它就是現實,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你是殘忍的哲學家。"
  "是啊,人生中有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這是命運。"我決定結束此次談話,繼續踏上前往喜馬拉雅山的道路,"告辭了!"
  "祝你一路平安,小心強盜逃犯。"
  "好的,也祝你美夢成真。"
  "謝謝!"她縱馬向南奔去,卻回頭大聲喝道,"當然,因為我是織夢者!"
  此後的幾天,山道漸漸趨於平緩,進入一望無垠的寒冷高原。我也感到頭暈目眩,時常氣喘籲籲,當我加快腳步之時,甚至會呼吸困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高原反應?還好有幾個牧民救了我,他們趕著犛牛和帳篷車過來,給我喝了許多牛奶,讓我逐步適應這裏的氣候。
  我繼續向萬榕山莊進發,當我可以眺望到喜馬拉雅白色的雪峰時,迎麵走來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他留著一撮小胡子,背著個大大的包袱,手裏拿著一支登山手杖,看起來相當專業,一定對周圍的地勢非常熟悉,於是我跑上去問道:"請問萬榕山莊怎麽走?"
  "怎麽還有人要去那裏?"小胡子苦笑了一聲,然後回頭指著喜馬拉雅山說,"看到那座最高的雪山了嗎?筆直向前,步行七天,即可到達!"
  "多謝拉。"
  "等一等,既然我告訴你怎麽走,那麽你也應該有所回報!"
  這句話讓我心裏一涼,難道是傳說中的逃犯?這下是要我買路錢了?
  "這位仁兄,實在抱歉,我已是身無分文,再無油水可刮,請再覓良人下手吧。"
  "哎呀,你誤會了,我是個探險家,來自大山那一邊的中國,名叫孫8226;睿。"
  我仍將信將疑道:"那你要什麽回報?"
  "你做過的最精彩的夢是什麽?"
  "夢?我雖然是個哲學家、詩人兼小說家,不過我所做過的夢實在是乏善可陳,因為我把想象力都用在清醒時的創作上了。"
  "好吧,那我告訴你一個夢,是我所做過的最精彩的夢--我夢到了數百年之後,每個人都有機會讀書了,我也獲得了教育的機會,進入一座繁華的城市之中,享受人生的各種機遇。那個世界實在太特別了,城市裏都是幾十層高的樓房,街道上飛奔著不用牲畜的車,每個人都穿著各自的衣服,商店裏販賣著各種奇珍異寶。"
  "你夢到了羅刹海市?還是大西洋底的亞特蘭蒂斯?"
  探險家孫8226;睿有些激動地說:"不,這是數百年後的整個世界!我徜佯在這城市之中,卻絲毫都感受不到快樂。雖然大多數人都衣食無憂,還有不少人終日紙醉金迷,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許多人泡在曖昧的燈光之下,徹夜不眠狂歌濫舞,還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隻願不問這塵世的煩惱!還有人渴望自己為世人所知,動轍芙蓉出水,轉瞬豔照奇門,更有紅花主教,各領風騷數十天!更有人一心為利為名,不惜爾虞我詐,害人害己,搞得家破人亡!"

第45節:倘若我叫七喜(22)
  "哎,無論放在哪個世界,人心莫不如此?"
  "但世上已經無神了!有人說上帝已死去,有人說佛陀本凡人,有人說自己就是神!你說這個夢可怕不可怕,瘋狂不瘋狂?"他不知不覺之間,已是老淚縱橫,"因為這個夢,所以我甘願流浪四方,隻為尋找世上的真理,可惜萬榕山莊也無法給我答案。"
  "根據我哲學家的判斷,有多可怕就有多美妙,有多瘋狂就有多理智,世界本來如此。"我長歎了一聲道,"你的夢實在很精彩呢,請問你也去萬榕山莊尋找過無價之寶嗎?"
  "也許世上本沒有什麽無價之寶,祝你好運吧!"
  探險家孫8226;睿與我揮手作別,繼續在荒原上尋找真理。
  而我仍然要踏上前往萬榕山莊的道路,往前的環境越來越惡劣,地勢也更加陡峭險峻。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還有綿延亙古的冰川,禁錮著幾千年來不化的屍骨。仰望天空連飛鳥也沒了蹤影,白茫茫的大地上隻有我一人獨行,在刺骨的寒風之中,心底卻念起珂賽特公主,便又一次加快了腳步。
  終於,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我固執地向最高的雪山進發。突然,我感到腳底一空,整個人便墜入一個無底深淵……
  世界陷入黑暗。
  寒冷徹骨,如地獄的最底一層。
  我死了嗎?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卻看到一點幽幽的火光,四周都是白色的世界,要比剛才溫暖了不少。有個男人正端坐在火堆前,用一雙狼似的眼睛盯著我。
  原來這是雪裏的地穴--這樣可以躲避寒冷,我不小心踩動上麵的雪層,便掉到了這個地穴之中。
  再看穴中的男子,體形瘦瘦長長,形容詭異,懷中還暗藏兵刃,讓我立即提防起來。
  "NICE TO MEET YOU!歡迎光臨喜馬拉雅山!"
  此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英吉利語,意思是"很高興認識你",再看他的外表與特征,完全符合滄8226;月劍客口中逃犯的形象--真是倒了大黴,居然在這地方偶遇了凶殘的逃犯!這地方實在太適合躲藏了,根本沒辦法找到啊,我要怎麽才能逃出去呢?隻能膽戰心驚地問道:"敢問英雄大名?"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前美少年今大帥哥--江8226;南!"
  此話一出,不知要嘔倒多少人了,我也強忍著自己的反胃,厚顏無恥地附和道:"果然是一枝梨花壓海棠!"
  逃犯江8226;南朗聲大笑:"這位帥哥,你可是去萬榕山莊?"

第46節:倘若我叫七喜(23)
  "你怎會知道?"
  "嘿嘿,此乃喜馬拉雅山最高峰,也是普天之下最高峰--珠穆朗瑪峰腳下,方圓數十裏渺無人煙,惟有一家萬榕山莊,修造在萬丈懸崖之上,傳說擁有一件無價之寶。莊主向天下四方廣發英雄帖,但迄今卻沒有一人可得此寶物!"
  "這個……這個……江8226;南大哥你又為何在此?"
  "我在此做夢。"
  "做夢?"沒想到還有人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在做夢,"可是何等美妙之夢?"
  "美不可言,妙不勝收!"
  "願聞其詳?"
  我被迫裝作虛心求教的樣子,江8226;南眯起眼睛娓娓道來:"我已在此地穴之中,蜇伏了三年有餘!更有一位滄8226;月女劍客追捕了我三年有餘,但我不顧孤獨寂寞棲身於此,隻因為在這珠穆朗瑪峰腳下,我每夜都能做同一個夢--在夢裏我成為了商人,起初是去西洋米國求道,掌握經邦濟世之道,更得國子監博士之學。因我乘坐一隻大海龜歸國,故又被稱為海龜族。此時我邦盛行海龜,不少西洋富商攜萬貫金銀來此,願傾力投資我等年輕帥哥。所從事之買賣包含販賣人口,倒賣軍火,拐騙婦女,誘惑兒童……"
  "啊,你!你!你!"
  "莫要驚奇!兄台你一定以為我是個大逃犯?其實我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不過在夢中過了一把買賣癮而已。何況我夢中的這些買賣,也並非喪盡天良的幹活,而隻是虛擬經營--你明白"虛擬"二字嗎?就是假的,宛如一場遊戲。沒錯,遊戲也變成了一項大買賣,成千上萬人同時玩同一個遊戲,經營者可以日進鬥金,乃至成為全國之首富!"
  我再也不願對他客氣了:"夢中你還在行騙術?"
  "哎呀,兄台言之差矣,豈可用騙術來形容?此乃網絡遊戲,並可以融資經營,那些富商巨賈,往往有多餘資財,投資到我等海龜帥哥身上,可以一本萬利乃至無窮無盡。雖然風險巨大,但收益同樣也可觀。其人投資十個,隻要成功一起,不但可連本帶利回收,還可以狠狠大賺一筆呢!"
  江8226;南在地穴的火光前麵,越說越興奮,再度放聲大笑起來,不禁讓頭頂的雪層為之鬆動,墜落下來幾大塊,並露出了一個洞口,可以望見飄雪的天空。
  我趁其不備爬出了地穴,趕快向雪山上跑去,不顧漫天遍野的大雪,隻願擺脫那危險的逃犯。
  在陡峭的雪地裏走了不久,便看到一片懸崖絕壁,其上似乎有一組宏偉的建築,宛如天上的宮殿。

第47節:倘若我叫七喜(24)
  好不容易才找到上去的路,等我一步步走到懸崖之上,才看到一扇鐵皮大門,上麵用漢字、梵文、阿拉伯文、希伯萊文、拉丁文、希臘文分別撰寫著莊名--萬榕山莊!
  果然到了萬榕山莊!一路上來的艱辛困苦酸甜苦辣,讓我不禁淚如雨下,激動地敲響了莊門。
  鐵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座綠色的建築,偌大的地方卻見不到半個人影。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來到一間華麗的廳堂,壁爐裏生著熊熊的火焰,倒一下子也不覺得寒冷了。
  我在大廳裏徘徊了許久,這裏陳設著許多西洋名畫,還有不少中國瓷器,更有一排排書架--羅列著許多我聞所未聞的古書,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當我實在忍不住要大喊"有人嗎"時,前頭屏風前閃出一個人影,同時亮出洪亮的嗓音:"詩人先生,你終於來了!"
  再定睛一看這位莊主,卻是瘦得像根竿子,頭頂的發絲都直起來,頂端卻打了個彎彎,衣著宛如還在夏日,與周圍的環境極不協調。
  "你就是莊主?"
  "沒錯,我的名字叫七喜,是我給你發了英雄帖,請你來一睹本莊的無價之寶。"
  "究竟是什麽無價之寶?惹得那麽多人想要得到?"
  七喜莊主大笑了起來,他說話的洪亮聲音,實在與纖瘦迷你的體格太不相稱。他伸手按了一下花瓶,從大廳天花板上吊下來一個玻璃盒子,就懸掛在半空中伸手卻觸摸不到。
  玻璃盒子裏發出燦爛奪目的光芒,簡直刺痛了我的雙眼。我隻能低頭揉著眼睛,許久才適應裏麵的光線。
  寶石--玻璃盒子裏是一枚寶石!
  難以置信!萬能的造物主啊!請你原諒我的貪婪,我無法用人類的眼睛來注視它!古往今來的詩人們啊!請原諒我的愚蠢,我無法用人類的詩句來讚美它!曆朝曆代的君王們啊!請原諒我的膽怯,我無法用人類的寶劍來奪取它!
  是的,這枚寶石竟是如此美麗,用任何美麗的女子來比喻它,都簡直是對它的褻瀆。這枚寶石又是如此神聖,用任何先賢的智慧來比喻它,又簡直是對它的侮辱。
  它的美不屬於人世,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讓我五體投地地拜倒,再也不敢用正眼瞧它,再也不敢靠近它半步,以免我那凡夫俗子之氣玷汙了它。
  對,這枚寶石就是傳說中的"無價之寶"!
  它當之無愧又名至實歸,就算是千百萬人為它而犧牲生命也絕不可惜。

第48節:倘若我叫七喜(25)
  因為它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無法用權力來衡量,無法用榮譽來衡量。
  它是無價的!
  而我--小小的哲學家、詩人兼小說家,怎有福氣去接近它享有它?
  然而,就當我望而卻步之時,心中卻浮起了一張麵容。
  啊,就是她。
  宇宙間隻有一樣事物可以與這枚寶石媲美--我的珂賽特公主!
  瞬間,勇氣重新充塞於我胸間,就如我萬水千山跋涉至此,為的就是得到這無價之寶。
  "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得到它!"
  "好,有一大半的來客,見到這枚寶石以後,就自動灰溜溜地逃跑了,真正敢於提出挑戰的人不多。"莊主七喜再度大笑起來,"我給你三天兩夜的時間,若你能在此期間,將你做過的最精彩的夢告訴我,這枚無價之寶就歸你了!"
  "真的嗎?"
  "萬榕莊主從無戲言!"
  七喜莊嚴的聲音傳遍了整座山莊,或許也傳遍了整座珠穆朗瑪峰。
  "好!"
  這一晚,我就住在了萬榕山莊之中。
  莊主給我安排了一間溫暖而幽靜的房間,沒有風雪和寒冷來打擾我,這麽多天來第一次住得如此舒適,莫臥爾皇帝的寢宮恐怕也不過如此。
  為了做到一個最精彩的夢,我故意折騰到子夜以後才睡下,在這種疲倦狀態是最容易做夢的。
  果然,當晚我做了一個奇妙無比的夢,夢中發生了許多曲折動人的故事,讓夢中的我興奮異常。我甚至自己在做夢,還有意識地控製著夢中的情節,讓其往更精彩的方向去發展,若是寫成小說一定可以成為最偉大的經典。
  次日清晨,當我從夢中驚醒之際,卻悲哀地發現自己一點都記不得了!
  該死的!我拚命地抓著頭發,幾乎要將頭皮給扯破了,卻一絲半點都記不起來。我隻記得自己的夢精彩紛呈,故事引人入勝,無論講述給任何人聽,都是有史以來最棒的夢。
  然而,我卻全部都忘得精光了,怎麽回想都沒有辦法記起來。我痛苦地想要從懸崖上跳下去,為什麽不在做夢最高潮的時候,從床上爬起來記錄下來呢?
  我的意誌幾近崩潰,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難安--突然,我想起來到這裏的路途上,我遇見過的七個怪人,那七個人分別給我講述了他們各自的夢。每一個夢都是那麽奇怪而有想象力,有的夢還讓人深省不已。
  若把這七個人的夢串聯在一起,不正好是一個精彩漂亮的夢嗎?

第49節:倘若我叫七喜(26)
  我仿佛又獲得了新生,趕緊找到莊主七喜說:"我已有了最精彩的夢,請容我細細道來。"
  於是,我把一路上所聽到的七個夢,巧妙地編織在了一個故事裏,作為一個夢講述了出來。
  我真是個天才!這些夢被我編得天衣無縫,如同一個完美無缺的整體,少掉哪一部分都不行,而合在一起又強大無比。
  聽完我講述的這個夢境之後,莊主七喜沉吟了許久,仿佛被我的故事深深地征服了。我強行按捺住激動之情,等待他說出"寶石歸你了"。
  終於,他走到我麵前說:"很好,很強大!"
  "我成功了?"
  "不,你失敗了。"
  我立刻大驚失色:"什麽?"
  "對不起,你剛才說的這個夢--事實上是七個夢,我都早已經聽過了。"七喜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見到了一個年輕的車夫;一個古板的客棧老板;一個八卦的村姑;一個多嘴的遊客;一個騎馬的女俠;一個憤世嫉俗的探險家;一個坑蒙拐騙的通緝犯?"
  莊主的這一番話,已經讓我徹底投降了:"沒錯,在我來萬榕山莊的路上,依次見到了這些古怪的人們。"
  "其實,他們也都收到過我的信,也都興奮地趕到這萬榕山莊上來,說出了他們做過的最精彩的夢--可惜,這些夢雖然都還不錯,但沒有一個是我心目中最好的。"
  "啊,那麽把這些夢串起來呢?"
  骨瘦如柴的七喜又一次微笑起來:"一百匹驢子加起來,終究還是驢子,不可能變成馬。"
  "那我怎麽辦呢?"
  "我說過給你三天兩夜,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你還剩下最後一夜,好好把握吧!"
  莊主的話讓我感到絕望,我隻能回到我的房間裏,麵對牆壁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但臨時抱佛腳也無濟於事,我痛苦地倒在床上,心中卻滿是珂賽特公主的身影。
  這是我在萬榕山莊的最後一夜,明日若不能說出精彩的夢,我便要被趕出山莊,終身不得再見識那無價之寶,公主恐怕也不能再與我相見了。想到這裏,心中又升起無限恐懼。
  也許是壁爐裏的火太溫暖了,不知不覺之中,我竟倒頭睡著了。
  後半夜,我做了一個夢。
  可惜,這個夢實在太平庸了,以至於我雖然記住了這個夢,卻實在沒有勇氣再回想一遍。
  夢--我夢見自己娶了珂賽特公主,沒有價值連城的陪嫁,也沒有歡天喜地的婚禮,甚至連一個小侍女也沒有。我將她帶回我的小屋,讓她躺在我那並不寬敞的床上,然後親吻她美麗的唇,給她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再為她作一首深情的詩,最後為她唱一首情歌。從此,她成為了我的新娘。我們不需要華麗的住宅,不需要成群結隊的傭人,不需要堆積如山的財寶,也不需要權傾朝野的地位。我隻需要她--美麗的女子,是不是公主並不重要。她也隻需要我--有趣的男子,是不是哲學家也不重要。我隻要每夜陪著她數星星,每天伴著她去田裏勞作,養肥自家前院的老母雞,吃一串自家後院的甜葡萄。然後我們生下一兒半女,彼此長相廝守。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她一起慢慢到老……

第50節:倘若我叫七喜(27)
  這就是我的夢。
  這個夢絲毫都不華麗,一點都不曲折,甚至連一丁點的哲理也沒有。既沒有陰謀也沒有凶案,既沒有帝王也沒有將相,既沒有聖賢也沒有偉人。缺乏想象力與創造力,不過是普通生活的累積,就像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農夫村姑,到老也隻有那麽一點出息!
  事實上,這個夢我已經做了無數遍!從確定自己愛上珂賽特公主的那一夜起,我就開始做這個夢。每夜都重複著相同的夢境,直到我踏上前來喜馬拉雅山的旅途,依舊每夜都會夢到自己娶了公主,而每次都是這麽平庸這麽沒有創意。
  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在最後一個白天,我垂頭喪氣地來到莊主七喜麵前,低聲說:"昨晚,我又做了一個夢,可是那個夢實在太差勁了,我根本沒有勇氣說出來。"
  "說吧,我願意做一個傾聽者。"
  於是,我如實地將昨晚的夢說了出來,沒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沒有任何修飾描寫,完全是我夢中的真實情景。
  七喜平靜地聽完了我的講述,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年輕人,這枚寶石的名字叫愛情,它屬於你了。"
  一開始我沒有聽明白,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什麽?你說什麽?快點讓我從夢裏醒來吧。"
  "你現在沒有做夢,我是在告訴你--你已經說出了我心目中最精彩的夢,因為你剛才說的這個夢,若能夠實現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這枚寶石又算得了什麽呢?"
  "比無價更無價嗎?"
  "是的,寶石屬於你了,快點拿走吧。"
  隨即,莊主七喜取出了燦爛的寶石,將它塞到我的懷中說:"哎,我還真是舍不得它,快點帶著它下山吧,趁著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我就像做夢一樣抓過寶石,飛快地衝出了萬榕山莊,一口氣跑下了珠穆朗瑪峰。
  為了躲避路上的強盜們,我裝扮成乞丐曉行夜宿,又經過兩個月的艱難旅程,回到了莫臥爾帝國的德裏。
  終於,我將這枚無價之寶--世界上最美麗的寶石,我給它取名為"莫臥爾寶石",獻給了沙賈汗皇帝陛下。
  皇帝與皇後連同滿朝的文武大臣,都被這枚無價之寶驚呆了,他們紛紛稱讚這是帝國昌隆的象征,而我則為帝國立下了不世之功勳。
  我莊重地跪在皇帝麵前說:"陛下,這枚"莫臥爾寶石"是我迎娶珂賽特公主的聘禮,你的承諾如同整個帝國的最高法律,比喜馬拉雅山還要貴重,請你履約!"

第51節:倘若我叫七喜(28)
  沙賈汗皇帝猶豫了片刻,但泰姬皇後則微笑著說:"皇帝是神在大地上的影子,怎麽會自食其言呢?現在公主屬於你了,勇敢的年輕人!"
  三天後,我帶著珂賽特公主走出了皇宮。
  由於我既不是貴族的兒子也不是大臣的子弟,所以沙賈汗皇帝並沒有給我一個盧比的嫁妝。珂賽特公主既沒有騎上皇家大象,也沒有坐上金色的牛車,而是被我用一頭小毛驢牽了出來。
  我快樂地牽著毛驢和新娘,來到我那並不寬敞的小屋。沒有管家也沒有侍女,隻有我的小狗在門口歡迎她。就在我那張普通的床上,我給她講述了我在喜馬拉雅旅途中的故事,又給她唱了一首在群山中聽到的民歌,共同度過了一個幸福的新婚之夜。
  我的平庸的夢想成真了。
  在我們新婚的第二天,珂賽特公主悄悄拿出了一個漆盒,打開來居然是"莫臥爾寶石"!
  "這是我從媽媽的首飾盒裏偷出來的。"
  珂賽特偎在我的胸口說。
  而我的心底立時慌張起來,萬一被皇帝知道,我和公主都有性命之憂。
  這時,我看到門外經過一個乞丐--正是那天將七喜的信放到我家門口的那個人。
  我腦中閃過了什麽,馬上衝出去將寶石送給乞丐說:"這塊石頭放在家裏沒什麽用,送給你去玩玩吧!"
  "哈哈,這石頭長得可真醜,我會把它送給恒河女神去的。"乞丐嘴裏又嘟囔了一句,"還不如送我一碗手抓飯呢!"
  說罷,乞丐帶著寶石向恒河方向走去。
  眼看我將"莫臥爾寶石"送給乞丐,珂賽特卻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我摟著她的肩膀說:"我已經得到了我的無價之寶。"
  珂賽特微笑道:"我也是。"
  沒錯,她才是我的"莫臥爾寶石"。
  2008年3月9日 星期日

第52節:1、匿名信
  之四
  奇遊記
  孫睿
  1、匿名信
  2008年1月1日,我正掰著手指頭算距離奧運會閉幕還有多少天,門鈴響了。我打開門,地上躺著一個信封,我以為又是寄來的稿費,盤算中午吃頓什麽好的,拆開信一看,不是匯款單,就一張白紙,上麵寫著:來一趟。落款:七喜。
  一封奇怪的信。
  我又看了看信封,沒寫收件人,隻寫了我家的地址,發信的地址是西藏自治區珠穆朗瑪峰縣萬榕村。我又抖了抖信封,不相信裏麵沒有匯款單,我上個月在《西藏文學》發表了一首詩,是一首五言絕句,算上題目,一共二十二個字,按千字三十的稿酬,應該有六毛六,再四舍五入,應該是七毛錢,估計雜誌社嫌麻煩,會給我寄一塊錢的,夠我買根紅豆沙吃了。果然,從信封裏又飄出一張紙,上麵寫著: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看不是匯款單,我就把紙放在一旁,繼續寫詩。
  我的理想是靠寫詩發財。現在碼字的人,都愛寫長篇,長篇賣得好,字也多,無論拿版稅還是稿費,都不少。而我隻寫詩,特別是隻寫五言的,七言的都不寫,我從不為了多拿稿費而湊字,我覺得五個字能說清楚的意思,不必再用七個字來表達,現在提倡節約型社會,文字也應該節約,紙這麽貴,印上那麽多廢話,就好比一池子鮮花抹上了牛糞,造孽呀。
  但是我得生活,生活需要物質基礎,詩歌不是物質,是精神,所以,我隻能賣掉精神,換來物質基礎。可是所有買詩的人,他們都按字而不是按藝術價格算錢,他們說,藝術是無價的--言外之意,我的詩還不夠藝術。他們給我的詩開價千字三十,資產雄厚又大方的雜誌社開價千字一百。我的一首詩,算上題目,最多二十幾個字,所以,我隻能不停地寫,靠數量取勝。現在我的詩已經寫了一廚房了,冰箱都被我用來放詩了,冷藏室裏是愛情詩,冷凍室裏是懷古詩,微波爐裏是思鄉詩,新華字典上的漢字差不多都被我排列組合過了,所以,我陷入了困境,不知道往下還有什麽可寫,我不願重複自己,試圖突破,用中英結合的方式寫絕句。
  在我進行詩歌革新的時候,那張紙又映入我的眼簾,後麵還有半句話我沒看見:不來你就後悔。
  連起來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不來你就後悔。
  我反複讀了幾遍,覺得這封信似乎很重要。
  我看了日曆,不是4月1號。

第53節:2、在路上
  2、在路上
  去珠穆朗瑪峰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西藏進入,一條是從尼泊爾進入,我選擇後者,因為我長這麽大還沒出過國。尼泊爾也算外國。
  中國的首都叫北京,尼泊爾的首都叫加德滿都,兩個國家的首都沒有直達的航班,不知道是政治還是地理的原因。之前我對尼泊爾的了解僅僅限於兩件事兒:一,有一年世界杯預選賽,該國足球隊買不起飛機票,退出比賽。二,葛優在《不見不散》裏說,如果把喜馬拉雅山炸出一豁口,讓尼泊爾的暖濕氣流吹過來,青藏高原就成了魚米之鄉。
  先坐飛機到香港,再轉乘加德滿都。從地圖上看,北京、香港、加德滿都,構成一個直角三角形,香港就是那個直角的點。根據勾三股四弦五的原理,到香港多走了五分之二的距離,但是我和韓磊一樣,願意多走,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多好啊。我巴不得轉機的地方是東京,南轅北轍更好。
  到了香港,下了飛機,我感覺並不像從西安或沈陽火車站出來那麽陌生,耳邊縈繞的,是多年來一直伴隨著我成長的香港普通話,打小我就在港片兒裏聽。
  距離換乘還有幾個小時,我出了關。過邊檢的時候,看見查我護照的人我就想笑,因為港片兒裏牛逼的人都是黑社會的,穿製服的都特雖,特別是我麵前的這位還戴了一副所有特二的警察都要戴的那種眼鏡,我憋著沒笑出來,怕他認為我犯壞,不放我過。
  出了機場,想我該去哪。沒有要探望的親戚,沒有一定要買的東西,沒有一定要逛的地方,看著眼前的大海,我想起在海的那邊,深圳,有我一個特別好的哥們兒。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常在一起混,浪費或享受青春。三年前我去深圳找他,我們去小梅沙遊泳,他指著大海的對麵告訴我,那邊就是香港,我說,咱們遊過去吧,他說,你遊吧,我就能遊五十米。現在,我到了海的這邊,不知道他在那邊正在幹什麽,應該不是在遊泳,這會正是他上班的時間。
  此時,我真萌生了唐宋詩人經常麵對高山河流或到了秋天而思念友人的那股憂傷。我覺得應該去找他一趟,往返的時間夠用,但怕他拉我喝酒,誤了飛機,大學的時候,我和他就因為頭天晚上喝多了,誤過第二天的考試,於是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老老實實地在機場待著,欣賞香港美女。
  我在出機場的門口找了個座,搜索著過往的香港美女。過往的女的不少,但美女很少,香港美女就更少了,多數姑娘操一口內地口音,特別是東北腔,讓我想起了陳果的《榴蓮飄飄》。
  時間耗得差不多了,去換登機牌,櫃台前幾個尼泊爾人在托運行李,全是編織麻袋,不知道這算特色,還是特困。
  加德滿都的機場很破,破得讓你不相信它是一個機場,還以為是雞場。
  出了機場,我上了一輛出租車。機場門口停了很多車,偏上這輛車的原因是,別的司機都在招呼我,唯獨這輛車的司機坐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死了。
  這樣我就可以把他的車開跑了。
  我撥弄了司機一下,他一頭栽倒在副駕駛座上。

第54節:3、找客棧
  3、找客棧
  我正準備把司機推下車,司機突然睜開眼說,不好意思,剛才睡著了,您去哪?
  我說,珠穆朗瑪峰縣萬榕村。
  司機說,對不起,那屬於中國,我的牌照是尼泊爾的,不能越境。
  我說,那你就給我放珠穆朗瑪峰底下,我爬過去。
  司機說,現在還沒有人從尼泊爾境內翻越珠峰成功,用不用通知一下媒體,給你開個發布會,再派文字圖片記者各一名跟著你,及時發回前方報道。
  我說,不用了,我低調。
  司機說,你的身體行嗎。
  我說,沒問題,我同學他們單位體檢,都讓我替他們化驗去,咱們走吧。
  司機說,不行。
  我問,為什麽。
  司機說,因為我不跑長途,開到珠峰至少四個小時,媳婦還在家等我吃飯呢。
  我說,我加錢還不行嗎。
  司機說,不行,錢哪有媳婦重要啊。
  我說,那算了,我坐別人車吧。
  司機說,你幹嘛那麽著急去那啊,聽說這兩天大雪封山,爬不過去,你不如先找個地方住下,玩兩天再說,沒準以後你就沒有玩的機會了。
  我說,此話怎講?
  司機說,說不定你爬到一半,就死山上了,還玩什麽啊,玩完了。
  我覺得司機說得很有道理,決定在尼泊爾好好玩玩。
  司機說,先找個店住下吧,我帶你去個特色的地方。
  我說,我不需要色情服務,還是找一個幹淨的店吧。
  司機說,你理解錯了,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特色,不是特別色情的特色,尼泊爾婦女不幹那事兒,你想要還沒有呢。
  我說,那就好。
  司機把車開得瘋快,我讓他當心點兒,他說沒事兒。
  這時候,我發現沒有計價器,車窗上掛了一個牌,上麵貼著司機的照片,下麵寫著名字:韓那個寒。
  我問,你這是黑車啊?
  韓那個寒說,對啊,就是黑色的車。
  我說,你是拉黑活的吧,你不怕城管?
  韓那個寒說,城管管不著我,要錢的才是拉黑活的,我不要客人一分錢,還自己搭油錢。
  我說,你圖什麽啊?
  韓那個寒說,為人民服務,我就愛開車,完全出於興趣……你坐好了。說著,一腳油門,車到客棧了。
  客棧叫"石康客棧",我問有何含義,韓那個寒說,含義深了,因為老板叫石那個康。
  正說著,石那個康晃晃悠悠地出來了,問我,您是打尖還是住店還是吃麵。
  我說,我都想。
  石那個康說,那您可找對地方了,裏麵請。
  韓那個寒說,你進去吧,我再去機場拉個活兒。
  我說,早點兒回去,你媳婦還等你呢,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韓那個寒說,我知道,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又一顆一顆流成熱淚……
  話沒說完,黑色的車已經消失在黑色的夜色中。
  在前台登記,石那個康要看我工作證,我說沒有工作,更沒有工作證,石那個康說,那你生活不空虛嗎,我說,不空虛,我寫作。

第55節:4、在客棧Ⅰ(1)
  4、在客棧Ⅰ
  石康客棧是五星級的,常有當地有錢人在裏這舉辦婚禮,晚上就有一撥。
  放下行李,吃了麵,閑著沒事兒幹,我混進婚禮會場,這是我有生以來參加的最壯觀的一次婚禮。大堂裏分成多個區域,新人區、家屬區、舞台區、樂隊區、攝影區、聊天區、吃東西區、休息區,大堂外麵是一個露天的自助餐區,各個國家的菜都有,我在中國菜裏看見了炸羊肉串和四喜丸子,可惜我吃過麵了。
  我參加過很多次中國的婚禮,知道濫竽充數很容易,你越高興,人家越覺得你跟新郎新娘關係近,是在替他們高興,就越不會懷疑你。我在會場裏轉悠,服務員見我空著倆手,端來各種酒水問:may I help you sir?我覺得這麽大人了,蹭人家酒喝不太合適,就謝絕了。
  人們在會場裏交談著,興致高漲。之前我一直以為尼泊爾沒有美女,現在我否認了這個說法,得看在哪,比如這種場合,就有很多美女。她們端著酒杯在人群中穿梭,一個個笑逐顏開,香氣襲人。她們的裝扮應該算這個國家時尚的打扮了,都穿著高跟涼鞋,腿上穿類似秋褲一樣的緊腿褲子,上麵有小碎花,褲腿較長,在腳脖子附近嘟嚕著,上身穿露後背和肩膀的帶鱗片的亮光衣服,每個人隻是秋褲和鱗片的顏色不同而已。
  從婚禮出來,我回屋看電視,聽不懂,就找有女人的台看,哪台女人多看哪台,結果發現,電視直銷廣告裏的女人最多,而這類廣告,多以美白產品為主,老高說,因為這的人種黑。
  這時有人敲門,我去開,是石那個康。石老板說,晚上睡覺小心點兒,最近犯罪活動猖獗,有一個叫老那個路的犯罪分子已經被公安機關通緝。該人性別男,相貌不難看,身高不矮,常對文學男女青年進行犯罪活動,收繳他們的書稿,然後出版發行,如果對方不給,他就拿高版稅相威脅,直到對方交出書稿。
  我說,真有這麽嚴重?!
  石老板說,我就飽受其害,我把我開店的奮鬥史寫成一本書,結果被他騙去出版了,賣得還挺好。

第56節:4、在客棧Ⅰ(2)
  我說,這不叫犯罪啊,這叫行善。
  石老板站在門口說,可是哥們兒不想暢銷,我就想小眾,一不留神大眾了,悲哀啊!
  我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石老板說,誰說的,我腰也疼,不行了,疼起來了,我得回屋坐會兒去了。
  石那個康走了。我繼續看電視,沒好看的節目,就CCTV-9和西藏台看著親切點兒,但聽不懂。就在我不知漫漫長夜如何度過的時候,有人敲門。
  還是石那個康,帶著一位遊客,說,不好意思,房間都住滿了,就你這還空著一張床,讓他和你湊合一宿吧。
  我見遊客是位男子,不很樂意。
  石那個康說,這位先生也會寫詩,你們可以交流、切磋。
  我一聽大喜,在遙遠的尼泊爾,可以找個人用漢語交流詩藝,此乃人生一大幸事。
  把來客請進屋,開始交流。
  我問,你喜歡誰的詩。
  他說,我自己的。
  我說,你貴姓。
  他說,小痞子蔡。
  我說,我聽過你的名字,你寫過一首詩,叫《最後一次親密但不接觸》,好詩!
  小痞子蔡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了,上學時候瞎寫的。
  我說,我也是上學時候瞎看的……對了,剛才石老板提醒我,說有個叫老那個路的強盜,總愛挖文學青年們的稿子,你要小心。
  小痞子蔡淡淡一笑,說,此人已被我搞定。
  我說,你怎麽辦到的。
  小痞子蔡說,我寫了一本很黃很暴力的書,放出風聲,讓他知道,故意讓他盜竊得手,他也來不及審稿,就出版了,結果被國家出版署查封了,他作為責編,受到了應有的法律製裁,現在被關起來了,奧運會之前不準再出版圖書。
  我說,幹得好,大快人心,可是以後沒人出書了老百姓都看什麽啊。
  小痞子蔡說,現在流行電子雜誌,省紙,環保。
  我說,可是費電啊。
  小痞子蔡說,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走一天了,我把拖鞋換上。
  小痞子蔡換上印著石康客棧的一次性拖鞋,倒在床上:累死我了。
  我說,你來這裏有何目的。
  小痞子蔡說,挽救一位少女。
  聽到少女,我來了精神,問道,她漂亮嗎?
  小痞子蔡說,我也沒見過,隻在網上和她聊過幾次。
  我說,鬧了歸齊是網友啊。
  小痞子蔡說,網友怎麽了,網友之間也能建立深厚的情誼。
  我說,你們有多深了,你能為了她,不遠萬裏,爬山涉水,翻山越嶺,來到這裏?
  小痞子蔡說,你問我們的情誼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走到床前,仰望夜空,說,今天陰天。
  小痞子蔡說,陰天並不代表月亮不存在。

第57節:5、在客棧Ⅱ
  5、在客棧Ⅱ
  小痞子蔡因《最後一次親密但不接觸》紅遍大江南北,一時間,全國各地的女讀者來信絡繹不絕,基本都是示愛的,連男讀者的來信都有示愛的。但小痞子蔡並沒有被這些來信衝昏頭腦,沒有讓女讀者變成女朋友。這時,一封與眾不同的信出現在小痞子蔡麵前,信是用血書寫成的,內容大意是,如果你不給我回信,依然對我置之不理,那麽,我就要死給你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小痞子蔡看完當場暈倒,因為他暈血。
  小痞子蔡醒來時,信還拿在手裏,他又看了一遍,看完又暈倒了,因為他暈血,看一次暈一次。
  小痞子蔡再次醒來的時候,疊好信,按信封的地址,回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問對方是誰,為什麽要死。
  對方來信說,你是誰?
  小痞子蔡又回信說,我是小痞子蔡。
  對方來信說,小痞子蔡是誰?
  小痞子蔡回信說,你難道不關注文壇的事情嗎?
  對方來信說,我在百度查過了,原來你是個作家,對不起,信寄錯了。
  小痞子蔡:沒關係,我想告訴你,不要死。
  小痞子蔡這麽說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怕女孩死了,警察查遺物,發現死前和小痞子蔡通過信,就麻煩了,會影響自己的寫作前程。
  女孩回信說,不用你管,我就要死。
  她這麽一說,小痞子蔡更放心不下了,給女孩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信,說生命很可貴,地獄很可怕,天堂很冷清,生活很美好,自己很操心。
  女孩被小痞子蔡打動,決定先不死了,等考完英語四級再說,有了四級證,去天堂好找工作。
  每隔一段時間,小痞子蔡就要問女孩死沒死,女孩說還沒有,四級明年才考。通信這段時間裏,小痞子蔡知道了女孩叫滄阿就月,因不堪失戀痛苦而想結束人生,男友移情,移到不是另一個女孩身上,而是一個叫CS的遊戲上,整天泡在網吧。
  現在,四級考完了,滄阿就月有了四級證,她寫信告訴小痞子蔡,說她可以放心地去了。小痞子蔡問去哪,滄阿就月說,去天堂。
  滄阿就月說,她想了若幹種辦法:抹脖子,太疼;農藥,不好喝;跳樓,怕摔不死殘廢了更難受;吃安眠藥,假藥太多;手槍,超市沒有賣的;跳河,現在是冬天,河水都結冰了。於是問小痞子蔡,該怎麽死好。
  小痞子蔡回答說,跳珠穆朗瑪峰,必死,摔不死也嚇死了。
  滄阿就月覺得這樣死很有詩意,同意了。
  我說對小痞子蔡說,你太狠了!
  小痞子蔡說,你錯了,我會先於滄阿就月到珠峰,阻止其自殘行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她對生活重燃信心。
  我問,你見過滄阿就月嗎?
  小痞子蔡說,不用見,到時候,站在山尖上想往下跳的那個女人一定是她。
  小痞子蔡看了一眼表說,時候不早了,早點兒睡吧,明天一早我還得動身爬珠峰呢。
  我說,能不能晚一天再爬,我明天逛逛加德滿都,後天陪你一起爬。
  小痞子蔡說,後天就晚了,我算過,滄阿就月明晚就到珠峰。
  陳忠實在《白鹿原》開頭寫到:白嘉軒後來引為自豪的是,他有七房女人。
  那我拾人牙慧應該如此描述:路金波現在引為自豪的是,他有八位作家。
  故事的開始是某一個飯局間來源模糊的消息。說一個和西藏旅遊局關係密切的旅行社,正在推廣冬季的進藏遊,想尋找文化機構合作。那時我們正準備出版蔡智恒兄的新作《暖暖》,編輯們在策劃所謂“尋找溫暖”的活動,其中一個方案是,離太陽最近而聖潔的高原,是不是更溫暖?
  其間因為另一個合作草案和百事接觸,偶然說到旅行方案,參會的“七喜”組的經理說,這麽有品位的活動,俺們可以讚助飲料。
  冬天太冷,喝不了太多飲料。
  於是,我們設計了“七”條線路,並且答應在活動結束後推出一本書,在“七”後麵再加一個“喜”字。
  以換得一些盤纏。
  成交。
  (心下感慨,幸虧這個品牌名還比較有文藝腔,而且開頭是個位數,要是“萬”寶路就麻煩了。)
  組織八位作家在這個寒冬在喜馬拉雅山區域(西藏、尼泊爾、印度等)旅遊。
  我原本就是做了這點俗事。
  但是今天,當我靜靜地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真的驕傲起來。
  這些天才的作家,把一次旅行變成了想象力的盛宴。
  武俠,玄幻,推理,言情,題材各異。
  幽默,睿智,華麗,溫暖,好的文字又都是一樣的。
  就在短短數千字之間,你能領略到這些作家的才華和風格。
  感謝蔡智恒兄,這位憨厚而風流的老大哥真是勞動模範,他準時交稿,百分之一百忠於約稿信的要求,並且寫下了本書中最長的篇幅。他還特意來信說:請把本書的稿酬,捐獻給和藏區有關的公益項目。
  感謝石康老大,這位空想商業天才時常教導我些做生意的法則,但其實他是特傳統的“老派”知識分子,對朋友很熱心,連半道還打電話給我,“路上艱苦,我就自己做主給隨行工作人員提高住宿和夥食標準了,回頭你從我稿費裏扣”。
  感謝雪漫姐姐,現在似乎我們公司裏不分老幼都如此稱呼她了。她那麽有才,又那麽勤奮,還那麽好學,不成功簡直“天理難容”。我會記住她的一次口誤,說要為我“每年貢獻三十億碼洋”。
  感謝滄月妹妹,在所謂“網絡文學”的道路上,俺是看著你長大的(當時我做榕樹下網站主編的時候,建立一個“狀元閣”,似乎第一邀請的明星就是滄月),也是你把我們這些“老江湖”擠下曆史舞台的。如果一個女孩子又年輕,寫的又那麽好,長的也好看,還會畫建築圖紙。我覺得你很快會和劉曉慶一起探討出名辛苦這種話題的。
  感謝江南博士,雖然江湖傳言您的博士沒有畢業,但是在粉絲們的心目中,您是為了祖國的文學事業毅然返鄉的。您和此次因為公務未能成行的馮唐博士一樣,都是學貫中西,一邊做生意一邊著文章的跨界高人。
  感謝蔡駿大師,您總是那麽高產,也總是那麽寡言,您那麽高產還每本書都賣的好,您那麽寡言還騙了那麽好看的女朋友。以後唱歌俺們都帶上您,您是唯一一個代表上海麥霸抵擋浙江女麥霸滄月的高手。
  感謝孫睿孫導。您越發有藝術家氣息了,自從貴圈潛規則曝光以來,很多朋友都指望您早點畢業出來拍片,給大家分點兒副導演副製片的活兒。對了,敝內回來說,孫導不僅攝影好,英語侃價也是一絕,和尼泊爾攤主大戰三百合,終於買了一個不漏水的水壺。
  也感謝韓寒,我的兄弟。如果您改掉遲到的毛病,我就成立一個助選辦公室,力推您成為下一任中國作協主席,以實現您親自下令關閉這個組織的人生理想。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千裏路。
  他們合計走了十萬八千裏。寫了這麽一卷書。
  作為行路和出書的策劃者,我以這篇小文向讀者推薦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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