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談』----十四闕作品
本係列共有7篇,全是不嚇人的古代鬼故事。
一《朝夕》
也許,我們所最終期盼著幸福的終結模式,不過是和心愛的人長廂廝守,朝朝夕夕。
——題記
一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老爺年輕時曾曆牢獄之災,因此把膝下唯一的女兒柳夕送到他的至交好友——當朝左臣相沈芻那寄養。
左相家有兩位公子,大公子叫沈諾,二公子叫沈言。
待十年後老爺從牢裏出來時,小姐已經十七歲了。
沈柳兩家的交情經久彌珍,決定要親上加親。因此,左相朝皇上討來聖旨,親自為他的長子沈諾與小姐指婚。
三月初七,便是大喜之日。
這門親事傳遍了京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可算是這年裏最受關注的大事件。
然而,未等三月初七花轎抬到,三月初六,一場大火燒毀了小姐所住的彤樓,同時被燒毀了的,還有放在樓裏所有的聘禮嫁妝,以及……
小姐的性命。
沒錯,我的小姐柳夕,在三月初六時,用一把火結束了自己年僅十七歲的生命。
柳府一夜間,由紅妝更換了白妝,由喜事變成了喪事。
而我,在一片身穿喪服的下人中,默默站立,凝望著靈堂中央停放著的棺木,恍如置身夢中。
老爺極愛小姐,因此選用的棺木亦是紫檀雕成,描金繡鳳,好不精致。他坐在棺旁,想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哭的痛不欲生。
一批批客人走過來,上香,施禮,勸慰,看入我眼,全是清一色的麻木虛假。
他們根本不認識小姐,甚至,在小姐生前,那些個詆毀她的話,都曾從他們嘴巴裏流過。
他們說,柳家的那個小姐,作風不怎麽端正呢……
他們說,有人看見柳小姐在上香時跟個男人勾勾搭搭,而那個男人,就是沈二公子……
他們說,老大娶了柳小姐,其實就是戴了老二的綠帽子呢……
他們說,聽說沈大公子非常討厭她,但被左相逼著娶,左相既然那麽喜歡柳家的小姐,幹嗎不自己娶了得了……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的那些個混帳話,終於逼死了小姐,而今,卻還有臉來給小姐上香!老爺,你為什麽還要謝他們?是他們逼死了小姐啊!是這些人不負責任的道聽途說誇大其辭,最終,害死了你最愛的女兒……
我心中像被什麽東西滑過,冰涼冰涼。
而就在那時,人群裏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我抬起頭,便看見沈二公子從大門外走了進來,一步一步,臉色蒼白,失魂落魄。
他非常非常俊美。
左相家的二公子雖然體弱,但容貌之美,名揚京城,堪稱帝都首秀。
而且才情出眾,詩畫雙絕,比之那個號稱混世魔王的哥哥,不知強出多少倍。
可是、可是、可是……若非是這樣的他,又怎會傳出那樣不堪的流言?
他走到堂前,點香,三拜,插於爐上。卻不走,站在棺前時間長長。底下裏議論紛紛,他也隻當完全聽不到,霜露明珠般的臉上,有著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最後,轉身,跪倒在老爺麵前。
老爺大驚:“你這是做甚?”
“是小侄害死夕兒,傷情所至,痛不欲生!”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臉上紛紛露出“這二人果然有私情”的表情。而老爺更是驚慌,顫聲道:“你……你……”
“世伯,”他抬起霧蒙蒙的眼睛,眉似遠山目如秋波,美至極致,也哀至及致,“為什麽你和我爹,都在夕兒的婚事上,沒有考慮我?”
是啊,他和小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青梅竹馬。
他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樣:沈諾頑劣淘氣,沈言乖巧斯文;沈諾吃喝嫖賭樣樣都會,沈言琴棋詩畫件件精通;沈諾仗勢欺人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少爺,沈言溫文正直是首屈一指的翰林才子……
最最重要的是,他對小姐從小關愛倍至嗬護有加,而不像他哥哥,跟小姐三天鬥嘴兩天打架,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
他才應該是小姐的良人啊!
但是,老爺,你和左相,卻都隻想把小姐嫁給沈諾。
老爺臉上有著悔不當初的痛苦表情,顫悸著將他扶起來,哽咽說:“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是啊,如今再說,再求,都晚了。
沈二公子從懷中取出一疊詩稿,低聲道:“這些都是昔日我和夕兒一起寫的,如今燒了給她,好讓她在黃泉路上,不太寂寞。”
他將文稿一張張丟入火盆中點燃,火光跳躥,映得他的臉,亦明明滅滅。
當年,寒梅映雪,小小書齋,三小人一同上學。
沈言文采最好,深得夫子讚許,因此,小姐望向他時,眼裏總是充滿了崇拜。當他們兩個探討詩文時,沈諾就在一旁趴於案上呼呼大睡,偶爾翻身碰倒了硯台,手掌沾墨而不自覺,待得醒來一抹臉,就全塗在了臉上。
每到那時,小姐就取笑沈諾:“言哥哥讀書你也讀書,言哥哥墨在胸中,而你倒好,墨在臉上,真是另辟新徑啊!”
沈諾怒,張開手道:“新徑麽?給你也辟一個好了!”
小姐尖叫一聲,連忙躲到沈言身後,其結果就是啪啪兩聲,沈言臉上印出了兩個墨掌印……
從小,沈二公子就是這樣保護小姐的,無論闖了多大的禍,隻要往他身後一躲,小姐就知道再也不會有事,她信任他,如信賴第二個父母。
偏偏……有緣無分。
詩稿在盆中燃盡,沈二公子俯腰輕泣,老爺挽道:“賢侄,起來吧。有你這份心意,夕兒在天上也瞑目了。”
二公子不肯起,一雙手臂忽然伸來,握住他臂,他抬眼看見來人,驚呼出聲:“爹。”
老爺亦在一旁同喚:“沈兄。”
來人一襲紫袍,國士無雙,正是當朝左相沈芻。
左相扶起沈言,轉向老爺,低聲道:“我……對不起你。子先,我對不住你,更對不住夕兒……若非我太想讓她當我的兒媳,逼她嫁給我的兒子,她也不會……”
他垂首,麵容蕭疏,黯淡無光。
可他原本,是一個風華絕世,被先帝稱之為“人中璧玉”的男子。
左相非常非常喜歡小姐,對她的寵溺程度,甚至超過了兩個兒子。從小,小姐和沈諾吵架,隻要到他麵前一說,他絕對會嚴懲沈諾替小姐出氣。
有次,小姐和沈諾比賽釣魚,小姐技不如人,眼見得要輸,她一腳踢翻沈諾的魚桶,魚兒順水流出,掉回湖內,小姐拍手道:“你的魚全沒了,看你怎麽贏我!”
沈諾怒,撲過去也想踢掉小姐的魚桶,小姐卻早有準備連忙護在身後,口中笑道:“你踢不著你踢不著,我有三條而你一條都沒有,臭沈諾你輸了!”
兩小人拉扯間,小姐腳下一滑,連人帶桶一起掉進湖裏。嚇得府內下人魂飛魄散。
左相知道後,根本不細問原由,就把沈諾打了一頓,並罰他跪在堂前,整整一夜不準吃飯……
是了,無論錯的是誰,左相都會維護小姐。因為,小姐長得很像他少時仰慕的女子,而那名女子,後來嫁給了老爺。
這成了他一輩子永遠的遺憾。所以,他才會那麽寵愛小姐,仿若第二個父親。
我垂下眼睫,在心中歎息,耳中聽左相哽咽道:“若早知承我恩寵會導致這樣的結局,我寧可再不看這孩子一眼,離她永遠遠遠的……子先,對不起。”
老爺相對抹淚道:“是夕兒自己福薄壽淺,與沈兄何關?而她性格太過剛烈,鑽了牛角尖就不肯出來,竟用那樣的方式報複我們……”聲音一轉,轉為哀嚎,“不,她是在報複我,隻是報複我一個人……”
小姐一直以為她娘是難產死的,十五歲時才知道,夫人是自殺。
老爺和左相是好朋友,在得知自己的妾室就是至交好友尋找了十年的心上人時,就想把夫人讓給左相,甚至寫好了休書準備放她自由。卻不想,夫人全心全意愛的,隻有老爺。夫人羞憤悲苦之下,用一把火燒死了自己,用那樣決絕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忠貞。
因此,這一次小姐,用同樣的方式,給老爺多年未愈一直流血的傷口上,灑了沉沉一把鹽。
老爺抱棺痛哭:“夕兒啊,是我害了你啊,是爹對不起你啊……我的夕兒,若你能活回來,爹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由著你啊……爹給你賠罪,爹重修你娘的墳,爹取消你跟沈諾的婚事,爹……”
“嶽父大人,您在說什麽呢?”
清悠飛揚的語音,仿佛來自天邊,又仿佛來自地獄。
我的心徒然一跳——時近黃昏,終於教我等到了主角。
大開著的府門口,出現了一道人影,火紅火紅,幾灼燒人眼。定睛看去,卻是沈諾,穿著新郎的吉服,一步步,走了進來。
大紅色錦緞上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寬大的廣袖與下擺水一般地拖曳在地,他走過來,長發飛揚,帶著三分的癲,七分的狂。
是了,這個穿著吉服闖靈堂的男子,就是沈諾。
小姐的未婚夫沈諾。
小姐的命中克星沈諾。
小姐生前……最討厭的沈諾。
府內三百餘人,無一不是麵色凝重神帶悲傷,更有老爺左相和沈言哭的肝腸寸斷,然而,隻有他,依舊唇角上揚,竟是在笑。
他沈諾,竟敢穿著吉服笑著進靈堂!
左相先自色變,驚起道:“諾兒,你來做什麽?”
“做什麽?”沈諾微微的笑,懶懶的答,每一步,都走的好輕佻,“當然是來拜祭我那未過門就死了的媳婦啊。”
老爺沉下臉:“這裏不歡迎你,你走吧。”
沈諾挑眉:“奇了,同是沈家人,爹爹來得弟弟來得,為何獨獨我來不得?”
“你還有臉說!”老爺氣的跳腳,伸指指他道,“若非你行多不義惡習累累,更與紅袖樓的小月亮糾纏不清,夕兒怎會不肯嫁你,若不是不想嫁給你,她又怎麽會以死拒婚……”
沈諾的目光膠凝在牌位之上,然後眉毛一跳嘴角一翹,又笑了:“這話說的更是有趣,我行多不義惡習累累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們先前不說,倒現在反來怪我。嶽父大人,當初執意要把你女兒嫁給我的,可是您哪。”
“你你你……”眼看老爺就要發火,左相輕輕攔住他道:“子先,你先別生氣,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就讓諾兒拜拜夕兒吧,不管怎麽說,他們也有媒妁在身啊……”
老爺看了左相一眼,頹然而歎。
有下人將香送到沈諾麵前,卻被他一把推開:“要這勞什子玩意做什麽,來人,給我拿酒來。”隨著這一句話,十二名青衣人列隊直入,每人手上都捧著一壇酒。這些人我認識,都是沈諾的跟班。
老爺震驚道:“你要幹嗎?”
沈諾沒有理他,徑自取過第一人手裏的酒,掀去蓋子,仰頭喝了一大口,再揮袖抹嘴道:“好酒!不愧是十七年的女兒紅!”
“你你你究竟要幹嗎?”
沈諾還是不理他,望著牌位道:“醜丫頭,我知道,你一向最討厭我喝酒。小時候我偷偷的在酒窖裏喝酒,你就去我爹那告狀,害我挨我爹打,我喝一次你告一次我爹就打我一次,加起來大概不下於一百次吧。從那時起我就跟自己說,沒關係,總有一天,我所挨的扳子我都會討回來,也總有一天,你再也管不著我喝酒。這一天可總算是來了啊,我這就喝給你看,這可是你陪嫁的十二壇酒,是你出生時就埋於地下的佳釀。哈哈,柳夕啊柳夕,你有本事繼續告我的狀啊!”說著,他舉起壇子開始豪飲,直把周遭一幹人等全都看的瞠目結舌。
沈大公子的酒量,是京城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日日喝夜夜喝病得咳嗽了也照喝不誤,每每被小姐看見了,小姐就會咒他:“你幹脆喝死得了!”結果,他還沒喝死,小姐卻先死了。
還有一次,沈諾從紅袖樓喝的醉醺醺地回來,在花園裏遇見小姐,呆呆地盯著她看。小姐惱了,說:“你看什麽?”沈諾喃喃道:“真美……你是這麽這麽的美,美的遙不可及,美的讓我心痛……”
小姐和他一起長大,朝夕十年,他從沒誇過小姐一句好話,還一直叫她醜丫頭醜丫頭,這還是頭一回誇她美麗,小姐整張臉都紅了,正在顫悸時,卻聽沈諾又道:“小月亮,你果然是我的小月亮啊!”
小姐這才知道他將自己當成了名妓小月亮,再加上他撲過來抱住了就要親,至此怒火哪還能熄,啪啪兩耳光扇過去不算,更狠狠踹了他一腳,直將他踹倒在地。然後奔去找左相哭,說大公子醉了羞辱她,結果可想而知,沈諾被禁足了整整三個月,才準他再出房門。
兩人積怨如此之深,卻被誤指成了鴛鴦,如何能怪小姐會想不開,尋了短見?
那邊沈諾喝的極快,沒多會,一壇酒就見了底,他用力往堂前一擲,缸裂瓦碎,殘酒肆流,老爺和左相的臉,都變得很難看。
而他長臂一伸,仆人立刻將新酒奉上,依舊是撕掉蓋子,仰頭狂飲。一壇、兩壇、三壇……
沈公子嗜酒,路人皆知,但喝的如此不要命,我卻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哪是喝酒,根本就是在倒酒。
當他喝到第十一壇時,左相終於忍不住上前道:“夠了,別再喝了!”
沈諾不聽。左相將他手裏的酒打翻在地,暴怒道:“我說,不許再喝了,聽見沒有?”
沈諾被那一打,踉蹌向後退了兩步,停下來時,目光淩亂,似是醉了。
左相沉聲道:“來人,送大公子回去!”
仆人上前正要攙扶,卻被沈諾一把推開,眼神再次轉為清冽,啞聲道:“把最後一壇拿來。”
最後一個捧酒者望望左相又望望他,顫顫地將酒遞上。
沈諾接過後,擋開左相前來攔阻的手,對著紫棺道:“醜丫頭,這一壇,我不喝,給你喝。”
他將酒慢慢地灑在地上,然後拎著空壇轉身,搖搖擺擺的貌似離開,但是才走三步,身形突然一頓,隻聽噗的一聲,血花飛濺,落得他身前的地麵,一片嫣紅。
“大公子吐血了!”有仆人驚呼,想上前攙扶,卻再度被他推開。沈諾一手捂胸,一手提著那個空酒壇,轉頭看向靈位,淡淡一笑:“如你所言,我真的喝死了……我喝死了,你可就滿意了?”
他的眼中忽然有了淚光,伸指點點紫棺,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醜丫頭,你果然一直是我的災星啊……死了,也是。”
話音剛落,他就啪地倒了下去。
吉服如爛泥般攤在地上,映著四周清一色的黑紗與白花,咄咄逼人的紅。
二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自從小姐死後,彤樓變成了廢墟,柳老爺睹景傷情,最後一把鐵鎖封了西園。從此,再也沒有人進來。
隻有我,日複一日的住在這裏,看著枯葉殘花,回想著小姐生前的繁華景象,不甚哀傷。
春雨又複綿綿。
小姐生性喜動,待得春至,就一定要外出踏青。通常都是沈言陪著,惟獨一次,沈言臨時被皇帝傳見,左相便喚住宿醉在外剛剛回府的沈諾,讓他陪小姐去。
小姐不悅,剛待拒絕,沈諾邊打酒嗝邊道:“弟有事兄代其勞,醜丫頭,你就認命吧,誰叫你爭的過天爭的過地,卻爭不過皇上呢。”說罷,將她強行推上馬車。
路上小姐生氣,故意不同他講話。沈諾卻笑笑的看著她,忽搖頭歎道:“你看看你都胖成什麽樣子了,上個冬天光顧著吃了吧?連小肚子都出來了,嘖嘖嘖……”
小姐驚羞,連忙取毯遮住自己的肚子。
“你再看看你的臉,居然有這麽大的黑眼圈,哎呀呀,連皺紋都有了,老得還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臉。
“還有你的手,這要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你在我們沈家為奴為婢,盡幹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無可遮,正在提心吊膽的擔慮,聽聞沈諾哈哈大笑,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當。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諾邊笑邊躲,車身突然一個巨震,兩人頓時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間。
彼此都能感應到對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對,肢體纏繞,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後,低下頭。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為什麽沒有躲開。
也許是當時沈諾的眼神太過懾人,仿若勾魂奪魄的鉤,鉤住小姐動彈不得;
也許是當時馬車顛簸的太過悸亂,天昏地轉間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也許是當時車內的氛圍太過怪異,沉甸甸地壓住呼吸,亦壓住了思緒……
總之,小姐沒有躲,而沈諾吻到一半,忽放開她,舔唇笑:“真是……青澀呢……”
小姐臉上的血色在刹那間轉成了蒼白。
沈諾目光如星,星光卻可燎原:“二弟怎麽沒調教好你?還是說,你跟二弟之間,到現在都還沒有……”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小姐突然跳起,什麽話都沒說一把打開車門就跳了下去。
車在急馳中。
沈諾大驚,連忙伸手去抓,於是,兩人一同摔下車,沿著坡道翻滾,他用手抱著小姐的頭,緊緊抱住,一直一直沒有鬆手。
轉眼夏雷震震。
那場意外,令小姐的額頭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長的小疤,卻令沈諾摔斷了一條腿,足足在床上躺了四個月。
小姐不肯去看,許是拉不下臉許是前怒未消許是其他原因,總之,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肯出門。
最後,還是沈言來勸,說五月廿一是沈諾的生日,這會他躺床上肯定是沒法好好過了,就帶點禮物去探望他,順便幫他慶生。
勸說半天,小姐終於心動,從床底下翻出個匣子來,帶著一塊跟沈言去了。
剛走到沈諾房門前,就聽裏麵一陣說笑聲,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透過大開著的窗子,小姐看見一個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諾吃東西,光一個側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聽沈諾笑道:“幸好你來看我,這段時間來他們盡讓我吃稀粥淡飯,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魚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這話說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麽沒見過,如今反而來讒我窮人家的夥食。”
“還真別瞧不起窮人家的夥食,白菜豆腐那要做的好,可比鮑魚魚翅難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廚藝,無疑已經登峰造極。”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個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來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京都名妓小月亮。
小姐聽了那名字,卻是出乎尋常的沉默。沈言察顏觀色,連忙掀簾而入道:“哥,我跟夕兒來看你了。”
緯簾輕揚,令得簾內的沈諾,和簾外的小姐,就那樣直直的照了個對麵。
小姐低眉斂目,表情靜靜,一言不發。
沈諾眸光閃爍,若有所思,但也最終沒說話。
而一旁的小月亮,轉過身來,對著兩人盈盈施禮:“月亮見過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遲疑道:“姑娘怎會來此?”
小月亮還未回答,沈諾接話道:“是我讓她來的。請個老朋友來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麽?不行麽?”
沈言連忙擺手:“不不,我沒那個意思。隻是……”他沒有說下去。無論如何,妓女出入相門,傳將出去,終歸不妥。
沈諾瞥二人一眼,轉向小月亮,繼續笑:“別管他們,這道魚羹真好吃,我還要吃。”
小月亮連忙勺起碗裏魚羹繼續喂,小姐終於開口:“傷筋斷骨,飲食不易辛辣。”
那碗魚羹紅紅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諾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轉間有種逼人的銳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會關心區區在下,也不想想我這腿是怎麽斷的,而且我躺了這麽多天,你都不來看我一眼,這會兒,裝什麽好心啊?”
小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整個人都在顫抖,氣的不輕,最後將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遞,“這個給他,我走了!”
說罷轉身便走,不顧人喚,匆匆離開。
沈諾凝望著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開匣子,遞到他麵前,歎道:“哥你幹嗎又氣夕兒?你看看她為你準備的生日賀禮。”
匣內,靜靜地躺著一隻琉璃瓶,瓶內的液體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藍。
那是稀世難求的極品名釀。
秋葉緩緩凋零。
沈諾的傷好了,小姐卻病了。
她整夜整夜咳嗽,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是感染風寒,要潛心靜養。
左相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沈言更是長陪榻前,端茶喂藥,惟獨沈諾,一次也沒來看。
深秋後,小姐的病愈發重,痰中帶血,嚇壞眾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議論,說柳家的這個小姐福短命薄,怕是就會這樣的去了。
小姐昏昏沉沉,那些話,有的聽見了,有的沒聽見。
她在夢中依稀看見有人靠近,以為是沈言,便喚了句:“言哥哥,水。”
那人倒過水來,扶起她的頭,慢慢湊到她唇邊。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
小姐喝了水,說了句“謝謝言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好幾夜,那個人,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出現,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不知為何,她聞見那種味道,就會覺得很安心。
小姐病得最重的那夜,在闔眼間,又感覺到那個人,於是說:“言哥哥,我快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可千萬不要哭,叫伯父也別難過,如果有來世,我就投胎你們家,當他真正的女兒。”
有溫熱的液體滴到她額頭,那種觸覺經由肌膚的顫動,一直傳遞到心間,滾燙滾燙。她甚至能分辨出有雙溫暖的手,掌心柔軟,指節修長,慢慢攏上她的臉龐,最後,覆蓋住她的眼睛。
“對不起……”那人的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來時,就扭曲變了形,“對不起。對不起。”
一句句,尾音長長。
窗外的月光,映著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淒涼。
而小姐終於逃過了那個劫。
在度過那個最糟糕的夜晚後,她開始慢慢的康複。待得冬雪飄揚時,老爺獲釋提前出獄了,當夜就派人來接小姐回家。
柳府的下人來的很快,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沒有心理準備,小姐聽聞了這個消息後,隻說了一句話:“讓我收拾一下東西,明日清晨再啟程。”
她回到房中,遣開婢女,親自收拾行囊,從酉時一直收拾到寅時,燭光方熄。第一縷陽光落到窗欞上時,她打開房門,對柳府的下人們說可以走了,下人們躬身進去抬行李,卻發現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絲毫未動。
小姐說:“帶我走就行了。”
下人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不敢異議,便擁她上車。
車輪碾碎冰雪,馳出長街,對麵馳來另一輛車。而那輛車上,徹夜不歸的沈諾歪在座上宿醉未醒。
兩輛車就這樣逐漸靠近,然後彼此擦肩,一奔柳宅,一回相府。
而那一夜,小姐和沈諾終歸無緣說聲再見。
除夕之夜,老爺把小姐叫到書房,對她說沈柳兩家決定聯姻,小姐大驚,問:“那將我嫁給哪個?”
老爺道:“根據我朝律例,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你當然是嫁給諾兒。”
小姐的臉由白複青,最後又重歸蒼白,慘然一笑:“天意,真是天意!”
老爺道,你可願意?
小姐答,願意,我有什麽不願意的?
於是這門親事便轟轟烈烈的訂了下來。街頭巷尾,蜚語流長。
而那個幸運的新郎,依舊夜夜笙歌,聲色犬馬。
然後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燒了嫁衣,燒了閨樓,以及……她自己。
三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我住在這片斷壁殘垣裏,給小姐守靈。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西園已成廢墟,被所有人遺忘。
我掃著庭中落葉,外麵春雨淒綿,天漸漸的暗下去,沒有人來點燈,西園一片昏黑。
在那樣的昏黑中,前方卻出現了一點光亮,走近了,原來是有人提著燈籠,從斷牆處進來。
我定定地看著來人,他的麵容在陰影中看不清晰,隻有掌燈的一隻手,修美如玉。他身上傳來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讓人很安心。
他走到我麵前,吃了一驚,似乎也沒想到,此地還會有人。然後問我:“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你是柳家的丫鬟?”來人更為震驚,一把將我攥到燈前,細細打量。我抬頭,看見他的一雙眸子,在黯淡的陰影裏亮如晨星。
“你怎麽會在這裏?”
“給小姐守靈。”
“怎麽可能……”那人喃喃,複咄咄,“柳家一年前就舉家遷往杭州了,連帶著夕……的棺木一起,怎麽可能還留下一人在這裏守什麽所謂的靈?”
我大吃一驚,大腦頃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蕩漾在水裏的影子,巨石落下,漣漪驟起,紊亂成一片——
難怪這麽久來,我一個人都看不見……
難怪沒有人給我送飯送水,沒有人對我噓寒問暖……
難怪廊前塵灰,怎麽掃也掃不完……
我再轉身,看著破敗殘缺的屋梁,看著野蔓橫生的庭院,看著這個沒有燭火也沒有食物的廢墟,怔怔地想著我這麽久來都是如何生活的,這樣的地方,怎麽可能住人?
那人再攥我手,逼問道:“你究竟是誰?”
“我的名字叫小朝,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我在這給小姐守靈……”我想我就快哭出來了,也許已經哭出來了,因為我的聲音抖的那麽厲害,連自己聽了都害怕。身體再也承受不了那種撕心裂肺般的壓力,我一把推開來人,將他的燈籠打翻在地,然後衝出去。
我開始拚命奔跑。
想著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又為什麽會對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身後腳步聲緊隨而至,那人不肯放過我,跟了上來。
最後,濕漉漉的雙手將我緊緊扣在身前,有一個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底升起來,念著一個我聽了千萬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柳夕……”
混沌世界,仿佛因這兩個字而逐漸清明,朗朗乾坤因這兩個字而重歸正位,我在一雙亮的能照出世間萬物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
梳的很整齊很細致的頭發,上麵簪滿了紅色珠花,身上,衣裙鮮紅,用金線繡著龍鳳呈詳,我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嘴巴很小……卻是,一片焦黑。
我伸出顫抖的手指,撫摩自己的臉,摸的很輕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恍若歎息,“醜丫頭,真的是你。”
“你是誰……”
這個藏在暗影裏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誰?
這個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誰?
這個用我最忌諱的稱呼在呼喚我的人,究竟是誰?
是誰?是誰?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真的不認識我了?”他重新點起燈籠,將燈舉到臉旁,明黃色的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眉太濃,他的眼太厲,他的鼻太高,他的唇太薄,他的輪廓太過深邃他的氣質太過狂野——
他從來都不及沈言美。
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地望著這張臉,卻淚流滿麵。
我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
那個名字,在三月初六那天,從另一人口中說出來,用一種絕對執著的語氣。
那個人說:“我懷了沈諾的孩子,所以,柳小姐,請你行行好,把沈諾讓給我。求你了……”
名動京都的絕色名妓,跪在我麵前,揪住我的裙擺泣道:“柳小姐,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對璧人,為什麽你不嫁他,偏偏要嫁沈諾?難道你不知道嗎,沈諾不願娶你……”
沈諾不願娶你。
六個字,透心之涼。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根本是從齒縫間逼出去的:“你如何知道他不願娶我?”
小月亮笑,笑容裏有刮骨剔刀般的殘忍,“他若喜歡你,又怎會與我相交,並讓我有了孩子?”
我看見那把刀將我的血肉割開,看見鮮血淋漓,看見滿目瘡痍,看見我和他的一十七年……並最終,看見了我的結局。
那一夜,我看見滿室鮮紅。
四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
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燒死自己,一如我娘的結局。
一年裏我流連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後我再遇沈諾,看著燈下的他,想起前塵舊事,恍如夢境。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沈諾為什麽要來這片荒廢了一年的園子?
“你為什麽看的見我?”凡眼肉胎,他為何會看得見我?
他凝望著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滅滅,最後,化為一笑:“我來找你。”
“找我?”我身體僵直,目光呆滯,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將燈籠緩緩落下,燈光亦搖曳而下,滑下他的臉,掠上他的衣,長袍隨風展開,襯得他仿佛隨時都會離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點點黃,點點紅。
我終於知道那種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麽了。
是酒。
他身上永遠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連帶鮮血一起,點點黃,點點紅。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詛咒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他穿著吉服在靈堂前飲酒咳血的模樣,也依舊曆曆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劃過衣上的那些黃點紅點。
“嗯。”
“為什麽?”
“知道你寂寞,所以來陪你。”
“為什麽?”我悸顫,哽咽難抑,明明不喜歡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還有了孩子,為什麽,又為什麽要為我身亡,為我尋覓,為我……來到了這裏?
“小月亮說謊,我與她清清白白,始終以禮相待。”
“那你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種痛苦,“言兒喜歡你。”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兩人同時寫完,夫子先看沈言的,誇他寫的好,沈諾就在一旁將卷子揉爛,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麽都沒寫呢;
左相出上聯,沈言先答,左相賞他物什,再問沈諾,他總是說自己不會;
皇上召見兩人,沈諾表現愚鈍,更顯沈言聰慧……
一直一直以來,他在沈言身邊有若遁形,永遠沒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來,他什麽都讓給了弟弟。
“我小時淘氣,在井邊玩耍,一頭掉下去。當時二娘懷著言兒,大腹便便,正巧路過,連忙甩繩救我。最後,我雖然得救,但她卻動到胎氣,不但嬰兒提前出世,她更是虛脫而死。”
“言兒的娘是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對自己發過誓,終其一生,都要保護弟弟,不讓他再遭遇不幸,再受絲毫委屈。”
“我知道言兒喜歡你,所以我就一直對你壞,避著你。我想我是那麽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樓,喝的爛醉,我這麽一個無可救藥的大爛人,你是不會喜歡我的。”
“可是,一時情動,在馬車上卻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後悔,於是我選擇繼續逃。”
“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最後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選了我而沒有選言兒。看著言兒痛苦的樣子,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搶他心愛的東西。”
“所以我請小月亮幫我演了一出戲,我想讓你對我死心。”
“隻是我沒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對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給你。”
他屈膝,在我麵前緩緩跪下,將臉埋入我手中,“對不起,夕,但我活著一日,就不能忘記二娘對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兒失去母親,是我害他早產出世從小體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沒有辦法娶他所喜歡的你。對不起,請原諒我,原諒我……”
杜鵑泣血,病蝕一年。這一年,他是怎麽過的,我已不敢想象。
“現在,”他抬起頭,望著我,一字一字道,“請讓我陪你。生前不願看你,不能喚你,不舍憐你,不敢愛你,現在,請讓我一一補回來。”
我靜靜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後,伸出手,撫上他發,“傻瓜。”
我和他,原來都是傻瓜。
五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後叫小朝。
我和另一隻鬼,一起住在西園裏。
如此,年年歲歲,朝朝夕夕。
二《破城》
一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麵倦容。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為主,下令休養生息。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著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濕衣襟。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為他率領將士拚死抵抗,因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著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宛大的天地,而今,隻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著怎麽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著我搖頭輕歎。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傷,有一道影子覆了過來,抬眸,看見一個男人。
白衣,黑發,黑瞳。
無比簡單的色彩,卻在他身上構築成難言的一種優雅。
他望著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噓,然後看見我,微微一愕。
我問,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跟我來。”
於是我便跟著他進了城。
他背著一把豎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發著淺淺銀輝,像月光一樣。
守城的士兵本欲攔阻,但在看見這把豎琴後麵色頓變,恭敬而拘謹地讓路放行。
我搶在他前,踉蹌先行,一路過去,滿目瘡痍。
這座原本地屬西國、素有明珠之稱的燕城,被戰火摧毀了的,不僅僅隻是城牆,殉難了的,不僅僅隻是六千名士兵,還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寧。
且看家家掛白紗,戶戶添新墳,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為了成全幾個人的權力野心、千秋霸業。
氏國,不報此仇,我不為人!
二
長街的盡頭是我家。
白玉石階層層疊上,兩具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屹立在朱門前,門上匾額更是以整塊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親筆禦書,恩賜定國之名。
我的父親,便是定國將軍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滿族風光一時無人可及,又有誰知,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門上牌匾已煥然一新,金漆大字在華燈初起中格外分明——顏府。
我怔怔地望著那個顏字,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身後,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裏?”
我點頭,複又搖頭。
他打量著我若有所思。便在這時,府門突開,一管家匆匆奔出,對著他躬身行禮,“先生可算來了,快請進!”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目的地也是這裏,他是誰?
管家邊領路邊道:“三殿下已經等了很久,吩咐說隻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見他。”
“殿下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傷始終不見好轉,這幾日更是咳嗽不止,請了好些個大夫來,全都束手無策。”
“飲食如何?”
“每日僅能喝三兩白粥,已經瘦的不成人形,把我們都給擔心壞了……先生,這邊請。”管家繞進拱門,我的心頓時為之收緊。
臨湖水榭,掩映在碧樹瓊花間,紅欄綠板,曲廊回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欄上掛著八十一顆鈴鐺,窗欞上繡著七十二朵卷心蓮……我對此地是如此熟悉,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香閨變成了敵主的行宮!
管家打開房門,通稟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陣咳嗽聲回應了他的話,管家連忙轉身請我們入內。
進得門去,但見屋內擺設如舊,絲毫未有變動,我不禁微微詫異。而描龍繡鳳的象牙榻上,靜靜地坐躺著一個人。
雖是初見,但我知道,他便是顏爍。
以驍勇善戰、鐵血無情名揚四國的顏爍。
被認為是氏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顏爍。
以及……害我父親戰死害我母親自盡害我兄長成了眾人笑柄的顏爍!
此刻,他離我隻有五步之遙,臉色蒼白,氣息荏弱。若我撲將上前,是否能在護衛趕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變得很可怕,因為白衣人突然轉過頭來,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垂下眉睫,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機會隻有一次,須一擊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為顏爍搭脈,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雖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驚,“什麽?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來?”
“我開一方子,你先讓他服下,靜觀幾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書案旁,不見紙筆,我忍不住道:“在第三個抽屜中。”
他打開抽屜,雞矩筆、無心散卓筆與竹絲筆排放地整整齊齊,更有象牙蓮藕筆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張書桌都為之一亮。
白衣人讚道:“好筆!好硯!”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遠揚,寫得一手好字,童靖寵她有如至寶,什麽好的都搜來給她。”管家說的輕巧,我卻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評,提筆開了藥方。管家喚進幾名家仆,命她們去煎藥,又為他安置客房。不知為何,他們對於我的出現隻字不提,似乎完全將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為我另辟房間。
“先生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管家開門帶路,我跟著白衣人走出去,剛跨過門檻,忽聽一聲音自後傳來:“童童……”
我大駭,轉身驚望,卻是顏爍在夢中囈語。
三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親說,意喻她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願。
一語成讖。
隻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親身中數箭,自馬上墜落,被敵軍一杆長槍穿透了身軀;而眼睜睜地目睹父親殉難的母親,也趁人不備一頭撞上了城牆……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著庭院中一株已經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過往種種,不甚哀傷。
“你究竟是誰?”白衣人靠在門旁,如此問我,“你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麽你呢,你又是誰?”
他沉默。
“我不問你的身份來曆,你也莫問我的好麽?”
他轉身離去。
我順著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龜潭。母親一度病危,夢中見烏龜駝了杯酒給她,她喝下酒後,醒來果然好轉,再在屋子裏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隻烏龜,自那以後飼養潭中,日日喂以對蝦金鯉,好不矜貴。
我走到潭邊,那隻烏龜仍在。烏龜啊烏龜,你救得了我母親一次,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傷感,一連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我連忙躲於樹後,見幾名婢女擁著一位珠環翠繞的婦人朝這邊走來。
婦人的臉在夜色中看不清晰,隻覺衣飾華貴,想必是顏爍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這隻烏龜真有那麽神嗎?聽說以前的童夫人把它當鎮府之寶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麽靈驗,怎麽不見它保佑童家呢?”
婦人輕叱道:“住口,不得胡言。”聲音極為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聽過,我凝眸相望,卻隻看見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繡著蘭花,頗是雅致。
婢女們自食盒中取出金鯉,婦人親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來要這樣喂啊,難怪前幾天怎麽喂都不吃。”
我卻心頭暗驚——這是母親喂龜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
仿佛是為了開解我的疑惑,一陣風來,婦人的長發為風吹亂,她側過臉來挽了一挽,燈籠裏的燈光正好映著她的眉眼,我吃驚的差點叫出聲。
這個人!這個豐容盛飾看起來好不高貴的貴婦人,竟是我以前的貼身丫鬟小蘭!
她沒有死?她竟還留在這府裏?而且搖身一變,竟成了主子?她是誰的主子?又是誰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經喂好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風著涼。”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過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個什麽閃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寵夫人啦,到時候隻要夫人在三殿下麵前替我們說幾句好話,殿下就舍不得罰了……”
笑聲中,一行人漸行漸遠,而我,立在樹後,失魂落魄。隻覺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我的丫鬟,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的小蘭,竟成了顏爍的妾室!
城破不過一個月,她這會就有了身孕,可見早在破城前就與顏爍有染,這個——賤人!
枉我一直那麽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沒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敵,還早就暗通款曲,沒準城裏的情報都是她給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賤人!
怒火躥天而起,當即什麽都不顧地衝過去,一心隻想抓住那個賤人痛打一頓,不料半途伸出了一隻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麽?”
我回頭,從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雙目赤紅,形似瘋癲。
這個認知猶如一盆冷水,嘩啦啦地澆下來,將我從頭冷卻到腳,我捂住雙眼,忍不住痛哭出聲。
為什麽要讓我看見這一切?
為什麽要繼父親慘死,母親自刎,哥哥屈降之後,又看見小蘭倒戈?為什麽?為什麽?
白衣人走過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你太累了,我彈隻曲子給你聽。”
他席地而坐,立起豎琴開始彈奏。
清麗空靈的旋律像跳躍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樣自他指尖流淌,我聽著那樣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朦朧,萬物仿佛離我越來越是遙遠,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四
我叫童童。
是定國將軍童靖的獨女,自小父母珍愛如明珠。我在深閨中養到十二歲,有次踏青時誤將詩稿落下,被太學府的先生撿到,驚為天人,自那以後才名遠揚。
十五歲時我認識了青子,他是馬夫從外麵揀來的孤兒,跟著馬夫幫我喂馬,他很聰明,知道很多外麵的事情,一邊教我騎馬一邊說給我聽。
風輕輕的吹,馬慢慢的走,陽光灑在他淺茶色的頭發上,像緞子一樣柔軟。
我愛上那個頭發柔軟的少年,為此父親大發雷霆,母親看著我抹淚,“門不當戶不對的,怎麽行呢?”
我不管。我對母親說,若是你們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時候傳了出去,你們說說看,究竟是招個窮小子當入門女婿難聽,還是女兒跟個野小子私奔了難聽?
我是從小嬌寵慣了的公主,說一不二,而且父母向來對我百依百順,我以為鬧一鬧,嚇一嚇,這次也會有求必應的……
我一直一直那麽堅信著,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再也看不見青子。
他去哪了?
為什麽不見了?
馬廝內,紅馬依舊,但那個幫我牽馬喂馬的少年,去哪了?
我找啊找,怎麽找都找不到,直到無意中路過嫂嫂的房間,聽見她對哥哥說:“公公把青子給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哥哥不以為然,“她也就是一時的小姐脾性,不讓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歡那小子的,等時間過去了,興趣也就淡了。”
我在門外猶如五雷轟頂,一時間天旋地轉,看不清風景。後麵的話就再也沒聽到。我呆呆的走回自己房間,呆呆的躺到床上,又呆呆的閉上眼睛。
整個過程裏,沒有聲音,沒有想法,更沒有眼淚。
我以為我會大哭大鬧,衝到父親麵前問他為什麽要那麽殘忍,我以為我會痛不欲生,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那麽麻木,麻木到,裝作從來不知道那件事情,也從沒認識過一個叫青子的少年,繼續行屍走肉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臉在半空中浮現,豐潤的嘴唇開開合合,一聲聲,喚的都是——
童童。
五
等我再醒過來時,人已在客房的床上。
淡淡的陽光從窗欞外照進來,原來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對著我,坐在窗下,依舊彈著豎琴,琴音非常非常好聽,寧靜又溫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
他道:“我要去為三殿下診脈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點頭。
去,當然去,我為什麽不去?
我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回到這裏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報仇,這麽好的機會怎麽可能錯過?
他收起豎琴,打開房門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聽見了他在輕輕地歎息,歎息裏,有著濃濃的惋惜。
到得水榭,顏爍依舊氣息荏弱。白衣人親自取過一旁的藥碗喂他,他的睫毛顫了幾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見了!”
“冷靜。”
“我真的看見了!”
“我知道,但是,請你冷靜!”白衣人的袖子在顏爍麵上輕輕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著一個名字。
白衣人轉身對我道:“我們回去吧。”
我見旁邊站著四名婢女,看來這次也沒希望殺掉顏爍,因此隻得作罷,跟著白衣人離開。
屋外鳥語花香,人間三月,湖麵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白衣人凝望著碧藍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為什麽要執意住在這裏?”
因為這裏的風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國?”
因為他要鞏固疆土收買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為他在戰役中受了傷。
白衣人回過頭來,目光複雜,讓人覺得哀傷。他一字字道:“那你總該聽見,他剛才呼喚的,是誰的名字。”
我渾身一震,仿佛再次看見先前夢中那朝我張張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少年的臉。一股悲傷自腳底伸起,潮水般將我浸沒。
“童童……童童……”
顏爍喊的,也是這兩個字。
可他為什麽要喊我?為什麽要住在我的住所?為什麽不回他的氏國?又為什麽久病不愈?
白衣人的聲音在耳邊輕飄,仿佛來自天邊,又仿佛發自心底:“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一曲《前世鏡》,仍沒有讓你想起來嗎?”
前世鏡?原來他昨夜彈的曲子,叫這個名字嗎?可我應該想起什麽?除了青子,我什麽都沒想起來。
白衣人垂眉歎息:“那麽,入夢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額頭輕輕一點,我便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飛過碧湖,飛過屋宇,飛到一片桃花林中。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來,我凝眸望去,看見了小蘭。
她依舊頭梳雙髻,穿著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歲時的模樣。
“小姐,那個無賴又派人來啦!啊呀小姐你別再蕩秋千了,快想想辦法啊,那無賴幾次三番的送禮物來提親,你怎麽半點都不著急呢?”
“急什麽?”我看見秋千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我,仿佛是我,又仿佛不是我,“反正這門婚事爹爹是不會同意的,讓他提個夠好了。”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麽說,他好歹是堂堂氏國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過去,就是王妃,將來說不定還能做皇後!”小蘭神情雀躍,看起來非常興奮。
“呸!”秋千上的少女啐了一聲,聲音裏滿滿的不以為然,“誰要當王妃,誰要做皇後?再說氏國和咱們不合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會同意的。”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風拂過珠簾般的華麗聲音遠遠傳來,輕袍緩帶的男子從樹林那頭走過來,風中桃花翻飛,落了一地緋紅。
他的五官在我視線中逐漸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無比俊美的一張臉——不再是我所看過的那個樣子了。
我看過的他,麵無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無生氣。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颯爽,意興風發?
小蘭啊了一聲,連忙躲到少女身後,“小姐,他他他竟然親自來了!”
少女從秋千上跳下,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顏爍?你為什麽非要娶我?”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隻有你,夠資格做我的王妃。”
少女忽然笑了,“原來如此。我的確夠資格做三皇子的妻子,隻可惜……”
“可惜什麽?”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給了他一巴掌,顏爍武藝高強,竟未躲避,硬生生的挨了這一下。
“隻可惜,你不夠資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貴自重,皇子請回吧!”冷冷說完這句話後,少女揮袖便走,剩下小蘭,睜著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顏爍站立許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頰,然後抬眉對小蘭一笑:“你家小姐真有個性,不過,我好像更喜歡了。”
小蘭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小姐心裏有人了,不會喜歡你的,你還是趁早放棄吧!”
顏爍挑眉。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得了幅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為小蘭接下去就說:“小姐喜歡的那個人其實已經死了,但是大家都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所以她還在癡癡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還是回去吧。”
顏爍的眼眸由淺轉濃,沒有說話。場景突然拉遠,我再次飄了起來,回到湖邊,定下來時,白衣人猶在身前。
“你看見了?”
“這是怎麽回事?”我仍沉浸在剛才那一幕的震撼裏,訥訥難言。
“顏爍自從看過你的詩稿後便對你仰慕已久,不顧兩國不合,執意要娶你為妻。他一共提了12次親,你父親就拒絕了他12次。但是在此過程裏,他漸漸博取了你的芳心,你終於被他打動……”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尖叫起來:“你胡說!不可能!怎麽可能!我喜歡的是青子!隻有青子!永是青子!我不可能變心!你胡說……”
“青子……已經死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不知為何,我突然害怕。
為了掩飾那種害怕,我喊的更加尖銳:“就算死了又怎麽樣?我隻喜歡他,其他人再好,也統統不要,更別說是顏爍!他之所以想娶我,不過是為了虛榮心,覺得天下第一才女才配得起他那高貴的身份,更何況他還、還還跟我的婢女有一腿,這種花心無心的男人,怎麽比的過青子!青子……青子……”
我想起了那個少年柔軟的發梢,想起他在陽光下無限亮澤的長發,想起他牽著紅馬站在我麵前溫柔的喊我童童,想起婆娑梅下,他俯過身來吻我,身上有青草的芳香……
他的一絲一毫都在我腦海裏深深印記,這麽多年從未相忘……這樣的我,怎麽可能變心?你胡說!你胡說!
遠遠的,小蘭走了過來。
依舊是霧鬢廣袖,依舊是侍婢成群。
她在陽光下看起來無限高貴,哪還有昔日當丫鬟時的影子。
“三殿下見到夫人,情緒就會好轉,所以夫人更應該多去看看三殿下才是。”
“夫人真是好命呢,今生得遇三殿下,真不是我們自誇,幾位皇子裏,就屬我們家殿下最好啦。相貌出眾文武雙全還很上進,更重要的是,對夫人一心一意。夫人可是他的第一個侍妾,等趕明兒回了國,扶正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呢……”
“是啊是啊,我們就先給夫人賀喜了……”
我轉身,不願再聽下去。
而這一回,白衣人沒有再叫住我。
六
我坐在婆娑梅下。
這裏是我和青子的定情之處。像所有的情人一樣,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可是,當父親打死他時,我不但沒能攔阻,甚至假裝自己不知道,連聲委屈都沒能替他哭訴。
我知道他的屍骨就埋在樹下,連樹也不忍心吸食那樣一個少年的血肉,所以選擇了枯萎,更何況是人?
我抱住樹,忍不住放聲痛哭。
一聲音忽然問我:“誰在哭?”
我扭轉頭,便又看見了小蘭。然而這一次,她隻有一個人,她的那些婢女們哪去了?她剛看過了顏爍,為什麽不回自己的住所,反而跑來了這裏?
我連忙躲於樹後,她找不到人,便又朝前走去,前麵是個小小的屋子,那裏曾是母親吃齋念佛的地方。她為什麽要來這裏?我偷偷跟上前去,見她進了佛堂後,跪在白玉脂觀音像前,模樣非常虔誠。
“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三殿下能平安度過此劫……”
賤人!童家養你一十八年,竟不及敵主的一個妾室身份!
“三殿下是個好人,他如能好起來,我願吃齋念佛,長伴燈前。”
我一震,想不到小蘭竟對顏爍用情如此之深。她可是在顏爍向我提親之時便與他有了私情?為什麽?為什麽?若我先前看見的幻境屬實,他可是我的未婚夫婿啊,小蘭啊小蘭,你竟然覬覦我的未婚夫婿……我緊緊抓住門柱,氣得全身都開始發抖,而就在那時,我從她嘴中聽見了熟悉的稱呼……
“小姐,你……不會怪我吧?”
小蘭說話有很明顯的蘇杭口音,婉轉如鶯。她喚起小姐二字時,比旁人都要好聽,我一度最愛她用軟綿綿的嗓音喚我小姐,而今再聽這二字,卻是字字鑽心。
“小姐,我知道你恨顏爍,恨他領兵攻打燕城,但是小姐,三殿下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氏國的皇子,氏燕決裂,燕城成了必爭之地,若今日敗的不是燕而是氏,結局也同樣是生靈塗炭……”
狡辯狡辯狡辯!我不要聽!
“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是……我也真的是沒有辦法……”小蘭說到這裏,聲近哽咽,垂首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表情淒婉,“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我肯定也追隨大家去了……小姐,我是個懦弱的人,但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小姐,孩子的名字叫念童好不好?”
什麽?你背叛了我不算,竟然還要讓你的孩子來羞辱我麽?
一十八年!一十八年來,我們朝夕相對,我竟不知你心狠至此!
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離開佛堂,周遭的風景在我眼前淡化綿逝,我看見自己十八年來的種種,全都跟這風景一樣,變得好不真實。
我為什麽回來?
為什麽在經曆了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悲劇之後仍不肯罷休,要讓這故園故人再狠狠傷我一次?
童童,你為什麽回來?
啊,是了,我回來是為了複仇的。那麽,我還在等什麽?
我直直闖入水榭,無人相攔,紗簾飄飄中,顏爍在安睡。
我伸出手,正要搭住他脖子的一瞬間,他突然睜眼,望著我,淡淡一笑:“童童。”
仿佛是宿命輪回中吟唱過千年的魔咒,我的雙手頓時僵在空中,再不能動彈。
“童童,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他笑,眼眸裏依稀有淚光閃動,“你這麽恨我,怎麽可能就這樣輕易地饒了我?”
我望定他,木不能言。
他忽的對我伸出手來,“童童,讓我看看你,走近一點,讓我好好的看看你……”
我呆立著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攏上我發:“童童,你的頭破了,頭發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嗎?童童,你怪我沒有及時趕到麽?對不起,童童我來晚了……”
為什麽他說的話我聽不懂?
為什麽這個人臉上會有這麽溫柔的表情,溫柔的讓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飄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的說要娶我為妻。可是,不該是他……不該是顏爍啊……
我喜歡的人明明是青子!
一想到青子,我心頭恨意頓起,雙手頓時恢複了力氣,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顏爍的眼睛頓時瞪至最大,他張開嘴巴,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掙紮,卻被我緊緊壓住。
死吧死吧死吧!
正在這時,一道白光閃過,我覺得背上一片冰涼。
再回頭,看見白衣人站在門口,用他的豎琴正對著我,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果然是你。”他如是說。
七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脫下被他琴聲削碎的外袍,緊按到顏爍臉上,蒙住他的口鼻。
白衣人在身後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憑你麽?”我五指劃開,頓時在身後豎起一道無形結界。
他琴聲高起,結界不支而破,我的身體被琴聲穿過,疼痛難止,當即大怒:“你敢攔我,好,我先殺了你!”
再顧不得顏爍,我回身揮袖,牆那頭梳妝台上的銅鏡裏,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長發四下飛揚,身穿一襲紅衣,無足無影,有血從頭頂流下來……
那一天,兩軍對陣,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牆,千萬雙眼睛望著我,母親在身後喊我,而我始終沒有回頭,走到最高處,推開前來攔阻的士兵,然後,雙眼一閉跳了下去——
我想起來了!
我終於什麽都想起來了!
我自刎軍前,化成厲鬼,徘徊於城牆處,久久不走。我夜夜入夢糾纏顏爍,令他傷勢日漸加重,我還終於求到一個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親自帶我進城,回到這裏殺顏爍!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的一切竟是這樣!
那麽,還有什麽好怕?還有什麽可懼?我已經死了,天下再無可阻我之物,顏爍,今日就要你魂斷水榭,為我童氏償命,為我燕國複仇!
我朝白衣人衝過去,他架起豎琴開始彈奏,琴音如劍、如刀,亦如一隻強有力的手,攔阻我,禁錮我。
四麵立起無形牆,我在牆內橫衝直撞,形似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殺了你,殺了你們所有人!
“小姐——”長長的叫聲穿透結界,我看見小蘭在水榭門口目瞪口呆,嘴唇顫抖,“小姐,真的是你?”
賤人,我要連你一起殺!
無比強大的怨恨終於令結界破碎,我朝小蘭飛過去,掐住她的脖子,張開嘴巴正要咬下去時,床榻上的顏爍突然撲過來,將她一把推開,然後反身抱住我的腰。
“童童!”
我的心如冰山巨岩,因這一聲呼喚而開裂,裂痕順勢劈下,我忽然不能動彈。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還不放人?”
我如被雷擊,整個人砰地朝後摔去,重重撞上牆壁。
“還不離開她麽?”白衣人的手做了個撕開的姿勢,我頓覺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好恨!好恨!你們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負我!欺負我一個死人!我好恨!
白衣人急聲道:“你們快喚醒她的記憶!”
顏爍問:“怎麽喚?”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邊彈琴一邊道:“隨便說些什麽,讓她想起來就行!快!”
小蘭踏近幾步,望著我道:“小姐,我是小蘭……”
我記得你是小蘭,你這個賤人!
“小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從來都也給我一份,小姐是小蘭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
我瞪著她,恨不得將她的嘴巴撕裂,將她的心髒挖出,將她的血肉吸食,好讓她再說不出這樣可惡的話。
然而,她卻眼睛一亮,摸著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還記得嗎?你知道我喜歡薑管家的侄子,就為我和他牽了紅線。”
我一呆,停下了掙紮。
“兩個月前,他去雲島時遇著了風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絕,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訴我,隻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嗎?小姐你說對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興啊,小姐……”
我的心開始抽搐。
“城破後,我走投無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連對我都愛屋及烏,更何況是你。小姐,你為什麽要殺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顏爍,他俯在地上,氣息微弱,剛才那一撲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現在的他已經油盡燈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舊是那麽的溫柔,溫柔的像是桃花林中,永遠明媚的春光。
“小姐,氏燕交戰,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顧及小姐安危,故而隻在城外圍守招降,百姓們都不想打仗,老爺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個月,兩國本已準備簽約修好,誰知小姐你突然跟著了魔似地衝上城牆,就那樣什麽也不顧的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憐的小姐……”小蘭跪倒在地,痛哭出聲。
而我聽著她的哭音,腳底有什麽東西湧了上來,又有什麽東西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忽然變得很輕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飛過來,分明是朝我擊來,卻穿透我的身體,擊中了身後的某樣東西,我聽見很大一聲爆裂音,塵囂飛揚間,白衣人衝過來一把拉住我,我跟著他瞬間飄開了十丈,再停下來時,見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團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麽?”
白衣人揚眉,“你看不出來?”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那影子抬起頭來,時光在紅塵中悄然流轉,明明是一張烏漆抹黑什麽都看不出來的臉,我卻依稀看見了絲緞般柔軟輕滑的淺茶色長發。
青子。
是你……
影子盤旋,掙紮,呻吟,朝我悸顫地伸出手,仿佛是在哀求。
我剛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別去!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是這隻惡靈侵占了你的身體,篡改了你的記憶,令你做出那麽瘋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牆,在血泊中死去,父親頓時發瘋,單槍匹馬衝出城門挑戰氏軍,被長槍刺死,然後是母親、哥哥……還有顏爍,小蘭……剛剛,差一點,他們就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一切,原來都是拜青子所賜,為什麽?
青子,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怪我沒有為你報仇?
還是怪我違背諾言,愛上了別的男人?
也許,更是怪一代名將亦受門戶之見而自私地斷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種強烈的憎恨仿佛還留在我體內,濃鬱而冰涼。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應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傷。
眼底忽然湧起眼淚,我望著那團不成人形的影子,低聲道:“放了他吧。”
“他是惡靈。”
我搖頭,複堅持,“放過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著我,久久一歎,手指在弦上一撥道:“來。”
影子化成一道光,飛進他的豎琴裏。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們成親,成親後,我不要待在這小小的一座城內,你帶我去外麵看看好不好?我要遊三吳,賞江南,縱馬邊塞,勇攀昆侖,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最喜歡看見你笑啦,你以後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這株婆娑梅,它的年齡據說和我一樣大,等我們兩個都老了時,就可以在這下麵乘涼,我們呢,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隨著消逝在豎琴裏的黑影,風化為一聲歎息,比風更輕。
再轉過身,看進顏爍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裏,我的影子長長一道,淡的像是隨時就會消失。
他喚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顏爍,你我今生果然無緣。生前,我先為青子傷情,不願嫁人,後為國仇所阻,不能成親;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見我,即便你能喚我,你又如何能複活我?即便複活,我父死於你軍槍下,我母又濺血軍前,這麽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這世間從無戰爭;
如果這世間再無門第之分;
如果我沒有死……
顏爍,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是,現在,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我轉過身,小蘭哭著喚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揚起唇角,輕輕笑,“忘了我跟你說過的,人隻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著。”
“小姐!小姐!”
我裝作不聞,任由身後,一聲聲,漸行漸遠。
八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
回眸,白衣人負手,對我淡淡一笑。
“你是誰?”
“大夫。”停一停,補充,“不僅醫人,也醫鬼。”
我忍不住莞爾,抬袖捂住額頭,睨著他道:“那麽,我頭上的傷,什麽時候會好?”
“這要看你想什麽時候好。”
“什麽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閃了幾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蘭已有身孕,八個月後她將誕下一名女嬰,你如果願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與他們再續前緣。”
這個提議的確誘人,然而,我望著十裏長街,風煙裏,無數影子重重,飄來飄去。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樣死於戰亂,隻是,我比他們幸運,因為我死後,顏爍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築了墓碑,讓我起碼有家可歸。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諾,更是讓我脫離了墳墓的禁錮,可以自由出來行走,與活人說話。可這些亡魂們,飄渺於天地之間,無處可去,無所依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進入輪回。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聲音悠悠,“那麽,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繼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驚訝之色。
遠處,天水一線,紅霞萬裏,又是黃昏。殘陽落日下,破敗的城池雖然蕭索,但卻嶄露出了複蘇的跡象。
我的死亡是場悲劇,世界上這樣的悲劇並不隻我一樁,所以,我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麽,不讓青子和我的悲劇,再次發生。
“收我當徒弟吧。”我對白衣人笑,用一種雲淡風輕的神態,“旅程寂寞,何不帶我同行?”
他望著我,時間長長。
當黃昏最後一縷陽光也終於斂盡時,他終於開口:“我的名字叫輕塵。”
“師父在上,受徒兒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見遠處,一盞明燈悠然升起,點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輕塵和他的豎琴。
輕塵在玉琴。
七夜談 之三 《成碧》
一
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舊陰霾。整個燕西湖都籠罩在雨霧之中,便連船坊前的燈籠,都顯得無精打采,散發著淡淡濁光。
金枝不停地挑簾往外看,焦慮道:“宮七真的會來嗎?”
“他會。”我對著鏡子,將一支鳳釵插上發髻,這是一支很特殊的鳳釵,我花了整整一千兩銀子雇傭天下最出色的神偷從侯爺府的寶庫裏,偷出它的草圖,又請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為此,我的計劃整整往後推遲了三個月。轉眼間,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擔心,“下這麽大的雨,沒準他就不來了。”
“放心吧,他一定會來的。”我按倒銅鏡,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這裏,七年了,沒有一年忘記。”
一陣涼風吹進船艙,棉簾飛揚間,可以看見外麵水天一線,並不是多麽美麗的景致,卻因為一段傳說,而變得與眾不同——
七年前,宮七公子,與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見。
二
宮七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在我接手這筆買賣之前,就已對他耳熟能詳。他是當今皇後的胞弟,世襲一等長樂侯,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風頭之勁無可出其右者。
他不僅是世人公認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癡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蹤,自那之後,宮七一直沒有再娶,派人四處尋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無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會來燕夕湖邊,等候朱荇。
隻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責的地方,而他卻趨於完美,連最惡毒的人,都找不出什麽可以攻擊他的借口。這樣的人,真是看著相當的……不順眼呢。
我最討厭這種天生就什麽都有的人,當別人為生活而苦苦掙紮時,他卻得天獨厚坐享一切,連僅受的那麽一點點挫折,都令他獲得了更多同情與愛戴,憑什麽?
因此,我接了這個別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買賣——在冬至前,殺死宮七。買凶之人是江貴妃的家人,妄圖鏟除他來打擊皇後的勢力。齷齪的政治果然是這世間最無道理和原則的東西,不過,正因為它的沒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個殺手,靠奪取別人的性命以獲得報酬養活自己。三年前,當我殺死大師兄後,我在組織裏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僅次於一手將我訓練出來的師父。
現在是巳時,我要繼續忍耐。忍耐到,宮七出現的那一刻。
三
戌時,天色越發深沉,畫舫的光映照著暗藍色的湖麵,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轉為不安,開始在船艙中踱來踱去,皺緊眉頭道:“我說,如果他真的不來,你難道就一直這樣等下去?真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繞彎子。宮府的管家不是已經被我們收買,願意全力協助我們刺殺宮七麽?與其在這個見鬼的天氣裏守著一條破船等待,還不如藏在宮七的寢室橫梁上更有機會!”
我在心底歎息,難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卻永遠隻能在組織裏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氣,而一個沉不住氣的人,無論武功有多好,都不會是一個好殺手。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更鼓聲,七聲長三聲短,金枝的身體瞬間繃緊,我也將琴弦上的布蓋掀去。
——宮七來了。
那三聲短更,是同伴給予我的信號。
我撥動琴弦,開始彈奏。雖然我一向擅琴,但現在彈的這首曲子,還是花費了我許多功夫。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據說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宮七就是被這首曲子所吸引,執意要見奏曲的姑娘,當船簾掀起後,裏麵的少女,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表情驚駭……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彈琴賣藝為生的風塵野花。
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宮七娶了她,他們的結合成為當時最轟動的大事件。嘲笑豔羨欽佩惋惜者皆而有之,但結局誰也沒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從此人間蒸發。宮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沒有再出現。
六年十一個月後的今天,出現的人,是我。
“你……是誰?”清越清揚清潤的像是絕世美酒般的聲音,穿透雨幕,傳進船艙。
我的手指頓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壓力而斷開,與此同時,金枝已提著燈籠走將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為何獨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熱茶?”
四
宮七進來時,我正在為琴換弦。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我也知道他進來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視我,但我沒有抬頭,專心致誌地將舊弦卸下,將新弦繃緊,繞好,調撥試音。
我要他先開口說話。
“你是……誰?”他果然按捺不住,搶上幾步,抓住我手。
我順勢仰頭,入目處,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處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處,有一滴形如淚痕的黑痣——這不是我的模樣,而是朱荇的。一如我頭上的釵,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籌謀半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西君,你說,我是誰?”
宮七的眼睛頓時迷離了起來,這半闕詞,這一聲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來。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這二字喚他,聲聲斷腸。
“你……”顫抖,自指尖擴散至全身,他握緊我,表情裏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又還留一分遲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你,你的樣子……你的眼睛……”
我則笑,笑出三分戀三分怨三分悵然凝聚為一份淒涼,“是啊,西君,我回來了。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當我知道我長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時,我就擬定了這次的殺人計劃——假扮朱荇接近宮七,伺機將他毒死。如此一來,事成之後我消失了,世人也隻當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動用武功的次數很少,我的長項是計謀,而且,越看似荒誕鋌而走險,成功的機會恰恰就越高。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非顛倒光怪陸離,就像藏寶圖,絕世劍譜,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宮七會信麽?
宮七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讓我產生一種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看下去的錯覺,而就在那時,他張開了雙臂,一把將我抱住,用無比低沉卻悅耳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我終於等到你了……阿荇。”
五
我跟著宮七回到了宮府。
前腳才剛踏進府門,後腳一個年約四旬的青袍男子便來傳訊:“老爺要見……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說夫人二字時目光閃爍語氣遲疑,想來此趟邀請絕非普通,沒準還是一場鴻門宴。
而我走到這一步,也隻能去。
九轉長廊通到盡頭,華貴高闊的主屋便呈現在了眼前。其實,我曾經夜探過宮府,沒有驚動任何人,將所有路徑、構築全都摸了個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帶我去的是宮府的議事堂,老侯爺一般就在這裏接見重要的客人。他選擇在議事堂見我,表明我隻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兒媳。
我垂下眼睛,表情謙恭地進了屋。四扇房門立刻合起。置身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屏風,而此刻,所有的燈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隻能依稀看見雕玉紫檀屏風後坐著一個人。
“請坐。”蒼老威嚴的聲音淡淡地從那邊傳過來。
左右兩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為,如果此刻是在召開家族大會的話,那麽,身為宮家第七子的媳婦,我隻能坐最後一個位置。
一名紅衣裳的小丫鬟給我上了杯茶,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喝茶吧。”
“是。”掀開茶蓋,枸杞人參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數五下後,抬頭,歉然一笑,“多謝公公抬愛,隻不過……這茶裏加了人參,而我是不能吃人參的,一吃就起紅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這杯茶後不起紅疹,則說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於是我做出一副很為難但又妥協的樣子,慢吞吞地將茶喝下。
沒過多久,我的脖子出就開始冒起一個個小紅點,但因人參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況較輕。
屏幕後果然無話。
我在心中冷笑:薑老彌辣,不愧是縱橫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爺,竟想出用這招來試探——需知,一個人的容貌會變,性格會變,但唯獨體質,尤其是過敏一事,因為沒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絕對不會改變。
可惜啊,遇見的是我。
作為夜盟最出色的殺手,怎麽可能不做足功課就貿然前來冒充?有關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說,知道的也許比宮七還要多。朱荇會起紅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隨時帶著一種毒粉,就藏在我的鐲子裏,趁舉杯時,輕輕扭開,嗅進鼻子,便能起到一樣的效果。
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爺。
堂內安靜了一會兒,宮老侯爺咳嗽幾聲,再度開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裏?”
其實,我一直準備著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可宮七卻隻字不提,正當我鬱悶功課都白做了時,他老子卻問了。於是我低下頭,將事先就已反複演練和考慮了無數次的答案流暢背出:“回公公……其實,我並不清楚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隻在洞房裏坐著,然後就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已置身一座孤島。島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掙紮七年,才等到船隻路過,回到帝都。”
宮老侯爺冷哼道:“這麽離譜的事情,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淒然一笑:“我知道我這些年來的經曆的確離譜,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但是,我為什麽要騙你們呢?如果真想欺騙,我應該可以編個更好點的,而不需要用這麽拙劣的連孩子都不會相信的故事,不是嗎?還是說,其實……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現,對吧?”
屏風後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用的就是這一招——因為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那麽,與其勉強編一個到時候露出破綻,還不如一開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爺不喜歡朱荇,除了宮七,整個府裏沒有一個人喜歡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會遭受重重猜忌和懷疑,所以,根本勿需為此擔心,隻要宮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與不信,都不重要。
因為,在宮家,真正說了話算的人,是宮七。
而這一點,被我押中了。
因為,老侯爺沒再問些什麽,就命令管家帶我回去。
走出議事堂的大門,我看見宮七負手立在白玉石欄杆前,望著外麵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麽。聽聞聲響,他回過身,朝我伸出手:“沒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關切,於是我嫣然一笑:“嗯。沒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對你存有心結,你此番歸來,他不問個清楚,心裏不會舒坦。無論他說了些什麽,你都不要往心裏去……”
我伸出食指點住他的嘴唇,“噓,不用說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順勢投入他懷中,舉止親昵,但眼神掠過他的肩膀,開始放的很悠遠——
一切才剛剛開始,宮七,且讓我,陪你玩一場菊花開、故人來的遊戲吧。
六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內水氣氤氳,溫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裏,蹺起兩條腿,任由花瓣隨著漣漪在身上遊走。沒有什麽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裏,洗個香噴噴的熱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對於我的愜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則恨得牙癢,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麽?”我將被水浸得燙燙的毛巾搭在額頭,眯起眼睛悠悠道,“宮府我們已經進來了,老頭那關也暫時算是過了,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你!”她跺了跺腳,“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會宮七要是進來要跟你、跟你……同房怎麽辦?”
我噗嗤一聲笑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被我看得一張粉臉越來越紅,最後粗聲粗氣地說:“你看什麽?我的問題很可笑嗎?”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睛,笑意卻加深了,“其實,那也沒什麽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來,“喂!我們是殺手,可不是妓女!”
金枝一直認為殺手也該有原則,因此她勤學武功,她希望用劍去解決一切。多麽天真卻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裏由衷的豔羨,但嘴上依舊嘲笑道:“可是,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與宮七春風一度呢,這麽一想,我不是反而應該覺得榮幸麽?”
她張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最後一甩毛巾走了。
我將額頭處的濕巾拉下,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把腦袋靠在木桶的邊上。水汽蒸騰上來,悶悶的感覺,像是要窒息。
其實,殺手和妓女並沒有什麽不同,如果人生還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去從事這兩種行業。可是,在從事了這種職業以後,就會發現,繼續下去的人生,依舊是一片漆黑,看不到絲毫亮光。為什麽我會成為一名殺手?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刻意地去回憶時,腦海裏隻有一片淩亂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種……絕望。
七
金枝的擔心最後被證實了完全是多餘的。
因為宮七那一夜,沒有來。
第二日當我起床梳頭時,他才出現,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梳子,幫我挽發。他的手溫暖而輕巧,他的表情也很溫柔親昵,看不出有絲毫異狀。可是,他昨夜卻沒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慮,他伸臂自身後將我環住,朝鏡子裏的我微笑道:“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婚禮,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我哦了一聲,揚眉:“那麽你選好了日子沒有?”
“選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黃道吉日,萬事皆宜,你覺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臉上卻綻出一個無比嫵媚的笑容:“當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懷疑了。
是誰出賣了我?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僅僅隻是一個巧合?我凝望著鏡子,看見他笑,神色溫柔,但流光暗影中,又仿佛隻是一種錯覺。
這個男人乍看之下仿佛很容易懂,但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其實對於他,什麽都摸不透。
也好,遊戲嘛,太容易,也就無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離冬至,還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夠我將一種新研製的慢性毒藥放在他的茶裏讓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後一服前,中毒者什麽都不會發覺,而等發覺時,已經無藥可解。
我給這種毒藥起了個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八
“羅嬸,你聽說了嗎?現在外麵都在傳,說咱們新夫人是借屍還魂來的,不但模樣變了,連眼睛都不瞎了。”
“張媽,你在府裏的時間最長,曾經見過少夫人的吧?你覺得,那真是她嗎?”
“這個我可說不準呀,不過她的飲食起居什麽的,倒是跟過去一樣。不過如果不事先告訴我,我肯定認作是兩個人。”
“說起來咱們這位少夫人還真是詭異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蹤,然後又莫名其妙就出現了,眼睛還莫名其妙就好了……”聲音壓下,低了幾分,“我說啊,沒準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聲,廚房裏的議論聲頓時停了。我這才推門進去,裏麵的幾個廚娘,果然各個麵色尷尬。
我衝她們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說要吃蝦仁餡的水晶餃子,可做好了?”
一名廚娘忙將食盒遞上:“好了好了!我們剛想送過去呢,怎麽好勞煩少夫人您親自來取?”
“反正也是順路。不耽誤你們做事了,我走了。”我接過食盒,提裙轉身,一足剛跨過門檻,卻又回頭,“對了,我在陽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們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醬紅色。
我一邊笑,一邊提著食盒走向後花園,宮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見到我,便揚起眉毛道:“什麽事情這麽有趣?一直笑個不停。”
“唔,怎麽說呢……”我將餃子取出,與他分食,慢悠悠地說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變,定定地看著我,“有人對你胡說八道了嗎?”
看來,他果然也知道那些傳聞。
我笑,歪頭再問:“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話音剛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將我攔腰摟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將我摟緊,把頭埋在我的右肩上,聲音低如歎息,卻又字字堅定:“不怕。對我來說,無論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沒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現在,在我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縮手進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無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可是……真美麗啊。
這樣的情話,真美麗。
我將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著亭外的夕陽,最後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運的人不是我,被宮七如此深情愛著的人,從來就隻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個沒福的女人,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其實關於她的下落我也曾動員組織裏的力量尋找過,不過也沒有結果。如果一個人連官府和殺手組織都找不到的話,那麽,基本上就可以視同為她已經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為世間沒有哪個女子有資格承受這樣的福氣。覬覦了不該擁有的東西的人,會折壽。朱荇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要時刻提醒自己,記住這一點。
視線裏,天邊夕陽鮮紅。
九
宮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時,我都會去他的書房,同他一起飲茶。光潔的青玉瓷具,剛到的貢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這個男子得天獨厚,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連放下杯蓋的姿勢,都極端優雅。我近乎癡迷地望著他的動作,每每這個時候,總是托腮不語。
有一次他戲虐地用茶勺點了下我的鼻尖:“這麽好看?”
“嗯。”我直認不諱,但目光流轉間,盯準的卻隻是那個杯蓋。
我和宮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顏色是紅的,我是綠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藥,就抹在了紅色的杯蓋裏,每當他將茶勺進杯裏,再蓋上蓋子時,就離閻王殿,又進了一步。
如此優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癡迷?
宮七一點都沒有發覺,每杯都會喝幹,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表情沉寂。
從某天開始,她告訴我說,她不想再申時陪我去書房了,因為,她厭惡那種慢慢地、毫無異狀地、殺死一個就坐在你對麵對你微笑和你說話的人的感覺。她殺人,一向光明磊落,從某方麵來說,她更像名劍客,而不是殺手。
我笑笑,沒有勉強。其實她並不是厭惡,她隻是不忍心:時間久了,她對宮七產生了好感,於是變得心軟,不想再殺她。隻不過,她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那麽我呢?我有沒有心軟呢?
端坐在宮七麵前,看著他再一次無比細致溫柔的為我泡茶的樣子時,我如此問自己。日子已經過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離大婚還有十日,離他死也還有十日。
我舍得他死嗎?或者說,我希望他死嗎?
我一邊想,一邊淡淡地看著、用一種無動於衷的習慣性表情看著。直到他將杯子遞到我麵前來:“你又出神了。”
“沒有,我隻是看的太入迷。”
“阿荇……”他忽然喚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隻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繞過長幾,走過來摟住我,沉聲道:“那麽,從現在起什麽都不用擔心,什麽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給我,你隻需要,等著嫁給我。”
“好。”我溫柔回應,在他懷中閉上眼睛。事情走至這一步,我已經不必擔心不必想,隻需要等了。
還有十日。十日啊……忽覺光陰似箭,竟飛逝如斯。
十
第一日,他與我下棋,允許我悔棋,輸給我後被迫在臉上畫烏龜,恰逢有故友拜訪,一時忘記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紙鳶,在我放到一半時故意用石子將繩打斷,風箏掉入湖中,我怒,逼他親自去拾,他潛入水中久久沒有浮起,我在岸邊翹首正擔心時,他突從水中躥起抱住我,將我也拖入湖裏,兩人一起成了落湯雞;
第三日,我們避開仆人去郊外賞菊,半途時突然下起雨,跑到農家避雨,換了粗衣,彼此相視忍俊不禁,是夜,農家丟失了一隻雞,大半夜裏,大家都舉著火把去田裏尋雞,場麵壯觀的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圓,我舉香拜月時他問我許了什麽心願,我反問他:“如果是你,你許什麽心願?”他想了想,答道:“一願國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國持其君長問罪於前;三是取天下絕美之女子皆為我妻。”見我驚訝,他噗嗤一笑,眉眼彎彎,“騙你的。我啊……現在隻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裏,對我說話,然後經常會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驚覺這四天裏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來還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著一朵菊花慢慢凋謝,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時間仿若靜止,漫長的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著院外的拱門,直到白衣出現,方輕籲出一口氣。他走過來,遞給我一片楓葉,葉已紅透,脈絡清晰可見。“萬寧山上金秋的最後一片紅葉,送給你。”我微微訝異,卻聽他又道:“今年已經晚了。不過以後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紅葉和第一簇雪花,我都會取來給你。如此,你收藏著年年的第一季簽,直到我們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楓葉在我手上,變得沉若千斤。真是個傻瓜呢,你我之間,哪來的年年季季……
第六日,我與他去皇家寺院求簽,在後院裏遇到一老嫗,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嫗道:“這是我剛從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給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你永遠不能預料到,也許你們將會分離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問他:“你不把花送給我嗎?難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嗎?”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許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離。”
言者的一句話,就那樣被聽者分割成了兩半。我聽見的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他聽見的是“也許你們將會分離”。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為何我竟會隻聽見了前半句話,難道在潛意識中我已經開始在期待些什麽?
第七日,我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便連他來了也不見,隻說身體不適。他走後,金枝走到床邊,用一種很古怪的表情看著我,忽然道:“你該不會是……假戲真做愛上他了吧?”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你一定是愛上了他,否則你不會如此扭捏作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雖然我也認為一個貴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宮七那樣,確實難得,但是別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
“他還有三天就死了。”我將頭埋入枕中,不願再聽。心中一抹淒涼幽幽:我竟淪落到需要金枝來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歲起,我便接受訓練,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個字評價我:“大膽多智,冷血無情。”七年,十九個任務,從沒一次讓他失望過。我像最堅忍的狼一樣重視對手,忍耐饑餓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後的一擊必中。因此,這一次,也不過是狩獵過程裏慣例的一段煎熬罷了。
隻需忍耐,便可以終結。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妝披衣,金枝驚訝:“你要去哪?”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經快到申時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覺的到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堅定,沒錯,很好,就這樣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脫。
十一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嫋嫋的水汽從上好的五色鳥巢紫砂壺嘴口冒起,煙霧繚亂的對麵,是身著簡服的男子溫靜如美玉般的臉,他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專注。
專注地泡茶,專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無比微妙的畫卷,像是在夢境裏出現過,再被記憶深刻的烙印在腦海中,每個動作,都很熟悉。
加上這一次,還有兩次,這個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朝廷必是一陣動蕩,兩派勢力重新劃分,天下又將不太平——不過,天下太不太平,與我何幹?這個世界本來就什麽都沒給我,所以無論它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在意。
沒錯,它什麽都不給我。
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下我就拋棄了我,將我扔到糞池裏妄圖淹死,是一個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從池子裏撈出來,帶回家撫養。但是,他養我的目的不過是要一個童養媳,隨著我年紀越長,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的爛醉撲過來,我用搗米杵敲破他的頭後逃了出去,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青樓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興就用針紮我出氣。於是我再次逃。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時,遇到了師兄。
啊,對了,是師兄啊……我終於想起來了,腦海裏那團黑影慢慢消去後,過往的記憶就浮出水麵,每個場景,都是那麽清晰。
師兄用我試毒,那些毒藥有的吃了會長斑有的會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的死去活來,痛的滿地打滾,痛的用頭撞牆恨不得就此死去。作為試毒體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個,隻有我活了下來,師兄說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最聽話,他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做,不懼怕也不討饒。當我十四歲時,有一次他要我試毒,但最後卻自己中了那種毒瞪大眼睛死去時,我微笑著問他:“怎麽樣?聽別人口述中毒後的反應,無論怎麽詳細,都比不上自己親身經曆的吧?”說完後,我將解藥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麵前不到三寸處,可是他卻夠不著,眼睜睜地看著解藥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師父看見了。我本以為他會殺我的,結果他隻是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道:“很好,從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鷹成為夜盟的老幺吧。”
師父從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潛質,我隱忍四年,暗中偷學到師兄的本領,最後用他最驕傲的毒藥殺死了他。師父說,他從沒見過我那麽會忍耐的孩子。
沒錯,我最大的本領不是智謀,而是隱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幹擾我的決定。
宮七端起茶杯,掀開蓋子,低頭淺呷了一口:“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嚐嚐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揚子江心水,另有一種滋味?”
他的喉結微微下滑,仿若一條無形之線,將我的心繃緊,我想到這個男人將會死去,他的眼睛將失去現在的光彩,他的手會慢慢變冷不再溫暖,他再也不會微笑不會說話,他再也不能為我撐傘為我沏茶為我披衣牽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著杯沿、以無名指抵住杯托,姿勢無限優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輩子那麽漫長,漫長地看著他再次舉杯,準備將茶喝下。
一隻手突然出現,壓在杯口上。
我顫了一下後,才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後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維,做出了阻止的動作。
他抬眼,朝我看過來,我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隻能垂睫,呐呐道:“西君可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綠色……”
“嗯?”
“所以,我們換下杯子吧……”我近乎絕望地將那杯茶從他手裏慢慢抽出來,抽出的不隻是一杯茶,還有我籌謀了半年的計劃,七年來完美無暇的殺人記錄,以及,我對夜盟的忠誠。
“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金枝的警告於此刻在耳邊回響,冰涼的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著杯中淺碧色的水光,看見自己的臉,在上麵倒映成一縷縷黑影,醜陋地扭曲著。為什麽要心軟?為什麽要阻止?又為什麽要前功盡棄?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複雜的恨意,驅使我端起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宮七突然伸手過來,將茶杯奪走,“茶已經涼了,別喝了。”然後,我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茶水從窗口潑了出去。
我的瞳孔開始收縮,冷汗沿著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麵對結局。
就在那時,宮七又牽住了我的手,對我道:“帶你去個地方,跟我來。”我的手濕冷僵硬,他的手卻溫暖堅定,仿佛隻要被這麽一隻手握住了,就永遠不會被拋棄。
拋棄……如果母親當年沒有拋棄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的如此聰慧美麗,是否就會後悔拋棄我?若她知道我願孝順聽話,敬她愛她侍奉終身,還會不會忍心拋棄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兒,完全可以的……但,隻因她的一念之差,從此,令我萬劫不複。
還有那個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他每天都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羞辱我,他說:“你不過是對狗男女苟合生出來的孽種”他說:“老子肯收養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說:“除了老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要你,聽清楚了嗎?”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些話讓我從小就心裏扭曲,變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樣。
還有那個年華老去的妓女,她越來越蒼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輕。她說:“小妖精,像你這樣的長大後必定也是個小妖精!看看你這眼,看看你這唇,看看你這腰,看看你這腿……”她每說一處,就用針狠狠紮那個地方。我從此變得厭棄自己,身體發膚,受之不愛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詛咒,還要這具皮囊何用?
最後是師兄。他是個瘋子。這個瘋子教會了我很多本事,我開始用所學到的一切去害人,對我來說,這世間無不可殺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這一次,我要去搶宮七的杯子?是因為他那句“我終於等到你了”?還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離”?那些話都那麽美麗,那麽那麽美麗,但是,我卻不應該忘記,它們都有一個主語——阿荇。
那些話,都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阿荇說的。可是,我卻為了那些不是對我說的話,放棄了我的生平。真……諷刺。
我像個木偶一樣跟著宮七來到祭祖堂,裏麵供奉了宮家曆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過去,共有上千個之多。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宮七將第三排第二個的牌位按倒,隻聽咯咯聲響,前方的架子移開,露出後麵的一扇暗門。宮七拉著我走進去,裏麵是狹窄的陰暗的台階,盤旋著往下延伸,而台階的盡頭,是一道石門。他推開石門,裏麵豁然明亮。
那是一間極大的冰窖,堆放著上百塊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間,有一具水晶棺,裏麵平躺著一個人。
“是誰?”
宮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緩緩道:“你為什麽不走過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個聲音叫我不要過去,可是雙足卻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烏黑的發,素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平靜的麵容,就那樣一點點的呈現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膚我的發……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來在這裏……
“這是怎麽回事?”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緩慢、平靜的接近死亡般的聲音,如此發問。
“我對自己說,如果你哪天肯放棄計劃,為我心軟,我就帶你來這裏,讓你看看她。”宮七的聲音比我更平靜。
我轉過身凝視著那個被所有人傳誦為“溫柔癡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表情,“你……你原來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這裏,世界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說,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溫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為那樣的假象所蒙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麽?”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隻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的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隻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為,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眼角,笑的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曆,那麽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麽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那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夫偷嚐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後,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豐容盛飾地領著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著繡著卷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裏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塗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那是因為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裏,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裏讓她去遊街。”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著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麽?”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歎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阿碧,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暇,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隻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可是誰又能說,我這樣的活著,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麽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為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好計,那人本以為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為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隻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麽,你找出來了嗎?”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凶殺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著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麽處置我?”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說過,在此過程裏,隻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裏,把一切都告訴你。”
“然後呢?”
“沒有了。”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淒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裏與朱荇相伴麽?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裏麵的最後一格裏,裝著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隻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於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肮髒醜陋的一生。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我將鐲子湊到唇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牆壁,嘭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於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為什麽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麽?”
“我所說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為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後,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麵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著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麵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麽痛苦……當我歡歡喜喜的穿著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著;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為什麽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的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麽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為何輕言死亡?”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麵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所以,你更應該活著,然後走下去,”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麵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可我……”我終於說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最後揚唇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裏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為什麽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於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說話,隻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十二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麽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闕詞是什麽?”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隻唱前半曲。”
“那麽,讓我來告訴你後麵的吧……”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戶。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歎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完
七夜談之四
無衣
滴水成冰的戰場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銘記千年。
可是誰知,原來我早該遇見你,在我最風光也最悲傷的時候。
——題記
一
我再次見到九皇子時,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
彼時大戰告捷,他從邊疆歸來,百姓簇擁如潮,排成長龍,隻為一睹英姿。然而,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個垂死之人。
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並且拖延了太長時間,縱使秦國第一神醫溫悉號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對此束手無策。
而溫悉,便是我的叔叔。
這一次,我以神醫弟子的身份,被皇宮的轎子抬進朱門,再一次的見到了人稱不敗將軍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身上有一百零七道傷痕,每一條,都彰顯著這位皇子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可此刻,他披著長衣坐於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發黑。
他的身體在長年征戰中遭受了嚴重的毀損,奇醫良藥都已通通無效,叔叔傾盡全力,也隻不過僅能讓他多活幾個月,苟延殘喘而已。
我望著梧桐樹下的他,沉靜、消瘦、蒼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澀了起來,前塵往事,有關他的一切,在這一瞬清楚回現——
我第一次見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歲,他十三歲。
乾國突向秦國起兵,秦王於朝堂上懸掛帥印,問何人出戰,可憐滿朝文武,全都唯唯諾諾,縮足不前。就在那時,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帥印,高聲道:“兒臣願往。”
一舉天下驚。
因此,當他率領大軍出發時,帝都人人去送。我夾在街旁看熱鬧的長龍裏,與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風采。
我本以為他英姿颯爽,高大威猛一如廟裏的羅漢金剛,誰知,看見的卻是一個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遠記得,那是盛夏,天氣非常炎熱,陽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馬背上,發極黑,臉極白,五官秀氣的像是女孩兒,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前方,竟讓我覺得莫名悲涼。
回去後,姐姐以袖抹淚,泣道:“可憐我泱泱秦國,竟要這樣一個荏弱孩童去抵擋敵國百萬大軍!”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鄰國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樣在一片質疑聲中帶著他的二十萬兵馬,孤立無援地趕赴血雨腥風的北疆沙場。
八個月後,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時,姐姐衝進庭院,連風氅都來不及脫,便一把抱住我歡呼道:“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她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眸中水汽彌漫,眼淚帶著喜悅嘩啦啦地流下來——據聞秦冉親提長槍,割下敵軍統帥首級,宣告了這場衛國之戰終以秦國的大勝而結束。
十四歲的將軍騎馬歸來,王城掌聲轟鳴。
姐姐用三天三夜采集七彩瓊花製成花環,朝他擲去,卻因力度不夠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氣餒,笑笑道:“沒關係,這次不中,將來還有機會,總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開始練箭,然而沒等她練成,警鍾又鳴,夷族來犯,九皇子匆匆脫下戰甲,又匆匆穿上,軍馬鐵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再上戰場。
姐姐整晚沒有睡著,望著窗外的天,看到它發了白。她對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這次如果輸了,夷族攻進來,咱們就沒有飯吃了麽?”十一歲的我,對於戰爭的唯一定義隻在於沒有飯吃。
姐姐搖了搖頭,用很慢的聲音說:“不。我是怕萬千百姓,八方國土,這麽多的人,這麽大的地,這麽重的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覺到姐姐想的和別的大人們都不一樣,對她來說,秦冉是比秦國更重要的存在。
四個月後,秦冉再創佳績——俘敵軍三萬,逐敵族於國疆百裏之外。王軍得勝班師歸來時,秦王親自接迎,一時風光天下無雙。
姐姐再次朝他丟花環,這一次,終於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馬,他順著視線側頭回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頷一頷首,姐姐慌忙將頭垂下,雙頰羞得通紅。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隻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麽?”
姐姐衝我眨眼,笑的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送誰?”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之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姐姐咬唇,“嗯”了一聲。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戶對一說的,“他是皇子,而我們隻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姐姐目光明亮,於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說到這裏,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怎麽看都隻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麽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隻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繡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後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係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仿佛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於宮中時,滿朝驚豔。
秦王立刻宣見繡娘,姐姐豐容盛飾的拜於堂前,王問她想要什麽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二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嚐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於碗內,走到他麵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親自接過藥碗,將裏麵的湯汁一口飲幹——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裏,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隻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著,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遝,就這方麵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麵,他卻不肯躺在床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麽,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說那話時依舊沒什麽表情,目光很淡,淡的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隻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的侍奉著,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的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說,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說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著搖曳的燈光,低語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麽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複又悲傷,心裏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臉上時,便問道:“你在為我難過嗎?”不等我答,他又道:“沒有必要。我這一生,貴極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汙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無愧天地,無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心裏一個聲音無比哀傷:這個……就是姐姐愛過的人啊……姐姐愛慕了一輩子的人啊……
誠然,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輝煌高潔,無愧天下,但卻虧欠了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虧欠了我姐姐,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三
第二日,我跟著他前往郊區賑災。
天色陰霾,大風呼嘯,天氣非常糟糕。侍衛布置妥當,村民聽說有衣可領,紛紛在桌前排起長龍。秦冉就親手將棉衣一件一件的遞到他們手上。
風沙滿天飛,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而且又冷,搓搓發僵的手指,忍不住輕聲抱怨道:“這種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為什麽殿下要親力親為呢?”明明都病成這樣了……
他搖了下頭,沒有回答我的話。
如此一直從未時到酉時,當最後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後,他才轉身上車。
我悶悶地跟著上車,卻在這時,聽見他說道:“還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麽?”
他卻又沉默了,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他的自言自語,與旁人毫無關係。我從沒見過這麽不喜歡說話的人,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便道:“剛才一共發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裏麵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興致,朝我望來。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據我剛才觀察,領衣服的人大概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喜歡占便宜的人。聽說有衣服領,不用花錢,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來領一件;第二種,是被迫來的,必定是村長跟他們說,九皇子要發棉衣啦,每家每戶都給我去兩個人捧場,免得到時候九皇子帶著衣服來了,卻沒有人領,那多沒麵子……”說到這裏,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許變化,哎呀哎呀,生氣了吧?“第三種,才是真正挨餓受凍需要這些衣服的。不過,由於隊伍都被前兩種人給占了,他們能不能輪得上都是個未知數呢。”
我睨著他,滿心盼他發火,真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可言。可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後,又歸複平靜,淡淡道:“沒有關係。”
“咦?”
“千古以來,但凡說到賑災二字,必然包含著絕大部分的浪費。銀子被貪汙,米糧被偷食,衣服被毀損,到得最後,真正能送到對方手中的,不過十分之一。”他從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披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似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溫柔,“對我來說,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個人裏隻要有一個人需要,我就願意為了那一個人,而準備上十件棉衣。”
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這位皇子,遠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寬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點紈絝子弟所有的缺點,雖然有點拒人千裏,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隻可惜,這麽難得的皇子卻要死了。
隻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會很痛,非常非常的難過。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大發慈悲,讓他的病好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沒有關係。
可惜,天不遂人願。
那一天回去後,他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我守在床頭寸步不離,用毛巾浸了冰水為他拭汗,他的眉頭不住蹙動,像是墜入了什麽夢魘,然後突的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連忙喚道:“九皇子?九皇子?”
“還差……還差……”
“什麽?”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我附耳仔細聆聽,才辨別出他說的是還差三百七十六件。都這種時候了,竟然還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應道:“我這就讓人去發,三百七十六件對嗎?放心,一件都不會少。”
他一直搖頭,手腳發抖,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如此過了一夜,期間我堅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驚醒過來時,就發現——他醒了!
他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隻是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方的帷帳,瞳仁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奔去告訴叔叔,叔叔立刻為他診斷。我本以為他逃過一劫就該否極泰來,卻見叔叔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沉了下去。
秦冉開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滿臉愧疚。
秦冉又道:“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的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個心願未了,還望神醫去父皇麵前為我求取。”
叔叔流淚道:“老夫誓死為殿下完成!”
於是,秦冉就說出了他的心願,一個讓全天下都震驚的心願——
他要回北疆。
四
“動物裏,有種叫象的畢生尊嚴,包括死亡的時候。當它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就會離開象群,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埋起來,而那些象塚全都非常隱蔽,因為,它不允許自己的象牙落在雞鳴狗盜之輩手中。九皇子畢生傾戰於北疆,功成於北疆,如今,更願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這番話,最終說服了秦王。
於是,第二日,秦冉便帶著一小隊人,乘著馬車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舊是隨行侍奉的婢女,親眼看著他迅速憔悴,再對比六年前那個炎日下騎在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畫,清貴無雙。也許始終沒有變的隻有他的眼睛,依然那麽明亮。叔叔說,他那是提著最後一口氣,要堅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聽了那話後,一方麵希望這條路就這麽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北疆,那樣他就不會死;但另一方麵卻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讓他快點解脫。就在我無比矛盾的心態中,北疆,終於還是到了。
我扶著他走下馬車。時光隨著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我看著前方巍峨的山巒,遼闊的平原,和堅固的城牆,想著六年前,十三歲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難時挺身而出,然後告別父母家鄉,來到這個隻有硝煙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強大的敵軍麵前苦苦守護步步為營,終於收複失地贏得勝利;此後,又有多少回,凱旋的盛宴尚未開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這裏再次麵對殺戮……
人生,真像一個又一個的圓,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
他搖搖晃晃,腳步蹣跚,我步步緊跟,連呼吸都不順暢,心底一個聲音說——也許,我這下一口氣呼出去之時,便是他下一口氣停止之時。
叫我怎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真殘忍!為什麽上天這麽殘忍?對他,也對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柱香時分後,走到雪山下,白雪皚皚,仿佛看不到盡頭。
“你可知道,這裏的每顆石頭,都染過鮮血,每寸地下,都埋著屍骨。”他的聲音暗啞,卻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著他,不舍得眨眼。想聽這個人說話,想看見他好好的站著,想感應到他溫暖的呼吸——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為什麽姐姐會有那樣的感慨:“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說,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側過臉來,望著我,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又似乎是透過我看著遠方:“如今,我也要成為下麵的一部分了……或者說,早在兩年前,玄冰之戰時,我就已經該是下麵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場戰役,號稱是秦國十年以來傷亡最多損失最重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裏,六位將軍先後折翼,甚至連秦冉都無可幸免,他正用巧計引敵軍進雪山時,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據說,當最後援軍趕到,將他從雪裏挖出來時,他已經呈半死狀態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拖到今年,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他早點醫治就好了,可是,一場又一場的戰役,始終拖累著他,讓他連好好看病好好養病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麽?為什麽舉國上下就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他鎮守邊疆?為什麽要把一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歲啊!
正是該最意興風發笑傲天下的時候,為什麽要讓他受這麽多的苦?
我真愚鈍,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頓悟的事情,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我顫抖地望著眼前這個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麵。
一樣柔軟的東西忽然覆了過來,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淚,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幫我擦眼淚。“別哭。”秦冉如是說,“沒什麽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難道還看不透?”
我卻哭的更凶。我看的透,我見的多,但因為對象換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終是不明白的,那些為你傾倒的女孩兒們是在用什麽樣的目光和心態凝視你,你……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從前的姐姐。
他道:“其實,我兩年前就該死了,多活的這兩年,已經是賺到了。”
“我不明白……”
“兩年前,就在這裏,雪崩了,我和將士們全部被壓在雪下,動彈不得,我身邊本來還有四個人,但慢慢的他們都死了,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沉沉半醒半夢之際,我感覺到有個人在為我披衣。”
我睜大眼睛——什麽?還有這種事情?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麵,怎麽可能有人會幫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說,如果真的有人,他就應該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該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時的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種摩擦,還有緊隨而至的溫暖。我覺得我的手腳慢慢的暖和了,神智也越來越清明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睛。我問他:‘你是誰?’”
“他說了嗎?”
秦冉搖頭,“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有回答。直到我最後問他:‘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他這才答了我一句話。”說到這裏,他轉過頭,望著一望無際的雪山,眼神放的很悠遠,“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冉君也賜他一件禦寒之衣。”
我的心驟跳了一下,驚道:“他說什麽?”
“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我賜對方一件衣服。”
“不是這個,是他叫你什麽?”
“冉君。”
我的雙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冉君……冉君……為何這世上,會有第二人如此喚他?
“所以,我對自己說,我受人一衣之恩,無以回報,隻能給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償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秦冉說著朝前又走了幾步,仰起頭,提高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後來一直在找你,也沒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絕對存在,為我披衣一事也並非出自幻覺。我今天再來這裏,隻為了告訴你——答應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山穀裏,於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對不起”,一聲又一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歎息。
秦冉臉上同樣露出驚詫之色,可見,我並沒有聽錯,在這方空間裏,的確還有第三人!
“是誰?出來!”我厲聲叫道。
一個影子慢慢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誰?”
那人又歎了口氣,開口道:“玳玳,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麽?”
我睜大眼睛,周遭的場景在那一瞬間淡化成了虛無,隻有那個飄渺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發她的嘴唇,一點點地映入我眼中,拚成了我最最最最摯愛的一個人——
“姐姐……”
五
我的姐姐,在兩年前的春天,將她精心繡製了整整三年的《秦軍出征圖》獻給了秦王。秦王龍顏大悅,問她想要什麽賞賜時,她回答說,想成為秦冉的妻子。
那句話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為她出身低賤;因為她容貌粗鄙;因為她甚至比秦冉還大一歲……
所以,朝臣們的讚賞轉眼就成了嘲諷,殿堂之上,譏笑聲響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眾人鄙夷的目光裏,她抱著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當夜,她就病了,三年積勞再加上夢想幻滅,病如山倒,她甚至沒能拖過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樣卑微的死了。甚至,在她死時,她所愛慕的男子遠在邊關千裏之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因他而亡。
沒錯,這不是秦冉的錯,所以我並不恨他。隻是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有了心結,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被外界傳說給予了太多讚美的皇子,我認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認為他一定不像表麵看的那麽偉大,我這次跟著叔叔進宮,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麵具能戴到幾時……
然而,最後,被征服的人裏,多了一個我。
六年啊……六年時光如水,人生如夢。為何此時此刻,我會在這個地方,再見故人?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訥不能言,隻能不停的發抖。
“我認得你的聲音,沒錯,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歡喜之色,“我果然不是錯覺,是你當時救了我!”
姐姐停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揚唇一笑:“你錯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姐姐的笑容裏充滿了嘲諷。
秦冉一怔。
姐姐用很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難道看不見,我沒有腳嗎?”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擺下方,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再見她時的歡喜還是讓我忘記了恐懼,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確的確是在“漂浮”時,某個念頭才在腦海裏變得鮮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秦冉看著她的裙子,呆滯了好一會兒長籲一聲,歎道:“原來如此。難怪你當時沒有將我從雪下救出去,而僅僅隻是為我披衣……但不管怎樣,你救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
姐姐打斷他:“你不要搞錯,我可不是為了救你。”見他吃驚,她又是冷冷一笑,“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也對,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聽說過……我姓溫,小字織娘。”
秦冉踉蹌後退,這一回,終於徹徹底底的被驚到。在他的震驚中,姐姐沉聲道:“我就是兩年前那個獻了件織衣給你父王,妄想憑此攀上你這根高枝當鳳凰的不要臉的下三濫的小賤人。”
秦冉又後退了一步。
姐姐則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話我,我一氣之下就死翹翹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靈,飛躍千山萬水跑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害你。最後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識淡薄時,吸取了你的元神……”
“不可能……”他搖頭,顫聲道,“不可能!”
“你以為我在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錯覺,我一個厲鬼能給你披什麽衣服啊!還有,你以為你為什麽會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為我吸了你的精元!沒想到你居然還傻乎乎的感激我,連快死了都要拚口氣來見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對,我已經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說著說著,仰天大笑起來。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卻抓了個空,他的手徑自從她的手臂裏穿了過去。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著他,放低聲音道:“你現在信了?”
秦冉的手維持著抓握的姿勢停在空中,不住顫抖。
姐姐再次揚起唇角,這一次,卻笑得頗是雲淡風輕:“恨我嗎?”
秦冉定定地回視著她,許久之後,搖一搖頭。
“是啊,比起我對你的怨恨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呢……”姐姐歎息著,轉過身,看著遠處天邊的晚霞,陽光淡如雪,竟成蒼白,而她的臉,籠在陰影之中,“冉君,當我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愛慕著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是你主動請纓前往北疆的時候,你騎在馬上,率領大軍走出城門。我身邊的人紛紛說,哎呀呀,那個九皇子,怎麽長得那麽文弱秀氣,像女孩兒一樣,他能成麽?而我當時看著你,隻覺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麽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十三歲的男孩遠赴沙場?是什麽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遠當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為了謀利;那麽,還有什麽,會讓你鼓起那麽大的勇氣去麵對那麽殘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著你,然後,我看見了,你的馬走出城門之時,有麵旗子飄到了你麵前,而你抓住它,輕輕地吻了一下,再放開。你的那個動作很快,基本上沒什麽人注意到,但我卻看見了。於是我終於找到了答案——那麵旗上,繡著山河圖騰與一個‘秦’字——你,是為了你的父王,為了你的子民,更為了你的家園而戰。”
秦冉的目光閃爍著,雖然依舊沒說話,表情卻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因此我好欽佩你。我欽佩你沒有任何私欲的走上征途,我更欽佩你在四麵楚歌之下突出重圍反敗為勝,我還欽佩你不驕不縱得勝歸來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個人,那麽能幹,那麽勇敢,他幾乎擁有全天下所能擁有的一切,可是——他卻是那麽那麽的……不快樂。”姐姐低了下頭,陰影濃濃地蓋下來,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臉,可我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像緩緩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陰,像一朵花在用最哀傷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沒有絲毫喜悅,我就好想讓你笑,可是,你太遠了,我走不到你麵前,於是我就想,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靠近你。我隻有一樣突出的本領,於是我利用它走進了皇宮……我真傻,不是麽?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所差的隻有距離,我一廂情願的以為當大家看見那件衣服時,就會覺得我配得上你——因為,我也是獨一無二的啊!難道不是嗎?我敢誇口,當今天下正如無人能在沙場上戰勝你一樣,也沒有人能在刺繡上超過我……結果,我遭到了報應。”
我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那不是你的錯!姐姐!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九皇子的錯啊!你不該恨他,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麽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頭,五官猙獰,“別忘了我是厲鬼,你指望一個厲鬼能明什麽事理辯什麽是非?你來的正好,我現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費!”說著,她惡狠狠地朝秦冉撲了過去。
“不要——”我放聲尖叫,連忙去攔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離的太遠,眼看根本趕不上時,一切卻又都結束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離秦冉脖子一寸處停住了。
而由始至終,秦冉都站著一動沒有動。
姐姐眯起眼睛:“你為什麽不躲?”
秦冉臉上有著奇異的一種平靜,那令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美,他平靜地站著,平靜的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姐姐的指尖開始發抖。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會害我。”
“你是聾子?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你是。”
“我也沒給你披過衣服……”
“你有。”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讓你變得虛弱……”
“可是,”秦冉的唇慢慢的揚起,向上彎出了優美的弧度,這一瞬,如花開,如柳綠,如世間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轉不開眼,“我多活了兩年,這是事實。”
“你……”
“我的戰友全部死了,我卻沒死——那就是事實。你應該編個更好的謊話的。”
“你……”
“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記得你。”
“你……”
“我記得你,你曾經給我的馬投過一束花,我還記得那是七彩瓊花編製而成的,非常精巧。”
姐姐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不可能……不可能記得的……”
“我記得你,因為,當全城人都在為我歡呼對我笑時,隻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幫她拭淚的姿勢,緩緩道,“對不起,雖然記住了你,但卻沒有去找你,沒有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讓彼此可以靠近的機會。如果我能認識你,我一定會娶你為妻。對不起……”
姐姐發出一聲嘶鳴,捂住自己的臉,蹲下身去。
秦冉卻仍在笑,原來,他竟可以笑得這麽溫文好看,“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快死了,不是嗎?我們生前不能相識,死後應該可以吧?黃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姐姐哭得泣不成聲,一邊哭一邊拚命搖頭:“你騙人你騙人你是騙我的,不可能的!你怎麽會願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長的難看還比你年長……”
“可是,正如你所說的,你繡工精絕天下無雙,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是麽?”秦冉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裏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況,天底下,哪還有第二人,能夠知我如你?僅僅是看見我的樣子,就能讀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來,凝望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集,仿佛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戰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對望著,在他們眼中隻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無別的顏色。
“你說的對,我是獨一無二的。”姐姐笑了起來,於是,幹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飛逝的光陰倒流回了過往,枯敗的花朵綻放出了新蕊,她的聲音不再悲傷,而是充滿了堅定,溫柔而強大,“所以,兩年前,我能夠救你,兩年後,也同樣可以。”
一道白光飛了起來,纏繞上她的身軀,像輕靈的翅膀一樣,將她整個人拖起來,於是,她的身體就籠罩上了淺淺一層銀輝,宛如月光。
又宛如一幅畫,浸在水裏麵,慢慢的暈化開,顏色變得越來越淡。
我預感到某種不幸,連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但是,她溫柔的看著我,一如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溫柔的看過我一樣:“玳玳,冉君……就拜托你了……”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呐喊聲裏,白光化作無數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再一顆顆消散,就像無數顆流星一樣,呈圓弧狀四下飛逝。
與此同時,一樣東西從空中落下來,罩住了秦冉的身體。
青灰色的城門,金黃色的繩結,飄揚的旗幟,雪亮的盔甲,神情肅穆的軍隊在百姓的圍觀裏列隊出發——秦軍出征圖。
是姐姐嘔心瀝血繡出的一封情書。
在姐姐死後,悲傷的嬸嬸將它燒毀在她墳前。卻在這一刻,重新出現,蓋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六
於是結局所有人都知道了——
少年再一次騎上戰馬,帶著英姿颯爽的軍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出了城門。
陽光似雪。清爽明豔。
少年回首相望,可是這一次他知道,相送的人群裏,少了一位主角。永遠永遠。
而我,不是主角。
附:
“秦皇子冉,年十九,病危難治,帝賜返歸北疆。至疆,竟愈好,舉國同慶,皆以為神靈佑之。圖璧三十二年,帝選溫氏尚主,被拒。越五日,溫氏另嫁。圖璧九十二年,卒,享年八十。厚葬帝城門外。”
——《秦史.皇子傳》
【完】
七夜談之五
《有狐》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詩經*有狐》
一
“出去!”
我拎起掃把,催趕著眼前的生物。
那是一隻形體格外小的狐狸,一身白毛沾滿泥土,再被雨一淋,模樣極其狼狽。但是,我才不會同情侵占我地盤的異族生物,因此,繼續瞪著他,叱道:“出去出去!不許進來!這個宅子是我的!”
說是宅子,其實不過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兩間茅屋,因為長年無人居住的緣故,破敗不堪。但是,對於一個鬼魂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因此,我死死地守著這片屬於我的淨土,即使那隻幼狐看起來很可憐,左腿受了傷,還在涔涔地流血,我也是不會同情的!
“你還不出去?我可告訴你哦,這山再往上走可就是天一聖觀了。天一聖觀聽說過吧?是最厲害的道長們修真的地方。他們啊,可最喜歡你這樣的小狐妖了,捉去煉成丹藥吃掉可以大補呢!”
我沒有說謊。
這座山叫婆羅山,高達2340丈,而在最高的山峰頂端,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道觀。當朝的國師,前朝的國師,以及前前朝的國師,都是從那裏出來的。因此,每年都有成千上萬人不遠千裏跋涉而來非常虔誠的三叩九拜上山,請道長們捉妖辟邪通靈祈福……
隻不過,他們都從山的正北方走,而我的茅屋,則在山背後的南邊,四周全是陡坡茂林,因此,人跡罕至。
所以,對於這麽一個大雨天,那隻小狐狸是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的,我懶得想,也懶得管,一心惦念著把它打發掉好繼續做我的事。
小狐妖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窗外一道霹靂閃過,映得它的眼睛無限清透明亮,宛若穿透黑幕的第一縷晨曦,令得我的心,突然一格。
而它終歸是什麽話都沒有說,垂下頭,默默地轉身,左腿一拐一拐的。屋外有棵千年槐樹,地麵因為無人打掃,因此積落了厚厚一層樹葉,此刻已都被雨水淋濕。它走過去,匍匐在濕漉漉的葉子上,身軀一顫一顫的,顯得很冷。
這樣的畫麵讓我覺得煩躁,索性關了門不看,拿起椅旁的麻衣,繼續編織。
這件麻衣,我從十年前等著桑麻成熟,然後泡入水中浸漚、脫膠,再劈分為條,績接成線,一縷一縷加撚。在這樣的過程裏,經常力不從心,有時候手指會不受控製地穿過絲麻,根本無處著力。每當那個時候起我就會痛恨自己身已成鬼,心情就會很差。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屋頂開始漏雨,我趕緊挪動籮筐,淋著我沒什麽,若是淋毀了我這些寶貝絲麻可怎麽得了?然而,此刻雖然天黑,卻依舊是午時,每每這個時候我的能力最弱,因此拚上全部念力的結果也不過是讓筐子往軟化了的泥地裏又深陷了幾分。
我看著籮筐裏的絲麻,隱隱然感到一種由衷的絕望。
我跺足、咬牙,最後起身,開門,衝著外麵喊道:“你給我進來!”
小狐狸抬起頭,目光裏露出幾分驚詫,我則沉下臉,冷冰冰地道:“不是白收留你的,你得幫我幹活。”
因著這麽一句話,我終於正式地認識了離曦。
二
離曦是個很奇怪的孩子。
狐狸的年紀我看不出來,但是以它變幻人形時的模樣推斷,我猜它最多也不超過100歲。
他和其他嘰嘰喳喳的妖怪們全都不一樣,很沉默,不吃葷,走路很慢,沉靜的臉上,永遠是一種少年老成不起波瀾的模樣,讓人看著就生氣。因此我經常刁難他,頤指氣使地命令他,讓他幫我采桑麻、休憩屋頂、去山下偷扣子偷紡車,做一切白天裏我所不能做的事情。
他始終一言不發,默默承受。
於是,茅屋的屋頂修好了,不會再漏雨了;屋子裏堆滿了我所需要的絲線;他甚至還在屋前的空地上種了很多花,三月的春風吹過後,紫色的花就開放了。我雖然聞不到花的香氣,但是看著那樣嬌豔的顏色,還是覺得很高興。
我問他:“你就一個人嗎?你的族人呢?”
他搖了搖頭。
我再問:“你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會跑到婆羅山上來呢?”
他還是搖頭。
我又問:“你之前的傷是怎麽回事?”
眼看他又要搖頭,我一生氣,抓住他的臉用力往兩邊掰:“什麽都不說是吧?告訴你,我問,你就得回答,否則我就把你趕出去!再也不收留你了!”
他抬眼,定定地看著我,那清透的目光,仿佛一直一直射進我的魂魄深處來。我微微一悸,他終於開口,聲音低低的,帶著些許沙啞,但卻很好聽:“你不會。”
“什、什什麽?”
他慢吞吞道:“你要我幫你紡紗,所以,不會趕我走。”
我頓時無語……難怪人類常說,所有生物裏狐狸最討厭,即使是一隻沉默寡言的狐狸,也有讓人氣死的本領。
為了遮掩我的狼狽,我惱羞成怒地衝他吼:“你知道自己是我的奴仆就好,快給我去幹活!這些、那些還有那邊的,全部今天給我紡出來!!!”
他依言走到紡車前開始紡紗,吱呀吱呀的聲音回旋在靜悄悄的屋子裏,窗欞半開,我仰起頭凝望著窗外的夜空,那淒迷的月色,像紗一樣穿透我的身體,落在地上,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忽然覺得有點悲傷。
因為,明天……明天又是初一。
每月初一,是天一聖觀開壇論道的日子,每每那個時候,山頂上都會人聲鼎沸,好生熱鬧。熱鬧的讓我難過。
“喂,”我開口叫他,“你說,明天……會下雨嗎?”
他抬頭看了看天,目光帶著疑問朝我掠過來。
我則垂下頭,將頭埋在手臂間,聲音像沉在水裏的紙張,浮上水麵時就變了形:“如果下雨就好了……”
如果下雨……就好了。
但是,外麵星空璀璨,天高無雲,想可見,明日又會是一個豔陽天。
真是……難過呢……
三
雖然鬼魂其實是不需要睡覺的,但是,為了積蓄念力編織長袍,我每日還是像個活人一樣按時休息。當我休息時,就會進入一種昏昏沉沉的漂浮狀態,那種感覺和做夢非常相像。
而那一晚,我就離奇地做了夢。
我看見一雙妖異的紅眼,和尖尖的獠牙,漫天火光裏,有人在飛快奔跑,似乎在尋找什麽,但是我知道,他永遠永遠都找不到。就在那時,我感覺有人在推我,睜眼一看,是離曦。
對於休息被打攪我很憤怒,於是就瞪他,沒好氣地說:“幹嗎?”
他的頭朝某個方向一偏,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半開著的窗沿上,滴落下串串水珠——下雨了!
我嗖的一下飛到窗邊,探頭往外看,不是錯覺,也不是幻覺,外麵真的在下雨——淅淅瀝瀝的小雨,陰沉沉的天空,雲層重重疊疊,將我所最畏懼的陽光遮擋。
我顫抖地伸出手指,雨珠穿透指尖一滑而過,往下墜落,我仿佛能夠感受到那種冰涼,頓時激動地無以複加,扭身一把抓住離曦的肩膀道:“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呢!”
他看著我,依舊沒什麽表情。
但是,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在乎他的反應了,整個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雀躍中,歡喜道:“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上山了!還可以進入觀內……”
他終於吃了一驚,“你要去天一觀?”
“是啊!今天是初一,他們會設壇講道,所有的道長都會參加的!啊,肯定很壯觀……”
他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久久,說了兩個字:“會死。”
我衝他吐舌頭:“才不會!誰說一隻鬼就不能聽他們布道了?我這就去!”說到做到,我立刻從窗口飛了出去,疾飄上山。
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樣,雖然下雨,但虔誠的善男信女們依舊源源不斷地打傘上山,遠遠就瞧見烏壓壓的人群,直將宛大的道觀擠了個水泄不通。
我飄到觀前的大槐樹上坐下,從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殿前的圍場,七丈高的法壇上,兩排道長依次而坐,而坐在最中間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上的,則是現任天一觀觀主——莊唯。
我的目光無限依戀地停在了他身上。
他,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俊美的男子。俊美到,讓這樣的一個男人出家,根本就是罪過。
盡管所有的道士們全都穿著統一的青色道袍,但是,誰也沒有他穿得好看,所謂的超凡脫俗,當如是;所謂的仙風道骨,亦如是。
沒錯,我之所以留戀在婆羅山遲遲不走,即使知道一旦被發現,肯定會被道士們滅除都舍不得離開,就是因為——
莊唯。
四
我從十年前來到這裏,為了聽莊唯說法。
隻要沒有太陽,我就可以飛上山,然後坐在這棵大樹上,看他偶爾從殿前經過,掠過他衣角的風,也會朝我吹過來,於是那風裏,就有了他的氣息。
即使是這樣遙遠的凝望,都讓我覺得滿足。
他有時候會下山,但每月初一,肯定回來。我就非常非常渴望下雨,那樣我就可以見到他。
一如我此刻,看著他從容淡定的為信徒們說道,有滿滿的幸福遊走在身體的每個角落裏,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溫暖。
槐樹的枝幹微微一沉,察覺到異樣,我忍不住側頭,頓時大吃一驚:“你怎麽也跟來了?”
離曦恢複成狐狸的樣子,蹲在我旁邊的枝幹上,兩隻尖耳朵不停的轉動,尾巴還一晃一晃。我慌了:“你怎麽可以以這個樣子出現?快走!要是被發現就糟了!你自己尋死不要緊,不要連累我啊!”伸手攆他,他卻一個縱身朝殿前跳了下去。
人群裏頓時發出一片驚呼。
完了——我想,這下子,可真的是自投羅網!
眼見得道士們豁然起身,一陣騷動,青色的衣袍中,離曦的白毛顯得無比醒目,就那麽直衝衝地朝莊唯撲過去。
莊唯依舊盤膝坐在原地,並不若旁人那般驚慌,見它撲到,也隻是輕輕揮動了一下手中的拂塵。頃刻刹那,我仿佛看見拂塵中開出一朵蓮花,瞬息綻放,又翛然飄逝。
而離曦已被擊退。
他朝後直翻了十幾個跟鬥才停住,再落地時,就被道士們圍住了。
這個笨蛋!找死也不是這個方法!
我很生氣,不想管他,但不知道為什麽,身體卻先意識做出了反應,飛過去,掠起一股陰風,吹迷眾人的眼睛,然後抓住他的左爪急聲道:“走!”
依稀聽見道士們驚呼:“怎麽還有隻鬼?快!攔住他們……”
這時,離曦拈了個法訣,丟出一片結界,將道士擋在界外。而我,顧不得回頭細看,隻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飛下山,回到茅屋。
確信沒有人追上來後,我將他的爪子一甩,怒道:“你是故意的吧?”
他落到地上,嘭的變回少年的模樣,抬起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一言不發地望著我,表情有點陰鬱,也有點古怪。
“你是豬嗎?豬都比你聰明!居然敢去挑釁他們!真是的,我幹嗎要救你啊,這下害我也曝露了,你這個麻煩精!早知道那天就不收留你了!你知道我有多久沒見到莊唯了嗎?一百七十三天啊!!因為連續幾個月的初一,都有大太陽的緣故,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雨天,就被你給攪合了!你賠!你賠!你賠!”我揪住他的衣襟死命的跩,越想越憤怒,越想越不甘,最後索性將他一把推出屋子,“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也不要你幫我紡紗織布了,你走,快走,從哪來的回哪去,以後不許你再出現!”
我將門板狠狠地甩上,震得地麵都跟著一陣晃動,然後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沿著門板滑坐到了地上。
一種難言的疲憊與失落將我緊緊包裹,我知道我在蠻不講理,我也知道外麵還在下雨,我更知道其實那隻小狐狸沒地方可去——如果他有,早就走了,怎麽會待在這裏供我奴役受我的氣?但是,這些都比不上莊唯重要!
一想到經過這次騷亂,道觀肯定會嚴加戒備,我以後也許都不能再偷偷地去看莊唯時,就難過到無以複加。都是離曦害的都是離曦害的!
我幹嗎當日一時想不開收留他啊,如果沒有他,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了,如果沒有他就好了……我將頭埋入腿間,一任風雨聲隔著一道薄薄的門板,在我耳邊回蕩,一聲聲,仿佛都在吟喚同一個名字——
莊唯、莊唯、莊唯……
五
我第一次見到莊唯,正是他上山拜師學藝的那一天。
那是非常酷冷的寒冬,鵝毛般的大雪將整座婆羅山堆積成一座冰山。而他,披散著頭發,渾身是血的一步步走上台階,跪倒在觀門外。
當時的觀主瑛桐本無意再招弟子,但他執意不走,就那樣在觀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大雪一直沒有停歇,他跪著一動不動,手裏緊緊抱住一件破碎了的衣袍,俊美無暇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而最終瑛桐終於心軟,等道士們將他扶起來時,他的雙腿已經被徹底凍傷,自那以後,就無法再行走。
在那三天三夜三十六個時辰裏,我一直一直望著他,被那種堅毅與恒心,感動得無以複加。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人;在那之後,他就成了我的全部天與地。
沒錯,莊唯,是這朗朗乾坤間我深深摯愛的一個男子。哪怕,他是人,我是鬼;他是道士,我是孽障。
我那麽卑微且不抱任何希望的愛著他,隻要能見到他,便是我最大的幸福。而今,被離曦盡數摧毀。怎不令我悲傷?
如此過了很久很久,房間裏的光線越來越暗,天黑了,布道肯定結束了。自從去年莊唯被任命為新一任觀主後,他就變得非常非常忙,一過初一,肯定下山,我要不要去下山途中偷偷的看他一眼呢?
一念至此,我連忙起身,打開房門,不期然的,與門外之人打了個照麵,差點被嚇到——是離曦。他竟然還沒有走!
雨淅淅瀝瀝的淋在他身上,他的頭發和衣服上全是水,我瞪著他,他望著我,然後我退後一步,啪的將房門再次關上。
房間裏黑漆漆的,臨西邊的牆角,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很多箱子和籮筐,想起這些都是此刻被我關在門外的那隻小狐狸找來給我的時,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一熱。我抿唇,咬牙,跺腳,最後煩躁地發出一聲尖叫,打開門,劈頭蓋臉就罵他:“不都叫你走了嗎?幹嗎還賴著啊?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的,別以為站著外麵淋雨我就會心軟、就會原諒你……”
他忽然開口:“為什麽救我?”
我一愕:“什、什麽?”
他抬起頭,琉璃般的瞳仁亮如晨星,穿過濕漉漉的長發,再映著毫無血色的臉,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很慢很慢地說:“不用下來救我不就好了嗎?一直待在樹上不就好了嗎?為什麽要不顧後果的飛下來救我?”
“我……”我被問倒,我怎麽知道我當時是哪根筋不對勁,莫名其妙就衝了下去啊,“我才不想救你的!我本來就跟你沒有半點關係,是你自己突然跑到我的地盤裏,還一直賴著不走,我可一點都不同情你,看你能幹活還算有點用的份上才勉為其難的分一點點瓦片給你……我都在說些什麽啊……總而言之,我沒有想要救你啦!那是意外,意外,意外——”
當我口不擇言地喊到第三個意外時,他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我。身軀乍然被接觸到的同時,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人措手不及,就那樣被他撲倒在地。
無論是他帶有溫度的身體,還是下麵平整的泥地,都好生的不真實。
我愣愣地望著屋頂,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他要抱我,又為什麽,他抱得到我?
這樣近的距離,令他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伴隨著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傳入我耳中——
“謝謝……”
我的鼻子一酸,忽然就有點崩潰,屋梁上的稻草在我頭頂上被風吹得搖搖擺擺,我想我肯定是哭了,不然的話,為什麽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離曦……我、我、我……”為什麽鬼魂就沒辦法再流淚呢?即使是這麽難過的悲傷著,即使眼睛的部位這麽的酸澀不舒服,即使我知道自己在哭,但是,沒有眼淚啊,虛化的身體流不出實化的液體,那種液體,恰恰才是證明生命存在的源泉。“我真的喜歡莊唯啊……”
他將腦袋埋在我的右肩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感覺到他的身軀顫了一下,然後,將我抱的更緊了些。
“可是、可是……為什麽,我是鬼,而他偏偏是捉鬼的道士呢?為什麽上天要安排我這樣的一隻鬼,遇見他那樣的一個人?”
無法跨越的溝渠。
無法言喻的喜歡。
無法期待的未來。
冥冥中,是什麽在安排命運,讓我遭遇這樣一場劫數?
一如,在我漫漫鬼生的時光裏,為什麽會出現了這樣一隻狐狸?
我不明白。
六
我和離曦就那樣莫名其妙的和好了。我不再提要他走,他則繼續默默地幫我采集桑麻,挑染布匹,做一切我所力不從心的事情。
春天慢慢的暖和了起來,屋前的鮮花開放的愈加鮮豔,我每天都出去給它們澆水,期翼它們晚點凋零。
這一日,離曦下山去為我找針,我正在為花兒澆水時,忽然聽見了腳步聲。那是人類的腳步聲,而且是兩個人的。我有點驚訝,是什麽人會來這裏?
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見我,但我還是躲到了屋頂上,探出一雙眼睛往外看,但見一襲青袍穿過樹林,漸行漸近——竟是天一觀的道士。
難道說我和離曦的行蹤泄露被他們追查到這裏?我正在緊張,卻見林中又轉出了一襲紅裙,第二個人,竟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嬌笑道:“你倒會挑地,竟然知道這裏有間屋子,啊,前麵還有這麽美的虞美人花!”
道士誒了一聲:“我記得以前這裏沒有這些花的啊……”話音未落,姑娘已貼了上去,像藤蔓一樣的抱住他,嬌聲道:“自從京都一別,我一直惦念著你,你……可也惦念著我?”
“紅珠……”道士深情的喚了她的名字,兩人擁抱在一起。
我頓時鬆了口氣,原來不是為我而來,而是不守清規的道士在這裏私會情人。我望著那兩人,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羨慕——不管如何,他們正相愛。
擁抱得到的軀體;
感應得到的呼吸;
情投意合的歡喜……真是讓人,好生羨慕。
我情不自禁的歎了口氣,等我意識到糟了時,隻見那道士一下子跳了起來,喝道:“是誰?”
他的目光無比犀利地朝我的藏身之處掃了過來,我頓時有種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覺,這人法力不弱,我絕對不是對手!
我連忙轉身,正想逃,兩道火龍嗖地朝我飛來,那熊熊紅色,令我想起一些極度恐懼的事情,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而就是那麽一瞬間的疏忽,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將我罩住。
道士衝到我麵前,對我冷笑:“妖孽!還想逃麽?”
紅珠顫聲道:“這、這這個是什麽?”
道士摟住她:“別怕,隻是個孤魂野鬼罷了。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怎麽除妖麽?我這就除給你看好不好?”
紅珠轉了轉眼睛,嫣然笑了:“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麽本領。”
我的心沉了下去——
而令我更加無助的是,道士的手指一點,罩住我的那張網就躥起了一片火焰,要將我吞噬。
火光……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魘裏的人,瘋狂的奔跑、呐喊、尋找……
前塵舊事在這一刻鋪麵蓋來,而我隻能蜷縮身軀抱頭尖叫:“不要!不要——不要——”我沒有害任何人啊!我不要魂飛魄散!我不想就這樣消失!我還想再看見莊唯!救救我!誰來救救我——救救我——
一陣疾風突然刮來,周遭那種焦灼的熱度瞬間降至冰點,我轉頭一看,看見了離曦。
他回來了!
“快走!別過來!你不會是這個道士的對手的,來了也是白白送死!快逃啊,小笨蛋!笨蛋!”我嘶聲地喊,然而,他卻對我的話置若不聞,在空中突然化成狐形,而且體積也變得非常巨大。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它不是隻小狐狸嗎?怎麽可能短短幾天就變得這麽大?對於修真來說,靈氣越濃,道行越高的妖怪在現形時也就變得越大。而離曦,無論從什麽地方看,都隻是個小妖精啊,怎麽可能變得像龍一樣巨大?
道士手指翻舞,飛出幾百張道符,每一道,都帶著劍刃般淩厲的弧光。眼見得離曦就要死在那些道符之下,我都已不忍再看,但一眨眼間,一切就又變了——
巨大的白尾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優雅姿態輕輕一掃,那些道符就頓時化成了粉塵,隨風飄散。離曦朝道士撲了過去,尖尖的白牙,一口咬住他的脖子,頃刻刹那,血液噴薄而出——嚇到了那名姑娘,也驚到了我。
與紅色有關的記憶仿佛一把匕首,呲的插進我的腦海裏,撕開混沌,撕開平靜,讓我看見某個畫麵,與此刻眼前的一幕,重疊在了一起……
沒錯,這個場景我太熟悉。
熟悉到,十年裏,它一直是懸在我心髒上的尖刀,折磨我、挖剔我、提醒我——
我就是那樣死的……
我想起來了,我是被一隻狐狸給咬死的……
那隻狐狸,也有這樣一身亮如白雪的皮毛,也有這樣鋒利無比的尖牙,四足帶火,咬了我,燒了我,吃了我……
我發出一聲尖叫,這一次,再也沒能看到最後。
眼前一黑。
七
“阿虞……阿虞……”
誰?是誰在喚我?
無邊的暗境慢慢地綻出了光,我看見前方是一片花海,與離曦在我茅屋前所種的那些一模一樣。
“阿虞……阿虞……”
清朗的聲線,帶著無限的溫柔,像是吟唱了千年的咒語,聲聲入耳,字字潤心。
你是誰?你是誰啊?
我看見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在花海裏飄啊飄,那個人在不停的找東西,但是,我知道的,他永遠找不到了,永遠都找不到……
我心中一痛,就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入目處,是一張秀美絕倫的小臉。
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宛若夜月下溪水中的珍珠,瞳仁的最深處,粼粼的光,點點的星,很多情緒就那樣沉澱在了裏麵,若隱又若現。
世上隻有一雙這樣的眼睛。而那眼睛的主人,叫做離曦。
我抬起一隻手,一把將他推開,然後坐起身來,飛到屋外,一片空蕩蕩,沒有道士,沒有姑娘,隻有一灘血跡,凝固在原地,觸目驚心。
“你走吧。”這句話我對離曦說過很多遍,唯獨這一次,說的非常虛弱無力。
但他聽了,一向平靜無波的臉,頓時變了顏色。
“你吃了他。”就像那隻狐狸吃我一樣,“我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雖然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救我才對付那個道士的,但是……對不起,我做不到。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一開始就那麽排斥你的原因了?而經曆過剛才的事情後,我沒法再麵對你。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來我是怎麽死的,怎麽從一個人,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他伸手過來,想要碰觸我,卻被我側身避開,與此同時,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臉,再也承受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你走吧……我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見你了!求求你,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麵前,就算可憐可憐我,求求你……”
身體非常難受,有什麽東西爆炸了,不停往外湧動,甚至讓我覺得,在下一刻,我就會整個的散掉,魂飛魄散,不複存在。
而離曦,一直定定地望著我,那隻手遲遲停停,最終落到我頭上。
在這世間,唯有他摸的到我,可是,我卻已不能再麵對它。我知道吃我的那隻狐狸不是它,可是他們長得一個模樣。
為什麽?為什麽老天要這樣對我?讓我遇見莊唯還不夠,還要我遇見離曦?
離曦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歎息聲後,停在我發上的手離開了。四下裏一片死寂,等我再抬頭時,他已經不見了。
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而不是像上一次,我趕他,他還固執地淋雨站在門外。
明明是我所要的結果,但看著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卻覺得冥冥中有什麽不見了,或者說,我的三魂丟了一縷,再也不能圓滿。
我真失敗。做人時,死於非命;做鬼時,更加不堪。
一陣風來,吹得茅屋的門吱呀作響,我轉過頭,看見了放在桌上的麻衣——也許,現在對我來說,隻有這件事情了——就是把這件衣服織完。
我一定要把它織完,無論耗費多少年。
因為,那是我以鬼魂之軀卻依舊停留在人間的最深執念。
於是,我走進屋,拿起麻衣繼續編織,這些天,在離曦的幫助下,我已經編織完了大半,隻剩下最後一隻袖子,但是,如今離曦走了,我要獨立完成這隻袖子,不知道還要多少歲月。
不過也好,執念不散,我就永遠不能轉入輪回,那樣,我就能繼續望著莊唯,看他一點點變老,那樣也好……
正當我想到莊唯,因離曦離開而顫悸的心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溫暖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一個聲音道:“就在這裏!觀主,那隻狐妖和那隻鬼,就住在這裏!”
這聲音好生耳熟,麻衣自手間滑落,我無比僵硬地轉過頭,就看見茅屋外麵,黑壓壓的來了幾十名道長,站在最中間的那個,正是剛才我以為已經被離曦吃掉的道士。
原來他沒有死??!!!
怎麽會這樣……
然而,我的大腦已經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因為,當我的目光掠到另一個人身上時,天塌了,地裂了,我的世界轟然崩裂了——
那人坐在輪椅之上,寬袍廣袖,玉麵高冠,仿若謫仙。
不是別個,正是——莊唯。
八
我啪的撞翻桌子,起身就想跑。一道白光掠來,仿佛一隻柔和卻強韌無比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腰,我頓時不能動彈。
緊跟著,身子被扭轉,與莊唯遙遙相對。
我這才看清,原來抓住我的,正是他的拂塵。
“觀主!她就是那隻鬼,還有隻狐狸精,道行要高深些……喂,妖孽,快說,你的同夥去哪了?”先前的道士衝到我麵前來,脖子上還留著壓印,但是傷口卻已經愈合不再流血了。也就是說,離曦並沒有真的要吃他,放他走了,而他卻回觀求助,領著莊唯來捉我們。
莊唯靜靜地望著我,微微揚眉:“你叫什麽名字?”
我望著眼前朝思暮想的男子,慘然一笑——真沒想到啊,竟然還是這個結局。
雖然早就知道人鬼殊途,而且他是我的克星,但是,總是抱有期待與僥幸,幻想著自己能夠看他平安一生的慢慢變老,就覺得已經足夠幸福。
可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事已至此,我反而平靜下來,淡淡一笑:“孤魂野鬼,哪來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我身後的茅舍:“你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裏?”
“嗯。”
“那隻狐狸呢?”
“他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莊唯沉默。
先前的道士則道:“哼,它知道自己闖了滔天大禍,所以就丟下你獨自跑了吧?你為什麽不跑?先前山下的沈家村死了三個人,就是你們幹的吧?”
我撲哧笑。
他瞪我:“你笑什麽?”
“我在這裏住了十年,隻害死了三個人,真是愧對我的身份啊……所以發笑。”
他的臉頓時漲的通紅,惱羞成怒道:“妖孽!死到臨頭還敢嘲笑咱家?”說著,五指伸開就要朝我的天靈穴拍過來。
一縷白線輕輕地托住了他的手。
原來又是莊唯的拂塵。“子言稍等,我還有事要問。”
叫子言的道士連忙喏聲退下。
莊唯的目光,像月光一樣從我身上掃過,落到屋子裏堆放著的絲麻上:“你為什麽要住在這裏?”
“我樂意。”
“這些東西哪裏來的?”
“為什麽要告訴你?”
一旁的子言怒道:“孽障,你敢這樣對觀主說話!”
莊唯抬起一隻手,止住他的話,看向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文平靜:“婆羅山方圓十裏之內,不允許有妖物——天一觀這條戒律,你可知道?”
知道,我在山上十年,又怎會不知?否則,在離曦首次曝光後,我又怎會那般絕望。
“那麽,”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仿佛被刻意擴大了、調慢了,一個字一個字,像說了千年那般長久的傳入我耳中,“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這句話悠悠回蕩,兩條路擺在我前麵:一條是死路,一條是生不如死。
我分明想哭,但勾起嘴唇,最後卻又笑了:“我……我……我走……”
腰上的那束白光立刻收回,我整個人一鬆,恢複了自由。
莊唯看著我道:“好,現在就走。”
我咬住嘴唇,慢慢地彎下腰撿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那件麻衣,不知是不是錯覺,我感覺到莊唯的表情變了一下,而就在那時,一股疾風刮到,風中傳來熟悉的氣味——
離曦!
我慌忙轉頭,但見血紅色的火光像巨龍一樣漫天遍地的朝莊唯撲過去,而在火光之中,飛躍閃耀的,正是毛白如雪的離曦!
他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他居然又攻擊莊唯?我連忙叫道:“不要——”
但已經來不及。
莊唯抬手,拂塵啪的一下擊中了離曦的身體,原本撲向離曦的火焰頓時翻卷著朝他湧了回去。於是那些白毛頓時著了火,離曦在火中發出嘶鳴,而嘶鳴聲如劍、如刀、如一切鋒利的東西,穿過我的身體,將我劈裂成片。
我的身體,再次先我意識的朝他撲過去,然後——
用自己的身體,吸收了那些火焰。
“不要!”離曦嘭的化成了人形,抱住我,用我從沒見過的急切表情吼道,“你這是做什麽?你、你、你……為什麽又要救我?”
我的魂魄被那些火焰慢慢地燒淬成灰,一點點的四下飛,意識變得越來越渙散,但我依舊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慘然地笑:“我也不知道啊……為什麽每一次,我都要出來救你呢?明明……明明當年害死我的就是……就是……”
我說不下去。
然而,離曦定定地望著我,說出了答案:“是我娘。當年吃了你的那隻狐妖,是我娘。”
我凝望著他,然後眨一眨眼,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化開了,身體開始變得很輕。
他抱住我,死命的抱住,哭了出來:“對不起,虞姬,對不起!我替我娘跟你說對不起,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永遠伺候你,讓你高興,讓你笑,讓你過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傻瓜……”真是個傻孩子啊,“你娘,是因為要生你,所以不得不吃人,而我,隻是很不幸的撞上了而已……”
一雙手突然從身後伸過來,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同時響起的,是莊唯無比震驚的聲音:“阿虞!是你??!!”
我轉過頭,入目處,是在記憶裏銘刻了多少年的麵容啊?
莊唯……莊唯……
其實我看著你,不止十年啊……
“阿虞……”夢魘化成了現實,那個在夢境裏始終看不清楚的影子終於現出了他的原型,組合成眼前這個人,是他,卻又不像他了。
彼時紅燭高燒,蓋頭輕輕掀起,他穿著吉服紅衣,對我凝眸而笑:“娘子,有禮了。”
彼時銅鏡清晰,他俯身向我,手持眉筆道:“阿虞,你真美。”
彼時泛舟湖上,水中倒影卿卿,他摟住我腰,感慨道:“願此生永與阿虞相伴,雙雙白頭。”
彼時彼時,那麽多個彼時……彼時的他,是貴胄少年,不顧家人反對,娶了家貧的織娘,與我私奔,不離不棄。
然後直到那一天——我見他衣服破了,上山采麻,結果被因缺乏營養而遲遲難產不下的母狐吞噬。待得他找到我時,隻剩一件沒有補好的血衣。
他抱著那件血衣上了婆羅山;而我跟著那件血衣滯留人間,不得脫離。
這……就是我們所有故事的由來。
瞧,世事多麽諷刺——
莊唯,我的夫君,是為了給我報仇,才加入道教變成了一名道長。
而我,他的妻子,卻恰恰變成了鬼魂,要被他驅離。
吞噬我的母狐在誕下幼狐後死去,那隻幼狐,卻要來找我,償還母親造就的罪孽……
這一環一環,如何扣就?又怎麽解開?
一如此刻,燒毀了我的魂魄的,是離曦的狐火,還是莊唯的反擊?
我笑,摸上離曦的臉道:“不哭,乖。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的討厭過你。”
我怎麽會討厭他?他是以我的生命為代價而延續下去的生命啊。我的血肉,融入母狐體內,釀就了一個它。它的體內,有一部分我的存在,我怎麽可能討厭自己?所以,當他遇到危險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的去救他。
離曦的眼淚卻流的更凶。
我再望向莊唯,手才抬起,就被他緊緊抓住:“阿虞!阿虞!阿虞……我這就救你!我用我所有的法力救你!你堅持一下,一下就好……”
我再笑,用最後的力氣將那件袍子遞到他麵前:“夫君,給你的。”
莊唯顫抖地接過袍子。而袍子離我手的那一瞬,火焰燒到了我的臉,我的臉就碎裂成了水珠,顆顆飛散。
原來,我之所以不能投胎轉世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沒有補完那件衣服,而是我沒有把那件衣服最終交給他的緣故啊……
“阿虞!阿虞……”
“虞姬!虞姬……”
那是我所聽見的最後的話。
九
莊唯,世人皆知,通天神技,奇人也。其本帝都侍郎之子,因慕織娘小虞,離家私奔。後虞娘為妖狐所噬,為報妻仇,遂剃度入道。辛子年四月初二,悄然仙逝。
越日,山下沈家村有張、王兩氏,比鄰而居,同時誕一子一女,子取名守,女取名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十
“喂!你為什麽要搶我的蝴蝶?那隻蝴蝶是我抓住的!快還給我,快還給我!”女童伸長了手臂拚命去搶,奈何男童比她高了一個頭有餘,無論她怎麽跳都夠不著。
男童哈哈大笑:“就不給就不給,你能拿我怎麽著?”
女童跺腳罵道:“你欺負我,我去告訴張嬸!”轉身剛要跑,不期然地撞到一個人。
那是個宛如冰雪鑄就般的白衣少年,看似冷漠,但望著她時,眼中就溢滿了溫柔:“你喜歡蝴蝶?”
“嗯。那隻蝴蝶,明明是我先抓住的啊……”女童好生委屈。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男童手裏的蝴蝶突然就離了手,飛過去停在他的指間。
男童女童全都瞪大了眼睛。
少年將蝴蝶遞給女童:“給你。”
女童又驚又喜,雀躍道:“啊!謝謝!”
男童不滿,叫道:“喂,你是誰?為什麽要幫她?”
“我是誰?”少年眸光流轉,有著世間最美的一雙眼睛,然後握住女童的手,直起身來,“我是她的守護者。”
“哈?”男童傻眼。
女童抬頭道:“大哥哥,什麽是守護者?”
“守護者就是……會一直陪著你,保護你,幫你實現任何願望,讓你永遠開開心心的意思。”
“哇,那不是和菩薩一樣厲害?”
“是啊。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啦!我正想找個幫手,幫我好好教訓那個臭小守呢!”
男童瞪眼:“什麽?我是臭小守,你還是醜小留呢!”
女童立刻轉向少年求助:“大哥哥……”
少年手指一指,男童的帽子就被風吹走了,嚇得他連忙跑過去追:“啊,帽子帽子!等等,等一等,那可是娘剛織好的帽子啊……等一等……”
女童撲哧一聲笑出來。
少年溫柔的望著她:“開心嘛?”
“嗯!”停一停,補充,“大哥哥,你真好。”
少年靜靜的望著她,最後一笑。
虞姬,你的前世充滿不幸。但是,我保證,你的這一世,會過的比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要開心得意。
你終會幸福。
與莊唯一起幸福。
“虞姬,對不起!我替我娘跟你說對不起,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永遠伺候你,讓你高興,讓你笑,讓你過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陽光照在少年身上,地麵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有尾巴輕輕的搖。
那是,最終所謂的幸福。
【完】
七夜談之六
仙劫
一
“主人,那對夫婦說什麽也要見你,拜謝你的收留之恩。”
隔著帷帳,童子慌張來報。
青衣小帽裏,露出狗尾草的原型。
真是沒用的東西,虧它修煉了五百年,幻化人形時還是漏洞百出。也幸好外頭大雪彌天,前廳又篝火昏黃,才沒被那幾個肉眼凡胎給識破。
我對著銅鏡細細勾眉,懶懶搭應:“不都說了我是寡婦,不便見客嗎?”
小狗尾顯得很為難,“那個……那娘子說一定要謝謝你,要不是主人在這大雪天收留她,她肚子裏的孩子肯定就掉了……”
聽到這個我就一陣煩躁。
想我堂堂一株碧桃,經過千年修煉,眼見就要修成正果,卻莫名其妙的被告知,要想成仙,還需經過一道天命之劫。
於是我眼巴巴地去求鍾於,那個混蛋對我瞅了半天,勒索了我無數異草仙丹後才懶洋洋地把指一掐,說我的劫難會在辛子年亥戌月在陰陽關的混沌地降臨。
我問他是哪天,他卻怎麽也不肯說了。
我隻好提前來這個陰陽關的混沌地做準備。飛到這裏一看,真叫一個荒涼,據說原本曾是森林,但多年前被一場天火燒毀,再也長不出任何植物,又因為道路崎嶇,因此人跡罕至。看模樣倒像是會遭天劫的地方,於是我便在此紮營。
而我素來不會虧待自己,就用法術變出了一所大宅,仙鶴靈猿若幹,奇草麗花無數,再抓來一根已成精的狗尾草當奴仆,在這個荒蕪之地硬生生的開辟出了一處樂園。
結果,我還沒樂到,冬雪忽降,天地驟寒,連下三天三夜,絲毫沒有停歇之兆。這雪給我帶來的最大麻煩就是——從那一天起,路過求宿的旅人一撥接一撥。我閉門不見,他們就拍門不止。
太過分了,趁我快成仙時來演這種苦肉計,不是擺明了威脅我麽?我若不救,必損功德;可我救了,結果就是這樣——麻煩無數。我隻想靜靜的度過天劫,卻偏生跑出這麽多甲乙丙丁不相關的人來攪局,煩死了煩死了!
小狗尾怯怯地望著我:“那個……主人,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劫就在那些人身上……”
“什麽意思?”我把眉兒一挑。
他的聲音立刻輕了幾分,低下頭戳手指道:“那個,你看,那婦人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生了,會不會她腹內的嬰兒也許就是主人你?”
我差點暴走:“豬頭啊!我是成仙!成仙!不是投胎做人!”被他說的心煩意亂,索性起身,去見那對多事的夫婦。
穿過抄手遊廊,心裏嘖嘖讚歎了一番我的法術果然運用的爐火純青,瞧瞧這上等的紅木,瞧瞧這巧奪天工的雕花,便是皇宮大院,奢華也不過如是了。正在自戀,一道人影闖入眼簾,撲地而拜:“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我瞄了他兩眼:鞋邊開線,鬢角過長,這樣的人,要不就是懶,要不就是窮。此人既已娶了娘子,那恐怕就是後者了。
那漢子連忙請我進廳,邁進廳內,隻見烏壓壓一幫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正在談天說地,見我進去,全都收了音定睛看過來。
小狗尾跟在我身後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家主人。”
於是一幹人等紛紛起身拜謝,我見其中有個大腹便便的婦人,心想這個大概就是吵著要見我的麻煩精,剛待開口,那婦人已走過來施了個萬福:“妾身張氏拜謝夫人救命之恩。”
我心想我收留你是無可奈何,可不是存心施善,但表麵上又不好發作,隻得笑應道:“哪裏,大雪封道,出行不便,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妾雖是女流,但也知道仗義相助四個字,借宿給各位是應該的……”
正說著些場麵話,撲哧一聲,有人嗤笑。
我擰起眉頭,朝發笑之人望過去,但見白狐裘的毛領,寶藍色的絲緞,廳內所有人中,當屬此人的衣飾最為華貴;而所有人中,也屬此人最是下賤!
要說他有多下賤,舉一個例子就足夠了。
話說某年某月某日,此人突然跑去南山,將那一隻盤踞千年的凶狐給哢嚓了,引起三界震驚,人人拍手為快,歌功頌德。
我自然也無比震驚,印象裏此人雖是修道真人,卻從不以除魔衛道為己任,果然,當我去問時,他回了我三個字——天太冷。
也就是說,他之所以殺那凶狐,純粹是因為天太冷,而他正好少一件皮裘。
凶狐死後,窩內還留有一隻剛出生的小狐,鍾於想了想,居然留在身邊一直飼養。眾人自然又對此舉歌功頌德了一番。
可我分明看見他曾一邊無比溫柔的給那小狐喂食,一邊撫摸著小狐的皮毛,笑眯眯道:“多好的毛,再大點,就可以做對皮手套了。”
不知那小狐是否也聽懂了他的話,因為沒多久就不見了,我問鍾於,鍾於道:“它逃走了。”再加一句,“現在是夏天,不急。”
……也就是說,等到冬天,他就會去抓它回來了……
綜上所述,這個鍾於,可以說是我所接觸的修真的人類中,最最狡猾無恥損人利己下賤無良的一個,見他出現在這裏,我的腦袋頓時變得有兩個大——這麽關鍵的時候,他跑來湊什麽熱鬧啊!
一邊咒他早死,一邊看向婦人的腹部,放下心來。
此胎乃三百年前一枉死女鬼的歸宿,與我無關。
心情一好,我便笑的多了幾分真誠:“天寒地凍的,枯坐無聊,窖中還有美酒若幹,不如取來為諸位助興。”說著,吩咐小狗尾,“阿草,快去取來。”
他瞪大眼睛呆望了我一陣子,才醒悟過來,轉身離去。
我則走到鍾於麵前,繼續微笑:“聽聞道長法術高明,我那後宅有些異狀,不知可否請道長前往一觀?”
鍾於抖抖衣袍,柔軟的狐毛水般四下溢開,看得我好生羨慕。而他的臉,在毛色的映襯下更見俊美,真真個仙風道骨、超凡脫俗。
長得真是個禍害啊!
“如此,請夫人帶路。”他用比我還要真誠的笑容,如此道。
二
我在前麵帶路,一路就聽他笑:“這個宅子變得還真是不錯,耗了你許多靈元吧?你果然是從來隻會將力氣花在最無聊的事情上的。”
我冷哼一聲:“姑奶奶我樂意,你管得著麽?更何況我就要成仙了,成了仙後要多少靈力就有多少靈力,還在乎現在這點?”
鍾於恬著臉湊了過來:“既然如此,打個商量,反正你成仙後什麽都不要了,不如就把那條絲帶……”
“休想!”我一口拒絕。說起來,我之所以會認識鍾於,正是因為一條絲帶。
千年前,有對戀人在我的樹幹下約會,多情的公子對美麗的少女說待他科考高中,就回來娶她,一邊發誓一邊將腰間的寶藍色絲帶係到了我的枝頭上。
於是,公子去後,少女每天來樹下等。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絲帶被風吹日曬,褪了顏色,殘破不堪。但那少女依舊一直癡癡的等。
那時我還是一株普通的桃樹,那是我第一次見證人類的無恥與堅貞。我的姐妹們都很喜歡他們,也很向往,但對我來說,人類這種生物實在是太複雜了,複雜到我根本不願意沾染。
後來有一天,少女沒有來。並且此後,再也沒有來。我想她大概是死了。因為,真的過了太多太多年。
待我煉化成精後,我就收起了那條絲帶,其實對它也並沒有多麽喜歡,隻不過若幹年後,當一個美的不像話的人類男子突然來到,問我要那條絲帶,卻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時,我就決定不給。
作為精怪妖魔,一旦給人東西,就等於是和人類結了緣。
而立誌成仙的我,怎麽可能沾染這種麻煩事?
所以,鍾於一直纏著我,而我也一直不答應。而且,看著這麽一個號稱無所不能、隻有他騙人坑人害人的家夥獨獨在我這吃癟,那感覺還真不是一般的爽。
我這邊正在暗爽,耳中聽鍾於長長一歎道:“真是……本來還打算念著咱倆交情非淺,拚上弄瞎天眼的可能幫你細查一下天劫具體幾時降臨……”
想用這話激我?沒門!“沒關係,反正你也說了是這個月發生。我都等了千年,又怎會在乎這區區一個月?”
“也許還能看出具體為何物……”
我彎起眼睛,笑的甜蜜:“沒關係。想要成仙,自然要承受考驗。那麽多前輩都通過考驗列位仙班了,我想我也沒問題。”
鍾於用一雙墨般幽黑的眼睛望著我,久久,忽然也笑了:“也好,那我就先祝桃夫人功德圓滿,一飛升天了。”
“謝謝。”我剛說完這句話,就見一道白光從天而降,與此同時,耳旁響起一陣巨鳴,我的身體本能的往後跳,一下撞上鍾於的胸膛,顧不得疼痛,先自驚喚道:“天雷???”
再扭頭細看,隻見原來站立的地方,已經被雷砸出了一個大洞,整個地麵都凹下了一大塊。而我所變出來的走廊也風化成灰,再不存在。
我被這異相驚得無以複加,連忙揪住鍾於的衣領問:“難、難道說所謂的天劫,是、是是五雷轟頂???”
鍾於笑眯眯地彎起眼睛,學我之前的樣子微笑:“沒關係的,小桃桃,既然那些成仙了的前輩們能挺得過,你也一定沒問題。”
這個說風涼話的混蛋!眼見得天邊黑雲翻滾,隱透雷光,看樣子剛才那記霹靂隻是前奏,後麵還有更猛烈的,我二話沒說,立刻轉身往前廳跑了回去。
那裏少說也聚了十幾個人類,再加上還有尚未出生的嬰兒,是陽氣最盛生靈最多的地方,即使是所謂天劫,也有限製,就是不能破壞三界的平衡。換句話說,如果這個天劫是專門針對我來,那麽,它就不能牽扯其他生靈,此時此刻,還有什麽地方比跟人類待在一起更安全?
我一路疾奔,匆匆回到前廳,小狗尾正在為眾人斟酒,見我跑的急促,還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而我一腳踏進門檻,立刻感覺到氣場截然不同,外麵明明雲層低壓,雷霆將至,但廳裏卻隻剩下了絲絲風聲。
“你們……剛才有聽見打雷聲嗎?”我試探的問。
懷孕的婦人連忙接口:“沒有啊,打雷了嗎?”
我定下心來,看來,剛才那記雷電果然是為我而來,所以,現在藏在這裏,是最安全的。一念至此,我從小狗尾手中接過酒碗道:“我一人在後院也挺無聊,長夜漫漫,不如就跟諸位一起圍坐取暖,道些生平所見的奇聞異事如何?”
婦人笑道:“我們正在說呢,夫人願意同聽,再好不過。”
我盤腿在火爐旁坐下,身旁另有個人也坐了下來,轉頭一瞧,原來是鍾於。隻見他揚揚眉毛,微笑道:“那不如就講些鬼怪之說吧,也許我還能為大家解答。”
這家夥,又開始炫耀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法力高強。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的確是數百年來法術最高的人類,馭百鬼,獵凶狐,天生神眼,能見前生後世。便連我,為了得知天劫的時間也要求助於他,現在想來,那條絲帶,大概是我唯一能夠牽製他的東西了。
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處心積慮的非要得到它。
三
我坐下後,客人們便開始講故事。
第一個說的是個來往於南北做藥材生意的商人。
他說的故事是:
他的鄰居也是富甲一方的大富翁,做的是船隻買賣。膝下無兒,隻有一女,因與左相交好,所以那鄰居入獄後,便將女兒送到左相家寄養。左相有兩個兒子,長子放蕩不羈,次子才驚天下。那小姐自然與次子相處的好。於是待那鄰居出獄後,就與左相商謀,把女兒許配給次子。誰料,大婚前夕,一場大火突然將小姐所住的彤樓燒毀,小姐也逃之不及,一命嗚呼。
我皺了皺眉頭,忽然覺得這個故事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聽過。而且……說是鬼故事,完全不嚇人嘛!
商人道:“自那小姐死後,我的鄰居悲傷過度,很快就病倒了,為了治病,他舉家搬往南方,那園子就荒蕪了。不過,夜夜都能聽見有哭聲從小姐原先的住所傳出來。有一天晚上,我在院中賞月,聽牆那頭又在哭,哭的我心慌意亂,就搬了梯子搭到牆上,往牆那頭看了一眼……”
孕婦追問道:“你看見什麽了?”
商人道:“我看見一女子坐在廢墟裏,身形消瘦,五官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晰。心想這不會是個女鬼吧?就鼓起勇氣問:‘你是柳家的小姐嗎?你為什麽哭?你可是死的冤枉?’誰料她轉過頭,顯得比我還要吃驚:‘你說什麽?我哭,是因為我家小姐死了。’於是我又問:‘你家小姐?那你是誰?’她道:‘我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在此給小姐守靈。’我鬆了口氣,原來是個忠心的丫鬟,留在此地不肯走。沒過幾天,聽說左相家的大公子也病死了。不過說來也奇怪,自那天後,後院的哭聲就沒有了。”
孕婦歎道:“這年頭,如此忠心的仆人,倒真是少見了……“
鍾於淡淡一笑,開口道:“什麽仆人,根本就是那小姐本人,哦不,應該說是本鬼。”
商人吃驚道:“道長如何得知?”
“我問你,她是不是穿著紅衣服?”
商人細細一想:“確實。”
“你沒有看清她的臉,不是因為光線黯淡,而是……她根本沒有臉。她的臉已經在大火中被燒焦了。”
四周響起一片抽氣聲。我心想鍾於真是作孽,把人家好好的一個忠仆悼主的故事,弄的這麽鬼氣森森,別忘了,這可還有個孕婦,萬一驚嚇了她累及腹內的孩子怎麽辦?
鍾於忽把目光轉向了我:“其實,你也認得那個小姐的。”
“啥?”
他勾起唇角,眉毛舒展開來,眼睛閃爍發亮。每當他露出這個表情時,我就知道他肯定又要賣關子了,果然,他的下句話就是:“你以後就知道了。”
呸!本花仙還不屑知道呢!
第二個說故事的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衣衫襤褸,不像路人,倒像乞丐。
他深吸口氣,眼神放的很悠遠:“我要說的事情,已經距離現在有好幾十年了吧……沒錯,那時候,咱們西國有個著名的美人叫童童,氏國的皇子向她求婚不成,一怒之下,出兵攻打,可憐童小姐的父親拚死抵抗了七天七夜,最後還是敗了。城破之時,童小姐獨自一人走上城樓,從樓上跳了下去,可憐哦,據說腦漿流了一地,也煞白了氏國三皇子的臉。”
我又皺了下眉頭,怎麽這個故事也聽著有點耳熟?
孕婦道:“我好像知道這個事,因為燕城城門外到現在還有那位童小姐的香塚,很多人路過時,都會去獻一束花。”
乞丐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聲音也變得恍惚了起來,“其實,我見過童小姐,她每年都會跟家人去寺廟進香,我親眼見過她好幾次,因此,對她的五官長相,深銘於心。”
孕婦捂唇笑道:“原來是你年輕時仰慕過的小姐啊!”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童小姐死了大概七八年後,我流浪到北部,當時瘟疫四起,我也不幸感染了,就在我以為肯定要死了時,竟又見到了她!”
“什麽?”眾人齊呼。
“太不可思議了,但是,我絕對不會認錯。那樣美的人,是不可能忘記的,而且,雖然已經過去了七八年,但她的模樣卻半點都沒有老,還是十五六歲時的樣子。跟在一名白衣琴師身後,走進破廟,為我們這些感染了瘟疫又無錢醫治的等死之人診治。她親手為我上的藥,我到現在都還能記得她微微有些涼的靈巧手指,和抬頭衝我一笑時的溫暖美麗……”
“會不會是鬼魂?”
乞丐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道:“她絕對不是鬼魂。沒有鬼魂會那麽溫暖,那麽、那麽的溫暖……”
鍾於又笑了,摸摸鼻子道:“你說對了,她的確已經不能算是鬼魂了。”
乞丐驚道:“道長又知道了?”
“她機緣造化下,已得到半仙之軀,當然不能算是鬼魂。”說到這,他又神秘的朝我投來一瞥,“說起來,夫人跟她也曾有機緣呢。”
什麽和什麽?我怎麽完全不知道?我一頭霧水,不過偏不問,因為他就等著我問,好趁機嘲笑挖苦勒索我,我才不給他這個機會!
這時,第三個人也開始了她的故事。
那是個老婦人。
“我年輕時,曾在大戶人家當差。主人家姓宮,小姐進了宮,後來成了皇後,但是這家人裏最能幹的,還屬七少爺。他不但長的好,學問好,還很多情。喜歡上了一個瞎了眼睛的樂女,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娶了她,誰料新娘竟在新婚之夜逃掉了……”
我剛打算皺眉,就見鍾於清亮清透的目光期待已久地朝我掠了過來,估計他又打算說與我有關了,因此我連忙端正身子,做出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繼續聆聽。
但事實上,如果前兩個都隻是淡淡的熟悉感,這個,我基本上可以說的出後麵的發展——七年後,那逃走的新娘出現了。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七年後,那姑娘竟然又出現了!”老婦人用微微誇張的語氣如此說道。看吧,果然被我猜中了。
哦不,其實我並不是猜,但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反正就是知道後麵的情節。
“不但出現了,而且眼睛也複明了!七少爺自然欣喜若狂,再度娶她,但我們底下的人討論說,那女人很有可能是借屍還魂!因為,她走起路來半點聲音都沒有,耳朵靈的要命,百丈遠外的說話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最主要的是,幾年後,我被調到祭祖堂打掃,有天不小心碰到了其中一個牌位,就見那架子朝旁邊一開,露出暗門。我雖然知道大戶人家多少都有點不可見人的秘密,但就是按捺不住好奇,進去偷偷的看。結果……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麽?”
“看見什麽了?”孕婦很配合地接話。
老婦人壓低聲音,“我看見啊……裏麵是個冰窖,放著一具水晶棺材,而我們的七夫人就躺在裏麵!”
“啊!”眾人配合地尖叫。
“我當即嚇的連滾帶爬就出來了,沒敢對任何人說!第二天就找個借口辭去了那份差事回鄉下了!太可怕了,你們說說,這都是什麽事啊?明明都死了,卻還出現在大夥麵前……”老婦人說著哆嗦起來,搓著自己的手腳道,“這可以說是我生平最大的噩夢了,幸好都過去幾十年了,聽說宮家在先皇死後也沒落了,我這才敢說出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鍾於笑笑道:“其實老婆婆你不必害怕。他們遇到的都是鬼,但唯獨你遇到的,真真正正是個人。”
老婦人睜大眼睛:“什麽?你說那棺材裏的是個人?”
“棺材裏的人,和你後來見到的,不是同一個人。棺材裏的自然死了,但是外頭那個,是真的活著的。”
老婦人茫然:“我還是不明白。”
鍾於眼珠一轉,衝我一指:“那就由夫人來仔細告訴你吧。”
“喂!”我差點沒跳起來,“關我什麽事?我可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亮閃閃的眼眸,讓我頓時有種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覺。我心虛了一下下,但還是挺直腰杆道:“對,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擺明了跟他抬杠,誰知他竟把頭側過去,無比輕描淡寫的說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下一個該輪到誰了?繼續說啊……”
“我要說的……是我親身經曆的故事……”說話的人坐在最角落的地方,聲音清婉,因此我不由得轉過頭去仔細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呀了一聲。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女子,一襲素衣,眉目如畫,而且神態溫婉,舉止文雅,讓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仿佛感應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眼睛,對我微微一笑,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這一次,越發真實。
我絕對見過她!
絕對!
但是,該死的我怎麽就是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見過的呢?照理說,我可是馬上就要成仙的妖精,靈性非凡,怎麽可能會失憶?
我心中無比焦躁,而她清脆的聲音,就那樣帶著特有的溫柔,輕輕傳入耳中——
“你們相信嗎?如果一個人在死後對凡塵還有很深的牽掛與執念,靈魂就還會留在人間。其實,我本來也是不信的,但是,現在我信了……因為,我見到了我的姐姐。而實際上,在那之前的兩年前她就已經死了。”
我想了起來……
那個女子,似乎是病死的。因為,她一心仰慕著當朝的九皇子,於是用一雙天下獨一無二的巧手,耗費三年時間繡製出一幅巧奪天工的畫卷,呈現給了皇帝。皇帝問她要什麽賞賜,她說,她想嫁給九皇子。
“秦王沒有應允,於是,姐姐回家後就一病不起,三天後就香消玉殞了。兩年後,我跟著叔叔進宮,奉命為病入膏肓的九皇子治病,就那樣親眼看見了他。”女子說到這裏,眉宇間多了很多難言的神情,那是一腔心有所慕的柔情,因望而不得故生惆悵,“我的姐姐沒有愛錯人,那九皇子的確是人中龍鳳,更難得的是,他有一顆純淨美好的金子般的心。隻是,他病得太重,所有藥物都已無效,他就快死了。臨死前,他提了個要求,要回北疆。我跟著他去了北疆,也就在那,我看見了我姐姐。我死去了已經兩年的姐姐,飄在空中,出現在我和九皇子麵前,最後,用自己最後的魂魄……救了他……”
孕婦吃驚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麽?之前傳聞九皇子在北疆尋到了天山雪蓮,吃後大病得以康複的事情是假的?”
“那是我們為了穩定民心不至引起紛亂而說的一個善意的謊言。但其實,真正救了他的人,是我姐姐。”女子說到這裏,水般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劃過,委婉一笑,“不過,你們也可當我是個瘋子,在此胡言亂語。”
孕婦道:“姑娘放心,今天我們所聽到的事,明兒出了門就忘記,一個字都不會對外人講!”
我心想那是,這要真傳揚出去,每個故事都夠整死一大堆人了!
女子輕籲口氣,目光忽然憂鬱了:“我的姐姐……死的很不甘心。但是,我還是很羨慕她……”
這一次,不等鍾於開口,我就主動把臉轉向他的方向,等待著他的刻薄與捉弄,誰知,他竟沒有看我,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出乎意料的專注。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發現令我覺得有些煩躁,便咳嗽一聲,扭頭看向孕婦:“該你了,你也說個故事吧!”
孕婦靦腆的笑道:“我一山村野婦,哪會說什麽故事?而且平時也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日子過的極為平常,從來沒發生過什麽大事……”
“那你怎麽會來到此地?”一個農婦大腹便便之際還出遠門,找死啊?!
孕婦歎了口氣,沮喪道:“別提了。我本來是想趁著孩子還沒出世,去天一聖觀為他求個好名字,誰知道剛到那山腳下,就聽聞——觀主莊真人仙逝了……”
我吃了一驚:“什麽?莊唯死了?”
孕婦詫異道:“怎麽?夫人認識莊觀主?”
認識……我當然認識。跟身邊這個好大喜功沽名釣譽之徒完全不同的,那個莊唯,可真的是個高人,品性好得更是沒話說,對人對妖都一視同仁,不會濫用慈悲,但始終平等相待。總之,是個即便討厭人類如我者,都由衷欣賞的一個人類。
沒想到他竟然死了。
奇怪啊,照理說,以他的修為,不可能這麽英年早逝啊,更別提還是突然死亡了……
我滿腹狐疑的朝鍾於望去,正巧他也朝我看過來,於是,我們兩個就用眼神做了如下交流——
我:喂,莊唯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鍾於:喂喂喂,他的死為什麽非要與我有關係?
我:哼,別不承認了,你一直都嫉妒他!他法力雖然還不敵你,但是人家才修真十年,就快趕上你幾百年的道行,要能再活久點,肯定超越你!所以,你就找個機會防患於未燃的害死他了,是不是?
我本是戲謔之言,沒想到他神色微變,竟露出一幅悸動的表情——不會吧?難道真的被我說中?
就在這時,廳門突然被人撞開,發出好大的聲響,我本能的往後一跳,生怕是天雷打進來,要我的命。
結果穩住身子後一看,卻原來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憑我高深的道行,一眼看出那少年不是人類,而是狐妖一隻。等等,我再仔細一看,好眼熟!這不就是鍾於之前收養的那隻凶狐遺孤嗎?
它不是已經逃掉了嗎?怎麽又出現了?真了不起啊,居然還敢回到鍾於這裏來送死?
我還沒驚訝完,就見他衝過來一把揪住鍾於的領子,質問道:“什麽時辰?何處?
好沒頭沒尾的兩個問題,可鍾於竟然聽懂了,不但聽懂了,還笑眯眯的回答道:“辛子年四月初三沈家村,王氏人家。”
狐妖聽了這話,又一陣旋風似的走了,竟是來的快去的也快。
廳內眾人卻似乎是看不見他,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喝酒的喝酒,說話的說話。
於是我皺了下眉,繼續跟鍾於進行眼神交流:喂喂喂,究竟怎麽回事?
他挑眉: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擰眉:很快是多快?
他展眉:馬上。
我剛想著下一步該如何折騰我的眉毛,一記霹靂轟的砸下來,幻化的屋頂瞬間湮滅,嚇得我連忙飛身而起,不會吧?連這裏都不安全了嗎?
正在發愁該怎麽逃,卻見叮咚一聲,藍色的弧光像把傘一樣膨脹開來,籠罩住我和廳中眾人,卻原來是鍾於用他的法術,為我們展開了一道結界。
“怎麽回事?”我再也顧不得眼神交流,改由最直接的話語。
這麽危機關頭,他還不慌不忙,一邊拈著法訣,一邊伸出食指指了指黑壓壓的天:“沒看見?天劫。”
“混蛋,我當然知道是天劫!我問的是——為什麽打到這裏來了啊?這裏可都是人類啊!”
“哦,”他歪著腦袋居然還真的很認真的想了想,最後聳了下肩,“大概是老天也被你立誌成仙的精神感動了,所以顧不上這些人,趕著要成全你吧。”
………我真的很想跳過去掐死這個人!
但是我心神剛動,他警告的眼神已拋了過來:“如果希望結界沒事,最好現在不要碰我。”
要挾我,算你狠!
看一眼蘊滿雷光的天空,脊背一陣發寒,我肯定不是天雷的對手,要真被它劈到,成不了仙還是小事,還會魂飛魄散。
老天啊,你到底給我安排的是什麽鬼劫啊!為什麽要是所有法術裏最最恐怖的雷術?雷術也就罷了,為什麽要劈我啊?我究竟是犯了什麽罪孽,要被五雷轟頂?
眼見得又一記雷電劈下,縱然我身在結界之中,仍是嚇的下意識就把身子一縮,藏到了鍾於袖下。他失笑道:“喂喂喂,你還真把我當庇護傘了?”
我死死扯住他的袖子道:“我該怎麽辦?”
“還怎麽辦?你想不想成仙?”
“想!”我斬釘截鐵。
“那就乖乖出去給雷劈啊。”他無限輕鬆。
“可我不想被雷劈!”我好生委屈。
“那就成不了仙。”他輕描淡寫。
“喂……”我搖著他的衣袖,“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鍾於歎了口氣,目光落到廳內依舊對此一無所知的眾人身上,麵色忽然變得無比莊重與嚴肅:“坦白告訴你吧。其實你的所謂劫難,不是天雷。”
“啥?那這雷哪來的?”
“你真正的劫,是舍己。”
“啥?”我更不明白了。
他耐心的解釋給我聽:“因你雖然極具靈性,修道頗深,但卻生性自私自利冷漠寡德無同情心無責任心無慈悲心……”
他每說一個詞,我的臉就黑上一分。
“還傲慢自戀嬌縱任性也就是幾千年後人類俗稱的‘傲嬌係’……”
那是啥?
鍾於又歎了口氣,終於停止了貶低:“所以,你要成仙,就得先為善,有一顆願意為了救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慈悲心。所以,天雷降臨,你能否成仙,就看你是否願意為廳裏的這些人,挺身而出舍己救人。”
這下子,我總算是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去幫他們頂這個天雷,就算是過劫了?”
“沒錯。否則你以為為什麽好端端的四月天,卻會下這麽大的雪,還特意讓這麽多人都在這個時候遠行,來到你的宅子?這一切,本就是老天安排給你的磨難。”
我慢慢的消化著他的話,這麽一想,的確如此。
鍾於道:“那些人被選中,也都是有原因的。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都或多或少看見了天機。天機不可泄露,三界需要平衡。所以,如果你不肯救,他們就真的會挨雷,也就是俗稱的殺人滅口。”
我抖:“老天爺居然也幹這麽卑鄙無恥的事?”
鍾於那細長的丹鳳眼懶懶一瞟:“你以為呢?”
我淚流滿麵。
“但我聽說無論多強的法力,挨了天雷必定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啊!”
“沒錯。”
“魂飛魄散了我還怎麽成仙啊啊啊啊?”激動之下忘記藏匿,剛從他袖底站起,那道雷光就降了下來,劈在結界上,也不知鍾於是否故意,手指一抖,結界開了一線,那雷就不偏不倚的砸在了我腳邊,嚇得我放聲尖叫,連忙躲回到袖子底下去。
“你想不想成仙?”他語帶誘惑。
“想……”我卻已不太斬釘截鐵。
“那就快出去給雷劈吧。”他無限輕鬆。
“可我不要魂飛魄散啊啊啊啊……”我好生委屈。
“有什麽關係?反正等你成仙時又會聚回來的。”他輕描淡寫。
我一怔,繼而興奮:“真的嗎?”
“所謂的成仙勢必要重塑靈元。”他這樣一說,我頓覺勇氣增升,剛生出一點期待,誰知他下一句又是冷水:“不過,五雷轟頂卻是天地間最痛苦的厲刑。普通人被劈,最多是一瞬間的苦楚,立刻就死了,也不會太難受。而你,卻是天劫,恐怕要一直挺著站著直到五道雷劈完,意識也還是清醒的,到時候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碎裂,漂浮,重組,嘖嘖嘖……”
我的臉色肯定變得比他的白狐裘還要白了。
鍾於又道:“而且,被雷劈過後,你的元神雖然還在,但形體可就要消失了。你現在的所謂美貌……嗬嗬,恐怕也不複存在。”
啊啊啊,他說到最關鍵的地方了!我連忙捂住了自己的臉,這可是我生平最得意的東西啊!作為一株桃樹,我本就得天地之美,而幻化成形後,更是美麗不可方物,怎、怎怎麽可以就此毀掉?
“也就是說……”我的小心肝顫啊顫的,“就算我成仙了,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當然。”
“那、那那會是什麽樣子?”
他想了想,“難說。天界眾仙當屬嫦娥最美,她也不會允許有第二個女仙比她更美。”
我淚:“我覺得嫦娥長的很一般啊……”
他衝我眨了眨眼睛,“坦白說,我也那麽覺得。”
完了,那得一般成什麽樣子啊。正在絕望,偏偏他還再加一句:“那是從好了說。從不好了說,也有可能像赤腳大仙之流……”
我立刻做了決定:“我不要成仙了!”
“真的?”他挑著眉毛。
“真的!”說這話時我神色悲壯,如英勇就義的烈士,“我既不想被雷劈,也沒打算要救人。既然我現在法力不弱,想幹嗎就幹嗎,過的這麽逍遙,又何必非要成仙去湊那熱鬧。所以,我決定了,不成仙了!”
我發誓我絕對不是錯覺,因為當我說完這話後,鍾於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笑意,我暗叫不好,心想不會是上他什麽當了吧?這時天上的雲層豁然開朗,黑幕褪去,雷聲消止,風雪停歇。
我目瞪口呆。
什麽?這天劫去的也太快了吧?居然不給人反悔的時間?
視線裏,明露春暉般的鍾於,抖抖他的華麗皮裘,對我拱手行了一禮:“恭喜桃道友,天劫消散,你可以繼續在人間逍遙了。”
為什麽……
我忽然的……
好想流淚?
四
我就這樣的留在了人間。
唯一得道的機會也沒了。
每每想到這點,我就無比後悔,但是,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恐怕還是會逃避。
歲月漫漫,無所事事,我就開始對某事刨根究底——那就是,為什麽鍾於說,我和那些故事裏說的主角們都曾有機緣。
然而,無論我怎麽查,都查不出端倪。於是隻好厚著臉皮去求鍾於。
他自然對我百般刁難,最後在我忍辱負重的奉上無數寶貝後,他才肯開口。
“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最早是長在哪裏的?”
還能是哪?某個小鎮的路口唄,一般人都在那送別。否則那絲帶的主人怎麽會把絲帶係我身上?
“那你是什麽時候修煉成精的?”
哇,那真的是太久遠了,我都不太記得了,大概……大概就是那少女死後不久吧?
“你成精能跑能動後,去了哪裏?”
一般那種情況下,肯定是去找個靈氣更勝的地方繼續修真吧?
鍾於看著我,眼神戲謔:“錯了。”
“啥?”
“你能行走後,就立誌一定要在幻化成形時變成世間最美的樣子,於是,別的精怪找的是靈氣之地,而你找的卻是美人之所。”
我瞠目結舌,但反過頭一想,又好像的確是我會做出來的事情。
“於是,你先是去了西國最負盛名的美人——童小姐家,那時你還不能變形,所以乖乖的以桃樹之軀在她園中一待數年,她還在你身上打過秋千。”
他這麽一說,我倒真的想起來了。啊,沒錯,我說怎麽對那個故事那麽耳熟呢,我親眼見證了氏國的皇子與童小姐的初見,就在我樹下啊!
鍾於歎道:“可惜童小姐命薄,不久就香消玉殞了,於是你又跑到宮府,本來是想找他們家那個出了名的女兒的,沒想到那女兒選進宮當皇後去了,你本想走,卻看見了宮七少爺。他雖是男兒,卻也美絕人寰。你就不舍的走了,在宮家一待十年。”
我不甚唏噓,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那老婦人說的故事也熟!
“此後,你又輾轉去了柳府和九皇子府……”
等等!我發現問題了:“你說我去了柳府,我信!可是,九皇子……那是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吧?我還不至於失憶到這麽短年前的事都給忘記了!”
鍾於的眼神忽然幽深起來,凝望著我,沉聲道:“你真的沒有忘記?”
“沒有!”
“那麽……為何你一直記不起來我是誰?”
“啥?”
“也一直不記得為什麽我執意要你的絲帶?”
“啥跟啥?”
他垂下眼睛,幽幽一歎,聲音裏竟無限寂寥:“桃兒啊桃兒,你果然忘記了我,忘的徹徹底底……”
我身上一陣寒毛倒立,忽覺無比恐怖,難道我和鍾於也曾有什麽機緣不成?難道我所遇見的、經曆的、邂逅的,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
“究竟怎麽回事?”我問的無比誠懇。
“想知道嗎?”他聲音悵然。
我連忙點頭。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想知道嗎?”
我繼續點頭。
“那麽,先把那條絲帶給我吧。”
我有點猶豫,卻見他表情凝重,不似虛假,目光亦如月光般溫柔而悲傷:“那條絲帶是我們的緣起,拿給我,我告訴你。”
我心想那條絲帶實在不是什麽重要之物,又急於知道真相,因此就拿出來交給了他。
指尖相觸,他的指腹從我手背上劃過,分明沒有雷,我卻覺得自己又像是被雷劈中了,一陣顫栗。
鍾於拿著絲帶,看了很久,瞳色一點點的由深變淺,最後,好看的眉毛斜斜挑開,長長的睫毛抬起,看著我,忽而一笑。
這一笑,我的心頓時下沉——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因為——
“笨小桃,果然很好騙啊。”鍾於笑眯眯的如是道。
沒錯,他騙人時都是這副笑容,我認識他那麽久,怎麽竟忘了眼前這個是天底下最擅長欺騙的生物?怎麽就傻乎乎的聽信了他的話而把我麵對他時唯一的王牌給了他?
“還給我!”我立刻伸手就搶。
他卻身形一動,瞬間飛到了十丈開外,拿著絲帶衝我笑:“笨小桃,你不想知道真相了嗎?”
我連忙停腳。
他悠悠道:“看在你這麽聽話的份上,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吧。你之所以和你的姐妹不同,她們生長老死全無意識,並不是因為你比她們都有靈性,而是當年有情之人將他們的誓言和承諾通過這條絲帶係到了你的枝頭上。你沾染了人類最美好強大的感情,再加上那女子日複一日的守候等待,所以,她的靈性轉到了你身上,才促成了你最初的魂魄。”
我無法開口,無法動彈,隻能聽著他低蘼撩人的聲線,繼續一一道來。
“但你畢竟魂魄不齊,因此待得成精後也是渾渾噩噩,機緣巧合下就去了童府、宮府、柳府和秦府。在那裏,寄托了人類最深摯的相思,你吸取了他們的相思,終於靈性大成。所以,你所謂的修煉千年,前九百年都隻是棵普通的樹而已,唯獨這幾十年,是真正的升華。魂魄未完成前你記不清那些事情,很正常。”
這家夥的笑容,還真是刺眼啊!我真的很想、很想撲過去掐死他。
“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麵前?”
他的手指一轉,絲帶隨風一舞,我眼皮一跳。
然後他笑:“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缺個女仆啊。”
啥?我徹底傻眼。
“既然有現成的擁有強大法術、能在瞬間變出這麽大一個宅院且又長的很養眼的妖精在,我幹嗎還要去苦苦尋覓?所以——”他又衝我眨眨眼睛,“恭喜你,小桃桃,你變成上天入地獨一無二天生異稟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又英俊不凡品味極高生活優渥的本大人的式神了,還不高興嗎?”
我呸!我為什麽要高興?正要反唇相斥,他將絲帶輕輕一扯,我頓覺痛不欲生,差點連元神也散了。不會吧?難道說,這個絲帶——
他睨著我,說出了我最恐懼的話:“沒錯,這個就是你的元神,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心髒。你給了我你的心髒,以後自然就得乖乖聽我的話了。不然啊,嗬嗬……”說到這裏,伸手摸了摸他的皮裘。
我想起那皮裘的前身,頓時淚流。
五
我是不是天下最笨的妖精我不知道。
但我肯定一件事——我肯定是天下最倒黴的妖精。
因為,我的天劫,不是什麽五雷轟頂,而是,遇到這樣一個恐怖下賤無恥陰毒的人類啊啊啊啊啊啊……
【完】
七夜談之七
千年
一
我是一株修煉千年的桃樹。
據說我有很多個稱呼,諸如桃夫人、小桃桃、桃道友、桃兒、笨小桃等等,當然,這些稱呼我是一個都不會去回應的。
因為,它們都是一個極度無恥的人類擅自強加給我的。
我很悲憤,於是在他的熏香裏下毒,在他的被子裏塞蟲,在他的飲食裏丟巴豆……總之,我做著一切也許不能置他於死地但整個過程會無比痛苦的報複計劃,然而,最最讓我悲憤的是——那些計劃全部失敗了。
每當我照鏡子時,就會很後悔。
在我還是株桃樹的時候,我就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在幻化成形時一定要成為世間最美麗的人!此後,我無所不用其極,在修煉成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遍地去找美人,但凡聽說哪家的千金或公子特別美麗時,就會跑去落戶到他們家中,好汲取那些融匯了天地菁華的人類的不同美麗。
最終,這個目標實現了。
但是,劫難也隨之而來了……
二
“諸位——
你們,為什麽要修煉?
為了成仙?
你們知道植物或者動物,甚至那些意識形態之流的,要修煉成仙,過程是多麽的曲折與漫長麽?
你們真的覺得這漫長的過程是為了磨練我們的性子考驗我們的道德深造我們的修為麽?
錯!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這根本就是老天對我們撒的一個彌天大謊!為了遮掩他們的偏心、蠻橫與無恥!
你們試想一下,我們要修煉多少年才能幻化?又為什麽我們所有妖精在幻化術上所能達到的終極目標都是——修成人身?
那些肮髒的、製造了這個世界裏最多垃圾,對這個世界進行著最大破壞的人類,他們卻生來就擁有我們所要修煉千年才能擁有的形體——這,公平嗎?
更不公平的是,為什麽人類修煉成仙,也比我們容易?他們幾乎都不用經曆天劫,隻要修為一到就能羽化成仙——比如那些和尚,他們甚至隻需要短短的幾十年,就可以以圓寂那樣毫無痛苦的方式成佛——憑什麽?
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公平嗎?
不!當然不公平!所以,不要修煉了!與其在這修煉千年才能踏上仙班,不如就此花開花落轉世輪回直接變成人類再修煉!那樣,才是最直截了當也最快捷的方法!”
某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我站在庭院前的回廊下,一手插腰,一手扯來株喇叭花當作話筒,向院子裏栽種的那些花花草草——我的曾經同類們,進行著無比悲壯的演講。
為了讓她們不至於誤入歧途,為了讓她們不重蹈我的覆轍,為了讓她們不再重複我所經曆的悲劇,說到動情處,我淚如雨下。
這時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拉了下我的衣袖,“桃姐……”
我轉頭,看見來人,很不耐煩:“幹嗎,小狗尾?”
那是個看上去隻有八九歲大小的童子,但事實上,他是株修煉了五百年的狗尾巴草。他本來是我的仆人,但現在卻是我的同級。
一想到這,我的心就在滴血,而他,果然下一句話就是:“主人在叫你。”
我怒不可抑,當即將手中的喇叭花朝他頭上敲過去:“主人主人主人,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也不想想當年你走火入魔時是誰出手救得你?”
喇叭花哇哇大叫起來:“痛痛痛痛痛!桃仙姑你手下留點情留點情,別真的整死了小的啊……”
而小狗尾雖然沒喊疼,卻睜大了眼睛好生委屈,“可是,若非那緊要關頭你突然路過踩我一腳,我也不會走火入魔啊……”
我繼續敲:“當年你無家可歸時是誰好心收留了你?”
“那是你燒了我的家在先……”他被我一瞪,越說越小聲。
我捂著胸口,直覺世情涼薄,老天也好,妖精也好,竟都如此待我,忍不住又淚從中來:“我對你這麽好,結果,我剛一落難,你就倒戈了,竟然幫著鍾於那個混蛋欺負我……嗚嗚嗚嗚……”
他聽聞鍾於二字,啊了一聲,道:“對了,主人還在等你呢!”
“不去!”我恨恨地跺腳。
“主人說,你不去也好,他那狐裘的帶子昨兒斷了一根,正好用你那條替上,到時候擰死打結……”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丟下喇叭花朝書房衝了過去。
那條絲帶可幹係到我的魂魄靈元,也是我之所以被鍾於奴役的最大原因。那家夥,平時動不動就輕撚慢扯一番也就罷了,居然還要用它當衣帶!氣死我了!
我一腳踢開書房的門,“姓鍾的,你找我幹嗎?給你送終嗎?”
房門應聲而倒,砰的一聲,震起無數粉塵。我捂住口鼻咳嗽了幾下,視線掠及處,卻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啊啊啊啊啊——
嫋嫋上升的水氣,滾動著水珠的麥色肌膚,還有那紋理鮮明的鎖骨,被水浸的又濕又亮的長發,以及,集以上所有閃亮亮於一身的坐在大木桶裏正在沐浴的男子,細長的眼睛瞟過來,薄薄的唇角上揚,慵懶從容地衝我一笑:“小桃兒,你終於來了。”
“你、你、你這是幹什麽?”
“幹什麽?看不出來嗎?”他的手輕輕一劃,水麵上漂浮的桃花被順勢撥開,露出水下有些模糊卻又有些清晰的部位來,嚇得我連忙又捂上眼睛:“你你你快把衣服穿上!”
鍾於啊哈一笑,聲音好是狡黠:“不會吧,我修煉千年的小桃兒,難道你還沒見過成年男子的裸體?”
“我我我都是住在美人兒們的院子裏的,隻、隻隻是看看他們賞花踏青遊玩吟詩時的模樣,才、才沒那麽齷齪的去偷窺他們洗澡!”我因太過羞憤,而變成了結巴。
鍾於輕輕一歎:“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可錯過了最最動人的畫麵呢。”說著,突然站了起來。
我尖叫一聲,再次捂眼,一件衣服就那麽飛過來,將我從頭罩下,呸呸呸呸——衣服裏全是鍾於的味道!連忙扯掉!
那邊,鍾於已穿上了一件新袍子,走到鏡前開始梳頭。
這個無恥的人類,還敢說我自戀,照我看,他明明就比我更自戀!據說他今年已經有九百多歲了,按照人類的年齡來說,無論道行有多深,都該顯得老態龍鍾了,可是他卻依舊一幅二十出頭的模樣。哼,肯定是偷偷把修真都用在了儀容上了。
就如此時,用觀音峰的天泉(那可是凡人飲一滴就可延壽十年的瓊漿!)、桃源鄉的桃花(那可是我族菁英裏的菁英、極品中的極品!)、璿璣閣的香精(世間最巧的人類工匠釀製出的最貴水粉,據說一小瓶就得千金!)來洗澡,照著昆侖鏡(那可是昆侖鏡啊昆侖鏡!知道什麽是昆侖鏡嗎?去百度吧~蝦米?你問我為什麽會知道百度?我可是妖精耶!差點就成仙的妖精耶!那麽穿越個時空到2000年後也不足為奇嘛~),再用東霞山的白玉龍龍角製成的梳子梳頭……
這個男人,簡直是奢侈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啊!
人渣、敗類、混蛋加九級!
我在心中暗暗咒罵,鍾於慢條斯理的梳好頭,整整衣冠,問:“小桃兒,看你家主人我現在的樣子如何?”
我無精打采的答道:“很好,可以嫁人了。”
他撲哧一笑,“壞桃兒,我可是你的主人,我若不體麵,你豈非也很丟人?更何況,今日我們要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外表可是很重要的啊。”
呸,就他還有重要的事情?不偷雞摸狗、惹是生非就不錯了。
鍾於走過來,一攬我腰道:“走吧。”
“誒?去哪?等等!我說,你的手放在哪了?離我遠點,你這個OOXX@#%……”就在我一連串的咒罵聲裏,鍾於展開了一道結界,然後瞬間移轉,突如其來的壓力讓我胸口一滯,正想嘔吐,他卻已停了下來。
我環顧四周,卻原來是個很小的村莊。單看那些茅草房就知道了,住在這裏的人類肯定都很窮。這種破地方也會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發生?
我正不屑著,鍾於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別出聲,來了。”
遠遠的,村落那頭,出現了一道身影。
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眼仿若冰雪鑄就,清貴幽冷,堪稱絕色——當然,比我還是差了一點。
我推推鍾於,“他不就是你收養的那隻小狐妖嗎?”
鍾於眼睛一彎,笑而不答。我想起當日遭遇天劫之時,小狐妖曾闖入我家,追問鍾於何時何地,彼時一頭霧水,現在看來,大概就是為了這個事情了。
掐指一算,此地果然就是婆羅山下的沈家村。
真奇怪,他們兩人到底在玩什麽把戲?這麽個窮村子有什麽東西是值得一個半仙、一個狐妖,外加一位被脅迫的美人——我,來處理的?
小狐妖走進每戶人家,仿佛在尋找什麽,但都很快退了出來。隨著沒找過的人家越來越少,他臉上的表情就越來越焦慮,而與之完全相反的則是——鍾於笑得越來越猥瑣。
我瞪他一眼,無聲詢問:他在找什麽?
鍾於眨眨眼睛:你猜?
哼,我就知道這個無恥之徒不把別人的胃口吊個死去活來是不會罷休的,當即氣惱,也不再問了,全神貫注的看。
小狐妖將整個村子大概七十餘戶人家全都找了個遍,目光突然一掃,朝我和鍾於的方向看來。那陰冷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割在我身上,嚇得我當即啊了一聲。
此聲一出,結界即破。
鍾於望著我,搖頭歎了口氣:“果然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而在他的歎息聲裏,小狐妖飛身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急聲道:“為什麽沒有?為什麽?你告訴我是辛子年四月初三沈家村的!為什麽沒有?”
鍾於笑道:“年輕人就是容易激動,有話好好說嘛……”
小狐妖氣的臉都白了,“姓鍾的,別跟我耍花樣,不要以為我一直忍你你就……”話還沒說完,鍾於的眉毛輕輕一挑,目光落至他手上,緩緩道:“你好像忘記了,我這件裘子,可是用你母親的……”
小狐妖頓時像被燒到一樣的把手鬆開了。
鍾於整整領子,笑眯眯道:“這就對了嘛,都說了年輕人不要太衝動,踩到花花草草沒什麽,揪著母親的遺體可是大不孝啊大不孝。”
看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我都有替小狐妖上前掐死他的衝動。這個人類,果然是個禍害!
但小狐妖明顯比我沉穩的多,在最初的憤怒過後,很快就鎮定下來,陰沉著臉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引我來此,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鍾於笑吟吟地道:“你真的全部都找過了麽?”
小狐妖冷哼,“難道你剛才不是親眼看著我找的?”
鍾於放開我,朝其中一間屋子慢慢地走了過去:“這裏也找過了嗎?”
“廢話,我當然找——”聲音戛然而止,小狐妖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飛躥過去。我出於看熱鬧的心理,當然也不甘落於其後,連忙也跟過去湊到門邊往裏看。
泥牆、茅屋、紙窗、草席——為什麽映入眼睛的一切都是這麽的簡陋與貧窮?我皺了下眉,然後才留意到灶邊有個農婦正在生火,由於光線陰暗的緣故,她又穿著灰衣,因此若非火光跳起,映亮了些,還真看不出那裏有人。等再看得仔細了些後,我突被某事嚇到,剛待尖叫,一隻手已伸過來捂住了我的嘴巴:“噤聲。”
我滿是疑惑地回頭看向那兩人。
小狐妖的目光一直膠凝在農婦身上,神色複雜。鍾於則低聲道:“你現在明白了?”
小狐妖道:“這農婦懷的是個空胎。”
“沒錯,因為轉世的嬰魂還沒來。”
“為什麽到現在都沒來?”
鍾於摸了摸鼻子:“這個嘛,當然是有原因的……”
“有什麽原因?”
“不好說啊……”
“為什麽不好說?”
“因為中途出了點小小的偏差……”
“出了什麽……”
“停!”我大吼一聲,“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一個賣關子,一個打沙缸!就隻把我給蒙在鼓裏,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狐妖怔怔地看著我,鍾於也望著我,兩人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我正在納悶他們為什麽露出這麽奇怪的表情時,身後有人發出一聲尖叫,然後砰的有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連忙轉身,就見那農婦已倒在了地上。
這……是啥子情況?
三
“現在怎麽辦?”在將那名農婦搬上木床,她卻依舊昏闕,而且連呼吸也越來越微弱之後,我束手無策,隻好轉頭問在場的另外兩個人。
小狐妖依舊保持著原來那種呆呆的樣子望著我,像被定身了一般。
而鍾於,則招牌性的眼睛一彎,我忙道:“停!你別再笑了,你一笑,我心裏就發毛。你快點說,怎麽辦?”
“這農婦被你剛才的吼聲驚到,氣岔攻心,現在是神仙也難救嘍。”
什麽?我隻是喊了一聲而已,就把人給嚇死了?有沒有搞錯,還有這麽離譜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的啊……”
鍾於道:“我沒說你是故意的。”
“那我我我怎麽辦?”
“區區人類而已,死了就死了吧。”他說的極為輕描淡寫,而我轉念一想,對啊,人類而已嘛,死就死吧,世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我幹嗎要這麽擔慮?正當我覺得自己想開了,可以放下心時,石化狀態的小狐妖突然開口道:“不行!”
“什麽?”
“你必須把她救活!”
“為什麽?”
“因為是你嚇死了她。”
“我幹嗎要去救區區一個人類?”我把腰一插,揚起下巴做出一幅高姿態來,“怎麽你不服氣?你要跟我動手嗎?別怪我不提醒你,你姐姐我可是修煉了千年……”
話沒說完,嘭的一聲,空中突然躥起一團火焰,朝我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我始料未及,待想逃時已來不及,正好被火焰擊中,於是……
……
半柱香時間後,我坐在茅屋一角,一邊對著昆侖鏡用白玉龍角梳梳頭一邊流淚:“嗚嗚嗚嗚嗚嗚……我的眉毛……我的頭發……嗚嗚嗚嗚……”
鍾於站在一旁歎氣,“誰叫你招惹那個小魔王的。別哭了,我都把我的寶貝借給你了。”
“可是……被燒掉的頭發和眉毛也回不來了啊……”我說到痛處,哇哇大哭。
剛才那團狐火,燒掉了我的三根頭發,兩根眉毛。我……我……我好恨……
對比我的嚎啕大哭,小狐妖也沒好到哪去,他站在農婦床前,臉色越來越蒼白,讓我覺得他隨時都會倒下去。乖乖,這農婦和他到底有什麽淵源?他簡直比死了親媽還難受。
我一邊梳頭一邊偷偷看他,不料他突地轉身,目光與我撞個正著,我心中一緊,正想調轉視線,他卻突然走過來,然後雙膝一屈,就此跪倒。
我吃驚道:“你你你幹嗎?別以為你你你給我下跪,我就原諒你燒掉我的頭發和眉毛!”
“求你救救她。”他抬起頭,巴掌大的臉,眼睛格外深黑。
內心深處頓時像被什麽東西挖了一下,我不自然地別開臉,道:“你你你別強人所難了。我我我不會救人……”
小狐妖開始磕頭,砰砰砰,一下一下,都像用錐子在我心頭敲。
其實,作為一個妖精,我素來薄情,正如鍾於所說的那樣,我自私自利,沒同情心沒愛心更沒善心,本來能夠成仙的機會,也因為我不肯救人而失去了。
可此刻,小狐妖跪在我麵前,拚命的、毫不怕疼似的磕著頭,卻讓我覺得好不安,好難受,就像鍾於抓住了我的絲帶拚命在拉扯揉搓一樣。無法承受那種痛苦,我隻好伸手扣住小狐妖的肩膀,正色道:“為什麽你要向我求助?明明你自己也法術不弱,而且,這屋裏還有個法力更強大的人類在,你為什麽不求他,偏要求我?”
鍾於又摸了摸鼻子,打個哈哈:“當然是……因為隻有你才能救她嘍。”
我橫他一眼:“你不會又想說,這是我成仙的機會吧?”
鍾於深深的看我一眼,忽然一本正經地道:“笨小桃,果然是什麽都忘了啊……就算你真的忘了,難道以你現在的道行,看不破這婦人的生死劫究竟緣何而來麽?”
他話中有話,我不由得定睛朝農婦看去,細細一看,見那農婦腹中雖是空的,但卻有根極淡的線盤踞在子宮處,然後朝外蔓延,順著線頭掠過去,卻赫然發現——那線的另一頭,竟然係在我的手上。
我嚇一大跳,下意識就想去扯那條線,卻被鍾於一把按住:“不能扯!”
“為什麽?”
“扯了,她死,你也活不得了!”
“啥?”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正一頭霧水時,鍾於的袖子裏突然飛出一把拂塵,同時鼻間聞到很好聞的一種香氣,“桃姬,還不醒來!”
伴隨著這麽一句話,身後有股強大的力量推了我一把,我踉蹌地向前撲倒,然後就一頭跌進了農婦的肚子裏。
“喂!有沒有搞錯……”
我沒來的及喊完,因為突然間,整個世界就變黑了,周遭的一切都不複存在,隻有一條極淺極淡的絲線,依舊聯係在我的手上,線的那一頭,是無盡黑暗。
線上傳來某種特殊的感應,仿佛在告訴我,隻要順著它往前走,就可以知道答案,於是我怯怯的抬腳往前走。
就在行走的過程中,耳旁依稀傳來一些聲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
“晚生方鍾,見過陶小姐。”
依舊是黑暗世界,卻因這一句話,而拉扯出數道光圈,圈內,是誰家的青衫少年,誤驚了坐在寺廟後院裏的小姐,小姐連忙抬扇,滿麵羞澀的走了。
“陶姬,我,必不負卿。”那少年信誓旦旦。
“陶姬,令尊嫌我家貧,無妨,待我金榜題名,再向他求婚,他必定應允。”那少年壯誌滿懷。
“陶姬,等我……”那少年,一去之後,再也沒有回頭。
我突然淚流滿麵。
絲線,依舊伸延在前方,而我已不敢再往前走。
那些被塵封了的事情,那些以為已經忘記了的事情,卻在這一刻,鮮明如斯,折磨如斯。
我看見那少年將絲帶係上桃樹,對少女發誓所永不變心。
我看見少女在樹下駐足等待。
我看見樹下的道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人的身影再沒出現。
我看見自己慢慢的長出了手臂長發,幻化成了女子。然而,我卻站在樹下。
那棵桃樹還在,它不是我!
難道我……不是桃樹?
如果我不是桃樹,那我是誰?是誰?
絲線驟然拉緊,前方突然出現一個大漩渦,我一腳踩空,眼看著就要掉下去,一股力量突從身後傳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然後一拉,世界重新恢複了光亮。
定睛,茅屋,泥牆,草席。
我仍站在床前。
小狐妖朝我走近兩步,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輕喚道:“虞姬……”
“你……在叫誰?”我聽到某個幹涉的、發顫的聲音,然後吃驚的發現那個聲音是我的。
“虞姬……”
因這一聲稱呼,我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身體裏某一部分像有自主意識般掙紮著,拚命想要離開,我無比惶恐,於是轉為朝終於求助:“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告訴我,怎麽回事?”
鍾於不再笑了,他笑的時候我固然討厭,但他不笑,卻讓我覺得害怕。
“桃兒……”
“我真的是一株桃樹嗎?”在問這個問題時,我幾乎絕望。剛才在暗境裏所看見的一切如果都是真的,我這千年來的意識算什麽?如果我不是我,那麽,我所經曆的這一切的一切又算什麽?
“事實上,你不是樹,而是花,桃花。”鍾於緩緩道。
“桃花?”
“是。當日陶姬與方鍾告別時,一朵桃花從枝頭墜落,掉到了小姐衣中。而當夜,小姐家被匪徒闖入,小姐當夜就被殺死了。”
“什麽?”我大驚,我明明記得那少女等了很久很久啊……
“小姐死得冤枉,又記著與情郎的誓言,所以就以鬼魂之軀去鎮口繼續等待。而她死時,你仍在她衣裏,所以,她死後,你也跟著她去了樹下。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我的心髒在撲通撲通的跳動,每一下,都讓我覺得疼痛。
“慢慢地,你汲取了天地精華,與那位小姐忠貞不渝的相思,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與形態。但,因為你是依附於鬼魂而生的,所以,魂魄始終無法完整,又由於你是從相思幻化而來,所以,但凡有相思的地方,都會格外吸引你,就這樣,你去了很多地方,從柳夕、虞姬、秦冉、童童、宮七他們身上,都吸取了他們的部分情感。你的靈元太過饑餓,因此要不停的吞噬情感才能生存,但也造就你對別的事情的冷漠。”鍾於說到這裏,低低一歎,“你是最無情的妖精,但,也是最多情的妖精。”
“那麽,那絲帶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絲帶之說純粹是我杜撰。”
我吃了一驚:“什麽?可是你一扯它我就會疼啊!”
鍾於微微一笑道:“我法力比你高,要想讓你疼痛,其實很容易。”
這個騙子!但是現在不是找他算賬的時候,我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呢!“那麽,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虞姬的三魂六魄之前被九天狐火和莊唯的神技雙重摧毀,早已灰飛煙滅不複存在。但莊唯卻寧可耗盡自己全部修行也要救她,所以就用了禁忌之術讓她重入輪回,這種方法不是不可以,但卻有個條件,必須要獲得她的最後一魄。”
這一次,我竟然聽懂了:“也就是說,那一魄在我身上?要想讓她重新投胎,就要用到我?”
鍾於點頭:“是。”
這一次,我竟然願意幫忙,“我要怎麽做?”
鍾於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哀傷了,一向輕薄的眼角此刻卻垂了下來,低聲道:“你已成形,所以,世間已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將那一魄從你體內分離。”
我疑惑道:“也就是說,我其實幫不上忙?”
鍾於將手一轉,手上多了一隻桔子,“這麽比喻吧。我有一個桔子,我可以將它剝開,分你一瓣。”
下一刻,桔子變成了蘋果,“但如果我有的是蘋果,我怎麽才能讓你也吃到呢?”
我盯著那隻蘋果半響,才舔舔發幹的嘴唇:“除非你把它整個送給我。”
“沒錯。”鍾於將蘋果遞給了我,“現在,你知道應該怎麽做了?”
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小狐妖握著我的手,用一雙好看的像是凝聚了這世間所有美麗的眼睛盯著我道:“求你……”
於是,我的眼淚流的更急。
“你,沒什麽話想說嗎?”鍾於問我。
“有。”我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出了下一句,“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吃蘋果……我要吃荔枝,嗚嗚嗚嗚……”
四
“如果你去投胎,我可以滿足你的所有要求。”在見我久不動彈後,鍾於開始了他的遊說。
“我什麽都不要,嗚嗚,我就要做妖精……我不要幫助別人,我要繼續當自私自利的妖精,嗚嗚嗚……”我哭個不停。
鍾於揉揉眉心,攤手道:“我們來商量一下好不好?我可以讓你投胎做人後,依舊保有現在的美貌。”
“但是人類很容易就老的,而且頭十幾年還是沒長開的黃毛丫頭,不幹不幹……”
“雖然這家人現在很窮,但是他們很快就會發財,從此衣食無憂,過的像公主一樣,要什麽有什麽哦。”
“我要用昆侖鏡上妝,用白玉龍角梳梳頭,用觀音峰的天泉、桃源鄉的桃花、璿璣閣的香精洗澡,都有嗎?”
鍾於的眼角有點抽搐,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你要知道,這次轉世的機會,是莊唯刻意安排的。”
“那又怎麽樣?”
“他不但安排了虞姬的轉世,也安排了他自己的。他們將會在同一時刻誕生在這個村子裏,並且,月老那的紅線也係好了……”
他的話沒說完,我已經跳了起來,毅然道:“我同意了!”
一旁的小狐妖瞪大了眼睛。
鍾於撲哧一笑,轉向他道:“看吧,我就知道,隻要說出轉世後的良人會是莊唯,她就肯定會同意的。”
廢話,我為什麽不同意啊?莊唯,那可是我花癡了很久的人類耶!要不是他的天一觀守備太嚴,而那個婆羅山又有個方圓十裏之內不允許有妖物的破規矩,我早就也跑到天一觀裏紮根偷窺哦不,欣賞美人了。
如果能與他廝守一世,倒也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啊。
我捧著臉,喜滋滋的甜蜜了半天,才想起一事,抬頭瞪著鍾於道:“等等!你這個家夥一向最狡猾了,而且比我還自私,從不理會閑事的,這會兒卻幫著小狐妖來遊說我,說,你究竟是何目的?有何居心?”
鍾於收了笑,靜靜地望著我。
我挑了下眉:“幹嗎?別以為這樣看我就能嚇到我,你不把話給我說清楚講明白了,我就不去投胎!”
“你剛才在前世鏡裏,難道沒有看清嗎?”
“什麽前世鏡?看清什麽?”我下意識的問道,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剛才暗境中的畫麵——青衫的少年,拱手行禮,其聲朗朗:“晚生方鍾,見過陶小姐。”
他抬起頭,眉目清俊,眼神黑亮,眼角和唇角都微微上揚,笑得非常非常好看……
他……
他……
他……他是……鍾於。
五
“我科考得中之時,接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陶小姐已死。”鍾於望著我,淡淡道。
而我,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大醉十日,再醒來時,毅然辭去功名,拜師修真。”鍾於微微一笑,“你聽聞莊唯為了虞姬而在天一觀外冒著大雪連跪三日之事,感動的無以複加。但是,比起他的三日,我,卻是尋覓了千年。”
“我尋了你千年……陶姬。”
八個字,悠悠緩緩,像穿透靈魂的光束,像滴過岩石的水珠,像吟唱回旋的歌聲,就此烙進我心,每個字,都是那麽的刻骨銘心。
鍾於,仍在笑。
“我叫鍾於,諧音終於,意思就是,我,終於找到了你。”停一停,聲音低了下去,“而你,雖然仍然保留著我送你的那條絲帶,卻已經不記得我了。陶姬啊,你的鬼魂在人世飄泊千年,為的就是等我,但卻最終,忘記了我。”
我剛才一直在哭,但是現在,眼睛卻好像幹掉了,徹徹底底的幹涸,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好痛,好想發泄,好想哭,可是,為什麽,哭不出來?
鍾於,仍在,笑。
他的笑本是我最討厭的東西,每次看見他笑,我就想掐死他,但這一刻,我卻隻想問——你是如何做到的?方鍾,你如何能在麵對我時隻字不言?如何還能對我肆意談笑?
細細想來,我之所以討厭他,是因為我一直在被他捉弄,可是,那些我所認定的被欺負的事情,難道不是另一個角度上的他對我的縱容與寵溺?
鍾於……一直在逗我笑。
為什麽,我之前,一直一直不知道?
“其實我找到你後,一直很矛盾。漫長的等待,讓你變得無比悲傷,為了不痛苦,所以你自行封去了自己的部分記憶。所以,我不知道是該告訴你那些源起,讓你雖然清醒,但會因為自己已死而痛苦;還是該讓你就此渾渾噩噩的過下去?最終,我選了後者。”鍾於的眼睛裏有熟悉的神色,它令我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在我還是陶姬時,我曾愛過這個男人。
是的,我曾經愛他,非常非常的愛他。
所以,即使死了,也不願意就此與他緣盡,拖著鬼魂之軀去桃樹下等他。
我……這麽這麽愛他啊……
“這十幾年來,我製造著一切能與你相處的巧合和機會,膽怯地無法訴說,所以隻能表現出惡劣……當你說你想要成仙時,我嚇了一跳。因為,你是死魂幻化而成,沒有成仙的可能。而我又無法對你明言,隻能繼續用一貫的伎倆加以阻撓,讓你以為不能成仙,都是我的過錯。”
眼淚,還是流不出來,但是,心裏某個地方卻開始溫暖了起來,四下擴散,蔓延到四肢。身體,就奇跡般的停止了顫抖與啜泣,望著他,望定他,挪不開眼睛。
“但是這次機會卻不同。”鍾於聲音一轉,突然變得堅定起來,“你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到輪回道中,你可以不必再遭受飄泊之苦,你會重新擁有血肉軀體和一個全新的、完整的靈魂!這是一個絕妙良機,也是莊唯以他全部的道行換來的一次相守,所以……”
我打斷他,聲音又輕又柔——記憶中,我從沒這樣對他說過話,這麽多年,我一直對他又是嘲諷又是討厭又是奴顏媚骨又是頤指氣使,我從沒這麽溫柔——而這種溫柔,其實是當年,陶姬對方鍾的。“你,真的要我去投胎嗎?”
鍾於慎重的點了點頭。
我勾起唇角,笑的比哭還難看:“莊唯廢棄道行,換得與虞姬的下世相守。而我把握了這個機會,就可以重新輪回——你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我,但,又有誰,來成全你呢?”
鍾於重重一震。
我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他,緊緊地抱住,像抱著我失而複得的靈魂,和我從未消失的愛情:“鍾郎,鍾郎,千年的時光啊,連我都忍受不了,所以選擇遺忘,而你,又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它不是十年,百年,而是一千次除夕,兩千度春秋,三萬六千五百個日日夜夜,你……怎麽能就這樣堅持下來,笑笑的出現在我麵前,然後此刻又將眼睜睜的將我推入人間呢?”
我無法流淚,隻能哀嚎,胸腔裏,像有什麽東西正在碎裂,崩潰。
然而,他的身體卻又是那麽的柔軟和溫暖,撫摸著我的長發,遲遲停停:“傻陶兒。”
“再叫一次。”
“傻陶兒。”
“鍾郎,鍾郎……”我抱緊他,喃喃道,“我不離開你我不要離開你,既然我已經想起了一切,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我從你身邊支走,我不要去投胎,我不要做人,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沒什麽不好,就讓我們繼續在一起吧,好不好?好不好?”
“可是……”鍾於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莊唯在等虞姬啊……”
“讓他去死!我不要管別人的閑事,沒有誰比你更重要!”
鍾於注視著我,一直一直注視著。雖然他沒有開口責備,但是,我知道我的自私自利又讓他唏噓了,於是我徒然暴怒,尖叫道:“莊唯和虞姬不過幾年的恩愛,而你我,卻是錯失了千年啊!憑什麽?憑什麽要犧牲我們成全他們?憑什麽?我不要!我不幹!我絕對不會去的!”
鍾於輕輕的歎了口氣,他的聲音很輕,但落到我心裏,就變得很重很重。
他緩緩道:“因為……虞姬救了你。”
“什麽?”
“我說了,你要以吞噬人們的相思才能生存,所以,你吃了虞姬的一魄,也就是說,她之所以會缺失那一魄,是因為你造成的,她之所以無法投胎與戀人相守,是因為那一魄還在你體內。陶兒,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的冷漠並非天生的,但是,既然你現在已經想起了自己是誰,難道不應該用原來的本性去思考問題嗎?如果是陶兒的話,會怎麽做?”
有什麽液體從我眼睛裏流了出來,我以為那是眼淚,直到視線發紅,才意識到那其實是血。
“你……你逼我……你用原來的我逼現在的我……”我開口,每個字都說的很慢,像被刀切掉了一半,斷不成音,“這不公平……鍾郎,這不公平。我、我我做錯了什麽?我什麽也沒有錯啊……當年強盜闖進我家,殺了我,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死的那麽冤枉,誰替我喊過一聲委屈?我因為記掛你,所以放棄了投胎,日日去桃樹下等你,我也沒有錯啊,我隻是太愛你了,鍾郎,我這麽這麽愛你……鬼魂無法在人間停留太久,為了生存,隻能依靠吞噬別人的相思,我隻是吃掉她們的思念,她們的癡情,我沒有危害到她們的生命,我以為,就冤鬼來說,我已經做的夠好了……可是現在,你說,虞姬不能投胎是我害的,所以要我補償她……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鍾於的眼圈一紅,張開雙臂,反抱住我,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個不停。
我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小狐妖:“連你也覺得我應該去投胎成全虞姬和莊唯對不對?”
小狐妖沉默。
我慘然一笑,突然將鍾於推開,無比堅決的說道:“我不去。聽清楚了?我不去!”
鍾於的臉,由白轉灰,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歸沒有再說。
室內陷入一片死寂。
六
不知如此僵局了多久。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馬上就到時辰了,怎麽還沒有到?”
我抬起頭,看見一抹白影從窗戶飄了進來,沒有固定的形態,但卻能被真切的看到。
小狐妖看見他,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你不是也要投胎嗎?”
“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怎麽會這樣?為什麽虞姬的魂魄還沒到?”聽他這麽一說,我頓時想起來了,這個聲音很耳熟,是莊唯的。
莊唯飄到了我麵前,仿佛是在打量我,久久,啊了一聲。這一聲裏,卻包含了很多情緒。
鍾於苦笑道:“你猜到了?”
莊唯嗯了一聲:“我明白了。既然陶姑娘不肯投胎,那就算了吧。”
小狐妖急聲道:“那怎麽行,你都為了這個機會犧牲了自己的……”
莊唯打斷他:“雖然不能與亡妻重續前緣,但若破壞了陶姑娘和方兄的千年情結,我就太罪過也太自私了。所以,還是算了吧……”他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然後又掉轉頭朝窗戶飄去。
眼看他就要飄出視線,我突然喚道:“等一下!”
小狐妖欣喜道:“你改變主意了?”
我沒理會他,隻是盯著那道白影,沉聲道:“要我去投胎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這下,連鍾於也吃驚了,朝我看過來。
“什麽條件?”
我吸吸鼻子,道:“我知道莊唯你很有辦法,連魂飛魄散了的老婆都能賄賂鬼神兩界讓你們重續前緣,那麽,你應該更能做到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莊唯好奇道:“什麽辦法?”
“我可以投胎,條件就是——”我一指鍾於,“他也要一起去!”
“什麽?”小狐妖和鍾於同時叫了出來。
莊唯倒沒顯得太吃驚,隻是問道:“怎麽個一起去法?”
“我的魂魄不純淨,就算去投胎,也不是完完全全的虞姬,既然已經不純了一邊,幹嗎不幹脆兩邊都不純?我投胎這戶人家,你拉著他一起去投胎另一戶人家,然後轉世做人後,再續我們彼此的機緣。如此不是一舉兩得嗎?”
莊唯啊了一聲,久久沉吟。
鍾於則苦笑道:“你竟想出了這樣的辦法……”
我瞪他一眼,叉腰道:“你非要我去人間受苦,自己也別想逍遙,做人那麽可憐,容易生病容易老的,你也要陪我一起生病一起老!然後,等我們的下一世死了,魂魄歸正時,再來算算我們之間的帳!”
鍾於低下了頭,片刻後,望向莊唯:“如何?”
“也不是不能辦到……”莊唯緩緩道,“不過,你可能就要受點苦了。”
鍾於淡淡而笑,“我連千年寂寞都忍受過來了,還會害怕轉世之苦麽?”
“如此,你附耳過來。”莊唯飛到他耳邊,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鍾於點著頭,神情很慎重。
我在一旁等待的有點心焦,看見小狐妖依舊僵化在一旁,便朝他勾了勾手指:“小孩,你過來!”
小狐妖睜大眼睛,但,還是聽話的過來了。
我對他道:“你給我聽著。我們現在這幫呼風喚雨的牛人們現在要去投胎了,投胎變人後呢,也就等於沒法力了,就會很脆弱。雖然你也不怎麽可靠,但現在也隻能指望你了。我看的出你對虞姬很有感情,既然這樣,我投胎後,你要保護我照顧我有好東西都拿來孝敬我有危險時要挺身而出我如果生病了你記得去王母那盜仙草來救我莊唯和鍾郎他們如果欺負我你就得幫我總而言之你要記住我可是為了你的虞姬做出了這麽大的犧牲,你一定要好好報答我啊!”
一口氣說完這麽長串話後,小狐妖的眼睛直了。
算了,畢竟是個孩子,見識少了些,沒見過說話像我這麽流利的也不能怪他。
就這樣,一錘定音。我和鍾於,還有莊唯,投胎去了。
所以說嘛,煽情的戲碼總是不能長久啊,哭一哭,又得喜劇收場了。
最後的最後,我要說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投胎變成虞姬後,雖然也經曆了很多波折,但最終還是幸福快樂的和莊唯廝守了一世,順便奴役了小狐妖(對了,他的名字叫離曦)一輩子。
再然後我就和鍾於不停的進入輪回道中,一世一世,尋覓、相遇、相戀、相守。
至於莊唯和虞姬怎麽樣了,那我就不知道了。
總而言之,又一個千年過去後,這一世,我還是變成了一個女孩子,因為考慮到我的愛情實在是太偉大也太震撼了,所以我把它寫了出來,決定和大家分享,順便讓大家也感動感動。
雖然這一世我還沒遇見鍾於,但我肯定我最終還是會跟他在一起的。
對了,忘了說——
這一世,我的名字叫十四闕。
謝謝收看七夜談係列,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