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煙花骸 下 作者:寒烈

(2009-06-05 07:17:57) 下一個

  第五十三章 情義兩難(1)

  等明珍知道世釗父子遭人挾持,後又獲救的消息,已經是世釗獲救一天之後的事了。
  倒不是柳家上下刻意隱瞞明珍,而是柳家被更重要的新聞吸引住了全副注意力:日本人發動了七七事變,展開了對中國的全麵侵略,瘋狂進攻北平天津。
  明珍在自己的房間裏醒來,不見父母,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
  明珍揭開蓋在自己身上一層薄薄的絹紗單子,下了床,趿上竹簚底的拖鞋,拉開房間的門,走到走廊上。
  走廊上也靜悄悄的,偌大一間宅院裏,竟仿佛一個人也沒有似的。
  明珍有些奇怪。
  這個家裏,即使是素日裏最安靜的時候,也能聽見孩子的聲音,在走廊或者客廳起居室裏來回奔跑嬉鬧,將玩具或者物件摔得乒乒乓乓作響,後頭跟著奶媽傭人的腳步同嗬斥聲,好不熱鬧。其中以四舅舅的小兒子的喉嚨最嘹亮。
  這個表弟雖然不是個女兒,但畢竟是最小的一個,所以格外寵著,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外公柳直真是看也不要看他一眼。
  明珍竟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所以心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放輕了足音,明珍走到走廊盡頭,站在樓梯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柳家上下十幾二十口人,這時悉數坐在客廳裏,連那被寵得不知輕重好歹的小表弟也被四舅媽死死摟在身邊。
  空氣裏是一片沉重得叫人窒息的凝滯。
  柳直眉頭緊鎖,坐在沙發正中,沉默地抽著煙鬥,右手邊坐在元配季氏,垂眉斂目,撚著手裏的一川瑪瑙佛珠,嘴裏低低地誦經,仿佛再不為外物所動。季氏下首坐著二房舒氏,臉上也是愁眉不展,再下去是三太太,顫顫巍巍地,要三舅舅扶著,才坐得牢靠。大舅舅到四舅舅一家依次坐在客廳裏,父親許望儼同母親柳茜雲坐在最末。其他小輩都站在長輩身後,一個個噤若寒蟬。
  這是什麽情形?明珍蹙眉。家裏究竟出了什麽事?
  “外公……”明珍輕聲地喚。
  “明珍醒了。”柳茜雲抬頭,看見站在樓梯口,一臉茫然的明珍。
  “小姐,當心,你身體還沒好呢。”奶媽搶上前去,攙扶著明珍下了樓。
  “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父親母親。”明珍一一叫了人,然後站在自己的弟弟妹妹身邊。“這是怎麽了?”
  “奶媽,去給明珍搬一張椅子來,她身子還沒好利索。”柳直吩咐奶媽,奶媽自然應了,轉進飯廳去搬了把靠背椅出來,給明珍坐。
  明珍不意外地看見舅舅家裏有孩子露出了嫉妒的眼神。
  小輩裏,能讓爺爺上心,囑咐加凳子的,一向隻得明珍,從來是沒有他們的份的。
  明珍不想太惹眾人矚目,招手叫妹妹明珠與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人都到齊了,這件事,早晚要同大家說。”柳直有些疲憊地按熄了煙鬥,擱在煙灰缸上。“你們都知道了,日本人正式打進來了……”
  明珍悚然,想起自己在拍結婚照的照相館裏,沒有等來世釗,卻聽見了日本人進攻宛平的消息,原來竟然不是恍然一夢,竟是真的了。
  柳直環視眾人,歎息一聲,“我們在徽州的老宅,地皮,工廠,恐怕是保不住了。如今徽州在日本人汪精衛國民黨與共產黨四方勢力交錯之下,紡織廠火柴廠生產的都是軍需,我想沒有一方肯輕易地將之放棄。與其我們柳家夾在四方勢力之下左右為難,不如就這樣放棄了,由得他們自己去掙搶罷。可惜我老了,狠不下這個心,否則一早結束了它,或者一把火燒了它,也比落在日本人的手裏強。”
  “父親!”柳家的四個兒子紛紛叫到。
  柳直擺了擺手。
  “我知道,那麽大一爿家業,就這樣拱手讓人,是很肉痛的。不過,好在總算有幾個有遠見的,我們在上海的生意,現在也上了軌道,火柴廠紡織廠的收入都還可觀,足夠我們一家人的開銷了。隻是你們兄弟幾個要同心協力。兄弟同心,齊力斷金,這個道理,不用我多說,你們也應該曉得的。把上海的生意料理好了,等我百年之後,你們兄妹五人,應該不愁日腳。”
  “爹爹!”柳茜總覺得父親這仿佛是在交代遺言一般。
  “趁如今上海還太平,你們也要給自己多打算打算,有餘錢細軟,都存進租界的銀行去。抓緊把明珍的婚事辦了罷。”
  “是,父親。”
  隨後,柳直說自己累了,叫大家都散了。
  等眾人都散了,明珍進廚房要了一杯溫開水喝,總算嗓子裏的幹渴與緊繃感都消除了,又回到客廳裏。
  看見外公同小外婆舒氏兩人執手相對,明珍的鼻子一酸。
  徽州是他們的老家,他們的根在徽州,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怎不叫人感傷?
  “外公,小外婆。”明珍輕喚二老。
  二老轉頭看見明珍,舒氏微微一笑,伸手招明珍過去。
  待明珍走到跟前,柳直伸手摸了摸外孫女的頭頂。
  “明珍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是,仿佛還依稀記得她才出生時,那麽小小一點點,抱在懷裏,似沒有重量一般。”舒氏拉明珍坐在身邊。“一轉眼都是大姑娘了。”
  “明珍出生那一天……天氣極好,又結束了混戰,那是多好的一天啊。”柳直看著外孫女柔和的小臉,“仿佛總是明珍的到來,帶我們走出最窘迫的局麵呢。如果不是借了明珍到上海結婚的籍口,我們一家也未必能悉數到上海來呢。”
  “外公——”明珍哽咽,輕輕伏在柳直膝上。
  舒氏輕輕撫摩明珍尚餘著淺淺奶毛的耳郭,“都要結婚了,還在我們跟前撒嬌。”
  柳直望了舒氏一眼,舒氏回望,似乎都想起來,沒人告訴明珍,勖家父子的事。
  出了這麽大的事,明珍這個未婚妻,竟然沒有前去,實在是失禮。
  舒氏忙將此事告訴了明珍,並轉頭囑咐傭人,叫司機送明珍去勖宅。
  明珍拎了小外婆替她準備的禮品,坐上了汽車,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一團紊亂。
  國難當頭,久等不至的世釗,一場混亂的挾持,以及傷痛……所有的這一切,都在明珍心裏,攪成了一團纏繞不清的亂麻。

  第五十四章 情義兩難(2)

  明珍到了勖家,傭人前來開門,看見明珍,微微一愣。
  “柳小姐哪恁過來哉(柳小姐怎麽過來了)?先生少爺都出去了,隻有夫人醌啦床浪廂,格兩天不能待客(隻有夫人睡在床上,這兩天不能招待客人)。”傭人講一口上海話,明珍要聽仔細了才能聽明白。
  “勖伯母怎麽了?”明珍將手裏拎著的禮品交到傭人手裏,進了門,將油紙麵遮陽傘靠在門廊上。
  傭人壓低了聲音,“夫人被嚇了一嚇,夜裏廂麽嘸醌好,著冷叻。醫生來看過了,有點發寒熱。現在吃了藥,醌著叻(夫人被嚇了一嚇,晚上沒睡好,著涼了)。”
  勖夫人知道自己丈夫兒子被流氓扣在百樂門了,差一點就被砍去手指,而自己心肝肉般寶貝著的兒子竟然被人削去手臂上那麽大一快皮,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好不容勖家父子兩哄帶勸地將勖夫人騙去睡覺,可是一晚上就沒睡塌實,噩夢連連。第二天早上起來,就發了燒。
  請來醫生,也隻是說外感風寒,陰邪入體,吃點藥發發汗,睡一睡就好了,還關照了,不能讓病人思慮太甚。
  勖鈞不放心,又請了西醫來,西醫也主張退燒後多休息一下,並開了點安眠藥,讓勖夫人能好好睡一覺。
  所以這幾日勖夫人臨睡前,喝的牛奶裏,都是加過一點點安眠藥在裏頭的,一旦睡下去了,便人事不知。
  明珍點點頭,“我上去看勖伯母一眼。”
  傭人知道明珍是未來少奶奶,也不攔著,由得明珍,領她上樓,來到勖太太臥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裏頭沒有回音,便著手推開門。
  門內,是一張四柱銅床,四角吊著淺藍色的蚊帳,天花板上有木葉吊扇慢悠悠地旋轉。床上,勖太太散著頭發,睡著枕頭上,明珍竟然看見幾縷白發。心下微微一酸,忙同傭人一起退了出來。
  “勖伯伯和世釗呢?”明珍又問。
  “先生說要去見朋友,少爺去醫院了。”
  “世釗的傷,要不要緊?”明珍輕輕問。
  這大抵就是命運弄人,她等不到世釗,世釗——等不到她。
  “嚇死裏格人哦。”傭人開始眉飛色舞起來,“少爺回來格辰光,一隻手臂浪廂全是格血,整件襯衫浪廂是血淋嗒滴,我還以為少爺格隻手麽算是廢忒叻。後來先生話伊隻不過是皮外傷,釺忒一塊皮拓子肉(少爺回來的時候,一隻手上前是血,整見襯衫上血淋淋的,我還以為少爺的這隻手算是廢掉了。後來先生說他隻是皮外傷,被削掉一塊皮)。”
  明珍聽得頭皮發麻,揮了揮手,示意傭人不要再說了。
  “世釗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格少爺倒嘸麽講(這少爺倒沒有說)。”傭人想起來什麽事的,“對叻,早浪廂葉小姐拓子伊格朋友一道來過,後來拓子少爺一道去格(對了,早上葉小姐和朋友一道來過,後來和少爺一起做了)。”
  葉?明珍微微攏起眉心,是葉淮閬?
  “大概是去看格個舞小姐去叻。伊救了先生少爺,自己廢忒一隻手,下趟日腳要難過叻(大概是去看那個舞小姐去了。她救了先生少爺,自己廢掉一隻手,以後日子要難過了)。”傭人嘀嘀咕咕地說。
  這中間還有這許多曲折?明珍暗暗歎息,她竟然全都不知道。
  她這個未婚妻,不可謂不失敗的。
  可是,世釗呢?
  世釗又知不知道她在照相館裏等到中暑?
  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卻漸漸覺得越來越遙遠,這樣的感覺,並不美妙。
  “麻煩你,等世釗回來了,告訴他,我來過了。”
  “好額,小姐。”傭人一口應承下來。
  葉淮閬一早會來,大大出乎了世釗的意料,在門外看見許久不見的沈依平,則給了世釗第二個意外。
  沈依平看見世釗臉上詫異的表情,微笑起來。
  “淮閬知道我也來了上海,找我出來玩。昨天聽說你和勖伯伯出了點小小的意外,所以約了我一起來看看你。”
  世釗點了點頭。自從當年,明珍幾乎掉下山澗去之後,他們這些人,再沒有聚在一起過。當年的是非,如今看來,並不是某一個人的錯,隻是所有意外重疊在一起,格外教人心驚罷了。
  “世釗,你的手怎麽樣?”淮閬看見世釗一隻胳膊的袖管捋高,露出繃帶來。
  “醫生說要每天去換藥,這段時間不能碰水,很快會好。”
  “我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淮閬扯了扯世釗好著的那隻手。
  沈依平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
  世釗點了點頭,“一起去罷。”
  三人上了淮閬的汽車,一起去了醫院。
  醫生接待了世釗,拆開繃帶,檢查了一下傷口,再次替世釗敷上藥膏,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著世釗兩天後再來。
  “我……想請問一下,前天同我一起送來的那位小姐,她的傷勢如何了?”
  “先生何不自己過去看一看?”醫生笑眯眯地說,順便瞥了一眼等在門外凳子上的淮閬依平。心話這個年輕人,怎麽招惹了這麽多女孩子?
  世釗問明了那個女孩兒的病房,在醫院幽深的走廊裏慢慢往前走,一邊整理自己煩亂的心緒。
  淮閬依平默默跟在世釗身後,淮閬搓了搓自己露在衣袖外的手臂,“這裏怎麽這麽冷颼颼的?”
  “醫院麽,總歸陰氣重一些。”依平淡淡說。
  聽得淮閬不由自主地拽緊了依平的手臂。
  依平在淮閬看不見的角度漾開一個笑來。
  世釗來到病房前,推開門。
  病房裏一共有兩個病人,一個是七八歲的女孩子,護士正在給她換藥,看見世釗一行,也沒有太大的意外。
  世釗走向另一張病床。
  那上麵,躺了一個蒼白孱弱如死的女子。

  第五十五章 情義兩難(3)

  那女孩子燙了頭發,這時候都散亂在枕頭上,發尾有些枯黃,不知是因為失血還是因為疼痛,伊臉上蒼白得不見一點點血色,半閉著眼睛,靜靜的,如果不是胸口在微微上下起伏,會讓見到的人以為這是一具新鮮的女屍。
  “周小姐……”世釗輕輕喚女孩子。
  女孩子聽見了,又仿佛沒有聽見,隻是慢慢地揚起不算濃長的睫毛,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來。
  女孩子的眼睛黝黑深暗,竟似照不進一點點明光。
  淮閬緊緊靠在了依平的身邊,病房裏的藥味兒與這種死氣沉沉的氣氛,讓淮閬毛骨悚然。
  依平輕輕拍了拍淮閬的手背,示意她放心,沒事的。
  “周小姐。”世釗再次輕道。
  那女孩子這才對準了視焦,看向世釗,以及他身後的兩為衣著光鮮的小姐,隨後露出一點點略帶嘲諷的笑來。
  “勖公子有心了,來這樣醃臢的地方看望我。”
  “醫院不是什麽醃臢地方,醫院救死扶傷,再神聖不過。周小姐不要因為看低了自己,連帶著把周圍的一切都看低了。”依平淡淡地說。
  “我不是什麽周小姐!!”女孩子忽然發狂似地嘶吼,“我隻是周大女……”
  吼完了,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伊輕輕側過頭,埋首在枕頭裏哭泣,“我隻是想得一些賞錢……給家裏妹妹弟弟和姆媽……”
  伊在枕頭裏,壓抑地哭泣,不敢發出聲音來,隻看得見微微抖動的肩膀。
  這時在一旁給小病人換藥的護士走了過來,輕輕撫摩周大女的肩膀,並瞪了世釗三人一眼,“病人現在情緒很不穩定,你們有什麽事,等她冷靜下來再說,現在請你們出去。”
  世釗有滿腹的感激之辭,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起,便微微點頭,“周——姑娘,你好好休息,這裏的一切費用你不必擔心,你家裏我也會過去關照。請你安心養傷。”
  想了一想,世釗又追了一句,“百樂門那邊,我會請杜先生出麵,將你的合同贖出來,令你沒有後顧之憂。”
  說完了,護著淮閬依平走出病房。
  世釗三人沒有注意到,當他們走出病房的時候,埋頭於枕頭裏的周大女,輕輕轉過頭來,望著他們的背影,眼底深出流過若有所思的幽光。
  從醫院出來,世釗沒有了心情,淮閬雖然還想再同世釗多說些什麽,可是依平輕輕拉著淮閬上了車,“讓他靜一靜,他心裏不痛快。”
  淮閬點了點頭。
  兩個女孩子向世釗道別,世釗頜首,他的確需要時間獨處。
  這兩日發生了太多變故,一切來得太突然也太迅速,教人無從選擇。
  世釗沿馬路慢慢前行,忽然看見王開照相館的門麵,驀然想起自己原本約了明珍來拍結婚照的。
  要死!
  世釗趕緊招手叫了出租車,往柳家趕去。
  等到了柳家,拍開柳家的門,傭人看見世釗,同勖家傭人看見明珍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勖少爺你怎麽來了?我家小姐不是去找你了嗎?”
  明珍去找他了?世釗想一想,那應該是早就到了的,他不在家,那明珍也應該回來了啊?
  “阿珍,是誰來了?”
  “老爺,是勖少爺來了。”傭人回道。
  “請他進來罷。”柳直拄著拐杖,吩咐到,“送兩杯茶到書房。”
  “是,老爺。”
  世釗進了門,跟隨柳直進了書房。
  柳直示意世釗關上門。
  世釗依言,隨後肅立在柳直跟前,叫了一聲外公。
  柳直點了點頭,“世釗,坐。”
  “謝謝外公。”世釗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柳直在書房內緩緩踱步,“世釗,以後你與明珍結了婚,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怕你們勖家笑話我這個老頭子,我是真心疼愛這個外孫女的。她母親是我同元配夫人中年得女,珍愛得如珠如寶,明珍出生時,我便格外喜歡這孩子,所以多年來,沒有委屈過這孩子,讓她吃過一點苦。以後她嫁了給你,假使你們小夫妻之間有什麽紛爭,請多想想對方的好處,這樣的話,我一樣也對明珍說。日子過得清貧一點,苦一點,都不要緊,至要緊是你們對對方好,將對方放在心上。”
  柳直擺了擺手,示意世釗將他的話聽完。
  “明珍這孩子,打小不愛告狀,更加不懂得訴苦,有什麽事,都靜靜地放在心裏。她那日在照相館裏沒有等到你,後來身體不舒服才回的家。回來了,也沒有因為這事發脾氣。她那時候還不曉得你在百樂門出了事。我這樣說,是想叫你明白,世釗,明珍是不會回家說你一句不是的。我隻求將來你們結婚了,你對她好就行了。其他的,我們做長輩的,其實也別無所求。”
  “我會的,外公。”
  “那就好。”柳直留世釗喝了一杯茶,明珍也還沒有回來,世釗便告辭出來。
  回頭望一眼柳家的大門,世釗心間不斷回蕩著柳直的話。
  你對她好就行了你對她好就行了你對她好就行了……
  可是,究竟怎樣才是對明珍好?
  明珍獨自等在外頭,身體不舒服才回的家,他全然不知,這是對明珍好麽?
  世釗的心裏有些微的苦澀。
  到底是為了給明珍一個幸福安定的生活而四處奔波因此忽視了明珍好,還是無時無刻都陪在明珍的身邊,可是兩人的日子卻捉襟見肘的好?
  怎樣做,他才能兩者同時兼顧?
  這時的世釗並不曉得,明珍此刻正同淮閔一起,走進羅森堡西藥房的大門。

  第五十六章 情義兩難(4)

  明珍會得碰見淮閔,純是一樁意外。
  自勖家出來,明珍去意徊徨,烈日朗朗下,明珍的心裏,卻一點點透出極淒冷的涼意來。
  到底還是傷心的,在彼此承受痛苦磨折的時候,卻不能相互扶持。
  小兒女之間的濃情蜜意,終究抵不過現實裏的羈絆坎坷。
  明珍想起少時世釗的驕傲霸道,為一塊蛋糕,都要置好久的氣,可是如今,竟遭了匪徒的脅迫,連一絲反抗的餘地都沒有。那種力不從心的絕望,很久以前,明珍領會過。
  這樣的時候,陪在他左右,伴著他度過最最危急時刻的人,卻不是她。
  這教他情何以堪?
  又教她,情何以堪?
  見自家小姐在烈日下站著,神色淒惶,司機忍不住輕輕道:“小姐,現在日頭正旺,您還是上車罷。”
  明珍微微點頭,上了自家的車。
  “小姐想到哪裏去?”司機等明珍坐定,問。出門前老爺囑咐過了,小姐想去哪裏,他便盡管送小姐去便是,最要緊是要保證小姐的安全。
  明珍想了一想,說了個地址。
  明珍從中暑昏迷中醒過來,著實被母親埋怨了一通,又說要不是葉四少和紀家那孩子碰巧在場,還不曉得要遭遇什麽不測,等好了一定要登門拜謝雲雲。
  奶媽也湊趣說,紀家少爺如今長進了,以前還同小人似的,現在倒是有擔當了。
  明珍隻當沒看見母親與奶媽交換眼色。
  明珍現在想來,母親與奶媽眉來眼去的,無非是想起當年殊良喜歡自己,偷偷從家裏跑出來,跳上火車,跟自己跑到外去的事罷了。
  明珍嘴角微微笑,想起那個莽撞卻熱忱的少年來。
  殊良這些年,對她的心,如果說早些年她還不明白,到了現在,她也已經通透。
  明珍想,雖然自己隻當殊良是弟弟,然而隻憑殊良對自己的一片心,都應該去當麵向他道謝。
  司機送了明珍到紀家大藥房,眼看著明珍走進藥房裏去。
  然而大抵是天意弄人,明珍今日出門忘記看黃曆,許是不宜訪友,竟然殊良也是不在的。
  藥房裏的夥計說,小老板去碼頭運藥去了。
  去碼頭運藥?
  明珍心下一緊。現今是非常時期,藥品軍需物資卡得十分緊,怎麽在這當頭往外運藥?
  夥計再不多說什麽,明珍也不好多問,便走了出來,心下微歎,這一趟竟是白走了。
  忽然聽見有淳厚的聲音叫她的名字:“明珍?”
  聲音裏有意外,還有淡淡的喜悅。
  明珍循聲望去,臉上也透出淡淡的意外之色。
  “淮閔,怎麽是你。”
  葉淮閔穿一套藏青色西裝,配同色西裝背心,白襯衫係紅黑條子領帶,頭發一絲不苟,統統梳在腦後,背心口袋處露出一截銀色懷表鏈子,整個人看上去,一派貴公子作風。
  “來找殊良?”淮閔看了一眼紀家大藥房的招牌。
  明珍點了點頭,“殊良不在。”
  不知恁地,淮閔隻想抹去明珍眼底那淡而又淡的鬱色。
  “既然如此,不知柳小姐可願意陪在下前去拜訪羅森伯格先生?”
  羅森伯格?明珍想了一想,啊,是那位洋先生。
  “是否冒昧?”微微抿了抿嘴唇,明珍問。
  淮閔笑了起來,這就是明珍,總是先替人家著想。
  “沒有關係,當日要不是多虧了他,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理當前去道謝。”淮閔望著明珍巴掌大雪白麵孔和其上一雙清澈的眼睛,“明珍做我的陪客,可好?”
  明珍笑一笑。葉淮閔,這麽多年來,始終不改其體貼顏色呢。
  兩人並肩走進羅森堡西藥房去。
  不曉得是明珍終於走了運,還是淮閔運勢強勁,總算兩人沒有白跑一趟,大衛8226;羅森伯格正在店中。
  看見一身藏青色西裝打扮的淮閔與穿白色襯衫底下一條水藍色真絲及膝裙子的少女一同走進藥房,大衛眯了眯眼睛。
  當日這兩人一起來的時候,並非不狼狽的,淮閔抱著少女,驚慌失措,而少女——頭發粘膩在額上,臉色蒼白,全看不出一點風致來。
  可是此時此刻,少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並不像外間時髦的女青年,剪一點點劉海出來,並燙成齊肩的大波浪,隻是編成流光水滑的兩條麻花辮子,一左一右搭在肩膊頭上,發稍以水藍色珠光絲帶係著水晶珠子,映著少女珍珠般白潤細致的麵孔,精致且素雅。
  “羅森伯格先生,我與明珍今天冒昧登門,隻為感謝你前幾日的助人為樂。”淮閔將明珍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彎中。
  “啊——不用不用。”大衛笑著擺了擺手,“日行一善,可入天堂,我隻是遵循了教旨而已。”
  淮閔也不就此再多說什麽,反而很感興趣地環視藥房,“羅森伯格先生來中國開西藥房,卻不曉得對中醫有什麽了解?”
  大衛8226;羅森伯格的深邃綠眼明光流過,“哦?先生對西醫和中醫有研究?”
  淮閔迎上羅森伯格的眼光,“研究不敢說,體悟倒是有一些。”
  “請教了。”大衛8226;羅森伯格將淮閔和明珍延請到店內的沙發上落座。
  “中醫講究調理,哪怕病入膏肓,用藥也是循序漸進。西醫講究切除,一旦身染沉屙,便主張一刀將之割去。”淮閔似笑非笑地看著羅森伯格。
  “這難道不對?”
  “對是對的,可是於中國人的觀念,總是有所出入。”淮閔似所有感,歎息一聲,“其實若早日診治調理,又哪裏需要走到割除腐爛之軀的地步?”
  明珍倏忽揚睫,一雙眼如露如電,望向淮閔,隨後站起身來。
  “可以參觀您的藥房嗎?”明珍問羅森伯格。
  “當然,請隨意。”大衛微笑。
  望著明珍走開去的背影,大衛朝淮閔輕輕挑眉,“伊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郎。”
  明珍沒有聽到身後兩個男人的交談,明珍也不打算再聽下去。
  即使不問政治如明珍,也聽得出,淮閔的感歎,決不僅僅是針對中醫西醫。

  第五十七章 情義兩難(5)

  明珍在藥房的店堂內漫步參觀。
  同中式藥房有所區別,西藥房內沒有一格格的抽屜,而是改以寬敞透明的玻璃櫥櫃,所有藥品均擺在玻璃門後頭,望過去一目了然。藥品多放在深咖啡色玻璃瓶子裏,以軟木塞子塞緊瓶口。瓶身上貼著標簽,寫著英文名字,成分,注意事項等。
  明珍並沒有認真學過英文,不像世釗,因父親留過洋,所以講一口流利英語,使得世釗也略通英文。明珍隻在徽州翠屏山上的學堂裏,跟著舒先生學過漢語拚音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
  雖然明珍的父親也是留過洋的,但卻不諳英語,隻懂德語,而且也從不在妻女跟前提及炫耀自己留洋的生活,所以明珍於外語一門,並不比外間任何國人有優勢。
  這時看見藥瓶上彎彎曲曲的外文,明珍簡直如見天書。好在標簽上還有後寫上去的中文,盤尼西林,阿斯批林,等等等等。
  櫃子裏還放著長方形搪瓷扁盤,裏頭盛著器械,夾子鑷子鉤子,如同刑具。
  明珍十分好奇,原來西醫竟然是用這些東西治病救人的。
  忽然便聽身後的門“哐”地一聲被人大力推開,擾攘雜遝的人聲如浪一般湧了進來。
  明珍心頭一緊,轉身看去。
  坐在沙發上低聲交談的淮閔與羅森伯格也微微訝然,隻是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看向門口處湧進來的一群人。
  進得門來的,俱是深目高鼻金發的洋人,三五個人架著兩個渾身是血,早已經看不出原來麵目的人。
  大衛8226;羅森伯格自沙發上站起身來,走到明珍身旁,輕輕將明珍推護到自己的身後。淮閔也隨之走了過來,默默地拉住明珍的手。
  明珍垂下眼睫,看著自己同淮閔交握在一處的手,又看了看擋在自己前頭,大衛高大寬厚的背影,倏忽微笑,稍早那一點點緊張,便煙消雲散。
  不知恁地,明珍便篤定,這兩個男人決不會教她受一點點傷害。
  明珍聽見大衛8226;羅森伯格以外語同那夥人交談,那些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十分嘈雜。
  大衛忽然轉過頭來,對明珍與淮閔笑一笑,“抱歉,我這裏現在要處理些事情……”
  “沒關係,我們不打擾你。”淮閔握緊了明珍的手,“你一個人能行麽?要不要我們幫忙?”
  大衛搖搖頭,他不希望淮閔和他身邊這個荏弱如白色小花的女子被無端牽扯。
  可是,門口一個高壯的洋人卻攔住了明珍淮閔。
  “不把我的兄弟醫好,誰也不許從這裏走出去。”洋人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口音,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再明白不過。
  淮閔苦笑,這決不是逞凶鬥狠的時候。倘使隻得他與大衛8226;羅森伯格兩人,他也許還可以放手一搏,然而——有明珍在場,他難免投鼠忌器,不敢放開手腳。隻好隱忍一時。
  大衛8226;羅森伯格與淮閔交換一下眼色,淮閔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大衛便妥協,走進櫃台內去,取出兩塊白色棉布,一塊鋪在沙發上,一塊則鋪在沙發前的茶幾上,隨後示意那群洋人將傷者抬到沙發和茶幾上。
  這一過程中,明珍始終站在淮閔身旁,任由淮閔將她的手握得死死的,而明珍隻是微微抿緊了嘴唇,麵色略白,可是到底還是鎮定的。
  大衛8226;羅森伯格取了托盤出來,看見明珍的麵色,對淮閔說:“這位小姐前兩天才中暑,還沒有徹底恢複,你最好兌些鹽水給她喝。熱水瓶在後麵的休息室裏。”
  淮閔才要牽著明珍過去,先前開口的洋人便喝止:“不要耍花樣!治療我的兄弟要緊!”
  明珍看見大衛皺了皺英挺的眉毛,隨後取過鑷子,自一隻廣口玻璃瓶裏夾出浸在透明液體裏的棉花團,便往那渾身是血躺在沙發上仿佛人事不知的傷者額上擦去。
  隻見那傷者猛地抽搐,嘴巴裏嘰哩咕嚕裏吐出大串詛咒。
  明珍哪怕聽不懂,也曉得決不是什麽好話。
  大衛卻仿佛渾然未覺,將沾滿了血漬的棉花球扔進另一個托盤裏,然後重新夾了一個,繼續小傷者臉上擦拭,換來一陣又一陣的咒罵。
  明珍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她看著都替那人覺得疼。
  待托盤裏已經堆了一堆棉花球,那個傷者的臉上總算沒有了血漬,看得清楚臉麵了,隻是仍然難見真顏,隻能看見腫得老高的眼角,歪掉的鼻梁,烏青的額頭和仍在朝外滲血的嘴唇。
  大衛又檢查了傷者的身體,如是三番,大衛笑一笑,“都是皮外傷,死不了。你們自己給他包紮一下。我去看看另一個人。”
  大衛8226;羅森伯格扔下一卷紗布繃帶和一瓶碘酒,就準備去看另外一個傷患。
  “你!你來給他包紮!”不料那個粗壯的洋人卻指了指明珍,“別動壞腦筋!”
  明珍望了一眼淮閔眼底的憂慮,微笑,以一隻手拍了拍淮閔的肩膀,“我沒事,你別擔心,讓我去罷。”
  明珍走過去,模仿大衛的樣子,取過一個幹淨的鑷子,拿幹淨棉花球沾了碘酒,均勻擦在傷者的創口上,然後展開紗布繃帶,替那人一點點纏上。
  大衛一邊處理第二個傷者,一邊分心留意明珍,有些詫異,這個女孩子,竟沒有害怕,而是鎮定地替人包紮,十分穩健的樣子。
  等將兩個血人都處理好了,開了藥,叮囑了傷口三日內不要進水以及服藥的注意事項,那夥人便又扶著兩人,扔下錢款,揚長而去。
  “對不起,叫你們受驚了。”大衛8226;羅森伯格歎息,“這些人為了一個歌女鬧得私下決鬥,受了傷卻又不送到醫院裏去,跑到藥房裏來。我叫他們報警送醫,他們便叫囂著要砸了我的藥房。唉……”
  明珍聽見歌女兩字,心裏悶鈍地一痛。
  在最最危急時刻,救了世釗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歌女。
  淮閔是知道事情緣由始末的,也不便多說什麽,“天色也不早了,明珍,來,讓我送你回家。”
  明珍點點頭,與大衛8226;羅森伯格告別。
  大衛微笑,“小姐在這種情況下,十分鎮定,是女中丈夫。有沒有興趣來我的藥房當護士?”
  淮閔自然明白這是大衛8226;羅森伯格在同明珍開玩笑,放鬆她的精神。
  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句戲言日後竟然成為了明珍立身亂世的救命稻草。
  這是後話。
  這時明珍淮閔出了藥房,明珍的司機才長出一口氣。
  “小姐你和葉少爺總算出來了。我看那群洋人氣勢洶洶的衝進去,又不敢貿然跟進去。”
  明珍這才驀然軟了腳步,多得淮閔眼明手快扶住了明珍。
  怎麽會不怕?
  可是怕又有什麽用?
  隻有強自鎮定,不露出一點破綻來。
  這種時候最忌哭哭啼啼,萬一惹怒了那些洋人,才最最危險。隻要傷患得到妥當治療,他們自然會走。畢竟他們的目的在於救治,而不是傷人。
  淮閔摸了摸明珍的頭頂,“你做得很好,明珍。”
  “謝謝你,淮閔。”明珍略白的臉上,浮上淡而又淡的紅暈來。

  第五十八章 情義兩難(6)

  周大女被勖家安排在禮品店內工作。
  勖家出麵,向百樂門贖回了周大女的契約,待周大女出院的一日,當麵交到伊的手裏,並給了她一隻紙袋,裏頭裝滿了鈔票。
  世釗原以為周大女會得歡天喜地地接過裝了鈔票的紙袋,然後隨同來接她的家人一起回家去的,可是——可是洗去了一臉濃妝,臉色仍蒼白的周大女,卻輕輕推卻了這一筆為數不小的酬謝。
  “屋裏廂爹爹好賭,這點鈔票拿回去,根本留不住,一轉眼又被他拿走。假使我不給,他也不會打我,反倒拿姆媽和弟弟妹妹出氣。”周大女有些悲涼認命,“如果今朝給得多了,明朝少了,又要討一頓生活吃。”
  “你可以拿著這些錢,帶著母親弟妹離開那個家。”世釗大是詫異,“這足夠你們重新開始生活了。”
  周大女的母親是一個瘦弱矮小脊背佝僂的老婦,早已被歲月磨折得混沌了雙眼,隻是垂著頭站在兒女的身後,聽見離開兩字,渾身不禁瑟縮顫抖。
  “勖公子難道以為我們不想離開嗎?”周大女上前去,用那隻完好的左手拉住母親,“我們走過多少次了,他有時直接找我們,有時便去騷擾外婆家裏的親眷,誰人還敢收留我們?”
  周大女的母親隻是瑟瑟躲在女兒的身後,嘴裏不停自語:“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勖鈞本不打算親自出麵,隻讓世釗處理了此事,也想就此鍛煉兒子,可是見此情景,也不免心下黯然。
  周大女淒然一笑,護著母親,叫上弟弟妹妹便準備離開。
  “周小姐,請等一下。”世釗不由自主地叫住她。
  周大女揚起睫毛來。
  “容我與家父商量一下。”世釗轉過身去,與同來的勖鈞商量片刻,又轉回身來。“周小姐,我們勖家在上海,要說勢力大,自當大不過幾位大亨,可是,保護你們一家老小這點能力,還是有的。你們也不必再回去了,我們安排你們的住處,往後就安心生活下去罷。”
  周大女聽了,竟不道謝,隻是勾唇一笑,“如今我的右手廢了,還怎麽安心生活下去?我……怎麽供弟弟妹妹讀書……”
  說著,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了下來。
  世釗一窒。
  是,她為了救他們,右手已然廢了,醫生雖說經過係統的康複鍛煉,右手還能有一些功能,卻再不能似從前那樣運用自如。那隻手上落下了永久而猙獰的傷痕,提醒著他曾經發生過的事。
  勖家父子麵麵相覷,俱是歎息。
  最後還是勖鈞開了口,“若周小姐不嫌棄,就請到我們店裏工作罷。”
  周大女反應極激烈地後退半步,“我們不要你們的施舍!”
  “當然不是施舍。”世釗輕聲說,“你在店裏工作,賺取薪酬,用以支付弟弟妹妹的學費和一家人的生活開支。是勞動所得,哪裏是施舍呢?”
  周大女回頭,看見弟弟妹妹眼裏的明光,已經母親並不老邁卻早已經滄桑混沌的雙目裏那一點點迸發出來的希望,再看看勖家父子誠懇的表情,終於點頭答應下來。
  周大女同母親弟妹就這樣在勖家開的禮品店後頭的倉庫房裏安頓下來。
  周大女到底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懂事勤勞,一早起床,就進了禮品店,擦窗抹椅掃地除塵,等到了中午,又將母親做好的飯放在籃子裏帶進店內,給店裏的夥計。她堅決不著手銀錢。
  “我隻有一隻手,不方便……萬一算錯了或者少了,我擔待不起。”
  勖鈞聽世釗說起,點了點頭,“倒是一個知進退的孩子,可惜了。”
  世釗當然聽得懂父親所說的“可惜了”是什麽意思,心裏總覺得虧欠了周大女。
  倘若當日是他替父親抵擋了那一刀,後果如何,不堪想象。
  而這一切,卻都由這個荏弱的女孩子承受了下來。
  她卻從未籍此獅子大開口,向勖家索要任何東西。
  世釗總想額外補償伊,不覺便對伊和悅許多。
  連店裏的夥計都說,自從大女來了,我們店裏窗明幾淨,中午晚上的吃食也豐富許多,將來誰娶了大女,那是誰的福氣。
  世釗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是,以後在自己認識的人裏,多多替大女注意,為大女好個好婆家,讓伊後半生有所依托,就好了。
  勖鈞已加快了同使館舊友的聯係,準備等九月頭上,世釗與明珍完婚之後,就將一對小兒女送出國去。國內如今形勢緊迫,還是到國外去更妥當些。
  經過上次百樂門被劫持一事,勖夫人雖然舍不得兒子,可是也覺得國內並不安全,終於鬆了口,答應丈夫送走兒子。
  這幾日便上下奔走起來。
  “世釗少爺哪恁近將不來店裏廂啦(世釗少爺怎麽最近不來店裏了)?”周大女拎著竹籃走進店裏,放下籃子,揭開上頭蓋著的蓋子,在後頭的小間裏布置好了,轉出來問店裏的夥計。
  “聽說是準備結好婚之後出國去呢,所以近將來了走動。”兩個夥計中的一人同另一人交接了銀錢數目,自到後間吃飯,另一個便同大女閑聊起來。
  周大女眼色微微一黯,“那我們怎麽辦?”
  “店還是會得開下去的,你不用擔心。”
  周大女便落下了心事。
  世釗年輕英俊,身家頗豐,因著百樂門一事,又結交了杜先生這樣的人物,如今在城裏可以說是風頭正健,不少富家小姐都要跑進店裏來,借著買禮品的名義,希望能碰見世釗。世釗對那樣小姐總是不假辭色,隻對未婚妻柳小姐溫聲軟語。另外對著自己,世釗也比對旁人和悅許多。
  周大女心裏漸漸開始存了念想。
  以後世釗與柳小姐結了婚,或者柳小姐看在自己曾經救過世釗的情分上,能許世釗迎自己做姨太太。
  可是——兩人一結婚就出國——
  周大女自知是決不會有自己的機會了。
  周大女這樣胡思亂想著,店裏的電話便響了起來。
  夥計正在接待客人,便朝周大女遙遙喊了一聲:“大女,替我接一下電話。”
  周大女走過去,接起電話。
  店裏原沒有裝電話,後來為了方便世釗與明珍,防止明珍來找世釗白跑一趟,便申請安裝了一部。後來漸漸客人也愛打電話來問,有沒有這樣或者那樣新奇的玩意兒,以顯示身份。
  電話一頭傳來略有些失真的聲音:“喂,世釗在嗎?”
  周大女輕聲問:“請問您是哪位?”
  對方聽見周大女的聲音,略愣了一下,隨即淡淡說:“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釗少爺現在不在,要到晚飯時候才回來。”
  “哦。那麻煩你轉告世釗,我晚些時候過來找他,可以嗎?”明珍有禮地說道。
  “好。”周大女應承。
  掛上電話,夥計也接待完了客人,回過身來問,“大女,誰的電話?”
  “啊?沒什麽,是找少爺的,我說少爺晚上才回來。”
  夥計點點頭,也沒有放在心上,自去做事了,所以沒有注意到,周大女眼底深處,一絲明滅的光忙。

  第五十九章 情義兩難(7)

  自別了淮閔,明珍一直靜靜待在家中。
  偶爾依平淮閬會到柳家來找明珍,幾個女孩子躲在房間裏,說些閑話,嘻笑玩鬧,日子過得十分平靜。
  柳家上下已經開始為明珍的婚禮做準備,柳直同季氏舒氏擬定娘家客人的名單,到時寫了請柬,一並著人送的送,寄的寄。
  許望儼與妻子柳茜雲則忙於整理明珍的嫁妝,在女兒出嫁前,最後檢視一遍,看是否有所遺漏。
  明珍二舅舅一家在上海已經站穩腳跟,頗有一些商場官麵上的交情,聞說柳二先生的侄小姐要同城頗有背景的勖家少爺完婚,自然便陸續有賀儀送上來。
  徽州人在滬上是很有些地位的,舒家的茶行與船運公司,沈家的百貨公司,紀家的藥廠藥房……還未算上在軍界政界裏徽州出身的大人物,所以勖柳兩家的嫁娶,倒透出些個徽州勢力強強聯姻的味道來。
  城中各行各派都拿眼睛盯著,惟恐錯漏了什麽重要的消息。
  “想不到明珍這麽早就結婚了。”依平靠在明珍房間窗前的貴妃榻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搖著手裏的絹紗描嫦娥奔月的小團扇,額前的劉海有一點點被汗洇濕了,一縷縷地,粘在額上,“當年在徽州的時候,我們聽舒先生說,女子並不是男子的附庸,可以有自己的事業,撐起半爿天來,心裏不知道有多麽激動澎湃。原以為我在徽州實是異類,然而看見明珍幫著柳老先生打理生意,還能孤身一人乘火車到外地去,我著實佩服。心想我們女孩子果然也是可以做一番事業的,並不是一定要早早結婚生子,一輩子鎖在重重深閨裏的。”
  明珍笑一笑,想起自己在徽州時,確然不是一個遵循舊式家族嚴苛規矩的古板女子,兼之外祖父又格外開明,願意將自己帶在身邊,言傳身教,所以長成了一個既具有傳統意識,有受新思想熏陶的女性。
  “即使嫁了人,還是可以工作的。”淮閬不以為然地笑一笑,“那些成日隻曉得搓麻將看戲的女人,不過是自己喪失了獨立的意識,心甘情願為人豢養的金絲雀罷了。”
  “淮閬這話倒沒錯。”依平意態平和。
  明珍拈了顆冰葡萄放進嘴裏,輕輕一咬,薄薄的葡萄皮迸裂開來,冰涼的葡萄汁子立刻充盈了整個口腔,涼得明珍打了個激靈。
  “如今上海的這攤生意有二舅舅和承冼表哥看著,沒有我插嘴的份兒。而且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做得也極出色的,並不需要我這一介女流替他們奔走。至於結婚……”明珍頓了一頓,“既然外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都希望我同世釗早早完婚,我又怎能教他們失望?”
  “那你自己呢?”淮閬坐正了身體問。
  “我自己?”明珍咽下嘴裏的葡萄,吐出葡萄皮同葡萄耔兒,“我……沒想過那麽多。”
  淮閬便又癱進藤製的搖椅裏去。
  依平輕笑出聲,“淮閬倒比明珍自己還上心。”
  葉淮閬一瞪明媚的大眼,“早晚我也要嫁的!如果嫁了個格外冬烘迂腐的,倘若有明珍為例,我還好周旋。”
  這回連明珍都笑出聲來,“你要嫁了,誰敢欺負你?!”
  三個人便鬧成一團。
  送走了依平淮閬,明珍上樓回自己房間,在經過父親母親房間時,明珍隱隱聽見裏頭傳來壓抑的低泣聲。
  明珍的眉心微微皺了起來。
  母親同父親多年來恩愛不止,明珍幾乎沒見過母親同父親紅臉,除了當年自己幾乎摔下山澗斷送一條小命那次之外,明珍記憶裏,似乎也沒有母親哭泣的畫麵,這又是為了什麽?
  明珍忍不住停下腳步,微微貼近父母的房門。
  “……茜雲……”裏頭傳來父親的歎息聲。
  “……我舍不得……明珍是我肚皮裏掉下來的肉,養了十六年……一結婚就——”母親又啜泣起來。
  “又不是一去不回……”
  “可是隔得那麽遠……美利堅……”
  “我知道你舍不得,隻是如今的形勢你也看見了,勖家有能力把他們都送出去,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美利堅?送出去?
  明珍隻在心裏稍微那麽一咂,已經咂出其中的含義來。
  勖家竟然要等她和世釗完婚後,就把他們都送到美利堅去?!
  明珍大是詫異,心中思緒紛亂。
  結婚於明珍,隻是等於從一間房間,搬去另一間房間,還是能日日見著外祖父母,見著父親母親,見著家中親友。而且柳勖兩家世交,彼此熟悉,明珍尚沒有一點點自己將要成為人妻的自覺。
  可是——去那遙遠的美利堅國,拋棄自己的家國,拋棄耄耋親熱?
  明珍想也未曾想過!
  明珍想立刻找世釗問個清楚,便跑下樓去,到廳裏撥了電話給勖家。
  自上次自己白跑一趟,又沒有遇見世釗之後,世釗叮囑明珍,去找他之前,先打個電話過去,一麵徒勞往返。
  世釗總忙,明珍又不想打擾他,所以兩人見麵反而極少,隻在電話裏說過幾次。
  明珍先將電話搖到勖家,勖家傭人接了電話說少爺到店裏去了,明珍便又把電話搖到店裏去。
  電話接通,明珍“喂”了一聲,問:“世釗在嗎?”
  接電話的,是一個軟糯而陌生的女子聲音,“請問您是哪位?”
  明珍心下微微一愣。
  世釗的店裏,明珍是去過的,一爿若大店麵,有兩個夥計,一個帳房先生。那麽這個女子是什麽人?
  明珍壓下心頭的那一點疑惑,淡淡說,“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世釗少爺現在不在,要到晚飯時候才回來。”
  明珍聽對方的反應,是知道的自己的,便不再多說什麽,隻請對方轉告世釗,自己晚點過去找他。
  對放應承了,兩廂掛斷電話。
  明珍坐在客廳的沙發裏,不語凝思良久。

  第六十章 情義兩難(8Ⅰ)

  大宅子裏吃飯總是晚些,要等所有人都到齊了,才正式動筷子。
  過了五點的時候,傭人端著剛剛蒸好了的桂花棗泥糕出來,算是下午點心。
  桂花是舊年的,醃好了密封在細瓷罐子裏,在一瓶瓶碼在地窖的冰庫裏,什麽時候要吃,便取出一瓶來。棗泥則是撿上好的新棗洗幹淨,放入裝著清水的鍋中,大火燒開後轉小火煮製至大棗軟爛。待煮好的大棗冷卻後手工去除棗核,加入少許涼開水拌勻,放在細篩網上用勺子用力碾壓出棗泥。將過濾的棗泥倒在細紗布上麵,輕輕擠去多餘的水分。這還沒完,還把棗泥入鍋小火慢炒,邊炒邊加入少量砂糖,炒去多餘水分直到把棗泥炒幹,這才算是做好一份棗泥餡料。糯米是頂好的水磨糯米,提前一天已經泡在水裏,再拿小小的石磨一點點轉動磨出糯米粉來。
  這樣仔細的人工,做出一份點心,蒸好了淋上一點點桂花蜜端上來,隻見瑩潤透明如玉的糯米粉皮子,幾乎看得見裏頭暗赤色的棗泥餡兒,襯著上頭一星幾點金黃色桂花,散發出極誘人的香氣來。
  柳直如今已不大管事,隻同夫人姨娘安享天倫。
  隻是三房媳婦兒心裏總覺得自己吃了虧,陰陽怪氣地拈起一塊桂花棗泥糕略微吹了吹,遞到下兒子柳承熙的嘴邊。
  許是沒有涼透,便燙了承熙的嘴。
  三房媳婦兒便借機指桑罵槐,往承熙胳膊上亂擰一氣,“誰讓你命不好,運不佳?!吃塊點心都燙了嘴?活該沒有你享福的份兒!”
  二舅媽是何等玲瓏的人?哪裏會聽不出三舅媽指桑罵槐,也不動聲色,隻拿眼神示意傭人趕緊給小少爺倒一杯冰鎮的酸梅湯來。
  承熙無故被燙,又被自己娘胡亂擰得疼了,號哭著甩開三房媳婦兒就往樓上跑。
  三舅媽一見兒子竟然當眾不給她麵子,也起身,“好儂隻小鬼頭,我今朝打死忒儂!”
  三房媳婦兒的徽州口音尚濃,再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滬語,聽來恁地好笑。
  一家人包括底下伺候的傭人俱強忍著,等三舅媽跑上樓去,看不見影兒了,才低聲笑出來。
  “雖然雞飛狗跳的,可是真沒了伊,到底便不熱鬧。”柳直對三房說。
  三姨娘訕笑,究竟不是什麽誇獎的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地瞪了兒子一眼。
  三舅舅便隻做老實狀,眼觀鼻,鼻觀心,埋頭吃棗泥糕。
  明珍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心知隻怕三舅舅心裏頭也覺得外公偏向二舅舅,隻是嘴上不說而已。
  吃掉一塊棗泥糕,喝了一小碗酸梅湯,明珍起身,向諸位長輩告罪。
  “我晚上不在家裏吃飯了。”
  “這是要到哪裏去?”柳茜雲詫異地問。自打上次出去回來,明珍就變得有些不愛出門,總愛待在家裏,怎麽今天要出去?
  “我約了世釗,有些事想同他商量。”明珍虛實摻半地說。
  “那叫司機把你送去,記得早點回來。”柳直笑嗬嗬地對外孫女說。
  “我省得了,外公。”
  明珍與長輩們道別出來,上了車,司機熟門熟路,將明珍送到勖家禮品店門前。
  店門的玻璃窗內已掛了“打烊”的牌子,不過裏頭的燈仍亮著,看來世釗還沒有走。
  明珍下了車,推了推店門,果然還沒有落鎖,輕輕一推便開了。
  明珍走進店裏,偌大的店堂裏空無一人,隻得後頭的休息間裏隱隱傳來人聲。
  明珍循聲走過去,隻見休息間的門半敞半掩著,裏頭一個陌生女子麵朝著她,將臉壓在一個男子肩頭,淚盈於睫,又強自隱忍。
  男子的背影,看起來恁的眼熟。明珍心頭微微一緊。
  下意識便停下腳步。
  隻聽那女子鼻音濃重,哽咽著說:“我不敢存著癡心妄想……我現在這個樣子……”
  明珍聽見那有著她熟悉背影的男子幽幽歎息,“大女……總歸是我耽誤了你……”
  這聲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早已經融入了明珍的血脈。
  “世釗——”明珍輕輕喚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男子驀然轉頭,便望進明珍一雙幹淨清透卻仿佛深不見底的明眸裏去。
  周大女這時仿佛也終於看見了門外的明珍,連忙退出世釗的懷抱,伸手抹起眼淚,忙不迭地走過來,“柳小姐,你別誤會,我同小老板沒有什麽的。”
  不曉得為什麽,明珍心裏竟不生氣,隻有一絲一縷的哀傷,纏繞著,悶鈍地痛。
  “我在隔壁的西餐廳等你。”明珍輕聲對動了動嘴唇,卻終是什麽也沒有說的世釗道。
  世釗點了點頭,目送明珍走了出去。
  一旁,周大女抿著嘴唇,然後低聲說:“對不起……”
  世釗擺擺手,“晚了,你關了店門,早點回去罷,省得你家裏弟弟妹妹擔心。”
  周大女黯然地咬著嘴唇,走出了休息間。
  世釗從店裏出來,垂下睫毛。
  他剛才隻是一時愣了,所以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可是冷靜下來,到底還是能推測一些事出來。
  明珍自從兩次與他錯開,沒有碰見之後,每每要來找他,都會先打電話同他約定時間。確認他在,才會過來。
  他白天到碼頭去了,店裏的夥計是知道的,也曉得他要晚上才回店裏。明珍會這個時候過來,說明是打過電話來,關照過店裏的夥計她要來的。夥計下了班,留下大女在店中,掛了打烊的牌子,可是卻給他留著門,那麽按理,也會關照大女,轉告他明珍會來。
  可是當他自碼頭回到店裏,卻看見大女坐在休息間的椅子上,捧著那隻彎曲的右手,默默啜泣的場麵,不由得心中歉疚。終歸是毀了一個年輕女子的手,毀了伊的一生。忍不住上前勸慰周大女,告訴她,一定會替她找一個好婆家。可是大女卻仿佛已經斷了念想似的。
  恰在這個時候,明珍來了。
  哪裏有這樣巧合的事?
  而且由始至終,大女沒有同他提起過明珍要來的事。
  世釗苦笑起來,兩相一合,明擺著是大女要教明珍誤會些什麽。
  走進隔三五間門麵的西餐館,世釗一眼便看見明珍。
  那麽人客坐在那裏,可是世釗還是能一眼便捕捉到明珍的身影。
  世釗走過去,落座,草草點了餐點。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隻到頭盤送了上來,明珍與世釗才齊齊歎息。
  隨後兩人抬眸,望進彼此的眼睛裏去,相顧微笑。
  “你不問?”世釗輕聲說。
  明珍搖了搖頭,“我打電話過來,是一位小姐接的。倘使那位小姐轉告予你,我晚些時候會得過來,你怎麽會在明知我要來的情況下,同別的女人擁抱?”
  世釗自嘲地喝了一口果子酒,竟然連明珍都想得通透。
  “你——準備怎麽待她?”明珍畢竟隻得十六歲,想來想去,還是問了。
  怎麽待她?世釗有片刻怔忪,竟不隻該怎樣回答明珍。
  “伊總是救了我爹和我,為此又廢了一隻手。”世釗攪動酥皮湯上的那層酥皮,“許她不仁,我卻不能無義。”
  明珍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並且不打算再糾纏這個問題。用過湯,明珍取過餐巾布,輕輕抹了抹嘴角,“世釗,你明白告訴我,我們婚後,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一起出國去?”
  世釗想了一想,終是點頭。既然父親母親要送他去國,他又與明珍結了婚,自然不會把明珍扔在國內,隻自己一人出去。
  “倘使,我不願意出國呢?”
  明珍聲若輕鴻地問。

  第六十一章 情義兩難(8Ⅱ)

  “倘使,我不願意出國呢?”
  明珍聲若輕鴻地問。
  世釗聽了,有片刻茫然。
  隔了一會兒,世釗笑了起來。
  他那樣彷徨忐忑,惟恐與明珍一朝去國,不能給明珍一個幸福安康的生活,孰料,他竟從未想過,明珍願意不願意同他一起走,真真好笑。他所有的掙紮,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的虛幻。
  明珍執起手邊的高腳玻璃杯,微微抿一口檸檬水。她還未成年,即使逢年過節,家裏也是不許她沾一滴酒的。是以這樣愁苦的時候,也不能借酒消愁。隻是這唇舌間淡淡的酸澀味道,一如她此時的心情。
  放下玻璃杯,明珍輕輕推開眼前的餐盤。
  “世釗,你是勖家獨子。”明珍直直望進世釗的眼裏去,不閃不避。“勖伯伯伯母當你是心尖肉,惟恐不能給你最好的。如今這樣的時刻,他們一心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能理解。可是,我與你不同,我家裏有外公外婆,父親母親,弟弟妹妹,表兄表弟,再吵吵鬧鬧,我同他們也有著十多年感情。這是我的羈絆。”
  “而你對我的感情,還不足以教你放下那些羈絆,可是這樣?”世釗微微搖動手中酒杯,淡聲問。
  明珍微笑,不承認,亦不否認。“世釗,我想同你解除婚約。”
  說完這話,明珍倏忽覺得,一直堵在心裏的那無形的大石,被移了開來。
  世釗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他知道明珍不是同他開玩笑。
  明珍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女子,家教使然。
  世釗心間一慟。
  浮光掠影,他驀地想起以前種種。
  想起幼時,他為了一塊白脫蛋糕生明珍的氣,一把將蛋糕拍在地上,負氣跑掉,小小明珍那麽委屈,也不肯落下一滴淚來;想起在徽州鄉間,漫天煙花下,明珍那仿佛映出異彩來的一張素臉;想起明珍幾乎摔下山澗去,蒼白驚恐的雙眼;想起兩人之間,那初初如蝴蝶羽翼輕而又輕的觸碰般的一吻……想起了所有的所有……
  始終,明珍未曾變過。
  再委屈,也不肯在人前掉一滴眼淚。
  他喜歡的,憐惜的,愛著的,都是這樣的明珍,決不說人一句不是的明珍。
  隻是明珍呢?
  明珍究竟有多喜歡他?將他排在心裏的第幾位?
  世釗已無法確知。
  “我不會同你解除婚約,明珍。”世釗也推開自己跟前的餐盤,以亞麻布的餐巾狠狠地擦拭嘴角,“除非你家到我家提出退婚,否則我是不會答應的。”
  明珍隻是微笑,笑如清泉。
  “我想同世釗解除婚約。”明珍輕而堅定地,對父母說。
  許望儼正同妻子柳明珍對照清單,查看是否有所遺漏,幾個孩子在一旁圍著姐姐明珍的婚紗裙子,嘖嘖稱奇,屢屢想伸手上去摸一摸,又屢屢被奶媽的手拍了回去。
  諸人仿佛都沒有聽見明珍的話,又仿佛聽見了,卻沒有聽明白。
  許望儼頓了頓,狐疑地看了妻子一眼,停下手中的活計,轉向自外頭回來,甚至連居家衣服都還沒有換的長女。
  “明珍你說什麽?”
  “我想同世釗解除婚約。”明珍平心靜氣地,又將自己的決定說了一遍。
  房間裏一時凝重遲滯安靜如死一般。
  明珠明輝明耀再調皮無知,也隱約曉得姐姐說了一句不得了的話。奶媽一見這陣勢不妙,趕緊地哄了三個小的,各自回房間上床睡覺去。留下小姐姑爺同大小姐三個人。
  許望儼凝視女兒一張珍珠白色幹淨的臉,胸中雖有怒火,可是妻子輕輕壓住自己的手背,又想起早年明珍幾乎出了意外,丟掉一條小命,自己因生氣打了她,害得孩子大病一場的往事,終於還是隱忍了下來。
  “說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明珍隱下周大女一事不表,隻簡單說了自己不想同世釗一同到國外去,可是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釗留下來。
  “勖家一脈單傳,到世釗這裏,已經是第三代了。”明珍環視整房間的嫁妝,“我能理解勖伯伯勖伯母將他送離這山河破碎,遍地狼煙的祖國的心理,可是,我卻放不下家裏的外公外婆小外婆爹爹媽媽和弟弟妹妹們。我舍不得你們,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釗為了我,就留在國內。兩相權衡,我才決定與世釗解除婚約。”
  許望儼聽了,沉默良久,終是揮一揮手,“罷了。世釗怎麽說?”
  世釗怎麽說?明珍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世釗說除非我到他家去提出退婚,否則他不會答應。”
  許望儼皺眉,頭疼萬分。
  當年,是他怕女兒卷進葉家的政治漩渦裏去,才當眾說已將明珍許給了世釗。多得勖鈞的一臂之力,沒有當場揭穿他,才免去了明珍同葉家的糾葛。後來兩家也的確都喜歡對方的孩子,便算是正締結了婚約。隻能給一雙兒女操辦婚禮。假使在這時候,他們柳家到勖家去,提出解除婚約,那便是無情無義之舉了。
  “明珍,你傻了麽?”柳茜雲聽完了女兒所言,幾乎要背過氣去。這婚約是兒戲麽?哪有說解除就解除的?這又是什麽理由?舍不得家裏的外公外婆爹爹媽媽和弟弟妹妹?!哪個女子不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爹爹媽媽,我嫁到勖家是一回事兒,畢竟逢年過節,我還可以往娘家走動。可是嫁給世釗,到國外去,以如今的時局,一別大抵便是永訣,我是萬萬不肯的。”明珍清澈的聲音在夏夜燠熱的房間裏,冷泉般清透,如珠玉相擊。
  “荒唐!難道因為舍不得家人,就可以行這等無情無義之舉了?!”許望儼頓足。
  “既然明珍有這樣的理由,又堅持,你們就讓她退婚。”忽然,三人身後,傳來柳直蒼老卻堅定的聲音。“勖家那邊,我這個老頭子,會親自帶著明珍過去請罪。”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日,上海各大報紙刊登勖柳兩家解除婚約的啟事。啟事上大大稱讚了世釗為人正直如君子之竹,最後說柳家長孫小姐因身體原因不能生育,自愧難當,掩麵求去。勖家再三挽回不得,終是解除了二人婚約。

  第六十二章 國破城傾(1)

  即使許多年以後,明珍已經老去,都還清楚地記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這一天,永誌難忘。
  勖柳兩家取消婚約的新聞,沸沸揚揚,還未散去,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新聞所取代。隨之而來的,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背後,仿佛女子遭人淩辱了的飲泣卻又隱忍著,積聚力量做殊死搏鬥般的張力,在空氣中彌漫。
  一切的導火索,源於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的那個傍晚。
  下午五時三十分許,日本駐滬海軍陸戰隊中尉大山勇夫與全副武裝的士兵齋藤要藏兩人駕駛軍車闖進上海虹橋機場挑釁並槍擊機場衛兵,被機場守衛部隊擊斃。而正是這一事件為日本進攻上海提供了借口。
  八月十三日,日本人以租界和黃埔江中的軍艦為作戰基地,向上海大舉進攻,炮擊閘北一帶,駐守在上海的軍民奮起抵抗日軍侵略。與此同時,閘北與虹口兩處的居民,扶老攜幼,紛紛逃難。
  上海外交使團為避免租界利益受損,建議南京政府改上海為不設防城市,如同為日本侵略者大開方便之門。當天上午,市長俞鴻鈞向日本駐滬總領事岡本提出嚴重抗議。日本內閣召開緊急會議,決定“以最嚴厲的形式”派兵入侵。虹口即時進入臨戰狀態,租界的萬國商團紛紛出防,法租界甚至出動了鐵甲車,華界與租界之間的鐵柵門,先後封閉。上午時,日軍開始向虯江路、天通庵路、寶山路、寶昌路一線挑釁進攻,均被中國守軍擊退。日軍又沿北四川路、江灣路、軍工路一線展開攻擊,午後延及八字橋、寶山路、北站全線。中午,中國政府宣布封鎖鎮江以下的長江下遊江麵,中外船隻一律停航。①
  上海這座不夜城,陷入了一片戰亂與恐慌當中。
  不少外國人,爭先恐後地湧入還未遭封鎖的租界碼頭,隻求能乘上離開上海的輪船。
  世釗不顧家人反對,冒著生命危險,乘車到明珍家中。
  “明珍,現在上海情況危急,不是與我置氣的時候,請隨我走。”世釗抓住明珍的雙手,懇切地說。
  明珍隻是搖頭,不肯。
  反是一旁的三舅媽聽了,一屁股撞開明珍,緊扯住世釗的衣袖,“世釗……還弄不弄得到船票?我們有錢!!按裏你也該叫我一聲三舅媽,你不能不管啊!”
  柳直這時候一頓手裏的文明杖,氣得臉色漲紅,“胡鬧!”
  明珍隻是斂下睫毛,這大抵正應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俗語罷?三舅媽甚至沒有多看一眼自己身後的幼子。
  “除了家父家母,還隻能多帶一個人走。明珍,再不走就走不脫了。”世釗幾乎是懇求明珍了。
  明珍環視室內,房間裏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堪旅途奔波勞頓,小的少不經事。自己的確可以同世釗走,世釗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可是,她的良心卻決過不去。
  明珍看了父親母親一眼,猛地一咬牙,將弟弟明耀和三舅母家的承熙拉過來,推到世釗身前。
  “世釗,到頭來,是我沒有福氣與你在一起。還要為你添多一份負擔。”明珍望著世釗一雙焦灼的眼,“世釗,快帶他們走!”
  柳茜雲先是一愣,隨後暗暗強忍著眼淚,奔回樓上房間裏,包了一包首飾細軟和現鈔出來,塞進明耀的上衣胸口,繞到背後打了個死結。
  三舅媽見了,號哭不止地,也依樣辦了。
  “世釗,兩個小的,就拜托你了。”柳茜雲輕聲說,“就當他們是你自己的弟弟,盡管打盡管罵,可是,一定要平安……”
  柳茜雲再說不下去了,這一大家子,一時半刻哪裏走得脫?能把兩個小的帶出去,就帶出去罷。
  世釗眼底微紅,他怎會不懂,明珍這分明是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了這兩個孩子,而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他又怎會不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將是永別。
  世釗一手拉住一個孩子,朝柳直鞠了一躬,又轉向許望儼夫妻,再鞠了一躬,最後,他直直凝視明珍,那短短的一瞬間,仿佛永生永世那般漫長,似要將明珍狠狠地烙在心裏一般。
  直到外頭傳來司機催促的喇叭聲,世釗才毅然牽著兩個啼哭不止的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見,明珍。他在心裏無聲地與明珍道別。
  再見,世釗。她在心裏無聲地替世釗與兩個弟弟祈禱,祈禱他們一路平安。
  送走了世釗,三舅媽先是癡癡呆呆地愣了一會兒,然後仿佛突然省過神來,便大著肚子跑回房間裏去。三舅舅隻能陪著笑,告一聲罪,也跟著回房間去了。
  留下餘人,麵麵相覷。
  終是柳直歎息一聲,最先開口。
  “現在外頭,銀行錢莊、工廠企業,特別是日資紗廠均告停業,我們也不能幸免。家中每日用度開銷,再不能大手大腳,否則怕是要坐吃山空。銀行裏的錢,那是救命錢,不到萬不得以,是斷不能動用的。各房都緊著點過日子罷。如果戰事一時一刻結束不了,恐怕要動用私房了。先從我這裏開始罷。”
  “爹。”柳浮雲是長子,一向寡言,今次也難得地出聲,“真有這麽糟糕?”
  “難道到了現在,你還沒看明白日本人的狼子野心麽?”柳直拍了一把沙發扶手,激動地咳嗽了起來。
  “爹,那我們該怎麽辦?”柳青雲自來眼光比較長遠,上海的生意一向打理得很好。
  “去,把工廠廠房和倉庫裏能調出來的存貨,都調出來。國難當頭,正在最最需要物資的時候,我們不能囤貨居奇。”柳直咳嗽了一陣子,等平息了,才對二兒子說。
  “是,父親。”柳青雲朝餘人頜首,領命而去。
  老三一家,是靠不上了。柳直在心中搖頭,又對小兒子說,“翔雲,你去家裏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麽能自衛的武器,家裏還躉積了多少日用物資,到時候……到時候總不能束手就擒。”
  “是,爹。”柳翔雲也銜命而去。
  “茜雲,望儼,明珍。”柳直將女兒女婿長外孫女叫到跟前。“爹爹老了,萬一有一天我走了……咳咳……我怕上頭那四個不會好好待你們一家子。如果是老二還好,隻怕老大老三老四心裏總是有芥蒂。此事熬不過去,那便罷了,時也命也。可是倘使熬過去了,我便做主,讓你們分家,自己出去過,也省得他們日日惦記著。”
  “爹爹……”柳茜雲兩眼一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乖。”柳直直摸摸女兒的頭頂,微笑著轉向明珍,“明珍,外公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前。你可得趕緊找個如意郎君回來,給外公看看,外公還想抱曾外孫呢。”
  “嗯。”明珍此刻隻能大力點頭,她怕一開口,便會泄露了她聲音裏的顫抖。

  第六十三章 國破城傾(2)

  得知勖柳兩家取消了婚約,殊良幾乎想在第一時間衝到明珍家去,卻被母親攔了下來。
  “你昏頭了?!再喜歡柳明珍,也不是你這樣子的!”紀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保養得宜的一雙白胖雙手,留得幾乎寸長的指甲幾乎要戳到兒子腦門上去,“柳家以那樣的理由退了婚事,隻消是有眼睛的,一看便能看出內裏的花頭精,隻是大家都不說而已。你現在衝上去,不是擺明了自己奪人所愛麽?哪怕你不是,也坐實了這個名聲!”
  紀父在旁聽得駭笑,“他們小孩子之間,今朝歡喜,明朝討厭,很快就過去了,你擔心得也太早了些。”
  紀母立刻將炮口轉向紀父,“就是你,依著他。他要到上海來,你就讓他到上海來,他要打理生意,你就讓他打理生意……明朝他要娶柳明珍進門,你是不是也依著他?!”
  紀父想了想,“明珍是個好姑娘,體貼又懂事,我們殊良自小已經喜歡她。為了明珍,我記得還私自離家,乘火車跟到蕪城去。”
  級父說到這裏,笑了起來,“我從那時候就知道,這孩子是膽大的。隻嚇壞了你母親和祖母,哭天搶地的。”
  “有你說得那麽荒唐?”紀母淬了紀父一口。
  “我們兩家也算門當戶對,殊良要是真喜歡明珍,殊無不妥。隻不過——”紀父招過兒子到跟前,輕輕拍了拍挺拔少年的肩膀,“到底是柳家退婚在前,不明內裏的,還以為是你同明珍有了什麽苟且之事,所以柳家才不得不去勖家取消婚事的。所以,為了你同明珍好,你不妨再忍耐一陣子,等沸沸揚揚的新聞過去了,我們自然由得你去。”
  殊良想了想,父親母親說得也有道理,便暫時忍了下來。
  誰料轟然一聲,日本人的炮彈落在了閘北,一段長達八年的血與火艱苦卓絕的抵抗侵略的戰爭,徹底拉開了序幕。隻是這時誰也不知道中國這四萬萬同胞的苦難,會如此漫長而充滿了永生永世難以磨滅的血淚烙印。
  在槍炮聲愈發密集起來的時候,殊良再也坐不住了。
  “父親,母親,我要去看明珍。”
  “現在外頭那麽亂?你不要命了?!”紀母死死拉住兒子的衣擺,再顧不得素日裏貴婦的形象,隻哭得昏天黑地。“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要是出了點什麽事,你叫為娘的我可怎麽活呦……”
  紀父趕緊以眼神示意兒子暫時先允了母親,稍後再說。
  紀家的房子在泥城浜(今西藏路)上,藥房開在樓下,隔幾個門牌,便是羅森堡西藥房,俱是位於公共租界中英租界地界上。①
  等安撫了紀母,紀氏父子進了書房,關上門。
  “到底是在租界裏,日本人再怎樣,也要顧忌與其他各國政府的關係,不會輕易在租界裏作亂。明珍家在靜安寺,也是英租界的地頭,料想不會有大礙。”紀父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如今戰事一起,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停歇,藥品物資很快緊缺,並且是軍需用品,恐怕價格會水漲船高。我們的藥房不能停業,非但不能停,還要日夜營業。找兩個夥計,三班輪換,務必要讓顧客買到救命藥。快去!”
  “是,父親。”
  等殊良走了,紀父才頹然坐進靠背椅中,狠狠抹了一把臉。
  有人趁國難當頭,大發不易之財,賺得盆滿缽滿。他們紀家不是不可以趁機大撈一筆,隻是那樣,又同侵略者有何區別?都是掠奪財富罷了。他不能發這個國難財。不但不發,還要躉積藥品,設法送到正在抵抗侵略的軍隊去。隻是這事不能讓兒子知道,還是他自己來比較妥當。
  這時在法租界內,霞飛路上的葉宅裏,崔姨太與淮閬已經整理好了行裝,隻等淮閔下樓來,就要乘車去碼頭,一起離開上海。
  可是淮閔在樓上良久,也不見動靜。
  淮閬等不及,在廳裏叫,“淮閔!時間來不及了!你快一點!”
  崔姨太扯了扯女兒的袖管,示意她別沒樣子,“到底他是你哥哥,又你這樣叫的麽?”
  淮閬苦中作樂地咧嘴笑一笑,“正因為都這個時候了,才可以沒大沒小。”
  淮閔這時下得樓來,對崔姨太與妹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和你們走,你們趕快離開上海。”
  “四哥你瘋了?”
  “淮閔你說什麽?”
  淮閬與崔姨太同時開口,隨後麵麵相覷。
  淮閔閉了閉眼睛,終於還是穩住了情緒,“徽州那邊傳來消息,父親遭到了伏擊。”
  崔姨太聞言,隻覺五雷轟頂,禁不住身體一陣微微搖晃,“斂之……”
  淮閬趕緊伸手扶住了母親,抬頭看著淮閔,“四哥你……一直和徽州……”
  淮閔點頭,他一直沒有斷了與徽州的聯係,隻是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他必須趁消息渠道還未被切斷的時候,確認父親的安危。
  崔姨太仿佛突然回過味兒來,掙脫淮閬的扶持,搶上前幾步,“淮閔,我不走!我要回徽州!我要去見斂之!”
  淮閔有些憐憫地看著崔姨太,然後自西裝內袋裏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父親曾交代過,萬一有這樣一天,他放你自由。”淮閔垂下眼簾,“他說你在上海同他派來的警衛早已互相愛慕,他說君子成人之美,祝你們幸福。”
  “斂之……”崔姨娘聽了,先是一愣,隨後嚎啕大哭。
  這麽多年,女兒都已經十七歲了,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愛葉放那個莽夫,可是,原來早已經融入了骨髓,“我隻是寂寞……”
  淮閔再不多說什麽,隻是揚手叫警衛進來。
  那警衛是一個濃眉環眼的中年人,一看便十分機警,隻微微朝淮閔點了點頭,著手拎起崔姨太與淮閬的行李,又環了崔眉的肩膀,帶向外頭。
  “保重。”淮閔望著姨娘和妹妹的背影,“淮閬,到了那邊,記得給四哥寫信。”
  “四哥——”淮閬一步一回頭,那麽不舍。
  淮閔一狠下,大步上樓去了。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六十四章 國破城傾(3)

  八月二十八日,日本人轟炸上海。
  中午剛過,從天而落的炮彈投在了公共租界南京路上,轟然巨響之後,直直落在先施公司的陽台上,先施百貨公司首當其衝,附近的永安百貨有與和平百貨公司等被波及,不同程度受損。南京路上指揮交通的巡捕及先施永安和平等公司顧客,兼與來往的中外人士,死傷數百人。
  明珍即使藏身家中的地窖當中,都能感受得到外頭震天的炮火聲已經大地震纏的餘波。
  許望儼柳茜雲緊緊抱住了三個孩子,不算小的地窖裏傳來壓抑的低泣聲。
  “哭什麽哭?!你要是想走,我不攔你,回頭我給你幾根金條,你走罷。”柳直聽得心頭起火。老三和老三媳婦,一個懦弱貪婪,一個挺著個大肚子,萬萬不肯留下來與家人共患難,直說如今徽州總算還略安全些,執意帶著孩子回了徽州。
  柳直哪裏會不曉得他們的心思?他們隻當如今日本人進攻上海,自然不會理小小的徽州,想趕回去,把祖產都捏在手裏。可是,這烽火遍地,國破家亡的時刻,那些祖產,又抵得了什麽?
  柳直聽見三太太壓抑的抽噎聲,長聲歎息,“你的心思我懂。你想走,我是斷不會攔著你的。非但不攔,還會給你足夠的盤纏。如今神州大地,哪裏還有太平之處?我隻是不願意見你一個人在外頭奔波吃苦罷了。可惜,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惠嫻,等轟炸稍微停一停,我便著人送你走,你多保重罷。”
  三太太聽了,原本壓抑的低泣,終於化成了嚎啕大哭。
  “老爺……老爺……”怎麽會舍得呢?嫁入柳家,整整三十年了,一個女子,一生也不過能有兩個三十年而已,替柳家生兒育子,在大家大宅裏小心翼翼地左右平衡,誰也不敢得罪,就這樣一輩子,臨老,卻不得安享晚年。
  這時,地窖的門上有響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聽得“篤篤”兩聲,地窖的門打了開來,二房的承冼閃身進了地窖,手裏裹著一個包袱,稍微調亮了煤油燈,便看清楚了包袱裏是一些食物,涼糕油條麻球之類,可以略放幾日的。
  “外頭現在怎樣了?”二舅舅柳青雲一直坐在妻子身邊,見兒子回來,忍不住問道。
  “日本人炸了火車站,據說許多要逃難離開上海的難民都被炸死了……”承冼說到這裏,沉默了片刻,“公共租界裏,他們炸的多半都是商店,想先斷了民生……”
  “這是要亂我們的民心——讓我們喪失抵抗的意誌罷?”柳青雲苦笑著搖頭,握緊了妻子的手。
  “承冼,我們的工廠會不會——”二舅媽低聲問兒子。
  承冼默不作聲。
  所有人都陷進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當中。
  先炸了商店,火車站,然後呢?然後要炸哪裏?外頭銀行工廠車行都停了,以至於黃包車漫天要價,也一輛難求。
  家中傭人早早已經收拾了包袱,在空襲以前,結了工錢,回鄉下去了,走的時候多半都難掩神傷。離開幫傭了多年的主人家,冒著紛飛戰火,隻為死在故鄉的土地上。
  母親也給了奶媽一點私蓄,雖然舍不得,可是母親要放奶媽走,然而奶媽不肯。
  明珍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離亂的無力與無奈。
  明珍伏在母親膝頭,明珠依偎在母親另一側,而明輝則緊緊貼著父親,一家人盡其所能地,緊挨在一起。
  明珍實在乏了,一點點盹著。半明半寐之間,明珍想起幼弟小時,才剛生出來,一點點大,眼睛都還未睜開,自己同著妹妹弟弟圍在明耀的床邊,百看不厭,隻盼他快點長大,好同兄姐一起玩耍。
  如今,那半大孩子,被世釗帶走,可還安全?吃得好麽?睡得好麽?是否想念父母兄姐?
  明珍的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無聲無息。
  黑暗中,明珍感覺到有一雙溫暖慈祥的手輕輕摸到了臉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她不停地流淚,那雙手便一直替她抹去淚痕。
  是母親。明珍將麵孔埋進母親的腿側,低泣著睡去。
  “老爺!老爺!”明珍是被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吵醒的。
  地窖裏一片沉暗,為了節省煤油,燈多半時候都是滅著的。
  聽見喊叫,不知誰點起了煤油燈,照亮地窖。
  明珍循聲望去,隻見小外婆一手捧著外公的頭,一手輕輕替外公在胸口順氣,而外婆則垂著眼睛不停念念有辭,隻有轉動念珠的速度,出賣了她的緊張。
  “爹爹!”
  “祖父!”
  “外公!”
  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昏暗是煤油燈下,柳直牙關緊咬,雙目緊鎖,竟是昏迷不醒。
  許望儼輕輕以手測了測嶽父的體溫,竟燙得嚇人。
  “父親病了。”許望儼焦慮不堪,這時節,外頭兵荒馬亂,一個老人若病了,到哪裏去延醫求藥?這樣逼仄的環境,又怎樣安心靜養?
  “這可怎麽辦好?”三太太一聽,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舒氏隻管以手給柳直扇風,哪怕一點點也是好的。
  “給父親讓出一點地方來。”許望儼歎息,“承冼不在,也不知道外頭的情形,還是我出去請個醫生或者買點藥回來罷。”
  “……”柳茜雲望著丈夫在昏暗燈光下的背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一個,是她最愛的父親,一個,是她至愛的丈夫,她隻能祈禱。
  “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忽然站起身來,感覺到母親緊緊拉住了她的手,她隻是安撫地輕拍了拍母親明顯瘦了下去的手背。
  “外頭太亂了,你是女孩子,不安全。”許望儼以背對著妻女,“我很快回來,你們別擔心。”
  “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堅持道。
  許望儼沉默片刻,終是不再堅持。
  明珍隨父親出了地窖。
  外頭,八月底的天空,竟是一片灰暗陰沉,仿佛冬日早早地來了。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子煙焦臭味,整座城市如一口沸騰的大鍋,紛亂雜遝,狼煙騰騰,響聲隆隆。
  “爹爹,你等我一會兒。”鑽出了地窖,明珍的眼睛被刺眼的光線激得流淚,趕緊垂下眼簾。
  許望儼點了點頭,“我們要快,時間不多。”
  明珍轉身跑出廚房,上樓去了。
  隻一會兒,明珍就下得樓來,許望儼一見,鐵骨錚錚的人,也幾乎落下淚來。
  隻見明珍一頭的長發,已經被她齊耳剪去,亂糟糟又剪得參差不齊,戴一頂明輝的學生帽,穿著一套舊的男式學生裝,乍眼望去,仿佛一個瘦弱的男孩子。
  “爹爹,我們走。”明珍上前,將一個小小的荷包交到父親手裏,“這裏是我的一些小首飾,聊勝於無。”
  說完,少女大步向前走去。
  走出去,便再也做不回以前那個不識紅塵的柳明珍,可是,她別無選擇。

  第六十五章 國破城傾(4)

  明珍站在父親身旁,及目望去,隻見滿目創痍,天空中煙塵密布,天幕低垂得仿佛要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般。路上隨處可見流離失所的難民,挽著大包小包,有人拚命地湧進來,也有人拚死要逃出去,人心惶惶,混亂不堪。
  許望儼抓緊了手中的小小荷包,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女兒的手。
  “跟緊我,明珍,別走散了。”許望儼麵色凝重,“無論什麽人找你說話,都不要答茬,知道麽?”
  “我知道了,爹爹。”
  兩父女盡量避開人群,在弄堂簷下行走。
  往日熱鬧非常的弄堂,今時今日已經一片空寂,能離開的,都已經離開,不能離開的,也都躲在了附近的防空洞裏,更有青壯男子,在附近挖了防空壕,以供躲避。深長的弄堂裏再聽不見叫賣聲吆喝聲已經電唱機裏傳出來的靡麗歌聲。
  明珍心下淒惻,那麽繁華的一座城池,轉眼便狼籍破敗。
  父女兩人並不交談,埋頭穿過幾條弄堂,讓給一隊國民黨守軍。
  八月十三日後,消息漸漸開始斷斷續續,電台也時有時無,明珍隻約略從承冼表哥的嘴裏聽說次日南京政府就發表了《自衛抗戰聲明書》,宣告“中國決不放棄領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實行天賦之自衛權以應之。”
  國民黨上海駐軍第九集團軍總司令張治中率部奮勇抵抗日本侵略軍的進攻,對日本侵略軍發起全線進攻,出動空軍轟炸虹口日軍司令部,雙方展開激烈戰鬥。敵我雙方殊死搏鬥,不眠不休。
  明珍不知道這場仗要打多久,還要有多少人為之流血,為之付出生命,明珍隻知道最最疼愛她的外公年事已高,支撐不了多久了。
  兩父女終於穿過擠滿了難民的馬路,來到他們的目的地,紀氏藥房門前。
  “爹爹,您去,我到隔壁看看。”明珍指了指隔幾個門臉兒的羅森堡西藥房。
  “我們不見不散。”許望儼最後握了握女兒的手,然後走進了紀氏大藥房。
  藥房裏,早已經擠滿了前來購藥的顧客,兩個夥計連同小老板殊良,俱忙得團團轉。那些顧客未必就是急等著要用藥,可是萬一需要的時候沒有救命良藥,那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殊良在百忙之中抬眼,便看見了許望儼,連忙交代了一下夥計,自己從櫃台裏轉了出來,親自迎了許望儼過去。
  “伯父——”
  “殊良,辛苦你了。”許望儼看著這個少年,不過幾天功夫,這個少年就仿佛脫去了身上青澀稚嫩的氣息,長大成人,肩膀上擔負了沉重的責任。
  殊良搖了搖頭,同外間那些為了保衛家國殊死戰鬥的戰士相比,他的所作所為,實在微不足道。
  “殊良,外公眼下情形不是頂好,高熱暈厥,我和明珍出來買藥。不知店裏有什麽對症的藥?”許望儼不想多耽擱這個少年的時間,如今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時候,分分秒秒都空擲不得。
  高熱暈厥?殊良心下一驚。八月的天氣,一個老人,“伯父,不知外公還有什麽其他症狀?”
  “牙關緊咬,滴水難進。”許望儼焦慮不已。
  “伯父您略等我片刻,我去取了藥,隨您一同前去。”殊良當即做出決定。
  “這怎麽使得?”許望儼看了眼店堂當中人滿為患的場景,說道。
  “不礙的,外公他老人家要緊。”殊良說完,便回了櫃台,與兩位夥計交代幾句,又取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盒子,出來同許望儼匯合。“伯父,走罷。”
  “我還要去隔壁同明珍匯合。”許望儼走出藥房,指了指羅森堡西藥房。
  殊良點點頭,麵上沒有一點不愉之色。
  明珍走進羅森堡西藥房裏去的時候,大衛8226;羅森伯格正在替一個胳膊血淋淋的洋人包紮傷口,聽見門聲,大衛轉過頭來,看見到明珍,眼睛一亮,“柳小姐,您來得正好,麻煩替我包紮一下這位的傷口,我還有病人要處理。”
  說完,隻管將那洋人的手臂望明珍跟前一送,便轉到另一頭,去替一個臉上血肉模糊的傷者清理傷口。
  明珍心下再是焦灼,也隻是靜靜接過洋人的手臂,扯過纏了一半的繃帶,一圈一圈,默默地替他纏上,等纏到了盡頭,將繃帶尾端從中撕開,一半反繞一圈,然後兩頭一係,總算是好了。
  那洋人捧著手臂,說了聲謝謝,就出去了。
  明珍這時才有餘暇看清楚,大衛8226;羅森伯格正拿不鏽鋼鑷子,取了酒精棉花,在那傷者血肉模糊的臉上擦拭,那人疼得一真抽搐,卻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柳小姐,請替我按住他的手。”大衛頭也不回地說。
  明珍猶豫一刹那,即刻上前,按住了那人的兩隻手。
  大衛以鑷子,探進了那人眼眶上方,翻開皮肉,夾住一片東西。
  明珍隻覺得自己掌下那人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仿佛磐石。
  大衛手裏的鑷子夾了兩次,都滑脫了,第三次,大衛將鑷子往皮肉深處再進了一點,然後夾住了狠狠向外一帶,一塊帶著血拇指大小的金屬片便一同帶了出來。
  整個過程裏,那人始終沒有叫過一聲。
  大衛將那鑷子一鬆,那金屬片便“當啷”一聲,落在了白色搪瓷盤子裏,暈開一絲血色。
  “不幸中的大幸,這塊彈片沒有再往裏紮一點。隻要再紮進去一點點,就回嵌進你的大腦裏去。”大衛一邊說,一邊再一次用酒精清洗傷口,貼上消毒紗布,纏上繃帶,“一周不得進水,如果可以,每天來我這裏換藥消毒……”
  那人卻是長身立起,“多謝兩位,告辭。”
  說完便大步離去,明珍這時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黃呢料子軍常服,隻是已經炮火洗禮,已經不複最初的筆挺幹淨了。
  明珍詫異地轉而望向大衛8226;羅森伯格,他卻隻是微笑著,伸出右手食指,輕輕豎在了嘴唇上。
  明珍識趣地再不多說什麽,恰在這時,許望儼與殊良推門進來。
  “明珍,可以走了麽?”
  “等一下。”明珍看向大衛,“我外祖父現在高熱昏厥,我想問你要一點你上次給我的西藥。”
  大衛立刻擦幹淨手,取出一瓶藥來,交到明珍手裏,“這是退熱藥,大人小孩兒都可以用,小兒減半,不過一定要飯後半小時才能服用,千萬不要空腹。”
  明珍點頭稱謝,隨父親和殊良走了。
  大衛站在藥房裏,望著明珍的背影,早前,這個少女來時,還有一頭長發,紮成左右兩條辮子,溫柔嫻靜。今次,他一開始忙得未曾注意,等她要走,他才留意,這個少女,已經剪去了伊一頭美麗的長發。那背影,卻是如此的堅毅挺拔,仿佛風中的一株白楊。
  大衛的感傷,隻來得及維持短暫的幾秒,便再一次投入到了救治傷患的工作當中去。

  第六十六章 國破城傾(5)

  回程的時候,明珍看見有衣衫髒汙的半大孩子,帶著一群年紀比他更小的,赤手在空襲後的廢墟裏翻找尚能使用的物品。小孩子找到了略值錢的物件,悉數都交到那大孩子手裏去,找到吃食,也一並交到大孩子手裏,由他分配。
  明珍看那半大孩子的年紀,也就同大弟明輝差不多,可是,已經在外頭淘生活,無人照看了。
  再轉過眼去,馬路牙子上,到處都擠滿了逃難出來的貧民,每一張臉上都是張皇無助的顏色,叫人不忍細睹。
  忽然,已經長得高出明珍一頭的殊良自明珍右側,伸出手來,輕輕捂住了明珍的眼簾。
  明珍雖不解,卻也未曾掙紮,耳中隻聽得“嘭嘭”兩聲如同爆米花時發出的巨響。
  路旁的難民發出一陣陣騷動,即刻有男子洪亮的聲音安撫:“大家不要驚慌,隻是槍斃。”
  有膽子大的,即刻咒道,“打死狗。”
  明珍被殊良捂著眼睛,由父親牽著手,側耳傾聽,胸中一片清明,竟一點也不害怕。
  同這些露宿街頭的難民相比,自己已經十分幸運,明珍輕輕拉下殊良的手。
  “殊良,我不怕。”
  許望儼同殊良對視一眼,便再不刻意轉移明珍的視線。
  回到家裏,柳直已經由小外婆做主,從地窖裏移到外頭客廳中,解開了長衫的領口,依然麵色潮紅,牙關緊咬,暈厥不醒。
  元配季氏不停轉動手中佛珠,嘴裏低聲誦經,聽來隻教人心緒煩亂,三太太隻曉得哭,兩隻眼睛紅腫得嚇人。
  明珍隻看見二舅媽在幫著小外婆照顧外公,大舅舅和小舅舅一家卻不見蹤影,卻來及多說什麽,忙將殊良帶到外公柳直趟著的長紅木涼椅前。
  殊良告了聲罪,跪在了涼椅跟前,輕輕執起柳直的手。
  殊良並沒有學過醫,隻是到底是紀家的繼承人,常年累月地呆在中藥房裏,耳濡目染,多少也略懂一些,隻是怕耽誤了外公。
  隔了一會兒,殊良放下手來,小心地將外公的手放回到身側,轉頭看向柳氏一門。
  “外公的症狀,似是腦卒中高熱驚厥,我這裏有頂好的安宮牛黃解毒丸,可救急症於即時,挽垂危於頃刻。溫水化服便可。”
  明珍驀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經服過一顆,是二舅媽娘家帶來的嫁妝,鼻子忍不住微微一酸。要不是她當日不聽話,哪裏要用到這樣的救命良藥?
  二舅媽仿佛感覺到了明珍的心思,輕輕著手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跟舅媽來,我們去廚房燒水,給外公把藥化開了。”
  柳直服了藥,當夜便醒了過來。
  看見守在病榻前到妻女子孫,柳直的眼裏微微露出些許淒惻來。
  沒有看見長子幼子一家,柳直心中已經明白,大廈將傾,他的孩子已經各自逃命去了。
  舒氏一見柳直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強忍了眼淚,輕輕替他打著扇子,“老爺,你別擔心,紀家那孩子說了,隻要好好調養,你的身體會好起來的。孩子們也都挺好的,你別擔心。”
  柳直點了點頭,很快覺得乏累,又睡了過去。
  等替柳直掖好了被單,舒氏與柳茜雲守在他的身邊,明珍與二舅媽到樓上去檢點,看還有沒有遺漏的物品。
  大舅舅小舅舅,趁著父親柳直昏迷不醒,外頭轟炸稍歇,將家裏所有略值錢的東西席卷一空,說是先一步往南方去安置,等安置好了,就來接老父老母,兄弟姐妹。
  這話是誰也不會信的,可是,總比都留在上海苦苦掙紮要強。
  所以季氏舒氏沒有攔著,二舅舅二舅媽也沒有攔著,柳茜雲更沒有攔著,任他們帶著所剩不多的財富,離開了這個家。
  二舅媽嫁進柳家二十年,一雙富態的玉手,幾曾沾過一點陽春水?
  如今卻是毫無怨言地,與小姑子和侄女兒一起,操持起了家務。
  家中一切,再不能大手大腳,樣樣事事錙銖必究。
  隔了兩天,二舅舅與承冼回來,一臉灰敗顏色,等柳直睡了,將眾人都召集到一處。
  “徽州來的消息,老三將那邊的生意,都接了過去,依附在日本人的手下。”說到這裏,而舅舅幾乎要咬斷剛牙。
  他們柳家雖然是商人,可到底還是書香門第出身,雖不能保家衛國,卻決不是這等賣國求榮的人家。老三這樣做,簡直如同給柳家扣了一頂賣國賊的恥辱大帽。
  二舅媽無言地輕輕撫著二舅舅的後背。
  “舅舅,我們人小力微,可是隻要是我們能為你做的,你盡管吩咐。”明珍輕而堅定拉著弟弟妹妹的手說。
  “明珍真是乖囡。”二舅舅感慨萬千,“以後家裏你和母親還有弟弟妹妹要多擔待些了,知道麽?”
  明珍點了點頭。她早在那天,從地窖當中走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
  九月二日,日本人的轟炸機炸毀了工廠學校醫院……柳家的紡織廠同火柴廠都在其中。
  一家人盡量瞞著柳直,不讓他知道外頭的情形,就怕他的身體再也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
  男人們每天趁轟炸停止時,到頭去購買生活所需的用品,打聽消息,婦女孩子則留在家中。二舅媽與柳茜雲負責燒飯燒菜,奶媽與季氏舒氏三太太則將家中找得到一時也用不上的衣服盡數整理了,捐到難民所裏去。
  明珍則帶了孩子們,幫助二舅媽與母親洗菜淘米生火清掃房間,做完了事情,還帶著弟弟妹妹圍在桌子邊上學習功課。
  晚上二舅舅和承冼還有許望儼滿身疲憊地回到家中,草草吃過晚飯,便湊在一起,研究外頭的形勢。
  柳家工廠倉庫裏凡是未遭炸毀的,已經統統捐給了在上海苦苦抗戰的軍隊,除了生活必備的積蓄之外,能捐的,也都捐了。
  明珍聽說紀家同羅森堡大藥房一起,捐資辦了醫院,收留前線送下來的傷病,明珍心下微微一動。

  第六十七章 國破城傾(6)

  葉淮閔匆匆走進一間西餐廳。
  餐廳當中顧客寥寥,這樣的時節,即使是在租界裏,也未必安全。
  日本人鐵了心的,要在短時間裏將上海攻陷,卻沒有想到會遭到如此強烈與頑強的抵抗。而與此同時,因遭到日本人的悍然侵略,第九集團軍又因南京政府的遲疑猶豫,失了先機,導致所有布防意圖悉數暴露,處在極其被動的地步,作戰環境惡劣,物資緊缺。
  淮閔早在將姨娘和妹妹淮閬送走那一刻開始,便四處奔走,積極聯絡籌集資金,葉家在上海的積蓄,除了給姨娘與妹妹帶走的那部分,餘下的淮閔統統捐了出去。可是這於抵抗戰士而言,簡直九牛一毛。
  此刻淮閔依暗號,如約走進餐廳,隨即看見安坐一隅的舒先生與伴在舒先生身側的瓊玉。
  瓊玉也看見了淮閔,朝淮閔揮了揮手,“四少,此地塊(四少,這裏)。”
  淮閔聽了,微微一笑,瓊玉就像是一條美麗的變色龍,隨時隨地,可以融入到周圍的環境裏去,絲毫不教人產生一點懷疑。此刻伊操一口吳儂軟語,聽來竟仿佛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子,在十裏洋場修煉得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淮閔走過去,拉開椅子落座。
  白衣黑褲係紫絳紅領結的侍者一手負在身後,一手遞上菜單。
  三人哪裏有心思認真吃飯?卻還是強忍著焦灼,各點了些,打發了侍者。
  “舒先生,瓊玉姑娘。”淮閔喝了一口水,才轉向兩人,“不知二位何時好事近?”
  舒先生兩鬢已有了白發,儒雅依舊,隻是眼裏的堅毅與剛冷略略增加了滄桑之感。聞言,舒先生微微一笑,一手輕輕覆在瓊玉珠圓玉潤不染丹蔻的手上,“我本打算九月十五迎她過門的,隻是你知道,女人心急,等不了那麽久。麵上雖然不說,心裏當然是希望越早越好的。”
  瓊玉聽了,做狀在舒先生肩膀上輕捏了一把,“瞎三話四(胡說八道)。人家哪恁等不及啦?”
  “是是是是,夫人說得極是。夫人是等得極的,是我等不及了。”舒先生麵上微笑著承認。
  “既然如此,小弟理當為先生與瓊玉姑娘喜結連理永結秦晉之好送上一份大禮。”淮閔向兩人點了點頭,複問,“不知姑娘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沒有?不稱姑娘的心,那便不好了。”
  “隻要是四少送的,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我也是歡喜的。”瓊玉與舒先生手拉著手。
  “說得好。”舒先生在瓊玉麵上輕輕一吻,“葉少禮輕情義重,我與瓊玉先謝過了。”
  “應該的,應該的。”
  三人客套了一番,草草吃了東西,就此告別,先後離去。
  淮閔等舒先生與瓊玉去得遠了,才起身離開餐廳,這樣即使他不慎出了什麽意外,落在走狗的手中,他既然不知道舒先生的去向,他們自然也問不出什麽來。
  走在路上,淮閔看見背釜負薪的難民,心中一陣惻然,所能做的,卻是加緊了腳步。
  淮閔比任何時候都知道,隻有抓緊每一分每一秒,才能盡早地將這些流落街頭的貧苦百姓自水深火熱的絕境解救出來。
  所以隻能恨下一顆心來,罔顧街邊少婦懷裏瘦弱嬰孩漸漸喑弱下去的啼哭聲,大步朝前,朝前,不斷地朝前。
  可是即使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卻關不上心中的那扇門,所見所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腦海當中,揮之不去。
  這便是他的家國城市,羸弱卻又堅強,痛苦卻又勇敢,前所未有的萬眾一心。
  淮閔強忍住眼中的淚,在傾頹倒塌的廢墟之間穿行,隨後,遠遠地,看見了支起來的帳篷與紅十字旗幟。淮閔竟有種見到了家的感覺。
  大大的土黃色帳篷外頭或坐或站或躺,擠滿了等待醫治的病患,有人血流滿麵,有人手斷腳殘,有人氣息奄奄,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人爭搶,都想把機會讓給垂危的傷患,想讓他們多一線活下去的希望。
  淮閔心中多麽希望自己能幫得上忙,可是除了包紮傷口,他對醫療急救,與常人殊無不同。
  淮閔不想因著自己的到來,阻礙了裏頭醫生救治的工作,隻能在外頭排隊等候。
  這時淮閔看見有戰地記者模樣的洋人在帳篷外拍照,目標是一位正在給傷者清理傷口的護士。
  那護士背對著淮閔,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藍布褲子,隻是早已經染上了血漬,一頭短發,靜靜梳攏在腦後,看不見伊的容貌,可是那姿態,嫻熟且鎮定,無端安撫了傷患。
  記者的鎂光燈閃了閃,記錄下這具有安定人心意味的一幕。
  那護士驀然轉過身,抬頭麵對記者,“先生,對不起,這孩子眼睛受了傷,你的閃光燈會刺激他的眼睛……”
  忽爾,護士的聲音,消失在唇畔,視線越過了記者的肩膀,落在了淮閔的臉上。
  淮閔也看見了護士的臉,短發,原本珍珠白色圓潤的麵孔,如今瘦了,黑了,額上還有一道大約是擦汗時沾上的血痕,一雙大眼黝黑,襯得麵孔仿佛隻得巴掌般大小,竟是——明珍。
  “明珍——”淮閔先省過神來,在人滿為患的小小空地上尋找落腳點,走向明珍。
  “……淮閔。”明珍喃喃了一句,重又蹲下身,替手邊的的病人繼續做好包紮工作。
  淮閔來到明珍身邊,幾次想同明珍說話,可是總來不及說,就又有新的傷患等待明珍前去照拂。
  最後,淮閔索性微笑,跟在明珍身側,替明珍打下手,遞繃帶紅藥水酒精碘酒,兩人通力合作,將傷勢較輕,毋須縫合的傷員先行處治好。
  等到五點時,另有兩個護士來換明珍他們的班。
  明珍洗了手,擦幹淨臉,披了一件幹淨外套,隨淮閔一同走出臨時醫院。
  “明珍……”
  “淮閔……”
  兩人齊齊出聲,又齊齊緘默。
  隔了一會兒,淮閔伸手,摸了摸明珍的頭頂,“你把頭發剪了……”
  淮閔心中有刹那悵然。
  記憶裏的明珍,仿佛夏日裏的一株六月雪,小白花一般,馨香脈脈,眸光依依,隻是看了,已經教人舒心安然。
  可是,現在的明珍,剪去了長發,又黑又瘦,眼裏滿是堅毅顏色,那個聞名徽州的柳家女公子,竟早已湮沒在時光深處。
  明珍伸手摸了摸空蕩蕩的頸背,笑了笑,“你來這裏,肯定有事,我不耽擱你,快去罷。”
  淮閔深深看了明珍一眼,“保重。”
  說完,轉身重新往臨時搭建的帳篷而去。
  身後,明珍望著淮閔的背影,堅毅的眼裏有溫潤的水光。
  一夜之間,他們都被迫長大,每一個曾經毫無重壓的肩膀上,都擔負起了沉重的責任。而這個已經不能稱之為少年的男人,或者很早以前,就已然背負起了使命。
  明珍不能阻擋他的步伐,隻能在他身後輕輕低喃:“保重,淮閔,保重……”

  第六十八章 國破城傾(7)

  外公的身體,在家人悉心的照顧之下,漸漸有了起色,十月的時候,已經能下地拄拐杖在屋子裏慢慢走動。
  柳氏一門十分高興,在最動蕩的一個中秋節,找出僅有的一點點麵粉數個雞蛋,和了麵粉,找出舊年的桂花蜜糖和一些豆沙,自家做了月餅,也算是苦中作樂。
  柳直感慨萬千,想他們柳家,從光緒年的落魄書生開始,一路走來,於徽州發跡,興盛一時,如今家國破碎,便又傾頹。大抵,這便是萬物因循,周而複始,興盛衰落罷。
  柳直心中仿佛已接受了國破城傾家頹的事實,直到次子同孫子一同走進來的一刻。
  柳青雲向來雖未必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鎮定自若,也到底在商場曆練得久了,很有一些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
  可是這一晚,柳青雲走進門時,臉色鐵青,目光如沉沉燃燒著的火焰,雙唇緊抿著,一言不發。承冼在一旁,也是有口難言的模樣。
  柳直因身體大不如前,已不大管事,惟每日晚飯時候,都要與柳青雲承冼閑敘片刻,了解一下外頭的形勢。
  家裏人再怎麽瞞,工廠店麵被炸,也瞞不過一世閱曆的柳直,他知道了,最終也隻是長喟一聲,並不多說什麽。國難當頭,先保家衛國,才能複談振興。
  柳直隻看兒子臉色,已經知道他們所知,決不是什麽好消息,恐怕有心瞞他,便微微一笑,拈起一塊自家做的月餅,一掰為二,一半遞到兒子手裏,一半遞給孫子。
  “來,吃吃看,這是自家做的,你們母親祖母也多年不做這些東西了,也不知手藝生疏了沒有,賣像倒是好的。”柳直又掰開兩隻月餅,分做幾份,示意妻女媳婦嚐一嚐,自己也拿了一小塊兒放進嘴裏。
  “唔——味道甚佳。”柳直點了點頭。這已算是危難時候,一家人極大的享受了。
  吃過月餅,小外婆舒氏給了明珍一個油紙包,交代明珍放在包裏。
  “明朝去醫院的時候,給大家帶去,眼下也沒有什麽好東西拿得出手,不過是應個景兒罷了。”舒氏拿手抿了抿明珍的鬢角,眼睛裏有一點點水光。
  這孩子,原本都要做新婦,嫁了的。可是如今,明珍自己退了婚,勖家去國,這一耽擱,這孩子就給耽誤了啊。
  “謝謝小外婆。”明珍接過了油紙包,小心地放進自己的帆布挎包裏去。
  “傻囡,謝什麽謝?”舒氏摟了摟明珍,“走,陪小外婆給外公送茶去。”
  “是,小外婆。”
  兩祖孫燒了滾開的水,沏了三杯茉莉花茶送到書房裏。
  柳家的房子在日軍的轟炸下僥幸留存,隻是樓上房間的窗戶所有玻璃都震得粉碎,如今一家人都搬到樓下來,住在原本用以儲物用的左翼幾間房裏,彼此離得近,可以相互照應,萬一發生什麽變故,也好逃生。地窖就成了防空洞,裏頭儲藏一些食物和水,以備不時之需。
  右翼的偏廳,便暫時充做了書房,樓上書房裏的書,能搬能搶救的,都搬了下來。男人們有大小事務,都在那裏討論。
  明珠和小外婆把茶水端過去時,柳直正與兒子女婿孫子看報紙。
  日本人再瘋狂進攻殺戮,怎堵得了悠悠眾口?
  大公報申報等報紙,都堅持每日發行,刊載最新消息,戰況之激烈慘烈,揪緊所有人的一顆心。更有圖片,報道浴血奮戰的戰士,即使隻剩最後一口氣,也掙紮著,要回到前線去,使人望之落淚。
  “家裏即使隻吃糠咽菜,也要把能省下來的都省下來,捐出去支援前線。”明珍放下茶盤時,聽見外公柳直這樣說。
  “是,爹爹。”
  “是,外公。”
  柳直聞言,笑一笑,端起茶杯,揭開杯蓋,撇了撇浮葉,吹了一吹,啜了一口,忍不住詫異地抬起頭來,“好茶。明前毛峰。想不到家裏還有這樣的好茶。”
  明珍微笑,“外公,這是九月的時候,舒先生結婚,我去參加婚禮,舒先生給來賓的回禮。”
  “嗬,舒先生。”柳直點了點頭,他記得這個曾經做過書塾先生的男子。“也是該結婚的年紀了,有四十好幾了罷?”
  明珍點點頭,“舒先生請了不少有頭麵的人物,當場就把收到的禮金,統統捐了出去,支援抗戰。”
  “倒是個人物。”柳直說罷轉移了話題,“青雲,你與承冼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柳青雲猶豫,不知怎樣開口,承冼卻緊緊咬住了嘴唇。
  “說!你們瞞不了我一世。與其教我從外人口裏知道,還不如你們親口告訴我。”柳直放下手裏的茶盞,握緊了手杖。
  “父親……”柳青雲錚錚男兒,此時雙膝一彎,跪在了父親的跟前。
  “你……你做了什麽……”柳直聲音喑啞,“你做了什麽?”
  “爺爺——不是父親……”承冼見父親跪了下來,眼圈一紅,也跪在了祖父麵前。
  “父親……兒子不孝……”柳青雲重重磕頭,“兒子不想讓您知道,可是您說得對,與其讓您從外人嘴裏知道,還不如我親口告訴您。”
  小外婆眼看情形不對,趕緊上前,與明珍一左一右輕輕安撫柳直的肩膀。
  “你——說。”柳直閉了閉眼睛。
  “父親,徽州有人來——”柳青雲閉上了眼睛,滾滾熱淚沿著臉頰無聲地滴落,“他們說——”
  “說什麽?!”柳直仿佛預感到了什麽,渾身輕顫。
  “他們說,老三投靠了日本人,把老家的房子地產都拿了去孝敬日本人,日本人就把蕪城的工廠給了老三……”柳青雲語帶哽咽,“他們說,老三做了!”
  柳青雲臉上羞慚的淚洶湧不絕。
  !
  這兩字如同驚雷,在房間內炸響,震得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良久,柳直才以手杖狠狠頓地,“孽障!真真孽障!”
  “老爺——”舒氏此時也不知說什麽好,畢竟是老爺的親生兒子,跑去做了,老爺的心裏怎會好受?
  “罷了罷了,我們柳家一門幾代,忠君愛國,到頭來,卻出了一個,是我教子無方啊!”柳直老淚縱橫,祖上實業救國夢碎,可到底血脈裏有文人的傲骨,山河傾頹,有再多錢財,也是枉然。想不到卻了個孽子,為了一點點錢財,投靠了侵略者,做了,這叫他黃泉之下,如何有顏麵去見先人?!
  “去去去!去登報,同他脫離關係!我們柳家沒有他這個人!他不是我柳直的兒子!”柳直麵紅如赤,雙目圓睜,脖子上青筋根根迸出,大聲咆哮,說完,便一頭載倒下去。

  第六十九章 亂世相許(1)

  殊良發現自己仿佛久未見過明珍,已是兩天後的事了。
  “你見過柳明珍沒有?”殊良在臨時醫院裏拉住一個女護士問。
  護士搖了搖頭,“明珍已經兩天沒有來過了,想是家裏有什麽事罷?眼門前事體這麽多,少了伊還真忙不過來。”
  殊良心下再著急,也還是同醫生清點了藥品數量,做了交接,又問明了缺少什麽藥物,這才同醫院裏的醫生告別出來,跨上腳踏車,直往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殊良趴在鐵門外向內裏張望。
  柳家的深深庭院早已沒有了數月前的花團錦簇笑語鶯聲,雖然在空襲當中僥幸逃過一劫,然則被炮彈震動波及,破碎零落的玻璃窗,久疏料理的花圃,讓顯得淒涼冷清不已。
  殊良拍了拍鐵門,門上的雕花門環發出“哐啷啷”的聲響,刺耳已極。
  過了一會兒,殊良遠遠看見一個瘦削的身影跑了過來,跑近了,發出微訝的低呼,“紀殊良,你來了?!”
  殊良看仔細了,竟然是明珍的大妹,明珠。
  殊良與明珍一家早前並不算很熟悉,兼之又比明珍小兩歲,柳家一門總當他孩子看待,明珠更是直呼其名。
  在殊良的記憶裏,明珠一直是個胖冬冬軟綿綿的福娃子,如今卻瘦了,大眼伶仃,竟與明珍有七八分相像了。
  明珠三兩步跑過來,打開鐵門上的銅鎖,拉開一點門縫兒,放殊良進來,複又鎖上鐵門。
  殊良看明珠熟稔的手勢,想是已經如此做過無數次了。
  “你姐姐呢?”殊良問。“我兩天沒見著她了,她沒什麽事兒罷?”
  明珠眼神一暗,“姐姐在家,她沒有什麽事兒,隻是外公不大好……”
  明珠的聲音低微了下去。
  外公在柳家,一直是頂梁柱一般的,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隻要有外公在,大家就仿佛都覺得不怕,一切會好起來的。外公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前次外公在地窖躲避空襲時突然得了腦卒中,已經叫家人大為緊張了,如今這情形——明珠不敢往下想象。
  “外公怎麽了?”殊良心下一驚,他知道外公柳直在明珍心中的分量,趕緊道:“快帶我去看看。”
  明珠點了點頭,上一次多虧有了殊良送來的安宮牛黃解毒丸,才救了外公一命,也許今次殊良還有辦法。
  明珠領著殊良進了客廳,繞過一組沙發,轉往左翼。
  殊良留意到,家中隻得老少婦孺,男人都不在家中。
  “明珠,柳伯伯許伯伯和承冼哥人呢?”殊良問。
  “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又尋了一處店麵,打算把生意繼續下去。我們不能這樣坐吃山空。爹爹出去了,說是看看有沒有舊友,能幫得上忙,可以將我們送走的。”
  明珠把殊良領到一間房間門前,壓低了聲音,“姐姐已經衣不解帶不眠不休照顧外公兩天了,我擔心姐姐身體吃不消。你進去勸勸姐姐罷。”
  “好。”殊良輕輕敲了敲房門,然後推門進去。
  門內,光線微暗,床上躺著一個孱弱老者,老者的床前,有一道同樣瘦弱的剪影,握著老人的一隻手,一動不動。
  “姐姐,紀殊良來了。”柳明珠小聲說。
  那道瘦弱的剪影仿佛已化為一塊長石,靜靜地,恍若未聞。
  “明珍……”殊良柔聲叫明珍。
  明珍置若罔聞。
  “姐姐這個樣子,已經兩天了。”明珠心急如焚,“誰勸她都不聽。”
  殊良點了點頭,示意明珠將此間事交給他,“你去給你姐姐衝一碗糖水來。”
  “嗯。”明珠跑開了。
  殊良輕手輕腳走到柳直的床邊,怕驚擾了明珍似的,站在窗頭觀察老人。
  柳直麵如金紙,氣息輕淺,雙目緊閉,兩手成握。
  殊良湊在老人耳邊輕喚:“外公,外公,你聽得見麽?我是紀家的殊良。”
  殊良仔細留意柳直,隻見他眼皮下的眼球似有轉動跡象,顯然是聽得見說話的。
  “明珍!明珍!!”殊良繞到床的另一邊,握住明珍的肩膀,搖了搖,“你這樣,傷了身體,等外公醒來,會心疼的。去,去洗一洗臉,刷了牙,我有辦法讓外公醒來。”
  這句話仿佛驚蟄一聲春雷,喚醒了始終不肯動一動的明珍。
  明珍倏忽揚起睫毛,望向昏暗中的殊良,那兩道眸光,直似蒙昧中的兩道明光,閃電般射進了殊良的心坎裏去。
  殊良有一瞬間,不能言語,隨後,微笑起來,“去罷,明珍。”
  “拜托你了,殊良。”明珍聲音沙啞,少女清澈如水的聲音此時低沉得如同被砂海淹沒般蒼茫。
  明珍站起身來,有刹那眩暈,忙扶住了床柱,隨後強自忍下了,走出房間。
  等明珍走出了房間,殊良輕輕掰開柳直的手,在掌心裏按摩揉搓,終於讓老人放手了手掌。
  “外公,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說的話,這會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說完,自隨身的包裏取出一包針灸針來。
  這針灸的用具,是殊良因為好奇,跟自家藥房裏的中醫要來學習的。那老先生見殊良有心要學,又天資頗聰,因此也不拘深淺,教了殊良一些。
  而殊良此時要用的,正是所學不多的,救命之術。
  殊良當日學時,那老先生已經對殊良鄭而重之地再三強調,“此實乃萬不得以而為之術,隻能活人一時。”
  殊良好奇追問,那老先生便歎息,說人體經絡血脈,自有運行之法,循環往複,若氣滯血淤,便百病叢生。若疏通經絡血脈,自然病消體愈。可是若果身體虛弱,未得循序漸進,而強行打通淤滯的經脈,如同耗損油盡燈枯者最後一點氣血,雖然當時或可清醒,可是維持不久。
  而今,殊良要用的,正是此法。
  強行疏通老人滯於經脈內的淤血,實無異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舉。
  老人緊閉的眼皮下的眼睛,竟然動了動,一隻手也輕輕握了一握。
  “外公——開始了。”

  第七十章 亂世相許(2)

  明珠在廚房裏,衝了一碗糖水,另剝了一隻白煮蛋,放進糖水裏。
  柳家如今雖說還不至於捉襟見肘,可是到底傷了根骨,已大不如前。連雞蛋都須得配給著給一家人吃了。
  明珠端著糖水碗,走出廚房,重新往外公房間去,不意竟看見姐姐明珍從兩姐妹的房間裏出來。
  “姐姐。”明珠鼻尖一酸。
  明珍已經略事梳洗,用涼水漱過了口,換了一件煙灰底子繡梔子花的薄秋衣出來。聽見妹妹明珠一聲鼻音濃重的輕喚,明珍停下腳步,等妹妹趕上來,伸手摸了摸妹妹瘦削的臉龐。“辛苦你了,明珠。”
  明珠隻聽了這一句,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落了下來,滴在碗裏,化成一個個無言的漣漪。
  明珠打小上有大姐明珍,下有幼弟明耀,家中對伊殊無要求,隻願伊健康快活一生,是以幾曾受過這樣的苦?眼下聽見姐姐明珍一句“辛苦你了”,再也忍不住胸中一腔悲苦。
  到底,也還隻得十四歲罷了。
  明珍心疼妹妹,抽出袖籠裏的細布手絹,仔細替明珠擦幹眼淚,“這是給我吃的嗎?”
  明珠大力點頭,忙不迭將手裏的碗遞給姐姐。
  明珍口中幹苦,卻一點也不覺得餓,隻是不想再叫妹妹家人為她著急,接過景德鎮的細白瓷青花碗,小口小口地將一碗糖水悉數喝淨,又囫圇將白煮蛋吃了。“謝謝你,明珠。”
  “姐姐。”
  兩姐妹都瘦得仿佛見骨,大眼伶仃,顴骨都凸了出來,驚人的相像,可是相對微笑時,卻又驚人的美麗。
  明珠跑回廚房去,擱了碗,又跑回來,同明珍一起回到外公房間。
  兩姐妹一進門,便看見外公柳直,竟已醒了。
  “外公!”兩姐妹齊齊撲在了柳直床前,床頭另一側,殊良心酸地望著這一幕。
  “……乖……囡……”柳直講話十分吃力,且聽來含混不清,可是看見兩個外孫女,老人的眼裏還是露出了高興的光芒。
  “外公!”明珍拉住外祖父的一隻手,那手上皮肉鬆弛,布滿了老人斑,鬆鬆地搭在床沿上。
  “……去……把家裏人……都叫來……”柳直望著床前兩個少女分明應該如花般豐潤的年紀,卻依稀瘦得嚇人,眼窩深陷的臉容,斷斷續續地說。
  “我去。”明珠抹了一把眼淚,站起身轉身走出去。
  明珍隻死死拉住外公的手,一刻也不肯鬆開。
  沒一會兒,走廊裏便響起雜遝聲音,舒氏攙著季氏,二舅媽扶著三太太,奶媽手裏抱著半睡半醒的明輝與柳茜雲一起,都走了進來。
  眾人看見柳直醒了,俱是驚喜萬分,季氏嘴裏疊聲地念“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音大世顯靈了”,舒氏則是微微轉過身去,不停地抹眼淚。
  三太太不管不顧地撲到了床前,號哭起來,“老爺……”
  柳直歎息,也不阻止,任她哭個夠。
  等三太太苦得差不多了,自己收了聲,眾人才有心情詢問殊良,柳直的情況究竟怎樣。
  殊良隻得隱晦地說,要讓柳直多休息,吃些溫補的食物,方便的話,到室外換換空氣,不宜操勞。
  眾人感謝不已,舒氏留殊良吃晚飯,明珍也挽留殊良。
  “恭敬不如從命。”殊良兩日未見明珍,到得現在,都還沒能同明珍好好說上兩句話,自然便允了。
  “去去去,你們小孩子到後頭說話去,別在廚房這裏礙手礙腳的。”舒氏強笑著趕明珍離開廚房,卻伸手拉住了想一起跟出去的明珠。
  等明珍與殊良走出了客廳,舒氏才輕輕一摸明珠的頭頂,“小妹,讓他們單獨待一歇歇罷。”
  明珍與殊良出了客廳,走進花園。
  花園如今已經荒蕪,原本種著月季薔薇芭蕉的花圃裏,不過兩月時間,便雜草叢生。房子的紅色磚牆上本來碧綠如水的爬藤植物早早地枯黃,遍生頹敗之感。
  明珍揪了一截薔薇枯枝,輕輕執在手裏,“殊良,你實話對我說,外公他老人家……還有多久時日?”
  殊良聽了,並不詫異。
  明珍從來都是心細如發的女孩子,一顆堅韌的心被包裹在伊溫潤的外表之下。
  這就是他喜歡的女孩兒嗬,溫柔而堅強。
  “外公去日無多,家裏人好好陪伴他老人家罷。”殊良不隱瞞明珍,給明珍無謂的虛妄假像,與飲鴆止渴無異。
  明珍點了點頭,想哭,卻害怕教屋裏的人無意間看見。
  十四歲已經高過明珍一頭的少年殊良,長聲歎息,手臂一伸,將明珍攬進懷裏,一手手掌將明珍的頭壓在自己肩上。
  幾乎在麵孔壓在殊良肩膀上的一刹那,明珍便無聲哭泣起來,眼淚順著眼角流過耳畔,滴在殊良的肩膀上。
  少年的身量還未長開,可是,一雙肩膀卻已經寬闊得仿佛足以挑起一切般,堅定如磐石。
  隻是當明珍的眼淚滴在少年的肩膀上,少年渾身一震,那眼淚,冰涼而灼熱,似是燙在了心上。
  殊良就這樣一手抱著明珍,一手壓著明珍的後腦,隻望時間就此停駐,永不流逝。
  然而恰在此時,鐵門一陣“哐啷啷”響動,驚醒了明珍。
  明珍自殊良懷中脫身出來,一眼望去,“啊,是爹爹和二舅舅他們。”
  奔過去替三人開了門,許望儼深深看了殊良一眼。
  二舅舅才想苦中作樂,調侃甥女一句,隻聽明珍輕聲說:
  “外公醒了。”
  三人再顧不上剛才明珍與殊良抱在一起的事,連忙奔進屋裏去。
  殊良留在柳家用過晚飯,又看外公稍微喝了一碗米湯,原打算就此告別,可是外公卻執意要殊良多坐一歇,又叫了所有妻妾兒孫進來。
  老人精神頗好,詢問了外頭的情形,又關心了幾個孩子的課業,叮囑不能因此廢了學問。隨後感慨,自己一生,到底是辜負了三個妻子,臨老還要陪著他吃苦。
  三太太聽著聽著便哭了開來,她再潑辣,也僅僅是想讓自己的丈夫多注意她些。
  柳直喚三太太到床前,“……我留了一箱金條……有一日我去了,賢淑她們同你……三人一人一份,總不能教你老無所依。你去尋那孽障也好,是留在家裏……也好,一切隨你自由。”
  “老爺……”三太太一聽柳直這分明是交代後事,哭得更厲害了。
  柳直喘了一口氣,繼續對兒子女婿說,“柳家的家業,能振興,便振興下去,倘使無以為繼,也便罷了。不要強求。”
  柳青雲許望儼柳承冼三人鄭重應承。
  老人又陸陸續續說了許多,終於,將眼神落在了明珍身上。
  “……我唯一遺憾……的是,不能眼見明珍……穿上大紅嫁衣……尋到一個良人……”
  “外公……”明珍強抑眼淚,一句“我不嫁”哽在喉間。
  “外公——”忽然,一直默默聆聽的殊良雙膝跪倒在柳直床前,同明珍並跪在一處,“外公,如果你信我,請將明珍許給我做妻子。”
  一言既出,滿室皆驚。

  第七十一章 亂世相許(3)

  柳直努力以蒙昧的雙眼望著跪在他床邊的少年。
  驀然間,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那時他還年少,也是這般年紀,長輩做主,娶了季氏進門。他心性未定,嫌長他兩歲的季氏木訥沉悶,總不願意宿在她房裏,覺得伊欠缺才情,懦弱愚鈍。
  如今想來,他一生,竟未珍惜過季氏。他寵愛女兒,或者也是怕女兒被季氏教養得同她一個模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年紀輕輕已經暮氣沉沉罷?
  總算女兒婚姻幸福……柳直歎出一口氣來,腦海中又浮起明珍百日時,徽州城中那老瘋婆子的話來:天庭飽滿,長眉鳳目,為人善良,性情溫和伶俐,一生聰明,情義或嘉,作享無虛,先難後易,少年多難,苦中得甘,廿五運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興,名利之命。隻是夫婦半途,婚遷為吉,三十一歲或三十五歲後,方能大得利益。
  當日隻覺得那老瘋婆子滿嘴胡謅,晦氣得緊,可是今日想來,竟精準無匹。
  明珍與世釗,如今終是錯過,或者,眼前這個少年,才是明珍的良人罷?
  柳直努力抬起手來,向殊良招了一招,“紀家孩子,近前來。”
  殊良膝行幾步,貼近了老人的床側。
  柳直抓住了殊良的手,“你真心喜愛我的明珍麽?”
  殊良回眸望了一眼紅腫著眼皮強忍眼淚的明珍,隨即凝視老人的雙眼,鄭重頜首。
  “是,外公,我真心喜愛明珍。”
  “你能做到無論何時何地,都珍惜嗬護明珍,一生隻得明珍一人麽?”老人緊了緊手中的力道,語出驚人地問。
  “是,外公,我能做到無論何時何地,都珍惜嗬護明珍,一生隻得明珍一人。”殊良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少年處在變聲期的嗓子,此刻卻異常地低沉清澈,似一甕剛拍開泥封的陳釀,醇厚無比。
  老人微笑起來,“記得你今日在我床前,對我允諾的每一字每一句。”
  說完,柳直又勉力朝明珍招了下手。
  明珍立刻膝行到外公跟前。
  柳直看著外孫女一雙紅腫的眼,心中不忍不舍,可還是拉起明珍的手,輕輕交到了殊良的手中,“明珍,外公不求你大富大貴,隻望你一生幸福順遂,平安終老……殊良,我把最珍愛的外孫女,交給你了……”
  “外公……”明珍的眼淚撲簌簌如斷了線的水晶珠子一般,落了下來,打在老人還有殊良與她交疊在一處的手背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累了,想睡一歇歇,你們都去休息罷。”柳直闔上眼簾,低聲說道。
  “是啊,明珍,你照顧外公兩天沒歇過了,趕緊去休息休息罷,這裏有我同你母親照顧著。”二舅媽輕聲道,“殊良你多陪明珍一會兒。”
  “是。”
  殊良扶了明珍出來,明珠將兩人引到房間裏,對兩人說,“姐姐,殊良,我去明輝房裏,看看他的功課。”
  說完,明珠識趣地走出房間,將門虛掩。
  自外公房裏出來,殊良一直握著明珍的手,不肯放開,這時再舍不得,也一點點鬆開,扶明珍半躺半靠在床上。
  “明珍,你且好好休息,我回家去稟明父親母親,盡快迎你過門,好不好?”
  明珍的雙眼一片模糊,竟看不清殊良的臉孔,隻得一個大概的輪廓。
  明珍伸手,輕輕觸了觸少年的臉廓,“殊良,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回家同父母說,倘使他們不同意,便罷了,莫要強求。”
  這個少年,從小便喜歡在她身後,私自從家中跑出來,獨自一人乘火車跟到蕪城去,把家中急得雞飛狗跳,她來上海,他便也執意來上海……
  他的心思,她懂。
  她由來隻當他是弟弟,從未想過或有一日,自己要做他的妻。
  即使到了今時今日,此時次刻,於她,也是難以想象的。
  明珍胸中酸澀,混著絲絲縷縷的無奈。
  竟然不忍心再教這少年聽見她一個“不”字。
  殊良回到家裏,家裏父母已經等得心急如焚,見他進門,紀母趕緊過來,握住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地打量,見渾身上下並無大礙,才長出一口氣來。
  “我叫你不要瞎擔心罷?”紀父歎息,老妻隻得這一個兒子,珍惜寶貝得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恨不能再放回肚子裏去才安心。
  “哪恁會得不擔心?”紀母揮了揮手裏的真絲絹子,幾乎要摔到丈夫的麵門上去,“這外頭兵荒馬亂的,誰曉得日本人的飛機什麽時候炸過來?他才多大點的孩子,就在外麵奔波?!我哪裏舍得?”
  說著說著,紀母便哭了起來,“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麽會曉得我這當娘的有多揪心……嗚嗚嗚……”
  “殊良,趕緊勸勸你娘!”紀父聽得頭大如鬥。
  殊良因有心事,所以隻攬了母親,在沙發上坐定。
  “母親,您別哭,我有事同您和父親說。”殊良道,沒有說“商量”,隻是想同二老“說”。
  紀母拿真絲繡著綠萼花紋的絹子印了印眼角,“什麽事兒?”
  殊良等母親稍微平定了些,才深吸一口氣,“父親母親,我要同明珍結婚。”
  “什麽?!”紀母發出一聲短促的,難以置信的低呼,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篤篤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殊良,你再說一遍?”倒是紀父鎮定,以為自己聽錯了,要求兒子再說一遍。
  “父親母親,我要同明珍結婚。”殊良朗聲又說了一遍,且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頓。
  這句話解除了紀母身上的定身法,伊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紀殊良!除非我死,否則決不同意!”
  紀父忍下塞住兩耳的衝動,望向兒子,“殊良,你且給我說清楚了,什麽叫‘你要同明珍結婚’?”
  殊良攬緊了想從了手臂中掙脫的母親,直視父親,“我答應了外公,要給明珍幸福,我要娶明珍過門。”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紀母擺脫了兒子的手,自沙發上站起身來,大力揮舞雙手,若不是寵了兒子一輩子,伊幾乎要一個巴掌甩到殊良臉上去,“怎麽?他們柳家和勖家結親的時候,我腆著一張臉上門去,求他們給我們殊良一個機會,他們怎麽不把柳明珍許給殊良,啊?!現在勖家的兒子跑到外頭去了,他們柳明珍找不地婆家了,就把她塞給我們紀家,啊?!呸!”
  紀母邊說,邊舞動手中的真絲絹子,氣得渾身發抖。
  “我不允許!絕對不允許!”
  殊良望著母親在客廳當中來回踱步,仿佛一頭困獸,等母親發泄得差不多了,才堅定地說:“母親,今生今世,我非明珍不娶。如果不是明珍,我寧可終生不娶。”
  紀母停下了腳步,猛然揚手,“啪”地一聲,掌摑殊良。

  第七十二章 亂世相許(4)

  明珍本欲留在外公身邊,伺候左右,可是家人包括外公在內,都叫她盡管去做自己的事,二舅媽同母親小外婆會得好好照拂外公,不用她擔心。
  明珍在家中休息了幾日,眼見著外公奇跡般一點一點精神起來,能進一些米麵,才稍稍安了心,被家人趕著出門。
  明珍出門前,明珠叫住姐姐,悄悄塞了一個白煮雞蛋在明珍手裏。
  “姐姐,我吃不下去,你替我吃了罷。”
  明珍望一眼自己望風即倒般瘦削的妹妹,想起隻不過是一年多前時,伊歡快地坐在咖啡廳裏,點自己喜歡吃的冰淇淋的樣子,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臉頰,“謝謝你,姐姐早晨已經吃過雞蛋了,現在也吃不下去。你留著自己吃。”
  明珠將小小一隻淺白色蛋殼的雞蛋握在手心裏,“那姐姐你早點回來,路上當心。”
  “我會的。你在家裏聽大人話,和明輝一起好好寫字,知道麽?”
  “好的。”
  兩姐妹在門口分了手。
  明珍步行去醫院上班。
  說是醫院,其實不過是兩頂臨時搭建的帳篷,收治前線送下來的受傷士兵以及從閘北虹口逃難出來的貧苦百姓。
  臨時醫院裏的三名醫生,一名是紀氏中藥房的坐堂中醫,已經年過花甲,紀氏除出提供藥品還無償派遣老醫生到醫院幫忙診治患者;一名是才方由荷蘭留洋歸來的年輕醫生,原打算回國一展所學,恰逢國家有難,便卷起袖管,義不容辭地投入到治病救人的行列當中來;最後一人,是大衛8226;羅森伯格。臨時醫院的帳篷就搭在離他的西藥房不遠處的空地上,羅森堡西藥房不但提供西藥,還由他出麵幫手,在忙碌時候替兩名醫生分擔一些。
  另外就是像明珍這樣,義務前來充當護士的女子。
  醫院每日都人滿為患,忙碌無比,常常能見到母親抱著孩子衝進帳篷,哭喊著請醫生救孩子一命。
  那些孩子有些送來時已經氣息奄奄,瘦得幾乎皮包骨頭,一雙眼睛裏帶著對塵世的留戀和更深的無助。
  有些能救得回來,有些則不。
  明珍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些悲傷絕望的母親抱著孩子,或者哭泣到崩潰,或者哀痛到麻木。
  每見一次,明珍的心裏都添多一道傷口,然後在那傷口慢慢愈合的時間裏,明珍也一次比一次堅強起來。
  明珍在心裏向自己發誓,倘使有一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決不教他們遭受同樣的苦難。
  見明珍回到醫院上班,眾人百忙之中都不忘關心一下。
  “明珍,你沒事罷?”
  “明珍,你回來了。”
  “明珍,要注意身體,你瘦了。”
  問候聲此起彼伏,教明珍心間一暖。
  “謝謝大家,我沒事。我會注意休息的。”
  大衛8226;羅森伯格趁稍微空閑時候,一邊草草吃飯,一邊與明珍談起最近發生的事。
  明珍同他一起,坐在一隅,一邊喝涼開水,一邊吃已經冷掉的白饅頭。
  大衛擰開一隻小小不鏽鋼消毒罐的蓋子,裏麵是半罐兒肉鬆。
  “吃一點,明珍,你已經不能再瘦了。”大衛將裝有肉鬆的罐子輕輕遞給明珍。
  明珍從白饅頭裏抬起頭,望著大衛好看的眼睛。
  大抵是因為忙,所以他已經許久沒有刮胡子,一張英俊的臉掩蓋在叢生的護髭之下,看起來老成了許多。隻得一雙眼睛,仍然那樣熠熠有神。
  “吃罷。”大衛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前兩天,工部局召開會議,用餐時我設法溜進去,偷帶了不少出來,你盡管吃。”
  明珍沒有接過罐子,大衛就一直那樣將手遞在明珍跟前,“你可要替我保守這個小秘密。”
  明珍微笑起來,接過不鏽鋼罐子,“謝謝你,大衛。”
  “啊,終於笑了。”大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打起精神來,我恐怕我們忙碌的日子在後頭。”
  是,忙碌的日子在後頭。明珍點頭。
  如今的戰勢嚴峻,日本人誇口三個月攻占中國,可是進攻上海,卻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頑強抵抗,就這樣激戰了兩個月。日本人現在已經沒有了最初的狂妄輕敵,而是瘋狂地開始轟炸務求盡快占領上海。
  短暫休息之後,便又是無邊的忙碌,等到明珍下班的時候,已經累得兩腿發軟。
  明珍與來交班的護士道別,看了一眼還在忙著救治包紮的大衛,沒有過去打擾他,轉身走出臨時醫院。
  走了沒多遠,明珍看見一位中年人,花白頭發,穿一件米色襯衫外套咖啡色西裝配同色西服褲,一雙白頭咖啡皮鞋,十分紮眼。
  看見明珍,那中年人有些遲疑。
  再三確認,中年人迎了上來。
  “明珍。”
  “紀伯父。”
  來人正是殊良的父親紀方瞿。
  “明珍有時間麽?能陪紀伯伯聊一會兒麽?”紀方瞿不意外明珍認得出他來,畢竟在徽州城時,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常有往來。隻是他很詫異,這個曾經極溫潤的女孩子,竟成這個樣子。
  明珍點頭,“我時間不多,還要回家去陪外公。”
  紀方瞿頜首,明珍是個孝順孩子,這一點他一直知道。
  “我的來意,想必你應該略知一二。”紀方瞿也不拐彎抹角,當即開門見山。
  明珍複又點了點頭。
  她知道。以殊良的性格,既然他應承了外公,自然不會反悔,肯定回家去同父母說了。紀家隔了這許多日才來找她,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紀方瞿側臉看著少女如水般清澈卻又如鋼鐵般堅韌的眼神,喟然太息。
  這是個好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喜歡。倘使沒有勖家提親在前,柳家毀婚在後,殊良想娶明珍過門,應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可是,偏偏,勖柳兩家曾經締結過婚約,在徽州上海,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後來柳家又以明珍染病不能生育為由毀婚,一時傳得沸沸揚揚,甚囂塵上。
  加之當年殊良為了明珍,偷偷跑出去跟著明珍去了蕪城,將殊良母親嚇得半死,就此對明珍落下了埋怨,心中不喜,難免有些偏見。一聽兒子那樣堅決地說非明珍不娶,一時氣憤,打了兒子一巴掌。打完便後悔了,可是又沒有台階下,對明珍更是著惱。索性咬死了,不肯鬆口,讓兒子娶明珍過門。
  殊良也硬氣,不肯服軟,兩母子就此冷戰,直到今日,竟不肯在一個飯桌上吃飯。紀母恨極,說他敢娶明珍過門,她就絕食。
  紀方瞿眼看再鬧下去不可收拾,隻能來找事情的源頭——柳明珍。

  第七十三章 亂世相許(5)

  明珍與紀方瞿一同走離臨時醫院,明珍稍稍落後紀父半步。
  紀方瞿在心中一歎,這女孩子始終守禮。外間許多許女子受了西洋禮教的衝擊,講究女士優先,事事處處要男人禮讓,便顯得咄咄逼人起來。而柳明珍,雖然內心堅強,可是形容舉止上,卻始終是溫潤的。
  有這樣一個女孩子,讓兒子真心喜愛,紀方瞿從心裏覺得欣慰。
  隻是——
  “明珍,你可知道,殊良的母親,紀媽媽,比紀伯伯大兩歲?”紀方瞿忽然問。
  明珍微微動了動眉梢,這倒從未聽人說起過。
  紀方瞿輕笑,不等明珍答話,繼續往下說。
  “紀伯伯這話,你今日聽過算數,他日千萬記得替我保密。”
  明珍雖則一頭霧水,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紀方瞿將一手負在背後,形容優雅。
  “說起來,我同殊良母親,倒是世交,可惜,因伊從小嬌生慣養,難免脾氣驕縱。我們紀家以醫藥傳家,從小家教甚嚴,我見她形容跳脫,有時並不喜歡。我喜歡的,另有其人。”
  紀方瞿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明珍心下微動。紀幾夫婦,在徽州時已是遠近聞名的恩愛,舉案齊眉,傳為美談。
  然而,這樣一對鶼鰈夫妻,竟不是青梅竹馬麽?
  這同她與殊良,又有什麽關係?
  明珍不語,靜靜往下聽。
  “我喜歡的,是我家藥房裏,帳房先生的女兒。”紀方瞿笑了一笑,笑聲中有緬懷故人的一點點悵惘。“那女孩兒同我一般年紀,相貌上並不出色,可是氣質十分沉靜。帳房先生有時算帳留得晚了,伊會得挽一個竹籃子,裏頭盛著伊家裏做的家常小菜,幾個燒餅,然後蒙上一塊厚巾,給先生送來。先生不放心女兒獨自一人行夜路,總是叫她等他一起回家去。她有時就在店裏等,有時先生實在是忙,就會得讓她到後頭曬藥的空地上玩兒。我記得第一見她,她就在那空地上踢毽子。她那天穿了一件藍底兒紫花的襦衣,黑色滾天青邊兒的筒褲,一雙繡著小荷才露尖尖角花紋的布鞋,將一隻雞毛毽子題得上下翻飛,好看極了。”
  紀方瞿神色悠然,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我被祖父差遣,從二進跨院的月洞門裏出來,要去前頭叫父親。跨過月洞門的小檻,一抬頭,就看見了她。她正從曬藥場上一躍而起,擰身把毽子踢到半空中,隨後輕巧地落在地上,等毽子從天上落下來,一個彎腰,做了個‘倒踢紫金冠’,那毽子直直朝我的臉麵飛了過來……”
  明珍想象那時場景,富家清臒少年與帳房先生的女兒,那樣電光火石間的一眼。
  紀伯伯一定是真正喜歡那女孩子罷?如許多年過去了,還對那初見的一幕,記憶猶新。
  “我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看呆了,竟不曉得躲,那兩枚光緒通寶銅錢做的毽子就直直飛過來,打在了我的鼻梁上。”說著,紀方瞿用手輕觸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當心疼得我眼淚都流了下來。她嚇得半死,趕緊過來捧著我的臉上下檢視。好在那銅錢外頭包了氈布,否則皮破血流都是免不了的。她忙不迭地跟我道歉,說對不起。我就傻忽忽地任她捧著臉。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溫熱,帶點女孩子的味道……”
  就這樣,喜歡了罷?
  一喜歡,就是一生一世。
  明珍與紀方瞿一時沉默。
  “可是,我家大門大戶,怎麽會容得我娶一個帳房先生的女兒?祖父祖母大約是察覺了我的心思,便教父母給我說了親事,就是殊良的母親,你紀媽媽。當時結婚,無不是父母隻命,媒妁之言,我到底還是沒有勇氣反抗,就此娶了自己不愛的女子。我結婚不久,帳房先生就辭了我家的活計,從那之後,我便再沒有見過她。”紀方瞿停下腳步,微微轉向明珍,“我對自己說,既然我娶了殊良的母親,就要對她好。我已經不能教我喜歡的女孩子幸福,總不能再毀了她的幸福。所以娶了她過門,便一心一意地對她好,這個婚姻裏,總要有一個人,是開心快活的,是不是?”
  明珍心間微微一酸。
  原來那舉案齊眉的美談,背裏竟然是這樣的故事麽?
  “好在,殊良的母親雖然嬌縱,心地卻是好的。”紀方瞿無聲太息,“我自己沒有娶喜歡的人,到底希望兒子能娶自己所愛。”
  明珍揚起睫毛,望向紀方瞿的一雙睿眼。
  難道他不是來勸她,遠離殊良的麽?
  紀父笑了起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樣簡單的道理,紀伯伯還是懂的。隻是——殊良的母親已經結縭二十載,早年一直未能生養,承受了家中頗大壓力,年過二十,才隻得殊良這麽一個兒子,難免寶貝寵溺。我希望你同殊良成親以後,看在她是殊良的母親,養育了殊良十四年的份兒上,莫與她計較。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紀伯伯在這裏先向你道歉,她未必心有惡意,隻是惟恐不能將最好的給殊良罷了。”
  “您不反對我們?”明珍問。
  “你會好好對待殊良,愛護他關心他麽?”紀方瞿不答反問。
  明珍點頭,她既然答應了外公,她便一定會做的。正如紀伯伯剛才所說,同一個人結了婚,便要一心一意地他好,要他開心快活。
  紀方瞿輕輕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是個好孩子,紀伯伯希望有一日能聽見你叫我一聲父親。我樂見你同殊良結成夫妻。你紀媽媽那裏,請你多擔待。”
  “我會的,紀伯伯。”明珍輕聲說。
  紀方瞿嘉許地點了點頭,又同明珍閑談了數句,才告辭離去。
  回去之後,也不知同紀母說了些什麽,三日之後,時任上海徽幫商會主席的舒先生,與紀父殊良一起,至柳家提親。念及明珍外公柳直的身體狀況,兩家將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八日。

  第七十四章 亂世相許(6)

  紀柳兩家的婚禮,於秋意漸濃的十月下旬,選在租界內的一間西餐館舉行。出席婚禮的,隻得紀柳兩家至親與證婚人舒先生。婚禮儀式極之簡短,雙方父母致辭,向兒女送上祝福,證婚人舒先生最後宣布禮成。
  許望儼將女兒交到殊良的手中去。
  “殊良,這話已說過無數次,可是,作為一個父親,我再一次請你,珍愛我的女兒,無論何時,你們之間有了什麽不愉快,都請你想一想,你今日所做的許諾。”許望儼眼中有淚。
  倘使不是戰亂,倘使不是嶽父沉屙,他怎會隻給女兒這樣一個幾乎是寒酸的婚禮?他多麽想將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女兒跟前,可是如今,他所能給女兒的,僅僅是一個父親無盡的祝福。
  “我會的,父親。”殊良緊緊牽著明珍的手,仿佛怕明珍會倏忽化成一縷輕風,自他指縫間散逸般。
  明珍穿著一件珍珠白地子繡正紅色龍鳳呈祥纏金絲卷雲圖案的旗袍,靜靜地任由殊良緊握著她的手,全程微笑。
  明珍沒有穿她花了年多時間準備的大紅嫁衣,也沒有穿白色輕紗禮服。
  嫁衣與禮服,都是當日為了與世釗結婚備下的,可是今日她嫁的人,卻是殊良。穿著為世釗準備的嫁衣嫁予殊良,明珍覺得對殊良殊不公平。思來想去,明珍選了當日母親結婚時,穿著宴客時所用的旗袍,隻約略改了改腰頭。這兩個多月近三個月下來,明珍瘦得厲害,一管纖腰,隱隱地似不盈一握。
  禮成之後,明珍隨著殊良,執著酒杯,四下敬酒。
  敬到公婆跟前,明珍畢恭畢敬地躬身,雙手執著酒杯,高舉過眉,奉到公婆跟前。
  “爹爹媽媽,兒媳敬二老,感謝二老養育殊良,辛苦操勞。媳婦今後一定會好好伺候公婆,照顧丈夫,操持家務……”
  紀母動了動嘴皮,仿佛想說什麽,可是紀父卻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紀母終是伸出一隻手,接過了明珍始終端舉過頭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手邊桌子上,自袖籠裏摸出一隻紅包來,塞在明珍手中,一言未發。
  紀方瞿微笑,以手虛扶,“你們以後要相敬相愛,白頭到老。”
  殊良拉著明珍站直了身體,望著二老,“謝謝父親母親。”
  來客當中,多是知道坊間的傳聞的,亦約略曉得殊良母親不喜這個新婦,恭祝新禧的同時,難免有存了看熱鬧之心的,眼見著竟然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便覺得嗒然無味,自顧喝喜酒,軋鬧猛的氣氛頓時便少了。
  明珍一一敬過了夫家的至親好友,終於來的娘家桌前。
  柳直坐在輪椅裏,老眼望著外孫女,淚光浮動。
  當年明珍才方出生,他就抱在了懷裏,那樣小小一團,五官都還未長開的樣子,依稀仿佛還在眼前,轉瞬之間,伊便已經長大,一雙瘦弱肩膀,卻那樣堅強無畏。
  柳直心中感慨萬千,千言萬語,哽在喉間,終是顫顫巍巍地接過明珍殊良敬的酒,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直到被女兒柳茜雲輕輕按住了手臂。
  柳直透過昏花雙眼,細細望著一身珍珠白色旗袍,同殊良並肩立在一處的明珍,老懷大慰。“殊良明珍,外公別無他求,隻盼你們生活和美,夫妻敬愛,早添子孫,那外公哪怕去了地下……”
  “老爺!”
  “爹!”
  “外公……”
  聽見柳直說出這等不吉利的話來,柳家眾人異口同聲地阻止。
  柳直卻笑著揮了揮手,表示無妨,“殊良,明珍初嫁過去,有什麽做得不妥的,請你一定要包含於她。”
  殊良點頭,“外公,我一定好好愛護明珍。”
  老人微微頜首,隨後表示自己累了,讓年輕人繼續應酬賓客去。
  喜宴到晚上八時許,客人便已散得差不多了。
  紀母借口身體不適,已早早地由紀父陪同,先行一步。
  留下明珍與殊良,送走最後幾位客人,與餐廳結算了筵席的款項,走出餐廳,外頭夜色已濃。
  夜幕下籠罩著濃濃的戰爭的陰霾,可是空氣中卻照樣傳來靡麗婉轉的歌聲,時隱時現。
  十月底的天氣,晚間已是夜涼如水,明珍身上的一件旗袍同小小毛線披肩抵不住夜風,微微打了個冷戰。
  殊良發覺,立刻脫下身上的白色西服,披在了明珍肩上。
  明珍仰起頭,籍著不遠處街頭昏黃的光線,看著身旁的已高大過她的少年。
  少年濃眉朗目,睫毛在下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飽滿的嘴唇微微抿著,透露了他的緊張。
  “謝謝你,殊良。”明珍低聲說,為了所有的一切。
  少年凝視明珍的雙眼,仿佛受了迷惑,一點一點的,低下頭來,湊近了明珍的麵孔。
  “明珍……”忽然不遠處傳來男人溫朗的聲音,驀然打破了迷障。
  明珍與殊良齊齊朝那處望去,隻見暗夜裏,走來一個年輕男子,戴一頂鴨舌帽子,穿黑色夾克灰條紋褲子,走得近了,那年輕男子微微抬一抬鴨舌帽的帽簷,露出一張英俊卻滿是疲憊的臉來。
  “淮……”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年輕男子輕輕將食指豎在了嘴唇上,隨後遞上一個盒子,“我的時間不多,不能久留,剛好在報紙上看見你們今天結婚的啟事,所以趕過來,碰一碰運氣。”
  殊良伸手,攬緊了明珍披著他的西裝的肩膀,“謝謝。”
  明珍接過了那小小的盒子,“謝謝你。”
  男子微笑,壓低了帽簷,“明珍殊良,我祝你們幸福安康,早生貴子。”
  說完,他轉身,重新走入暗夜之中,那背影挺拔傲岸,步履竟似生風。
  明珍一霎不霎地望著他遠去的,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背影,心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淮閔,保重。明珍閉了閉眼睛,抑下那莫明的淚意。
  倏忽,肩膀上的力道一重,明珍不解地抬眸看向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殊良。
  少年眼睛黝黑明亮。
  “明珍,以後,你的眼睛,隻望著我,你的心裏,隻想著我,好麽?”

  第七十五章 初為人婦(1)

  清早,天蒙蒙亮的時候,明珍睜了雙眼,才動了動身體,已有一雙少年結實的長臂圈住了她。
  明珍轉過頭去,迎上一雙清亮的笑眼。
  那雙眼深處,絲絲縷縷地,沁出笑意來,並不遮掩。
  “明珍,早。”少年微笑的時候,臉頰上有淺淺的酒窩,仿佛飛鳥掠過水麵,留下的漣漪。
  明珍有刹那的恍惚。
  以前,竟似不曾注意過,他頰上的酒窩。
  少年將下巴抵在明珍的額角上,摟著明珍,不肯放手。“天還早,再睡一會兒。”
  少年夫妻,初嚐禁果,殊良隻想留在新房之中,陪自己幾乎喜歡了一生一世的女孩兒,耳鬢廝磨,抵死纏綿。
  明珍在房間裏環視一圈,才看見放在外間五鬥櫥上的西洋鍾,輕輕動了動肩膀,示意殊良放開她。
  “不早了,殊良。我們還要起身去給父親母親請安。”
  殊良複又抱了明珍片刻,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了手,做狀歎息。
  明珍笑起來,“日子還長,可是卻不能教父親母親等我們。”
  明珍起身,下地穿上軟羊皮拖鞋,才邁出一步去,兩腿一軟,幾乎要軟在地上,幸好殊良在身後,伸出手來,一把攬住了明珍的纖腰。
  明珍有些羞赧地朝殊良報以一笑。
  直到這一刻,明珍才真確地意識到自己已為人妻人婦的事實。腿間那隱隱的痛,雙膝那酸酸的軟……殊良已經極盡溫柔,並不鹵莽,做足了工夫,隻是到底是少年,真正興起,並不是想控製便控製得住的。到得後半夜,幾番雲雨風流,引得明珍連連討饒,才肯放明珍睡去。
  殊良在明珍的發頂吻一吻,仿佛偷了腥般在明珍看不見的角度微笑。
  明珍自然是看不見的,被殊良引著,一起走進洗手間。
  洗手間裏有一個西洋水池,接著水龍頭,隻消輕輕一擰,便有幹淨的自來水從水喉當中嘩嘩流出。
  水池上方有一麵大鏡子,照出少年少女清晨,亂著發也一如朝露般新鮮的麵孔來。
  明珍從鏡子裏,望著殊良和自己,一樣明澈的眼,一樣鮮活的容顏,心中百轉千折。
  會幸福的,是不是?
  明珍透過鏡子,問自己。
  鏡子中的少女微笑起來,一定會的。
  殊良從一旁矮櫃上取過一個竹編外殼的熱水瓶來,往塞住落水管,盛滿了自來水的水池裏略倒了點熱水。
  “現在天涼,早晨洗臉放些熱水。”殊良又從矮櫃裏拿出一條新毛巾來,遞給明珍。
  明珍不是不訝異的,訝異殊良,竟是這樣仔細體貼的孩子。
  殊良被明珍看得有些羞澀,又拿出杯子牙刷,一起放在水池邊上,另取出一個小小青瓷罐兒來,揭開上頭的蓋頭,並排放在刷牙杯子旁邊。
  明珍舉家來到上海以後,已仿效上海的富庶人家,使用金屬軟管的牙膏,擠一條在牙刷上頭。雖然味道不佳,可是極方便。家中幾個孩子更是喜歡,常刷得滿嘴泡沫,仿佛長了白胡子似的在衛生間來跑來跑去。想不到嫁進紀家,竟然還能看見這樣的青鹽。
  明珍用牙刷沾了一點那青瓷罐兒裏的細膩膏子,聞見十分奇特的味道。
  “這牙膏是我自己調的,裏頭擱了點兒田七茉莉金銀花與薄荷,所以有點兒藥味兒。”殊良看見明珍湊進牙刷聞了聞味道,在一旁抓著頭說。“可是效果是極好的,你看——”
  他朝明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來。
  明珍見了,笑出聲來,“我相信的。”
  刷牙到一半,明珍便覺身後有什麽火熱的抵著,初時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一張臉立刻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
  輕輕按住殊良在她身上四處遊走的手,明珍透過鏡子朝殊良搖了搖頭。
  殊良隻好歎息著,放開了明珍。
  兩人洗漱完畢,端正衣冠,一起出了房門,下了樓。
  一進客廳,明珍已情知不妙。
  公公婆婆俱已坐在了客廳上首的沙發裏,一個白衣老媽子端著一個大紅漆盤,站在一旁,仿佛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了。
  公公紀方瞿麵色還好,眼裏有暖色,看見兒子媳婦兒下樓來,微笑,“殊良,明珍,你們起來了。”
  殊良偕明珍走到二老跟前。“父親母親,早。”
  “已經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紀母在紀父開口前,麵沉似水地說。
  其時也不過六點剛過罷了。
  殊良想說些什麽,明珍卻輕輕捏了捏他的手,隨後自責,“母親,是媳婦兒起得晚了。以後不會了。”
  紀母打鼻孔裏哼出聲兒來。
  “明珍,我話說在前頭,我們紀家是正派人家,那些外頭拋頭露麵的女子才有的舉動,要做你也回自己屋裏去做。”
  明珍怎會聽不懂婆婆話裏嫌她拉殊良的動作不正經?可是卻不能辯駁,公公的話言猶在耳,她也不願與婆婆起衝突,便放開殊良的手,矮下身去,“是,母親,媳婦兒記得了。”
  “少爺,少奶奶,趕緊奉茶罷,這茶都換了三鋪了。”後頭老媽子小聲提醒。
  明珍趕緊長身,端過一杯茶,先奉到公公跟前,“父親,請喝茶。”
  “好好好。”紀方瞿接過尚溫熱著的茶盞,揭開蓋子,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又取出一個紅包來,交給明珍,“去給母親奉茶罷。”
  明珍又端過一盞茶來,奉到紀母跟前,“母親請喝茶。”
  紀母一動不動,竟是不打算接過來的樣子。
  在婚禮上,當著那麽多賓客的麵兒,她不好為難明珍。可是眼下明珍進了門,是她的媳婦兒,她管教媳婦,誰能說她一個“不”字?
  殊良想上前去替明珍求情,卻被紀父一個眼神製止。
  你越是替明珍求情,你母親越是看明珍不慣。
  殊良強咬著牙,才忍住了衝上前去拉起明珍的念頭。父親的眼神,他看得懂,也明白父親沒錯。
  明珍每隔半刻,就說一次,“母親請喝茶。”
  直到西洋鍾敲了七點,紀母才咕噥一句:“七點了,肚皮餓了,怎麽還不上早飯?”隨後接過了明珍手裏早已經涼透了的茶盞,隨意的往沙發旁的茶幾上一放,徑自起身,朝飯廳走去。
  紀父無奈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兒子媳婦跟上來。
  隻留那盞已經冷掉了的茶,孤零零地,在茶幾上,毫無熱度。

  第七十六章 初為人婦(2)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明珍在三朝回門時,經曆了一生之中,最不可承受之痛。
  嫁進紀家,丈夫寵愛,公公疼惜,雖然婆婆處處刁難,可是明珍到底早有了心理準備,時時伏低做小,事事退避忍讓。
  早晨六時起來,婆婆已經端坐在客廳裏,斥責明珍貪睡,明珍次日便五時起床。晚上用過晚飯,收拾飯桌,洗碗擦地,伺候了婆婆洗漱歇息,才回轉自己的房間。
  第三天,婆婆嫌飯菜不合心意,隻動了兩筷子,便摔碗而去,躺在房間裏,以手加額,唉聲歎氣。明珍便食不知味,趕緊又進廚房,下了一碗雞湯三絲麵端進婆婆房裏去。
  公公紀方瞿看不下去,接過明珍手裏的托盤,“明珍,你和殊良好好吃飯,我替你母親送過去。”
  明珍有些歉然地朝公公頜首,她嫁進門來,本有了不受婆婆歡喜的準備,可是倘使婆婆為此傷了身體脾胃,自己難辭其咎。
  晚上等服侍婆婆洗過腳,將婆婆用的一盆洗腳水倒掉,將偌大一隻木製的圓盆洗幹淨了,明珍才回到房間。
  殊良已經替明珍接好了洗漱所需的水,隻能明珍回來。
  見明珍進門,殊良趕緊迎上來,拉過明珍的雙手,看見妻子指腹處用力端水盆留下的紅色勒痕,殊良心疼地將之印在自己的唇邊。
  “對不起,明珍,教你吃苦了。”
  明珍笑一笑,“孝敬公公婆婆是我的本分,沒有什麽苦不苦的。”
  殊良卻是怎樣都難以釋懷,拉著明珍的手進了衛生間,將明珍的雙手浸在一盆溫水當中。
  那水溫度適中,還隱隱散發出香氣來,明珍狐疑地朝殊良挑了挑眼尾。
  “這是我向藥房裏的師傅要的方子,裏頭擱了檸檬玫瑰芙蓉,對手上的皮膚極好。”說完,殊良有些邀功地望著明珍。“你嫁給我,我卻不能使你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奶奶,隻想得出這個辦法來賠罪。”
  明珍心中感動,“阿呆,隻要你好好待我,做不做少奶奶,又有什麽分別?”
  殊良聽了,嗬嗬一笑,催促明珍,“來來來,夫人,我伺候你洗腳……”
  明珍趕緊將手指抵在了殊良唇前,示意他噤聲。“教人聽見了就不好了。”
  “我們小夫妻在房間裏說私房話,誰會來聽?”殊良不以為然,“洗完了我們早點歇息,你明天還要回門。我要我的妻子漂漂亮亮神清氣爽地回到娘家。”
  明珍聽了,唇畔浮上一縷柔和的微笑來。
  十一月一日一早,明珍早早起床,現燒了一壺熱水,灌進熱水瓶裏去,又熬上清粥,另煮了雞蛋,挑了兩條頂好的醃脆瓜,擱剪刀鉸成大小適中的小丁,放在景德鎮紅胎小碗裏,拿糖鹽和芝麻油拌勻了,醃在一旁。
  這時時間不過才到了六點。
  明珍抬頭看一眼大落地鍾,便擦幹淨了手,提上籃子,走出門去,到離家五分鍾路的路口一個專賣早點的小食肆裏,買了剛出鍋的生煎,盛在小小不鏽鋼奶鍋裏,放在籃子裏,另買了四根油條,回到家中。時間恰恰過了六點一刻。廚房裏的清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明珍將陶罐從灶上撤下來,輕輕掀開蓋子一角,散一散熱,才鬆了一口氣。
  明珍端了洗臉盆,接了洗臉水,敲了敲公公婆婆的房門,隔了許久,才聽見婆婆的聲音。
  “進來罷。”
  明珍伺候婆婆洗臉刷牙,換了衣服,下樓。
  未幾,公公紀方瞿與丈夫殊良也先後下得樓來。
  明珍進廚房,一一盛了粥出來,又端上生煎與油條和醃好了才青瓜。
  紀母喝了一口粥,又夾了一筷子青瓜,修得細長的眉毛微微皺攏在一處,“小黃瓜醃得太久了,糖放得太多。”
  “是,母親,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改進。”明珍微笑。
  紀氏父子均不覺得醃得過了,可是情知倘使他們替明珍講話,紀母之後隻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指摘明珍的不是,隻能齊齊緘默。
  紀母小進了一碗粥,吃點半根油條同兩個生煎,拿起餐巾慢條斯理地抹了抹嘴角,“明珍,今日你三朝回門,那就早去早回罷,免得親家嫌我們紀家不懂禮數。”
  “是。”明珍低眉順目。
  “以後先把自己丈夫伺候起來了,再來向我這老太婆請安罷。女子究竟是要以夫為天的。沒有丈夫伺候妻子的道理。”
  “是。”明珍斂下眼睫。
  殊良卻瞪了眼睛。
  竟然真的有人偷聽他們小夫妻講話!
  會是誰?!
  是母親?還是老媽子沈媽?亦或是旁的傭人?
  等吃過早飯,小夫妻二人一起出了門,殊良連忙拉起明珍的手來:“明珍,對不起。”
  “我們是夫妻,除非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不然,以後別再說什麽對不起的話。”明珍倒還算平和,“母親隻是還不接納我罷了。隻要我好好服侍她,早晚會得到母親的認可的。”
  殊良聽了,忍不住圈住明珍的肩膀,“得妻若此,夫複何求?”
  明珍聽了,笑著伸手捅一捅殊良的額角。
  “你且記著今日同我說過的話,往後萬一吵架了,便想一想你今日所說。”
  殊良便一徑嗬嗬直笑。
  回到娘家,仍是妹妹明珠過來開的門,看見姐姐姐夫並肩站在鐵門外頭,打開門,便狂奔進屋裏,“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爹爹娘,弟弟,姐姐和殊良來了!”
  柳茜雲自廚房裏小跑出來,微微嗔怪地看了次女一眼,“什麽殊良?要叫姐夫了。”
  “人家不習慣啊……”明珠捂嘴。
  隨後進來的殊良聽了,笑了起來,“母親,不礙的,以前怎樣叫,現在還怎樣叫好了。”
  “看,他自己都不介意。”少女明珠笑起來,格外朗麗。
  殊良遞上明珍三朝回門帶的禮物,不外是一些長白山老山參,鹿茸犀角一類的珍奇藥材,另有一些益氣延年的補品。
  明珍父母受過女兒女婿的禮,喝過了女婿敬的茶,許望儼請殊良進書房,進行男人之間的談話去了。柳茜雲便拉過女兒,細細詢問,殊良待你好不好?公公婆婆好不好相處?日腳好不好過?明珍俱答甚好。
  柳茜雲了解女兒是個不愛訴苦的脾氣,忍不住輕輕撫摩女兒消瘦的臉頰,“明珍,娘一生都在父母庇蔭之下,你爹爹是上門女婿,我並沒有同公婆相處的經驗可以傳授給你。可是,自古婆媳難相處,古今皆同。若婆婆挑剔你,無論怎樣,都莫與她爭執。不然殊良夾在你們中間,實在為難。你且忍一忍,讓一讓。”
  明珍用點頭的動作,抑下眼裏的淚意,“我曉得了,娘。”
  “你還沒見過外公,走,我們去見外公。”
  明珍進了外公房間,柳直正躺在床上。
  見外孫女進來,掙紮著要起床,被明珍搶上前一步,扶了起來。
  老人見了外孫女,精神好了很多,拉著明珍絮絮說了許多家常,中午胃口也好,多吃了一小碗飯。
  用過午飯,老人精力不支,回房睡覺去了,明珍又被外婆舅母和母姊拉著問了些私房話。
  誰也沒有想到,老人這一睡,便是天人永隔。
  明珍臨回家前,去同外公道別,老人卻已躺在床上,生息全無,竟已在睡夢之中,去了多時。

  第七十七章 初為人婦(3)

  明珍大慟,伏在外公餘溫漸冷的身體上,哭到不能自己。
  殊良心疼明珍,輕輕在身後拍撫伊的後背,自己眼中也蓄滿淚水。
  雖然同外公相處時間不多,可是殊良深知柳直在明珍心中有多麽重要。如今明珍在自己家中,並不受母親接納,日日遭母親冷言冷語,可是因為要教外公看見她幸福,所以再怎樣,明珍都會堅持下去。現在外公去了,他怕明珍再也堅持不下去。
  “我們今天不回去了,明珍,你且寬心陪嶽父嶽母,外公的……後事要緊。”殊良取出口袋中的手絹,替明珍抹去臉頰上的眼淚,輕聲對明珍說。
  明珍隻是哽咽著點了點頭。
  柳家此時陷入一片悲痛當中,人人紅腫雙眼。
  柳直元配夫人季氏早已經哭得厥過去數次,每次醒來,一想起相伴了一生,雖則夫妻感情始終平淡,然則到底還算相敬的丈夫就先她一步離世,便又會陷入哭泣當中。
  原來三十年茹素食齋,不過是苦苦壓抑自己的一腔歡喜。如今人去了,那些被壓抑了幾十年的情意,再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終至崩潰。
  反倒是小外婆舒氏,強忍著心中悲痛,操持裏外。
  見天色已經晚裏,防空警報響了又響,紅著雙眼上前來,勸明珍與殊良回去。
  “明珍,你是嫁了人的。哪怕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也須得同公婆知會過了,才留宿娘家。”
  明珍聽了,抬起一雙早已經哭得紅腫的模糊淚眼,望著小外婆。
  “小外婆,我會同父親母親解釋,就讓明珍留下來罷。”殊良輕輕扶住明珍的肩膀,攙她自地板上站起身來。
  明珍聽了,想起婆婆早晨叫她早去早回的話來。
  一方是從小疼愛自己的外公,一方是自己要孝順的婆婆,明珍輕輕咬了咬下唇,終是道:“小外婆,容我替外公淨身換衣,最後為外公做一點事,可好?”
  外公一生,從未勉強她做任何事。
  連婚禮日期都定下了,自己卻變卦,要求退婚這等驚世駭俗的決定,外公都做主答應了下來。並不是每一個似外公這樣身份年紀的人,都做得到。
  現在,外公走了,她所能做的,卻僅僅是最微不足道的淨身更衣。
  小外婆想了想,又看了殊良一眼,殊良點頭,“我與明珍一起,小外婆。”
  舒氏輕輕答應了一對新人。
  明珍從娘家出來,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隻是外公去了,家中所有人都沒有心思吃飯,明珍也沒有胃口。
  殊良拖著明珍在一間小館子叫了一碗麵,強迫明珍略吃了兩口,才扶著明珍回到家中。
  果不其然,母親已經坐在客廳了,手中端了一杯茶,在等他們了。
  看見殊良扶著明珍進門,明珍又雙眼紅腫,一副弱不禁風,搖搖欲墜的模樣,紀母便氣不打一處來。猛地將手中茶盞摜向手邊茶幾上,力道之大,整盞茶幾乎都潑了出來,濮了一桌麵。
  “呦——大小姐回來了?哪恁?嫌我們紀家薄待你了不成?眼睛哭成格恁樣子,給誰看啊?”
  殊良上前一步,想替明珍說話,紀母立刻將矛頭轉向兒子,“這裏沒有你的事兒,你給我上樓去!”
  “母親!”殊良幾乎想跺腳。
  “怎麽,嫌我說得不對?”紀母積怨已深,總算找著機會,哪裏肯放過明珍,“你是紀家的媳婦兒,再不是柳家的小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紀家的規矩,是用同父母一起用飯的。你三朝回門,不回來吃飯,也打個招呼。難道我們還攔著你不成?還要用先斬後奏的?”
  明珍想起在睡夢中笑著溘然長逝的外公,努力忍著眼淚,聽憑婆母叫罵。
  她答應過外公,要幸福,她答應過的。
  所以,不能哭嗬,不能哭嗬。
  明珍輕輕攥起雙手,指尖狠狠掐進手心裏去,叫自己不要當眾哭出來。
  殊良終於再也看不下去,猛地摟緊了明珍。
  “母親!明珍是我的妻子,您的媳婦兒!是我叫她留得晚點的。她眼睛哭紅了,也不是同家訴苦,那是因為——”殊良聲音輕了輕,“那是因為,外公去了。”
  紀母愣了一愣。
  外公去了?
  隨即明白過來。
  竟是柳家的老爺沒了?
  紀母的表情略形尷尬。
  親家老爺沒了,她卻在這當口指著兒媳婦說了些過分的話。
  她到底也隻是不中意明珍,卻不是個壞人。
  紀母一時不曉得說什麽好,紀方瞿自偏廳裏走了出來。
  剛才妻子借題發揮,他原想等妻子氣消一消,再出來做個和事老,這件事就算過去了。現在看來,竟是沒有落場勢了。
  暗暗歎息,他坐在了妻子身邊,拉起老妻的手,拍了拍。
  “明珍,你母親也是擔心外頭這麽亂,你們兩人這麽晚回來,會遇到危險。”
  紀母聽了,大力點頭,是是是。她隻是擔心兒子罷了,並沒有惡意。
  明珍含淚點了點頭。
  “你們小兩口累了一天了,趕緊回房間洗漱休息去罷。”紀父做主,讓兒子媳婦先回房去。“明天殊良陪明珍再回娘家一趟,看那邊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是,父親。”殊良偕明珍給二老問了晚安,上樓回房間去了。
  等兒子媳婦二雙雙上樓去了,紀方瞿才輕輕埋怨老妻。
  “你這火爆脾氣,這麽多年了,總也改不了。明珍是個懂事理的孩子,如不是有什麽事,她不會晚歸。我知道你素不喜明珍,可是,她總歸是殊良的妻子。兒子喜歡她,你卻事事處處針對她,時間久了,即使明珍不對殊良說什麽,他難道自己會看不明白麽?依殊良的執拗脾氣,萬一他搬出去另立門戶,你到時可別來找我哭。”
  紀母仔細思量,發現丈夫說得竟是對的。
  萬一兒子再見不得自己對明珍頤指氣使,一怒之下,同明珍搬出去住,那麽自己辛苦養了十幾年的兒子,豈不是便宜了柳明珍?
  “真是個喪門星。一回門,就把她外公克沒了……”
  “夫人……”紀方瞿極無奈地歎息。

  第七十八章 孤島歲月(1)

  柳直的遺體停靈三日後,在凇滬駐軍的全線撤退中,草草落葬。
  墓地選在離柳家比較近的監理會大教堂——慕爾堂(位於今上海西藏路)。參加葬禮的,隻得柳家眾人與紀氏父子和舒先生。紀母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出席。
  舒先生著一身黑衣,戴一頂有沿的禮帽,吊唁了柳老先生,致了悼詞,走到柳家眾人跟前,請家屬節哀。
  明珍早已哭得幹澀的眼裏又流出淚來。
  “明珍,一日為師,終身為師。無論有什麽事,凡用得到我的地方,請盡管開口。我一定竭盡全力。”舒先生對柳直是敬重的。當年在徽州,柳家的布行與火柴廠,暗中不知資助了多少活動經費給當時身為籌措人的他。
  他一直心知肚明。
  可是麵上卻決不能同柳家走得太近。
  倘使有一天他不慎暴露了身份,那麽柳家所受的牽連也不會太大。
  如今,正直開明的柳老先生竟撒手人寰,留下一家老小,在這亂世之中,怎不教人唏噓心酸?
  明珍由殊良攙扶著,向舒先生點了點頭。
  “謝謝您,舒先生。”
  舒先生看著已經剪去一頭長發,如今稍微長過頸背,麵色憔悴不堪的明珍,又看看殊良,這是兩個他曾經教過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希望有一天,給這樣的孩子一個幸福安寧的家園罷了。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舒先生不便久留,墓地外司機還在等他。“如有什麽事,到舒氏茶行,讓掌櫃的遞個話,就說要買蓮花庵隴石隙的雲霧茶,我自然會去找你。”
  舒先生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隻得明珍殊良兩人聽見。
  說完,舒先生告辭離去。
  柳家一門最後叩別了柳直的墳塋,走出教堂墓地。
  回到柳家的大宅,眾人落座。
  身為柳家如今實際的掌權者,柳青雲自然而然地坐了父親柳直生前慣坐的位子上,又將母親季氏奉為老太君,請到了上首。
  季氏失去了丈夫,一夜之間老去許多,精神總有些恍惚,隻是聽憑兒子安排。
  小外婆舒氏並無子女,因喜愛明珍,自然便歸在了明珍一家隊伍當中。
  隻得三太太身份最最尷尬。
  伊的兒子媳婦兒孫子統統跑回徽州,當去了,伊一個人留在柳家,原本至少還有丈夫為依傍。可是現今柳直去了,伊便顯得十分彷徨無助起來。
  柳茜雲許望儼不等柳青雲開口,就先行說了自己的打算。
  “二哥二嫂,我們一家五口,算上二娘與奶媽,打算擇處而居。”許望儼替家人發言。
  “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一家並沒有要趕你們出去……”柳青雲大是詫異。
  柳茜雲向哥哥嫂子及母親季氏鞠躬為禮,“母親,二哥二嫂,明珍如今已經嫁人了,過兩年,明珠也是要嫁的。我看承冼年紀也不小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哥哥嫂嫂也得籌劃著替承冼娶媳婦兒了。到時再生幾個孩子,房間隻怕不夠。我們現在搬出去,並不去得太遠,就在附近尋房,以後也好相互照應。”
  “哪有父親剛剛去世,我便把妹妹妹婿一家趕出去的道理?”柳青雲擺手,“這事兒以後再說。”
  柳茜雲聽了,也不再堅持。
  柳青雲這才拿出一份東西來,“這是父親的遺囑,早已經寫好了,鎖在保險箱裏。”
  柳茜雲一家與小外婆舒氏倒還罷了,三太太卻仿佛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揪住了手裏的真絲絹子,死死盯住了那份東西。
  柳青雲將紙張展開,清了清喉嚨,“本人柳直,將名下財產做如下處理:紡織廠布行火柴廠等,六成留予次子青雲,一成留予元配季氏,一成留予二房舒氏,一成留予幺女茜雲,一成留予長外孫女明珍。”
  三太太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叫了起來,“這不公平,分明等於五姑娘一房裏得著了三成,我卻什麽都沒有!”
  所有人都看向三太太,卻沒有人打算多說些什麽。
  柳直才落了葬,三太太就跳出來,指責遺產分布不公允。到底寒了心。
  柳青雲睇了三太太一眼,繼續往下讀:“珠寶首飾玉器古董存款,均分為五份,元配次子二房三房各一,金條五十根,二十根予元配,十根予二房,十根予三房,十根予幺女……”
  三太太嘴裏暗暗嘀咕著:“十根金條怎麽夠用?玉器古玩能賣幾個銅鈿?”
  柳青雲念完了遺囑,向眾人展示了遺囑,上頭的公證人簽名,竟然是舒先生與另一外參加明珍婚禮的徽商。日期是明珍與殊良結婚當日——十月二十八日。
  明珍一見,眼淚便似斷了線的水晶珠一般滾落下來。
  外公竟然早已預見了死亡麽?
  怎會沒有人注意到?
  外公分明是強自撐到自己結婚,看見自己三朝回門,得著殊良的嗬護寵愛,才安然而去,撒手人寰。
  是不是?倘使自己不回門,外公為了等自己,還能多撐些時日?是不是這樣?
  殊良仿佛感覺到了明珍內心的自我折磨,輕輕摟緊了明珍的肩膀。
  “外公走得了無痛苦,且沒有遺憾,你應該覺得欣慰,明珍。”
  說完遞上自己的手絹。
  明珍接過來,捏在自己的手心裏。
  “那些珠寶首飾古董,我都不要,青雲你一概換成黃金給我罷。”三太太忽然石破天驚地說。
  青雲深深看了三太太一眼,又望向母親季氏。
  季氏心灰意冷,擺了擺手,“讓她去罷,她的心由來也不曾真的在老爺身上。”
  柳青雲頜首同意,“三娘且寬限兩日,容我籌措。”
  三太太冷冷地站起身來,“就兩日,多一天,須得多加我一根金條。”
  二舅媽幾乎想說你為什麽不去搶?到底還是忍住了。
  兩日後,三太太一人,叫了腳夫,拎了行李與一箱二十根黃金與一手袋現款,離開了柳家。
  又兩日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日本侵略者,全麵占領上海,明珍一家所在的公共租界與法租界,宣布中立,淪為孤島。
  真正的苦難,才方拉開序幕。

  第七十九章 孤島歲月(2)

  即使身在租界,明珍心中也始終惶惶。
  家中氣氛愈發沉重起來。
  婆婆每每驚醒,擔心日本人會得從門口衝進來,日夜不能安枕,人明顯瘦了一圈。
  紀家的藥房在未被日本人占領的公共租界內,一時半刻倒也還安全,可是運藥進貨的碼頭和倉庫卻都在日本人的占領區裏,出入無方。
  外頭每天都有消息傳來。
  日本人在老城鄉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
  婆婆的身體越發虛弱,躺在床上,口中無味,明珍心中焦急。
  殊良每日照常去藥房,留下父親與妻子照顧病中的母親。
  紀母已幾日,隻淺淺喝了一口水,便再不吃什麽東西。
  紀父每日伴在老妻床邊,握著老妻的手。
  “賢淑,你得吃一些東西。你這樣不進飯食,身體要吃不消的。”
  紀母咳了一聲,“穎寰,我想吃一碗芝麻糊。”
  紀方瞿聽見妻子願意吃東西,立刻打算起身,“好,我去給你買。”
  紀母卻緊緊拉住了丈夫的手不肯放開,“穎寰,你別走,我害怕。”
  紀父看著床上消瘦了不少,眼中透出驚恐的妻子,歎息一聲。
  “好,我不走。”
  明珍端了水在一旁伺候,聽見婆婆說想喝一碗芝麻糊,便悄悄將水杯放在一旁,退出婆婆的房間。
  回到自己房間,明珍打開衣櫥,找出一套傭人穿的衣服換上。
  雖然外間目前並未被日本人占領,可是受日本人控製的特務卻在租界內猖獗,大肆活動。
  明珍不敢冒險,隻有穿傭人衣服,才較不受人注意。
  畢竟世道再怎樣艱辛,有錢人家的日子照樣還是要過下去的,差遣傭人出門買東西十分常見,不會啟人疑竇。
  換下了小羊皮拖鞋,穿上圓口黑麵兒布鞋,將稍微長了些的頭發綰起來,以黑色別針卡住,拎上籃子,裏頭裝著小奶鍋,明珍出了門。
  離家不遠的弄堂口,那個小點心攤竟然還在,每日裏賣柴板餛飩豆腐腦芝麻糊等。
  明珍猶豫了一下,掏錢買了兩碗芝麻糊,盛在小奶鍋裏,往回走。
  回程,不過一點點路,明珍始終覺得有視線盯在自己背上。
  明珍心中一驚。
  自己一副傭人打扮,又隻買了點心,並不多做耽擱,怎麽竟被人盯上了?
  明珍回頭,左右看了一眼,又不見什麽人,心中驚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忽然背後便有一股力氣撞了過來,隨後拽住了明珍挽在臂彎裏的籃子就跑。
  明珍不知恁地,便放下心來,眼明手快,一把攫住了那隻拽了籃子就想跑的髒汙小手。
  那髒汙小手的主人也不呼叫,隻是胡亂踢打,想從明珍手裏掙脫出去。
  明珍被踢了兩腳,生疼生疼,卻不放手,隻柔了聲音,對那小孩子說:“我不會打你,你別怕。你是想吃東西嗎?”
  那渾身上下髒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孩子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戒懼地望著明珍,可是終於不再踢打。
  明珍感覺手下那瘦骨嶙峋的胳膊,心中微微一酸,蹲下來,與那孩子對視。
  孩子大約六七歲樣子,可是,明珍猜想,也許不隻六七歲,吃得不好,在外頭饑一頓飽一頓,日複一日地流浪,使得他生長得過於矮小。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哪裏撿來的,破破爛爛,充滿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兒,短短的頭發糾結在一處,油膩得嚇人。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積滿了汙垢,讓人望而卻步。
  “你餓了,想吃東西?”明珍又問了一遍。
  那孩子見明珍並不追打叱罵,才極輕地點了點頭。
  明珍想了想,站直了身子,“你且等一等。”
  那孩子不明所以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明珍又返回點心攤去,買了一碗豆腐腦過來,遞到他的眼前。
  “你吃罷。記得,下次不可以搶人東西了。”明珍本想摸一摸這孩子的腦袋,可是,實在太髒,讓人無從下手。“快點吃罷。”
  小孩兒埋頭唏哩呼嚕將一碗豆腐腦很快吃個精光,猶不肯放過最後一點一滴,伸出舌頭,將碗底舔個幹淨。
  明珍看著小孩兒的吃相,有些想笑,更多的卻是辛酸。
  想自己小時,什麽山珍海味不曾吃過?哪裏將一碗豆腐腦放在眼裏過?
  可是,於這個孩子,卻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饈一般。
  明珍接過空碗,還回柴板餛飩攤兒,對跟在她身後的小孩兒說,“快走罷。”
  那孩子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明珍身後,直到明珍進了門,還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才一步一回頭地走開了。
  明珍並不曉得那孩子在外頭徘徊了許久,進了門,換回自己的衣服,將還溫熱著的芝麻糊舀出一小碗來,端上樓,送到婆婆房間。
  紀母聞見芝麻糊的香味兒,望向門口,看見端著芝麻糊的明珍,原本一亮的眼睛,轉向了房間另一角。
  明珍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將盛有芝麻糊的小碗交到公公手裏。
  “爹爹,我下去做事。您和母親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叫我。”
  等明珍走出房間,紀母才將視線落回到芝麻糊上。
  紀方瞿暗暗一笑,也不去戳穿老妻,免得伊惱羞成怒。
  喂老妻一口一口地,竟也吃掉了一小碗芝麻糊。
  紀母喝了口水,漱了漱口,重又躺回床上。
  “是一個好孩子,是不是?”過了一會兒,紀父微笑著問紀母。
  紀母“哼”地一聲,別過頭去。
  “你看你一句話,那孩子就出去替你買東西去了。”紀父替妻子整一整枕頭,“如今外頭這麽亂,你不放心我出去給你買東西,難道就放心媳婦兒出去?”
  紀母不語,頭仍別著,隻是心卻已經有些軟了。
  “你不看在明珍的份兒上,也看在兒子的麵兒上,對明珍好一些。”紀方瞿吻一吻妻子的額角。“當初你進門時,公婆為難過你沒有?”
  “怎麽沒有?!”紀母幾乎跳起來,“因為我幾年沒有生養,他們甚至張羅要替你納妾!”
  紀母想起那時的辛酸,當場便落下淚來。
  紀父歎息,展臂擁抱妻子,“是,你當日受過些委屈,可是我畢竟沒有聽他們的,不是麽?我希望你過得開心快活。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想明珍,你若不喜,她心中怎麽能開心?她不開心,兒子又怎麽能開心?”
  紀母沉默良久,終於也歎息一聲,“我試一試看。”
  這一日,殊良自藥房裏回來,驀然便發覺家中氣氛似有所好轉。
  母親雖然仍沒有給明珍好臉色看,可是,到底冷言冷語已少了很多。
  殊良疑惑地望向明珍,明珍隻是一徑微笑。

  第八十章 孤島歲月(3)

  再艱難,日子也始終要過下去。
  被日占區包圍著的法租界與部分公共租界,畸形地繁榮著,夜夜笙歌,燈紅酒綠。
  明珍安心做紀太太,料理家中事務。
  紀母這兩三年,雖然仍對明珍頗有微詞,但到底不似明珍剛進門時那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明珍的日腳較之初進門時,好過了許多。
  家中最大的變化,不過是明珍收留了那個髒得看不出原來麵目的孩子。
  兩年前,明珍天天出門為公婆丈夫買點心,沒過多久,殊良發現妻子買的點心,留給她自己的那一份,總是比之往日少了許多。
  殊良擔心明珍為了節省家用,刻薄了她自己,明珍卻笑著說,隻是胃口不開,並不是刻薄自己。
  殊良到底不放心,一日早晨,尋了借口,出門跟在明珍身後。
  殊良不料自己會看見這樣一幕:明珍買了點心,分了一些,於那個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孩子,看著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繼續往回走。
  如是幾日,殊良再看不下去,在明珍準備將手裏的麻球遞給那孩子時,輕輕攫住了明珍的手腕。
  明珍一驚,抬頭看見殊良朝她淡淡地,堅定地搖了搖頭,再看那孩子,雖然一臉驚惶,可是卻沒有跑開,隻是有些慎戒地握緊了一雙小手。
  殊良拉著明珍往回走,那孩子猶豫了一下,仍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
  “太危險了,明珍。”殊良接過明珍手裏的籃子,挽住了妻子的手臂,“你接濟這孩子吃食多久了?”
  明珍微赧,“大半個月了已經。”
  大半個月?!生平第一次,殊良瞪了愛妻一眼。
  “你知道這孩子的底細麽?就怎麽貿然階級他,萬一他不懷好意如何是好?”見明珍略略揚眉的表情,殊良太息,“這是沒有出什麽事來。可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一他動了什麽歹念,我怕你吃虧受傷。”
  明珍以眼角餘光看了一眼身後保持著幾步距離跟著他們的孩子,心下惻然。
  就是每個人都帶著防人之心,那孩子才落到無處可去,流浪街頭的窘境。
  “我隻是給他點吃的。那孩子並不貪心,給完了他,也從沒有開口再要過。”明珍總覺得那孩子尾隨她,並不是要傷害她,而是——保護她。
  也或者隻是她想得太多罷了。
  殊良無力歎息,隻是將頭輕輕抵在妻子肩膀上片刻,“別教我擔心,明珍。”
  少年已經長高長大成為男人,喉結突出,胡髭茂盛,高大挺拔,英俊無匹。每日早晨在鏡子前頭,取出圓刷,沾滿了肥皂泡沫,均勻塗在兩腮下顎,然後以剃刀將新生的胡茬剃去,那時的背影,已完全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
  可是此時靠在愛人肩上的,卻仍是那個擔心不被明珍接受,害怕失去明珍的男孩子。
  明珍愣了一愣,緩緩伸手,摸了摸殊良的頭頂。
  “好的,殊良。”
  次日便換成殊良出門去買早點,為此紀母大是埋怨了明珍一頓。
  反是紀父不以為然,隻叫兒子快去快回。
  殊良也碰見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見不是明珍,而是殊良,眼裏流露出失望的顏色裏。
  殊良一笑,買了點心往回走。
  回到家裏,明珍迎上來,接過殊良手裏的點心,轉進廚房去,分盛進碗碟之中。看見點心的數量,明珍已經知道,殊良並沒有分給那孩子一口。
  如此幾日,明珍雖然臉上微笑,可是眼中的鬱色卻漸漸深了起來。
  外頭十二月的天氣,夜裏已經十分寒冷,那孩子不知道睡在何處?有沒有吃過東西?如果捱不得餓,去偷去搶,被人抓住了,可怎麽啊?晚上睡下了,也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終於還是殊良向明珍投降,按住了妻子,“你好好睡,不然明天我還不給那孩子東西吃。”
  總算換來明珍的一笑,安心睡去。
  到了第二天,殊良陪了明珍一起去買早點,卻沒有看見那個孩子。
  明珍向點心攤老板打聽,老板朝不遠處街角瞥了一眼。
  明珍及目望去,隻看見一個小小身影,蜷做一團,躲在一處台階的轉角下。
  明珍要了一碗小餛飩端過去,搖醒了那孩子。
  孩子見了眼前的餛飩,先是一愣,繼而眼裏綻放出了光彩,看了看明珍,直到明珍點頭,才接過碗去,唏哩胡嚕,將一碗小餛飩統統吃下肚去。
  這時殊良走了過來,同明珍一起,看著孩子。
  那孩子眼裏又升起慎戒的光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殊良淡聲說。
  那孩子盯著殊良,不動不語。
  “內人心底善良,看你年紀小,不忍見你饑一頓飽一頓,總給你吃一點兒。”殊良按住了明珍的肩膀,示意明珍先讓他說完。“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道理。我看你這孩子也算本分,並沒有對內人起過什麽歹意,不然是決不會再讓內人來給你吃食的。”
  那孩子看向明珍時,眼裏升起些許暖意。
  “不如這樣罷,我管你一日三餐,給你一個睡覺的地方,聽我說完——”殊良揚手,示意他後頭還有條件,“你必須做力所能及的家務,不能給內人添麻煩,對家裏的老爺和老夫人要有禮貌,要聽話,手腳要幹淨。”
  那孩子不是不猶豫的,可是明珍卻微笑著,起身,輕輕依偎進殊良的懷裏,“謝謝你,殊良。”
  就這樣,明珍收留了這個孩子,帶回家去,在公公婆婆詫異的注視中,把這孩子送進浴室去,洗個幹淨,穿上衣服帶出來。
  這才將這孩子的麵目看清楚了,竟是個極清秀的女孩子,自稱“沈家妹”。
  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伊的真名,也沒有人打算去證實。
  紀母是反應最激烈的。
  “誰曉得伊是什麽來路啊?萬一趁我們睡覺,卷了東西跑掉怎麽辦啊?”
  “身上有沒有虱子啊?會不會傳給我們啊?”
  “伊醌了阿裏啊?(她睡在哪裏啊)”
  “伊能做什麽啊?”
  明珍一一答複了婆婆的疑問,安撫了老人,才帶著沈家妹回到樓上,兩人合力將隔臨的一個小雜務間整理出來。
  “阿妹你以後就睡在這裏,我會教你做家務,如果碰見爺爺奶奶,嘴巴要甜,萬一他們覺得你做錯了什麽,一定不要頂嘴,知道麽?”
  沈家妹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明珍就此將沈家妹帶在了身邊,教她洗碗掃地晾衣服。小女孩兒極聰明,一教就會。
  此時此刻,明珍還不知道,沈家妹在紀家,一留就是六十多年,即使在戰火蔓延,舉家逃難的時候,沈家妹也始終不離明珍的左右。

  第八十一章 孤島歲月(4)

  一九四一年,春衫已老,夏衣微薄的時候,明珍接到母親柳茜雲的電話。
  接到電話的時候,明珍正在廚房裏準備下午點心。
  身量已經拔高了不少的沈家妹穿著白衫黑褲圓口布鞋走進廚房。
  “少奶奶,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
  是母親,明珍心下一喜。
  雖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是明珍同母親卻格外親近,總有講不完的話,難得母親主動打電話過來,想是有什麽事的了。
  明珍將手在幹淨毛巾上拭了一拭,解下圍裙,走到客廳裏去。
  象牙白描花電話靜靜擱在茶幾上,明珍走過去,坐在沙發一角,拿起電話來。
  “喂?”
  彼端傳來柳茜雲清晰的聲音。
  “明珍,你禮拜五可有時間?”
  禮拜五——明珍想了一想,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安排,日腳不過是一日過一日。
  “應是有的。”
  “我同你爹爹已經找好了房子,在法租界裏,打算禮拜五前搬進去。”柳茜雲的聲音裏有些許暖意,“喬遷之喜,就自家人小聚,你也來罷。”
  明珍聽了,十分替父母高興。
  當年外公去世,父親母親已經打算從宅子裏搬出來,隻是彼時正是最最混亂時候,一時間也拿不出那麽多現款,又兼之二舅舅一家極力挽留,賃屋而居的計劃便暫時擱置了。可是到了現在,承冼表哥都要同未婚妻完婚了,柳家的生意又早已漸漸恢複了舊日裏的光景,二舅舅家時時要宴請名流富紳,便顯得擁擠了。
  如今聽母親說已經找到了房子,明珍自然很是為家人歡喜。
  “嗯,我同殊良說一聲。”
  掛了電話,明珍坐在沙發裏略發了會兒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自己都已經近二十歲的人了。
  這中間竟發生了那麽多的事。
  舊年過年的時候,有人打海外來,捎了信到柳家。信裏夾了照片,竟然是小弟明耀與勖家一門的合照。照片裏的柳明耀明顯長高許多,也健壯不少,站在英俊的世釗身旁,不知恁地,竟仿佛是兩兄弟般。
  明耀在信中說,在美利堅國一切均好,很得勖家照顧。白天上學,放學回來就在勖家開的古董店中幫忙。有高大洋童起先因他是華人,動輒欺負,他最初不敢叫勖家二老與世釗哥哥知道,後來倒是世釗發現他身上總是帶著淤青,便叫他還手。
  “世釗哥說了,你盡管同他們動手,出了事情,哥哥在你身後。我同那幾個洋童扭打了幾次,竟不打不相識,成了好友。班級裏再沒有人敢欺負我。”
  明珍想象弟弟說這話的樣子,心酸又好笑。
  信末有世釗的隻言片語,隻說一切皆安,請眾人放心。
  一家人看了信,唏噓不已。
  明珍知道,小外婆同母親有時候會偷偷落淚,又思量著,假使當初她不那麽倔強,而是同世釗一起去了海外,如今的光景是否會有所不同。
  隻有明珍自己知道,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期間又發生了另一件大事,三太太沒了。
  三太太拎了一箱二十根金條同數目頗巨的現款,離開了柳家,原本已經同柳家沒有幹係。柳家也分不出多餘的精力來關照三太太。
  隻是偶爾能從旁人的嘴裏聽說三太太迷上了唱戲,做了一個男旦的過房娘(幹媽),每逢那戲子上台演出,都要送花籃、送匾、送銀盾,替那男旦捧場送行頭,製造聲勢。
  小外婆為此憂心忡忡。到底是一個養在深閨及十年的女子,如今隻身在外,又有那麽多錢財傍身,不知是福是禍。
  小外婆舒氏的憂心終是成了現實。
  三太太一日看了戲回家途中,被蒙麵歹徒連刺數刀,被發現時早已氣絕多時。坊間傳聞,是三太太做為那男旦的過房娘,因另有富商太太看上了那男旦,同三太太別著苗頭地捧那戲子的場,三太太一時勝出,風光無兩,說了幾句得意忘形的話出來,傳到那富商太太的耳朵裏去了。那富商太太原就是大亨的女兒,母親娘家是本地流氓,身後頗有勢力,哪裏肯吃這樣的虧?便暗地裏叫人去修理三太太。不知是下了令,叫三太太沒有活路,還是一時失手,總之斷送了三太太一條性命。
  三太太因已出了柳家,又沒有兒女在身邊,巡捕房便已遭歹人搶劫襲擊傷重而死草草結案。
  最後還是小外婆出麵,領回了三太太的屍體,火化了,葬在柳直墓地所在的墓園裏。
  明珍知道,小外婆有物傷其類的淒涼與悲哀。
  而那個三太太為之爭風呷醋,斷送一條性命的男旦,由始至終,沒有露過麵。三太太帶出去的金條同巨款也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早已經被三太太揮霍一空,已或是被那男旦席卷而去。
  這成了無解之謎。
  明珍常常想,這大抵便是命罷。
  禮拜五,明珍早早與殊良說好了,下午將公公婆婆的晚飯都燒好了,備在焐扣當中,然後帶著沈家妹一起回娘家。
  “路上當心。”殊良這樣叮囑妻子。
  明珍叫了出租車,帶著沈家妹,出了門,報了地址。
  車子在路上緩緩行過,明珍望著車外一派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三步一茶樓五步一戲院的繁榮景象,心中卻是荒涼的。
  在這繁榮以外,戰火已燒遍了全中國,屠殺奸淫擄掠,即使不看不聽,屏住呼吸,明珍也無法告訴自己,這一切沒有發生。
  沈家妹同自己熟悉親近了之後,才一點一點吐露她在逃進公共租界前的遭遇。當時日軍占領上海後,便在城鄉各處搶奪中國年輕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剝掉她們的衣裳,在肩膀刺上號碼作為標誌,在她們身上發泄獸欲。那些女子多數都深以為恥,不敢逃跑。而她當時年紀還小,一路帶她逃難的一個哥哥,拚命保護了她,甚至不惜剪去她一頭長發,將她渾身塗抹得肮髒惡臭,讓人見之則避,這才避免了那樣恥辱的遭遇。
  沈家妹說起來的時候,渾身瑟瑟發抖。
  那樣的記憶,明珍知道,恐怕永生難以磨滅。

  第八十二章 孤島歲月(5)

  出租車在兩旁種滿了懸鈴木的霞飛路上駛過,明珍托著腮望著樹上那巴掌形狀大而碧綠的葉子,在春末夏初的風裏微微搖曳。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光影斑駁。
  人行道上有紳士淑女把臂而行,間或可以看見小巧的蕾絲遮陽傘優雅地擎在洋女戴了真絲手套的手裏。洋女顧盼自若,風情無限。亦有上海女子,穿及膝的繡花旗袍,黑發燙成微微卷曲的式樣,要麽以別致的發卡別著,要麽索性披在肩上,統統背影窈窕,身姿曼妙。
  同伊們相比,明珍身上的藕荷色素緞旗袍,便顯得樸素太過,好在外頭披了一件明珍自己勾結的珍珠灰小坎肩,繁複精致的花式,使得明珍的素色旗袍生出別樣低調的華美來。
  沈家妹曾經極羨慕地摸著明珍織出來的毛衣說,“少奶奶的織工真好,拿到外頭去,不曉得那些太太們要多麽眼紅呢。”
  明珍笑一笑,沒過幾日,也給沈家妹用家中的舊毛線織了件小坎肩,私底下悄悄交給沈家妹。“你穿在裏頭,不要讓奶奶看見。”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結了秘密同盟似的,躲在角落裏偷偷笑。
  紀母是極看不慣那些上海做派的小姐太太的,常在明珍跟前耳提麵命,要明珍懂得做媳婦兒的規矩,不要跟外頭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學,弄得中不中洋不洋的,畫虎不成反類犬。
  明珍是上過新學的,未嫁之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又從未阻著她接受新思潮,所以總是不以為然。可畢竟是自己的婆婆,殊良的母親,再不以為然,明珍還是將做姑娘時在娘家置辦的美麗衣服,統統收進了五鬥櫥最下一層去了。
  才這樣想著,出租車停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後頭一輛黑色轎車趨前,與明珍所乘的出租車並排停了下來。
  明珍的麵孔正對著那輛轎車的車窗。
  一個男人的側麵映入了明珍的眼簾。
  濃密微卷的黑發,斜長飛揚的朗眉,狹長明亮的眼瞳,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
  除非化成灰,否則,明珍決不會錯認。
  淮閔。
  明珍一聲呼喚,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裏,隻為對麵轎車中的淮閔,透過車窗,也看見了她。
  然後,淮閔做了一個明珍萬萬也想不到的動作——伸手,拉攏了車窗上的深色窗簾。
  明珍再遲鈍,也曉得這個動作背後的含義。淮閔不打算與故人敘舊,甚至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明珍心間有淡淡的感傷,想起那年徽州夜空裏,綻放的美麗煙花,以及,那夜,有兩個少年,願意維護自己的心意。
  隻是,現在,他們中一個漂洋過海,去國經年;一個,大抵是有什麽苦衷,來去匆匆,不見故人。
  “少奶奶,少奶奶?!”沈家妹叫了兩聲,不見明珍回應,以手輕輕碰了碰明珍的手臂。
  明珍回過神來,“什麽事?”
  “我們到了。”沈家妹指了指幽寂馬路旁的一處鐵門。
  “哦。”明珍點了點頭,看著沈家妹付了車資,兩人一起下了車。
  明珍抬頭望著眼前的建築,這一幢紅磚房子,綠樹環抱,鮮花掩映,幽靜雅致。南麵的紅磚牆上,爬滿了藤蔓柔韌的常春藤,綠意盎然。
  明珍一見,便喜歡上了這裏的環境。
  沈家妹上前去,按響了門鈴,過了沒一會兒,一個少女翩躚如蝴蝶般跑了過來,拉開了一角鐵門,放明珍與沈家妹進門。
  還沒等明珍開口,那少女便猛地撲進了明珍的懷裏,“姐姐姐姐”地叫。
  明珍笑了起來,摸了摸少女的頭頂,“這麽大人了,還跟姐姐撒嬌。”
  少女正是柳明珠,已經長得亭亭玉立,婀娜娉婷,仿佛當年的柳明珍。
  明珍與妹妹手挽著手,一起朝裏頭走去。
  “爹爹姆媽小外婆奶媽已經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說明珍怎麽還不來。”明珠笑著半掛在姐姐明珍臂彎裏,“恨不得縮地成寸。”
  明珍笑起來,“有你這樣說爹爹姆媽的麽?”
  兩姐妹都已經學會了上海話,隻是偶爾會露出一點點徽州的鄉音來。
  隻有這樣的時候,她們才會想起,以前徽州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來。
  兩姐妹走進門去,客廳裏許望儼柳茜雲已經等得望眼欲穿。
  雖然女兒並沒有嫁到外地去,可是到底是人家媳婦兒了,沒有動輒回娘家的道理,想見上一麵,總要尋了理由才能成行。
  一家人圍住明珍,詢問明珍最近生活可好,殊良待她是否體貼?公婆相處可還融洽?
  許望儼微笑,明珍回家,總是教人格外高興的一件事。
  明珍與家人一起吃過晚飯,坐在客廳裏閑敘,聽說承冼表哥與火柴大王的女兒訂了婚,隻等夏末天氣微微涼快點的時候完婚。又聽說不少青年才俊向明珠發起了追求,輪番地邀請明珠出門聽戲看電影,花與禮物更是才常有常新,從不間斷。
  大弟明輝如今也已是英俊少年,在天理會辦的男校裏讀書,成績名列前茅,據說學校打算交換他去英國學習。
  明珍邊聽邊微笑,心裏十分高興,隻是難免心裏會浮上“要是明耀也在就好了”的淡淡遺憾,轉瞬即逝。
  待到客廳裏的落地鍾發出八聲悠揚鍾聲,明珍不舍地起身,同雙親弟妹與小外婆和奶媽告辭。
  “下次稟明了公婆,再來。”柳茜雲拉住女兒的手,輕輕說。
  明珍點了點頭,帶了沈家妹,出了門。
  明輝已經替姐姐在路上叫了一輛出租車,目送姐姐上車,一家人才返回屋裏去。
  明珍上了車,和沈家妹坐在車裏,回身望著漸漸消失在夜色裏的紅磚房子,心中戀戀不舍。
  過了一會兒,沈家妹疑惑地碰了碰明珍,輕聲在明珍耳邊道:“少奶奶,這——好象不是回家的路。”
  這樣一說,明珍也發覺,司機走的,並不是她們來時的那條路。
  “司機先生,你走錯路了。”
  那司機戴著鴨舌帽,長了一副大胡子,聽見明珍這樣說,竟微微一笑。
  “我知道。”
  明珍如遭雷殛。這把聲音,這把聲音——
  葉淮閔自後視鏡裏看見明珍怔愕的表情,心中塊壘,竟似消除了大半。
  “我有事請你幫忙。”淮閔不打算同明珍兜圈子。當年在徽州火車站,自己在明珍眼皮底下,逃脫偽軍的追捕,明珍鎮定自若,沒有泄露一點點他的形跡,他就已經知道,柳明珍是一個可以擔得起他的托付的女子。
  “我想請你替我到羅森堡藥房,給大衛傳個口信。”淮閔壓低了聲音說。
  “好的。”明珍問也不問,便答應了下來。
  倒是淮閔,有些歉疚,“我此次回來,不能久留,租界裏也到處是日本特務……”
  淮閔苦笑,他不怕犧牲,他隻怕完不成上級交代的任務,有負所托。
  明珍輕輕搖頭,示意淮閔不用多說什麽。
  “你——一切可好?”淮閔終是沒有忍住,還是問了。
  明珍微笑點頭,“你呢,淮閔?”
  “我也很好。”
  兩人再不說什麽,淮閔踩足了油門,送明珍回到公共租界內紀家的宅院門前。
  明珍二人下了車,淮閔便驅車絕塵而去。
  淮閔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多做停留,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也害了明珍。
  可是,淮閔再想不出其他可以信任的人。
  淮閔望著後視鏡裏,明珍越來越小,漸至消失的身影,輕輕歎息。
  這一次,也許便是永別。
  誰知道呢?
  就像是父親,當年將他趕出了葉家。
  誰料,一別,就是死訣。
  日本人占領上海後,向徽州發起全麵進攻,父親身在徽州,帶領數百親兵,與駐守徽州的國民黨第二十三集團軍將士,殊死抵抗日本侵略者,最終寡不敵眾,舉槍自戕,以死殉國。時年不過四十八歲。
  得知父親死訊時,他正在為前線將士籌措藥品物資,聽聞父親死訊,隻能咬碎剛牙,含淚繼續完成上級交付予他的任務。
  他能慰籍父親在天英靈的,隻有完成父親遺留下來的,未競的事業。
  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再見明珍一次。
  淮閔閉了閉眼睛,然後在夜色裏,與明珍的所在,背道而馳。

  第八十三章 孤島歲月(6)

  這幾日明珍心緒不寧,總覺得要出事似的,連殊良都有所察覺。
  晚間吃過飯,伺候公婆休息,明珍回到房間裏,殊良拉住明珍的手,將明珍按坐在床上,“我去給你倒水。”
  殊良在明珍耳邊悄聲說,順便在妻子臉上偷香。
  明珍搖頭,萬一又讓婆婆知道殊良伺候自己,難免又要吃婆婆的排頭。
  殊良啄吻明珍耳垂,“我這趟一定輕手輕腳,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明珍被殊良噴在頸側的熱氣惹得發癢,想笑又不能笑出聲來,隻好縮著頭頸咬著嘴唇,任殊良胡來。
  直鬧得明珍氣喘籲籲,殊良才放過她,進浴室裏,給明珍籌水去。
  等到殊良端著一盆洗漱用的水回到房間裏,卻發現明珍已經捱在床頭,睡著了。
  殊良搖頭失笑,輕輕將手裏的銅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擦幹淨手,上前替明珍脫了鞋,款去外衣,抱著明珍躺在床上。
  明珍睡得並不塌實,眉心微微擰著,仿佛憂心忡忡的樣子。
  殊良以手指撫摩明珍的眉心,想抹去伊眉間的淡淡鬱色,卻是徒勞。
  明珍,你到底為什麽不快活?殊良無聲地問躺在懷中睡去的妻子。為什麽眼下的青痕這樣濃重?為什麽那麽渴睡,卻總仿佛睡不醒?難道是我不在家時,母親又為難你了麽?
  殊良知道自己不能去質問母親,這隻會使得母親變本加厲。原以為有了沈家妹幫襯著明珍,明珍不至於那麽辛苦,然則奈何母親總能想出其他旁的花頭精來,增加明珍的負擔。
  殊良吻一吻明珍的額頭,尋思著,怎樣能教明珍放鬆一日。
  殊良想要的機會很快便來了。
  徽劇大家楊彩雲到上海來,在永樂戲院演出,隻演三場,盛況空前,一票難求。恰巧紀家藥房的一位客人為感謝濟藥之恩,送了兩張票給殊良。
  殊良便將戲票奉到父親母親跟前,“母親,這是楊彩雲女駙馬的戲票,我知道當年您在徽州時,最喜歡看伊的戲,您可以同父親去聽聽戲。”
  紀母自是心動。假姿假言地推卻了片刻,便接下了戲票。
  到了當看戲當天,紀母囑咐明珍,要將一床夏天蓋的薄被翻好,另將春衣洗了,晾到院子裏去滴水。
  明珍點頭應下了,曉得婆婆是不會讓自己輕鬆片刻的。
  等父親母親雙雙上車走了,殊良自樓上下來,拉住明珍的手,“這些你先放一放,我們出去逛街。”
  明珍極無奈地脫開手,“母親回來,看見我沒有把事情做妥,要不開心的。”
  “少奶奶,你和少爺去逛街,這裏有我!”沈家妹接過明珍手裏的髒衣服籃子。
  “沈媽會告訴母親的。”明珍知道,在這個家裏,沈媽就是婆婆的眼線密探,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沈媽忠實地報告給婆婆。
  “我已經同沈媽說過了,假使讓母親知道我們出門去了,我自有辦法把她送到徽州養老去。”殊良狡黠一笑。
  “少奶奶,去罷,去罷。”沈家妹也極力鼓動明珍。
  明珍心間一動,思及自己一直沒有機會去替淮閔傳話,終是一咬牙,點了點頭。
  兩夫妻換了衣服出來,外間天光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霓虹燈已經漸次亮起,將十裏洋場映得如同一座童話裏才有的城堡。可是這城堡的內裏,僅僅是一派浮華與醉生夢死。
  明珍與殊良攜手沿著馬路散步,殊良小心地護著明珍,不教明珍被來往行人車輛擦撞。
  明珍內心萬分緊張,整個胃部糾結如同亂麻。
  明珍不想讓殊良同她一起涉險,可是又一時找不到借口支開殊良片刻。
  舊年三月,日本人網絡了一批如丁默邨、李士群之流的汪偽特務,在上海極斯菲爾路(今萬航渡路)七十六號建立了直屬日本大本營指揮的特務機關(後劃歸日本在上海的特務機關——“梅”)。①
  之後,恐怖暗殺,便屢屢發生。如以“國民黨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名義,向各家抗日報刊的主持人、編輯、記者分別投寄恐嚇信,聲言如冥頑不靈,依然抗日,即缺席判以死刑。《大美晚報》副刊《夜光》編輯朱惺公在接到恐嚇信後,立即在《夜光》上發表了公開信《將被“國法” 宣判“死刑” 者之自供》,指斥恐嚇信為綁票式之“判決書”,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警告敵偽:“貴‘部’即能殺餘一人,其如中國尚有四萬萬五千萬人何!” 一九三九年八月,日偽特務暗殺了朱惺公。②
  類似事件,屢見不鮮。
  明珍身處公共租界,雖未曾親曆日軍的種種惡行,可是報紙與電台,口耳相傳,日本人再往自己臉上貼所謂“共榮”的標簽,也堵不了悠悠眾口。更遮蓋不了國人的眼睛。
  明珍知道特務在租界內也猖獗活動,刺殺抗日活動者。她當日答應了淮閔,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不幫助淮閔,他就不得不冒險親去,很可能就此落在日本人手中。而她,不過是一個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家太太,走進走出,不太容易引起懷疑。
  即使如此,明珍也不願意教殊良知道。
  萬一事發,殊良一無所知,是最最安全的。
  漸漸走近紀家藥房,明珍倏忽眼睛一亮。
  “殊良,我走不動了,你去替我買一支棒冰可好?”明珍指了指不遠處賣冰棒的小販。“我想吃奶油棒冰。”
  殊良點了點頭,明珍近來胃口不佳,許是疰夏的緣故,偶爾吃跟冰棒,也是好的。
  殊良穿過了馬路,朝對麵賣冰棒的小販走了過去。
  明珍暗暗吸了口氣,走進了羅森堡西藥房去。
  藥房的布置,同三年前,她最後一次來時,並無二致。
  聽見門聲,有人自櫃台內站起身來,看見明珍,那人微微一怔,不是不意外的。
  “明珍。”大衛8226;羅森伯格轉出櫃台,走向明珍,“你怎麽來了?”
  明珍嫁為人婦,他就再不曾見過她。聽說中國女子嫁了人後,規矩是極多的,不可以同異性單獨相處,或者有太過親密的接觸。不料,三年之後,他們又見麵了。
  “我時間不多,大衛。”明珍趨近大衛8226;羅森伯格,“附耳過來。”
  大衛8226;羅森伯格微不可覺地皺眉,還是依言湊近明珍,聽見明珍唇間極低地說出一句話來。
  聽完,明珍與大衛同時撤身,拉開彼此的距離。
  大衛眉頭擰得更緊。“以後不要冒險,明珍。”
  他知道現在外頭特務活動猖獗,不是萬不得以,淮閔不會以這種方式傳遞信息,可是,怎麽可以是明珍?
  怎麽可以讓明珍涉進如此危險的事當中?
  他們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但——明珍不是!
  明珍點點頭,再不多說什麽,轉身走出大衛的藥房。
  一出門,明珍就看見殊良執著兩根奶油棒冰站在門前。
  看到明珍出來,殊良一支遞給明珍,什麽也沒有問。
  明珍伸出手去接棒冰,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捏出一手心汗來。
  “想回家了麽?”殊良挽起明珍。
  明珍點點頭,她隻覺得自己兩腿發軟,渾身發抖,若不是殊良挽著她,明珍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家去。
  冰涼的棒冰拿在手裏,濃鬱的奶油味兒,惹得明珍一陣反胃。強忍到回家,明珍再也隱忍不住,“哇”地一聲,吐得翻江倒海,隨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注①:引自中國曆史抗日戰爭史料。
  注②:轉引自張之華主編:《中國新聞事業史文選》(公元724~1995)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頁。略有改動。

  第八十四章 片刻幸福(1)

  明珍昏睡了多時,才緩緩自無邊的迷霧中醒來。
  明珍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從未似此刻這般疲憊,隻想長睡,再不醒來。
  哪怕當年躲在家中的地窖裏,周身一派黑暗的時候,明珍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要不是她身在迷霧當中,總是聽見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來來去去,惹得她不勝其煩,她恐怕還要睡下去。
  明珍的眼睛要過一會兒,才能適應室內的光線,一手撐著床板,想起身看看時間,可是,另一隻手上,傳來溫熱的力量,輕輕按住了她。
  “伊醌醒了(她睡醒了)。妳聲音輕點(你們聲音輕些)。”耳畔有低低的聲音。
  明珍循聲望去,模糊的視野裏出現丈夫殊良的側影。
  “殊——良?”明珍遲疑,好象餘光裏,公公婆婆也在自己的房間似的。
  “你躺著,明珍,有什麽事,盡管說,我去替你做。”殊良握著明珍的手不放。
  “是啊,明珍,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下人去做,他們要是敢怠慢你,你隻管告訴我。”婆婆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明珍微怔。
  幾時婆婆肯由得她去吩咐下人了?
  如果不是有了沈家妹,家裏一應大小事務,從來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老媽子沈媽完全是那摩溫,隻管監視她,打她的小報告。
  公公紀方瞿在一旁點了點頭,“明珍,你好好休息,有什麽事,叫家妹替你做。”
  明珍糊塗了,望向殊良。
  怎麽她一覺醒來,家裏人個個都古裏古怪的?
  殊良看見明珍一臉茫然不解,倏忽想起竟沒人同明珍說過原因,便個個隻管教明珍好好休息,忍不住心中喜悅,執起明珍的手,也顧不得父母就在身旁,就輕輕湊到唇邊吻了又吻。
  明珍大臊,想抽回自己的手,殊良這是怎麽了?
  “明珍,我們有寶寶了!”殊良哪裏肯放開明珍的手?自是抓得緊緊的,“我探過你的脈象了,是喜脈。我怕自己診錯了,等父親回來,又請父親給你搭了脈,果然是喜脈!”
  喜脈?!
  明珍要愣一愣,才方體味出這兩個字的含義,忍不住輕輕垂下眼睫,望向自己蓋在薄被之下的小腹位置——竟然要做母親了麽?
  “明天還要請大夫再來看一看,我才放心。”紀母坐到床腳,示意丈夫兒子先回避一下。
  殊良還不放心,卻被父親紀方瞿拖了出去。
  “父親——”
  “你放心,如今明珍肚子裏有了我們紀家的骨肉,你母親為了媳婦兒肚子裏的孫子,也不會為難明珍的。”紀方瞿哪裏會不曉得兒子心裏的想法,按住了殊良的肩膀,淡笑,“她自會好好待明珍,你且放寬心。”
  那邊廂紀家父子下樓去了,這邊廂紀母則拉著明珍的手,殷殷叮囑。
  “明珍,你如今有了身孕,坐臥行止,都是有講究的,千萬不要平白地犯了忌諱。爬高摸低這種事以後就都交給下人去做,重的東西是萬萬不能拎的。也不能吃涼冷的東西,免得將來孩子生出來下巴抖,流口水。辛辣的東西自然也是不能吃的,否則孩子生下來要得瘌痢的……”紀母絮絮叨叨,仿佛想把所有知道的都一次告訴給明珍似的,“……兩夫妻也不能睡在一起,要不然以後孩子要爛嘴角……”
  明珍聽到這裏,麵孔已是紅得不能再紅。
  兩夫妻之間的事,再私密不過,忽然聽得婆婆同她講這些,明珍羞窘不已。
  紀母好似沒有注意到明珍的尷尬,隻管繼續嘮叨,“我讓殊良搬到隔壁去住,免得他打呼嚕翻身或者起夜吵了你休息。晚上叫沈媽過來陪你,萬一你要喝個水起個夜什麽的,你就叫沈媽起身。沈媽當年在我孕中伺候得十分仔細,由她陪著你我也比較放心……”
  “——謝謝母親。”明珍其實一萬個甚至十萬個不喜沈媽,可這是婆婆的一片好心,明珍無法拒絕。再者她以前見過母親孕中的樣子,動輒便要去小解,夜裏亦然,假使殊良與她同房,隻怕晚上是睡不塌實的,白天又要到藥房去上班,明珍也擔心殊良的身體吃不消。
  等殊良從樓下回到樓上自己房間,愕然發現,不過是一歇工夫,他的被子枕頭日常衣物,竟然都被送到隔鄰的房間裏去了,而老媽子沈媽則在他和明珍的房間裏搭了一張腳床,分明是打算睡在這裏的樣子。
  “母親?”
  殊良不解。
  紀母又將免他打擾明珍休息的理由抬了出來,殊良再不滿,也隻好妥協。
  臨出臥室前,殊良朝明珍霎眼睛:等過幾天,母親沒有這樣激動了,我再找個理由搬回來。
  明珍看得駭笑。
  轉日,明珍在老時間自然醒來,準備起身去替公婆丈夫準備早點,睡在腳床上的沈媽聽見動靜,立刻睜開眼睛,瞥了一眼時間,便出聲喚住了明珍。
  “少奶奶,夫人吩咐過了,您現在有孕在身,不用早起。那些事讓沈家妹做罷。”
  明珍不好違背了婆婆的意思,又躺下身去。
  這樣輕鬆的日子,竟是婚後頭一遭,明珍反而十分不適應。
  等吃過早飯,近午的時候,沈家妹開門,延明珍的雙親進來,然後一溜小跑來到客廳裏,“少奶奶,親家老爺夫人來了。”
  父親母親來了?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果然,許望儼與柳茜雲相偕前來,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先與紀家二老寒暄片刻,這才同女兒坐在一處。
  柳茜雲拉著明珍的手上下打量,眼下還看不出有了身子,明珍看起來十分清瘦。
  “母親——”明珍眼眶濕潤起來,到底母女連心,她能感覺到母親心中對她的疼惜。
  柳茜雲趕緊抽出手絹,按了按明珍的眼角,“萬萬不能流眼淚的,否則以後要做下毛病的。高興了就多笑一笑,孩子以後也愛笑。”
  “殊良告訴您和父親的?”明珍在婆婆跟前,不敢同母親太親昵,隻握著母親的手不放。
  柳茜雲點點頭,“你婆婆說了,叫你隻管安心養胎,家裏一切事務都有人打理。你若看著忙不過來,就給家裏捎個信,我叫奶媽過來給你搭把手。”
  “謝謝母親。”明珍再說不出別的來。
  許望儼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打了圓場,免得妻女當場落淚,叫夫家人不快。
  “明珍有什麽事不懂的,多與婆婆請教。婆婆是過來人,一定能為你消解疑慮。”
  “是,父親。”明珍微笑。
  “親家翁真是太客氣了。”紀母聞言也笑得極燦爛。
  客廳裏的氣氛從未有過地融洽起來。

  第八十五章 片刻幸福(2)

  一九四零年的夏天,格外的燠熱,空氣中連一絲風也無,隻餘鳴蟬在樹梢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教聞者心情格外地煩躁。
  明珍自兩個月開始孕吐,連一點點油星子味兒都聞不得,幾乎吃什麽便吐什麽,整整三個月,明珍都在吃了吐吐了吃隨後繼續吐的痛苦中度過。到得身懷六甲時,明珍非但沒有胖起來,反而消瘦了下去。一隻肚皮尖尖地,也不甚明顯,打身後望過去,幾乎難以發覺。
  殊良為此急得幾乎要拿自己的頭去撞牆。
  明珍的婆婆倒是十分高興的樣子,總一個人望著明珍的背影神秘地笑。
  “母親,明珍都這副樣子了,您還笑得出來!”殊良偶然見到母親的笑容,大是氣惱。
  紀母也不解釋,隻是拍拍兒子的胳膊,“女人家的事,你懂什麽?!明珍沒事,你別在中間摻和。”
  殊良氣苦。
  紀方瞿也來安慰兒子,“你別焦心,女人懷孕,總歸是辛苦的,所以為人要對母親好一些才對。明珍的反應確是較之常人激烈些,不過總會過去的。”
  殊良仍是不放心,上班時也常常心不在焉。
  藥房裏的老醫生看見少東家一副愁眉不展,時喜時憂的表情,忍不住問,“少東家,少奶奶有孕,您怎麽憂色反深啊?”
  殊良太息,將妻子嘔吐不止,日間消瘦的事說了一遍。
  老先生笑了起來。
  “怎麽先生您也笑我?”殊良幾乎要拿眼睛瞪老先生了。
  老先生笑了一會兒,方收住笑,拍了拍殊良的後背,“我當少東家為什麽發愁,原來就為了這事啊?!早說就好了,我有辦法。”
  “真的?”殊良眼睛倏忽一亮,仿佛夜晚明光大作的星。
  老先生暗暗點了點頭。少東家雖然同少奶奶是少年夫妻,少奶奶還是個大娘子,但少東家倒真是對少奶奶體貼入微,事事將伊放在心上呢。少奶奶倒是個有福氣的。
  “少東家你記一記。”
  “好的好的。”殊良連忙扯過藥房帳台上的宣紙毛筆,做洗耳恭聽狀。
  “陳皮生薑各一錢,紅糖三錢,以兩大碗水煎之兩鋪,代水飲,即止。”
  殊良認認真真地將老先生說的,記在了紙上,又問了諸如“是嫩薑還是老薑,是冷飲還是熱飲”之類的細節問題。
  老先生嘉許,這孩子其實是塊學醫的料子,可惜生在商賈之家,雖然因著好奇,頗有涉獵,到底不如真正從師學醫來得功底深厚。否則這點小事,也不會急得他滿臉鬱色了。
  殊良回到家裏,立刻進了廚房,找齊了所需的用料,七手八腳將灶膛裏塞好了蜂窩煤,準備點火。奈何點了半天,廚房裏弄得烏煙瘴氣的,也沒見火苗躥起來。
  沈家妹循著煙味兒走進廚房,隻看見少爺蹲在爐灶跟前,兩眼熏得發紅,一臂抵在口鼻前頭,一臂伸得直直的,往灶膛裏送火柴的樣子,想笑,又不敢,趕緊上前去,拿過那根已經快燎著少爺手指的火柴,甩了甩,熄滅了扔在灶膛裏。
  “少爺,生火不是格恁生的(燒火不是這樣燒的)。”
  殊良恨恨地望了一眼爐灶,最後還是沒奈何地站起身來。
  “少爺儂去揩揩麵,格達我來弄(少爺你去擦擦臉,這裏我來弄)。”沈家妹哄小雞似地把殊良往外轟。
  “我看你把火生著了,我再去洗臉。”殊良固執地不肯走開。
  沈家妹歎息,彎下腰來,先將塞滿了灶膛的蜂窩煤統統拿火鉗移出來,掏空了灶膛,自一旁的小竹筐裏取出已經劈好的柴板,支在灶膛裏,下頭放一點舊報紙,拿火柴一點,那火頭“蓬”地燃了起來。等柴板燒旺了,木頭發出暗暗的紅色來,她才用火鉗夾著煤餅壘在燒旺了木頭上,取過小扇子來,慢條斯理地扇啊扇啊,眼見那煤餅一點點燒著,暗紅暗紅地。
  殊良趕忙取過一隻鋼精鍋子,把洗幹淨了的陳皮生薑連同紅糖一起放進鍋子裏,接了兩大碗水,蓋上蓋子,坐在爐灶上。
  “家妹,替我小心看著,別叫水撲出來。”殊良臨去擦臉前,不望叮囑。
  “曉得叻,少爺——”沈家妹忍不住拖長了聲音。
  殊良上樓,先回自己房間換下沾滿了煤煙味兒的衣物,扔進浴室裏的籃子裏,用冷水撲了撲臉,又衝了衝頭發,把一頭一臉的味道也洗幹淨了,換了居家衣服,推開隔鄰明珍的門。
  明珍正在午睡,朝左側躺著,背對著門口。
  殊良看不清妻子的臉,隻能看見明珍的身體,有規律地微微起伏著,顯然睡得頗沉。
  紀母與老媽子沈媽兩人都在明珍房裏,一人據著一張椅子,手裏都拿著針線,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女紅。
  聽見門聲,兩人俱抬起頭來,看見殊良,不是不意外的。
  紀母將手指豎在嘴唇前頭,示意噤聲。
  殊良躡足走到母親跟前,看見她正在繡一個小孩兒肚兜兒。殊良看仔細了,那花紋竟是全身鱗甲,牛尾,狼蹄,龍頭,獨角,有仁獸之稱的麒麟。
  殊良再不曉得徽州的民俗,也知道麒麟代表“天上麒麟兒,地上狀元郎”的吉祥寓意。徽州民間倘使婦人多年不得生育,就會在龍燈經過時,送上封儀,請舞龍的師傅將龍身圍繞婦人繞一圈,又縮短了龍身,請一男童坐騎其上,繞堂前一圈取“麒麟送子”之意。
  再看沈媽,手裏繡的是一件婦人用的襦衣,花樣是盛開的萱草。也是寓意長宜子孫的吉祥紋。
  “母親,你們——”
  紀母忙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然後壓低了聲音,“不能說,萬萬不能說,教觀音知道你猜準了她老人家的心思,一個不喜,就換了。所以萬萬不能說。”
  殊良啼笑皆非,“那您別太累了,有事叫兒子服其勞。”
  紀母揮手趕走了殊良,隨後同沈媽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神,繼續默不作聲地做女紅。
  窗外的炎炎夏日,一點一點,向西,墜入了地平線下。
  就這樣,又送走了一九四零年的一個燠熱夏日。

  第八十六章 片刻幸福(3)

  不知是紀家紀仁堂裏的老先生給的偏方確實靈驗,亦或是明珍的孕吐實已到了結束的時候,在喝了三四天的陳皮生薑紅糖水之後,明珍真的停止了孕吐。
  紀家上下,一時人人歡喜。
  紀母便開始張羅,要給明珍好好進補,將前幾個月落下的,都補回去。
  老鴨湯鴿子湯水魚湯……每日裏不重樣兒地給明珍換花樣。
  奈何物無定味,適口者珍。
  在紀母眼裏真是天上美味的,於明珍,卻油膩得讓人望之則避。
  明珍總不好拂了婆婆的美意,可是真真難以喝下去那麽大碗大碗的補湯,強壓著反胃,小口小口地往下咽。
  殊良最曉得妻子隱忍的性格,也最懂得明珍眼睫低垂,眉尖淡攏的不喜。
  殊良怕自己去同母親說,母親哪怕現在不以為忤,日後也要拿來指摘明珍,思來想去,找了一日,請紀仁堂裏的老先生到家中,為明珍診脈,也不詳說,隻說妻子胃口總也不開,湯水飯食用得總少。
  老先生望聞問切一番,開了一張日常飲食的單子,交給了殊良。
  “褚先生你看,明珍這是什麽症候?”
  “如今暑意未消,天氣幹燥,少奶奶又在孕中,五內燥旺,不宜多進油膩,可以適當用些清肺去火的食物,如蓮子百合綠豆百合湯,銀耳枸杞羹一類的,每日當湯品或者點心用。水果蔬菜多進些溫涼的,柚子文丹等俱是上上之選。”老先生一笑,安撫紀母,“東家放心,少奶奶脈象強而有力,平穩得很,不必擔心。倘使方便,少奶奶也可以飯後在花園中走動片刻,有益日後生養。”
  送走了老先生,紀家當晚的菜式便換上了清淡爽口的三絲銀芽,涼拌西瓜皮,糟溜魚片和雞毛菜豆腐湯。
  因之清脆爽口,明珍格外多吃了小半碗飯。
  紀母不免又上上下下暗暗打量明珍。
  等到飯後吃過水果,殊良扶著明珍到花園當中散步去,紀母便拉住丈夫,兩人坐在客廳中閑聊。
  “明珍同我當初懷殊良時,很是不一樣。”紀母想起當時自己總算懷有身孕,公婆大喜過望,也是囑咐自己不能摸高爬低,一應人等萬萬不可拍她的肩頭,不可流淚等等禁忌,又說孕中酸男辣女,喜酸總歸是要生兒子的。肚皮尖溜溜的,便是兒子,倘使是圓的,那一定就是女兒了。又如打後頭望去,身量上不顯得臃腫,看不出是孕婦的,那必定是兒子,反之就是女兒……林林總總,推測她肯定能生個麒麟子。
  彼時她日夜盼望,就是自己能生下麟兒,不教婆家失望。
  所幸也的確生下了殊良,在婆家的日腳一下子就好過了起來。
  如今看明珍,肚皮倒是尖溜溜的,背影也不顯得臃腫,加之明珍本不喜辣,仿佛應該是個男胎無疑的了。
  然則,明珍也並不特別喜酸,又吐得格外凶。
  老人家說女兒同母親是前世仇人,父子亦人,所以才托生來,這輩子要折磨父母。所以懷女兒的女子,會吐得格外凶些。
  這樣一想,仿佛又是懷著個女兒。
  紀母思來想去,總不塌實。
  紀父看得發噱,輕拍老妻的手。
  “是男是女,都是殊良的孩子,我們的孫子。再則,即使是個女孩兒也無妨,殊良明珍到底還年輕……”
  “呸呸!”紀母趕緊打了紀父手背一下,示意丈夫一起呸兩聲,“瞎三話四!觀音未聞!”
  紀方瞿便微笑起來。
  前塵俱往,現在這樣——也很好。
  花園之中,明珍輕挽著丈夫的手,沿著花圃間的石子小徑慢慢散步。
  殊良怕蚊蟲叮咬了明珍,出來前,拿風油精和了一點點水,撣在明珍露在衣服外頭的手臂腳背之上,清涼的薄荷腦的味道在晚風中一絲一縷地飄散開來。
  殊良手裏執著一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替明珍驅敢傍晚出來覓食的蚊蟲。
  花園的草叢之中,有鳴蟲唧唧,薔薇花開到極盛,粉色顏極而衰,帶了一點點白。空氣裏有淡淡的薔薇花香,並不刺鼻。
  “謝謝你,殊良。”明珍倚在殊良肩膀之上,輕輕道。
  “謝什麽。”殊良隻消一側首,就能吻上妻子的頭頂。
  “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明珍在殊良看不見的角度微笑。
  倘使不去想外頭紛飛的戰火,這一刻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傻囡。”殊良再也忍不住,飛快地在明珍頭頂吻一吻,“我既娶了你,就要叫你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何用你說個謝字?”
  明珍摟緊了殊良的手臂。
  這個男人嗬。
  幸福的時光,從來易逝。
  轉眼已是十月,明珍的表哥承冼迎娶了未婚妻沈依平。
  明珍挺著肚皮參加了婚禮。
  看見明珍出席,新郎新娘十分驚喜。
  新娘沈依平將明珍拉到一旁,兩姑嫂喁喁私語。
  “明珍你圓潤許多,也比從前嫵媚許多。”沈依平一身大紅嫁衣,綰著髻,鬢邊別著寶石,兩眼熠熠生輝,美麗得讓人無法逼視。
  明珍略略一笑,打趣道,“哪裏能比新娘子漂亮嫵媚?”
  “明珍!”沈依平幾乎要跺腳。
  “我從母親處知道承冼表哥竟是同你訂了婚,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高興。”明珍拉起依平的手來,“我們同學一場,當年要不是你們齊心合力,我恐怕已經掉下翠屏山的山澗去了……”
  “那些事過去就過去了,還說它做什麽。”依平掩住了明珍的嘴。
  明珍一笑,舊事便揭過不提。
  “如今你成了我的表嫂,我很是高興。”明珍自手袋裏取出一支簪子來,“這是我單送你的賀禮,祝你同承冼哥哥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依平接過那支和合銀首簪,輕輕抱了一抱明珍,“明珍,我也祝你與殊良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兩個女子格外地珍惜這一刻相聚,誰也不知道這變幻莫測的時代,在下一秒,將會把他們推向何方。

  第八十七章 片刻幸福(4)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就在明珍日益臃腫,漸漸不便行動的蹣跚步履中,一點點近了。
  即使是建築在一片荒蕪之上的孤島,即使是整個國家都陷落於水深火熱之中,年還是要過的。
  紀家一早已經開始準備過年的年貨,黃魚鰻魚青魚,趁新鮮吃一些,其他則抹上鹽,放在陰頭裏,慢慢風成鹹魚幹。上好的帶皮夾心肉一經過三道擦鹽敷鹽複鹽的工序,醃成了鹹肉,掛在屋中臨風的地方,久久也不會壞。
  等到要吃的時候,切一角下來,連同蹄膀冬筍黃豆一起,熬成濃鮮可口的醃篤鮮湯,極之下飯。
  往年這樣的活都是落在明珍頭上的,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抓著鹽往洗幹淨的魚同肉上抹。鹽水殺進皮膚裏去,刺得手心手背生疼。塗再多的蛤蜊油或者雪花膏也沒有用。
  如今明珍孕中,又是冬日,衣著笨重,公婆與丈夫為怕免明珍一時不慎,傷及自己同腹中胎兒,嚴禁明珍走近濕滑的廚房。
  明珍不免心中苦笑。
  做家務明珍從不覺得苦,明珍隻希望當自己做完家務後,可以聽見婆婆的一聲讚許,便能抵消一日的疲勞。
  明珍從未打算仰仗自己腹中的孩兒來擺脫那些繁重的家務。
  可惜婆婆並不懂得明珍的心思。
  隻是今冬籌備年貨的事務,便統統落在了婆婆身上。
  紀母畢竟上了年紀,又養尊處優慣了,早兩年又使喚明珍得十分順手,真叫伊接手媳婦兒,到底不如年輕時那般如魚得水。
  明珍悄悄寫了張單子交給沈家妹,“你同奶奶一起去采買年貨的時候,有點眼色,多幫奶奶拎著東西,看著夾萬,知道了麽?”
  沈家妹此時已經抽高了身量,麵孔也圓潤許多,總算些微多了些女孩子的柔和模樣。聽見明珍這樣囑咐予她,便乖巧地點了點頭。
  目送婆婆與沈家妹出門,明珍扶著樓梯回到樓上。
  紀仁堂的褚老先生前日來替明珍診過了脈,恭喜明珍,脈象平穩,預產期在陰曆十二月底,擱陽曆,那就是一月下旬。眼見著也沒有幾天了。
  婆婆千叮嚀萬囑咐,這幾日要格外地小心,一定要讓沈媽隨時伺候在左右,一但有什麽動靜,萬勿緊張,能回房間平躺最好。若是不能回房間裏去,就在沙發上躺著。
  殊良也同藥房裏的老先生打過了招呼,近日如無必要,切莫出診,如此萬一明珍要生了,家裏隻消一個電話搖過去,殊良就同老先生帶著接生婆一起趕到。
  明珍走進房間,在她的床邊,一張小小搖籃已經以木架支了起來,半身長的藤籃泛著古啞的光亮,裏頭墊著絲棉小褥子,上頭鋪著柔軟的絨布,小枕頭小被子與小孩子貼身的和尚衣,毛織小襪子一應俱全。
  明珍輕輕彎下膝蓋,矮身拿起搖籃裏的小衣服,伸手撫摩上頭精美細致的花紋。
  明珍能想象婆婆在繡這些吉祥圖案時,在上頭寄托了多少盼孫心切的感情。
  明珍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中午,吃過午飯,明珍便開始覺得下腹墜痛。初時隻是隱隱約約的,疼一疼便罷。明珍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然而午睡前明珍上洗手間,才驀然發現裏褲上竟已見了紅。
  明珍心中一驚。
  婆婆與沈家妹去門購置年貨,還未回來,丈夫殊良與公公在藥房裏,隻得沈媽,這時在下頭收拾飯桌。
  明珍慢慢扶著牆壁,回到臥室裏,坐到床邊,再一點一點躺在了床上,也不敢高聲呼叫沈媽,隻按褚先生教的方法呼吸,替自己節省體力。
  隔了一會兒,沈媽收拾了飯廳裏的碗筷,上得樓來,推開門,隻看見明珍躺在床上。
  “少奶奶?”沈媽輕聲道,怕吵了明珍睡覺。
  “沈媽——快打電話給少爺,我大約是要生了。”明珍一手捧著肚子,忍著又一次更加劇烈的疼痛,“已經見紅了。”
  沈媽一聽,幾乎跳起來。伊是過來人,立刻明白少奶奶這是要臨盆了。
  “少奶奶你躺著別動,我這就去叫老爺少爺回來!”
  說完沈媽邁著兩隻小腳,碎步奔上樓去了。
  明珍閉上了眼睛,慢慢呼吸,感覺那疼痛由隱隱的,一點點蔓延開來,似一處漣漪,由最中心的一點,擴散到全身,然後在明珍以為永遠也不會停止的時候,那疼痛又慢慢的平息了下來。
  稍事平歇,隨後卷土重來,如是反複。
  等到明珍痛得覺得仿佛腰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時,殊良帶著老先生和接生婆衝了近來,隨後婆婆與沈家妹也從外頭回來了。
  “明珍!明珍你怎麽樣?!”殊良跪在妻子床前,握住伊的一隻手,隻覺得伊人手心冰涼汗濕。
  “……”明珍試圖微笑,隻是疼痛使得她僅僅動了動嘴角。
  “少東家,還是讓我先請請脈罷。”紀仁堂的老先生接過了明珍的手,探寸關尺三脈,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輕輕將明珍的手放回床上。“少東家,東家,夫人,請盡管放心,少奶奶這是要生了,母子脈象都是極好的。”
  有了老先生一句話,紀母當即將丈夫兒子都趕出了明珍的房間,連未經人事的沈家妹也一並趕了出去。隻留下接生婆與沈媽。
  “請燒開開的水來,越多越好。”那接生婆隻得三十許年紀,頭發統統梳在腦後,戴一頂幹淨藍布帽子,口鼻以口罩遮蓋,隻露出一雙手來。
  當明珍在床上忍受一波強過一波的疼痛時,那接生婆卻隻是慢條斯理地從隨身攜帶的包裏取出洋胰子,在洗手間裏仔仔細細地,將手指尖手指縫同整個手掌洗得幹幹淨淨的。洗完了還不算完,又拿出一隻咖啡色玻璃瓶子裏,用鑷子夾出裏頭的棉花球,另沾了一個玻璃瓶子裏的藥水,仔細地塗抹過整隻手,連手腕都不放過。
  “……這位大姐,可以給我兒媳婦接生了罷?”饒是紀母這樣素日裏沉得住氣與明珍置悶氣的人,都忍不住要開口詢問。
  接生婆的眼睛微微彎了彎,大抵是笑了,舉著一雙仔細塗抹過的手,來到明珍床前。
  “勇敢些,忍一忍。”
  明珍望在接生婆的眼睛點了點頭。
  接生婆回身,示意紀母上前,為明珍身下墊上一張幹淨布單,脫去明珍的褲子,曲起明珍的雙腿。
  沈媽上前一一做了,接生婆伸過手去,探向了明珍的下身。
  明珍隻覺得一陣酸漲,同自己一陣陣浪潮般湧來又退去的疼痛決不相同,可是卻一樣教人難受。
  接生婆的手指在明珍體內探了探,便撤了出來。
  “伊的產道還未全開,恐怕還要等上一等。”說完,又進了洗手間,重複稍早洗手擦手的全套工序。
  如是三番,直到了次日淩晨,明珍的產道才開了五指。
  此時明珍早已疼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憑著本能,嘶聲用力。
  聽得門外的殊良揪緊了心髒,不停地在走廊上來回走動。
  紀方瞿也忍不住含著煙嘴,咬了放,放了又咬。
  這時一雙小手拉住了殊良的衣擺。
  殊良低下頭去,看見沈家妹睜著一雙大眼。
  “哪恁了(怎麽了)?”殊良問。
  “少奶奶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女孩子咬了咬嘴唇,問。
  “不會的,伊不會有事的。”殊良對自己,也對小女孩兒說。
  “……”沈家妹咬緊了嘴唇,不出聲,望著緊閉的房門。過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少奶奶會生個小弟弟,是不是?”
  如此緊張時刻,紀方瞿與殊良,都忍不住為伊的話微笑一下。
  當黎明的一線天光,衝破黑夜的闇闔,一聲嬰啼也隨之劃破了黎明。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民國三十年,農曆辛巳年十二月初九,小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早晨六點,明珍生下了她與殊良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的長子——紀孝。

  第八十八章 片刻幸福(5)

  紀孝的出生,為紀家帶來了極大的歡樂。
  那生出來小小的嬰兒,皮膚上充滿褶皺,手指腳趾尖尖得近乎透明,耳朵薄薄得似兩張紙片般貼在皮膚上,然而卻有一頭茂盛濃密的黑發。
  升格為祖母的紀母抱著金孫眉花眼笑,“好吃的東西都吃到頭發上去了。”
  紀父也點頭,真的,孫子有一頭茂密得驚人的頭發,甚至連鬢角都長了黑色胎發,似乎所有營養都被這一頭黑發吸收了去。
  那樣皺巴巴的初生嬰兒,蜷在明珍的懷裏,找到舒適的位置,安心閉上眼睛,吸吮母乳。
  殊良下了班,回到家中,推開房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致。
  一顆心便倏忽寧靜了下來。
  少時在徽州,他的祖母篤信佛教,初一十五吃齋茹素,偶請僧人到家中誦經,殊良曾經聽那和尚對家中的下人說:心安即是家。
  彼時年少,聽不懂僧人話裏的禪機。
  如今推門進來,看見妻兒安詳恬適的表情,殊良終於醍醐灌頂。
  我心安處是我家。
  殊良抑下滿心的感動,悄悄走到明珍跟前,低頭,吻一吻妻子的額角。
  明珍早聽見了殊良進門的響動,奈何懷裏抱著兒子,不便起身。隻這一瞬,丈夫已經走過來,溫熱的一吻便落在了額上。
  明珍的心仿佛無邊的遠天,忽然便開出小小的花來,望著懷裏閉著眼睛,五官還看不出像誰多一些的孩子,有落淚的衝動。
  她不過二十歲,可以卻仿佛已經走過了一生般,經曆了太多。
  少時徽州的無憂無慮,舉家遷往上海的倉促周折,於親情同感情上的為難取舍,嫁入夫家後的伏低做小……
  一切的一切,到了這一刻,才似結出了一枚幸福的果。
  殊良坐在了明珍的身邊,伸手摟住明珍的肩膀,將明珍的頭輕輕壓在自己肩上,“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強忍著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三年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隱忍,因這一句話,似決了堤的洪水,撲麵而來。
  明珍的眼淚,滴落在閉目吮吸母乳的紀孝臉上。
  小小嬰兒皺了皺眉頭,伸起一隻手,抓向母親的臉,仿佛是要拂去明珍臉上的眼淚。
  殊良沒有聽見明珍的聲音,側頭一看,隻見明珍臉上,淚水漣漣,嚇了一跳。
  “明珍!明珍你怎麽了?!”
  這時紀母恰恰敲門進來,看見兒媳婦哭得滿麵淚跡,忙不迭走過來,把兒子一把攆開,掏出真絲絹子替明珍將眼淚抹去,“還在月子裏,怎麽可以哭呢?眼睛要哭壞掉的,下趟要做毛病格(以後要落病根的)。”
  明珍拿手抹了抹臉頰上的淚水,“母親,我沒事,隻是太歡喜了。”
  紀母也不追問,隻是一徑看著明珍懷裏的孫子。
  紀孝已經吃飽了奶,隻是含著母親的乳頭,不肯放開。
  “來,寶寶,阿娘抱——”紀母彎下腰,伸出雙手。
  明珍雖然舍不得,還是輕輕將乳頭自兒子嘴裏撤出,將孩子交到婆婆手裏。
  紀孝咂了咂小嘴,有些不滿地自喉嚨裏發出貓咪似的呼嚕聲,然後安心地躺在祖母的臂彎裏。
  “明珍好好休息,有什麽事體,盡管叫人替你做。”紀母打算抱著孫子到自己房中去,“我抱寶寶出去,曬曬太陽。”
  “母親,明珍已經生了,我可以搬回來了罷?”殊良趁機問。
  “隨便妳(隨便你)。”紀母如今眼裏隻有金孫,哪裏還管兒子媳婦。
  等母親走出了房間,殊良向明珍一笑。
  “終於又可以睡在明珍身邊。”
  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明珍聽了,卻還是臉頰飛紅。
  到得紀孝百日的時候,出生時不過六斤一兩重的嬰兒,已有十五斤重,身高也長了有十厘米之多,初時皺巴巴的樣子已然消失,似吹了氣一般,胖冬冬的。手臂同大腿如同藕節,長著一圈圈肉肉。
  紀家邀請了城中尚有聯係的徽州商行的同鄉,以及孤島上有生意往來的士紳富賈,在法租界福煦路上的美心酒家替長孫紀孝辦了百日酒。席開二十桌,紀家能請到的,有頭有臉的人物,盡數到場。
  畢竟這是內心荒蕪,外表繁榮的孤島上,能教人浮一大白的好機會。
  明珍同殊良抱著孩子,又似結婚當日般,重複了一遍四處敬酒的環節。
  人人都讚,紀老先生喜得金孫,此子天庭飽滿,隆鼻闊口,是個有福氣的。
  好話自是人人愛聽,紀父紀母聞言樂得喜上眉梢。
  而明珍娘家老外婆小外婆二舅舅舅媽表哥表嫂父母弟妹也悉數到場。
  沈依平亦已有了身孕,二舅媽為此格外小心媳婦兒,時刻伴在依平的左右。
  明珍得空拉住依平的手與伊閑話。
  依平麵色紅潤,人圓潤了許多,看得出,在柳家日子過得甚好。
  “二舅媽脾氣極好,承冼哥哥也是個體貼的。”明珍微笑,“依平你看起來很幸福。”
  “明珍也幸福了罷。”依平不是不曾聽聞紀母不喜明珍的事。
  明珍笑一笑,“是,現在很幸福。”
  兩個女子的手握在一處,明珍的卻比依平的要粗糙一些。
  依平不舍地握著明珍的手,少時這是一雙多修長幹淨細致的手嗬。
  殊良這時找了過來,看見兩人手拉著手,笑出聲來,“有得是時間講閑話,偏偏選在這時候。”
  “明珍去忙罷,我們有時間約了見麵。”依平便與明珍道。
  明珍點點頭,隨殊良一起,去應酬旁的客人。
  走出幾步,明珍回過頭去,隻見依平站在光影之中,仿佛要隨光影而去般虛幻。
  不知恁地,明珍心下一緊。卻無暇細想,便又被長輩拖住了腳步,寒暄應酬,免不得要喝上幾口酒。
  等到筵席散去,回到家裏,明珍已累得抬不起手來。還要喂飽了兒子,才能洗漱休息。
  真正躺在床上,又睡不著覺,腦海中有許多事物,煩亂紛雜。
  身側,殊良洗漱過了,仍帶著淡淡酒氣的體息縈繞在明珍鼻端。
  殊良也睡不著覺,細細算來,竟已有一年時間,未同明珍在一處了。
  隻這樣一想,便再也忍不住胸中的灼熱,翻身,一把攫住明珍,壓在身下。
  明珍咽下了一聲驚呼,隻以手抵著殊良的胸膛,“兒子在呢。”
  殊良喉間輕笑,“他還小。”
  說罷,覆在了明珍身上。
  又是一年春老,夜色如水,水如絲,兩具年輕的身體,一年欲望的積累煎熬,悉數化成了洶湧熾烈的情潮,席卷了兩人……
  (上海卷 終)

  第八十九章 離散漂泊(1)

  逼仄的船艙,窒悶的空氣,渾濁的體息,壓抑的哭泣……
  一切的一切,仿佛末日。
  明珍一手抱著已經十一個月大的紀手,一手緊緊拉著神智昏沉的婆婆,脖子上掛著一個包袱。所能搶救攜帶出來的細軟,悉數包在包袱之中,沉重地墜在明珍的胸前。明珍的身後,沈家妹死死地抱住了兩個行李袋,警惕地望著周圍。
  小小的紀孝在如此惡劣不堪的環境中,也終是堅持不住,沉沉睡去。他的一隻手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襟,仿佛害怕鬆開了手,母親便會消失似的。
  紀母蜷縮在明珍右側,一慣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現時早已經蓬亂得仿佛灰敗的雜草,素日裏頤指氣使的老人,哪裏經得起這樣的動蕩,早已經褪去了驕矜之色,露出風燭殘年的頹色來。
  明珍拖著一老一小,拚命上了船,擠在船艙的角落之中。有好心人看明珍一個女子,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照顧老人,便給了明珍一點點水同白饅頭。
  明珍倉皇上路,除出身上一些值錢的細軟首飾,真真再無他物。接過那一點點水與一個白饅頭,明珍幾乎當場落下淚來。
  這世上由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不料這倉皇逃難的路上,不相幹的陌生人,卻向她伸出了援手。
  明珍抱著孩子,拖著婆婆,不便起身道謝,隻得向好心人大力點了點頭。
  那一點點水和白饅頭,明珍哪裏舍得自己吃?掰了小半,塞進婆婆的手裏。另一小半則給了家妹。紀母神智昏昏,可是這輩子到底沒有吃過苦,茫茫然將白饅頭塞進嘴巴裏,轉瞬便“呸”地一聲吐了出來。
  “我不要吃!我不要吃!”紀母在明珍身邊,反複低喃。
  明珍歎息,撿起婆婆吐在地板上的白饅頭,拂去上頭的塵土,連那幹淨的大半個,一起輕輕塞進包袱裏去。
  沈家妹見狀,也悄悄地將小半個白饅頭塞進自己口袋之中。還沒有餓到不吃就活不下去的時候。
  船艙之中不知何處,飄來陣陣惡臭,引得明珍幾欲做嘔。
  想是哪個孩子或者老人,忍受不住這顛簸搖晃,嘔吐亦或便溺在了船艙當中罷?明珍半闔上眼。她已整整一天一夜,不曾合上過眼睛了。
  半明半寐之中,明珍想起一天前發生的事來。
  那是一個同往日沒有一點不同的早晨,明珍伺候丈夫殊良兒子起身,洗漱完畢,下樓吃過早飯,送殊良出門。
  等丈夫出得門去,明珍便抱著兒子到花園裏散步。
  紀孝已經回得在大人攙扶之下,邁著小胖腿走出很長一段路去了。抵是因為開闊了視野,所以十分喜歡在花園裏,不肯進屋。
  公公婆婆飯後也一同到花園裏散步,一家人倒也和樂。
  近午的時候,忽然便聽見外頭騷動起來,人聲鼎沸,如同炸了鍋一般。
  小紀孝仿佛是被忽然響起的雜遝人聲嚇了一跳,猛地撲進明珍的懷裏。
  明珍抱起兒子,站直身體,囑咐沈家妹,“家妹,到外頭去看看,這到底是怎麽了?”
  沈家妹便拉開角門,出去打聽去了。
  過了沒多久,伊便回來了,神色驚惶,渾身發抖。
  “老爺夫人少奶奶!不好了!日本人打進來了!”
  日本人打進來了!?
  這話如同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
  “你再說一遍?日本人怎麽了?”紀方瞿怕自己耳背聽錯了,不由得問。
  “日本人打進租界來了!現在外頭都在逃難……”沈家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明珍知道,伊想起了以前發生的那些事。
  “快!快去把少爺叫回來!”紀方瞿當機立斷,指揮下人,“餘下的趕緊去收拾東西,能帶的便帶上。不能帶的,燒也好毀也罷,已管不了那許多了。”
  “是。”眾人銜命,各歸各位,收拾去了。
  明珍懷裏抱著紀孝,小小紀孝似是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死死抓著母親的衣襟,不肯放手。
  十二月的上海,天氣已經極冷,明珍給紀孝本就穿得厚重,如今孩子緊緊吊在她的身上,稍久一些,便重得抱不住了。
  “小少爺,來讓妹姨抱忒一歇歇。(抱一會兒)”沈家妹向紀孝伸出手。
  可是孩子天生有感知危機的敏銳似的,今日卻怎樣也不肯放開母親。
  明珍歎息,沒有時間哄兒子了,隻好一手抱著紀孝,一手鋪開一張台布,搜羅一些金銀細軟寶石首飾連同銀行票據等等,一並掃進台布裏,四角一係,又在外頭再包了一層,叫沈家妹斜係在胸前,外頭穿上大衣。
  沈家妹則包了些嬰孩所需的衣服物品,連同明珍殊良的衣物,裝進一個行李包中。
  這時紀家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回來,“老爺夫人少奶奶,不好了!少爺被日本人抓去了!!前頭日本人正挨家挨戶地搜查……”
  明珍一聽,隻覺得腦子裏“嗡”地一聲,幾乎站立不穩,要不是有沈家妹伸手扶了一把,隻怕連手裏的孩子都抱不牢了。
  而紀母則當場昏了過去。
  紀家上下,頓時亂做一團。
  殊良!
  明珍的心如烈火烹油,疼痛煎熬。
  丈夫被日本人抓走,自己的家人在法租界裏音信全無,她不過是一介女流,到得這時,真真一點辦法也無。
  忽然間,便聽得有人焦急地叫她,“明珍明珍!”
  明珍落在虛空裏的視線慢慢找回了焦距,看清眼前風塵仆仆的男子。
  “……淮閔……”
  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竟然是淮閔。
  葉淮閔望著明珍,等明珍的視線對上了他,勉力笑了笑。
  “明珍,我恰好來上海,現在情況緊急,此地不能久留,我認識人,可以送你們出上海,你們趕緊收拾妥當,我帶你們去碼頭。”
  明珍看著淮閔滿麵滄桑,一臉青髭,微微搖了搖頭。
  “淮閔——我現在不能走——他們抓走了殊良。”
  明珍不敢想象,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殊良,此時正經受著怎樣的折磨。
  明珍甚至不敢想象,殊良此時是否還活著。
  淮閔身軀微震,可還是堅持,“明珍,你們必須要走,日本人很快就會進踞,到時候,燒殺搶掠,奸淫婦女……”
  淮閔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看見沈家妹深深恐懼的眼神。
  “可是殊良……”明珍看著臂彎中的孩子,又看看悠悠醒轉,卻延伸呆滯的婆婆,左右為難。
  “你們放心上船,我在此地還有些門路,我一定會設法替你營救殊良。”淮閔向明珍保證,“他為國家做出過貢獻,黨和軍隊不會置他於不顧。”
  見明珍還略有猶豫,淮閔上前,伸手摸了摸紀孝的小臉,“換做是殊良,也一定希望你們兩母子平安無事罷。”
  明珍終於點了點頭,“淮閔,我欠你良多,請一定要救出殊良——還有家父家母,請一定代為留意。”
  “不,明珍,是我欠你良多。”淮閔再不多說什麽,護著明珍一行出了紀家大門,上了一輛有工部局牌照的轎車,飛駛向碼頭。
  碼頭上人頭攢動,數不清的人拖家帶口,舉家出逃。整個碼頭一片混亂。
  已經有船舶離岸,船上擠滿了人,甚至在船舷外還吊著一些偷渡的乘客。
  淮閔在前,分開人群,護著明珍一行人上了一艘掛有中立國瑞士國旗的商船,將眾人引進下頭的船艙裏。
  “明珍,這艘船是去往香港,到了香港,請往羅森堡西藥房接洽,他們會安排你的。”淮閔說完,轉身下船。
  紀父忽然長身跟了過去。“明珍,照顧好你婆婆,我要和葉先生一起去救殊良。”
  “父親!”明珍呼叫不及,眼睜睜看著公公跟著淮閔下了船。
  明珍看看懷裏的孩子,身旁的婆婆和沈家妹,終是留在了船上。
  忽而船身一晃,汽笛發出“嗚嗚”的聲響,船——滿載著逃難的難民,朝向未知的命運——起航。

  第九十章 離散漂泊(2)

  四十多年後,每當明珍回首往事,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初初踏足在香港德忌利士船公司碼頭時的情景。
  內陸出生的明珍生平第一次乘船長途旅行,狹窄逼仄的惡劣環境之下,明珍的身體已經達到極限,手裏抱著幼子,懷裏揣著所有身家,身旁是由沈家妹攙扶著,始終處於昏懵之中的婆婆。當明珍的腳踩上了碼頭的水泥板路麵,隻覺得路麵竟如同水麵一般,搖晃起伏。很多年後明珍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暈陸地,是長期在海上生活,回到陸地上才有的一種適應不良症狀。
  隻是這時的明珍還並不曉得,隻覺一陣陣眩暈襲來,連站都站不穩。
  等那眩暈搖晃漸漸過去,明珍回頭,望向來時路,隻看見一艘巨大的輪船,停泊在碼頭邊,仍有人陸續自舷梯上拾級而下,臉上掛著惶然淒愴和迷惘悲傷。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他們輾轉逃離自己的家鄉,拋棄生活了幾乎一輩子的田產屋宇家人朋友,倉皇離埠,踏上陌生的土地,人地生疏,語言不通,要重新開始生活,不是不艱難的。
  “少奶奶——”沈家妹看見明珍眼底的無助,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明珍聽見沈家妹的聲音,略略低頭,望進伊一雙烏黑的眼瞳裏,微微苦笑。
  這人生地不熟的港島,她們真的隻得彼此了。
  “以後不要再叫我少奶奶了,我們在外要相互照應,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姐姐罷,家妹。”
  “姐姐。”家妹乖覺。
  明珍點了點頭,將臂彎中的紀孝抱正了,“我們先找個地方過夜,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走出碼頭,明珍被眼前景象震懾。
  港島真是繁華之地,與上海是似是而非的一種風貌。所有車輛,都靠左行駛,教人無端便生出一種錯亂感來。路上燈紅酒綠,霓虹燈招牌林立,時時可見深目高鼻金發碧眼兒攜女伴自身前悠然經過,絲毫不覺得身後漫天的烽火已經漸漸逼近。
  明珍的腦子裏倏忽便想起在上海時讀過的一段茅盾的文字來:黃昏時候,皇後大道中段開始排演著每個星期日晚上照例的繁華節目。血一樣鮮豔的霓虹燈管,配著蒼白色的日光管,還有磷火似的綠光管,不但不覺得有一些不大調和,而且好像非此便不足以顯示都市之夜的美麗。各色各樣娛樂的機構,已經開足了馬力。各路巴士和電車一批一批載來各色人等;娛樂戲院和皇後戲院門前擠得滿滿的,似乎那鋼骨水泥的大建築也飽脹得氣喘了。
  明珍從未向往過港島的繁榮浮華,隻想同自己所愛的人,靜靜度過一生,可是,時移世易,那些簡單而平淡的幸福時光,轉眼便拋付於這亂世,顯得那麽渺小而奢侈。
  想起身在上海,生死未卜的丈夫殊良,想起公公毅然下船去的身影,想起——淮閔對她的鄭而重之的承諾,明珍心口微微一緊,隨後挺起胸膛來。
  惟其身在異鄉,才更要好好活下去,等到重逢的一日。
  “我們走,家妹。”明珍對一直默默不語,卻緊緊跟在她身側的沈家妹說。
  兩個女子,帶著一老一小,就這樣邁出了她們的腳步,開始了她們的港島歲月。
  十二月的港島並不似上海那麽冷,明珍一行身著厚厚大衣,裹得嚴嚴實實的,而港人不過著隻單衣。所以隻走了沒有多遠,明珍和家妹的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明珍不得不在路邊停了下來,伸手進兒子紀孝的衣領,摸了一摸,果然紀孝的後背上也汗津津的。
  “母親,您熱麽?”明珍又問婆婆。
  紀母隻茫然地搖搖頭,語焉不詳地咕噥了兩句。
  明珍歎息,這一老一小,一個是尚不會自己照顧自己,一個是受驚過度,一時失去心神,不能自理的。他們老少四人就這樣漫無目的也不是辦法,可是她一路上問了幾個行人,都搖頭說不知道羅森堡西藥房的所在。這可教她往哪裏去找?
  就在這時,紀孝醒了過來,左右轉動小腦袋,分明是要吃奶了的動作。
  明珍輕輕搖晃,“孝兒乖,再等一歇歇,媽媽找個地方坐下來喂你吃奶。”
  明珍與沈家妹找了兩間旅店,房價都過於高昂,明珍不得不為以後的生活打算,隻能賠笑從旅店裏退了出來。
  紀孝餓得急了,小嘴一扁一扁,眼看便要哭出聲來了。
  “少——姐姐,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沈家妹始終牢牢地攙緊了紀母的手臂,一刻不放。
  明珍點頭,是,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可是,一時之間又上哪裏去找合適的落腳之處呢?
  這時一旁有熱心人實在看明珍一介弱女,拖老帶小,過來對她們說,“你們是不是要找地方過夜啊?”
  明珍與沈家妹不諳粵語,聽仔細了,才明白對方說什麽。
  明珍心生警惕,隻是抿緊了嘴唇,並不講話。
  那人微笑起來,“我不是壞人,隻是看你們老幼婦孺在外不易,想對你們說,後頭上環的堅尼地道(Kennedy road)有房出租,價格尚算公道,你可以去試一試。”
  明珍聽了,輕聲道謝。
  那人也不再多說什麽,點頭走開。
  明珍望著那人背影,心想,也許真是一個好人罷。
  可她也實在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便轉眸與沈家妹對視一眼,看見少女眼裏的警惕與疲倦,終於下了決心。
  “家妹,我們去那個地方看一看罷,如果不合心,我們便走,也沒有什麽損失。”
  “好的,姐姐。”
  兩人抱著小的,攙著老的,依那人所說,頗問了幾個路人,找到了幾乎是在半山上的一條幽靜小路上的所在。
  這條堅尼地道,路段望海靠山,街巷疏落,十分幽僻清淨。
  明珍一行找了一會兒,才看見一幢兩層樓小洋房鐵門旁不起眼的水泥門柱上,貼著招租的廣告。言二樓有房出租,房租每月三十元,包水電。
  明珍掂量了一下自己身邊的現款,又看了看已經哭得累了的紀孝,終於還是狠下心來,按響了門鈴。

  第九十一章 離散漂泊(3)

  來開門的,是一個穿白色對襟上衣襯黑綢褲子的胖姑娘。
  伊長著一張典型嶺南人的麵孔,寬額高顴,略低的鼻骨,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見明珍一行,胖姑娘微微一笑,“你地有乜事(你們有什麽事)?”
  明珍完全不諳粵音,隻聽得一頭霧水。
  那胖姑娘見明珍一臉茫然,便省過味來,有些歉然地撫著自己粗長油亮的一條大辮子,“請問你們有什麽事?”
  胖姑娘的國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但總算還聽得懂。
  明珍抱著紀孝,向胖姑娘輕一躬身,“你好,我們看見此間門外貼著招租廣告,所以想問一問主人家,可還有房,租予我們。”
  胖姑娘略打量明珍一行,隻見老的老,小的小,還有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想是經曆了什麽罷,滿麵疲憊,滿身風霜。胖姑娘心生憐憫,外頭世道混亂,不是到了絕境裏,一個女人怎會拖著老小出外賃屋而居?
  “你們等一下,我進去問問主人。”胖姑娘合上角門,仍自裏頭閂上,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音漸漸消失。
  沈家妹鼻尖微酸,不是為著自己,而是為著明珍。
  在沈家妹心目中,明珍應該住在寬敞明亮的洋房裏,由傭人伺候著,成日裏隻消同小少爺玩耍嬉鬧,閑時看看書聽聽戲文。
  可是現在,明珍卻拖著老少三人,向陌生人伏低做小。
  明珍不知道沈家妹心中的酸楚,她這時候隻想趕緊找個地方落腳,讓老老少少有個棲身之所,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再不做他想。
  隔了也不知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麽長,裏頭又傳來了踢踏的腳步聲,隨後角門“吱呀”一聲再度人被往裏頭拉開。
  開門出來的,仍是剛才的那個胖姑娘。
  “我家太太請幾位進內一敘。”
  “謝謝。”明珍朝胖姑娘道謝。
  “唔該——”胖姑娘脫口而出,驀然想起明珍不懂粵語,有些赧然地向明珍笑一笑,“不用謝。”
  胖姑娘領著明珍一行進了客廳。
  客廳的沙發裏坐著一個年過半百的豐滿女子,打扮得極入時,手指上戴著金戒指,手腕上掛著金鏈條,也是一副南人的樣貌。
  女子眼神慵懶中透在犀利的精明,並不開口,隻是先將明珍與紀母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伊的眼睛掃過明珍身上黑色凱絲米大衣和腳上軟羊皮的短靴,又看了向紀母的緞子麵兒絲棉旗袍和外頭一條羊毛大披肩同腳上的緞麵兒繡花棉鞋,最後看向明珍始終抱在懷裏的紀孝。
  小小紀孝因為饑餓同旅途奔波的不適,哭得小臉已經有些發紫,這時已哭累了,在母親懷裏小聲抽噎。
  女子的眼神終於一軟,太息著站起身來,微微俯望著明珍懷裏的紀孝,“我是王太,不知幾位怎麽稱呼?”
  “我姓柳,夫家姓紀。”明珍見王太有鬆動的跡象,連忙自我介紹,“這是我的婆婆,這是我的妹妹,這是小兒。我們從上海逃難而來,輾轉聽說此地有房出租,想借一間房落腳。”
  王太點了點頭,的確看得出明珍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的衣飾雖不張揚,可是質料卻是極好的。身旁的老太太雖然頭發淩亂,麵色也不是最好,可是一雙手十分地幹淨細膩,並不是窮苦人家出身。兼之明珍談吐有禮,進退得宜,王太對明珍頗有好感,便點了點頭。
  “我樓上還有一間房間,月租三十元,包水電,若要用廚房,需得同其他房客協商使用。晚間不得喧嘩奔跑,浴室廁所也要打過招呼後輪流使用。不得帶陌生人回來,有訪客前來要同我打招呼,每月月頭交租,先付三個月租金做抵。”
  明珍點頭,這裏規矩雖多,可是,總算有地方落腳,三十元一月的租金,她如今還負擔得起,便答應下來。
  王太搖鈴,沒過多久,胖姑娘就踢踢踏踏地走了進來。
  “杏姑,這位是紀太太,你領他們上樓,到空著的房間去。”
  “是,太太。”叫杏姑的胖姑娘笑嗬嗬地走過來,欲替沈家妹拎一隻行李包,沈家妹卻沉默而警惕地閃開了手。
  杏姑也不介意,仍笑嗬嗬地延著眾人上了樓。
  小洋樓的樓梯狹窄,隻能容一人上下,若要同時經過,需得側過身來。走在上頭,偶有鬆動的木板,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響。
  明珍小心翼翼地跟在杏姑身後,望著自己腳下的樓梯,想起雙親在法租界的房子,也是相似的樓梯,走上去會得發出細細的聲響……明珍閉了閉眼睛,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她怕她再回想下去,會忍不住眼淚。
  此刻最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淚。
  杏姑將明珍一行領到樓上,樓上左右兩翼,各有四間房間,仿佛都已經有了房客,有的門關著,有的開著,有的門內寂靜無聲,有的門內著傳來低低的人聲。聽見樓梯響,有人自房間裏探出頭來,看見杏姑領著明珍四人上樓來,便與杏姑打招呼:
  “杏姑,又有新房客啦?”
  “是啊,瑁先生,又有新房客啦。”杏姑與那戴眼鏡的中年人以南音交談,然後引著明珍一行走到走廊盡頭,推開一扇門。
  “紀太太,就是這間。”
  “謝謝你,杏姑。”明珍說道。
  “不用謝,有什麽事,盡管找我。”杏姑十分熱情爽直。
  明珍點了點頭。
  杏姑又交代了些雜事,便下樓去了。
  等杏姑走了,明珍才有精力環視房間。
  這是一間陽台裝了落地玻璃窗的小房間,朝北,狹小逼仄,房間裏隻得一張床同一張小幾,再無餘物。
  明珍苦笑,這樣大小的一間房間,在上海時,不過是紀家的雜務間一般大小,可是現在卻要睡下四個人。
  不是不辛苦的。
  可是再辛苦也得掙紮著活下去。
  “家妹,你把東西放下,歇一歇罷。”明珍將兒子放在床上,自己脫下大衣,也坐在了床上,然後抱起紀孝,掀起衣襟,給兒子喂奶。
  沈家妹則放下手中的行李,扶紀母坐下,開始打掃小小的房間,抹去浮灰。
  明珍等紀孝吃飽了,將他豎抱起來,輕輕拍打他的後背,直到他打了幾個嗝以後,才又把他放回到床上。
  “姐姐,你已經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了,我去找點東西給你吃,再打點水給你洗洗臉。”
  明珍已累得說不出話來,隻點了點頭。
  沈家妹便下樓去了,等她問過了杏姑,好心的杏姑先給她一碗白飯一點點臘味和一碗開水,將之端回房間,卻看見明珍已經躺在床上,將紀孝護在臂彎裏,沉沉睡去。
  沈家妹輕輕將托盤放在茶幾上,望著這逼仄的陋室,淒惶地落下淚來。

  第九十二章 離散漂泊(4)

  明珍帶著婆婆兒子與沈家妹,就這樣暫時在堅尼地道的這幢麵海背山的獨立洋房的二樓一隅安頓下來。
  一覺醒來,明珍隻覺得恍如隔世。
  再多的思念酸楚眼淚,明珍統統和著一點點開水,就著幹硬的白饅頭,一起咽下肚去。
  此時此刻,容不得明珍傷春悲秋,伊要養活老少四口。身上的細軟首飾票據現鈔誠然可以令得她們支撐一段時日,可是到底坐吃山空,早晚有入不敷出的一天。
  明珍要做長遠打算。
  草草吃過早點,喂紀孝吃過奶,又幫婆婆洗了臉,梳好頭,明珍將婆婆和兒子托付給沈家妹。
  “家妹,多得你了,替我照顧婆婆和寶寶,我打算到外頭去找一份工作。”
  “姐姐!”沈家妹急得拉住了明珍的手,“外頭這麽亂,我不放心你出去,還是我去罷。”
  明珍摸一摸少女的額角,“你才多大年紀?去給人做童工麽?當然應該我來養家。隻是要麻煩你,多多照顧奶奶和寶寶。奶奶神智不清,寶寶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你多操心了。”
  沈家妹聽了,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拚命搖頭。
  明珍笑一笑,“我先去買點吃的回來,你們餓了也有東西吃,順便打聽一下,附近哪裏有需要用人的地方。”
  明珍下樓時,經過其他客房,看見瑁先生穿戴整齊,夾著一隻公文包,仿佛是要去上班的樣子。
  瑁先生看見明珍,微微一愣,隨後猛然想起,昨日傍晚時分,由杏姑帶上樓的那一行人,已住進了走廊盡頭的房間裏。
  想不到昨日那樣風塵仆仆疲憊不堪的一個女子,休息過一夜,仿佛是吸足了水分的楊柳枝,複又舒展娉婷,優雅綽約起來。
  後頭瑁先生房裏追出一位婦人來,“星原,又忘記帶鋼筆。”
  說著,遞過了一支黑色鋼筆。
  瑁先生接過鋼筆,朝婦人笑了一笑,“看我的記性。”
  婦人伸手又摘去瑁先生肩膀上一根頭發,“好了,趕緊上班去罷,免得你們總編又拿你做文章。”
  瑁先生就此下樓,上班去了。
  那婦人朝明珍善意地微笑,“我是瑁太太,剛才那位是我先生,總丟三落四的。”
  明珍點頭,“我姓柳,夫家姓紀,叫我紀太太或者明珍都可以。”
  “那我就叫你紀太太了。”瑁太太自來熟地挽起明珍,“聽你的口音,倒像是江南女子。”
  “是,我祖籍徽州,後來去了上海。”
  “現在北邊日子不好過罷?”瑁太太一手抿一抿鬢角,“我們民國二十六從北平過來,再沒有回去過,親友的音信,也斷斷續續的。唉——生活不易啊。”
  明珍沉默,是,生活不易。
  “紀太太要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我們人在他鄉,守望相助最最要緊。”
  “謝謝瑁太太,我會的。”明珍謝過瑁太太的好意,又寒暄幾句,下方下得樓去。
  樓下房東王太太已經在花園裏澆花了,看見明珍,懶洋洋地道了聲“早”。
  明珍本打算頜首而過,可是轉而想起樓上嗷嗷待哺的孩子與神魂不屬的婆婆,終是停下了腳步。
  “王太太早。”
  “紀太太這麽早出門,打算到哪裏去?”王太太放下小小的鉛製花灑,取過一旁的花鉗,動手剪去植物上多餘的枝葉,仍是懶洋洋地問。
  明珍將自己的打算約略同房東太太說了一說,房東太太停下手中的花鉗,慵懶的眸光望向明珍,有片刻的犀利,隨即又化成那個懶散婦人,“出了堅尼地道向左轉彎,有一家美雲茶餐廳,燒鵝與臘味出了名的好吃,點心也花樣繁多,我早上多是叫杏姑去那裏替我買回來吃的。至於用工麽,如今世道艱難,想找一份能養家活口的工並不容易,我祝你好運。”
  明珍謝過了房東太太,走出門去。
  明珍雖然與房東太太相交不深,可是不知恁地,明珍心中篤定,伊是個好人,說出來的話,十分中肯。
  在美雲茶餐廳買了一客炒合粉同幾隻叉燒包,裝在油紙袋裏帶回家,明珍想起茶餐廳的夥計好心地提醒明珍,下次出來買早茶,要自帶一隻小鍋子,這樣放點心帶回去,不會涼得太快,湯湯水水的也不易灑在外頭,心頭有微微的暖。即使是亂世,也總是有好心人的。
  回到洋房,明珍將裝叉燒包的油紙口袋交給正準備出門的杏姑。
  “杏姑,我也不知道王太太的口味,便自作主張買了叉燒包回來。”
  “啊——這怎麽好意思呢?”杏姑推卻。
  “我初到港島,人生地疏,多得王太太好心,才有落腳之地。”明珍將紙袋塞進杏姑手裏,“這是小小心意,不算什麽。”
  杏姑無奈,隻得接過了點心,“紀太太太客氣了。”
  明珍笑一笑,上樓去,將合粉分成四份,給婆婆和沈家妹做早飯午飯。
  等婆婆用完早飯,明珍將沈家妹拉到一旁,“寶寶與奶奶,我就拜托給你了,家妹。”
  沈家妹大力點頭,“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奶奶和寶寶。”
  明珍摸了摸家妹的頭。這孩子,比妹妹明珠小了許多,又吃了太多苦,原本在上海家裏,總算過上安定的生活,不料一夕風雲變色,又陪著她流落在外。可是這孩子卻從沒有發出過一句埋怨,任勞任怨,不離不棄。
  放開手,明珍轉身離去,留下沈家妹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未來的歲月裏,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一人毅然前行,一人堅定守侯,度過了無數風風雨雨。

  第九十三章 異鄉溫存(1)

  明珍最終在離堅尼地道的房子比較近的地方,找到了一份製衣廠女工的工作。
  說近,其實也已經頗有些路程,需得步行走出堅尼地道,再乘電車十數站路,才能到達工作的地方。
  這份工作,也實得來不易。
  明珍原打算在附近有錢人家覓一份工,可以早出晚歸,照顧婆婆與兒子,可是戰時艱難,有錢人家裏的幫傭如非有特殊情況,哪裏有人肯放棄一份穩定的工作同收入?
  明珍厚著麵皮上門去詢問可需要女工的,全數被冷淡有禮地予以回絕。明珍身邊的現金,付了三個月的房租,添置了必備的衣物用品,便已經十分有限。再容不得明珍挑揀,恰好瑁先生在報社裏工作,谘訊較明珍發達,聽太太說明珍正四處打聽,想找一份工作,便托太太轉告明珍,有一間製衣廠,需要招車衣工,問明珍有沒有興趣。
  明珍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感激地不知說什麽好。
  瑁太太便拍拍明珍的手背,“你一個女人,要照顧婆婆妹妹孩子,這樣辛苦,我們也沒有什麽別的能力,能幫得上你一點小忙,也是好的。”
  明珍謝過了瑁太太,關照了沈家妹好好看顧婆婆和紀孝,打聽好了路線,獨自動身前往工廠試工。
  這以前,明珍從未用過縫紉機,家裏外婆與母親舅母,乃至婚後婆婆與家裏的沈媽,都是手工縫紉。等進了工廠,一眼望去,黑壓壓一排排縫紉機,每台縫紉機後頭,都坐著一個頭戴白帽,雙臂戴著袖套的女工,埋頭踩著縫紉機,發出有規律的嗡嗡聲,隻是這聲音不隻由一台兩台機器發出,混合在一處,便形成極嘈雜刺耳的噪音來,講話須得拔高了嗓音,才能聽得清楚。
  製衣廠的工長一見明珍的手,心下已經知道明珍並不是熟練女工。
  製衣女工因長期操作縫紉機,右手指腹都有一層厚繭,而明珍的手,到底還是太過幹淨修長。
  可是那中年工長對上明珍一雙清澈中透著無邊哀求的眼,無由地心中一軟。
  世道艱難,看這女子,年紀頗輕,衣著打扮談吐不俗,如不是家中再難維係,又怎會出來工作?這樣一想,便鬆了口,“試用三日,倘使合格,便予錄用。”
  “謝謝您!謝謝您!我一定好好工作!”明珍一生,幾曾如此卑微?然而,往日的驕傲與矜貴,明珍悉數都放了下來。她再不是徽州柳直柳大老爺最珍愛的外孫女,亦不是上海紀殊良最最嗬護疼惜的大娘子,她隻是一個失去的依怙的女子,要在這個艱難的亂世裏生存下去。
  工長將明珍安排在一台無人的機器前,扔給明珍一疊布片,“圖紙掛在前麵,按照圖紙將衣服前後兩片縫合在一處,縫毀了一件衣服,便倒扣你一仙。”
  明珍諾諾,接過布片,小心翼翼展開,放在縫紉機上,良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旁有熟練女工看了,忍不住好心提點明珍,“將兩邊疊攏,放在針下,腳下往一個方向使力,手將布料往前送,送得時候用力要均勻……對,就是這樣。”
  明珍聰穎,聽了那女工的指點,便有一點點摸清門道。
  那女工邊同明珍說話,手腳卻一刻也未停過,不消一會兒,已經車好了一件衣服,抖開來略檢查一下,便放在一旁的籃筐當中。
  明珍有樣學樣,戰戰兢兢,一個上午,竟也車了幾件衣服出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那個中年工長特地走過來,查看明珍車好的衣服,挑揀了一下,十直六七倒也能過關,忍不住點了點頭。倘使真能保持這樣的水準,到了三天以後,或者真的可以留下來。
  午飯不過是一點白饅頭一點醬菜,明珍卻吃得格外香,許是因為自己可以賺得一點收入,養活一家老小的關係。
  下午明珍繼續埋頭在縫紉機前,等到下班的時候,明珍的頭頸已經酸疼得連動也不能動一動,後背也撕裂般疼痛。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走進門前,明珍伸手揉了揉頸背,又竭力露出笑臉來,才敲開鐵門,走了進去。
  開門的照例是杏姑,看見明珍拖著沉重的腳步進門,杏姑眼裏流過憐憫顏色。
  可是憐憫救不了明珍。
  明珍向杏姑微笑,上了樓。路過瑁先生瑁太太屋裏,瑁太太推門出來,手裏抱著已經睡著了的紀孝。
  “瑁太太,怎麽好意思麻煩你。”明珍有些意外,兒子會在瑁先生屋裏,伸手打算接過瑁太太懷中的孩子。
  “你手裏拎著東西,我幫你抱回去罷。”瑁太笑一笑,“這孩子很乖。”
  明珍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油紙包,裏頭是最便宜的雜糧饅頭,心中澀然。
  瑁太太幫明珍把紀孝抱到門口,眼底也是憐憫之色,明珍不解,可還是推開門。
  門一推開,明珍隻覺似被人當胸踢了一腳般,生疼生疼。
  婆婆滿頭亂發,躺在唯一的一張床上睡得人事不知,沈家妹縮在一角,勉力縫補被撕壞了的衣服,房間裏原有的兩隻杯子已經不翼而飛,陽台的玻璃窗有一角有冰裂般的紋路……
  一旁瑁太太輕聲安慰明珍,“年紀大的人,有時候偶爾糊塗,你別難過。若需要幫忙,便來知會一聲,我同孝兒也投緣得很。”
  明珍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接過睡熟了的紀孝,同瑁太道了晚安,走進屋裏,關上門。
  光線昏暗,明珍在門外沒有看清楚,等進了屋,才看見沈家妹額角有銅錢大一塊紅腫,帶著一點點血絲,脖子上也是紅色淤痕。
  “家妹——”明珍抱著兒子,蹲在沈家妹跟前,再也忍不住,淚眼婆娑。“發生什麽事了……”
  沈家妹抬眼望著明珍,兩人就這樣淚眼相望。
  “奶奶——想爺爺了,問我爺爺和少爺去哪裏了——我答不上來——奶奶生我的氣——”女孩子淚水一滴滴落下,似落在明珍的心尖上。“奶奶想出去找爺爺和少爺,我攔著她不讓她出門——”
  明珍簡直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有多麽混亂不堪。
  “來,吃晚飯,我來照顧孝兒和奶奶。”
  明珍將手裏的紙袋交給沈家妹,又將紀孝以背袋裹在身前,俯身去伺候婆婆。
  一靠近婆婆,明珍便聞見次鼻的異味。這味道,明珍當年在臨時醫院裏聞見過,分明是便溺失禁才有的。又下樓去接了熱水,替婆婆擦拭幹淨了,換上幹淨的衣褲。
  才料理了婆婆,紀孝又醒了,又給紀孝喂奶。
  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半夜裏。
  明珍累得連喝一口水的力氣也無,摟著孩子,倒頭和衣睡在婆婆床腳搭的地鋪上。

  第九十四章 異鄉溫存(2)

  漸漸明珍已經習慣,天未亮時起身,同家妹一道,輕手輕腳,穿過走廊,到公用的洗手間,用搪瓷臉盆在水喉裏接一點點冷水,潑在臉上,粗粗抹幾把,便算是洗過臉了。
  每當這時候,明珍都會不由得想起還在徽州時,奶媽早起替她籌一銅盆的洗臉水,往裏撒了時令花瓣,隻能她們起床,拿細軟的洗臉巾,輕輕為她們姐妹擦拭臉頰,仿佛對待嬰兒般溫柔。
  也是每當這時,明珍會得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憶那些幸福得近乎奢侈的時光。明珍怕自己因思念掛記生死下落不明的丈夫及雙親弟妹至發狂。
  婆婆已經這樣了,她不能再變成這個樣子。
  草草洗完臉刷完牙,兩人又靜悄悄回到房間裏,家妹照顧紀孝,而明珍則一手一腳伺候婆婆。
  紀母已徹底認不得人,時時發呆。發呆的時候又好一些,不過是坐在一隅,嘴裏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語念念有辭,除了不懂得自理,倒也容易照看。
  然則紀母並非時時刻刻處於這樣昏茫的狀態,常常會得因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是一點細微的聲響,便忽然狂性大發,撕咬踢打,將明珍與家妹看做是禁錮伊的自由,不讓伊去尋找丈夫兒子的罪魁禍首。
  小紀孝初時看見慈愛的祖母發狂,嚇得大哭,連著幾夜睡不塌實,死死抱著母親。看得次數多了,紀孝漸漸不再愛笑,總是牽著母親或者沈家妹的衣襟,躲著祖母。
  樓裏的房客,對紀母時不時地發狂,心中頗有微詞,私下裏湊在一起提及此事,卻又都十分憐憫明珍,因而也不對明珍提起。
  明珍伺候好婆婆,便下樓去買早點,回來同家妹一道,簡單用些點心,又喂過了紀孝,才去上班。
  製衣廠的工作明珍已經熟練,工長見明珍為人勤快,又不多嘴,隻埋頭做工,觀察了三日,便留下了明珍。工資不高,倘使做壞了衣服,還要倒扣鈔票,可是即便如此,也足夠明珍付每個月的房錢,另餘出一點點來,供一家老少開銷。是以再苦再累,明珍也咬緊牙關,堅持下來。
  每日乘電車上班,那一路上不長不短的時間,明珍無論是坐是站,已經養成了閉目小睡的工夫。在搖搖晃晃的電車之上,一手拉著扶手,一手抓緊了掛在脖子上的小小布包,隨著車身的顛簸搖晃,已經“叮叮當當”的車鈴聲,放任自己小睡一會兒,這大抵是明珍一日之中,最最輕閑的時光。
  製衣廠的工作三班輪換,日夜不停。工長對明珍說,先做一個月的日班,等習慣了之後,便開始翻班,早班中班晚班,早班管一頓午飯,中班管一頓晚飯,夜班可有一頓宵夜,夜班的工資略高一些。
  明珍想起家中的婆婆和孩子,原本想與工長說自己不方便上夜班,可是話到了嘴邊,思量再三,終是咽了回去。現今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難民,覓工不易,她有什麽資格挑剔?
  等明珍下了班,回到堅尼地道,敲門進去,往往看見房東王太與房客瑁太在客廳當中,逗玩紀孝的場麵。王太常常用一隻美利堅國帶來的小熊公仔引紀孝走路,十一個月大的紀孝為了抓住那有溫暖褐色眼珠的毛絨小熊公仔,少了大人的扶持,竟然也可以走出一些距離去,跌跌衝衝,王太豐腴的身軀總能在紀孝跌倒之前,靈活地接住他。
  這時紀孝會得發出“咯咯”的笑聲來。
  明珍看見了,總是不由自主地濕潤了雙眼。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見紀笑這樣開心地“咯咯”笑了。
  瑁太則喜歡抱著紀孝,念唐詩宋詞給他聽。一日明珍推門進來,隻聽見客廳裏一把溫柔聲音,抑揚頓挫地念: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顏色?笑殺東君虛占斷,多少朱朱白白。雪裏溫柔,水邊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滑香嫩,迥然天與奇絕……
  赫然是稼軒詞念奴嬌題梅。
  瑁太吟得婉轉低回,紀孝亦不知聽得懂聽不懂,隻在那邊咿咿呀呀地應和,十分趣致。
  而見了明珍進門,兩人便也不多說什麽,隻將紀孝交與明珍或是幫明珍將紀孝抱回樓上。
  相處的時間久了,明珍約略知道,這房子原是香港銀行廣州分行一位經理的,妻子早亡。現在的房東王太,是他的二太太。廣州淪陷後,他便帶著大把銀錢和年輕貌美的三太太逃往了美利堅國,留下了色衰而愛弛的二太太和他在香港的房產。
  二太太年近五十,未曾生養過,所以身材保養得還算好。據說二太太年輕時,是一個演員,專演風塵俠女,因緣際會,嫁給了銀行經理。伊聽聞丈夫與三太太一起逃往國外,也並不生氣,當即遣散了家裏眾多傭人,隻留下與她是遠親的杏姑做伴。丈夫走了,失去了經濟來源,二太太便將房子出租出去,賺取生活費用。銀行裏的存款,二太太說,那是棺材本,百年以後,入土為安用的。
  明珍暗暗想,原來王太的遭遇竟這樣坎坷辛酸。王太真是一個堅強的奇女子。
  而瑁太也另有一番故事。聽杏姑說,瑁生瑁太是大學裏的同學,瑁太出身富豪,家中眾多孩子,伊不是頂頂受寵的一個,可到底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早早定親,許給了另一家有錢人家的公子。偏偏瑁太在大學裏,認識了瑁生,兩人情愫漸生,冒天下之大不諱,衝破禮教的束縛,兩人私奔出走。瑁太家中與親家大怒,放言決不教二人有好日子過。竟是斷了兩人的生路。
  瑁太在急難之中,不肯離開瑁生,兩人最後離開了故園,南下到了港島。瑁生找了一份報社記者的工作,瑁太便安心在家,替瑁生洗衣燒飯。然而二人始終沒有孩子,聽說是瑁太當年在家鄉時,因為兩方施壓,與瑁生東躲西藏,太過驚嚇勞累,失去過一個孩子,從此便再沒有懷過身孕。
  明珍聽了,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對王太與瑁太,不知恁地,便生出淡淡的敬重與相惜來。
  同他們相比,自己的苦處,也算不得什麽。王太同瑁太可以如此淡定麵對生活,自己又為什麽不可以?明珍充滿苦澀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這動蕩離亂的年代裏,總有好人的,不是麽?

  第九十五章 異鄉溫存(3)

  可是這樣苦中做樂的短暫時光,也很快結束。
  紀母脆弱而時好時壞的精神,終於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這一天,被隆隆炮聲與空襲警報的尖銳聲響刺激得徹底崩潰。
  而這時,明珍正在趕往製衣廠的路上。
  製衣廠在最最艱難時候,也日夜趕製衣服,完成定單,發往南洋。工廠的廠長說過,除非炮彈落在頭上,否則工廠決不停工。
  有似明珍這般的,需要這份工養一家老小,亦有惜命的,拿了積蓄辭工離開。明珍現在的職位正是因此空缺下來的。
  十二月二十五早晨,明珍慣例安排好了婆母兒子和家妹,趕上了電車,往工廠而去,遠遠地聽見激烈的槍炮聲,霹靂啪啦轟隆做響。
  這樣的聲音,聽得久了,便也麻木,隻要炸彈不是落在自己頭上,生活照樣還得繼續下去。
  到了工廠,明珍戴上帽子袖套,坐在縫紉機跟前,開始工作。近午時分,有人自外頭奔進來,高聲嚷嚷著,“港督宣布投降了!”
  明珍已漸漸能聽懂一些粵白,不禁一愕,手下一不留神,送到了機針下頭,隻覺得鑽心般地一痛,頓時血流如柱,將一片藕荷色衣片染紅。
  可是明珍卻恍然未覺,呆坐在條椅上。
  眼前的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仿佛就在昨天曾經發生過,可是,這場景裏的人,卻不是那些她所愛所親的人。
  “大家不要驚慌,請大家保持冷靜。”工長這時候走了出來,“請大家離開自己的崗位,一個一個排隊到會計室去領取工錢,然後盡快回家去,什麽時候複工,會盡快通知大家。”
  明珍聽得十分吃力,一旁的姐妹便拉著明珍去了會計室領取工錢。
  “快回家去,路上恐怕不安全了。”工長在經過明珍等人身邊時,格外多叮囑了一句。
  明珍從工廠裏出來,路上已經很難看見空車,電車都擠得滿滿當當。人人都想早一些回家去,倘使今日將是最後的時光,他們也想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路上。
  明珍總算擠上了一輛電車,死死護著懷裏的一點鈔票,回到堅尼地道。
  進了門,便看見房東太太在指揮杏姑,往地下室裏躉積食物清水。
  瑁太太抱著紀孝,默不作聲。
  洋房隻各家房客也多做了準備,或者留下,或者設法離開。
  明珍聽見樓上傳來叫聲,那叫聲淒厲,讓人聽了倍感心酸。
  明珍心下一沉,顧不得兒子還在瑁太手裏,隻草草點了點頭,“麻煩您了,瑁太。”
  瑁太輕搖臻首,“你趕緊上去看一看罷。”
  明珍三步並做兩步,跑上窄窄的木製樓梯,跑過走廊,推開走廊盡頭的門。
  門內,瘦小的沈家妹,死死抱著紀母。紀母則似一頭受了驚嚇的野獸,拚命踢打撕咬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尖叫連連。
  明珍想不到婆婆那樣瘦弱到近乎脫形的身體裏,竟然還積聚著這樣大的力氣,十來歲的沈家妹幾次被她掙脫,又撲上去死命地抱緊。
  明珍趕緊上去,幫助沈家妹按住婆婆。
  “母親!母親!你冷靜些。別怕,我是明珍,這是家妹,我們不會傷害你。”明珍按住婆婆的雙腿,家妹則用全身的力氣壓住紀母的上半身,不教她動彈。
  紀母已經完全認不得人,像野獸般自喉管裏發出“嗬嗬”聲響,一時又聲嘶力竭地叫著,“方瞿,快來救我!”
  聽得明珍與沈家妹幾乎雙雙落下淚來。
  已經喪失了所有神智的伊,到最後,記憶裏,隻剩下那個對她最最好的男人——她的丈夫。
  明珍背轉麵孔,深吸了一口氣,才含淚道:“家妹,我壓著奶奶,你去把那條床單撕成布條,我要把奶奶綁起來。”
  沈家妹一放開手,紀母又大力掙紮起來,雙腿用力,竟蹬在了明珍的胸口。
  明珍隻覺得胸口一疼,卻還是死死壓著婆婆不放。
  另一邊沈家妹用牙齒在床單上咬開一個豁口,然後用手將床單撕成一條一條的。
  家裏沒有剪刀一類的尖銳的東西,怕紀母傷到自己或者傷到他人,也怕紀孝年紀小,不小心受傷。
  等沈家妹結成兩條布繩,明珍已經是滿身大汗,兩人一道將紀母綁了起來。
  直到這時,明珍才一點一點,覺得胸口撕心裂肺般地疼,連碰都不能碰一下。
  瑁太抱著紀孝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看見被綁住雙手雙腳,猶在地上掙紮的紀母,太息,“紀太,總這樣不是辦法,家妹年幼力小,又要照顧老人,又要照顧孩子,隻怕力有未逮。我——”
  瑁太頓了頓,“我和瑁生這怕不能在港島再呆下去了,你和孝兒怎麽辦?”
  明珍強忍著入骨的疼痛,想接過紀孝,“瑁太,怎麽了?”
  “沒關係,我抱一時,少一時了。”瑁太看了看明珍蒼白的臉色與青紫的嘴唇以及額上密密麻麻的漢珠,“我的事先不說,明珍你臉色很不好。”
  明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這輕輕一觸,已經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大約……是骨頭斷了……”
  “那你還耽擱什麽?快去醫院!”瑁太緊張起來,“叫四室裏的鞏仔陪你去,他力氣大,周邊又熟悉,萬一路上發生什麽事情,他也懂得應變。”
  四室裏住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獨身一人,大多時候都緊關著房門,據說是在碼頭做工的,為人緘默十分,並不常與房客們往來。
  可是這時候瑁太也顧不了那許多,抱著紀孝去敲開了四室的門。
  開門出來的男人有一身黝黑肌膚,肌肉遒勁有力,穿卡其色工裝,眼神冷靜犀利,看見瑁太,男人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隻淡淡問:“什麽事?”
  “紀太的骨頭好象斷了,外麵那麽亂,我不放心她獨自去看醫生,麻煩鞏仔你陪她去好麽?”
  男人的眼光如電,掃了明珍蒼白的臉色與佝僂的身體,點了點頭。
  男人上前來,一把扶住明珍,快步下樓。
  明珍早已疼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男人皺了皺眉,驀然打橫抱起明珍,“失禮了。”
  說完疾步走出去。
  “多謝。”明珍訥訥說道。
  男人卻隻是抿緊了嘴唇,並不同明珍交談。
  男人將明珍送到一間醫院,醫生替明珍做了檢查,連呼萬幸。
  “斷裂的地方沒有紮進心肺裏去,否則性命堪憂。”醫生給明珍上了夾板,叮囑了注意事項。
  男人扶著明珍走出醫生的診斷室,因明珍走得慢,男人停下來,正打算再一把抱起明珍,不小心便同從另一房間裏走出來的人撞在了一起。
  “對不住。”男人沉聲說。
  “沒關——”那人的“沒關係”隻說了一半,忽然轉為訝異,“明珍?!”
  疼得隻能含胸走路的明珍聽見這管嗓音,猛然抬起頭來。
  “大衛!”
  赫然竟是大衛8226;羅森伯格!

  第九十六章 異鄉溫存(4)

  大衛8226;羅森伯格的意外不下於明珍,可是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將明珍送回家裏去,好好休息。
  “這位先生,我有車,你們住在哪裏?我送你們回去。”
  鞏仔看了一眼棕發碧眼兒,又看了看痛得滿頭大汗的明珍,默默點了點頭。
  大衛向醫院告了假,驅車送明珍二人回到堅尼地道。
  路上已經有日本軍隊,隻是見開車的是洋人,便也不多做阻攔,但是城中氣氛已然緊張,四處戒備森嚴,隨時可見被逮捕的港人。
  堅尼地道一路上都是花園洋房,此時倒還未受波及,隻是這樣表麵的平靜不知幾時就會被打破,碎成一地狼籍。
  進到客廳裏,房東王太已經平靜下來,仍是懶懶地坐在沙發上,仿佛稍早指揮杏姑躉積用品的人並不是她一般。
  看見鞏仔和陌生的大衛一人一邊攙扶明珍進來,微微坐正了身體,“她怎樣?”
  “斷裂兩根胸骨。”鞏仔惜字如金,說完,將明珍全權交付給了大衛,徑自上樓去了。
  “多謝你,鞏先生。”明珍強忍在胸口的疼痛對鞏仔的背影說。
  男人隻是淡漠地揮了揮手,示意不用謝。
  “我扶你上樓,你胸骨斷裂,頂好平躺休息。”大衛的手繞過明珍後背,穩穩托住明珍腋下,溫暖的體息傳來,無端地叫人放鬆下來。
  “是,紀太你要好好休息。”房東王太淡聲附和,“你有什麽事,盡管叫杏姑幫忙。”
  大衛朝王太點頭致謝,便扶著明珍上樓。
  “你住在哪一間?”
  “走廊最末一間。”明珍走走停停,倍覺辛苦。
  “明珍你忍一忍,馬上就到了。”大衛側眸,看見十二月裏,明珍卻出了一身大汗,頭發粘膩地搭在額上,心下惻然。
  他記憶中,伊是一個蓮花般的女子嗬。
  可是現在,伊一身狼狽,消瘦倦怠。
  瑁太太聽見樓梯響,自房裏出來,手裏抱著紀孝,看見棕發碧眼兒扶著明珍回來,微微一愣,到底沒有說什麽,隻是關心明珍的傷勢。
  紀孝看見洋人,有些陌生,便緊緊地攀著瑁太,隻一雙肖似明珍的大眼,骨碌碌地望向陌生人。
  瑁太抱著紀孝,跟在明珍和大衛身後,一同到了明珍屋裏。
  紀母被綁在床上,猶自掙紮不休,房間裏一股渾濁味道。
  瑁太看見這樣的場景,隻能無聲地歎息。
  “你躺在哪裏?”大衛環視房間,隻得一床一幾,不覺心酸不已。這珍珠般溫潤的女子,竟然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
  沈家妹沒有見過大衛,見他扶著明珍進來,眼中有淡而又淡的警戒之色,可是聽見他這樣一問,趕緊從床邊起身,拖出一個被褥卷,往地上一鋪。
  “你就睡地上?”大衛詫異已極。
  明珍抿了抿嘴唇,點點頭。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大衛一邊說,一邊橫抱起明珍,然後跪下身去,將明珍平放在地鋪之上,“淮閔沒有告訴你來找我麽?”
  “淮閔……”明珍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淮閔說過了的,隻是我一直找不到羅森堡西藥房……”
  大衛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我們在上海,用的是羅森堡,在港島,用的是玫瑰山西藥房。西文裏,猶太姓氏羅森堡是Rosenberg,是玫瑰山的意思。上海與港島,一個用了譯音,一個用了含義。”
  明珍聽了,沉默片刻,也不由得微微苦笑起來,原來竟這樣錯過了。
  “此間環境實在不利於你養傷,而且——”大衛看了一眼被綁得結結實實的紀母一眼,“這位老夫人恐怕也需要專人照顧,你今天先歇下,我回去準備,明天將你們接過去。”
  紀孝仿佛聽懂了似的,以為母親要離開自己,自瑁太懷裏掙著傾身撲向明珍,嘴裏清晰地叫著“姆媽”。
  除了大衛,所有人幾乎都為之一喜,連床上的紀母都似平靜了下來。
  這是紀孝生平第一次,清晰地叫出“媽媽”。
  這時這刻,明珍淚如泉湧。
  紀孝開口晚,在上海家裏的時候,一家上下,人人哄著他教著他開口,叫“阿爺阿娘,爹爹姆媽”,他隻是頑皮,一直不肯開口。
  想不到此情此景,他竟然開口叫媽媽。
  “好了好了,孩子都叫媽媽了,紀太你要堅強,挺過去就好了。”瑁太將紀孝放在地鋪上,明珍的腳邊,不讓紀孝撲到母親胸口上去,“這位先生說得對,此間不利你休養,他的話你不妨考慮考慮。”
  真的,小小一間房間,站多一個人都嫌擁擠,何況一個瘋了的紀母,一個受傷了的明珍,統統躺著,更是再沒有多餘的立足之地。
  大衛向諸人告辭,先一步離開,回去準備。
  過了一會兒,房東王太慢悠悠地上得樓來,半倚在明珍的門上,“我看那洋番對你倒也真心實意,你就隨他去罷,好過你們母子婆媳四人在這邊擠在一處。”
  明珍想解釋自己同大衛並不是男女之間的關係,可是一時也講不清楚,再看看小小的紀孝與徹底精神崩潰了的紀母,終是幽幽太息。
  “你在此間也不過才住了半月,我退你兩個月的房租罷。”房東王太說完,一轉身,下樓去了。
  瑁太依依不舍地看了紀孝一會兒,微笑,“這樣也好,你們有了去處,我和瑁生走了,也放心。”
  明珍熱淚盈眶,千言萬語,都化成一個微笑。
  這個動蕩混亂的時代,他們統統是漂泊無依的浮萍,被時代的洪流聚集到一處,又被這洪流衝散,各奔一方。
  浮雲一別,再見未有時。
  “多得你,瑁太。”
  “唔該噻。”瑁太伸手,輕輕摸了摸明珍汗濕的額頭,“你和孝兒多多保重,至要緊是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明珍點了點頭,是,再艱難再痛苦,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所有愛著的人。
  瑁太嘉許似地微笑,然後離去。
  明珍望著瑁太優雅的背影,心中淡淡祝福。
  這是明珍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見到瑁太。

  第九十七章 異鄉溫存(5)

  港島戒備森嚴起來,交通要道口都設了路障與關卡,檢查進出來往車輛。
  日本人為了方便管理,開始大量將港島居民遣返內地。
  早前在內地,至少還有地方可以逃避躲藏,可是在港島,彈丸之地,四麵被圍,連逃脫的機會都微乎其微地渺茫。
  明珍即使身在大衛家中,也能透過窗戶,感受到外頭日益壓抑緊張的氣氛。
  大衛8226;羅森伯格雖是猶太人,卻是擁有中立國瑞士的護照,日子又略好過一些。日寇雖則已經襲擊珍珠港,公然對美利堅英吉利兩國宣戰,不過終究還是要一點點臉麵的,對外國人多半是驅逐出境,並不殺戮。
  大衛因是有資格的執業藥劑師,兼之在島內許多並未撤離的外國人和豪紳,日本人對他們還是有所顧忌的,所以總算還自由。
  連帶的,住在大衛家中的明珍四人,也逃過了被遣返內地命運。
  大衛照舊每日到藥房和醫院去上班,臨走前養成習慣,交代明珍關好門窗,有事可以打電話到醫院或者藥房。
  明珍到了大衛家,便大病一場,整個人高燒到人事不知。多得沈家妹衣不解帶在一旁悉心照顧,才一點點好轉起來。
  即使如此,明珍也要個多月時間,才徹底恢複精神與體力。
  紀母已經瘋癲得極徹底,兼有暴力傾向,發作起來,便摔杯砸盞,務必摧毀周身一切可見物體,破壞力驚人。
  這樣一來二去幾次,大衛無奈,實在怕他不在家時,紀母發作起來,傷害了明珍與紀孝,不得以,隻好給紀母用藥。
  那藥用下去,不消一刻時間,癲狂暴力的紀母,就漸漸安靜下來,整個人昏昏沉沉,兩眼呆滯,少頃睡去,可以消停一兩日。
  如是循環往複,折磨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大衛有時等明珍照顧老小睡下了,會和明珍隔著樓上樓下的過道,少少交談一會兒。
  明珍刻守著自己已婚女子的身份,到得晚上,總是有所避忌。
  大衛在中國生活得久了,也多少了解中國女性的含蓄矜持,是以也不介意。
  他會拿一杯酒,坐在底樓樓梯的台階上,而明珍則坐在二樓的台階上,聊一聊一天裏發生的瑣事。
  明珍不能出門,因為怕一出門,恰遇見日本人檢查,一見沒有居留證,二話不說,當即押返內地。
  “明珍你且忍耐一段時間,我去使館替你打聽,看是否能為你們申請護照,到時候萬一局勢惡化,我也可以帶你一起走。”大衛有一晚這樣安慰明珍。
  明珍隻是微笑,並沒有歡躍的顏色。
  這一路行來,她受了太多人照顧,拖著一家老小,到處能有好心人,教她不至於流落街頭,風餐露宿。如今又受大衛的照拂,大衛不肯收她一分房鈿,惟恐不能使她安心住下。
  明珍自己卻不能不做些什麽。
  等燒退了,身體好利索了,明珍便與沈家妹一道,替大衛操持家務。
  家妹負責灑掃,明珍負責洗衣燒飯。
  小紀孝已經會得自己走路,常常趁大人不注意,便已經走得老遠,抓著二樓的欄杆往下看,嚇得明珍出一身冷汗。不得以,又將紀孝裝在背袋之中,背在身後,帶著二十多斤重的小紀孝,跑上跑下。實在累了,就與沈家妹略換個班,休息片刻。
  紀孝已會說簡單的字句,當明珍第一次自兒子嘴裏聽見他說“媽媽,吃”的時候,終於露出歡欣的笑容來,一把抱過兒子,親了又親。
  苦難再多,可是這一刻,明珍卻覺得所有磨難都是值得的。
  “媽媽,抱。”紀孝愛伸出一雙小手來,磕磕絆絆地跑向明珍,要母親抱。
  等母親抱得累了,又會極乖覺地轉向沈家妹,“姨,背。”
  家妹就把他接過去,背在背上,嘴裏念著童謠:背背大,賣豬玀,賣忒一隻小豬玀。張家老伯伯三塊洋鈿要伐?要額要額。
  每每念到這裏,紀孝都會發出“咯咯”的笑聲來。
  明珍和大衛看見了,會一起微笑。
  倘使如魯迅先生詩雲,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就這樣把日子過下去,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這一天,大衛提前下班回來,拎回小小一隻白脫蛋糕,蛋糕上撒著提子幹與碎巧克力和水果粒。
  紀孝聞見蛋糕香,自家妹背後探出頭來,揮舞著小手,往蛋糕方向抓啊抓的。
  明珍看見了,和家妹一起笑得打跌
  “我記得Shean是一月裏生的。”大衛抓了抓頭發,“也不知道過了沒有。”
  明珍一愣,Shean?隨即恍然大悟。他是指孝兒。大衛沒有事的時候,會得抱著紀孝,教小小紀孝說洋文。明珍聽不懂,可是小小紀孝卻聽得很仔細。
  “謝謝你,大衛。”明珍不是不感動的。
  這樣的亂世,連她自己都渾然忘記孝兒已經滿一周歲了,難為大衛,竟然還記得。
  這一晚大衛開了一瓶香檳酒,又特地取出一塊牛肉來,親自下廚做了番茄土豆燉牛肉,配蒜香麵包,替小紀孝慶祝一周歲。
  雖然農曆十二月初九早已經過去幾天了,可是明珍他們還是圍坐在桌邊,先以洋人的習俗,點了蠟燭,許願,然後吹滅了蠟燭,後又找出幾件有寓意的小物件,著小紀孝抓周。
  神智不清的紀母也被請到樓下來,一起看著紀孝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摸摸爬爬。一時想去抓書本,一時又想去摸醫生的聽筒,轉眼又想去拿印鑒,最後終於拿起一支鋼筆。
  明珍看見那支鋼筆,幾乎落下淚來。
  竟然是那年,世釗送給她的那一支,想不到戰亂之中,竟然帶了出來,更想不到家妹竟然在一堆物件裏找到了它,最最教人意外的是,孝兒還挑中了它。
  明珍強忍了澎湃的心潮,抱起紀孝,“孝兒既然拿了筆,那以後可要好好讀書上進嗬。”
  紀孝哪裏聽得懂母親的話,隻關抓玩著手裏的筆,“咯咯”笑個不停。
  這晚連紀母都出奇地安靜,並沒有吵鬧。
  明珍略喝了兩口酒,給婆婆和兒子洗漱完了,自己也覺得倦,早早便上床睡覺了。
  到了半夜,明珍覺得口渴,起身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兒子,悄悄走出房間,想到樓下去倒杯水喝。
  明珍趿著軟底羊皮拖鞋,走到走廊上。
  暗夜之中,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深沉裏,明珍聽見樓下有人聲,低低地交談。
  明珍停下腳步。
  大衛有客人人麽?
  如果她這時下去,會不會打擾到大衛?
  隻這一遲疑,明珍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大衛,你告訴明珍了嗎?”
  這管聲音,防除穿透明珍的靈魂,將明珍死死地,定在了原處。

  第九十八章 痛失所愛(1)

  大衛8226;羅森伯格對麵的男客,著一身淺灰色西裝,黑皮鞋,左手沙發扶手上放著一頂禮帽。
  男客梳幹淨整齊的西裝頭,下顎兩頰有淡淡的青髭,看起來有些疲憊,可是眼神卻始終明亮,熠熠如同寒星。
  他夤夜前來,不過是抵不住心裏那一絲一縷的思念。
  那一點點念想,從沒有刻意在人前表露過,連他自己,在緊張忙碌時候,都以為早已經忘卻。可是一旦夜深人靜,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了心頭。
  他有時會得嘲笑自己,少時聽四姨娘獨自吟李清照的漱玉詞,那樣幽幽怨怨,謂:此情無計可回避,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他總覺得不過是女子鎮日無所事事,白日呻吟罷了。可是如今,到了自己頭上,終於明白四姨太當日的心情。
  忍不住,便還是來了。
  大衛看一看男客,心下歎息,“淮閔,我所知有限,與其我說得不清不楚,反叫明珍焦心,弗如由你親口對她講明白來龍去脈。”
  淮閔聽了失笑,“大衛你中文大有長進。”
  大衛也笑了起來,“日日同中國人打交道,時間久了,再沒有長進,那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淮閔點頭,沉默片刻,“我時間不多,每次都來去匆匆,今次亦然。可是大衛你說得對,還是由我親口對明珍說比較妥當。”
  小會客室裏一片沉寂,許久,大衛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淮閔你毋須自責,你已盡力。”
  淮閔卻伸手抹一抹麵孔,仿佛想抹去臉上的疲倦一般。
  “可是每每這時候,我都覺得自身的渺小。”
  大衛不知說什麽安撫這個男人,良久,才輕輕說,“我這裏暫時還算安全,你先休息一下,明早見過明珍再走。”
  “給你添麻煩了,大衛。”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樓上,一個纖瘦的身影,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退回到房間裏去。
  明珍慢慢的,一點一點,挪動腳步,返回房間。
  不過三五步距離,可是明珍卻覺得如同永生永世般漫長,自己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尖刀之上,每一步都教她痛徹心扉。當後來,明珍生下小女兒,給她讀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時,明珍才恍然明白,自己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
  可是現在的明珍還不知道。
  明珍隻是回到房間裏,褪去拖鞋,躺回到兒子身邊。
  小小紀孝,睡得不知多香甜,小胳膊小腿都扔在被子外頭,鼻子裏發出細細的鼾聲。
  明珍輕輕將頭埋在兒子的被子裏,聞著幼兒才有的一點點奶香味兒,心緒不寧。
  明珍從未有一刻似今時今日,害怕再見淮閔。
  明珍想假裝不知道淮閔已經來了,鎮日躲在房間裏,隻要沒有從淮閔的口中聽見噩耗,那麽她至少還可以騙自己,那些她所愛的人,還活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一處。
  可是,另一方麵,明珍也知道,自己不可以這樣自私與懦弱。
  淮閔冒了極大的危險,來見她一麵,傳遞消息,她如果避而不見,分明是置淮閔的安慰於不顧,平白替他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明珍心中起伏不定,再沒有睡著,就這樣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明珍聽見隔壁房間裏家妹起來走動的聲音,也起了身,洗漱更衣,又把紀孝喚醒,給兒子梳洗整齊,兩母子攜手走出房間,下了樓。
  那邊家妹已經把紀母收拾停當,老太太早已不認得人,偶爾神智略清,不以暴力向人的時候,嘴巴裏念叨的,也多是丈夫紀方瞿的名字,聽得人心下惻然。
  這幾日老太太仿佛好了一些,靜靜在一旁念叨的時候多些,很少再毀壞身邊事物,倒叫明珍略微放心許多。
  大衛說再輔以藥物,紀母的病情應該能得到控製,至少可以不再傷人。明珍聽了,心中滋味,難以形容。
  養尊處優了一輩子,卻經不得一點點磨難。
  吃過早飯,家妹收拾了碗筷,進廚房清洗去了。
  大衛叫住了抱著兒子,正準備上樓去的明珍。
  “明珍,我有事想同你說。”大衛朝書房方向延手。
  明珍略一猶豫,終於還是抱著紀孝走向書房。
  推開書房的門,隻看見一個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站在書房的落地櫥前,清晨的陽光自玻璃窗外灑進了,籠罩在他的身上,有些我欲乘風去似的恍惚。
  大衛輕推了明珍的後背一把,將明珍推進房裏。
  “你們談,我在外頭,有事叫我一聲。”大衛隨後關上門,在書房外的一張圈椅裏坐下,手裏拿著一本書,做閱讀狀。
  明珍抱著紀孝,站在書房裏,後背抵在書房的門上,怔怔望著男子的背影。
  紀孝在母親懷中,大約是不喜歡這種遲滯凝重的氣氛,不由得扭動身體,“媽媽。”
  男子聽見幼兒奶聲奶氣的呼喚,回過身來。
  “明珍。”
  “淮閔。”
  兩人隔著少少一段距離,凝望彼此,仿佛從未分離,又仿佛隔著一生一世。
  “Papa——”明珍的懷裏,紀孝忽然一語驚人。
  明珍驀然低頭,望向兒子。
  這孩子自南來,從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思念父親的情緒,明珍一直以為是因為紀孝年紀小,已不記得了。再則這段時間對著大衛,這孩子也不曾發過類似“爸爸”的音,所以明珍也很少對兒子提起殊良。
  不是不想提,而是害怕一旦提起,自己就再也支撐不下去。
  怎料今日,兒子對著陌生人,忽然叫“Papa”。
  明珍再忍不下去,淚滿衣襟。
  淮閔望著對麵,忽然淚如雨下的明珍,心痛如絞。
  這是一個應該生活在華美庭院裏,衣食無憂的女子,可是現在,伊卻流離失所,痛失所愛。
  “明珍,請坐下聽我說,好麽?我時間不多。”淮閔卻還是狠下心來。
  “媽媽,不哭——”紀孝伸出手來,替母親抹去不斷湧出來的眼淚。
  “好,媽媽不哭。”明珍強抑眼淚,找一個椅子,坐了下來。
  淮閔望著明珍母子,緩緩道:“明珍,請做好準備。”

  第九十九章 痛失所愛(2)

  明珍心中掀起巨浪,可是麵上卻強做鎮定。
  “對不起,明珍,我辜負了你的囑托。”淮閔走近明珍,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望著明珍一張素顏。“我沒有找到令尊令堂一行人的下落。”
  明珍強笑,這樣的亂世,有時沒有消息,已經好過傳來噩信。
  “那麽家翁和——殊良呢?”明珍終於問。
  她在心中日夜惦記,卻從無一日敢宣諸於口的疑問,今日終是問了。
  “我很遺憾,明珍。紀老先生——”淮閔望著明珍和明珍抱在懷裏,分明同紀殊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紀孝,心中百轉千折。
  當日紀方瞿最後一刻,毅然放棄離埠的機會,同他一道下船,隻是一個父親的舔犢情深,放不下自己的兒子。
  他帶紀老先生去找仍留在上海的杜先生。
  杜先生的勢力,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能,兼之杜先生為人疾惡如仇,願意施以援手。許多次淮閔策劃暗殺汪偽特務的行動,都多得杜先生手下全力配合,為此淮閔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見到淮閔,並不意外,隻是聽他說想解救以向抗日組織提供軍需物品的罪名遭到逮捕的紀殊良,也不由得略一沉吟。
  彼時日本人徹底占領上海,最要緊是將公共租界同法租界內原先由民族資本家所持有的資金和企業占為己有,大肆劫掠。汪偽特務滿城逮捕,一部分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一部分不過是羅織罪名,行敲詐勒索之實罷了。
  凇滬會戰期間,多少民族企業家,捐衣捐被有之,捐飛機大炮坦克亦有之,日本人想抓,是不抓不完的。日本人的真正意圖,是殺雞儆猴,給所有有心繼續抗日的民族資本家一個血腥的威懾,用以鞏固自己的統治。
  所以這一批被逮捕的,恐怕多數凶多吉少。
  淮閔心知此事不易,也不能強求,隻是誠意拜托。
  杜先生隻答應淮閔盡力一試。
  紀方瞿聽聞,哪裏放心?竟自己跑去特務機關自首,說紀家紀仁堂的所作所為同兒子殊良一點關係也無,一切決定,均出自他的授意。
  汪偽特務哪有放過自動送上門來的肥肉?紀家除出被逮捕關押的少東紀殊良,便舉家逃亡,想不到真正的東家竟自投羅網,豈有不抓之理?當即將紀方瞿逮捕。
  杜先生多方斡旋,總算能派人進去,見殊良一麵。派去的人回來說,殊良已遭過拷打,但也許是因為隻是一個商人,並不了解抵抗組織,所以日偽走了過場之後,也就再沒有提審過他。
  就在淮閔與杜先生打算設法救殊良出來前,紀方瞿卻已與多名抗日英雄一起,遭到處決。隨後一批遭到逮捕的人士,被押往前線,替日本人挖戰壕築堡壘,再無音訊。
  可是淮閔心裏雪亮,所有這些被日本人抓壯丁去前線修築工事的犯人,到了最後,幾乎都會被就地處決,有去無回。
  淮閔心中百轉千回,思來想去,隻化成最簡單的陳述。
  “紀老先生已經為國犧牲,黨和人民不會忘記他所做的貢獻。殊良——被日本人轉移,目前仍下落不明。”
  明珍抱緊了紀孝,以免自己當場痛哭出聲。
  “家翁去的——可還平靜?”
  淮閔輕輕搖了搖頭,“不,明珍,我不知道。囿於當時環境,我方不便派人收屍,紀老先生的遺體……”
  明珍點了點頭,表示已經明白了。
  公公此去,竟是屍骨無存。
  明珍此時竟慶幸,婆婆的神智不清。至少伊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用再飽受痛苦。
  那麽——
  “可有承冼表哥一家的消息?”明珍始終記掛親人。
  “明珍我不打算騙你。”淮閔慢慢蹲下身下來,與明珍兩兩相對。“日本人到處搜查逮捕,闖進你承冼表哥家中,強行帶走了你二舅舅同承冼,依平在混亂中被日寇一腳踢在肚子上……”
  “不——”明珍一隻手搗住自己的口鼻,嗚咽一聲。懷胎十月,算算日子,依平彼時已是將近臨產的時候,哪裏受得起日寇這樣狠狠的一踢?“依平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淮閔終於忍不住,趨前一點,將明珍連同紀孝一起擁在懷裏,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對不起,明珍,我終究是救不了所有人。依平——當時動了胎氣,勉力生下一個孩子,可是她自己卻大出血不止,沒有捱過當天晚上,就去了……”
  淮閔心中後怕,倘若當日他沒有先一步送明珍離開,遭受這一切苦難的,會不會就是明珍?他到底還是自私,先去了明珍處。
  明珍伏在淮閔懷中,默默流淚,所有悲戚,都化成無聲的 眼淚,一點一滴,落在淮閔的胸口上,仿佛一把把冰冷到近乎灼熱的利刃,深深地刺痛淮閔的心扉。
  淮閔伸手,懸在明珍的頭頂,想撫摩這個女子柔軟的頭發,可是終是沒有,隻是任她在自己的懷中無聲地哭泣。
  淮閔憐惜地望著明珍的頭頂,這個女子,哪怕痛到極至,也不肯大放悲聲。他多麽希望她能撲在他懷中,放聲痛哭,將胸中悲苦盡數發泄出來。
  可是,她終究沒有。
  小紀孝被夾在母親和淮閔中間,大抵是覺得不適意,伸出一雙小手,努力推拒淮閔和明珍。
  明珍驀然省悟,向後微微撤身,而淮閔,也順勢放開了明珍。
  “明珍你且放心,我一定會替你打聽殊良和你家人的下落。”
  “不。”明珍輕輕搖頭。“你有重任在身,請別再為我冒險。以前是我任性。”
  真的,明珍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淮閔為了自己的一句囑托,冒了多大的危險。
  日本人窮凶極惡,將抗日戰士處以極刑,甚至是公公與殊良這樣的有識之士也不放過,那麽淮閔這樣身負使命的地下工作者,則時刻處於危險的風口浪尖。
  大衛這時敲門進來,“淮閔,接應你的人來了,你必須走了。”
  淮閔點點頭,站起身來,“明珍,保重——”
  “保重,淮閔。”明珍抱著紀孝,站起身來,目送淮閔離去。
  這一別,能否再相見,她與他都不知道。
  “爸爸——”紀孝在明珍懷中忽然極清晰地叫。
  淮閔的腳步一頓,忽然轉過身來,腳跟並攏,朝明珍行了個軍禮,終於大步而去。
  而明珍,則噙著眼淚,默默注視這個男人英偉的背影。

  第一百章 乍暖還寒

  明珍站在院子裏,自木盆裏取出一條枕巾,兩頭握在手心裏,反方向略用力,將水絞幹,然後抖開了,大力甩了甩,踮腳晾到曬衣架上去。
  枕巾上殘留的水星星點點地飛開,落在一旁男童的臉上,小童發出開心的叫聲。
  “孝兒乖,小阿姨帶你進去吃點心。”已經長高,出落得清秀的沈家妹輕輕上前,牽住小童的手,“小阿姨做了好吃的酒釀圓子。”
  “我要等姆媽。”紀孝十分堅持。他已經四歲,會講一口流利國語同英語。
  大衛堅持要教紀孝說英文,“等他夠年紀了,我送他進教會學校讀書,會講英語便不會受小朋友歧視欺負。”
  明珍到了後來,也不與大衛爭執,這一點大衛也許說得沒錯。
  在日本人統治的港島,若不想送自己的孩子進由日本人控製的學校,隻有進教會學校讀書。
  他們一家三口,得大衛庇護,雖然沒有在日本人的多次遣返中被遣送回內地,可是真要讓紀孝進教會學校讀書,隻怕也沒有那麽容易。明珍並不抱太大希望。
  三年前,淮閔夤夜而來,匆匆而去,留下了一副昂藏背影和教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明珍送走了淮閔,又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似的,繼續在大衛家中,幫助大衛洗衣做飯,平靜得叫大衛心疼。
  伊原本已經依偎在愛人懷中,痛哭失聲,嚎啕發泄,可是伊卻用纖細瘦弱的肩膀,一力挑起了所有痛苦,而將笑容留給了孩子和老人。
  是,明珍不打算將噩耗告訴婆婆。
  有些痛苦,隻得她一人生受就夠了,明珍甚至連在視若親妹的家妹跟前,也未流露出一絲一毫已經知道惡信的痕跡來。
  直到一年以後。
  一年之後的一個晴好日子,紀母仿佛在渾渾噩噩了年餘之後,忽然自夢中醒了過來般,環視左右,隨後輕問:“明珍,我們這是在哪裏?”
  明珍彼時正蹲在婆婆身邊,給婆婆洗腳,聽此一問,不由得抬起頭來,望進婆婆一雙清明的眼裏。
  明珍心間微動。卻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仍輕輕地撩起水來,淋在婆婆的腳背上,“我們在一個朋友家中。”
  “朋友?”紀母側頭想了一想,並沒有想出一個結果來,最後隻是低頭,望著明珍,“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一愣,隨之鼻尖一酸。
  自她進門,到得如今,幾曾聽見過婆婆以這樣慈藹的語氣對她說過一句肯定的話?
  見明珍怔忪,紀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摸了摸明珍的頭頂,“老爺和殊良沒有看錯人,你是個好孩子……”
  明珍的眼淚,滴答一聲,落在了裝滿了水的腳盆裏。
  “哭什麽……”紀母歎息,“再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怎麽現在反而哭起來了?”
  “是,母親。”明珍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麵,忙以手背擦去臉上淚水,然後替婆婆擦幹了腳,又套上幹淨襪子,輕輕抬著放回床上。
  等幫婆婆拉好了被子,明珍便準備端著水盆退出房間,卻忽然被紀母叫住。
  “明珍,陪我一會兒。”
  “好的,母親。”明珍走到房間一角,從銅吊裏到出一點水,洗了洗手,擦幹水,然後才坐到婆婆床邊。
  “明珍,告訴我,我們究竟在哪兒?”紀母拉起明珍的手,隻看見上頭的薄繭與細紋,並不是一雙富貴手。可是環視周圍,環境卻又並不算太過落魄潦倒。
  明珍心下計較,隻揀無關緊要的來說。
  從上海逃了出來,輾轉到了港島,所幸遇見了好人,收留他們,外頭局勢不穩,他們便在好心的朋友家裏,以替主人家洗衣燒飯灑掃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性交些房租……
  紀母始終含笑聆聽,直到明珍以為婆婆已經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問:“老爺和殊良呢?”
  電光火石之間,明珍已做了決定。
  “現在消息蔽塞,所以還沒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母親您別擔心,殊良的朋友已經在替我們多方打聽。”明珍微笑著對紀母說。
  紀母不知信亦或不信,隻說,“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罷。”
  “是,母親。”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腳盆,退出了房間。
  等了樓下,明珍將水盆裏的水倒在院子裏的草皮上,又將水盆清洗了,放回雜務間去,才有餘力坐進沙發裏,暗暗感傷。
  “姐姐,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沈家妹哄睡了紀孝,下了樓,看見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明珍輕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隨後來到明珍身邊,握住明珍的雙手,“蒼天總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這麽久了,到底奶奶見好了。”
  兩姐妹在暗夜裏握著彼此的手,靠在一處,靜靜坐著。
  次日,紀母醒來,吃過早飯,對明珍說,要當麵向此間主人致謝。
  明珍推卻不得,便陪著婆婆去見大衛。
  見到大衛,紀母有刹那怔然,隨即微微一笑,朝大衛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這這麽敢當。”大衛連忙上前虛扶了一把。
  “當得,當得。”紀母看著由沈家妹牽在手裏的紀孝,“若不是您在亂世裏收留了我們一家老小,我們又怎麽能活到現在?”
  大衛最後有禮一笑,“這是我應該做的。”
  紀母頗有深意地看了大衛一眼,再不多說什麽,隻拉了孫子到庭院裏去,細細詢問紀孝已經多大了,可上蒙學了,平時都喜歡什麽……仿佛想彌補這失去的年餘時光。
  紀孝對祖母有本能的恐懼。幼時紀母癲狂發作,摔杯砸窗的印象,深深留在紀孝幼小的心靈當中,揮之不去。
  紀母心下悲傷,麵子上卻並不流露出來,隻輕輕撫摩孫子的頭頂,“好孝兒,叫我阿娘。”
  紀孝想了想,才輕輕叫“阿娘”。
  紀母淺笑,“孝兒以後要孝順母親,知道麽?母親帶你逃難,還把你養得這樣結實,很不容易。”
  紀孝竟聽懂了,大力點頭。
  到了晚上,紀母洗漱完畢,先看著明珍家妹哄了紀孝入睡,然後又拉著明珍的手,細細說了會兒話,臨睡之前,紀母輕拍著明珍的手背,“明珍,你帶著孝兒,真是不易。”
  明珍含著微笑,“母親,這都是我應當的。”
  “要是遇到待你好的,便再找一個罷。”紀母卻語出驚人。
  “母親?!”明珍大駭。這決不是她知道的紀母會出說來的話。紀母應是會要她立貞潔牌坊才對。
  “殊良也希望你日子過得不必如此辛苦罷。”紀母閉上眼睛,“明珍,我累了,我想睡了。”
  明珍隻好退了出來,可是心裏的不安卻越發濃重起來。
  這樣的不安在此日得到了證實。
  次晨,明珍去叫婆婆起床,伊卻已經溘然長逝。
  紀母在睡夢中逝去,臉上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微笑。
  隨後趕來的大衛和家妹左右護著明珍走出紀母的房間。
  後來明珍想,也許,婆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知道,丈夫不在人世了罷?所以將一切都交代了,便含笑九泉。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紀母去世,享年不過五十。

  第一百零一章 曙光初露

  法西斯軍隊節節敗退的消息一波波傳來,傳到明珍的耳中時,已是中美英三國發表波茨坦公告後的事了。
  明珍坐在庭院當中,膝上放著一個笸籮,笸籮裏盛著針頭線腦,正在為紀孝做當季的小衣服。明珍女紅手藝一般,少時有母親奶媽小外婆替她操辦,等嫁了人,自有丈夫殊良到上海最好的成衣鋪裏替她購置,是故明珍的縫紉技術一般。
  大衛有心要為明珍添置一台縫紉機,被明珍婉轉回絕了。
  明珍總覺得欠大衛良多,無以回報,不想再讓大衛為他們一家三口破費。
  大衛拗不過明珍,隻得作罷,最後便拿出自己的幾件衣服來,交給明珍。
  “我也不穿,你拿去給Shean改一改穿罷。”
  明珍接過大衛的衣服,無以言謝。
  大衛的衣服料子都極柔軟舒適,決不是坊間工人穿的那種硬邦邦的卡料子,而是柔順平滑的開司米與純棉質地,於現今的明珍而言,是十分奢侈的。
  客廳裏,紀孝在與家妹一起讀書認字。
  紀孝已經四歲,圓頭圓腦,十分精靈,對外頭世界充滿好奇。
  明珍一直沒有帶紀孝走出過大衛家的大門,明珍害怕外頭未知的危險傷害紀孝。
  年節的時候大衛也曾勸過明珍,帶小小紀孝到維多利亞灣去看煙火表演,明珍隻是一徑搖頭。
  那絢爛怒放的煙花,似一縷白光,發出尖銳的嘯叫,自地上直入夜空,然後綻放成朵朵美麗的花,還未等一朵散去,另一枚已綻放開來,叫人目眩神迷……
  這樣的記憶,明珍有過。
  彼時她隻不過是徽州鄉間小路上一個小小少女。
  明珍笑一笑,不打算帶紀孝去看。
  可是到了晚間,明珍還是與家妹一起,抱著小小紀孝,站在庭院當中,指著遠天,遙遙觀看那絢麗到了極致的煙火。
  大衛在一旁看得直笑。
  這一家三口,倒也自得其樂。
  大衛願意常常看見明珍露出這樣的笑臉來,清甜並且柔潤。
  可是明珍久矣不見這樣放鬆的笑容,伊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顏色。
  大衛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個女子背上的沉重負擔。他有時想衝動地走上去,一把攬住了明珍的肩膊,對她說,“明珍,讓我來照顧你一家。”
  然則大衛也深深曉得,倘使他這樣說了,隻不過是促得明珍另謀去處罷了。
  她閉鎖了自己的感情,任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蕪。
  能令明珍那荒蕪如同沙漠的心重新蔥鬱茂盛起來的灌溉者,終究不是他嗬。大衛不是不遺憾的。
  大衛能做的,隻是盡其所能地,提供給明珍一個相對舒適安全的環境,僅此而已。
  “明珍,四國已經敦促日本人投降。”還有,似這樣,帶來最新的消息。
  明珍聽了這消息,驀然從手工中抬起頭來。
  她沒有聽錯?!
  大衛眼裏有一點點笑意,“是,你沒有聽錯。雖然日本人還是負隅頑抗,不予理睬,拘不投降,可是局勢已經向我們傾斜。”
  大衛的聲音不高,甚至幾乎如同耳語,然而聽在明珍耳中,簡直同驚雷一般。
  終於要結束了麽?
  結束這漫長而艱辛的苦難,結束這血與火的磨折,都要結束了麽?!
  隻是——真的要結束了麽?
  這些年來,明珍偶有淮閔的消息,約略了解他當年到港,正是為了營救轉移一批愛國人士。淮閔等地下工作者,冒著極大的危險,救出了港島被占領後,滯留在香港的抗日愛國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及其家屬八百餘人。這八百餘人當中,有社會活動家、學者、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大都是國家瑰寶。他們或許是共產黨人、或許是左翼人士、或許是民主人士、亦或是國民黨人,但是因其愛國與支持抗戰的滿腔熱情別無二致,是以都在營救之列。
  明珍不知道淮閔他們究竟冒著怎樣的生命危險,在日軍嚴密封鎖和日夜搜捕中,安排這八百餘人安全撤離,可是明珍知道,彼時日本人以強化治安為名,封鎖海麵,在交通路口設置崗哨,對過往行人嚴加盤查,夜晚實行宵禁,貼出布告限令“抗日分子”前往“大日本軍報道部”或“地方行政部”報到,否則“格殺勿論”,並在全港分區、分段、挨門逐戶大肆搜捕。①
  當時如果不是有大衛的一力保證和庇護,明珍等人或恐早已被遣返回上海。而在上海等待他們的,還不知將是怎樣的局麵。
  後來大衛總是在某個日本特務或者汪偽特務被暗殺後,暗示明珍,淮閔還安全。
  明珍想,大衛與淮閔之間,一定是有著消息渠道的。
  可是明珍不打算問。
  大衛願意稍做暗示,她便心照不宣。
  大衛不願意提及,她便做一問不知罷。
  現在,大衛說,日本人隻是在負隅頑抗,局勢已經扭轉時,明珍的內心,卻不知是喜是悲。
  即使苦難結束,可是那些逝去了的愛人,卻永遠也不會再回到她的身邊了。
  公公婆婆依平——
  而所有下落不明的至愛,她的父母弟妹,她的丈夫,又都在哪裏?
  “你不高興麽,明珍?”大衛沒有在明珍臉上看見明顯的喜色。
  “我隻是覺得這勝利的代價太過慘痛。”犧牲了無數血肉身軀,長達八年時間,導致多少的骨肉分離,家破人亡。
  倘使一開始,便是一個昌盛強大的國家,又何至於落到日寇的鐵蹄之下?!
  明珍倏忽想起舒先生所教,梁啟超先生的少年中國說,回眸看了一眼正在客廳裏與沈家妹一起學三字經的紀孝,有朝一日,這少年中國的責任,要落在他們的身上罷?
  大衛有些懂得明珍的心思,微微一笑。“一切都會得好起來,Shean所擁有的世界,必定要比我們所擁有的更美好。”
  “等一切都結束後,你有什麽打算,大衛?”明珍回過眸來,輕輕問。
  大衛一愣,他在港島待得久了,兼又一直照顧明珍,已習慣了回到家裏,推開門,便迎上明珍一雙清澈的眼,他從未想過,等一切都結束了,自己將會怎樣。
  如今聽明珍一問,大衛有片刻茫然,隨後展眉,“也許回祖國去罷。我的祖國也許此時千瘡百孔,可是越是如此,越需要我等回去為國效力。”
  明珍點了點頭。
  是,縱使千般不舍,也要回去。
  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國先後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兩地共死傷二十多萬人。美國的原子彈攻擊震動日本朝野。與此同時,蘇聯根據雅爾塔協定,於八月日對日本宣戰。八月九日,蘇聯軍隊從東、西、北三麵進入中國東北,進攻日本關東軍,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滅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②

  第一百零二章 別情依依

  日本人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的這一天,永遠地烙印在了明珍的心裏。
  隔著深牆大院,明珍都能聽得見街巷當中人群的歡呼聲,排山倒海般地一波接一波地傳來。
  也是這一天,明珍一手牽著紀孝,一手挽著沈家妹,一同走出了自困三年之久的玫瑰山宅。
  外頭鑼鼓喧天,有港島居民自發組織舞獅放鞭炮,以慶祝三年零八個月之久的日占統治的終結。
  明珍抬起頭來,看見許多緊緊閉合的窗戶漸次打了開來,仿佛閉合了的心靈也終於得到了釋放。
  紀孝對眼前的世界感到無比的好奇,看見什麽都要指著問上一問。
  有時明珍知道,有時又毫無頭緒,直覺似鄉巴佬進城似的。
  大衛8226;羅森伯格慢慢跟隨在三人身後,以一種守護的姿態,看著兩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兒,滿眼清澈顏色地注視著這個久經滄桑卻不改其美麗的城市,心間不由得柔軟。
  會舍不得罷?
  舍不得這三年平淡相依的陪伴,舍不得這千餘日夜的牽掛懸係,舍不得嗬……
  可是——
  “明珍,隨我回祖國可好?”大衛8226;羅森伯格在人群喧囂處低聲問走在他身前的明珍。
  “什麽,大衛你說什麽?!”明珍沒有聽清楚大衛在說什麽,隻是覺得有一股溫熱的氣息拂在了她的頸背上,微微有些撩人的癢,忍不住回頭,問近在咫尺的大衛。
  大衛的碧眼裏漾起暖暖的笑來,搖了搖頭,“沒什麽,隻是覺得高興。”
  “是,終於都結束了,的確值得高興。”明珍不疑有他,便轉過頭去,繼續同家妹紀孝當鄉巴佬。
  隻得大衛,靜靜望著明珍綰著一捧烏發的後腦。
  他隻消輕輕的一伸手,就可以將這個女子攬在了懷裏,再不放開。
  可是,她的心裏,對他,從來都不是男女之愛。
  他再明白不過。
  這咫尺距離,於他,便成天涯。
  大衛8226;羅森伯格暗暗想,中國人的遣詞,真是玄妙。
  他同明珍,可不就是咫尺天涯?
  走走看看,過不多久,紀孝便覺得倦了,吵著要母親抱。
  大衛微彎腰,輕鬆抱起紀孝,略一用力,就將小小孩童舉高過頂,放在了他的肩上。
  紀孝先是一驚,隨後便開心地“嗬嗬”笑。
  明珍看得眼睛一熱。
  倘使殊良在,他們父子大抵也會這樣罷?做父親的將兒子舉過頭頂,然後輕輕地安置在肩膀頭上,兩父子一同在人群裏,即使隔得遠遠的,也能看見孝兒。
  “我們回去罷,孝兒也累了。”明珍在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身後輕聲說。
  那麽細細的一點聲音,大衛竟聽見了。
  他雙手繞到身後,護著坐在他肩膀上的紀孝,一個轉身,便朝家的方向而去,嘴巴裏還發出馬嘶的聲音,“唏哷哷,唏哷哷”。
  剩下明珍與沈家妹兩人,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著。
  “大衛先生對小少爺極好。”沈家妹在明珍身邊久了,情同姐妹,有時會得說些肺腑之言。“從後頭望過去,仿佛真是一對父子。”
  明珍聽得心中難過。
  殊良,你在哪裏?我們的孝兒需要父親嗬。
  明珍知道大衛對他們母子三人的好,更知道大衛對孝兒的用心,可是,殊良下落不明,生死難料,她又哪裏還有心思再想其他的?
  即便是婆婆彌留之際,親口對她說過,教她遇見對她好的,便再找一個罷,可是她到底也過不了自己的這一關。
  不能明確殊良的下落,那她便一直等下去,直到——那一天罷。
  而對大衛,她的歉疚與辜負,但願來生能還。
  等歡慶的氣氛平靜下來,明珍開始尋找工作,她已經在大衛家中,平白叨擾了太久,不能再這樣下去。
  大衛久勸無果,也隻能由得明珍去。
  “我已經同朋友打過招呼,希望能打聽到殊良的消息,一有他的消息,你就辭工,可好?”
  明珍點頭。
  最後明珍還是回到原來的那家製衣廠上班。
  工廠已經複工。港島淪陷時期,華資受到壓迫,多數都處於停產倒閉的窘境,華資工業遭到了滅頂之災,大批廠房毀於戰火,庫存原料被洗劫一空,可是日本侵略者無法毀滅港島的航運與商業的優勢,也無法將盛極一時的港島工業一筆勾銷。一俟日本侵略者投降,港島華資工業便逐漸恢複昔日舊觀並開始向更高的發展目標邁進。①
  明珍回到車間裏,想不到工廠老板竟能將舊部都找回來,連工長都是當時的舊人。
  看見明珍等舊時同事回到車間裏,不苟言笑的工長也略微露出一絲笑容來。
  工廠接了定單,趕製大批衣服,另有一宗新活計。工廠接了洋娃娃的軀殼,替之裝上金色假發,並穿上衣服。衣服由工廠裁製衣服所剩的邊角料縫製,隨後銷往商店。
  生活動蕩日久,總算安定下來,這等孩童的小玩意,銷量格外的好,工廠接定單接到手軟。
  明珍常常下班以後,還填了單子,帶一打娃娃回家,等紀孝睡後,同家妹兩人,各據一隅,埋頭替娃娃裝假發穿衣服。
  明珍的手藝日間精湛,甚至連替紀孝做的衣服,也越來越精致。
  明珍常常笑言,一家三口餓不死了。
  大衛在一旁看了,心中酸軟。
  伊從未打算傍住他,靠他養活。
  可是不知恁地,也放下心來。
  真如明珍所說,餓不死了。
  “明珍,我不日將回祖國去了。”選在一日晚飯之後,紀孝在院子裏同家妹一起玩噴水壺,隻得明珍同他在客廳裏的時候,大衛輕輕對明珍說。
  明珍先是一愣,隨即明白,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是說再見的時候了,眼裏忍不住浮現出點點水光。
  說不在乎,到底是自欺欺人。
  看見明珍眼底氤氳的水霧,大衛無聲太息。
  何苦教這個自己喜歡的女子為難呢?一句“和我一起走罷”,思量再三,到底咽了回去。
  “我有淮閔的消息,他不日將來港島。”大衛站起身來,“有他來港,我也能放心了。”
  明珍喉間哽咽,一時無語。
  三年的時間,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情意,她若一點不知,那真真是辱蔑了這個男人。
  可是因著她已婚有子,丈夫生死未明,所以她才決不能有一點點回複他感情的舉動。
  倘使殊良還活在某處,倘使在她回應了他的感情之後,殊良卻回來了,這要教他,教她,教所有人,情何以堪?
  所以她隻能無止境地等待下去。
  所以她隻能對大衛的感情不予回應。
  然則,如今,他要走了。
  “定下了日期,說給我聽,我替你送行。”
  “好。”他溫柔地微笑。
  他與她,在日薄餘光中,兩兩相望。
  隨後一別,便是一生一世。
  注①:參考香港華資工業發展史

  第一百零三章 來不及愛

  淮閔從沒有奢望過,自己還會有活著再見明珍的一日。
  淮閔的工作極其危險,往往動一發而牽全身,常常幾日幾夜不得安睡,須得時刻保持警惕。
  為了工作方便,組織上替他安排一個掩護者,以妻子的身份,在生活上照顧他,在工作上協助他。
  兩人常以商人夫妻身份出入,漸漸也培養出一些感情來。
  可那不是愛。
  淮閔再清楚沒有。
  淮閔欽服敬佩自己的這位搭檔,可是其中卻並沒有一點男女之情。
  似他們這樣,要時時刻刻保持警醒的人,是沒有資格耽溺於兒女情長的。
  如今日本人宣布無條件投降,淮閔以為終於可以卸下身上的偽裝,恢複自己的軍人身份,可是上頭卻發來一紙命令,令他至廣州行營,協理進駐廣東的國民黨政府軍第二方麵軍司令官張發奎。另有密令,著淮閔務必嚴密監視第二方麵軍,不得擅自進入港界。
  淮閔心中不是不疑惑的。也難怪第二方麵軍屢發怨聲,他們原是奉命進入港島,收複港島的,可是不料局勢急轉直下,九月一日,夏殼以香港英軍司令的身份成立軍政府,委員長則派遣軍事代表團抵港,與夏殼達成協議:國民政府同意英軍占領香港。
  這不啻是給了所有保衛港島的軍民一個最沉重的打擊,他們為之浴血奮戰所要守護的,最後竟然還是被乖乖地拱手讓人。
  張發奎所率第二方麵軍上下對於喪失香港日軍受降權深感不滿,可是礙於軍令如山,隻能於九月中旬開始接收廣九鐵路沿線,解除當地日軍武裝。
  直到這時,淮閔的一顆心也還沒有放下。
  因為張發奎部始終對沒有揮軍入港耿耿於懷,時時與對麵港界內的英軍發生衝突,借捉拿日本流寇與之機向港島英軍示威。
  隻是這到底還是小打小鬧。
  一切的轉變始自一九四五年十月初的一天。張發奎接到陪都重慶方麵密令: “即以第十三軍開入九龍候船北運。”
  淮閔隻消看見這一紙密令,已心知事情要糟糕。
  張發奎認為,外交事務中央負責,他們軍人隻管執行命令,於是在未征得港方同意的情況下,就將第十三軍一個師強行開入九龍,進駐九龍塘。該部在九龍塘駐地占用民房和公共場所,封鎖交通,設立警戒線,使用“國幣”購物,一時造成緊張氣氛,令得港島內一片寒噤。
  此事一出,急壞了的港英政府,不得不再三要求與廣東軍方進行協商。十月下旬,廣州行營參謀處長李漢衝到香港,代表張發奎與英方談判,淮閔隨行。而淮閔則又肩負了使命,務必促成此次談判。
  淮閔心中也對此次談判充滿了疑慮,既然日本人已經投降,何以南京政府還要揮師北上?一個危險的信號在淮閔心頭不斷地閃現。可是淮閔寧願這隻是自己多疑。
  八年抗站,人民都需要停下來,修養生息,委員長應不至於再置同胞於水深火熱罷?
  帶著這樣的疑慮,淮閔在談判桌上,與李漢衝一起,與英方代表菲士廷陸軍少將一起,最終雙方各讓一步,達成協議。①
  淮閔被留在香港,監督雙方完成協議內容。
  等一切塵埃落定,淮閔覺得自己老了不止十年。
  他做慣了地下工作,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真教他這樣與人麵對麵談判,真真是一種折磨。
  淮閔暗暗嘲笑自己,在陰暗裏行走慣了,腦子裏總不自覺浮現將談判對手暗殺在途中的場景。
  將手頭不算要緊的事情與重慶來的秘書交代了,淮閔走出位於九龍城的辦公室,他急需出來透透氣。
  不知恁地,走著走著,便依著記憶,走到玫瑰山宅。
  淮閔一早知道,大衛8226;羅森伯格已經返回祖國。
  淮閔在港島的另一任務,便是繼續掌握港島的諜報機構,方便行事。
  關於大衛8226;羅森伯格,淮閔始終心存敬佩。正是這個猶太人,在前方最最需要物資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提供了醫療用品和醫務人員,並在最艱難時刻,照顧了明珍三年之久。
  可是淮閔竟來不及當麵對他說一個“謝”字。
  而始終,大衛所需要的,也並不是他的一聲“謝謝”。
  淮閔怎會不知?
  這也是他走近了玫瑰山宅,卻忽然情怯的原因罷?
  他害怕,明珍愛上了大衛。
  三年多的日夜相處,大衛又是那樣一個能教人傾心相交的男子,明珍會不動心麽?
  淮閔沒有這個自信。
  略一遲疑,淮閔還是輕輕揚手,按響了玫瑰山宅的門鈴。
  裏頭有小童清脆的聲音,“我去開!我去開!”
  以及少女柔亮的嗓音,“小少爺,不可以隨便開門的。”
  這兩個聲音一前一後,轉瞬便來到門後,少頃,角門“欸乃”一聲,拉開一條縫,自裏頭露出一大一小兩個腦袋來。
  “請問你搵邊個(請問找哪位)?”少女用不甚熟練的粵語問。
  聽得淮閔一笑。
  “柳明珍在家嗎?”
  找明珍姐?沈家妹上上下下打量淮閔。
  淮閔穿一身便裝,眉目朗然,身材挺拔,自有一股說不出的風流英俊。可是沈家妹想不起自己哪裏見過這個人。
  “你係邊個(你是誰)?”少女沈家妹警惕地瞪著淮閔,一邊伸手將紀孝的小腦袋推回去。
  紀孝不聽話,又鑽了出來,惹得沈家妹幾乎頓足。
  淮閔卻微笑起來。
  倒是很警醒的女孩子,想必在明珍身邊,不會給明珍添麻煩。
  “你不認得我?我是當年在上海送你們去碼頭,上船的人。”
  當年匆匆忙忙,滿臉胡髭,加之這女孩子當年還小,認不得也實屬正常。
  沈家妹眯了眯眼,回想迢遙舊事,可是記憶裏,早已模糊了那人的麵容。
  淮閔失笑,也不打算再等下去,“假使明珍回來了,請代為轉告,葉淮閔來訪。”
  “好的。”沈家妹點了點頭。現在明珍姐上班去了,隻得她一個人帶著紀孝在家,她要看好了孝兒和家裏。
  淮閔這才轉身,慢悠悠地走了。
  回到辦公室裏,秘書遞上幾封信件,“才收到的。”
  “謝謝。”
  淮閔拿著信坐到辦公桌後,一一拆閱。
  倏忽,淮閔的整個身體,都似被閃電殛中。
  手裏的一封電報,發自上海。
  電報上寥寥數字:已有紀殊良下落。待複。
  注①:均參考香港曆史。

  第一百零四章 久別重逢

  這幾日,明珍有些心緒不寧。
  幾日前,下班回到家中,家妹趁空對明珍說:“姐姐,有一位葉淮閔先生來找你。”
  淮閔?明珍看向家妹,“他——等了多久?”
  家妹見明珍臉上顏色,仿佛是歡喜的,不禁有些忐忑。
  “他沒有等,隻說要我轉告你他來過。”
  明珍有些悵惘地歎息,淮閔身份特殊,每每匆匆來去,錯過了這一次,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姐姐——”家妹見明珍神色悵然,有些訥訥。
  明珍伸手摸一摸少女的頭頂,一如小時,母親摩挲她的頭頂一般。
  “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救我們於水深火熱。下次見他,不妨請他進來,喝一杯茶。”
  “嗯!”沈家妹大力點頭。
  “紀柳明珍。”忽然一聲低喚,打斷明珍浮動的思緒。
  明珍抬起頭來,看見中年沉穩的工長。
  “跟我來。”工長素不喜多言,他一貫隻看效績。柳明珍從初初的一個外行生手,到得如今的行家裏手,不過隻用了少少時間。這個年輕女子從來並不多言,隻靜靜做自己份內的工作,下了班也帶了活計回去,次日交上來的件件精巧細致,教人刮目。這一切他看在眼裏,也記在心上。
  明珍略有忐忑,近日她神思浮動,車壞了兩件衣服,雖不是不可挽救,到底還是扣了工錢。明珍擔心被工長責備。
  “紀太是從上海來港島的罷?”不料工長開口,卻是不相幹的一問。
  明珍心中詫異,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不知道紀太對上海織造可熟悉?”工長繼續問道。
  明珍忍不揚睫,望向典型粵人麵孔的工長。
  工長安撫地一笑,“工廠打算北上,到上海開一爿分廠,打算找幾個技藝嫻熟的女工,上去做工長,盡快把工廠建起來。”
  明珍心間微微一動,睫毛輕顫。
  “是,你是人選之一。”工長暗暗讚歎,此女真真聰敏,“你不妨回去,仔細考慮。”
  明珍點了點頭,準備告辭回到車間裏。
  “下次記得不要再把衣服車壞,影響你的成績。”工長在揮手叫明珍離開時,淡淡說。
  “明珍,工長找你做乜?”明珍回到車間坐定,隔壁女工好奇地問。
  “他請我好好工作,不可再把衣服車壞。”明珍輕聲道。
  “哈。”女工失望地歎了一聲。
  下了班,明珍又領了活計回家。
  今次工廠接了玩具狗來,拿金色毛線,細細密密地接在狗身上網格罩子上,等植好了毛線,再裁一件小小格呢外套,穿在公仔狗身上。
  這活計不難,隻是十分耗眼力。
  明珍的眼睛,自那年外公過世,哭得傷了,便落下了病根,一隻眼睛看東西有些模糊。這種替公仔植毛發的工作,做起來便有些吃力。
  回到家,明珍敲門,門內傳來低低交談聲。
  明珍微微蹙起眉尖。
  這時沈家妹打開了角門,“姐姐,你回來了。”
  說完讓開半邊身子。
  明珍微微低頭,走進門,等抬起頭來,便看見站在中庭當中,挺拔英俊的淮閔。
  沒等明珍來得及反應,葉淮閔輕輕地側身,露出被他遮在身後的人來。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消瘦到近乎皮包骨的男人,比淮閔略矮半個頭,消瘦的刀條臉,菲薄的唇,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明亮,仿佛燃燒著火焰。
  “——明珍——”看見明珍,男人眼裏的明光更盛,輕輕低喃。
  男人的聲音沙啞低沉,並不是記憶中的任何一把嗓子。
  “明珍,我答應過你,現在,我把殊良給你帶來了。”讓在一側的淮閔,打破這幾乎教人窒息的魔咒,緩緩說。
  殊——良——
  這兩個字在明珍耳邊回蕩成轟然巨響,手裏的布包倏忽落地,公仔光禿禿的身體與金色毛線四散,然則明珍渾然不覺,隻是癡癡地望著三步以外,那個瘦得脫了形的男子。
  看著與殊良無語凝望的明珍,淮閔暗暗太息一聲,此時此刻此間,沒有他容身的餘地。
  邁步走到角門邊,淮閔叮囑家妹,“他們兩個久別重逢,我也該走了,請你多照顧他們。”
  一直牽著家妹的衣袖,怯怯站在她身旁的紀孝,忽然小小聲衝著淮閔叫,“爸爸。”
  淮閔聽了,渾身一震,不覺轉眸去看那兩個仍癡望彼此的人,見他們沒有注意到這一隅,才蹲下身來,輕輕摸了摸小紀孝的腦袋,“我不是你爸爸,那個人才是。可是,你願意的話,我做你的幹爹,可好?”
  小小孩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淮閔這才站起來,長身離去。
  沈家妹在一旁看得真切,聽得分明,心下惻然。
  小少爺自懂事起,就沒有見過父親,真見著了,卻朝陌生人叫“爸爸”,這教少爺情何以堪?好在少爺和明珍姐姐都沒有注意到這邊。
  可是,為什麽她覺得那個叫葉淮閔的男人,離去的背影竟是那麽的蕭索呢?
  吃過晚飯,明珍催著殊良進屋去洗澡,自己則把殊良換下來的西裝取過來,替殊良改一改尺寸。
  這西裝大抵是淮閔的,殊良穿在身上,顯得過大,空蕩蕩的。
  當她終於可以擁抱殊良的時候,她手臂下的殊良,是那麽得瘦骨嶙峋。
  明珍不敢想象殊良這四年來的生活。
  隔了許久,浴室的門聲微響,殊良裹著一條被單自裏頭走了出來,一抬眼便看見坐在藤椅上替他改衣服的明珍,微微低著頭,垂著眼睫,膝頭上放著針線笸籮,臉上全神貫注,竟然沒有察覺他已經洗完澡了。
  殊良靜靜看著明珍,低垂著頭,露出一截潔白纖細,線條優美的脖頸,幾縷頭發垂在頸背上,烏如鴉羽,不知恁地,便生出無限誘惑來。
  殊良苦笑地望一望自己的下身。
  明珍聽見輕笑聲,抬起頭來,望見殊良,臉上的恬雅顏色,倏忽化成痛惜。
  以前的殊良,白淨光潔,仿佛初生的嬰兒。
  現在的殊良,黝黑勁瘦,胸口遍布糾結的傷痕。
  自重逢到現在,一直隱忍的眼淚,終於難以遏製地流了下來。
  他吃了多少苦嗬?
  殊良看見明珍落淚,連忙搶上前去,抱住了明珍,伸出兩隻手,捧住明珍的臉,以拇指輕輕抹去明珍的眼淚。
  “別哭,明珍,別哭。”
  每說一次,明珍的眼淚便落得更凶。
  殊良歎息,他的明珍啊,怎麽變得這麽愛哭了呢?
  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這個他從小便已經認定了的女子,輕輕吻去伊麵上那帶著鹹澀的淚水,由淺而深,再不肯放手。
  這一夜,離散了四年的兩人,燃燒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百零五章 地獄無邊

  身邊人輕輕翻了個身,背向著他,沉沉熟睡。
  殊良慢慢睜開眼睛,呼吸放得緩而又緩,惟恐驚醒明珍。
  過了一會兒,見明珍仍陷在夢鄉之中,殊良才一點兒一點兒,以手肘撐起身體,懸在明珍上方,靜靜凝視睡夢中的妻子。
  四年不見,伊仿佛又長高了些,他記憶裏,伊仿佛還停留在少女時代的樣子,長發,微微有些圓潤,瑩白如玉的皮膚,清澈大眼,粉潤嘴唇,微笑起來,連夏花都為之失色。可是現在,伊剪短了一頭長發,隻到頸背長短,圓潤不再,尖尖下頜,襯得一雙伶仃大眼,不由得教人心疼。
  他答應過外公的,要好好照顧明珍,可是到頭來,竟是明珍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苦苦等待。
  殊良輕緩地躺下身,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床頂的蚊帳。
  他已經有四年之久,沒有真正好好躺在一張床上,舒坦地睡上一覺了。隻要一閉上眼睛,耳邊就會響起日本人的叱罵,馬鞭揮動時帶起的嘯響,抽在皮肉上的悶鈍聲音,子彈上膛後槍拴拉動的聲響,以及——短促的槍聲,在耳邊回蕩。
  這些記憶,即使四年過去,殊良也從無一日或忘。
  當年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咬牙生受了特務的刑求,死也不肯吐露一絲一毫,隻願速死。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兒子!”這樣在他耳邊低語。
  殊良幾乎崩潰。
  他的明珍,他的孝兒。
  可是他到底還是什麽也沒說。
  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他即便不是什麽英雄大丈夫,也決不是賣國求榮的無恥徒。
  可是殊良沒有想到,有人在外頭花了錢,疏通了關係,最終隻定他一個不知利害的罪名,連同一批犯人,被拉去前線修築工事。
  殊良有時常常自問,自古艱難惟一死,可是與日本人的皮鞭皮靴加身相比,是否死其實也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同他一起被抓去修築工事的犯人,渴了得不到水喝,餓時沒有飯吃,累極也不讓睡上一睡,像牲口一樣被驅使奴役。有時日本士兵閑來無聊,甚至脫光了他們的衣服,拿鞭子抽打取樂。
  每修築好一處工事,那些已經被淩虐得奄奄一息的犯人,便被就地處決,連掩埋一下都懶得掩埋,澆上焦油,一把火焚燒怠盡。
  殊良就在這樣的折磨與惡劣環境下,一直堅持了一年之久。
  直到日本人準備轉移到下一處戰場,而他們這一批被強征的犯人,已經死得死,殘的殘,孱弱不堪的孱弱不堪,再經不起長途跋涉與重體力勞動,日本人決定將他們就地處決。
  那時的景象,就如同阿鼻地獄,永遠永遠地烙印在殊良的視網膜上,即使閉上眼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殊良腦海裏清晰地重放。
  他們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反綁住手腳,齊齊跪在地上,一排日本士兵持槍,一起射擊。
  槍聲並不比爆竹聲響,並且極之短促。
  可是聽在殊良耳中,卻仿佛是轟然巨響。
  子彈穿透身體的刹那,殊良想起父母妻兒,想起少時徽州無憂的生活,眼前漸漸一片無邊黑暗。
  殊良以為這就是死亡了。
  然則,他被熾熱的感覺烘烤得醒了過來。
  他的眼前一片火紅,壓在身上,同伴的屍體,一點點發出皮肉焦灼的氣味來。
  那些日本人已經開拔,而將他們處決的屍體堆在一起,放上一把火,任其燃燒。
  而殊良,就身處在這燃燒的屍堆之中,如同置身地獄。
  那一日,許是連上蒼都為之落淚,竟下起了雨,澆得火勢漸漸熄滅。
  殊良用盡全身力氣,從死人堆中爬出來,冷雨打在身上,也澆不熄胸腔裏的炙燙,唯一支撐殊良的,不過是對妻兒的牽念。
  直到被好心的農人救回家去。
  養了半年的傷,他才能自己起身走動。
  村子裏的老人說,外頭世道太亂,你先我們這裏躲一躲罷。
  這一躲,便是兩年。
  外頭漸漸傳來日本人且戰且敗的消息,小小山村裏的人將信將疑,又等了半年,消息傳來,日本人投降了!
  小山村裏的所有農人,聽到消息,放下手裏的活計,紛紛跑出門去,跪在村口的山坡地上,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拜了下去。
  蒼天有眼啊!村子裏的老人淚流滿麵。
  那兩行濁淚,仿佛燙在了殊良心上。
  他離開了小山村,沿途靠救濟,回到上海。
  隻是,已經物是人非。
  父親已經去世,紀家的藥房已經被國民政府接管,紀家的房子也已經在戰亂中被人占用,母親妻子兒子不知去向。
  殊良隻覺得生而無望。
  沒有那些他所愛的人,他苟且活下來,又是為了什麽?
  殊良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下,埋頭痛哭。
  住在房子裏的人走出來,大聲嗬斥,“去去去!哪裏來的乞丐?!滾遠點哭去!”
  “這是我的家!我的家!”殊良啞著嗓子嘶喊。
  他的嗓子,在那一場焚屍時,被熏壞了。
  “哪恁噶錯氣額寧啊有額(怎麽這麽討厭的人也有啊)?儂額屋裏?好笑伐?自噶照照寬(你家?好笑不?自己照照看)!”住在房子裏的人一盆冷水兜頭倒了下來,將殊良澆得透心地冷。
  殊良受了涼,發起燒來,隨後被兩個陌生人架進了一間旅館,問了他的姓名籍貫和一些問題。
  殊良已經無力抵抗,他不過是一個失去家園愛人,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他還有什麽好失去的?
  可是,這兩個陌生人卻並沒有惡意,替殊良請了醫生,著人給殊良清洗了身體,修剪頭發指甲,換上幹淨衣服,等他燒退了,便護送他乘火車赴廣州,轉汽車,進入港島。
  看見來迎接他的葉淮閔,殊良有片刻的怔然,隨即鼻子一酸。
  想不到,竟然是葉淮閔。
  與葉淮閔的英俊挺拔相比,殊良覺得自己簡直狼狽不堪。
  殊良更加想不到的是,淮閔上下打量他半晌,竟走上前來,握住了他手,一手拍打他的肩膀。
  “真是你,殊良!太好了!太好了!”淮閔微笑,“我總算不負明珍所托,找到了你。”
  明——珍!
  這兩個字,直似阿鼻地獄中,一線梵音,所有的苦難都為此消散退去。
  “走,稍微休息一下,我帶你去見明珍。”淮閔與殊良把臂前行。
  然後,他見著了他的明珍,他的孝兒。
  殊良害怕這是一場無望的美夢,一睜開眼,夢境便會散去,徒留他一個人,在無邊的地獄之中。
  殊良伸出手去,觸上身邊熟睡的人的腰肢。
  伊人呢噥一聲,翻了個身,繼續安睡。
  殊良睜著眼,露出一點點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終不能愛

  再見淮閔,已是十日以後的事了。
  明珍每日白天趕去上班,下了班,領了活計,回家路上,買些小菜回來,親自下廚替殊良做一些他以前喜歡的家常小菜。
  殊良便鎮日待在家中,也不出門,隻陪著兒子紀孝,一起念書認字。
  紀孝初時對父親顯得有些陌生,可是到底血濃於水,父子連心,過不了幾天,兩父子已經熟稔親昵起來。
  一日明珍端了菜從廚房出來,正好看見紀孝撲在殊良背上,殊良嘴裏念念有辭地在給兒子唱童謠: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吃儂額肉,還儂額殼。張家老伯伯,買儂一隻小豬玀,三塊洋鈿賣伐?不賣不賣。
  唱到不賣不賣的時候,殊良背上的紀孝便會笑得極開心。
  連在一旁看他們兩父子玩耍的沈家妹都會為之露出會心的笑容來。
  明珍有時會得隨他們兩父子去,有時會得叫紀孝自殊良背上下來。
  “爸爸身體還沒有恢複,你別累著爸爸。”
  殊良的身體到底是大不如前了。胸口中槍,竟然能活下來,已是奇跡。隻是救治不得法,用了山村裏的土方子,藥似虎狼,救了命,卻傷了根骨。明珍半夜裏常常聽見殊良壓抑的低咳。
  明珍哪會不曉得,殊良是不想她擔心?
  可還是忍不住,拖了殊良去看醫生。
  片子拍出來,醫生也大是驚訝,殊良竟然安然存活至今。
  日本人的子彈射透殊良的肺葉,但並未傷及心髒和動脈血管,卡在後背肋骨之間,時日久了,已經被周圍組織包圍,長在了一起。
  “紀先生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子彈再偏一英寸,就射中心髒。”醫生將片子塞進牛皮紙的封套裏去,“肺部的傷雖然痊愈,已經鈣化,不過畢竟是受過傷的,以後要注意休息,忌煙酒刺激。”
  開了些止咳藥水,醫生叮囑殊良好生休息。
  明珍仍不放心,打算再去看中醫,被殊良輕輕按住了手背。
  “中醫我自己便懂,不用去看了。”
  明珍驀然想起,殊良原也是懂一點中醫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謝謝你,明珍。”殊良伸手攬住明珍的肩膀,將頭靠在伊的肩膊頭上。
  明珍抬手,撫摸殊良的頭發。
  那曾經濃密烏黑的頭發裏,竟然已有了白發。
  一絲一縷地,藏在黑發之下。
  明珍心酸,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差一點就射中心髒的子彈,胸口縱橫交錯的傷痕,後背燒灼的印記……使得他才二十一歲,已白了少年頭。
  可是,殊良不打算說,明珍便不打算問。
  明珍願意等待,等到有一天,殊良可以放下那些痛苦的回憶,講述那四年經曆給她聽的時候,她會緊緊地依偎著他,握著他的手,再也不放開。
  回到家裏,殊良自己替自己診了脈,開了方子,著沈家妹到附近的中藥房裏去抓了藥回來,擱在紫陶藥壺裏煎裏,每日服用。
  紀孝看見一包一包的中藥,十分好奇,每次家妹煎藥,小小孩童都會蹲在家妹的身邊,久久也不動一動。
  “孝兒好像繼承了你對醫藥的熱情呢。”明珍陪著殊良在客廳裏,明珍做活計,殊良看書。
  殊良微笑。
  明珍知道,殊良已經改變。
  換做從前,他一定跳起來,跑進房間裏去翻箱倒櫃,找出中醫蒙學的典籍來,樂嗬嗬跑到她的跟前,笑眯眯說:“明珍明珍,你看,我們給寶寶先學這本書可好?”
  可是現在,殊良的行動慢了下來,常常應她“來了來了”,卻要過上頗久,才會真的走過來。
  明珍偶爾會想,這四年時光,改變的,又豈止是一個人的外表?連人的脾氣性格,都被這時代所磨礪,變得麵目全非。
  隔兩日,明珍下班回來,換了鞋,放下手裏的東西,隱隱聽見書房裏有人聲。側耳聽仔細了,竟是殊良沙啞的聲音在讀本草綱目:“……弘景曰:芭蕉本出廣州,今江東並有,根葉無異,惟子不堪食耳。氣味甘,大寒,無毒。恭曰:性冷,不宜人。多食動冷氣。生食止渴潤肺。蒸熟曬裂,春取仁食,通血脈,填骨髓……”
  明珍聽了,心裏不是不高興的,因為裏頭還有兒子紀孝的童音,時時提問:什麽是性冷?什麽是大寒?什麽是不堪食?然後有殊良耐心解釋的聲音。
  明珍洗了手轉進廚房,看見家妹已經宰殺了乳鴿,正在拔毛。
  見明珍進來,家妹朝書房方向努嘴,“喏,爺兒子兩人已經在裏頭講了一下半天了。”
  明珍挽了衣袖,在爐子上生了火,準備做晚飯。
  “現在小少爺都不要我陪他讀書了。”家妹有些吃醋。
  明珍失笑,“讓他們兩父子多相處相處。”
  這時有人敲門。
  家妹要去洗手開門,被明珍製止,“我去罷。”
  放下手邊的油菜,明珍走出去開門。
  拉開門,門內門外,兩個人俱是微微一愣,心中百轉千回,可是臉上卻都掛著微笑。
  “明珍。”門外,淮閔看著明珍齊肩短發拿手絹一把紮起來束在腦後,衣袖挽了兩挽,露出兩條潔白的手臂,可是看在他眼裏,依然美麗無匹。
  門內,明珍看見淮閔,穿一身黃綠色軍裝,英俊挺拔似一株勁鬆。
  “淮閔,快請進。”明珍側身,讓淮閔進門。“今天有時間麽?在我家裏吃飯可好?”
  淮閔點了點頭,“好。”
  明珍將淮閔迎進客廳,泡了茶交到淮閔手上,並朝書房喊:“殊良,淮閔來了,你們父子等會兒在看書,先出來吃飯罷。”
  書房裏應了一聲,又磨嘰了一會兒,殊良紀孝兩父子才手牽手走了出來。
  紀孝看見淮閔,叫了一聲“幹爹”。
  明珍轉眸望向淮閔。什麽時候孝兒認了淮閔做幹爹的?
  淮閔微微勾起唇角,“我同孝兒投緣,兩位如不嫌棄,我想收孝兒做義子。”
  明珍與殊良對望一眼,殊良點了點頭,“應是葉兄不嫌棄我們才對。”
  紀孝席前,便正式拜了淮閔做義父。
  晚飯後,淮閔將一份文件交給明珍夫妻。
  “明珍,殊良,我今晚便隨部隊開赴前線,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開拔之前,我想先把這個交給你們。”
  明珍接過文件,翻開,頓時淚盈於睫。
  這竟是她在上海娘家的地契房契等一應文書。
  “淮閔?!”
  “我在上海的舊時同事轉給我的,中間轉折,他日你們一家回了上海,可以當麵去問。”淮閔微笑,伸手摸了摸紀孝的頭。“好了,我也該走了。”
  “明珍,我們一起去送一送淮閔罷。”殊良挽住明珍的手臂。
  明珍大力點頭。
  此去,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他們將殊良送到了九龍塘的港口。
  港口碼頭上充滿了待船北上的第十三軍官兵,離情依依。
  有不少記者在碼頭前拍照,看見淮閔明珍殊良,忙將鏡頭對準了這英俊的軍官與潤雅的少婦同清臒的男子。
  閃光燈亮過,三個人的影像永遠地留在了黑白膠片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葉淮閔登船北上,開赴秦皇島。次年一月,於河北密雲,戰死沙場。時年二十六歲。

  第一百零七章 煙花散盡

  送走了淮閔,明珍心裏的一角,始終空落落的。
  午夜夢回的時候,念及往日種種,隻得在胸臆當中,緩緩地,無聲地透出一口氣來。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少年時讀的詩句今時今日才明白個中況味。
  原來這世上,終有許多人,彼此錯過。
  而這樣的遺憾,隻能深深地埋在心裏,然後加倍地體貼身邊人。
  公公當年對她所說的那一番話,明珍如今才深切地體認。
  工廠已經公布,不日前往上海設廠,將招數名有經驗女工前去。
  因名單還未公布,所有有資質女工心中都難免忐忑浮動。
  家在港島,有夫有子的女工,自是不願遠赴上海。而外省籍的女工,在港島已經安定下來,忽然又轉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語言亦不通,便心下荒涼。
  明珍尋了一個傍晚,與殊良商議。
  “工廠打算在上海開廠,工長說想請我過去做新廠的工長。”明珍與殊良靜靜靠在一處,坐在門廊前的台階上。
  水泥台階的兩側,生了淡淡的青苔,氤氳的綠色蔓延開去。
  殊良聽了,靜默良久。
  “假使你不願意回傷心地去,我就去和工長回斷了此事。”明珍將頭倚在殊良的肩膊頭上。十二月裏的港島天氣還暖,殊良隻穿一件襯衫外罩開司米開襟毛衣。
  隔著毛衣襯衫,明珍能感覺到臉頰下頭,殊良的肩膀上,已經漸漸長回一些肌肉,不似最初那樣瘦骨嶙峋。
  殊良聽了明珍的話,伸手摸一摸明珍的頭頂,“讓我想一想,好麽?”
  明珍點點頭,她不打算逼迫殊良做任何決定。
  從她看見他活著回來的那一刹那起,明珍已有了這樣的覺悟。
  少時夫妻,總是殊良讓著她多些,惦記著她的喜好,時時處處藏著讓她歡喜的小意外,務必教她展顏一笑。而今,四年過去,換她讓著他多些,時刻惦記著他的喜好,無時無刻不給他一點小小意外,教他驚喜。
  在他洗澡時,忽然走進浴室裏去,替他搓背。
  在他睡著時,取出小巧剪刀,替他修剪指甲。
  在他看書時,靜靜泡一杯綠茶,放在他的手邊。
  這些少時她羞於去做,想不到去做的事情,現在的明珍,都會信手拈來。
  殊良有時會得笑,“明珍,你待我這樣好,我會得變懶。”
  明珍想一想,“沒有關係,我們兩個人裏,有一個人勤快就好了。”
  這時候殊良就會上前來抱住明珍,將麵孔埋在明珍的頭發裏。
  他常常會恍惚覺得這是一場夢。
  夢裏明珍對他總是格外的好,一切都聽他的,依著他,順著他。
  他害怕夢會有醒來的一日。
  一旦醒來,就又是地獄苦海。
  這時明珍總會反手緊緊摟住了殊良。
  隔兩日,工長叫住了明珍,詢問明珍可考慮好了。
  明珍略略為難。
  “能讓我再考慮考慮麽?”
  工長深深看了一眼明珍。“可是家裏有什麽阻礙?”
  明珍搖了搖頭。
  “如果是擔心去了上海的吃住,紀太大可放心。工廠有宿舍,必不教你露宿街頭。”難得工長說了一大段話。
  “謝謝您。”明珍說。
  工長揮揮手,“元旦前務必給我回複。”
  明珍朝工長鞠躬。此人沉默正直,從未試圖利用自身權利,在女工身上揩油。雖則不苟言笑,可是在他手下做事,再愉快沒有。
  下班回到家裏,明珍看見家妹同紀孝,一大一小,圍在客廳一隅。
  聽見明珍回家來的響動,家妹與紀孝齊齊轉身,護住身後角落。
  明珍挑眉。“有什麽我不能看的?”
  小小紀孝口齒清晰伶俐,“媽媽等一下再過來。”
  明珍好笑,可是腳步卻停下了,並不上前。
  “孝兒做什麽壞事了,不讓媽媽看?”
  “媽媽我沒有做壞事。”紀孝抗議,“妹姨,你同媽媽說,我沒有做壞事!”
  紀孝已經長高許多,同父親相處得久了,不再惦記他的Uncle大衛,也極少提起幹爹。
  無論是明珍還是家妹,亦都刻意不在紀孝麵前提及大衛和淮閔。
  小小家庭當中,人人都著意回避過去的四年經曆。
  “媽媽先去洗手換衣服。”紀孝將身手擋得嚴實,一手還拉了家妹做掩護。
  明珍點頭,“好好好。”
  等明珍洗手換了衣服下樓來,隻見客廳中央立著一棵小樹,不及紀孝高,上頭掛滿了小飾件。樹下堆著禮品盒子。殊良家妹紀孝三人站在一旁。
  等明珍下了樓,紀孝朝母親撲過來,“姆媽,聖誕節快樂!”
  明珍接住了已經到她腰間高矮的紀孝,看一眼殊良家妹,原來竟已到了聖誕節麽?
  港人重視聖誕節,節日氣氛濃厚。
  大衛在時,也會布置一番。
  不料如今大衛回祖國去了,小紀孝同家妹卻接過了這個習俗。
  “聖誕節快樂。”明珍摸一摸紀孝的額頭。
  “媽媽我幫妹姨做了好吃的。”紀孝向母親說。
  明珍矮下身來,“我們孝兒長大了,能幫媽媽和妹姨做事了啊。”
  “是啊,孝兒現在可能幹了。”家妹笑起來,“姐姐,今天我們都布置好了,不用你做飯。”
  “嗬,讓媽媽嚐嚐孝兒的手藝。”明珍親吻兒子的額角。
  家妹的羅宋湯已經燒得極道地,蘋果餡餅味道也正宗,水果色拉的果粒就大大小小,很不均勻。一眼便能曉得,肯定是紀孝切的水果。
  殊良看著眼前一幕其樂融融的景象,心間微澀。
  這是他缺席的四年,是他所不知道的四年。
  殊良有時會得自問,倘使明珍沒有這樣苦苦等他歸來,而是跟了大衛,甚至是淮閔,日腳是否會過得更幸福些?
  這樣的想法毒蛇一般纏繞著殊良的心房。啃齧著殊良。
  大衛8226;羅森伯格將港島的一座大屋留予明珍,葉淮閔冒死為明珍奔走,到上海去營救他,他們為的,都不是他,而是明珍。
  他們愛護明珍,能為明珍提供更好的環境。
  可是明珍卻為了他,留了下來。
  而他現在,不個是一個閑人。
  吃過晚飯,家妹將明珍殊良趕出門去。
  “姐姐和少爺去散步,我和孝兒收拾。”
  明珍殊良就這樣被趕出家門。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馬路上。
  路上行人如織,街邊的樹上係著成串彩色燈泡,一閃一閃,仿佛滿天繁星。
  兩人隨著人流朝前而去,驀然,天空炸開一朵絢麗的繁花,一朵複一朵,升起又落下。
  明珍殊良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天空。
  “維多利亞灣放煙花了啊。”身邊有人歎息。
  戰爭的陰霾籠罩在港人頭上太久,終於獲得寧和,一簇簇繽紛絢爛的煙花,漫天開放,仿佛要將過去種種不快洗刷幹淨般。一朵還未散去,便又一朵“嘭”地一聲綻開。
  七彩光影映在明珍與殊良的臉上,明明滅滅。
  隔了一歇歇,殊良轉眸望向明珍。
  漫天的煙花再絢爛,也終將散去,可是,身邊的這個女子,卻始終都在。
  她還在,那就夠了。
  明珍還在,所有的那些在他心頭縈繞的的問題,都不過是庸人自擾。
  殊良緊緊地,牽住了明珍的手。
  “我們,回上海去罷。”

  第一百零八章 命運輪回

  紀倏雲輕輕推開門,隻見祖母同妹妹兩人頭並著頭,肩並著肩,低頭看相冊,祖母的皚皚白發與妹妹鴉羽似的黑發相映成趣,畫麵溫柔得叫人不忍打擾。
  可是他還是輕輕咳嗽一聲,打斷兩祖孫的回憶時光。
  “奶奶,青倏,好吃夜飯了。”紀倏雲有時候是嫉妒自己的這個表妹的。青倏自小養在祖母身邊,由祖父母親手帶大,因是女孩子,又同祖母格外親近。有很多他們之間的小秘密,是他這個長孫無從分享的。
  青倏自相冊裏抬起頭來,望向窗外,竟已夕陽似火。
  不知不覺,外婆的故事已講了這麽久。
  紀柳明珍也摘了老花眼鏡,笑了起來,“囡囡回來,一高興,竟然講古講了這麽久。”
  青倏也輕笑,摟一摟外婆肩膀,“我們先吃飯,明天繼續講。”
  紀倏雲“嘩”的一聲,“妠兩個人還沒講好啊?”
  “我同外婆的言語講不光的。”青倏朝兄長霎眼睛。
  紀倏雲搖頭,“快下樓來,沈阿婆燒了你頂喜歡吃的雲腿青魚餃和紫蘿金針菇。”
  “啊,沈阿婆還記得啊?”青倏不是不意外的。
  少時,家境較之普通人略好些,外公還在世時,常常帶他們下館子。青倏記得一次去的是老字號美心酒家。酒家的大堂極之寬敞,沒有一點點壅塞感覺。菜的味道極之清淡鮮美,菜色也十分誘人。青倏吃過一次,便喜歡上了那裏的味道。
  不過到底還沒有富裕到每次都到美心去下館子的程度,沈阿婆便憑著記憶,自己反複嚐試,做出了這兩道美心酒家的拿手菜式。後來青倏長大,逐漸不再迷戀幼時的口味,轉而喜歡美式快餐,這兩道菜便漸漸淡出紀家的飯桌。不料沈阿婆竟還記得她的喜好。
  “把誰忘記了也不會忘記了你,好伐?”紀倏雲與青倏一人一邊,扶起紀柳明珍,輕輕攙著她,不教老人傷腿受力,慢慢下了樓,到飯廳裏吃晚飯。
  許是因為最疼愛的外孫女回來的緣故,紀柳明珍的胃口格外好一些,喝掉一整盅冬瓜湯,另吃了一小碗香米飯,菜也吃了不少。
  青倏和紀倏雲看在眼裏,相互交換了眼神,都放下心來。
  伊剛手術好時,常常哀聲歎氣,不肯好好吃飯,精神也總搭不夠。
  如今看來,倒是心病作祟。
  吃過晚飯,兩個孫子推祖母坐在輪椅裏,趁著太陽已經下山,外頭晚風輕拂,空氣涼爽下來,到外頭散步。
  幽靜的街道上有三三兩兩的路人,多似青倏一行,飯後出來散步。
  有人認識紀柳明珍,看見老人被孫子孫女推出來,便上來打招呼,“紀家阿婆,儂腳好點了伐(你腳好點了嗎)?”
  紀柳明珍微笑,“張阿姨,好多了,謝謝儂。”
  張阿姨朝紀倏雲點了點頭,又轉而看向青倏,“啊呀,格不是青青麽?從美國回來了?”
  青倏朝張阿姨微笑頜首。
  “啊呦喂,已經長了嘎大了,有男朋友了伐?肯定老多寧追求額(已經長怎麽大了,有男朋友了嗎?肯定很多人追求的)!”
  青倏隻是笑,並不多話。
  紀柳明珍與張阿姨應酬了兩句,便由孫子孫女推遠了。
  “明天弄堂裏就全曉得青倏回來了。”紀倏雲等離得張阿姨遠了,才低聲嘀咕。
  紀柳明珍伸手輕拍孫子的手背,“伊隻不過是比較熱情,沒壞心的。”
  紀柳明珍微笑,張阿姨是她工廠裏的小師妹,退休了在同一個退管會裏,又住在一個居委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是要打交道的。
  “人家的事管得嘎熱情,自家屋裏廂事體倒不曉得管管好。”紀倏雲繼續嘀咕。“伊拉老公跟小保姆搞不拎清,伊哪恁不去管?”
  青倏聽得發噱。想不到自家哥哥也這樣八卦。
  紀柳明珍趕緊用手稍微著力,打了一下孫子的手背,“你不要瞎說,張阿姨還要做人的。”
  張阿姨的老公是退休工程師,張阿姨熱中街道退休幹部活動,便請了個保姆,照顧丈夫。時間久了,張阿姨的丈夫似乎便同那小保姆有了感情。她幾次同沈阿婆一道去買菜時,碰見那小保姆,都聽見那小保姆口口聲聲提起自己的男主人“阿拉徐工哪恁哪恁(我們徐工怎麽怎麽)”,口氣中的親昵,毋庸置疑。
  每當這時,紀柳明珍都會想起已經去世的老伴殊良。
  殊良這一生,直到因肺功能衰竭過世,心裏眼裏,都隻得她一人。家妹在他的眼裏,似一個妹妹一個家人,多過幫傭或女人。
  她終究比較幸運,遇見一個對她忠貞不二的男人,一生一世,心裏再裝不下旁人。
  次日,大舅舅紀孝全家,大姨媽紀蕙良,母親紀蕙淑,大表哥倏河一家,全都到了紀園。
  青倏沒有看見父親,抽空私下裏問母親,“媽媽,爸爸呢?”
  紀蕙淑微微勾了勾嘴角,“搓麻將去了。一聽說要到外婆這裏,中風都好了。”
  青倏歎息。
  父親是工人出身,後來下海做了生意,輾轉自外地同母親一起回了上海,仿佛總覺得嶽家對他的工人身份有所不滿,心裏便存了隔閡,總是不愛到嶽家來。除了過年過節,不得不出席的家宴,其餘都千方百計招借口推托。
  久而久之,紀家上下,都曉得姑爺不愛往嶽家走動。
  即使如此,外祖父母還是疼惜寵愛青倏。
  所以青倏又格外地敬愛外祖父母。
  青倏歎息。
  所以中國人追求門當戶對,是不是?
  “那你今天晚上住一晚?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看爸爸。”青倏挽住母親的手臂,驚覺伊的手臂肌肉已經鬆弛。
  “好。”紀蕙淑保持臉上得體的微笑,“你爸爸吃外婆的醋,女兒回來,第一時間不是去看他,反到跑到外婆家裏。”
  青倏好笑地看母親一眼,“我擔心外婆的身體,爸爸不會怪我的。”
  “他的口頭禪就是‘你們紀家門眼裏沒有我姓衛的’。”
  青倏駭笑,竟不知道父親有這樣的心結。
  紀蕙淑拍拍女兒的臉頰,“你哄哄他就好了。”
  青倏的心裏,卻有一點擔憂,看了外祖父母相敬相愛相攜相守的一生,再看自己的父母,仿佛母親竟不幸福。
  幸好她回來了,多陪外婆的同時,也多陪陪父母罷。青倏心裏想。
  並不知道,屬於的她的命運已經開始轉動。

  第一百零九章 倦鳥回巢

  青倏母女回到家裏,父親去搓麻將還沒有回來。
  紀蕙淑將女兒的行李拖進房間裏去。
  青倏在父母家的房間十分幹淨,一副常年沒有人居住的樣子。
  事實也是如此。
  紀蕙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為了擺脫自己資本家子女的帽子,響應號召,上山下鄉,竟去了徽州鐵礦。
  即使紀家已經將工廠藥房統統上交國家,公私合營,也不妨礙紀家較之普通人家更優渥的生活水平。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席卷了整個國家,如紀家這樣的,到底也不能幸免。
  紀蕙淑哪怕穿著一色軍綠衣服,鉸了頭發,舉手投足之間也還是帶著一派用現今的詞兒來說的小資情調。學校裏批判批鬥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教她心生恐懼茫然。
  彼時紀孝已經三十歲,娶了三代貧下中農,工人階級的妻子,狠了狠心,便教妹妹上山下鄉,勞動改造。
  紀蕙淑滿含眼淚地離開了父母兄姐,上了火車,擠在人堆裏,到了徽州,後被安排在一處鐵礦工作。
  這一呆,就是將近十年。
  神州大地的那十年浩劫已經過去,百廢待興,經濟建設開始步上了加速軌道。
  紀孝寫了信到徽州,說父親母親擔心她的婚姻大事,畢竟她已經二十六歲。
  紀蕙淑的性格裏,遺傳裏母家的固執,徽州當地不是沒有條件相當的男子追求,可是她始終不肯答應,直到遇見了同是上海來的知青衛國忠。
  就此嫁了。
  兩人趁過年時,回到上海,稟明了雙方父母,在美心酒家擺了五桌酒席。這在當年,算得上是極風光的了。
  次年,紀蕙淑生下了女兒青倏。
  徽州的條件比之上海惡劣不知凡幾,紀蕙淑思來想去,一狠心,等女兒五十六天出了月子,就放到了上海,父母的身邊。
  為此衛國忠不免與紀蕙淑吵了一架。
  “為什麽要放在你家,不放到阿爺阿娘眼門前?”衛國忠覺得自己的父母受到了怠慢,孫女不放在爺爺奶奶跟前,倒放在了外公外婆家裏。
  紀蕙淑淡聲解釋,“阿爺阿娘屋裏廂地方小,還有大伯伯二伯伯小爺叔堂兄弟姐妹嘎許多人,囡囡住過去,人多嘈雜,阿爺阿娘也照顧不過來。外公外婆那裏,阿哥阿姐已經結婚住出去了,過年過節才回來。房子那麽大,外公外婆照顧囡囡一個比較輕鬆。”
  就此將青倏放在了外祖父母家裏,由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直到出國。
  後來改革開放,衛國忠紀蕙淑雙雙買斷了自己在徽州鐵礦廠的工齡,返回上海,衛國忠下海經商,做建材生意,紀蕙淑經哥哥紀孝介紹,進了體育局工作,買了自己的房子。
  然而女兒青倏從小住在祖父母家中,早已經習慣,很少呆在父母家裏。
  衛國忠因此不知生了多少悶氣,長時間不同紀蕙淑講話。
  還是紀柳明珍知道了,過去勸和女兒女婿,又答應雙休日與年節假日讓囡囡過來住,才算平息了兩夫妻之間曠日持久的一場冷戰。
  可是,留給青倏的房間,還是顯得冷清,沒有人氣。
  青倏少有私人物品,留在父母家裏,多數都在外祖父母家。
  晚上,衛國忠散了麻將回到家裏,看見妻女已經布置好了碗筷,四菜一湯已經盛好了放在桌上,隻淡淡地朝女兒微笑,“囡囡回來了。”
  “爸爸,我擔心外婆身體,先去看外婆了,你別吃外婆的醋啊。”青倏先給父親盛了一碗椰青老鴿湯,“爸爸喝喝看,我和媽媽煲了兩個多小時呢。”
  衛國忠接過女兒遞來的碗,小呷一口,點頭,“嗯,味道滿正宗的。”
  “能得到爸爸的肯定,那一定是好的。”青倏笑了起來。父親在徽州苦怕了,回到上海自己做了生意後,常同人在飯桌上談合同,嚐盡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父親說味道正宗,那肯定錯不了。
  一家三口吃完飯,紀蕙淑進廚房切水果去了,衛國忠點起一根香煙,吞雲吐霧。
  “爸爸,醫生說糖尿病不能抽煙的。”青倏歎息。父親竟這樣不愛惜身體。
  衛國忠一愣,隨即笑,“傻女,人生在世,若為了能多活幾年,放棄享受,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青倏聽了,卻找不到依據來反駁父親的論點。
  是,人活一生,自是應該好好享受生活。如果為了多活幾年,放棄享受,那麽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麽?
  青倏勸不了自己的父親,隻好叮囑,“要是覺得不舒服,千萬不要拖延,一定要去看醫生。”
  “知道了,乖女。”衛國忠向女兒秀自己半生不熟的粵語。
  聽得明珍發噱。
  紀蕙淑端著一盤切好的甜橙出來,看見兩父女笑成一團,知道低氣壓已經過去。
  “青倏這次回來,還走不走?”紀蕙淑問女兒。
  青倏想了一想,“如果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就不走了罷。”
  “怎麽,那邊的工作辭了?”衛國忠問。
  當年女兒大學畢業,去了美國留學,在那邊找到了一份工作,為華人設計師做助理,後來升了職,是一份人人看好的職業。
  “公司打算派我到澳大利亞的門店工作一年。說起來是平職調動,可是等同於降職。等我一年後回美國總部,我原本的位子已經教人占去,哪裏還有我出頭之地?”青倏看得再明白沒有,那個年輕的英國男子,不但有才能,還有手段,哄得設計總監心花怒放。相比之下,同為女性又都來自中國的衛青倏就隱隱成為了一種威脅。
  隻是青倏不打算和父母談及這些。
  “到爸爸公司來罷?”衛國忠問女兒。
  “爸爸,我學的是服裝設計,不是建築設計。”青倏失笑。
  “你先去外頭應聘看看,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就到你爸爸公司裏頭去。做生意誰不是從頭開始學的?”紀蕙淑替兩父女做了決定。
  “知道了,姆媽——”
  青倏留在了上海,不回美國了。

  第一百一十章 疑是故人

  青倏約了時間,與品牌顧問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見麵。
  青倏原本打算自行尋找工作,前去應聘。
  奈何大舅舅已經替她覓到捷徑。
  青倏的大舅舅也是自有一段傳奇的人物。
  一九五七年,當時的中國掀起了一股反右運動的高潮。中共中央發出了一份由主席起草的《關於繼續深入反對右派分子的指示》,要求深入揭發右派分子的鬥爭一方麵正在向地縣兩級(城市向區級和大工礦基層)展開,一方麵又必須在中央一級和省市自治區一級各單位深入地加以挖掘。這廠全國範圍內開展,持續近一年時間的群眾性政治運動,把大批知識分子、愛國民主人士和少數黨員幹部等錯劃為“右派分子”,人數高達五十五萬之眾。
  很不幸地,經曆過戰爭的創傷,曾經以為終於能得以平靜生活的紀殊良柳明珍夫妻還是被卷進了這場政治鬥爭。
  紀孝眼見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工作的父親被劃成了右派,送去勞動教養,心中的憤懣不言而喻。父親被送去勞動教養,母親一個人,靠著紡織廠的工資支撐一家四口的開銷,不是不辛苦的。
  還在上中學的紀孝,眼見母親的辛苦,又不忍再承受學校裏老師同學異樣的眼光,一狠心,退了學,上船去當了船員。
  十六歲少年還不寬厚的肩膀,分擔起了母親養家的重擔。
  慢慢由水手做到二副大副,最後做了船長。
  等十年動亂過去,紀家摘去了右派資本家的帽子,歸還了老宅,四十歲時,紀孝成為了新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海事局副局長,不用再常年在海上漂泊。
  工作和生活的經曆,為紀孝帶來了豐富的人脈。
  倘使青倏願意,考進海事大學,畢業出來到海事局工作完全不成問題,隻是青倏始終受外婆影響,更願意靠自己努力。
  為此紀孝大為扼腕。
  兒子自主創業去了,想讓外甥女少走點冤枉路,不料青倏也是個梗脾氣,也自己跑到美國留學去了。
  今次青倏回來,紀孝再不顧外甥女的反對,替青倏聯係了舊時下屬,為青倏約見了這位品牌顧問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
  青倏不好教舅舅失了顏麵,隻好打扮妥當,前去麵試。
  接待青倏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女士。
  該女士身形優雅,著一條象牙白色連衣裙,黑色短發統統梳在腦後,耳朵上戴著豌豆粒大小珍珠耳釘,穿珍珠白皮鞋,意態從容。
  待秘書打開門,讓青倏進門,伊自辦公桌後起身,繞過桌角,趨前與明珍握手。
  伊的手指修長有力,手心溫熱,有種極親和的氣質。
  青倏與該女士簡短寒暄後,遞上自己的簡曆。
  該女士姓易,十分隨和地叮囑青倏,喚伊易太就好。
  青倏點頭,隱隱聽出易太有粵閩口音。
  易太仔細翻看了青倏的簡曆,又以英文向青倏提了幾個問題,等青倏以流利美式英語做答後,易太點了點頭。
  “衛小姐可了解我們品牌顧問公司的主要職能?”易太等青倏徹底放鬆以後,忽然問。
  青倏微微苦笑,果然還是要過這一關的。
  青倏學服裝設計,說起來還是受外婆的影響。
  少時在上海生活,一切都需憑票供應,柴米油言衣食住行,一件的確涼襯衫已是極奢侈的華衣。
  外婆為了教自己的女兒孫子孫女走出去不至於失禮,總是想方設法,將大人不穿了的舊衣,重新改了,剪短袖子或者收一收腰身,給大姨媽和媽媽還有青倏穿。
  青倏記得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事之一,就是靜靜坐在外婆身邊,看伊拿一把竹尺一塊粉筆,在衣服料子上比比劃劃,然後放到縫紉機上去“軋軋軋”一踩,一件新衣服便成形了。
  有時青倏晚上睡了,次日醒來,床頭已經有一件新裙子,不知教小小少女多麽高興。穿到學校裏去,羨煞一眾小朋友。
  後來青倏大學讀了服裝設計,全家都說,這是受了外婆的遺傳。
  大學畢業後,留學去了美國帕森設計學院,青倏在華人設計師麾下做助理,所做工作,始終都圍繞著服裝設計,從麵料到剪裁到打版,青倏的世界就是服裝服裝服裝。如今叫青倏臨時抱佛腳,徹夜研讀關於品牌顧問方麵的知識,不是不辛苦的。
  思來想去,青倏不打算死記硬背。
  “我對品牌策略與設計管理並不很了解,可是我願意學習。請給我機會。”
  易太點了點頭。很好,這是個誠實的女子。她早已經從介紹人以及青倏自己的簡曆中得到青倏完全不了解品牌顧問公司的事實。假使青倏不懂裝懂,死記硬背,她大抵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青倏。
  可是青倏選擇了誠實以對,自曝其短。
  這樣很好。
  不懂,可以從頭學起,最最最怕不懂裝懂,一瓶不滿,半瓶晃蕩。
  易太微笑,“衛小姐,不麻煩的話,請明天上午八點半準時來公司上班,實習期三個月,工資……”
  易太報了一個數目,“衛小姐可能接受?”
  雖然不能同在美國時同日而語,可是,青倏願意接受挑戰。她已經袒誠,自己對新工作全不了解,可是易太尚願意給她機會,那麽她怎可以辜負易太,辜負大舅舅?
  易太站起身來與青倏握手告別。“希望你在此間工作愉快。”
  次日青倏準時上班。
  公司裏的員工隻來得及同青倏做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後便全力投入到工作當中去。
  青倏被分派到品牌顧問一組,小組成員多為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打過招呼,組長拉過白板,將承接品牌的資料簡短地標注在白板上,隨後示意秘書分發材料。
  因青倏是新人,組長也並不向青倏提問,青倏便坐在長方會議桌後頭,靜靜閱讀手邊資料。
  羅氏製藥有限公司,成立於一九一九年,研發並生產各類西藥與保健藥品。在其西藥成功進入大陸市場後,現在將眼光放在了具有巨大潛在購買力的保健品市場。但已經有安利紐萃萊等品牌登陸中國在前,羅氏想要拓展中國區市場,將是一項重大考驗。
  羅氏的預期目標是,先占領中國區高端市場,並向中端滲透。
  “羅氏非常重視這次的中國區市場拓展,給了我們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後,他們的新任董事長兼執行總裁大衛8226;羅森伯格先生將親自前來聽取我們顧問公司的報告。”組長在最後宣布。
  青倏倏忽抬起頭來。
  大衛8226;羅森伯格?
  是巧合,還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物是人非

  次日青倏準時上班。
  公司裏的員工隻來得及同青倏做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後便全力投入到工作當中去。
  青倏被分派到品牌顧問一組,小組成員多為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打過招呼,組長拉過白板,將承接品牌的資料簡短地標注在白板上,隨後示意秘書分發材料。
  因青倏是新人,組長也並不向青倏提問,青倏便坐在長方會議桌後頭,靜靜閱讀手邊資料。
  羅氏製藥有限公司,成立於一九一九年,研發並生產各類西藥與保健藥品。在其西藥成功進入大陸市場後,現在將眼光放在了具有巨大潛在購買力的保健品市場。但已經有安利紐萃萊等品牌登陸中國在前,羅氏想要拓展中國區市場,將是一項重大考驗。
  羅氏的預期目標是,先占領中國區高端市場,並向中端滲透。
  “羅氏非常重視這次的中國區市場拓展,給了我們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後,他們的新任董事長兼執行總裁大衛8226;羅森伯格先生將親自前來聽取我們顧問公司的報告。”
  青倏倏忽抬起頭來。
  大衛8226;羅森伯格?
  是巧合,還是——
  “囡囡新工作還適應罷?”紀柳明珍同外孫女青倏兩人坐在客廳裏玩停車場益智遊戲。
  遊戲是青倏的大舅舅紀孝拿來的,一隻白色方形底盤上有橫向縱向大小不一的格子,以及各色汽車,可以放在底盤上,按照一定要求組合排放,隨後要求將一輛紅色小車自眾多車輛的包圍當中設法走出來,類同與中式的捉放曹。
  遊戲統共有一百零八種組合排列,前三十種給幼童開發智力,後五十種則給成人腦力激蕩,八十種以後,為高智商所設,十分繁雜。
  紀孝見母親躺在床上,怕老母厭氣,想方設法找了許多類似玩具回來。
  紀柳明珍一下子喜歡上了停車場遊戲。
  青倏也曾在電腦裏玩過,便自告奮勇陪外婆一起玩。
  不過玩了幾局,青倏已經敗下陣來。
  青倏全無空間概念感,往往想破頭皮,還沒有端倪,可是外婆已經三下兩下,將紅色小車開出來了。
  紀倏雲在一旁看得發噱,“難怪青倏去國三年,竟然還學不會開車。”
  然而紀柳明珍於此,卻有非同尋常的天賦,已經玩到九十多種組合排列。
  “外婆是高智商人群。”青倏不由得太息。
  “那你便連小童都不如。”紀倏雲總算找到機會,刺激青倏。
  “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青倏撲身上去,狠掐表兄手臂。
  紀倏雲大笑著躲來躲去,一邊向祖母告狀:“阿娘,儂看看較,伊小辰光就是格恁樣子欺負我的(奶奶你看看,她小時候就是這樣欺負我的)。”
  紀柳明珍與沈阿婆看了,笑得打跌。
  兩兄妹追打了一會兒,青倏氣喘籲籲地回來,繼續陪外婆玩遊戲,不料聽見老外婆飛來一問。
  青倏一愣。
  新工作到底不是專業對口,雖然有共通之處,然而卻沒有捷徑可走。
  開分析會議時,組長與同事思維跳躍,常常青倏還在認真思索上一件提議,他們已經跳到下一條去了。
  並沒有人打算為新來的菜鳥緩一緩速度。
  這是競爭頂頂殘酷的行業,你跟不上,便隻能被淘汰。
  青倏的吃力,可想而知。
  但青倏不準備向老外婆訴苦。
  “還好。”
  “到一個地方,多看多聽總不會錯。”紀柳明珍一邊移動遊戲盤上的小汽車,一邊對外孫女說,“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可是,師傅不會毫無保留,悉數將壓箱底的看門本事教卑你,所以你更加要仔細觀察,從以往的工作成績中尋找答案。”
  紀柳明珍說完微笑,手下的紅色小車已經從遊戲盤的缺口走了出來。
  “外婆你是神人。”青倏佩服得五體投地,內心的一角倏忽便敞亮了起來。“謝謝外婆。”
  紀柳明珍輕輕摟一摟外孫女。
  青倏臉上的鬱鬱之色,曆經塵世滄桑的她,怎會看不懂?
  可是女孩子有女孩子的自尊要強。
  當年青倏在高中裏成績並不算優秀,老師給伊的評語是“死讀書”。
  青倏聽了,回到家裏,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痛哭。
  紀柳明珍在門外聽得心如刀鉸。
  然則青倏哭過了,第二天拉開房門,仍靜靜上學去,繼續“死讀書”,晚上回來,不做完作業不肯吃飯,十點做完,十點吃飯,十一點做完,十一點吃飯,把老伴殊良心疼得直拿拐杖戳地板。
  就這樣,拚命用功,出乎意料地考上了紡織學院服裝設計係。
  連老師都說,想不到衛青倏臨場發揮得這麽好。
  可是沒有看見衛青倏挑燈夜讀的辛苦。
  然而紀柳明珍比任何人都曉得,外孫女清秀美麗的肉身底下,藏著一顆倔強的靈魂。
  “青倏,要不然到哥哥公司來罷。”紀倏雲聽了一會兒,在一旁說。他開了一家物流公司,規模不小。
  “……”青倏瞪了自家哥哥一眼,這是什麽口氣?仿佛肯定她在顧問公司幹不下去,做不長久似的。
  思及明天就要見到羅氏製藥的老板,青倏有片刻的閃神。
  “外婆,您同以前的朋友還有聯係麽?”青倏小心翼翼地問。
  “以前的朋友?什麽朋友?”紀柳明珍將遊戲收起來,交給一旁的沈阿婆。
  “就是——徽州與港島時期的——朋友。”青倏斟酌了一下,還是問。
  徽州與港島啊……
  紀柳明珍陷入了短暫的回憶狀態,隨即微笑。
  “囡囡,過去的朋友,失去聯係的失去聯係,過世的過世,現在想想,似乎竟沒有朋友了。”
  “那太外公外婆舅公姨婆他們呢?”
  “你太外公外婆早已經去世了。”紀柳明珍神思迢遙,“建國以後,我和你外公受了兩次衝擊,期間早斷絕了與海外的聯係,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有一年,從美國來了一封信。寄信的人,是你的小舅公明耀。”
  青倏與紀倏雲都安靜了下來。
  “他在信裏說,你太外公外婆四一年的時候,帶著明珠明輝承熙乘船去了美國,按照信件上的地址,找到了他與世釗。他們一直設法尋找我的下落,可是始終沒有我的音信。隻知道紀家敗落了。等到了八二年的時候,才嚐試往上海的三個住址寄信,希望能有所收獲。”
  青倏和紀倏雲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這是他們都不知道的過往,“他們都好麽?”
  紀柳明珍輕輕一笑,“你太外公外婆都活過九十歲,才在睡夢中去世,十分安詳,俱是喜喪。你的兩個舅公都在美國結婚生子,早已經在那邊落地生根。你的姨婆嫁給了世釗……”
  青倏詫異地挑了挑眉毛,世釗,那個那麽喜歡外婆的世釗,最後竟然娶了外婆的妹妹?
  “你明珠姨婆性格活潑開朗,世釗同她在一起,日腳想必更開心些。”紀柳明珍微微一笑,伸手掖了掖鬢邊的碎發,“他們生了五個孩子,以後我把他們的全家福找給你看。”
  看見外婆臉上那悠然澹泊的神情,青倏想,外婆是真的放下了罷?
  過去種種,已成為記憶裏的一角碎片,偶爾閃過一線明光,卻再不能教人為之喜為之悲。
  “你兩歲的時候,你小舅公一家曾經回國探親,不過你年紀還小,恐怕已經忘記了。”
  “我記得。我還收到了禮物呢。”紀倏雲舉手。彼時他已經九歲,舅公一家還帶他們去國際飯店吃飯,並送了不少當時算得上是稀罕,現在則很尋常的物件做見麵禮給親戚。送給他的是一套學習用品,包括可以換筆芯的自動鉛筆,卡通橡皮,在不同角度會看見不同圖案的直尺,電動卷筆刀等等。他次日帶到學校裏去,不曉得多風光,小朋友都得排隊,隻為了碰一碰他這些從美國來的新式“武器”。
  自然,再過兩年,這些東西便都尋常得再尋常不過了。可是在當時的小孩子眼裏,這簡直就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
  直尺和橡皮上的唐老鴨米老鼠圖案為少年們津津樂道了許久。
  “青倏你也有的。”紀柳明珍朝沈阿婆點點頭,沈阿婆便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捧著一個小匣子回來。
  紀柳明珍打開小匣子,取出一件東西,遞給青倏。
  青倏接在手裏,渾身一震。
  那是一枚小小田黃石鎮紙,雕刻成小猴子吃蟠桃的樣子。那田黃石石質極為溫潤、綿密、細膩,握在手裏,沁涼如水。
  青倏望進外婆的眼睛裏去。
  這分明是當年兩個少年交換的定親信物!
  “這是你姨公給你的見麵禮,希望你以後能找個良人。”
  青倏的眼睛濕潤起來。
  他們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良人,所以,他不再保留那件信物,而是交還給了外婆。
  有生之年,他們終是錯過。
  青倏心中百轉千回,終於沒有問:那麽大衛8226;羅森伯格呢?
  等她見過了此人,再決定是否要告訴外婆罷。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發老者

  周一早晨起床,青倏洗漱下樓,看見沈阿婆已經準備了香糯清甜的香米粥,連同馬路對麵生煎店的蟹粉生煎包。
  沈阿婆熬粥並不用電飯煲,而是沿用舊法,拿一隻陶罐,將洗淨的米裝進去,放上足量的水,先大火煮開了,然後轉成文火,一點點熬得米開了絲,將米油都熬出來。根據四時不同,又添加各色輔料,荷葉丁胎菊枸杞,不一而足。
  青倏問過阿婆,為什麽不用電飯煲?豈不是省時省力許多?
  沈阿婆便笑一笑,拍拍青倏的手。
  “阿婆年紀大了,許多事這麽多年做下來,早已經成為習慣。儂教我換種方法,反而做不來。”
  沈阿婆寬看見青倏下樓,連忙招呼青倏坐下吃早點心。
  “外婆呢?”青倏看見沈阿婆已經擺好了四副碗筷,可見外婆已經起了。
  “大弟推伊到花園裏去了。”沈阿婆笑眯眯笑眯眯,“儂回來哉,伊一開心,也肯動一動了。老底子每天都到花園裏鍛煉,停了交關日腳,現在又恢複了。”
  說話間,紀倏雲推開門,倒退著引輪椅進入飯廳。
  “外婆。”青倏過去,伸手,幫助哥哥抵著門,不讓門反彈回來。
  “囡囡醒了。”紀柳明珍一頭白發梳得一絲不苟,綰成幹淨的髻,以一根老銀雀頭簪固定在腦後,精神矍鑠,決看不出已是八十五歲高齡。
  青倏有一次聽大舅舅說笑話,言同外婆一道乘公交車出門,上了車,人家看見外婆和大舅舅,竟然隻讓位子給大舅舅坐,而不讓位子給外婆。
  青倏聽得哈哈大笑,可見外婆看上去多年輕後生。
  青倏當時以為是大舅舅誇張了,可是現在看起來,倒不見得是大舅舅杜撰。
  “外婆哪恁不叫我一起?”青倏和紀倏雲將外婆推到餐桌前,替外婆在膝上鋪好幹淨米色大餐巾。
  紀柳明珍細細看外孫女眼底的淡淡青痕,微微一笑,“你工作辛苦,多醌一歇歇也好。”
  “阿娘偏心,難道我工作不辛苦?”紀倏雲聽了,在一旁怪叫。
  “儂有啥體辛苦?自己當老板,遲到早退也沒人管,出入都車接車送,有啥好辛苦?”紀柳明珍笑起來。
  “阿娘,我滿好生做女小囡額鬧(奶奶,我滿好生做女孩子的)……”紀倏雲朝祖母發嗲。
  青倏做一個打冷戰的動作,假裝拂去滿身雞皮。
  兩兄妹彩衣娛親,教老祖母一頓飯吃得開開心心,隨後青倏上樓去換了衣服下來。
  紀倏雲見了,吹一聲口哨。
  當年的小小少女,如今穿一件珍珠灰色絲綢襯衫,底下穿一條高腰深青色及膝裙子,配一雙三寸高根鞋,拎一隻公文包,看上去,竟也有模有樣,一副職業女性的格調。
  “青倏跑進辦公室去,要迷倒一片。”紀倏雲打趣道。
  青倏倒不覺得這一身如何迷人,不過是最尋常的職業裝打扮罷了。
  待要出門前,紀柳明珍叫住了外孫女。
  “青倏等一歇歇。”
  青倏停下腳步,隻見沈阿婆將一隻尺長寸寬錦盒取過來,交給站在一邊等著送青倏去地鐵站的紀倏雲。
  紀倏雲揭開盒蓋,“嘩”地一聲。
  “阿娘藏了這麽多好東西!”
  青倏聽了,忍不住好奇地探過頭去。
  隨後也不由得“嘩”一聲。
  盒子裏是一串淺淺藍色珍珠項鏈,光潤亮澤,顆顆圓潤溫雅,靜靜躺在盒子裏。
  青倏學服裝設計多年,對配飾也略有研究,這樣一串天然合浦走盤珠項鏈,在市麵上如今也不多見,是有市無價的極品。青倏曾經在紐約參加服裝發布會時,看見一位貴婦戴過類似的珍珠項鏈,伊很得意地說,是日本北海道天然珠,要幾萬美金。
  紀柳明珍聽見孫子孫女“嘩”聲連連,淺笑起來,“當年你們小太外婆給我的嫁妝,存在銀行的保險櫃裏,幾經變遷,想不到竟然留了下來。我看囡囡今天這套衣服單薄了點,拿它壓一壓。”
  青倏咋舌。
  拿如此名貴的東西給她壓場麵,外婆真大手筆。
  “阿娘有什麽好東西給我?”紀倏雲做吃醋狀。
  紀柳明珍拍孫子的腰側,“先送囡囡去上班,要伊是遲到了,唯你是問。等下了班回來,你自己過來揀一樣喜歡的去。”
  紀倏雲替妹妹將珍珠項鏈戴在伊纖細修長的脖頸上,退後一步,嘖嘖讚歎,“果然壓得住。”
  青倏提早三十分鍾進公司,不意外看見已經有人在辦公室裏泡咖啡。
  “早。”看見青倏,隻淡淡說聲早,並不熱絡。
  “早。”青倏放下公文包,整理一下自己的辦公桌,也走進茶水間,泡一杯八寶茶。
  茶是沈阿婆自己配的,據說有美容養顏寧神的功效,口味清恬,十分得青倏的歡喜。
  沒過多久,組長組員先後進了公司,八十三十分,準時進會議室開晨會。
  “九點整,羅氏製藥的大衛8226;羅森伯格先生見蒞臨,聽取我們的市場分析報告和品牌行銷策略。我們已經有了方案一,和備用方案二,除此以外,如果大衛8226;羅森伯格先生如果還想聽取其他意見,也請各位踴躍發表個人意見,我們集思廣益,爭取讓羅森伯格先生不虛此行。”
  整組人蓄勢待發,青倏受到感染,不覺也抖擻精神。
  到了九時整,前台接待小姐打電話上來,羅氏製藥總裁一行已經抵達。
  組長立刻到電梯前去迎接羅氏一行人,略做寒暄介紹,便將他們引往會議室。
  青倏因是新人,便靜靜站在所有組員身後,望著電梯口。
  當電梯打開時,青倏透過人群,初初望見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滿頭銀發,深目高鼻薄唇,即使歲月在老人麵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也不難看出老者年輕時,是一位極英俊的男子。
  老者身後另有兩個麵目相似卻氣質迥異的年輕男子和一個中年女子。
  一行四人,俱是淡定優雅,並不氣勢淩人。
  青倏在紐約見過頗多名人,進出時由保鏢環繞,三尺以內不得近身,稍有動靜,高大威猛保鏢便怒目以示,橫加指責。該名人則自始至終毫無表情,墨鏡遮麵。
  相比之下,這一行人的作風十分平民。
  仿佛感覺到了青倏的注視般,白發老者的視線透過人群,落在了青倏臉上,停佇了數秒,便移了開去。
  眾人移師會議室,開始進行會議流程。
  保健品市場現今幾趨飽和,要想開拓中國區市場,並非易事,然而一旦能占有市場一定比率,那麽利潤將是極其可觀的。
  這也是羅氏在港澳台地區獲得市場占有率後,想要進一步進軍大陸市場的原因。
  老者與同行的三人都沒有要求翻譯,可是顧問公司還是貼心地替他們準備了一個同聲翻譯,不料老者聽了一會兒之後,默默摘下了同聲翻譯的聽筒。
  此外一行人始終沒有打斷過整個分析過程,聽得極認真。
  最後組長將行銷策略進行了詳細的解說。
  老者很仔細地聽完,隨即小聲地與隨行的年輕男子耳語片刻,然後抬起頭來,“我還想聽一聽備用方案。”
  竟是一口略帶南音的中文,流利而醇厚。
  一直全神貫注於分析會議的青倏猛地抬頭望向白發老者。
  會說中文的大衛8226;羅森伯格,會是外婆的大衛8226;羅森伯格麽?
  那老者又一次在青倏注目於他時,將視線落在了青倏臉上。
  並,淡淡地開口問,“這位蘇西小姐貴姓?”
  青倏在公司裏的英文名字是蘇西,作為一種慣例,公司裏所有的人,都相互叫彼此的英文名字,安娜彼得托尼大衛利利絲……
  青倏沒想到老者竟然在那麽簡短的介紹過程當中記住她的名字,組長即時將眼風掃向青倏:快回答,不要冷場!
  不知恁地,青倏麵對這個位高權重的老者,並不緊張,甚至覺得有些親切,也許,是因為外婆的故事罷?
  “免貴姓衛。”青倏朝老人頜首。
  “姓衛……”老人的聲音裏,仿佛有淡淡的失望似的,“你對這份行銷策略有什麽看法?”
  我?青倏以眼神問。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是的,你。
  青倏左右看一看,包括組長在內的所有組員都繃緊了神經,半個月的努力,千萬不要毀在你的手裏!
  青倏在腦海裏迅速組織了一下,隨後問:“您服用貴公司的保健品嗎?”
  老人聽了,先是一愣,隨即朗聲笑了起來,“是的,我服用它們。”
  “您覺得效果好嗎?”
  “對我而言,效果不錯。”
  “那麽——由您親自現身說法,說服力會不會更好?”青倏問。現在的保健品廣告,無非是找知名演員或者運動員,拍攝廣告,進行推廣。可是有時候,高端市場人群,並不見得喜歡由這些演員代言的產品。
  老人再次笑起來。
  青倏聽見他用英文對身旁的年輕男子說,“I like her!”
  會議最終由老者決定,依青倏的思路,再做一個行銷策略,一周後再聽取報告。
  散會以後,青倏明顯感覺到同組同事看她的目光有所不同。
  上洗手間時,青倏聽見隔壁辦公室的秘書與她上司的秘書在議論她的背景。
  “聽說是海龜,家裏極有錢,出來上班根本就是玩票,公司的死活,才不在伊眼裏。”
  “今天開會據說語不驚人死不休?”
  “看伊平常不聲不響,原來會得巴結的人平時不叫。”
  青倏啼笑皆非,垂頭看自己頸間掛著的珍珠項鏈,外婆,還好你今天給我壓一壓身,否則我真要跳出去同她們理論。
  下班回家,外婆和沈阿婆都沒有問青倏今天開會結果如何,伊們一貫不給青倏壓力。
  吃過晚飯,沈阿婆拒絕了青倏的幫忙,進廚房洗碗去了,紀倏雲與祖母在客廳裏玩停車場遊戲。
  青倏無事,正打算上樓去研究行銷策略,這時門鈴響了起來。
  “我去開門。”青倏走出去,左右現在就她最空閑。
  “誰啊?”青倏拉開角門上的小窗,問。
  門內門外,白發老者與青倏,相顧,錯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間有情

  片刻錯愕很快過去,白發老者身後的年輕人微笑,“衛小姐,想不到這麽快又見麵了。”
  年輕人的中文頗流利,帶著一點點口音,然而一管嗓音極低沉醇厚,仿佛大提琴般,教人過耳不忘。
  然則青倏隻是淡淡地頜首,出了公司,羅氏一行於她,隻是陌生人。青倏不打算貿貿然向突然找上門來的陌生人大開中門。
  白發老者久經滄桑,怎會看不出年輕女郎眼底深出的淡淡戒備?
  隻拄著手杖站在門外,並沒有上前一步的打算。
  “衛小姐,原來你住在這裏。”大衛8226;羅森伯格透過青倏的肩膀,望進庭院裏去。庭院之中綠樹環抱,鮮花掩映,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繁茂得仿佛一牆碧水,在傍晚的風裏搖曳伸展,讓人一眼看去,隻覺得充滿盎然生機。
  住在這樣的庭院裏,想必,心情是安適舒展的罷?大衛8226;羅森伯格暗暗地想。
  “是,我住在這裏。”青倏心中忖度老人的來意,會是來找外婆的麽?假如他真的是外婆的大衛8226;羅森伯格——
  “衛小姐請別介意,我想向你打聽此間以前的一家人家,家主姓柳。”大衛8226;羅森伯格心中的期望並不高。
  六十五年時光過去,他已經是耄耋老者,也許今日睡去,明朝再不醒來。歲月待他,已是寬容。他不敢想象明珍這六十五年間的遭遇。
  中國成立後的那些曆史,他通過報紙雜誌等渠道,略有耳聞,像明珍那樣階級出身的,於之後的三十年間,遭遇坎坷。許多人忍受不了折磨,早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還有人雖然活了下來,可是落得滿身病痛,來不及享受美好時光,便蒙主召喚。
  而明珍呢?她遭遇過什麽?可還健在?是否仍居住在這座城市裏?
  一切都是未知。
  他隻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牽念,想在有生之年,見她最後一麵,所以貿然前來。
  不料,嚇著了小女孩兒。
  “青倏,是誰來了?都站在門口做什麽?”身後,傳來紀倏雲的聲音。
  紀倏雲與祖母玩益智遊戲,久等不見青倏回來,便走出來察看,卻見青倏一手把著角門,一邊與門外的人交談。
  青倏回頭,看見自家兄長,略一遲疑,還是據實以告,“是羅森伯格先生,好像是要找外婆。”
  羅森伯格?紀倏雲的眼中明光掠過。
  大衛8226;羅森伯格越過青倏的肩頭,看見了紀倏雲,眼前仿佛掠過一張熟悉的麵孔。
  “——殊良——”
  連青倏的眸光都忍不住微微一動。
  “羅森伯格先生,請少候,容家妹與我進去問一問。”紀倏雲說完,拉過青倏,伸手合攏角門上的窗口。
  “要不要告訴外婆?”青倏與兄長商量。
  “……還是問外婆一聲比較好。”紀倏雲沉吟片刻後決定,“既然有本事找上門,即使我們今天想辦法回斷了他,等我們都上班去了,他還是會找過來的。”
  “倏雲哥哥知道羅森伯格。”青倏忽然道。
  紀倏雲瞥了一眼妹妹臉上肯定顏色,“唔”了一聲,旋即淡聲道:“青倏你也知道。”
  青倏攤了攤手。
  兩兄妹一起走進客廳裏,紀柳明珍已經收起了遊戲棋盤,沈阿婆切了水果出來,“來來來,大家吃水果。今朝新買的八四二四,老讚額。這盤是冰鎮過的,給大弟和囡囡;這盤是室溫的,給姐姐吃。”
  紀柳明珍拍拍自己身邊的沙發,示意沈阿婆過去坐,“家妹,一起坐下來吃西瓜。還是你仔細,想得周到。”
  沈阿婆過去坐下,“以前奶奶還要講究,我現在已經不及奶奶一半考究了。”
  青倏和紀倏雲看著祖母與沈阿婆兩人有說有笑,還是猶疑的一下。
  “阿娘——”紀倏雲輕輕叫祖母。
  “哪恁?”紀柳明珍拿起一角西瓜,招手叫青倏嚐一嚐。
  “外頭有一位羅森伯格先生,想尋訪故人。”
  青倏留意外婆反應,發現外婆微微一愣,隨後手微微顫抖起來,沈阿婆也是一臉愕然顏色。
  紀柳明珍微一怔然,羅森伯格——羅森伯格——她以為今生,直到死亡來臨,也不會再見的人,此時此刻,竟然,就站在門外麽?!
  “外婆?”青倏低喚,她怕外婆受不了刺激。
  紀柳明珍眨了眨眼睛,緩過神來,“去請客人進來。”
  青倏轉身出去請羅森伯格一行人進來時,聽見外婆在客廳裏問沈阿婆,“我頭發沒亂罷?衣服可還妥當?”
  青倏微笑起來,心情驀然便舒朗無比。
  當大衛8226;羅森伯格走進客廳,看見坐在輪椅上的紀柳明珍,眼裏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明珍——”老人拄著手杖的手顫抖起來。
  “大衛……”紀柳明珍如煙般歎息。
  六十年一甲子,人生就這樣匆匆而過。
  想不到竟然有重逢的一天。
  “抱歉我不能站起來迎接故友。”紀柳明珍微笑著仰望大衛。
  刹那間時光仿佛倒流七十年,停在初初相見的那一刻,英俊的青年,清秀的少女。
  大衛8226;羅森駁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身後的年輕人想攙扶一把,卻被他堅定地搖頭拒絕。
  他走到明珍的跟前,緩緩蹲下身來。
  “明珍——你的腿——”
  “我沒事,大衛。隻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骨折罷了。”紀柳明珍嚐試微笑,可是眼裏淚光模糊了她的本就不清晰的視線。
  “哦,我可憐的明珍。”大衛輕輕將手置在明珍的膝頭,不敢用一點點力氣。
  紀柳明珍將自己的手,覆在了大衛8226;羅森伯格的手背上。
  兩個老人布滿老人斑的手,輕柔地交疊在一處,滿含了久別重逢的喜悅。
  青倏識相地一手拉住了自己的兄張,一手朝隨大衛8226;羅森伯格同來的年輕人招了招,三個年輕人退出了客廳,來到庭院裏,留兩個老人獨處。
  沈阿婆端了果盤出來,放在門廊下頭的小幾上。
  “招呼不周,請別見怪。”
  “謝謝。”英俊的男子朝老人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來。
  青倏好笑地看見沈阿婆紅著臉退了下去。
  “還沒有請教衛小姐與柳女士是——”
  “紀柳明珍是我的祖母。”青倏朝年輕男子點點頭,“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先生。”
  這才是新任羅氏董事長兼執行總裁罷。
  “叫我達維德。”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回眸望了一眼客廳方向,“大衛要來尋訪故人,我們全家本來都很反對,擔心他旅途勞頓,體力不支。可是他很堅持,一定要來。我們拗不過他,隻能答應他。可是前提條件是如果半個月隻內找不到,就必須和我一起回瑞士。我已經做好了奔波十五天徒勞而返的準備,可是想不到一來就找到了。你說,這是不是就叫做緣分天注定?”
  青倏挑眸,細細梭巡達維德濃密微卷的深棕色頭發已經碧綠如同森海的眼瞳,以及挺直鼻梁上豐潤的嘴唇,有些出神地想:你知道什麽叫緣分天注定麽?
  紀倏雲在一旁聽得幾乎笑出聲來。
  老外的文藝腔實在教人忍俊不禁。
  緣分天注定?
  誰和誰緣分天注定?
  更加有趣的是,青倏聽了,竟然還能神遊物外,不見一絲嬌羞。
  果然青倏於感情一事少一根筋,單身去國,單身歸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趁青倏與洋人客套交談,紀倏雲將一盤冰鎮西瓜吃個幹淨,拭淨了手,他站起身來,“青倏,差不多可以了,別叫外婆太過激動。二老還有得是時間,不是麽?”
  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同意地站起身來。
  三人回到客廳,入眼便是二老手牽著手,絮絮交談,如雪的白發,溫馨的容顏,會心的微笑……教人不忍打斷。
  “大衛。”
  “阿娘。”
  二老抬起頭來,大衛8226;羅森伯格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來。
  “明珍,我該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可以嗎?”
  “……好的,大衛。”紀柳明珍忍下了伸手拂去他額角一縷頭發的衝動,到底老了,年輕時不曾做過的事,年老時,更加沒有勇氣去做。
  “再見,明珍。”大衛8226;羅森伯格與紀柳明珍擁抱作別。
  替外婆將客人送到門外,青倏目送羅氏一行上車離去,心中暗忖:歲月流轉,曾經錯過的人,是否,能最後走到一起?
  青倏心中無解,可是,青倏知道,至少人間有情,讓外婆和羅森伯格先生,六十年一別,終有重逢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命運交錯

  “外婆,老先生對你說了什麽?”青倏晚上洗漱了,跑到外婆房間裏,同老外婆說話。
  紀柳明珍伸手輕輕掠了掠外孫女的額發,想起大衛傍晚時對她說的話。
  明珍,我們都老了。
  明珍,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明珍,我們的孫輩都已經這麽大了。
  明珍,你孫子長得真像孝兒,一雙眼睛同孝兒小時候一個模樣。
  明珍,青倏同你年輕時仿佛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一樣清澈的眼睛,一樣幹淨的笑容。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她應該是你家的孩子。可是她姓衛,害得我兜了圈子。
  明珍,人老了就羅嗦了,喜歡回憶從前。
  明珍,你腿好了,我們結伴旅行去可好?
  明珍明珍明珍……
  紀柳明珍眼睛濕潤起來,自殊良去了,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這樣深情地叫她一聲“明珍”?
  也許是因為早前才跟外孫女講過自己的經曆,亦或是因為大衛的到來,所有往日的年少時光青蔥歲月,變得愈加清晰起來,仿佛就在昨日。
  “大衛說,等外婆身體好了,約上外婆一起去旅行。”
  青倏雙手撐著下巴,想象兩個滿頭銀發的老者,相互攙扶著,站在郵輪的甲板上,碧海藍天之間,微風拂動,海鷗在船尾追逐翱翔,一切都溫馨得仿佛一幕電影。
  “假使外婆身體好了,會和老先生一起去嗎?”青倏收起了腦海中的想象,輕聲問外祖母。
  會去嗎?紀柳明珍也這樣問自己。
  良久,紀柳明珍微微一笑,“我也不曉得。隻是大衛有這份心,已經教我說不出的高興。”
  “大姨媽知道了,肯定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青倏將下巴枕在手臂上。
  青倏看見過大姨媽和外婆相處時的情形,看上去大姨媽倒像是長輩,處處鉗製外婆。
  記得有一次過年,外婆興致頗高,小喝了一杯黃酒,還想再喝第二杯,大姨媽立刻一記眼風掃過來,“姆媽儂啥年紀了?喝過一杯麽可以了。酒杯博我(酒杯給我)!”
  外婆聽了,噘著嘴,可還是乖乖把酒杯交給了大姨媽,看得青倏幾乎絕倒。
  事後媽媽說,外婆誰都不怕,就隻怕大姨媽。
  當年外公被送去勞動改造,大舅舅為了分擔家庭開支,上船當了海員,家裏隻剩下外婆,大姨媽還有剛出生沒多久的媽媽。外婆要上班,隻好由剛剛十歲多一些的大姨媽照顧媽媽。大姨媽幾乎是姐代母職,把媽媽拉扯大的。
  由於出身不好,大姨媽沒法繼續讀書深造,隻能早早進工廠當了工人,又早早家給廠裏的同事。當大表哥倏河出生時,外婆還沒有退休,大姨媽產假五十六天結束,背上背著孩子就又去上班了。可是等到媽媽生下青倏的時候,外公外婆都已經退休,有大把時間照顧青倏。所以大姨媽心裏覺得不舒服,覺得外婆厚此薄彼。
  媽媽說,外婆心裏也覺得虧欠了大姨媽,故而總讓著大姨媽。
  青倏是獨生子女,又得外公外婆寵愛,所以有些難以理解大姨媽的心理,可是青倏相信,外婆並不是害怕大姨媽,隻是想彌補大姨媽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缺失罷了。
  紀柳明珍聽了外孫女的話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可不是,大妹曉得了一定要跳出來反對的。”
  兩祖孫想到紀蕙良雙手叉腰表示反對的情形,不由得笑成一團。
  “囡囡,辰光不早了,外婆要醌覺了。明朝再講。”沈阿婆敲門進來,提醒青倏該讓外婆休息了。
  “好的,外婆晚安。”青倏與紀柳明珍道晚安。
  等青倏離開了房間,沈阿婆替紀柳明珍關上房間裏的大吊燈,隻留一盞近門處的小夜燈,便準備去休息。
  “家妹,先陪我說說話。”紀柳明珍卻了無睡意。
  沈阿婆踅回來,在床沿坐下。“姐姐醌不著?”
  紀柳明珍點了點頭。
  “腦子裏交關事體,我想醌也醌不著。”
  沈阿婆太息一聲,“是啊,近將部發生交關事體(是啊,最近發生了很多事)。”
  “大衛叫我身提好了,跟伊一道去旅行。”
  “姐姐不想去?”
  “心裏有點想,可是又放心不了此地。我想看到囡囡談朋友結婚,替伊把把關。”
  “囡囡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再講,還有小妹替儂看這,不會出爛汙的(再說,還有小妹替你看著,不會出事的)。”
  “話是這麽說,但是誰曉得呢。”紀柳明珍太息,“囡囡年紀也不小了,我看伊倒一點點也不著急。”
  兩老的話題不知不覺轉移到青倏的終身大事上。
  青倏卻一點也不知道外祖母操心她二十七歲卻沒有一點點感情生活,每天照樣上班下班,對公司裏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
  隻是轉天下班回到家裏,對著滿客廳的器械,不免嚇了一大跳。
  客廳裏,老大衛8226;羅森伯格在同外婆小聲講話,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則指揮一群年輕孔武的男子,將一張特殊的床搬上樓去。
  青倏環視客廳,紀倏雲不在,大約是下了班出去應酬了。沈阿婆茫然望著客廳裏發生的一切,十分無措。
  “這是在做什麽?”青倏出聲問,疏淡的嗓音仿佛珠玉相擊。
  “啊,囡囡回來載。”沈阿婆回過神,走過來要接過青倏手上的公事包。
  青倏攬一攬老人家的肩膀,示意讓她自己拿就可以,然後轉向小大8226;羅森伯格。
  “羅森伯格先生,這是在做什麽?”
  “請叫我達維德。”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笑眯眯地再次重申,“羅森伯格先生是我的祖父。”
  青倏挑眉,等待解釋。
  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看見清麗女郎眼裏的警告顏色,聳了聳肩膀,向青倏伸出手來,“來,我領你上樓去看。”
  青倏瞪了小大衛一眼,避開他伸出來的手,上樓去了。
  碧眼兒望著青倏穿著襯衫鉛筆裙的背影,不知恁地,嘴角泛開一抹溫柔的微笑。
  上了樓,青倏循著聲音,推開外婆房間的門,隻看見外婆往日裏睡慣了的四柱木床已經被搬開,地板上露出床腳常年置於其上而留下的西個白色印痕。在原來木床的位置上,新搬上來的不鏽鋼架床已經擺放妥當,工人正在安裝其上的組件。
  “這是給外婆牽引用的專業牽引床。”小大衛輕聲向青倏解釋,“外婆這個年紀,股骨骨折,如果預後不良,很容易留下後遺症,嚴重的有可能導致股骨壞死,不能行走。術後牽引有利於恢複,也防止骨逢間隙變狹窄,引起關節炎。”
  青倏想瞪小大衛一眼,可是聽他解釋,卻不無道理,又是一片好心,隻好把這一瞪化做一個微笑。
  工人將牽引床組裝完畢,拎著工具箱小電鑽告辭走了。
  “謝謝你——”
  “達維德。”小大衛微笑,“我叫你青倏,你叫我達維德。”
  青倏暗暗想,我們兩個還沒有這麽熟。
  可還是從善如流,“達維德。”
  “樓下還有一些東西,我想交代給你比較好。”英俊的年輕人笑起來,又一次朝青倏伸出手來,“我沒有其他意思,這是禮貌。”
  青倏看了看年輕人修長幹淨,微微帶一點點淺橄欖色皮膚的手,稍做遲疑,終是將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裏去。
  這一刻,命運交錯糾纏,再難解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生情愫

  羅氏的廣告做出兩個小樣,一個是請了運動員來,展轉騰挪,十八般武藝,然後托起羅氏的保健品,道出廣告詞:生活有你,倍添健康。
  第二個是以青倏的靈感為基礎,有了更加豐富的內容,講述一對青年夫妻,妻子體質較差,常年生病,後來丈夫給妻子服用了羅氏的保健品,妻子的體質有了長足的改善,鏡頭一轉,五十年時光流逝,夫妻兩人 都已經白發蒼蒼,卻還精神矍鑠,攜手同遊。最後,以低沉好聽的男中音道出廣告詞:生活有你,倍添健康。
  青倏看完了兩組廣告小樣,心中驚詫不已。
  第二個小樣,與事實是如此接近,真真教人感歎。
  那天與專業牽引床一同送來給外婆的,還有羅氏出品的深海鱈魚肝油,活性鈣以及多種維生素補充劑。外婆次日起床看見了,駭笑,對沈阿婆說,大衛簡直太大驚小怪了。
  隨後顧問公司隨機抽取了兩組潛在顧客,分別放廣告小樣給他們觀看,然後收集數據,兩組顧客都大比例傾向於願意購買第二個廣告裏推銷的產品。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運動員那樣的強健體魄,普羅大眾所希望的,不過是有一個健康的身體,能同所愛的人白頭偕老罷了。
  羅氏一行在看完了廣告小樣後,對顧問公司的高效率表示了肯定,並且第一時間簽下了合同,指定由顧問公司製作在多媒體投放第二個廣告。
  等送走了羅氏一行,小組成員發出一陣歡呼。
  “下班去慶祝罷!”有人趁機向組長提出要求。
  “沒問題!”組長一口應承,“這次的活做得漂亮,年終獎金估計能翻一番。”
  “蘇西,一起去!”組長秘書跑來與青倏勾肩,“聽說你這次是關鍵人物呢。”
  青倏想起伊在衛生間裏同別人嚼舌頭,真想一把拍開了伊的手,可是——青倏覺得自己開始喜歡顧問公司的工作,打算認真做下去——沒必要得罪同事,便點點頭。
  下班前,青倏提前一小時打電話回去,告訴沈阿婆,自己不回去吃晚飯了,免得老人家燒了一桌子好吃的,和外婆等她回家一起吃。
  “格麽囡囡妠了外頭吃飯,要注意自己的胃啊。”沈阿婆不放心地叮囑青倏。
  青倏大學住校時,飲食不周,吃壞了胃,後來出國前吃中藥調理了許久,才漸漸好了起來。為此家中長輩總擔心她一人在外,吃東西衛生不衛生,營養不營養,健康不健康。
  青倏想,哪怕有一日她結婚生子,組建家庭,外婆和沈阿婆也還是會當她一身奶毛的小囡囡。
  等到下班時候,一組人三三兩兩,打了卡,下樓。
  青倏不會開車,被安排在組長的車上,與組長秘書一起。
  青倏看得出,組長秘書是喜歡組長的。
  那種喜歡,已經到了凡眼睛沒有瞎就一定能看出來的地步。
  青倏其實寧可到別的車上去與同時擠一擠,可是同事說要注意行車安全,不得超載,又沒有人願意去組長車上充當電燈泡,新來乍到的青倏就此被大家犧牲掉。
  青倏一邊推動玻璃轉門,一邊低著頭幽怨地想,現在說不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忽然聽見身前同事發出“啤啤”的聲音。
  青倏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
  然後忍不住微微地張開嘴。
  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站在一輛敞開著車門的別克商務車旁,朝她微笑。
  見青倏抬起頭,注意到了他,他伸長了手臂,朝青倏的方向搖了搖,“嗨,青倏。”
  青倏隻覺得所有同事的眼光立刻如電光火炬般,齊刷刷投向了她。
  組長秘書壓低了聲音,不無嫉妒地說,“好啊,蘇西,你什麽時候搭上了羅森伯格先生?”
  羅森伯格先生是他爺爺!青倏在心裏哀叫一聲,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是不是就是眼前這種情形?
  奈何在拒絕達維德,立刻麵對公司同事的審問,與接受達維德,暫時逃過三堂會審的兩難選擇之間,青倏還是選擇了後者。
  至少先弄清楚了達維德的意圖,再麵對眾人好奇八卦的眼神罷。
  總算不會太冤枉,不是麽?
  上了達維德的商務車,青倏發現羅森伯格氏是極務實的一家人,出差到海外,並不炫耀自家的財力,而是選擇了租賃公司最低調的一款商務車,配了一名懂英語又熟悉路況的司機。
  相形之下,有些名人動輒警車開路,摩托斷後的行為,便顯得勞民傷財了。
  小大衛本人也不是一個浮華子弟,通身名牌,恨不能將黃金寶石掛滿全身的樣子。
  他十分低調,穿一件米色休閑襯衫,搭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踩一雙帆布運動鞋。走在馬路上,與成千上萬到中國旅行的洋人殊無不同。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低調得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年輕人,接手了市值數十億美元的家族生意,並打算將其發揚光大。
  在青倏神遊天外的時候,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自車內的一個小置物格裏取出兩隻玻璃杯,倒了兩杯香檳酒出來。
  “青倏。”達維德輕輕將一杯遞給青倏。
  青倏驀然揚起睫來,眼神裏充滿疑問。
  “預祝你們的行銷策略獲得成功。”
  青倏接過酒杯,並沒有喝,隻是問:“達維德,有什麽含義嗎?”
  “嗬——英語的大衛,西伯來語發音為達維德,意為‘被愛的’。”達維德輕輕喝一口香檳,“從小,我的家人就用西伯來語,叫我的昵名,每叫一次,都讓深深意識到,我是被他們所愛著的孩子。”
  青倏忍不住也抿了一口香檳,是,他們都是被家人愛護著的孩子,不可謂不幸福。
  “你呢,為什麽叫青倏?”達維德一手支著車子的窗框,一手若有似無地晃著酒杯。
  青倏回想了一下,“這個很難解釋,裏頭蘊涵了太多的意思,最常用的一種說法是,我母親懷孕生是的前一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大團青色的光芒包裹著她,她覺得在那團光裏,很舒服很自在很幸福,忽然那團光就消失不見了,然後她開始陣痛……”
  所以媽媽覺得自己就是那團教她自在幸福的光。青倏在心裏說。
  “這真有趣,是不是?”達維德與青倏碰杯,玻璃杯的杯沿輕輕地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青倏笑起來,是,每個人的名字都寄托著父母長輩對他們的祝福與期許,應當珍惜。
  “青倏你真是個沉得住氣的女孩子,到了現在都不問我們去哪裏。”終於達維得歎息。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青倏仿佛成心要氣一氣達維德。
  你給我突然襲擊,教我在同事麵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就偏偏不對你的來意表示好奇,哼。
  “青倏——”達維德大笑起來,“青倏你真可愛!”
  可愛?青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臉,仿佛除了家人,已經很久沒有人說她可愛了。
  達維德看見青倏怔忪的表情,煙般地太息,青倏,你不會知道,在我的心裏,你已經存在了多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果是愛

  達維德帶青倏走進一家隱藏在弄堂深處的私家菜館。
  菜館的老板兼大廚是一個年紀同青倏相差無幾的女子,一頭長發悉數幹淨利落地綰在腦後,以數枚黑色U型夾固定,光潔的額頭,明亮的眼眸,合著弄堂裏老房子特有的幽幽古雅氣息,讓人恍然生出一種陋室明娟的錯覺。
  別克商務車略顯得龐大的車身開不進弄堂裏去,達維德便和青倏在弄堂口下了車,兩人步行進去。
  小小的弄堂,窄窄的,夾在兩旁的建築中間,勉強能容得下兩人錯身而過,倘使一人稍胖一些,走起來就顯得很吃力。
  達維德沒有對這樣狹窄偏僻的小弄堂表示出任何異樣顏色,甚至輕輕伸出手去,撫摩身側粗糙的水泥牆麵。
  青倏微微墮後半步,看著達維德的一舉一動。
  青倏心中好奇,這個年輕男子的一抬手一投足之間,都仿佛流露著對這座城市的深厚感情。
  直到走進了私房菜館,青倏也隻看見了達維德的無限依依,而不見一星半點的獵奇。
  他並不是因為覺得此間神秘有趣,才帶她來的。他是真正喜歡此地的幽雅寧和,想同她一起分享。
  這樣的認知,無端地,叫青倏的心裏倏忽一軟,什麽東西破土而出。
  菜館的女老板引了青倏與達維德走進老房子的客堂間,等兩人在八仙桌後落座,又奉上香氣淡然的茶水。
  青倏望著在釉白如玉的杯子裏上下浮動的,小小一朵朵胎菊,連同三兩顆紅色枸杞子,心神寧靜。
  青倏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與兄長紀倏雲相處不同,同達維德在一起,雖然這隻是第一次獨處,然則青倏即使不說什麽,隻是默默與他相對,也不覺尷尬。
  老板輕輕走過來,征求青倏與達維德的意見,是否可以開始上菜。
  “謝謝,麻煩了。”達維德望向青倏,見青倏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對老板說。
  老板隨後進廚房去了,留下青倏和達維德。
  “這家菜館沒有菜譜,菜色全看當天老板的心情和采購的食材。”達維德端起杯子聞了聞茶香,然後輕輕抿了一口,“據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開休息天,每一天的菜色決不重複。”
  青倏笑起來,“我看老板娘年紀也不大,能一手撐起這樣一間私房菜館,真的很佩服她。”
  達維德微微頜首,“相比之下,令祖母當年的所作所為,不可謂不偉大。”
  青倏聞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點頭。
  是,可不是麽?
  當年外婆不知外公生死,獨自帶著一家老小,流落港島,衣食無著,居無定所,全靠自小在家當大小姐的外婆一力支撐,照顧生病了的太外婆與不過一歲的大舅舅。雖然有好心人在一旁幫襯,可是到底不能全權代勞。
  就是這樣,外婆也沒有生出過另嫁他人的念頭來,生生守著,直到與外公重逢。
  “如果外婆她老人家身體條件許可,你會讚成她和大衛一起去環球旅行麽?”
  在第一道苦瓜排骨湯端上來之際,達維德隔著湯盅上方飄著的氤氳熱氣,問青倏。
  我會讚成麽?青倏自問。
  隔了一會兒,青倏搖頭,“我想我肯定不放心二老結伴出門,至少要有人陪伴在他們左右。”
  “那麽,我邀請你,和我一起,陪伴兩位老人家一同出行,你願意麽?”達維德替青倏盛了一小碗苦瓜排骨湯,放在青倏麵前。
  潤白的湯碗裏有翠綠的苦瓜,幾粒枸杞,兩小朵滑子菇和幾塊小排骨,清香四溢。
  青倏執起湯匙,喝了一口,搖頭。
  達維德微笑著,凝視青倏,“等這邊一切塵埃落定,外婆的腿傷好了,我們可以一起乘伊莉莎白女王號郵輪,乘風破浪,出發去地中海,享受那裏明媚的陽光,清爽宜人的氣候,著名的美食……傍晚夕陽緩緩沉入大海,我們可以相擁著,在四人樂隊的伴奏下,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達維德好聽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將青倏引向那地中海上夜風微拂的傍晚,海鷗在船尾鳴叫盤旋,滿天星子漸次亮起,一對戀人相擁著在甲板上,微微搖擺舞動——青倏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如此美麗的畫麵。
  倘使再年輕十歲,不不不,隻再年輕五歲,青倏都會得不顧一切,拋下滾滾紅塵,就此隨達維德而去。
  可是,不不不!
  青倏再喝一口苦瓜排骨湯,那湯的清甜當中,仔細回味,還是能品出一點點的苦來。
  並不濃重,可是到底還是有。
  “達維德,我們今天不談這些,好麽?”青倏對達維德說。
  “好,我們今天不談這些。”達維德不再強求。
  菜依次送了上來,有典型的本幫菜油爆蝦,也有充滿了鄉土氣息的農家三寶壇子肉,更兼有帶著泰式風格的涼拌菜。
  青倏和達維德幾乎要拿白飯來把每個盤子刮一刮才肯放手。
  “下次等外婆腿傷好了,帶外婆和大衛一起來吃。”達維德笑著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衝去嘴巴裏的味道。
  青倏沒有應聲。外婆和老大衛之間,那些六十多年前,若有似無的情愫,時隔一甲子,未知是早已煙消雲散,還是醞釀沉澱得更深沉厚重?
  倘使早已煙消雲散,如今不過是老友重逢,青倏想大概所有人都是樂見其成的。
  可是——
  僅僅是可是,這感情並沒有經過歲月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沉澱得如同放了六十年的威士忌,隻是變得更熾熱濃烈,青倏害怕——怕外婆或者老大衛又要再一次麵對生死離別。
  眼睜睜送走自己所愛的人,是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青倏經曆過。
  當時外公肺功能衰竭,戴著呼吸器,已說不出話來,可是眼神卻始終追著外婆。那種深沉的留戀不舍,教青倏永生難忘。
  外婆就那樣不眠不休地守在外公的病床邊,幾乎要同外公一起去了。
  是她哭著,外婆,儂拓子囡囡去歇一歇,醌拓一覺(外婆,你和囡囡去休息一下,睡一覺),外婆才仿佛機械人般,被她拉著手,走進隔壁的家屬室裏去,小睡一會兒。
  青倏不敢想象,外婆和大衛之間,如果是愛——當有一日必須麵對生死別離,另一個將會怎樣?
  達維德靜靜地由著青倏出神。
  他不想逼青倏作出選擇,可是,他同青倏一樣知道,兩位老人家的時間,是分秒倒計時的時鍾,去日無多。
  且,他有他的私心。
  他是多麽希望,青倏能同他一道走嗬。

  第一百一十七章 愛與不愛

  紀柳明珍傷在左腿股骨上端,接近股骨頭的位置。
  醫生說這個位置十分麻煩,稍微處置不當,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其一就是喪失行走能力,造成殘疾。加之紀柳明珍年紀大了,雖然髒器功能不可思議地良好,然而骨質疏鬆卻是不可避免的。要想等股骨自動愈合到足夠的硬度,將會是極漫長的一個過程。考慮的老人年紀這麽大,長期臥床,會造成器官的衰弱,醫生在紀柳明珍的傷骨斷口處打了鋼板,以便於骨折處能盡快愈合。
  紀柳明珍十分配合,按時服藥,每日牽引,家裏請了專門的護理人員,定期上門來為她按摩,防止肌肉萎縮,每天青倏都和沈阿婆一起,幫外婆把洗頭擦身,將外婆打理得幹淨清爽。
  在紀柳明珍的全力配合與家人的精心照顧下,到了三個月的時候,前去醫院複診,醫生已經恭喜紀柳明珍,傷口處已經愈合良好,可以嚐試無負重行走了。
  “老人家精神不錯,身體各方麵指標都出人意料地健康,甚至比許多中年人都要好。”醫生微笑,“條件允許的話,可以教家人陪您去遊泳,遊泳可以最有效地鍛煉腿部肌肉和骨骼,又不會給腿部施加任何壓力。”
  “謝謝醫生。”紀倏雲與青倏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紀柳明珍自骨科專家門診出來,兩人齊齊籲出一口氣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原處。
  紀倏雲與青倏分別打電話向長輩報告外婆複診的情況。
  “爸爸說晚上過來吃飯。”掛了電話,紀倏雲對青倏說。
  “大舅舅要來?”青倏頗高興地問。
  “是。”紀倏雲卻有些落落寡歡的樣子。
  “倏雲哥哥你不高興?”青倏一邊撐開傘,替外婆遮去九月末熾熱灼烤的陽光,一邊問推著輪椅的兄長。
  紀倏雲沉默片刻,隨後勉強地笑了笑,“他說要帶一個人給我們認識。”
  青倏不由得“啊”了一聲。
  大舅舅紀孝因為工作性質關係,結婚結得晚,過了三十五歲,才在人介紹下,認識了身為煤氣公司職工的大舅媽。
  大舅媽是三代工人出身,根正苗紅,當年追求大舅媽的人據說可以編成一個排。
  可是選來選去,大舅媽卻選了資產階級出身的大舅舅。等青倏大一點了,同母親閑聊時,母親說,正因為大舅媽平素接觸的都是赤膊揮汗的老粗工人,所以才分外覺得大舅舅的與眾不同,覺得大舅舅斯文儒雅體貼,因此力排眾議,嫁給了大舅舅。
  聽說當時大舅媽娘家兄姐都極力反對,說紀家是資產階級家庭,配不上大舅媽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庭。
  所以後來大舅媽雖然嫁給了大舅舅,可是卻導致兩家長期互不往來。
  大舅媽為人潑辣爽直,有什麽都大聲地說出來,家裏的小矛小盾,也常常被她的大嗓門嚷得整條弄堂都聽得見。
  大舅舅為此不是不頭疼的。
  好在外婆為人寬厚,從未說過大舅媽一個“不”字。
  大舅媽那麽爆的脾氣,做了紀家三十年的媳婦兒,也沒有與外婆紅過一次臉。
  這青倏是知道的。
  奈何大舅媽的爆脾氣與大舅舅沉穩的性格碰在一起,卻總是爭吵。
  大舅舅彼時還沒有進海事局工作,仍是常年在外跑船,偶爾回到家裏,總希望能有個溫柔體貼的女人撫慰他常年漂泊在外的身體與心靈。可是偏偏大舅媽不但不曉得安慰一個男人,還因著這樣那樣的緣由,向大舅舅發火,動輒以離婚做威脅。
  不料,終於有一天,大舅舅聽了,淡淡地點了點頭,說,那好,我們離婚。
  大舅媽當場就傻掉了,然後跑到外婆這裏哭訴。
  可是再怎麽哭,也挽回不了大舅舅離婚的決心。
  就這樣,三十年的婚姻,分崩離析。
  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青倏知道兄長一直都不能接受父母離婚的事實,畢竟大舅舅常年在外,是大舅媽辛苦將倏雲哥哥撫養長大的,倏雲哥哥在心裏總是偏向母親多一些。
  現在大舅舅說要帶一個人來給他們認識,再笨的人也聽得明白,大舅舅是找到了自己的第二春了。
  那麽,大舅媽心裏存著的那一點點複婚的希望,便是真的要破滅了罷?
  “倏雲哥哥快點結婚,生個寶寶,到時候大舅媽就有寄托了。”青倏隻能這樣勸解表兄。
  “是啊,好給阿娘抱重孫了。”紀柳明珍聽見兩個孫子的談話,也隻做沒有聽到,反而附和青倏。
  “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紀倏雲瞪了青雲一眼。
  青倏才不怕,哈哈笑。
  回到家裏,青倏又和沈阿婆一道去了附近的菜場,買了各色生鮮蔬菜以及魚、肉回來,為晚飯做準備工作。
  紀倏雲公司有事,先過去處理事務去了,隻留下紀柳明珍沈阿婆與青倏祖孫三人,圍在飯廳的桌子旁邊,摘雞毛菜,揀綠豆芽。
  青倏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之一就是幫外婆和沈阿婆揀綠豆芽,將細細的尾巴與帶著豆殼的頭掐掉,很清脆細微的聲音。
  “外婆……大衛邀請你一起去環遊世界,你去麽?”
  紀柳明珍抬眸看了一眼外孫女細潔的麵孔,微微一笑,“囡囡想外婆去不啦?”
  青倏很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不知道。如果外婆年輕十歲,又沒有受傷,我一定雙手雙腳讚成外婆多出去走動走動,看看世界。可是現在——”
  紀柳明珍拍了拍外孫女的手背,青倏的考慮,她明白。
  “我知道,我隻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對他說不。”
  青倏反手握住外婆布滿老人斑的手。
  是,有時候我們隻是不想太過直接地拒絕一個人,而傷了他的心。
  可是,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的拒絕,無論是幹脆直接的,亦或是婉轉間接的,對別人的傷害程度,是否有所不同。
  晚飯前,來了不速之客,老大衛和小大衛。
  “明珍,你的複診結果怎麽樣?”老先生輕輕將明珍的雙手合在自己的掌心裏。
  “一切都很好,我恢複得超乎想象。”紀柳明珍輕輕將手從老人的掌心裏抽回來。“大衛,你來了這麽久,我身體不好,也沒能為你接風洗塵,擇期不如撞日,就天你們祖孫就在我這裏用晚飯罷。”
  老大衛的碧眼欣喜地一亮。
  青倏看在眼裏,心裏竟是一酸。
  開飯前,大舅舅紀孝帶著一位中年女士進了門。
  那位女士比大舅舅年輕十五歲,為人一看就是很會發嗲的那種類型,會得夾大舅舅喜歡吃的菜色到大舅舅碗裏。而已經六十多歲快七十歲的大舅舅,竟然毫不避諱地,夾了一筷子魚肉,替伊剔除了魚刺,輕輕放到伊的碗裏。
  青倏胸口微微酸楚,替已經下堂的大舅媽。
  這麽多年,每次家族聚餐,大舅舅從沒有這樣溫柔地對待過大舅媽。
  這,是不是,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
  愛一個人,所以才溫柔嗬護。
  不愛一個人,哪管你的死活。
  紀柳明珍客氣地與那位管女士打過招呼,並不怎麽攀談。
  倒是大舅舅,看見老大衛,隻一晃神,便脫口而出:“Papa!”
  “孝兒已經長這麽大了。”老大衛神色中充滿緬懷。“當年還那麽小,坐在我肩膀上。”
  “Papa……”紀孝濕了眼眶。那是他這一生,惟一一次,坐在一個高大寬厚的肩膀上的記憶。父親殊良,因為戰爭中受過傷,身體大不如前,加之他已經長大,竟然從未有機會坐在父親的肩膀上。“……你好嗎?”
  “我很好。”大衛微笑,“正全力遊說明珍同我一起去環球旅行。”
  “嗬嗬,如果姆媽身體吃得消,我也是全力支持的。”紀孝第一時間站到了老大衛那一方去。
  青倏駭笑,就這樣把外婆賣掉了啊?!
  連達維德都極意外地望向大舅舅,隨即向青倏眨眼,看,已經爭取到一票。
  青倏的反應是悶頭喝一口羊山芋雞毛菜湯。不,你不知道,外婆已做了決定。
  整頓飯的氣氛十分融洽,惟一的遺憾是,紀倏雲由始至終,沒有現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十月煙花

  紀柳明珍正式拄著拐杖自主行走,是在國慶節前一天。
  伊已經偷偷在家裏,趁孫子孫女上班去了,由沈阿婆陪著,練習了好一段時間了。
  事後青倏聽沈阿婆講起,仍不由得頭皮發麻。
  “阿婆,儂拓子外婆膽子阿忒大了(阿婆,你和外婆膽子也太大了)。”青倏半真半假地埋怨,“萬一又摜忒一跤哪恁辦(萬一又摔一跤怎麽辦)?”
  沈阿婆左右看了看,沒有看見紀柳明珍,才低低聲音說,“囡囡,儂曉得外婆的的脾氣的,伊想做的事體,啥寧攔得牢伊(囡囡,你知道外婆的脾氣的,她想做的事情,誰攔得住她)?”
  青倏點點頭,是,外婆是意誌極堅定的女子,即使放諸今日,也是可以獨當一麵的女強人。兼之沈阿婆從來唯外婆馬首是瞻,篤定要讓外婆得逞。
  “以後伊要是硬性要做啥事體,儂偷偷較打電話告訴我,我來拓外婆講(以後她要是執意要做什麽事,你偷偷打電話告訴我,我來和外婆說)。”青倏交代沈阿婆。
  沈阿婆大力點頭。
  不過青倏很懷疑沈阿婆做不做得到。
  幸好沒出什麽事。
  羅森伯格氏回國的事,已經提上議事日程。
  老大衛風雨無阻,每天下午等紀柳明珍睡醒了的時候,到紀家的宅子來,仿佛成為了一種習慣。
  真來了,兩老也不過是在客廳裏,坐在茶幾的兩頭,下棋。
  下最最簡單的玻璃彈珠跳棋。
  由最初允許無限製連跳,一點點加大難度到隻許隔一個玻璃彈珠跳一步。
  兩老廝殺得不亦樂乎。
  青倏有時下班回來,看見兩老對著棋盤凝神細思,心中百感雜陳。
  兩老誰都不提一起去環球旅行的事,各自拖著時間,由得時間一點點流逝。
  一個怕聽到令人傷心的答複。
  一個怕自己的拒絕傷了對方。
  國慶節的下午,達維德與老大衛同車而來。
  紀家上下,這一天並沒有聚在一處。
  大舅舅紀孝事先打來電話,要陪管女士出門旅行,帶著管女士的女兒。
  大姨媽大姨夫和倏河表哥一家要同親家裏吃飯,也不過來。
  青倏的父親外頭有飯局,母親則是單位裏退管會組織國慶觀看演出,也不過來。
  紀倏雲公司裏組織了國慶上海周遍三日遊,同一大班年輕人出行去了。
  顧問公司裏的同事也邀請了青倏一起參加派對,青倏思及外婆,便婉言拒絕了同事的邀請。
  同事覺得沒趣,也不來強求。
  青倏走出辦公室,所以沒有聽見背後有人議論。
  “哎呀,儂哪恁嘎不識相的啦?伊哪恁會得參加阿拉的Party?伊的男朋友是啥寧啊(哎呀你怎麽那麽不識相啊?她怎麽會參加我們的派對?她的男朋友是什麽人啊)?”夾槍帶棍。
  “就是,她命好,一個新人,一件Case,就讓她覓到金龜婿。”酸溜溜。
  “所以伊哪恁會得看得中阿拉平頭小百姓的Party(所以她怎麽會看得中我們平頭小百姓的派對)?”更加的酸溜溜。
  “早曉得就不去叫伊了(早知道就不叫她了)。”恍然又有些不屑。
  不過這些都已同青倏無關。
  青倏隻想早早趕回家去,陪外婆吃飯。
  回到家裏,看見老大衛和達維德,青倏也不覺得意外,朝兩人點了點頭,上樓去換了家常便服下來,就鑽進廚房裏去了。
  沈阿婆一個轉身,看見青倏進來,連忙擺手,趕青倏出去。
  “去去去,到外頭陪外婆去!格達不要儂幫忙。”
  燃氣灶上的油鍋已經青煙繚繞,嚇得青倏趕緊逃出廚房。
  “被阿婆趕出來了罷。”紀柳明珍笑起來。自從家妹接管了廚房重地,一向是不要人在她燒飯做菜的時候進去的。伊總怕熱鍋熱油,一不小心傷到人。
  青倏做抹冷汗狀,“沈阿婆是廚房裏的女王,屋裏廂的半邊天。”
  老大衛見青倏活潑,忽而轉向紀柳明珍。
  “我一見這孩子就喜歡。那時候還不知道是你的外孫女。可是總覺得熟悉,她身上有一種遺傳自你的沉靜穩重,以及堅強大膽。”
  “你誇她,她尾巴要翹起來了。”紀柳明珍笑眯眯笑眯眯地看著青倏的耳根一點點紅了起來,“她以前也不算穩重,隻是獨自在外闖蕩幾年,到底不比在家裏,什麽都要靠自己,慢慢也就磨練出來了。”
  “可是,看得出來,你以她為傲。”老大衛轉過頭來,望向自己的孫子,“不曉得我的達維德能不能打動囡囡的芳心。”
  青倏聞言心頭一跳,下意識望向達維德,卻發現他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
  青倏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喂喂,你們回避一下當事人再討論這些啊。心裏呐喊著,嘴巴上卻隻蹦出幾個字來,“我去廚房端菜。”
  “她害羞了。”老大衛輕笑出聲。
  “她中學高中讀的是女校,上了大學,讀的專業又是女多男少,兼之囡囡是個老實孩子,家長說不許早戀,她就一點都不往那方麵動心思,所以,於感情一事,她是一張白紙。”紀柳明珍想起當年的自己,仿佛於感情也較之其他人開竅得晚。
  大戶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十四五歲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可是她要等到十六歲才為了教外公安心,方嫁給了殊良。
  初時並沒有愛情。
  可是殊良卻一心一意地對她好。
  那樣的好,纏繞了她一生一世。
  如今,她多麽希望,青倏也能遇見這樣一個,一心隻為她好的良人嗬。
  這時青倏端了菜出來,招呼大家:“開飯了。”
  吃過飯,青倏提議大家一起到外灘去看禮花。
  每年國慶節前一天,外灘都會試放煙花,為十月一日正式燃放做準備與測試。這時候去看,比國慶當日人山人海的“壯觀”景象要好許多。
  小時候青倏總是一手牽著外公,一手牽著外婆,由沈阿婆抱著零食點心,四個人一起散步到外灘,仰頭觀看那漫天美麗焰火,直到她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外公去世,這傳統便終止了。
  然則今日,青倏忽然想讓外婆重拾那些美麗的回憶。
  紀柳明珍聽了青倏的提議,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微笑點頭同意。
  “妠去妠去!我等了屋裏廂,萬一有電話進來麽沒寧接伊拉要瞎想八想的。”沈阿婆笑著揮手。
  最後變成兩老兩小,乘商務車去外灘,在陳毅像前下來車,約了司機八點半來接。
  青倏估計外婆拄著手杖,走走停停,大約也就能走一個小時,久了要吃不消的。
  老大衛走在紀柳明珍沒有拄手杖的一側,輕輕托著她的手肘,一派自然而然的紳士風度。
  青倏與達維德便落在了二老身後一步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跟著。
  走出一小段路出,隔江可以看見對麵的東方明珠塔,變換著七彩光影,倒映在江麵上,疑幻似真。
  惟一煞風景的是江麵上有大行電子屏幕廣告船開過來開過去,不斷播放廣告,令風景的連貫性大打折扣。
  “火樹銀花不夜天。”達維德輕吟,令青倏側目。現在很多土生土長的國人,也未必能吟出這樣應景的詩句來。
  “大衛從小教我學習中文,後來長大又請了老師來指導我。”達維德望著走在前頭的二老,“雖然口音始終沒有糾正,然而中文於我,直如第二母語。”
  說完,他轉頭看向青倏。
  青倏不由自主地望進他的眼裏去。
  那雙碧綠眼眸在夜晚,映著七彩流光,仿佛是一處神秘而未知世界的入頭,要竟她吸進去一般。
  “大衛有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個年輕的少女,美麗得仿佛不是真人一般。第一次看見你,我以為那張照片裏的人活了過來,走出了平麵,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麵前。”達維德笑一笑,“後來我才知道,遺傳的力量原來可以這樣強大。”
  青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有這麽像外婆年輕的時候麽?
  “你自己一定沒有仔細看過你外婆年輕時候的照片,某些角度,你們簡直似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美麗。”青倏喃喃低語。
  達維德深深凝視這個從不覺得自己美麗的女郎,惟其她並不以自己的美麗為武器,所以才格外的清透純淨,一如天使。
  兩人前頭,大衛和明珍,並不知道兩個孩子心裏百轉千回的思緒,隻是相偕著慢慢前行。
  外灘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有觀光客,四處搜羅美景,也有本地人,傍晚出來散步。
  驀然,天空便炸開一朵金紅色花朵,絢爛美麗,如一蓬金紅色的花雨,開到盛,又紛紛墜落如雨。
  那點點金紅,還未在夜空裏完全散去,便又是“嘭”地一聲響起,另一朵孔雀藍色間著極妍麗的紫色花朵,升到了空中,閃爍著教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二老靜靜並肩,仰頭觀看。
  時間仿佛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那個冬天,歡慶的人群和兩個彼此間有著好感,卻不能在一起的年輕男女。
  大衛輕輕伸手,抱住了明珍。
  這是六十年前,他沒有鼓起勇氣做的事。
  “明珍,跟我走……”在煙花滋滋作響的燃放聲和嘈雜的人聲裏,他鄭重對明珍說。
  六十年前,他已經錯過了她,六十年後,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一直這樣擁抱著她。
  “對不起,大衛……”明珍頓了頓,久到大衛以為她又一次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時,她抬起頭來,直直望進了大衛的眼裏去,輕聲道歉。
  六十年前,她是等待丈夫音信的已婚女子,不能對他的感情做出回應,而六十年後,所有的感情已經沉澱成為一種歲月靜好的回憶。就像那漫天的煙花,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象,然後消失在視線裏。
  徒留一地殘骸。
  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我已經知足。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在心裏說。
  我尊重你的選擇,雖然我是那麽的遺憾。他也凝望著她的眼睛,在心裏說。
  “我走不動了,大衛,我們回去罷。”紀柳明珍說完,轉身迎向外孫女。
  “好,我送你回家。”
  四個人朝與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們身後,是漫天升起又落下的美麗煙花……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離死別

  青倏與外婆的生活,恢複了平靜。
  紀倏雲仍與大舅舅不開心,為了避開大舅舅,開始晚歸。
  外婆自然是著急的,可是有些事,即使著急,也無從解決,隻能順其自然。
  紀柳明珍心裏再明白不過。她希望兒子經曆了一場由始至終沒有共同語言的婚姻之後,在晚年的時候,仍能獲得幸福;她也幸福孫子能漸漸認清父親與母親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接受他們已經離婚的事實,放開胸懷,去尋找屬於他自己的幸福。
  可是千言萬語,紀柳明珍也統統都咽回肚子裏去。
  婚姻事,家庭事,由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即使是父母長輩,也不應過多幹涉。
  青倏看得出,外婆的心情,多少還是有些低落的,便勸慰外婆:
  “外婆,倏雲哥哥隻是一時想不通。連外婆都懂得的道理,他這個在新中國紅旗下接受教育長大的人還能不懂?過段時間就好了。”
  紀柳明珍與沈阿婆聞言哈哈笑,“聽聽看,阿拉囡囡講話有沒有伊拉外公當年的味道?”
  “囡囡是姐姐和少爺一手帶大的,自然頂頂像姐姐和少爺。”沈阿婆伴著紀柳明珍在花園裏散步。
  紀柳明珍已經可以不由人攙扶,不使用拐杖,在平地行走自如,隻是上下樓梯,起蹲的時候,仍需要借一把外力。
  為此紀倏雲不惜破壞了老建築的一點內裝修,在衛生間和浴室裏裝上了扶手,方便祖母使用。
  大姨媽來參觀過一次,隻動了動嘴角,“姆媽儂摜過一趟了,下趟不要再一個人出門了,有啥事體叫小額去辦好了(每你摔過一次了,下次不要一再一個人出門了,有什麽事就小的去辦好了)。”
  紀柳明珍便笑一笑,也不同大女兒爭辯。
  這一點,青倏雖然不完全同意,可是,到底也不全然反對。
  當初就是外婆喜歡一個人出門散步,才會在十字路口教一個鹵莽闖紅燈的騎車少年撞倒的。
  青倏聽外婆說,那少年也還老實,並沒有趁四下無人就此溜掉,而是跪在外婆的身邊,抱著外婆的半個上身,帶著哭腔說:“阿婆,我不是有心的,阿婆,我求求你,我家裏沒錢……”
  外婆一時心軟,等有路人報了警,送外婆到附近醫院,警察來錄口供的時候,外婆並沒有為難那個孩子,隻說是突然見到腳踏車衝過來,嚇了一跳,一時腳軟,摔了一跤。
  隻是有時候好心不見得有好報。
  不料那男孩子的母親立時做潑婦撒潑狀,哭著喊著說是紀家要訛他們的錢。
  紀倏雲氣得幾乎要同那家人家打官司。
  後來因為外婆要開刀,紀家上下忙得焦頭爛額,便罷了。
  紀倏雲私下裏同青倏說,外婆那段時間是極嚇人的,手術結束,麻醉藥藥效將過未過時,外婆忽然睜開眼睛對著空氣說,殊良,你來了。
  把全家人都嚇得半死。
  這事事後沒有對外婆提起過。
  青倏卻聽得幾乎落下淚來。
  外婆心裏,一直,都還念著外公嗬。
  元旦的時候,公司組織聯歡,要求攜伴參加。
  這是外資公司的傳統,老板很注重家庭觀念,有一個美滿家庭的員工,會專注於事業。
  青倏忍不住苦笑。
  她哪裏來的伴?
  難道攙著外婆或者沈阿婆同來?
  倏雲哥哥是直接從名單上劃掉了的,他自己公司也有聯歡,脫不開身。
  上司秘書看見青倏盯著通知的表情,不陰不陽地在青倏身後說:“蘇西,叫你的外國男朋友一起來啊。”
  旁邊自然有人惟恐天下不亂地跟聲附和起哄。
  青倏也不打算同他們解釋自己與達維德之間的關係以及兩家的淵源,她從來沒打算要將自己的家世拿出來展示炫耀。
  倒是青倏的上司有意維護自己的下屬,“蘇西,帶朋友一起來,公司每年的聯歡都極熱鬧。”
  他漸漸懂得欣賞這個名字冷清可是為人卻穩重的女下屬。
  傳言伊是靠人麵關係才進了公司的,初時他也確然對伊帶著一些偏見。可是時間久了,便曉得這個女孩子的少言,並不是木訥,隻是極認真的聆聽,然後做出最犀利的判斷。現在少有女孩子肯這樣踏踏實實地做事,倒教他越來越喜歡。
  上司秘書聽見自己喜歡的人竟然出言回護青倏,妒恨交加,抿著嘴唇暗暗瞪了青倏一眼。
  青倏隻覺得真真是無妄之災,怎麽就得罪了這位?
  下了班,一班同事嘻嘻哈哈下樓,開赴預定的酒店。
  青倏在途中接到達維德的電話。
  “青倏,提前說一聲新年快樂。”達維德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輕鬆爽朗。
  青倏微笑,兩地相差七個小時,他那邊還是上午。等他到了晚上,她這裏卻已經是淩晨,所以他們每次通話,都是在他的上午,她的下午進行的。
  “你好嗎?大衛好嗎?”青倏沒辦法忘記 老大衛那一晚與外婆相扶相伴的背影。
  “我們都好,大衛還念叨著,想請你們到瑞士來過農曆新年。”達維德的笑聲從那邊傳來,清晰得仿佛他就在她跟前。
  青倏自然聽得懂“他們”指的是什麽,便也笑起來,“那恐怕要拖一個班才能成行。”
  真的,要外婆出門到瑞士那麽遠,單大舅舅就不放心,倏雲哥哥更不可能放心,她也算一份,還有沈阿婆,大姨媽——別看大姨媽嘴巴那麽老,可是其實也是不放心外婆的,這已經是幾個人了?還有倏河哥哥一家,每年過年都是要和外婆一起過的,嘖嘖,陣容龐大。
  “拖幾個班都沒問題……隻要你在其中……”達維德的聲音,驀然低沉了下去。
  聽得青倏蕩氣回腸。
  “蘇西,快一點,地鐵來了!”前頭有同事敦促青倏加快步伐。
  “你去罷,Bye-bye,my dear。”達維德不叫青倏為難,先行掛了電話。
  那一句“my dear”,卻一直縈繞在青倏耳邊不去。
  整晚,青倏的耳廓都麻麻的。
  元旦當日,紀倏雲總算肯與父親紀孝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
  大舅舅紀孝仍帶了管女士同來,管女士亦有一雙巧手,會得用絲襪紮成以假亂真的花束送給外婆。
  吃過飯,曉得外婆有午睡的習慣,管女士便托詞告辭,大舅舅自然跟著一起離開。
  紀倏雲氣得咬牙,“啥辰光看到伊格恁樣子對過姆媽(什麽時候見過他這樣對媽媽)?小家敗氣,絲襪花也拿來秀?阿娘做得好好較比伊靈光!”
  這分明已經是小孩子賭氣的意味了。
  青倏也不勸他,隻是依偎在兄長肩膊頭上,“達維德請我們一起去瑞士過年呢。”
  “請我們?是請你罷?”紀倏雲伸手刮妹妹的鼻尖,一時也就把對父親的怨懟埋怨折過去了。
  兩兄妹說笑一會兒,紀倏雲出門約會去了,青倏窩在客廳沙發裏看了會兒書,漸漸盹著。
  似夢非醒之間,青倏聽見老舊的大宅子裏有切切私語。
  囡囡真乖,來,往外公這裏走。
  囡囡,不要怕,摜跤了就爬起來。
  囡囡不哭,考得不好也沒關係,我們下次考好些。
  囡囡,囡囡……
  囡囡,要讓外婆開心……
  囡囡,要——幸福……
  忽然手機鈴聲大做,激得青倏猛得睜開眼睛,耳邊的那些私語頃刻消散無蹤。
  青倏的心髒嗵嗵重響,伸手接起電話。
  “喂?”
  “青倏——”電話那頭,是達維德鼻音濃重的聲音。
  青倏的心髒猛然揪緊,窒息到無法呼吸。
  “達維德……”
  “青倏,大衛走了。”
  走了?什麽意思?
  青倏先是一愣,然後,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不可遏止。

  終章 生生不息

  坐在瑞士航空直飛蘇黎世的航班上,青倏的心情悲傷低落,兩隻眼睛的上下眼瞼都紅腫著。
  青倏真心裏,不想教外婆知道大衛在睡夢中溘然離世的消息。
  於外婆而言,所有她所愛的,愛她的,經曆過的,都一一離世,獨剩外婆在這紛擾紅塵中,每送走一個故人,對外婆都是一次沉痛的打擊。
  可是青倏也知道,這事是瞞不了的。
  老大衛立了遺囑,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紀柳明珍,必須由紀柳明珍親自到場,或者委派家屬律師前去聆聽遺囑。
  那日等到外婆和沈阿婆午睡起來,看見青倏滿麵淚痕地坐在客廳裏,兩老大驚。
  “囡囡,哪恁了?阿是阿裏不適意?”沈阿婆上前伸手探一探青倏的額頭,並不覺得熱。
  “是啊,囡囡,啥事體不開心?講搏外婆聽。一個人坐了此地塊做啥?”外婆走得慢,比沈阿婆慢兩拍才走到青倏跟前。
  青倏抬起朦朧淚眼,望著外婆,掙紮又掙紮,終是輕輕道:“阿婆,儂扶外婆坐下來好伐?我有事體拓伊講(阿婆你扶外婆坐下來好嗎?我有事和她說)。”
  二老的心齊齊一沉,沈阿婆扶著紀柳明珍慢慢坐進了沙發裏。
  “外婆——”青倏隻消一張口,眼淚就又一次湧了出來,止也止不住,“外婆——大衛——走了。”
  紀柳明珍聽了,心中絞痛,可是,不知恁地,卻沒有一點一滴眼淚。
  大衛,也走了嗬。她一點點握緊了沈家妹的手,這才輕輕問:“他去得——可痛苦?”
  青倏用手背抹去眼淚,“達維德說,傭人聽見他半夜裏曾經起過一次身,然後又睡了下去。早晨他過了平常起床的時間還沒有起,管家推門進去喚他起床時,發現他已經去了。”
  “去得很安詳?”紀柳明珍執著於這個問題的答案。
  “是,達維德說他去得很平靜,沒有絲毫痛苦,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青倏的眼淚又一次將臉頰打濕。大衛始終是遺憾的罷?直至生命盡頭,外婆也沒有同他在一起。
  青倏知道,外婆的執著,也源於此。
  “那就好,那就好。”紀柳明珍垂下眼睫,大衛,你先走一步,原諒我紅塵事未了,還不能下來陪你們。
  “達維德說,大衛的遺囑裏寫到了您,必須您本人或者家屬代表出席葬禮,聽取遺囑。”
  紀柳明珍聽了,長歎一聲,“青倏,外婆經不起折騰了,你替外婆去罷。”
  青倏先是一愣,隨後點了點頭。
  晚些時候紀倏雲回家,看見家裏一片愁雲慘霧,妹妹青倏兩眼紅腫得跟桃子似的,不禁一愣,等聽青倏說老大衛去世,情不自禁就望向祖母的房間。
  祖母的房間門逢裏透出暖暖的光來,看得出來,老人家還沒有睡。
  “外婆雖然嘴上麵上沒有露出什麽來,可是,我知道,伊已經痛不可當。”青倏低低地說,“我去瑞士期間,倏雲哥哥,請好好照顧外婆。”
  紀倏雲鄭重點頭。與父親的那點矛盾,同祖母相比,微不足道。
  就這樣,青倏將外婆托付於兄長,隻身踏上飛往蘇黎世的飛機。
  航班抵達蘇黎世克洛滕機場,青倏看見有人舉著寫有漢字“衛青倏”字樣的接機牌,站在人群當中。
  青倏拎著短少的行李走向那個高大的中年男子。“你好,我是衛青倏。”
  “衛小姐,你好,我是您的司機漢斯8226;羅肆。小大衛8226;羅森伯格著我前來接您前往湖濱別墅。”
  青倏點了點頭,隨司機漢斯走出機場,上了那輛低調的黑色奔馳汽車。
  途中,玻璃車窗外閃過古老古堡的尖頂與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穹頂,倘使不是為著參加葬禮而來,青倏想必會有心情慢下來用心感受這座美麗的城市。然則此時此刻,青倏隻想快一點見到達維德。
  汽車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後,轉進了一條私人車道,最終停在了兩扇雕花鐵門前。
  有監視攝像頭對準車內掃描,幾秒鍾後放行。
  羅森伯格家的湖濱別墅外觀十分低調,並不張揚,花園裏的長綠喬木被冬天的白雪壓彎了枝頭,低垂下來,形成美妙的白色垂幕。
  車子停在了別墅主屋的門前,自有身著黑衣的傭人上前來拉開車門,並接過青倏短少的行李。
  “謝謝。”青倏不諳德語,便用英文。
  那傭人點了點頭,看得出來,眼瞼也是紅腫著的。
  將青倏引進屋裏,不消片刻,達維德自一間內室裏迎了出來,兜頭蓋臉將青倏緊緊地擁抱在懷裏,仿佛要緊伊融入骨血般,不肯放手。
  “達維德,請節哀。”青倏的聲音自他的胸膛裏傳來。
  達維德聽得幾乎又要落下淚來,隻能輕輕吻一下青倏的頭頂,然後才慢慢放開青倏。
  青倏這才看清楚了達維德的樣子,黑色袍子,黑色小圓帽扣在頭頂,滿臉胡髭,眼底全是血絲。
  青倏想起外公去時,家人哀痛欲絕的心情,不由得輕輕握住了達維德的一隻手。
  達維德沒有看青倏,隻是握緊了自己手心的手。
  “我們出發罷。”
  猶太教教義認為認為地上的生命不過是通向永生之殿的一個走廊。因此,猶太教徒麵臨死亡時往往處之泰然。生命結束後,屍體至多停放二十四小時,必須盡快掩埋。
  而從青倏得到消息,到決定前來,中間已經將近十八個小時。
  青倏已是馬不停蹄,然而時間依然緊迫得連停下來稍喘口氣都不夠用。
  到得教堂,由猶太教拉比主持的簡單肅穆的葬禮即刻開始,所有參加喪禮的親友聆聽拉比誦讀聖經,祈禱大衛8226;羅森伯格的靈魂死後去往伊甸園,然後清洗屍體,並纏上白色細麻布放入棺材當中。
  青倏在行經棺材的時候,靜默佇立片刻,然後悄悄將一張照片放進在了老大衛的胸口位置。
  那是一張,古舊泛黃的照片,照片裏,年輕的大衛與明珍並肩而立,笑得溫和美麗。
  一旁,達維德再一次握緊了青倏的手。
  等喪禮結束,所有人齊聚羅森伯格家族墓地,送老人入土為安。
  在回湖濱別墅的路上,青倏與達維德始終沉默,兩人的手卻一直緊緊握在一起,直到律師宣布遺囑的時候,也沒有分開。
  老人的遺囑並不複雜,每個直係後代都按比例得到他的遺產,隻是羅氏的經營管理權卻悉數交到了長孫達維德的手裏。
  這樣的安排並沒有引來羅森伯格家族內的任何歧義,惟獨一項新增加的內容,教所有人意外。
  老大衛將在香港的一處房產,遺留給了患難相交的故人紀柳明珍女士,並建立了一個數目頗為可觀的基金。這項基金留給紀柳明珍女士與羅森伯格家後人共有的孩子。
  青倏聽了,也不覺愕然。
  竟然是這樣?!
  驀然便覺得自己與達維德握在一處的手心火燙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手牽手並肩而坐的青倏與達維德的,有了然,有疑惑,有不屑……
  各色目光匯聚過來,仿佛要將青倏看個通透。
  青倏隻淡淡地,並不打算回應這些眼光。
  她參加完葬禮就準備回去,此間的一切,與她實無關礙。
  可是,手指卻被達維德捏得緊緊的,仿佛緊緊地絞著她的心髒,隱隱約約地疼。
  遺囑宣讀結束,達維德安排青倏到客臥休息。
  整幢別墅裏所有的鏡子都被人用白色的棉布蒙了起來,據說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摘下來。
  青倏便草草洗了一把臉,然後倒頭就睡。
  一覺醒來,竟已是深夜,外頭的蘇黎世湖沉浸在一片朦朧月色當中,遠處阿爾卑斯山上的皚皚白雪倒映在夜晚黝黑的水麵上,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青倏忽然極思念極思念外婆。
  達維德推門進來,便看見遙望著遠處雪山的青倏帶著淡淡悲傷的側麵。
  這樣看過去,伊又一點也不像伊的祖母。
  從大衛給他講那段港島歲月的故事開始起,他就一直在想,故事裏的人,會是一副什麽樣的麵貌?如何哭?怎樣笑?
  大衛隨身攜帶的那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給了他無限聯想。
  然則真正見到的,卻是一張更年輕更優雅從容的臉,隻一見,便狠狠地撞擊了他的靈魂,烙印在心裏。
  可是她對自己呢?
  到底是忐忑的。
  這時青倏回過頭來。
  “達維德,我明朝就回家去。”
  “……好。”千言萬語,終於隻化做一個“好”字。
  回到滬上家裏,紀柳明珍什麽也不問,青倏便也不多說一個字。
  老大衛去了,可是他們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隻將那份悲痛,沉澱在了心裏。
  青倏繼續埋頭工作,偶爾午夜夢回,會無聲地問自己,倘使彼時彼刻,達維德說:青倏,留下來,她會不會毫不猶豫地留在他的身邊?
  答案是無解。
  青倏自己也厘不清頭緒。
  轉眼已經是農曆新年。
  紀家上下都聚在了一處,大舅舅帶著管女士,大姨媽大姨夫和倏河表哥全家五口,紀倏雲偕了女朋友一道,加之青倏和父親母親,一大家子都在老宅裏過新年。
  老宅子是建築文物保護單位,不得燃放煙花,等吃過飯,一家人就坐在廊前,看外頭漫天的煙花起落。
  在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中,青倏聽見門鈴響,心道也許是鄰居過來相互拜年送點自家做的年夜飯,便按住了沈阿婆欲起身的肩膀,“阿婆,我去。”
  嘴裏叼著一塊蒸糕,青倏裹著一件大羽絨服去開門。
  “啥寧啊?來哉來哉……”
  開門處,漫天煙花下,一雙碧綠的眼,望著她笑。
  不遠,紀柳明珍微笑起來,她的煙花已經散盡,而關於青倏的故事,才方開始。
  歡聲笑語中,她緩緩閉上了眼睛,悄悄掩去淡淡淚光……
  (正文完)
  1/6/2009

  夜下江淮閔悲聲(上)

  番外——夜下江淮閔悲聲
  我出生的時候,正值直皖戰爭,段將軍落敗之際。
  父親追隨段將軍戎馬倥傯,便著了懷有身孕的母親由大娘二娘陪著,在徽州鄉間待產。
  母親出身軍旅,自小見識父親動輒與人拔槍對峙,實是並不害怕。可是因為不願教父親分心,便還是在徽州安分守己等待分娩。
  大娘是溫厚老實的脾性,做不來排擠偏房的舉動,二娘則從來不屑與人爭寵,母親表麵柔和,然則內心裏卻似鋼鐵一般堅毅。
  母親臨產那一日,外頭槍聲大做,也不曉得是哪裏又鬧了起來。
  大娘急得團團轉,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二娘隻管攬了伊所出的淮聞,小聲替他講故事,隻得母親,強撐著已經見了紅的身子,吩咐府裏的親衛,上好了子彈,守住府裏的各個角落,無論是暴民亦或是叛軍,來一個斃一個,兩來個殺一雙,決不手軟,務必要守住了內府的安全。
  侍衛長銜命而去,母親這才癱倒在床上,大口喘氣。
  家裏早就請來在府裏長住的接生婆替母親接生,外頭是如爆竹般劈裏啪啦響做一團的槍聲。
  那老婆子嚇得腿軟手顫,母親便是幾乎全程自己分娩,熬了一夜,才生下了我。
  母親抱過由婆子洗淨了包在繈褓裏的我,仿佛如水洗過一般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來。
  大娘二娘都來看過母親,說隻等給父親發了電報,好叫父親給我取個名字,眼下就取個好養活的小名叫著罷。
  母親卻一笑,“就叫淮閔罷。”
  大娘長了長嘴,想說什麽,終是什麽也沒有說。
  我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
  待我懂事,母親微微笑著,將往事說與我聽,道:“你父親一路上遇神殺神,遇鬼斬鬼,開拔回徽州,你都已經半歲大了。聽說我已經做主給你取了名字,家裏人喊都喊了半年,隻好吹胡子瞪眼,卻也莫可奈何。”
  我一歲半的時候,淮閬降生。
  母親不再是父親最關注的女子,父親將所有的關愛都轉移到了四姨娘與新生的女兒身上。
  父親接了大娘所出的淮閆淮問到徽州的新宅裏一起生活,大娘卻怎樣也不肯一起來。父親也不以為意,揮手對侍衛長說,既然她死腦筋,那就由她去。
  母親聽了,隻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辭。
  我想,彼時母親已經在心中做了決定,再不以夫為天。
  母親出走上海的時候,我不過五歲多一些,大哥二哥三哥卻都已經隨先生聽蒙學了。
  我便被父親扔給四姨娘撫養。
  四姨娘待我尚算親厚,且淮閬也愛同我在一處嬉戲,所以我在家中的日子並不太難過。
  到了六歲時,父親替我請了蒙學先生,係統地在家中教我讀書。
  我先前已經隨著四姨娘認了許多字,可以看著畫本給淮閬講故事聽。每當這時候,淮閬總是乖的。一次父親不經意間見了,忍不住笑說,原來閬閬竟然會得聽小四的話,倒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很多年以後,回首過往,我常常會想,倘使父親不將淮閬送離四姨娘的身邊,閬閬的人生,是否會有不同?
  可惜,這個問題,直到我死,也沒有答案。
  父親請來的先生姓舒。
  舒先生三十多歲,十分斯文,講話從不高聲,與父親軍中往來的截然不同。
  我很好奇,父親從哪裏找來這樣一個人。
  舒先生並不拿書本戒尺,很多時候,他隻是隨手自帥府的警衛處,要一份報紙。
  報紙我自看得懂,心中暗忖這個先生真真奇也怪哉,教弟子不用書,難不成是來混口飯吃?要真是如此,定要教父親辭了他。
  可是舒先生一開口,我便知道自己錯了。
  舒先生讀了一則新聞予我,然後問我:“四少爺如何看待倭人扶持偽滿政府?”
  我的錯愕是顯然的。
  舒先生微笑起來,將報紙留在我的書桌上。
  “明日我來,四少爺再講與我聽罷。”
  等舒先生走了,我即刻著父親的警衛去打聽這位舒先生,過不了多久,警衛回說,舒先生也是奇人。舒家是徽州本地望族,舒先生是長房嫡長子,原是要繼承舒家的家業的,隻是少時家長替他定了親事,他執意不允,竟去女家退親。女方羞憤之下,自殺身死,惹得女家父母兄弟在舒家門口哭天搶地。
  舒先生在徽州待不下去了,便隻身去了南邊。
  等十年後回到徽州,便已經是如今這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
  沒有人知道舒先生南下十年的遭遇,可是,我卻隱約覺得,舒先生並不是尋常文人那麽簡單。
  舒先生教了我三年,三年之後,舒先生向父親辭職。
  他說,四少爺已學有所成,可以請更高明的人來教了。
  父親問舒先生今後有什麽打算,舒先生笑雲:或者去山上開一間學堂。
  當時我隻當他是一句玩笑,可是,舒先生果然去開了學堂。
  在舒先生教我的三年間中,父親將淮閬送去了上海。
  四姨娘哭得仿佛淚人,淮閬隻緊抿著嘴唇,不肯說話,更不肯放開四姨娘的手。
  這一刻,我終是覺得父親無情。
  大娘也好,二姨娘也好,母親也好,四姨娘也好,閬閬也好,跟在父親身邊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幸福的。
  將來我長大了,願隻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必不負她。我在心裏發誓。
  這時我並不知道,我會在未來的一日,遇見明珍。
  遇見明珍的那天,父親已經將離開四姨娘身邊整整兩年的淮閬接了回來。
  閬閬心中記恨父親,到底不肯再同父親親近,隻愛粘緊了我。
  父親大怒,言女兒家四處惹禍,總跟著哥哥做什麽?把她送進書塾裏去好好收收骨頭!
  閬閬自然是不肯的。
  兩父女勢成水火,四姨娘夾在兩人中間做磨心。
  這一磨便又磨了兩年。
  到了第三頭上,父親已經受不了閬閬騎馬開車翻牆等等劣行,兼之一次閬閬竟想掏了警衛的匣子槍出來使,終於叫父親震怒。明令四姨娘,必須送閬閬進書塾去,不然就再回上海的女子學校去。
  閬閬兩相權衡,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去翠屏山上的書塾。
  這日我放課早,就稟了父親,隨警衛一起上山去接淮閬放學。
  我想伊第一日進私塾,假使不開心,至少放學後第一時間能看見我。
  山道上,滿目蒼翠,林間時時聽得見婉轉鳥鳴,空氣裏有種教人心定神寧的氣息。我坐在車裏,看著倒退而過的景色,心想,在此間讀書,心情一定是好的。
  到了放學時候,陸續有學生出來,可是隻不見淮閬,我隻能歎息,許是被先生留堂了罷。隻得百無聊賴得望著外頭。
  然後——這一生,我第一次,遇見了明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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