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皇後策 end 作者:談天音

(2009-06-21 11:14:15) 下一個
  第八章 新風又是一年晚秋時節,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宮六院,餘香飄散。我和善靜尼姑漫步於林苑之中。善靜尼姑笑著說:“皇後聖睿十六年到長安的時候,皇上讓我到桂宮教授你朝廷禮儀。當時他說‘姨母,朕交給你一個女孩兒。朕想讓她當朕的皇後。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讓她喜歡上宮內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後風采勝極,桂花開滿宮城,都沒辜負皇上的心意。”在姨母的麵前,我總褪不去一絲少女時代的羞澀。我二十六歲了,正當盛年,桂花不論開或不開,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條裏。它不怨秋風,不從群花,喚回心底的春意,灑向人間的都是愛。告別了善靜尼姑,我回到太極宮。琴聲悠揚,是“流水”之曲。園荷為我披上紗衣。我靜靜地倚在廊下聽琴。金燈之旁,上官先生看著太一彈琴。一聲一聲的流水音,都是他一點一點地灌到孩子的心田裏去的。太一雖然隻有七根手指,但彈琴並不比常人遜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絕,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萬機,霸業定後,政務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學,不能說知識淵博。因此太一的師傅,便要承擔全部的責任。他教他六藝,也教他為人。太一一曲奏畢,肅然起立,到案邊倒了一杯茶,奉給上官先生,“先生……”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彈得比以前進步了,但還有不足。”太一生就珠耀玉潤,明眸白皙,笑起來秀發如畫,“我就知不好。我在宮中少見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給右手戴上藍絲手套。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誰說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於年齡、身份?漁夫可以為聖賢知音,老者也可以為孩童知音。”太一靠緊他說:“漁父聽琴,可以說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個人內心的全部。”“太一,紅塵之中要找個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運的人,難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願意懂你的人。你將來要君臨天下的話,哪裏能找到幾個知音?大臣,後宮,能懂你的人,就是難能可貴了。”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樂意當父皇的兒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態還未脫天真之氣,可言語十分認真。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著拍了拍太一,“將來的事,不該揣測。順天應人吧,不然就是逆行。”我點頭,走入殿中,笑道:“怎麽,家家不能當我太一的知音?”“家家回來了。”太一朝我跳過來。我摩挲著他的頭頸。他對先生吐舌,“讓家家聽去了。”上官先生起身,問我:“師兄還不到?近日首次開科取士,可別讓他操勞過甚了。”我歎息,“要我可以代勞就好了。九品中正製延續數百年,科舉製推行自然是頭等大事。雖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門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編書便是個伏筆。但現在真要以人才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說滿朝文官,從尚書令崔大人到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誰不是高門子弟?皇上已經取了折中,將科舉和品第製度結合,一半一半地來。但是朝野上下觀望議論,以為廢祖製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決心的事,無不盡力而為。就說這幾年,均田製、租用調製、統一度量製、發行五銖錢,哪件不夠他操勞的?”上官先生默然。我對園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熱著,不曉得他什麽時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給閱卷的大人們送湯飯了嗎?皇上他吃了人參湯嗎?”園荷穩當當地說:“遵命。惠童已傳信來,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後的關懷。皇上用過湯了。”我曾答應十年一放老宮女,許多人今夏都拜辭中宮還鄉了。園荷卻發誓永不嫁,隻能留著。雖然現在她和惠童等於我在宮內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錯覺園荷是一夜之間變成大人的。我想是因為我溺愛這個丫頭。雖然我寵愛她,但絕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好多人抱怨親人,說總把他們當孩子。其實,這隻是一種愛意。“爹爹,爹爹。”跑到外頭翹首以待的太一眼尖,發現了以銀燭宮燈為前導的皇帝。他跑著去迎天寰。天寰本來好像正思索著什麽,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點慢點,別摔著。”他幾步上前,把太一抱起來,“越來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涼了,傻孩子站在外頭等我,不怕著涼?”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開科舉,從此鯉魚跳龍門啦。”父子走進大殿,我把太一拖下來,小聲嘀咕:“那麽大的孩子,你還愛抱著。”天寰隻是笑。他正處於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巔峰,容光外映,秀色內含。“鳳兮鳳兮在,那麽一起用膳。”他說話不容人違抗。我們常是三個人在一起用膳,因為天寰說“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簡單,並沒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約餓了,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麵前。太一左手執筷,他的吃相特別優雅,從不挑食。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們全家用膳,但是這次他吃得很慢,不時瞧瞧我們,類似久別重逢的那種目光,讓我覺得不安。想起來,曾經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張地抬頭瞧上官先生。他溫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臉上,這時才飛快地撤開。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裏希望他能忘記那個十年之約,幫著我的丈夫、孩子……還有我。“洛陽大運河的開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問上官先生。國家統一後,上官先生除了教習皇子,大部分的精力還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僅主持加高加固長安城牆,而且將長安的格局更為細化、精致化,在長安內外大量種植花木,使得風沙減弱了威力。天文曆法,農業工具,本草藥學,他都能把心得傳授出來。不過,什麽都比不過大運河的建設,更能讓上官先生牽掛了。他和天寰,對洛陽感情特殊。上官先生想了想說:“是啊,趙王去洛陽督陣後,工程的進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溝,便能和永濟、通濟兩渠連成一體,從此南北航運無阻,是百代之盛事。我們在元石先生那裏為弟子的時候,不就是夢想這麽一天嗎?所以說,統一雖然殘酷,是不得不進行的。”太一點點頭。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陽雷厲風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這次科舉,有兩個舉子大膽上書……方才在文德殿內,崔僧固因為詫異,臉色都變了。”阿宙這幾年裏用心讀書,隻管軍政,並不怎麽出聲。誰知道到洛陽主管一個工程,倒又讓人懷疑不滿起來。太一睜大了眼睛,天寰不說下去。用膳完畢後,他對太一道:“昨日要你學的古字帖還沒有寫完吧?你先去寫,寫完了再來給我。”我牽著太一的手,把他帶到殿西的書案旁,拿出古帖,給他磨墨。太一是個機靈鬼,他轉了轉眸子,“家家,有人說五叔壞話?”我沒有回答,繼續磨墨。等墨黑勻了,我笑著說:“太一,宮內宮外風雨多。我們要讓你知道的,不需要你問;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問了也沒用。幼而學,長而壯。你現在首先要好好練字,多學曆史,多看人。曆史,可以知興衰,引以為鑒。人呢,分兩類: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鏡子,你可以對著他們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們的鏡子,你心底光風霽月,你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們的醜惡來。明白了?”太一“嗯”了一聲,就提筆寫字了。我陪坐了一會兒,替孩子調節了宮燈的亮度,給他加件半臂衣,見他聚精會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上官先生的聲音如絲絨一般,“當文臣要比帶兵好做人。趙顯這幾年雖然將長江南岸的蠻荒之地全都討伐過了,且大獲全勝,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穩,那是因為你免了幾年賦稅,又多用謝弘光之類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現在釋其兵權,江南便無大將。萬一有變,又是災難……”天寰說:“趙顯不知偽裝,口無遮攔。真有異心的人哪裏會放在口上呢?他與五弟向來不和,太尉府的人給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們互相牽製,本不是壞事……不過,五弟有儲君之位……”他停下了話頭。我拿起天寰手邊的兩份卷子看,原來都是用春秋戰國的興衰提醒著皇帝集權。阿宙,趙顯……此二人看似軍權在手,但天子還是可以控製的。我笑了笑,“這卷子寫得有學問。”上官先生一笑。天寰問:“何以見得?”我將卷子合起來,道:“居然能從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戰國,幾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寫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讀史籍,何以能為?隻是曆朝曆代雖然東宮奪權、大將謀逆屢見不鮮,但有幾個皇帝同你一樣?他們罵二趙,就把你當昏君了。你還能寬宏大量,與摯友商討研究。可見國家言路已大開,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諫。”“依你之見,我應該如何對這兩人呢?”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說,這位還寫了‘莫聽哲婦之言’。我再亂說話,便更是陷你為昏君了。”天寰不說話,思考了一會兒,用朱筆在卷子上各寫一個“閱”字,叫來百年,“把這兩卷退回文德殿。”百年一頓,“萬歲還有何旨意?”天寰搖頭,百年忙退下了。上官先生望著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還要趕回去收取花園裏的夜露。”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學仙日趨嚴格。因為他的盛名,長安城內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門請求拜師學仙的,被他一概拒絕,他說是“學仙乃天機,不可傳人。”天寰和我看著他離去,麵麵相覷,我和他都不願提十年之期。新朝建立,已經三年。我記得未央宮盛筵之後,我便作為中宮上表言事。表上對朝廷有四大請求:一是勸農桑,薄傜賦;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習《論語》;三是重編官製,重考百官進階之法,地方吏權歸中央吏部;四是行寬大之典,減免酷刑。我特別送給皇太弟一本《論語》。隻有第四條,直到上個月皇帝才允準我。燈下,我靠著天寰,他看著我用朱筆將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車裂”等一條條刪除。他突然用長長的手指擋住我的筆,道:“到今日,你已刪死罪四十五條,刪流罪八十條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說完,將我的筆奪去。誰知朱筆尖上的朱砂色,濺在我的鵝黃裙裾上。我故作生氣,“我還沒有刪除完畢。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壞了。”天寰歎息,搖首展顏,“不是我不容,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天下風波,至此而定?未必。上官如今要學仙了,他是不肯多說的。我不能為了博好名聲,而放棄了我的本色。不過……”他的唇湊近我的脖子,“雖為天子婦,你愛惜節儉總是好的,這裙子……”他俯身,用朱筆在我裙子上揮灑。我一動,他便用手掌攏住我的腰。我臉熱,口裏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我說:“太一他……”天寰又用筆添繪數筆。裙子上,多了幾枝清豔桃花,灼灼其華。我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他離我近了。雪後鬆林圖,蕩漾在桃花的馥鬱裏。我愕然發現他墨黑的發中有了一根白發,伸出手指替他拔掉。我說:“當皇上真難,你生了白發。”天寰停了一會,才說:“記得我們渡江初年,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發。五弟不易。”他抱著我的腰,輕聲道,“大概再過幾年,我便徹底老去了。白發與紅顏相對,你莫厭惡。”我知道他故意逗我,笑道:“你什麽時候年輕過呢?可我與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相看兩不厭的。”我一扭頭,太一正拿著書帖來尋我們。看我在天寰懷裏,他小嘴一動,忙把書帖放在地上,自己用雙手把眼睛遮起來。我忙抽身,理理頭發,“太一過來,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太一還是蒙著眼睛,貝齒微顯。這小孩暗暗在笑呢。天寰偏頭,走到他身邊,把他的手拉下來,嚴肅地說:“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說笑,不是定刑律。你寫的字……這句最好。”我走過去,太一念道:“孩子最愛這句‘君臣同德,天地同氣,以康九有,以遂萬物。”天地同氣,潤物無聲。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來到了,大運河完工。我們率百官、太一行幸洛陽,準備從洛陽到揚州南巡江南。到了洛陽,必然要見東都留守阿宙。到揚州,趙顯與我們再見,正是上官先生的桃花三季之說。行宮之內,阿宙與天寰絮叨離別之情。阿宙將一些土產送給天寰,說:“重陽節到,可惜七弟病廢,不然我三兄弟聚首東都,一起登高,會何等暢快。”昭陽殿大火後,元旭宗徹底在家養病。他受驚後,行走不便,精神虛弱,無論什麽名醫妙藥都不成。天寰對小弟憐憫,每隔幾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賞賜。元旭宗每日讀《老子》篇,養花養鳥。王妃織布下廚,教養子女。夫妻倆比普通的百姓更閑適。聽阿宙談起他,我的眼前浮現出今年中秋後去燕王府看他們夫婦的情形。七弟靠著騰床,身上搭著一條棉胎,在院子裏歪著。他手拿一淘籮碎米,一把一把地喂小雞。小雞啄食,他看著微笑,好像人世間的樂趣莫過於此。臨走時他還說:“多謝皇後皇上。臣弟不濟事,苟延殘喘到今天,隻能白拿國家米祿,還讓兄嫂費心。”我想到這裏,朝院裏望,老朱護著太一騎著玉飛龍。如意跟著馬尾跑。迦葉賴在石頭上吃花生米。陽光下,孩子們都像春雨後的秧苗。阿宙走來,自己替太一牽著馬韁,道:“是不是好馬?通人性,又忠誠。”太一現在由老朱傳授武藝了,不僅能操縱馬匹,還能挽弓,左手的劍法日益進步。這又要提起上官先生了。是先生替他用木頭和鐵做了一個類似手的機關。關節可以活動,但也隻能用在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戴上那機關,戴上頭套,別人乍一看,也不覺得他奇怪。太一道:“五叔的馬是我見過最好的。”阿宙注視著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實我早有此意,隻是舍不得。此次皇子到東都來,我便把這匹白馬送給你吧。”“使不得。”我脫口而出。玉飛龍與阿宙形影不離,怎可從將軍的戰馬變成孩子的玩物?太一聽了我的話,忙說:“謝謝五叔,但我不能奪人之美。”阿宙摸著玉飛龍的鬃毛,道:“身為皇帝皇後之子,可沒有奪人之美的說法。玉飛龍老了,該有個安靜的去處。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裏吧。”玉飛龍跪下,長嘶一聲。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說話。在洛陽,天寰第一次領著我們母子去鄉間看農舍。微服私訪,走訪農家,對太一算是新鮮的事。洛陽附近的平原,在這幾年繁榮一片。草堂春綠,竹溪空翠,浣紗人倩。天寰拄著竹杖,問太一:“你知道什麽叫農人三苦嗎?”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是春耕、夏種、秋收嗎?”“是啊。”我得意。比起那些不知米從哪裏出來的紈絝子孫,太一要好得多了。我們在一家農舍籬笆旁休息。一個老農婦正在編雞籠,招呼我們道:“客人進來坐吧。”五六個農家稚子,正在院子一角玩“擺戰陣”的遊戲。見太一進來,就拉他參加。太一眼一亮,回顧我。我首肯後,他便跟著孩子們去了。老婆婆端出兩張小凳,讓我們坐在她身邊,一邊編籠一邊問:“你們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到洛陽來做生意的?”“老人家為何如此猜?”天寰拿起竹篾,眼望著老婆婆。“俺活到這歲數,見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呢。你一定是個做生意的。往來這路上的客,大多是生意人。生意人有錢有見識,所以討老婆都找漂亮閨女。俺雖老眼昏花,可能馬虎看到人。你娘子算個讓人開眼的好模樣。你別跟著別的年輕人一樣三心二意。”我撲哧一聲捂住嘴。天寰忍俊不禁道:“我忙著做生意,哪有閑力氣?”老婆婆說:“大運河開成了,經過本地去江南做生意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洛陽地界好。還記得俺年輕時在長安邊的娘家,那時候長安的水土就不太好了。所以俺耍個心眼兒,非要嫁到東邊來。那些……是俺孫子。兒子們都在田裏忙活,媳婦們送飯去。隻有俺老頭兒在裏麵。喂,老頭子?”一個老頭從屋裏蹣跚出來,跨坐在門檻上,氣喘如牛。天寰向他拱手問:“老人家,這幾年的光景怎麽樣?”老頭說:“總要比以前好……文成帝那時候,俺們可活不下去。現在的皇上能文能武,傳說他是個殘暴鬥狠的……可俺們老百姓隻管過日子。日子好,皇上就是好;日子不濟,皇上名聲再好,沒用。皇上愛打仗,打贏南朝,總算消停了。於是搞些新的法子造福農人。有的法子不錯,有的法子就不怎樣。”老婆婆瞪眼,“老冤家別胡說,小心殺頭!”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饒有興致地問:“老人家的見識到底比我們年輕人深遠。可皇上施新政於農,百官讚聲一片,天下連年豐收,怎麽還有不足的?”老頭道:“大兄弟,你做生意的?看你雪白斯文的模樣,更像讀書人。反正你沒有種過田。皇上坐在金鑾殿上,討個老婆也是皇帝的女兒。他們有好心,但跟那群富貴人家出來的大臣商量著,不能替俺們想周全。打個比方說:統一了,全國都用一樣大小的銅鬥量。官府收租子倒是開心,可俺們呢?平白被銅鬥量多收了幾鬥去。朝廷按一夫一婦算賦稅,婦女多是不能下田的。男孩兒長到十七八,成了家就多個負擔。還有就是五銖錢了……自從有了五銖錢,錢裏摻蠟的缺德事就沒有少過……”我插嘴:“皇上已下令封掉蠟的產地了嗎?沒有蠟,如何造劣錢?”“那肯定不夠的。”天寰對我們說,“如今就要拿一些人開刀,才能徹底杜絕假錢流通。”日頭偏西,老人夫婦與我們聊得甚歡,我不得不咳嗽提醒道:“我們要趕路了。”天寰這才站起來,他手下的雞籠子竟已編好了。老婆婆合不攏嘴,“小娘子有福,嫁到這麽個靈巧後生。俺從不會看錯人,他一定會把生意越做越大。”太一正指揮群兒戲戰,這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道別。農家小兒圍繞老夫妻送他,一個小孩兒還贈他幾個彩色石子兒。我們三人走了一段路,回頭見雞皮鶴發的老婆婆扶著老頭兒,還在揮手。天寰對太一說:“一個光在深宮的人,就是天下的井底之蛙。當皇帝,一定不要光信賴大臣們,要自己體貼民情。”我羨慕地說:“老人家夫妻恩愛,兒孫滿堂,這日子挺好。”太一搖頭,“家家說的和孩兒想的不同。一家的好日子,不比天下人的好日子。光是在農家舒服,不如我爹爹家家,也救不了眾人疾苦。”天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低頭嗅著他身上的香味。太一癢癢,笑著躲到我的身後。炊煙嫋嫋,田壟春光一片,生機盎然。天寰對我說:“銅鬥此時還不能廢,以後可以換成陶製的。至於夫婦,隻要按一戶算,婦女可以不算徭役。我已經把成丁的年齡從十八變成二十一歲,以後五十歲以上的人都可以免賦稅。至於假錢,不法官員的名單已有了。在新法典頒布前,必須嚴處。朕……也不能顧及幾個大將大臣的麵子了。”我點點頭,握住他的手。太一捉到一朵蒲公英,鼓足腮幫子,吹散開來。輕風自東方來,我和天寰拉著太一的手,向著太陽閃耀的地方前進。  第九章 藏弓大運河的開通,引得南北萬物盡得意。我指點太一看江南景致,蕎麥青青,兩岸紅豆。碧波春水,洗盡前代鉛華。淮左名都,陌上有千萬縷柳絲,剪卻殘陽,漸可藏鴉。“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鄉嗎?”太一與其說是在提問,不如說是在驚歎。我回答:“是啊……但我養在深宮,揚州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 禦駕南巡,本來該聲勢浩大,揚揚赫赫。天寰此次南巡,雖為了皇家體麵,不能說一切從簡,但以觀察工程為主旨,事事都加以節製。隨員除了少數在長安的大臣、精選的宦官宮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員。行程到了揚州,便是最後一站。趙顯騎著“嘯寒楓”,在岸上迎候。戰功為這位庶民出身的汝陽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環。許是嶺南的日曬、雲貴的瘴氣的緣故,他反而比以前顯得黑瘦了。他恭敬地給我們叩頭。天寰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揚州隻待五日,切勿擾民。揚州雖物產繁盛,朕一概不收。”趙顯尷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亂後才趕到揚州。臣大字不識幾個,地方上文官的事,臣從來懶得管。臣隻擔心萬歲在江南的安全,別的事兒沒來得及過問。皇上選了春天到揚州,皇帝皇後還要在江南行親耕禮、親蠶禮,臣記個禮儀的名字就費力得要命。”“你勞苦功高,朕何嚐忘記?隻是守江南,光是馬上功夫實在不夠……”天寰說,“平身吧。” 趙顯退到邊上,“臣是皇上的馬前卒。國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開。” 天寰細細一想,默默一笑。阿宙掃了趙顯好幾眼。我對趙顯親切地微笑,讓圓荷端給他喝新娘的梅子酒。他一飲而盡,“先生……他沒來嗎?”“沒有。”上官先生對於大運河的興趣,似乎隻到洛陽為止。他推辭了隨駕南巡。到了行在,皇帝與皇太弟前往寺廟奉香、聽禪師講法。趙顯又來求見我。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才在我麵前的地上坐了,卷起戰袍道:“臣等著跟皇後說事兒。臣將軍府有個從官,是守桂宮那會兒的兄弟。臣去浙西,留他在揚州辦接駕的事,突然被抓了區。刑部說,他私鑄錢幣。按特旨,名單上的人一律要斬首。他有沒有鑄假錢,臣不敢說。不過這人是條好漢,以前跟著我出生入死的。能不能求皇後……”我已知道他有求於我。怪不得皇帝說不怕傷了幾位大臣的麵子……他算是其中之一。我看他眼裏盡是疲憊,臉色萎靡。他維護兄弟,願同生死,戰時是長處,此時乃他的短處。我想了想,此事頗為棘手。我就不正麵回答,溫言問:“趙顯,你吃飯了嗎?在江南找到合適的姑娘嗎?此刻不是正式的宮裏,不必對我稱臣。”趙顯搖頭,“還沒有吃,不是惦記那兄弟嗎?我打完南越國,壓倒大理國,又跑出來浙西的強盜。哪裏有空成婚去?本來,我這輩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條,赤條條來,無牽掛去。皇後……那事情你怎麽說呢?”我坦誠相告:“那名單,是各地查訪來,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準的。你的手下,雖然在戰場上是條好漢,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時候,中飽私囊,毀壞幣製,卻很卑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隻是後宮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約束宮人。皇上乃一國之君,更不能網開情麵。我若為他求情,自己可怎麽管束宮廷?趙顯,我求不得。”趙顯憋悶良久,說:“皇後講一句話也不行?”我黯然搖頭。他又著急道:“我不由汝陽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腦袋嗎?皇後……你幫幫忙。”我又搖搖頭,“對不起。”趙顯直視天空,忽然站起來,大聲道:“他們哪裏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他個子大,這麽一吼,琉璃器皿振動不已,幾個宮女都嚇得縮了脖子。“皇後麵前,不得失禮。”惠童向前跨了一步。我擺了擺手。我還是坐著,靜靜地注視著他。他那樣的男人,不過一時的脾氣,火發了便好了。我笑道:“趙顯,莫忘了上官先生給你的話。”趙顯自覺失態,連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並不怪他,隻說:“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後行二禮,保駕之事,不可馬虎。”我等他走後,吩咐惠童:“趙顯累壞了,取幾道菜,並酒、人參,全賜給他。”惠童點了點頭,立即就去辦。我想起趙顯的言行,頗為擔心。大將最忌諱驕橫放肆。趙顯現在雖說並不驕橫,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征兆。晚風卷簾,太一跑進來,給我一片桑葉。“家家,這是蠶寶寶吃的呢。明天我陪著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蠶了嗎?”“是啊,我從來沒有喂過蠶,太一也沒有犁過地。爹爹就是為我倆才選煙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記著你是吳王。江南的人民,都看著你呢。”太一的睫毛撲扇,臉色微紅,“我剛才在後麵,那趙顯將軍嗓門好大。”“趙將軍嗓門大,因為他在山裏長大,因為他壓不住火。這不好,可我能原諒他。你……別跟爹爹提。小題大做,就不好了。”太一點頭。我拿過桑葉,放在手心,說:“咱們中國絲綢是最出名的。開了運河,南方的絲綢就能跟著米,大量運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開天山絲綢之路,還要開泉州港運絲綢去遠國呢。絲綢昂貴華麗,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時候也穿不起……你喜歡絲綢嗎?”太一笑了笑,“給別人,我喜歡;給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第二日,我早早地就來到了行在前麵搭起的帷幕裏。江南官員士族的母妻,在外麵立得密密麻麻。羅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內。帷幕裏,謝夫人指揮著十來個侍女。雪白的蠶,在藤的架子上蠕動。下麵有一大筐的桑葉,還帶著新摘葉上的露水。按照既定的儀式行香後,我取了一些桑葉,在砧板上切碎,而後放上藤架喂蠶就好了。儀式隻是儀式,但儀式總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揚農本,鼓勵絲織業,穩定江南人心。我默默祝禱,眼光習慣性地溜過周圍的麵孔,好像有個人的臉色像蠶一樣白。我提醒自己要莊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內選取桑葉。不知道為什麽,我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響。聲音難以名狀,讓我聯想到暗夜裏罌粟花瓣的凋落。我已把手插到了桑葉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麽東西糾纏住了,涼滑濕潤。它在動。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仿佛石頭般,一動也不敢動。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類似的記憶。我脫口而出:“蛇。”原來,桑葉裏藏著一條蛇。女人們一片尖叫。我告誡自己別動,深吸一口氣,我還活著。他方才沒有咬死我,是我的幸運。現在我若再動,蛇一定攻擊我。腦後,羅夫人嗬斥道:“鎮靜。”謝夫人在我麵前,他雙腿不斷哆嗦,“皇後……”圓荷跪下,掐著自己的臉。我閉上了眼睛,手指逐漸麻痹。這是蓄意的謀殺,定是一條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膚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綠絨般的桑葉逐漸移開,金環狀的鱗片若隱若現。我惡心而難受,似有無數的蛆順著我的咽喉爬行,讓我汗毛倒豎。有人嚇哭了。謝夫人癱坐在地上。我低聲說了一句:“我還沒有死。”帳篷裏丟根針都聽得見,帷幕外的女人們還在春光麗日下竊竊私語。蛇。我對於蛇,知道得不多。可我隻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遊曆時,聽人說山上有蛇……我嗓音都變了,隻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羅夫人,守著帷幕。謝夫人,你令衛士們迅速去取些鮮竹子來。圓荷,你在皇後車駕裏的藥箱子,找找紅瓶子的雄黃,把先生給我的白玉瓶子拿來,解毒的丸子,隻有你知道……”蛇把我纏得更緊了。隨著時間的轉移,菱角型的蛇頭終於從桑葉裏探出來。有人捂著嘴哭。我屏息靜氣。那蛇如同和我遊戲一般,纏住了我的整個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葉裏掃來掃去。我全身都是冷汗,因為我是彎腰的姿勢,不知道這種姿勢能堅持多久。我想到了死。我可不願意死。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隻是又經曆一次手術。老和尚不是說,我被我所愛的人殺死?我根本不愛這條金環蛇。我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好受些了。她們都回來得飛快。我吸了好幾口氣,才說成話:“把竹葉放到後麵堆起來。圓荷,你到我身邊來,順著我的胳膊,往下灑雄黃。來,夫人取藥丸放在我的嘴裏。圓荷也吃一顆,別人離得遠些。”竹子引蛇,蛇怕雄黃,藥丸可以解一時劇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鬆了口氣。我輕輕地說:“乖,下來,下來。”蛇終於鬆了下來,它舍棄了我的臂膀,劇烈地抽動著,遊走在桑葉筐附近,向著竹葉遊去,才到門口,便被衛士打死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環視四周,“圓荷到帳子外另取一點兒桑葉,親蠶禮繼續進行。”我的右手不聽使喚,隻能在羅夫人的幫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綠葉灑給那些蠶。等我進行完這些,才坐下。我讓人關閉帳幕,說:“我知道那人就在你們中間。”羅夫人驚魂未定,她思索後說:“桑葉摘來後,妾身檢驗過。皇後在外麵和江南婦女談話時,還沒有蛇。”我“嗯”了一聲,笑道:“好,可見更是在你們中間了。我進來,別人都注視著我,那人便將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裏麵。蛇不會老實很長時間,因此都是算好的。不過,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膚上塗滿了蛇藥。防蛇藥膏的香味,圓荷,你個四川女娃肯定記得。你們過來伸出手,讓她一個個聞。”我眼睛一晃,角落裏,某個侍女臉色慘白,見我凝注於她,她跪了下來,“……皇後饒恕……”“你那麽大的膽子,還要我饒恕!你是什麽地方來的?我於行在沒有見過你。”“她是趙將軍府的奴婢,熟悉采桑,所以被派來助親蠶禮。”趙將軍?我吃驚,想不出趙顯的奴婢為什麽要害我。難道我看錯了他?“奴家在將軍府有個情郎。因為他造假錢,關在牢裏等死。原本將軍說皇後來了,便替奴家說情,可皇後不答應。奴家想,破環了親蠶禮,害了皇後,皇上便沒空關心牢裏那些人了……到時候,再請趙將軍把我哥放出來……”那宮女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我對羅夫人說:“把她送給皇上處置,來龍去脈問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誰。”我摸了摸蒼白變形的右手,抑製不住地惡心。但我走出帷幕時,隻能淡定如常。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幾遍澡。手指險些壞死,還是麻木,缺乏感覺。圓荷替我搓著,腳步聲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進來了,他沉著臉拉過我的手。我勉強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歡蛇。”他使勁兒把我的臉按在他懷抱裏,我就想哭了。我咕噥:“我一向討厭蛇。”“是我疏忽了。我已經知道了……趙顯……我著禦林軍侍衛們先收繳他的將印,請他去一次刺史府。五弟帶揚州刺史共治此事。”我點點頭,想起來不對之處,說:“元君宙與趙顯不和,你讓他去?”哦仔細思索,道:“趙顯雖然沒念過書,性子急,但我覺得,他對我是忠誠的。怎麽可能為了一個犯罪的兄弟,讓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發誓效忠你我。趙顯要害死我,等於謀反。那他還不如直接指揮人謀刺你和你弟弟、你兒子更有利可圖。趙府的侍女要麽是自己糊塗,要麽是受了指使胡說。其中肯定有蹊蹺。”我抽了抽冰冷的手,“親蠶禮,還是進行完畢了。莫因為風波而連累君臣之情。”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幫我擦在手指上。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發熱發紅。他肅然道:“趙顯不夠謹慎,他為了兄弟,倒向來可以兩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愛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當日他因為胡說得罪了藍羽軍中的雪柔,才鬱鬱不得誌,不受重用。還是我當軍師,才提拔的他。聽說他昨晚因為你不肯答應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對你大吼?”我剛要開口,天寰不悅地皺起眉,“你別再包庇他。他這次即使不是幕後指使,也不可饒恕。他無人臣禮,目無法紀,用人大意,防衛瀆職。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眾人無法包容。光華,你有時候很堅強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護那些親近你,對你好過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諾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頭,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他最後一句話,錚錚有力。我不語。趙顯已經在天寰心目中失寵。在親蠶禮之前,毒蛇就爬進趙顯這片桑田了。功高震主,本來是最忌諱的。雖然趙顯並沒能到威懾主人的高度,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阿宙這個皇太弟,又不被趙顯放在眼裏。他手下的人,與趙顯府的人互相仇視。我忽然問:“天寰,你故意叫阿宙去審問趙顯?”他是存心試探這二人。他不置可否。趙顯被‘請’入刺史府,自然死活不承認自己是主謀,到後來幹脆不開口。不過趙顯手下的一些屬官被送到揚州刺史府以後,都紛紛開口,指控趙顯目中無人。他曾經講過不少在普通人眼裏對皇帝不尊,對太弟不敬,居功自傲的話。阿宙的長史沈先生,當然一條不漏地記錄下來,送給皇帝過目。那個侍女雖然被審訊再三,還是咬定她一人所為。我知道趙顯的為人,他心裏沒有太多的尊卑貴賤,愛說話。但是謀反,謀殺,不是他做的事情。天寰每日批閱全國各地送來的奏折,不管外界多大的議論,他都泰若磐石。我終於忍耐不住了,問他:“天寰,你就看著?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麵前,隻能唯唯諾諾。沈謐的用刑手段,是殘酷的,難道非要他們逼得趙顯承認謀反?”天寰的笑窩一動,“這乃是第三天的夜裏了……我們快離開揚州了。假錢案不論,不過監獄裏發生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沈謐雖然是儒士,但自有一套不滴血的文雅的酷刑。所以趙顯手下越來越多的人鬆口,轉為攻擊他。他是有功的……我為何給他一塊免死牌?就是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闖禍。”人如雪,月如霜。牆上光影搖移,好像人心浮動。天寰把阿宙的奏折給我看,“五弟這次倒沒有落井下石,他隻是把一些實際的情況反映給我,他也說了,他恐怕手下問刑失控,要求刑部審理定案。”阿宙現在做的,正是皇帝需要的。“五弟是皇太弟,我不能不給他權力。他曾經和趙顯是並肩戰鬥,但到了今天,不可能握手言歡。這次南下,我並沒有想要取掉趙顯的兵權。但這幾天的審訊,聽到了那麽多他所說的狂言,讓我難以挽回。江南是需要趙顯,但如果朝廷隻能用趙顯一個人來守衛江南,將是朝廷的悲哀。在新征服的土地上,身為大將,蔑視皇家的任何權威,都會造成可怕的危險……我就是因為這幾年鬆下來,差點在這個城裏失去你。趙顯,君宙的矛盾遲早會激烈,我選弟弟,就不能選他。”我歎息一聲,“你要他奪軍權?”“我們一起去西廳吧,他正在那裏等待我們。”趙顯已經押解到西廳?我心一慌,跟著天寰穿堂而行。趙顯跪在石階下,雙手被反綁。這胡須滿麵的狼狽漢子,是少年萬騎相隨,壯年指點南麓的趙顯?趙顯大聲說:“皇上,臣冤枉……臣沒有叫人殺皇後,臣平日酒醉,嘴上沒把門,但蒼天在上,臣哪裏有一點兒反心?”天寰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表情漠然:“你不冤枉,你活該。朕告誡過你什麽,上官對你說過什麽?皇後如何護著你?她差點兒被你差來的奴婢害死!她身為中宮被你當頭大喝,可是方才,她還想保全你,為你說話。她怕什麽?怕你在權勢下喪命,怕損了朕的一員虎將。怕傷了那許多年建立起來的信賴和情分,可你呢?居然說你冤枉。你瀆職,便是你的頭等大罪。有人在背地裏羅織你的罪名,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雞毛蒜皮,你為何讓人抓住把柄?你為了圖痛快,是否說過‘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喪家犬。我隻不是皇帝的弟弟,還有哪樣不如他’等等的話?”趙顯睜大藍眼睛,好像在竭力回憶,爽快地說:“臣是說過,但臣沒有別的意思。”“別的意思?你說國事是你的家事,你以為是盡忠親熱。皇弟覺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國事。”趙顯咧嘴一笑,有點兒淒苦,有點兒滑稽,我心裏一冷。“臣真沒想啥皇後,臣是給桂宮看門才混到官職的,皇後待臣怎麽樣,臣清楚。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王手下的沈先生,視臣為眼中釘。除掉釘子,是他得意。臣不過一死而已,碗大的一個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職守罪,賜臣一死。臣算報恩了……”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趙顯大喊幾聲:“皇上……”天寰負手而去。我嗬斥道:“趙顯,你這莽夫!我看錯了你,皇上要殺你,為何讓你來行在見我們?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區別嗎?大丈夫忍辱活著,是為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為忍受不了屈辱,所以隻求死個痛快!”趙顯的藍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閃著光。他沒有動彈。我對他背後的侍衛說:“去,給他鬆綁。安置好等皇上發落。”然後又吩咐,“去揚州刺史府召沈謐到東廳,說是讓他來接受趙將軍。”對沈謐,我忍耐已久,該是他受到教訓打打時候了。紅燭高燃,我和八九個婢女都等在東廳。沈謐穩穩地進來,發現了我。圓荷關上了門,他遲疑片刻,下跪,“皇後……有何事吩咐臣?”我一揮手,宮婢們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謐吃驚,“皇後欲用私刑處置臣?”“你知罪嗎?”“未知。”我一聲冷笑,“挑撥親王和大將的關係,就是大罪!你為何不喜趙顯?那時候,你看到六王和趙顯吵嘴動手,就挑撥殿下,說趙顯因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營救,你以為我不知道?”“臣不知道皇後所指。皇後,你可有證據?”我沒有證據,但我要給他一個教訓。誰容他在阿宙身邊如此囂張?我正色道:“如果你還要挑撥皇帝和親王的關係,你就 罪該萬死!”他被刀背壓得抬不起頭,但隻是笑了笑,“對如此指控,皇後又有何證據?自古法治不法,趙顯將軍雖然曾為皇後親衛,受到皇後的眷顧,但法不容情。揚州出事,他同時犯有瀆職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該解職囚禁。”我歎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裏,是不詳。法不能治不詳,天自然會治的。沈謐,你當謹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張季鷹曾拖我給你一信,我一直存著,此刻給你,你雖然聰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謀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覺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國天下,可以成為一代名士,說明你還不成熟。天降不詳,指日可待。”沈謐接了信,宮女們把刀拿開了,我說:“送客。”我回到寢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卻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數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錢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著筆,微笑著出神。揚州之案,推倒了汝陽王趙顯。婢女謀害皇後,從前是株連九族的罪行。而這次皇帝沒有旨意,就無人敢提起。趙顯的部下甄別後編入京城禁軍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許任何將領收編他們,而是直接統轄這些軍人。我以皇後的私庫,代表皇家給這些軍人每人發了一筆款子,聊作安慰。士兵們本來久戰而廢,雖然失去了頭領,但得到了實惠,激烈的情緒也漸漸被壓製了。我們帶著趙顯回長安,隻在長樂宮內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宮無處不在。趙顯匍匐在龍左前,眼睛恢複了神采,雖狼狽,卻不消沉。“皇上,臣願意聽個宣判。有的事兒,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輩子再想。臣就是那麽一個人,強扭的瓜不甜……皇上對臣教訓也是白操心,臣打仗過了癮,郡王也當過了,所以死而無憾。”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會死。而汝陽郡王的職務,皇家並不會削的。”天寰舉起了酒杯,杯中酒映雙闕。對麵的山嶺,雨中春樹萬人家。他望著趙顯,對我點頭示意。他終於走到趙顯身旁,說:“其實,朕已經替你想了很久了……有個歸宿……”我掩門退出,對趙顯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決定的。阿宙立在池邊。櫻桃褪盡春歸去,石榴花在他身後如火如荼,而他無動於衷。“皇上到底要如何處置趙顯?”他問。“你希望如何呢?阿宙,這次他要是被處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謐等人嚴刑逼供,你別說你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阿宙鳳眼一挑。“我從未要他死。但你以為皇帝沒有猜忌他?趙顯走到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曉得他有一天會栽跟頭。他平日說我的話,我何嚐告訴了皇帝?這次,連神仙也不能幫他隱瞞了。為大將的,對皇家客氣些。賞賜豐厚送你回鄉。不客氣,就找碴兒處死,還要史官寫你狂妄。”他看著雨絲,“看著趙顯的下場,奇怪了……我總覺得自己也不好受。這倒不是騙人。除了對你的感情,小蝦,我發覺其他一切都在變,趙顯之後,又輪到誰呢?”“不管他怎麽樣,你隻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個沈謐,記得你好像說過平天下後,送他回家隱居。為何現在他居然在你身邊,以你代言人自居?”“天下算平定了嗎?一年之內,不起戰爭,我就立刻將沈謐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一年之內,便又要用兵?他是怎麽知道的啊?我氣道:“沒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對他好,他說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獄呢。”阿宙笑道:“沒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沒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嗎?我對沈謐,和大哥對上官先生差不多。”“他不是上官先生。”“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個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樣子。”阿宙說,“上官先生早年還有活氣,如今越來越像仙人了。”斜風細雨中,一個僧侶走來,他步態矯健,對阿宙全然不見,隻對我瀟灑合十。他就是趙顯,皇帝為趙顯考慮的結局,是叫他出家。對於阿宙,可謂意想不到。阿宙沉默,佇立著目送趙顯離去,並沒有壓倒長期對手的得意。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經愛說的一句古話,這幾年來他再沒有說過。“狡兔死,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良弓該藏,不是燒毀,不是折斷。阿宙的心裏,能懂嗎?長樂宮的夜,是漫長的。聚也終須散。既然是帝後之路,總要走向高處的孤獨。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還能選擇什麽呢?紅燭羅帳,春雨綿綿。隻有此時,皇帝可以毫無防備,皇後可以意亂情迷。原始的近乎野蠻的律動,帶來了溫暖,這樣的美,殘酷而真實,就是不加掩飾的生命。夢醒時分,長了鍾鳴。雨過天晴,彩雲飛過。當人不再奢望的時候,奢侈會不期而至。緊接而來的夏天,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第十章 鳳歸五月五日端午節,重重珠簾布,盡是換了夏裝的青蔥人影。好一派清新致爽。我讓惠童把艾草人掛在門楣上。我不指望草人辟邪,隻是點綴節日太平。謝夫人、圓荷在菖蒲花蔭下包粽子。謝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瓏。我笑道:“到底是江南粽子,比江北粽子精致。”謝夫人說:“我還記得江南的端午節,賽龍舟的時候,美男美女傾城而出。哪裏是看龍舟,都是在看人呢。少女懷春,少男鍾情,風流都跟戲文一般。長安的端午就不熱鬧。皇上不好奢,百姓不來事。偏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還要帶著皇子皇弟去查看黃河水利……”我往粽子上縛五彩絲絛。太一是孩子,但天寰已經有意讓他旁觀旁聽朝政。我將八隻粽子用匣子裝好,吩咐惠童:“讓中使快馬送到終南山上官先生的別業。”太一的童音響起:“家家,我回來了。”我猛地站起來,忽覺陽光刺眼,一陣頭暈。我捂住胸口,謝夫人機敏,跟著扶住我。我對她搖搖頭,對太一張開手臂說:“今天這麽早?”太一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爹爹和五叔還在外麵議事呢。我想你,就先回來。今天可是端午節。對了,在禦車裏爹爹跟我說,好多年前家家當新娘的時候,就跟他去過黃河岸邊,是為了圓個龍鳳的秘密。爹爹好賣關子,說要等我長大了,才會告訴我秘密是什麽。”龍鳳的秘密?就是北朝祖宗的那個寶庫。我想了想,“爹爹不是賣關子,那秘密必須要皇帝才可以知道。國家初建,國運日益昌盛,太一要幫著爹爹積累,可不能當敗家子。”太一樂嗬嗬地回答:“我曉得。”他從懷裏取出一件東西遞給我,“我做的。奉獻給家家當節禮。”原來是一台微小的水車。我驚訝地說:“你做的?別是先生幫著你的吧?”太一黑亮亮的眸子光彩四溢,“就是我自己做的。”他眉頭一皺,“先生越發愛學仙問道了,我又不能阻止他。所以,我就想在先生變成上仙之前,多學點本事。將來萬一他走了,我隻能靠自己。”我心思一動,“你想不想學仙?”“不想。”太一堅定地說,“神仙要拋卻紅塵家人,我舍不得,做不到。神仙固然能遨遊天地,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我讓人蒸粽子去,口中發苦,頭暈不已,隻是硬撐著。左等右等皇帝不來,我先讓太一吃了粽子。他不肯動,“家家也吃點。”我咬了一口,味同嚼蠟。太一臉色變了,“家家,你難受嗎?”他丟下粽子,擦幹手攙著我。我低聲道:“今兒過節,我不舒服不宜聲張。你陪我到帷幕裏歇息一會兒就好了。”我躺在帷帳裏的長榻上。太一替我抹去汗珠,拿了把芭蕉扇,立在我身邊扇著。芭蕉扇影搖著,我漸生倦意。上官先生撩開帷幕走了進來,他足下流雲,宮內的鑿井花紋瞬間消失,成了團團紫氣。“先生,你來了?我還讓人送粽子給你。”我說。他的臉龐就和青城山傍晚茅舍裏我們邂逅時一般,美得不可思議。他溫柔地說:“你讓我陪著你,別讓你一個人。我陪了。現在時候到了,恕我不能再留。”我拉住他的飄飄衣袂,懇求道:“太一還小,你答應教養他的。”他微笑,如同夜櫻。花瓣散落,他的身體化於無形。我猛地醒來。太一雙手托腮,跪在榻前,“家家,做夢了?”我鬆開他的袖子。正殿隱隱傳來男人的說話聲。太一悄悄告訴我:“爹爹和五叔來了。爹爹讓我守著你,他們怕吵到你,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我起來。太一搬麵銅鏡,幫我理頭發。他歎了口氣,悻悻地說:“家家,怕是又要打仗了。”“什麽?”我放下梳子,“你聽你爹和五叔說的?”“他們沒有對我說,但我從他們的話裏猜出來的。五叔說江南去掉趙顯後,有少數舊勢力蠢蠢欲動,會聯合浙西流寇起事。他自請撫鎮江南。爹爹就說,等夏天過後再動手不遲。爹爹還說趙顯之勇雖然可擋一時,但好比金銀花茶,熱性有血毒的人,隻要幾天不喝,隱患就會成癤。他偏要把這個隱在江南皮膚下的癤催熟成痛,然後一舉割掉,從此就不能死灰複燃。”我明白他們的意思。阿宙渴望帶兵到江南平亂,一展雄風。天寰呢,從來就是反反複複兩頭下棋,他明裏暗裏都有盤算。江南不收賦稅,大批任用南人,是國家財政和吏治所不能長期寬容的。浙西流寇不滅,是因為有大族財力支持,才能得以存在。趙顯出家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後,江南頭頂好比少了座大山。一小撮陰謀家,畢竟是不能用仁慈感化的。我在揚州遇刺,雖然原因眾多,但也說明朝廷的統治在那裏還不穩固,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我拉著太一走出帷幕。夏風裏,阿宙正在拊掌而笑。天寰注視弟弟,臉頰上掛著笑渦。太一正要說話,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帷幕後,“我們不過去了,讓你爹爹和五叔多說會話。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養大的,小時候也在這兒長大。”“嗯,知道。所以……五叔才當皇太弟?”太一問。“他當皇太弟,實際上倒是幫了我們母子。爹爹隻有你一個小孩兒,南征那會兒你更小。立了他,便斷絕了閑言碎語,穩定了人心大局。大臣們再也不會因為家家才生了你一個,逼著爹爹再納妾。你呢,因為不是皇儲,所以能自由些、安全些。”我捏著太一頭頸後的皮肉,“現在你慢慢地長大了……”我不說完。太一道:“五叔疼我,送我玉飛龍。”太一從春天開始,每日練習騎馬。玉飛龍因為是他的專用,所以就在太極宮後給他搭了一個馬廄。阿宙王府裏專伺候玉飛龍的一個宦官也跟著進宮,到皇子名下管馬。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太一有時也會跟著起床。等送走了父皇,他經常會去馬廄給玉飛龍喂食。聽惠童說,玉飛龍對太一十分恭順,太一有很多話也肯對馬匹說。我並不禁止太一這樣做。皇子也是孩子,他可以親力親為,有所鍾愛。我小時候,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親的老白馬。風鈴一響,天寰邁步入內,“娘兒倆說什麽悄悄話?”“既知是悄悄話,皇上何必刨根問底?”我調侃道。天寰道:“臉兒黃黃的,病了?”太一問:“五叔走了?”“沒有,正在門口看星星呢。你出去,我和家家就來。”太一瞅著我們無聲地一笑,去找他叔叔了。天寰拉過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好久沒有給你診脈了。這幾年你身子逐漸好起來……當年上官……”他住了嘴。我問:“要是江南有亂,真派阿宙去啊?”天寰“噓”了一聲,他把我按在榻上,自己蹲下,低頭摸著我的脈。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他呼吸長短不均,問:“怎麽,舊病複發了?”阿宙和太一的笑聲傳進簾子。我的心一涼。天寰搖頭。他抬起臉,眼裏閃著夏天的星波,“好像真是舊病複發啊。”他傻笑了一會兒,跪著把頭擱在我的大腿上,“夏初,想不到太一之後,我們還能有太二。也許有生之年,還會有太三、太四。這幾年你的身體健壯了許多,再生孩子就不會太危險了。你願意給我再生一個孩子嗎?”我從榻上滑下來,同他抱在一起。阿宙的、笑聲朗朗,正同太一說著各種星星的名字。天寰收了笑容,暗黑的眸子如湖麵粼粼的波光,“先不要泄露,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大約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那時候,江南的局便徹底定了。”阿宙在洛陽屯集有十萬兵馬。江南,可以讓這支兵強馬壯的隊伍有用武之地。阿宙把這些人從洛陽轉移到遙遠的南方,恐怕還有消除皇帝疑慮的意思。自從皇帝借機收了趙顯的人馬後,各大將人人自危,擅自防閑。阿宙身為皇太弟,是沸水邊最近的螞蟻,當然不能自安。我不願再想那些複雜的事情。此刻的歡樂,是我們兩人的。還能懷孕,令我喜出望外。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太一指著天空,“那時就參,那就是商,據說是兄弟星。”阿宙打量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對太一說:“星星都是一樣的。誰能說清楚哪顆近些,哪顆遠些?參商不過是文酸的杜撰。”天寰仰望蒼穹,好像那隻是一麵鏡子。我把手放在腹部,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為參商,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參商之時。讓我生個寶玥般貼心的女孩兒吧。人們說女兒才得父親的真傳。她會有雪色的皮膚,水樣的眸子,淺淺的梨渦……讓她能描畫丹青,能嫁到宮外快意山水。國家有皇太弟,而中宮在第一皇子後再次有喜,對於朝局來說,並非大好消息。因此我忍著辛苦,減少露麵。除了幾個左右的親近人,消息密不透風,連太一都被蒙在鼓裏。八月末,南朝舊家顧氏、何氏、袁氏等三家並浙西農民,聯絡受趙顯案被免官降職的五個朝廷官員,在杭州、越州、福州起兵。檄文送到時,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見新一批修文殿學士。當年為我編著書籍的年輕人,逐漸步入中年,擔任要職。他們的位置,被各地通過科舉和推薦的人才所代替。皇帝特許修文殿學士們從北門入禁中。修文殿的學士會受到皇後的庇護,已是公開的秘密。我讀了檄文,道:“三家舊貴,不知變通,遇到新朝,就難免失意。而五位官員,純因為失職怨憤。身為須眉,為了自己的富貴爵祿而脅迫當地軍民反抗,不是太殘忍了嗎?”天寰悠然對那些青年道:“國家已名正言順,他們與國家戰鬥,不符人心。皇弟南下,烏合之眾不過三個月便會瓦解。然而,這檄文之慷慨流暢,令人欣賞。可惜這樣的人才,不到朕的朝廷來參加科舉。你們要記住這個人,將來隻要有可能,朝廷不會殺他。”第二天,天寰駕臨未央宮,號令在洛陽巡視的皇太弟即刻南下。大運河的存在,讓進軍十分快速。皇帝還拉出了那癡呆的孩子炎全,駁斥留言,說明南朝廢帝活得很健康。我以皇後和故國主人的名義,隔簾參與朝會,發明文號召江南軍民不要盲從。忙碌半日,天寰去戶部過問軍費,我回到太極宮。雨腳歇處,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我覺得每次見他都很珍貴。我拉著他的袖子笑道:“先生今日下凡?”他說:“為了江南叛亂而來。他們不成大事。但孫照幫你所藏妙瑾公主,恐怕會被亂者利用,以她名義造反。夏初,你真不準備向皇帝公開妙瑾的去處?”“這是我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他。假妙瑾平亂之後,一定會被殺,我救不了。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隱姓埋名,在敦煌郡安家。我每年都派人去觀察她,她長大後專心慈善,救濟孤兒,毫不關心政事。如果隻是因為她是曾經的妙瑾公主就該死,那麽皇帝和我都沒有顏麵。”上官先生笑了,他停了半天,道:“你說得對,我本不該問,我小時候親眼看到父親被政敵暗殺,屍身躺在庭院花叢,血流滿地,情景終生難忘。可皇家之內,互相殘殺層出不窮。對於浙江的用兵,我有點兒失望。那群人早有反跡,師兄在江南也有人為他提供各種情報。可防患於未然,師兄養痛,自有他的目的。他要是轉移在洛陽的兵馬,要再試探他的弟弟。但天下一統,皇帝如此殃及池魚……記得當年在四川,我對你說北帝什麽嗎?唉……”他笑歎一聲,“沒想到師兄就是他,於是就花去了我們的十年。”我們的十年,大家都老了十歲。有些記憶,隻是我和他的。我記得那年在青城山的茅屋,他對我縱論天下力量,給了北帝“形式乖張,手段殘酷”八字。那時候他是隱逸少年,而我是懵懂少女,傳說中的北帝,兀自在金色陰影裏。他慢慢地說:“鬥轉星移,十年已過去了。我的所學都寫在冊子裏,放在太一的書房內。有了書,孩子留我無用。我的祖宅,還有些親戚住著。終南山的上官別業,我捐獻給你建立皇家書院。我曾經說過,太學以外,全國應多設書院。為了紀念師傅元石先生,請把它命名為‘元石書院’罷。”我不語,摸了摸寬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我脫口而出一個疑問:“當年我生太一後,先生給我吃的香氣藥丸是什麽?”他目光清澈,並不回答,俯身湊近我,驀然拉起我的手腕。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暖意從他的身上傳遞到我的手上。“夏初……”他喉嚨啞了,“夏初啊夏初。”他好像是憐憫我,又好像隻是感慨滄桑。“是的,我又懷孕了。”我簡明扼要地說。我最不想瞞先生。我又說:“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我想讓你給孩子取個名字。”他點點頭,放開我的手,側過臉去,“我會去杭州一次。等明春,孩子該出生了,我會想好一個名字的。我答應陪你活十年,因為這新的生命,我會再等一段日子。請你們原諒我的逗留……”他說什麽請我原諒,明明是我想拖住他,但他要那麽說……我心裏一堵,“先生為何要去杭州?”“鳳兮鳳兮,為何去杭州?”天寰在遠處出現。上官先生道:“這次戰役,叛軍最後肯定會用杭州城作為末期的防線。我曾經去過江南,愛杭州之美,清豔秀出,天然絕俗。畫船載入孤山,半湖春色,乃夢中的家。我不能眼看杭州變成廢墟。君宙好戰,沈謐好鬥,我不去,杭州會成死城。而我一個人一匹馬就能進入杭州城。”天寰皺眉,“我寧願失去杭州,也不願失去你。”我正要勸說上官先生,他說:“戰爭才開始,陰謀並不成形,杭州叛亂的將士心不定,才可能聽我勸說。如果戰鬥開始,大軍到達杭州城,他們一定死守城門抵抗。我一個人去,叛軍總不見得大驚小怪地派支軍隊來對付我。若隻派將領來,我就能利用他。我從無官職,倒是有名聲……他們不會殺我。不讓我去,我也會去。我不是為了你的皇朝,而是為了我自己的夢。”他說完便離開。第二日,他果然動身去了杭州。接下來的秋日裏,杭州城被他一個人勸動,守城將士殺死長官,叛軍迅速瓦解。而阿宙率軍一直攻擊到海上,火燒連營,連克福州、越州。朝廷在冬季開始的時候平息叛亂。皇帝此時才對外公布中宮待產的消息,於是祝賀表堆滿太極宮。上官先生一直滯留在蘇杭。天寰命阿宙分十萬兵在江南各大州府,準他帶其餘三萬兵到洛陽。新年之前,天寰寄禦詩給洛陽阿宙,以表思念之情。阿宙不得不湊請入朝。我身子日益沉重,胎兒常常在裏麵動。看來這小胎兒脾氣比太一暴多了,日夜都不老實。和上次一樣,神醫子翼先生、女醫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宮。元日,天寰第一次帶著太一參加百僚朝賀會。那孩子端麗儀表,優雅舉止,慈和態度,瞬間傳遍長安。有一種人,具有磁石般的魔力。隻要認識他,便會喜歡他、惦記他。太一,便具有這樣的天賦。長安的爆竹聲裏,雪花飄落。阿宙、上官先生都是今日到京,而我還未見到他們。謝夫人做了兩件新袍子送給太一、迦葉賀歲。迦葉一眼就搶了紅衣,捏著拳頭說:“大紅最威風。”太一抱著碧色衣裳道:“我倒喜碧青,先生總穿青。”謝夫人低聲對我說:“紅色,照例是給皇帝之子的。”我隨口道:“小孩子家,喜歡便喜歡吧。他們一個陳王,一個吳王,沒什麽大分別。”迦葉咬著烤肉串說:“五叔回來,我又要回趙王府了。”羅夫人拖著他去睡覺,他不肯走,和太一咬耳朵。太一點頭,小哥倆相視而笑。等迦葉去了偏殿,太一小心翼翼地靠著我的腹部,“家家,它又在踢了。”小生命的孕育,對太一來說是新鮮事。我摸著他披散的頭發,“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弟弟。”太一不假思索。天寰拿著幾本奏章過來,問:“為何要弟弟?”太一說:“二叔戰死,六叔遇難。爹爹隻剩兩個弟弟,七叔又病了。我這輩也才四個男孩兒。”天寰沉默良久,道:“有弟弟,你家家就偏心喜歡弟弟了。”我白了他一眼,“皇上胡說。太一,不論弟弟妹妹,家家都會平等對待你們的。”太一搖頭,“我才不怕家家偏心,弟弟肯定很胖很可愛。我都要喜歡他,別說父母了。”他飛速瞟了右手一下。天寰放下奏折,過來抓住他的手,“我最受父皇寵愛。後來你五叔受寵,父皇跟我說,無論誰得寵,天寰最重要。你是長子,得到第一份父子愛,他人沒得比。我對太一,就像父皇對我。”太一把頭埋在天寰的胸襟裏。我隱約聽到馬嘶聲。寒氣逼人,雪比方才更大了。第二日清早,天寰照例四更赴朝會。我送他上朝,聽羅夫人來跟我抱怨:“迦葉、太一剛才溜掉了,裘皮都不穿。”我笑,“許是和太一到附近去玩雪了。”我們正在雪地裏說話,上官先生來了。他裹著一身銀狐皮,更顯神清而綽約。我驚喜,忙趨前幾步,“先生!”“夏初,小心身子。”他舉著燈籠。“先生,你也不顧清晨寒氣大,你的腿……”他微微一笑,“我想看看孩子,也想拜望皇後你。”我指著圓荷捧著的裘皮,“陪我找找孩子們,可別把他們凍壞了。”我們走了一會兒,老鴰在枝頭叫,上官先生瞧我出了汗,“別漏了馬廄。”啊,先生說對了。他們可不是想騎馬踏雪?怪不得昨晚鬼鬼祟祟的。上官先生快步向殿北的馬廄走去。我由惠童扶著。雪地裏轟隆隆幾聲巨響,孩子連聲慘叫,劃破了寧靜的冬晨。我的心頓時揪起,使勁兒往前衝。上官先生丟下燈,扯開狐裘,往前飛跑。熹微天光中,一匹白馬追著一小團滾動的碧色,踏雪怒衝而來。那是……惠童拉住我,“皇後!”太一連滾帶爬,鑽到上官先生身邊。瞬間的功夫,上官先生拉來銀狐皮,用身子護住他。瘋狂的玉飛龍從那堆銀白上狠狠地踐踏而過。我厲聲叫起來,肝膽幾乎被活活震碎。玉飛龍呼嘯著從我身邊跑過……怎麽辦?我跌在雪裏,急中生智,使盡全部力氣長嘯了一聲。馬頭劇烈晃動,它的前蹄在積雪裏絆了一下,回首看了看我。玉飛龍……你是怎麽了?我是初夏啊。這時,一位侍衛的箭頭刺穿了馬股,玉飛龍狂暴怒立起來,悲鳴號叫。它飛馳幾丈,馬身扭曲,折斷了自己的馬腿。侍衛們一擁而來,將那馬團團圍住。我大喊:“別殺它!”我掙紮著爬到上官先生身邊。太一哆嗦著掀開狐皮,“先生?先生?”上官先生雙目微合,修長的身體彎曲著。他溫柔而惘然地望了我一眼,鐵鏽色的血從口中湧出。我大叫:“來人,救命!救命!”我扯著上官先生的衣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他抬走。一張青色的墨紙從他衣裳裏掉下來,散落在雪地裏。太一哭叫:“迦葉,迦葉……”我喘息著,跌跌撞撞地往馬廄邊去。太陽初升,白雪裏火紅的孩子蜷縮著。我哭著把迦葉抱起來,奔馬踩碎了他的脊椎。孩子的肉體癱軟,骨頭發出讓人撕心裂肺的脆響,麵色青紫。我叫了他好多聲,他模模糊糊地叫我聲“家家……”就在我的懷裏斷氣了。我不禁淚如雨下。迦葉,別人都以為他貪吃愛玩,可是他也有自己敏感和渴望。他從會說話起,從未像太一那樣親熱地叫誰一聲“家家”。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我愧疚而痛苦,繼續抱著他。太一大聲哭泣,“都是我不好,是我讓他陪我來看馬的。馬廄一開,玉飛龍就像見了鬼……直踏迦葉……迦葉,迦葉!”玉飛龍怎麽會如此殘暴,失去了常態?我恍惚了半日,發現自己的懷裏空了。太一正在殿外抽噎。圓荷扶著我到東殿去。一群人圍著禦床。天寰、子翼先生、百年、孫照……上官先生昏迷著,他的臉呈現灰白色,嘴唇青紫。我叫了一聲:“先生……”他根本不動。天寰的麵容極度陰沉,他眼內的寒意令人錐心。他輕輕撫摸著上官先生的額頭,“怎麽,有救嗎?”子翼撚著須髯,“陳王年幼,遭馬踐踏便立刻殞命。至於上官先生……要看他的造化了。”淚水弄濕了他花白的胡子,“皇上,上官先生……心神俱耗大半,他為您軍師,談何容易?”我淚眼朦朧,天寰又摸了摸上官先生的臉。孫照把藥灌進去,上官先生吐了出來。天寰用指頭扳開他的牙齒,孫照再喂。百年道:“皇上,五殿下還在雪地裏跪著謝罪。您……”天寰的麵上忽然閃現一絲薄如刀鋒的冷笑,“他送的馬,他可自行處理。可死者不能複生,上官先生又還未死,皇太弟有何罪可謝?”眾人都不敢做聲。我說:“還是我去吧。”天寰並不答應,隻是專注地望著上官先生。我肚子裏的孩兒猛蹬我一下,我掩住嘴,不讓自己呻吟出聲。我走到屋簷下,阿宙臉色蒼白,他似乎積聚著憤怒,但實在無處可以發泄。“馬發狂,到底是怎麽回事?玉飛龍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地發狂?”阿宙問我。我搖頭。惠童說:“剛才皇上讓人詢問太一、羅夫人,還讓人捉拿府裏跟馬入宮的雙寶問話。”馬兒偶然會有暴烈野性的時候,宮廷內養馬的人,也有過被馬踐踏踢死的意外。可是玉飛龍是不會無故發狂的。除了養馬的宦官,就是太一最有可能被馬傷害。新年第二日,皇子照慣例穿紅色。紅色刺激獸性。淩晨迷蒙之中,躁狂的玉飛龍看到燈籠裏的紅色,便直衝而去。誰知,卻是小迦葉替死……太一若意外死亡,至少在十年內,再也沒有人能威脅阿宙皇太弟的位置。可是,玉飛龍乃阿宙所贈,養馬的也是他的宦官,此次太一不死,上官先生重傷,天寰他……我望著阿宙。他是凶手嗎?不,他沒有必要那麽冒險,他絕對不會用跟他出生入死的戰馬來當凶器的。這時,天寰也走了出來,他的語氣陡然平和,“五弟平身吧,烈馬失常,不是你所能控製的。朕不怪罪,你不要自責了。皇後,你身子重了,節哀順變吧。”“皇上……馬。”“馬正捆在殿後,百年,你領著殿下去。”天寰想了想,“皇後若還心疼那匹馬,也可以去。”“皇上……玉飛龍?”我含淚。他瞅著我和阿宙,漠然地說:“你們拿主意。”玉飛龍被侍衛們用鐵索綁了,躺倒在小屋的泥地裏。它不斷地掙紮著,卻無能為力,馬口噴著灰白的泡沫。它的瘋狂勁已經過去了,馬眼雖然充血,但回複了素日的棕黑。阿宙盤腿坐在馬頭邊,把馬的腦袋放在他的大腿上,撫摸著馬的鬃毛。淚水從他的鳳目裏淌下來。我也淚流滿麵。從四川相識,經曆了多少風雨戰爭,它竟然在太平裏倒下了。“小蝦不哭。它是我的馬,你為何哭?”阿宙用袍角擦去馬眼裏滾出的淚珠。他仰起臉,笑顏光豔,如雨中芙蓉,“玉飛龍,你也不許哭。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上戰場的時候,跟你說過什麽嗎?我說:元君宙是一個男孩子,你是一匹小公馬。男兒到死心如鐵。上了戰場,就算我要死,你要跟我分別了,你也不許哭。”我嗚咽。阿宙望著冬日冷冰冰的陽光,歎息道:“我太傻了,想不到戎馬十多年,我們會在這裏分別。我以為把你留在皇宮,就可以讓你免遭屠殺。我忘了,皇宮裏就是變著法子殺人……”我走過去,用帕子抹著玉飛龍滿是血沫的馬槽。阿宙抽出了劍,對我道:“小蝦,你出去吧。”“阿宙……”“出去!”我扶著門出來。惠童攙住我。我瞧了一眼白帕子,血沫裏夾雜著細細的紫色草粒。隻聽哐當一聲,馬嘶叫了一聲。死寂之後,阿宙走出來。我哭,惠童也哭。阿宙抖落白袍上的血,說:“我該回府了。請把馬的骨肉送到我府。”正殿內,幾位重臣大將都在廊下,皇帝隔著簾子與他們說話:“天降大禍,朕痛失陳王。卿等要求,朕無法準奏。此馬乃皇太弟愛馬,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皇弟將它送給吳王,從未有異。方才內侍報朕,管馬的宦官已因恐懼而自殺。馬廄內隻有隔夜的麥草,經人檢查,也無異樣。皇太弟乃朕撫養成人,朕最鍾愛。他有功於社稷,有勳於皇室,因此朕才把他立為東宮。兄弟何嚐起疑?卿等先回去吧。”自殺?我捏捏手絹。謝如雅猛地抬頭,“皇上,此事乃衝著皇子來的,絕非偶然。臣萬死,再請皇上速查徹查,以覺奸人之謀。此馬乃趙王坐騎,養馬的是趙府家奴。若無罪,又為何急於自殺?”杜昭維冷靜的說:“謝尚書,事態尚模糊,我等不應危言聳聽,動搖東宮。一切聽皇上的聖意。”謝如雅還要說話,崔僧固打斷女婿:“謝如雅狂妄!皇上乃有道明君,豈是你黃口小兒能臧否?退下!”他率先叩首,“皇上,臣等告退。”我進入簾內,把那塊手帕交給天寰。他對著光線看了看,道:“此草給獸吃了能導致幻覺,給人吃了能致人癲狂。有人下藥無疑……我現在不是大動的時候。”我們到殿內。天寰捏起上官先生的手。圓荷跪著遞來一張青色的紙,“皇後……”這是上官先生早晨放在衣服裏的,上麵寫了三個楷字:元浩晴。誰是元浩晴?我糊塗了。天寰長歎,道:“不是你讓他給孩子取名字嗎?”皓晴,皓晴。好生之德,天道浩蕩。我終於明白了,上官先生的理想,便是一片晴天下的天下。天寰把臉靠近上官先生,眸子裏淚光瑩然,他低沉地說:“鳳兮鳳兮,聽你的,孩子就叫皓晴。你隻想要出山十年,是我們沒有放你走。我知你這次去江南,就選了一個隱遁的佳地。但為了皓晴,你回來了。我當初勸元石先生收你為徒弟,既是為了讓你當‘士’,也是為了讓你被我所用。十年來,你一次次襄讚謀劃,一次次地分憂解難。你在我這裏,除了讓你為‘士’飛翔,就一無所取,別無所求。我不是不知道你借酒消愁,不是不知道你長夜難眠,不是不知道你對我有所失望……”上官先生絕美的臉龐微動,似乎不勝痛楚。我的肚子陣陣抽痛,彎下了腰。天寰繼續說:“最初在青城山,就是你救了夏初。你為了保住她的性命,居然用自己的鮮血熬成藥丸送給她吃……”產後的往事,在我的腦海中飛過……我恍然大悟。我“啊”了一聲。天寰轉身抱緊我。胎兒就要出來了……我……天寰這一天發生了太多,我不能再熬了。元月三日淩晨,我從分娩的疲憊裏清醒過來。太一抱著個嬰兒給我瞧,“家家,是個弟弟。”羅夫人道:“相麵的說皇後宜男,果然再生皇子。小皇子雖早產,但個頭不小。”她在我耳邊說,“皇後,小皇子的手腳齊全,相貌和皇上嬰兒時一模一樣。”我稍微抬頭,紅臉的小皓晴實在像他父親。太一親吻著弟弟的小手,又親親他的鼻子。嬰孩的小嘴一動,大哭起來。哭聲之響亮,前所未聞,好像責怪父皇無暇顧及他。天寰捏著上官先生的手,陪伴他三天三夜。我不知道天寰還對上官先生說了什麽,但他留住了上官先生。皇太弟元君宙從那天起就稱病不出門,把自己封閉在王府之內。而皇帝派長孫乾老將軍的次子長孫平到洛陽去代管軍政。阿宙的長史沈謐,無論在長安還是洛陽,突然失去蹤影。春水漲起的時候,天寰和我陪著康複中的上官先生去踏青。上官先生蘇醒後,對我們總是微微地笑。他很少說話,也從不提過去的事情。白鹿原上,孤煙渺渺,遠樹芊芊。竹椅上的青鳳先生,安詳地聞著春的氣息。他似明澈物外,又似神思澡雪。他背後的天寰,玄色布衫,宛如水鏡。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起點,但到底不同。蒼穹裏,鳳與大鵬,已結伴過雲。一架馬車候在夕陽裏,孫照對上官先生抱拳。上官先生沒有看我,隻望了天寰一眼。“朋友之相處,難免一散。與其讓我為帝,正式和你分別,不如像現在這樣,我為東方,你是上官,我們隨意在旅途風景裏告別。你在江南的隱遁地,我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我們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相從在天地之間,我們就該滿足了。今後無論再發生什麽事,你隻是林中的青鳳,再不要墜入廟堂戰場。鳳兮鳳兮,我絕不要再見你。”天寰把他抱上馬車,說話時始終注視著他的眼睛。上官先生沉默,但同樣凝視著他。我對上官先生一拜,“先生,你所托付的,我都記住了。軼,請珍重。”上官先生的眼裏清淚盈盈,他笑了,“師兄,夏初,上官軼就此永別。”他放下車簾。他曾為人生,曾為人死,總該有閑山一片,安度餘生。天寰的人影蕭索,他眼中的水光映著夕陽。許久,他才緩緩抬手,笑了聲,叩了叩車。孫照揚鞭,馬車疾馳而去。先生終於走了。鳳歸塵世之外。青山在萬景之外,落日照五陵之西。其實,何止朋友同僚?父母骨肉、情人愛侶的相處,都像是結伴走人間的一段旅途,總會有離別的時刻,也不該強求長短。臨別能一笑,緣分已無缺。  第十一章 易儲我們得到浩晴的那天,阿宙失去了玉飛龍。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繈褓中的浩晴大哭起來的時候,我就想到玉飛龍在青山碧溪裏的白影,想到它那雙棕黑色的眸子。玉飛龍對於阿宙和我,意味著生命的一部分。它被殺後,我心裏某一塊地方就慢慢荒蕪下來。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心中埋葬玉飛龍的荒塚上又長出了青草和野花。雖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阿宙聽任被解除兵權,他深自韜晦,閉門謝客,不再過問政事軍事,但朝廷內外對皇太弟的疑問一直沒有平息。皇帝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十分健全。東宮的位子風雨飄搖,日益為揣摩者觀望。養馬宦官的自殺,謀士沈謐的逃亡,讓阿宙隻有用沉默來為自己做辯白。盡管如此,皇宮每有美味奇寶,使者們就會趕馬送到趙王府。天寰做出樂意分享的姿態,而阿宙則在府內配合,向天下宣示兄弟無間。迦葉的周年忌日,阿宙送表章,請求辭讓皇太弟之位。皇帝不準。三個月以後,阿宙再上表請上教皇太弟金印。皇帝依舊不準。皇帝還將三個要求換皇儲的官員一並解職,處死了一個在長安號稱東宮有變的術士。那三個官員,不過是見風使舵。但在沒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就搶著下注的是賭徒,不堪大臣之位。殺術士,好比殺雞儆猴。人人都能妄議帝王家事,皇家尊嚴何在?天寰說過,他最恨別人揣摩他。 我知道,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儲位,而是還沒有到交出儲位的時間。政治乃荒唐的哲學,無恥的遊戲。可惜從古至今,一些最聰明最自負的男女樂此不疲。誰隱藏到最後,誰就是高手。誰最讓人看不清,誰就是贏家。在這樣貌似平靜實則角鬥的兩年裏,太一和浩睛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壯地成長。每個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有自己的性格。即使結在一棵樹上的果子,也各有天然不同。浩晴具有風雷般的性格。作為嬰兒'他就敢於用衝天的大哭來打破太極宮的肅靜。他還不會說話時,隻要有所不滿,就會號叫著,揮動小手小腳來示威。他周歲後個頭就要比同齡的嬰孩大。他會用簡單的音節發號施令。 看著浩晴在殿內撒野,作為母親的我,有點兒苦惱。他的相貌酷似皇帝,而性格卻不內斂。不過,他偶爾也有安靜的時候。譬如太一在殿前練習彈琴時,浩晴乖乖地坐在我懷裏,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動,好像被磁石吸引了。春季剛來,我看著太一專心致誌地彈琴。飛瀑水花晶瑩,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水珠對著太陽,裏麵蘊涵著七彩之光。浩晴歪著頭,他不動的時候,簡直就像個雪白的瓷人。可是一動起來,就好像隨時要打破他那層精美的瓷殼子。太一突然止住琴弦,歎息了一聲。他的心思相當縝密,方才我竟絲毫沒聽出這聲歎息在他心中孕育。浩晴把手一伸,“琴!要琴!”太一跑過來,“家家,我來抱他一會兒。弟弟你就像個大大的冬瓜。” 浩晴還不太懂得區別瓜果.而且皇家菜肴裏冬瓜不多見。所以他皺著眉想了半天,用小手捶打太一說:“哥哥冬瓜!” 太一對我笑道:“他不吃虧呢。弟弟一直這樣可愛就好了。”“他就像小馬駒般烈。我們須得教他些禮節,不然以後怎麽管束?”我說得飛快。浩晴雖聰明,卻還是沒聽懂。他象牙白的兩腮冒出團火氣,對我一齜牙。我吩咐圓荷把浩晴拉走。浩晴甩開圓荷的手,心有不甘地回頭望我們,好像要確定我們是不是繼續講他的不是。我對太一攤手,“你不能過於溺愛弟弟。你父親雖寵他,但還是有分寸的。將來你若繼承大統,浩晴畢竟是臣子。” 太一好像被觸及心事,“爹爹當年也這麽溺愛五叔?” 我搖頭,“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太一眉眼裏的愁緒就像江南煙柳中的雨絲,“母後,我不相信五叔會用玉飛龍害我。五叔騎虎難下,左右為難。讓與不讓太弟之位,都有風波。我並不怕朝政變局,但我怕再傷元氏血脈,喪失人心。”左右無人,我捧住太一的手,“你這話是不能再對我之外-人說的。” “嗯。母後,父皇兄弟隻剩五叔七叔。七叔稱病在家,等於廢人。五叔呢,外間說他沉湎於聲色,日夜酣飲。母後,七叔二十多歲,何至於病廢?五叔呢,何至於耽樂如此?五叔自傷名德,無非是為了避免災禍。然在天下人眼裏,父皇竟容不下一個手足?孩兒為父皇盛德思量,事情本不該如此。”我垂下頭頸,脖子裏有些微癢,轉頭,卻見一樹桃花飛茜雪。我怔忪片刻,太一這個早熟的孩子,並不懦弱,敢於直麵元家的內瘡。我望著飛散的花瓣,“太一,古人雲‘口不言父母之過’,但你能直抒己見,而不是暗地揣度,可見你對父母的孝心。我們沒有白白疼你。你所看到的父皇,是強悍而果決的神。但我所見到的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人。他有弱點,麵對殺戮,也曾猶豫。像你這麽大時,他就繼承了皇位。至今二十多年,威脅無處不在。他稍有惻隱,便沒有統一的江山,也沒有你我的團聚。自古皇家骨肉疏離,乃是常事。為什麽?因為‘權力’二字。權力是洪水猛獸,一旦在人心裏發作,認定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你的外祖父,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他友愛兄弟,毫不防備,就是這個下場。我的小哥哥們全部被殺,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宮受盡欺負……你父親在皇位上那麽多年,警惕的習慣成為自然。君子的盛德,是溫良恭儉。皇帝的盛德,是讓天下人安家樂業,遠離戰亂。你父皇建國、改革,難道不是造福於天下人?你父皇對你五叔撫養教育,委以重任,命為皇儲。現在雖然情況變化了,但你父皇對他的關心,並不全是為了偽裝,而是有真情的。若有一天他們真的兄弟相殘,那是命運使然。我了解你五叔,也知道你父皇,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悲劇發生,隻要能避免,我會挺身而出的。而對你,長輩的結,過於複雜,不是你能解開的。我和你父皇、你五叔,都不希望你夾在當中。父皇留給你的,會是一個完整的天下,而不是血腥的包袱。我們離開時,就會把我們的包袱帶走。你雖然孝順,丹尼無能為力。”太一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擔心五叔,更擔心爹爹……”我捧住他的臉蛋,“太一,如果更立你為皇太子,你一定不要對你父皇說剛才的話。而且,你要當做你之前沒有立過皇儲。你必須坦然和自信地接受東宮之印,明白嗎?”他點頭。一陣混亂的弦音響起,原來是浩晴跑到那裏用手胡撥。我對太一說:“你以後不能聽任他隨意彈你的琴。那是你父皇給你的琴,要彈奏的是天下。”浩晴發現我們注意著他,就使足力氣,打算把琴推下石案。太一躥了起來。我喝道:“不許推!”浩晴扮鬼臉地一笑。忽然,他雙腳騰空,被人提起來。他大喊大叫,一見是他父親就老實了。天寰正色道:“滿宮的人都圍著你團團轉。好好的琴,為何弄壞?你以為大家都怕了你?”浩晴不出聲,鼻孔出氣。天寰把他抱上肩,“你哥哥的琴,你不能動。”太一說:“弟弟是淘氣,以後自然會守規矩。弟弟,啊?”天寰眼神陰鬱,他理理浩晴的頭發。浩晴便對著他的耳朵嗬氣玩。他打發開兩個孩子,對我說:“五弟鬧得太不成話了……家奴強占農田連通內湖,讓他攜妓夜遊,笙歌傳遍城西。大臣奏本,堆積如山。”我沒有言語。天寰又道:“他自毀到這個地步。這樣……再過幾年,便真成廢人了。”我幽幽地說:“皇上不要他自毀,難道還要他成全自個兒?”天寰不做聲,他撫摸玉帶,動作艱難,好像那玉帶並非打磨光潤,而是粗糙不平。我端坐了,“皇上,兩年了,我和你,看著君宙一步步地變成這樣……我不想說也不行了。我們過去隻有一個兒子,幼弱。現在他長大了,能自立自尊。我們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潑。當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險不推辭。浩晴出生的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奪軍權,處理沈謐,他再退一步。你讓人監視,把弟弟軟禁起來,君宙還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長安集市上去殺人放火?你我還把枷鎖套在他的頭上,與你就顯得虛偽,與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兩件事:頭一件,以家奴奪田、攜妓夜遊這件事為切口,以皇太弟無君德,不能自省,有負君心民望的理由,廢除他的皇儲位。另一件,立長子太一位皇太子。從此事定。”天寰的眸子凝滯不動。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兩年,你還等什麽?”天寰自言自語,好久,才抬頭,“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還是讓我去一次趙王府,把皇儲金印拿來,我會勸勸他。”我正視著他。天寰望著夜幕,語氣艱澀,“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最近幾個月,天寰偶爾會反常,有時陷入沉思,有時心不在焉。這時候他無論動作還是言語,都有所放緩。我隱隱憂懼,就會抓住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臉上,對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時代更熱烈,便頓時驅散我的陰霾。趙王府燈火璀璨,入夜煌瑩。因為我輕車入府,府內毫無準備。我本以為這地方是軟玉溫香,歌舞升平的。但今夜我所見之趙王府,意外地冷冷清清。百年告訴總管不要聲張。一個年過三十、風姿嫻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無聲地印著我向西廂房走去。阿宙的府裏沒有春日花香,叢叢石竹開得三三兩兩,並不整齊。灰斑鳩在燈影裏跳躍,他的咕咕聲算是王府裏唯一的音樂。我對圓荷、白年說:“你們在這裏等我。”到了書房,阿宙開了門,“……你?”他極度吃驚,向後飛快地掠了一眼。“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撥開風帽。侍女弓著身子,虛掩上門。屋裏沒有熏香。所謂的書房,書並不多。牆上倒掛著弓箭,琵琶,還有一幅字,落款是“攜五弟登臨西嶽聖睿十二年天寰書”。牆角有一小筐新鮮棗子。阿宙說:“你來,為了勸我?”“我不勸你,我來隻是看看你。這兩年你鮮少進宮,進了宮也難見到。”我坐下,阿宙好像正在看信。我扭過頭,他給我斟了杯乳酪。統一後漢化更深,已經沒有幾個權貴再喝酪了。我細細品嚐,味道香甜。阿宙不是我想象中的麵容憔悴、灰心沮喪的模樣,翠色袍子把他襯得格外俊俏生動。他一雙灼亮的鳳眼,把這種生動變得更具體了。他望著我,神色不斷變化,眼光時亮時暗。他好像在想心事。我想了想,才說:“阿宙,是我向他請求來看你的。你這樣自暴自棄,是不可以的。我寧願你死,也不願意見你這樣自傷。你以為這是韜晦,我看你就是懦夫。”阿宙勉強一笑,“我算懦夫?那天下膽大的真沒有幾個了。”我輕聲道:“膽子大又不是好事。我對大哥要是暢所欲言,問題自然迎刃而解。不過在這兩年裏,你全沒有開誠布公。你隻是躲避、揣摩、放肆。”阿宙嗬嗬笑道:“他對我就開誠布公?他懷疑我窩藏沈謐,懷疑我搞陰謀。我連個兒子都沒有,我就算篡位,能在皇位上坐滿一百年嗎?將來大家不都是殊途同歸!”他收了笑,半跪下說,“小蝦,我沒有異心,真沒有。沈謐躲在哪裏,我還真不知道。牆角的那筐棗子,是洛陽兄弟們捎進府裏的。與其和妓女、伶人混一宿,我寧願和兄弟們來一次夜行軍。但還有可能麽?我連打獵都放棄了。皇儲的位子,不是我要來的,是他給的。他拿走,我沒話說。但他不拿走,偏偏折磨我,我要還,他還不讓。要是以前,我可能還會衝到宮廷裏,聲淚俱下地對他陳述自己的心意。但是,現在……我做不到了。”我心裏難過,盡量不流露出來,“我相信你。可沈謐真的是一個後患。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必須立刻告訴我。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他不能。玉飛龍、迦葉之死,和他沒有幹係?天寰在揚州時,可以殺他。但他怕傷了你的心,沒動他。我倒是威嚇了沈謐一番,他定恨我入骨。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我悲痛欲絕,肚裏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阿宙,你看……”我打開荷包,把舊手帕拿給他看,“這是玉飛龍臨死時我發現的。凶手不僅很很熟悉,且知道宮廷的情況。養馬的宦官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騙行事的,然後才不得不自殺。你知道嗎?在趙顯婢女暗殺我之後,天寰有仔細看假錢案的案卷,但他還說在趙顯和你之間,他隻選你。我後來有看過那案卷的副本,叫謝如雅核對。趙顯的那屬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趙顯出家後,天寰還是下令把那個人和其他人一起處死了。為的是你。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你和趙顯不和,若給屬官翻案,大家就會把矛頭對你……是你準許沈謐如此做的嗎?”他搖頭,眉峰一挑,“我不知道。”我點頭,“我知你不會的。我曾聽上官先生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天下即使統一,到底誰能笑到最後,還很難說。沈謐那樣的人,難道沒有更大的野心?他即使推舉你奪去皇位,有一天他不會把你拉下來?你常說一家之天下,那時候,天下還是你們元家的嗎?”阿宙沉吟良久,鳳眼如鑽石般光芒四射。他攬住我的肩,“小蝦,我求你一件事。今夜你來,把我的皇太弟金印和我寫好的奏表拿回去,讓大哥即日改立太一為皇儲。我雖然讓出皇儲位,但長安王府會憋死我的。我必須出城一次,可是……我如何能出城去呢?你信我,就要幫我。”他為何一定要出城?我問他,他不說,兩人在焦灼中對峙,空氣濃重而熾熱。我接了金印和奏表,望著燭火半晌,道:“你可以說頻頻夢見文成帝,請求出城祭祀你父皇,守半月陵墓。皇儲更立,本該告祭先帝,我會幫你說說看。天寰非常熱愛先帝,他會答應的。但是,阿宙……你不能騙我。這次你要是還鬧出事,我很恩斷義絕,見死不救!”他抓住我。我輕輕地說:“放手,我必須回去了。你一定要珍重。”他用一種憐惜的瘋狂的目光望著我,那癡癡的目光,好像當年青城山的翠綠從未在他心裏化開。他的手指掃過我的鬢發,“小蝦,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棄我,你就撒手,讓我死吧。請你原諒我今夜的行為……”他怎麽了?我迷惑間,他張開雙臂摟住我。我驚異掙紮,他的唇已壓在我的唇上。我咬緊牙關,但他貼著我的唇,把我抱得更緊。我推開他,“五王請自重!”門外燈光一閃,百年站在門口,我們三個都愣住了。我不再看阿宙,奪門而出。我恨自己來這裏見他。百年瞪著阿宙,好一會兒才跟著我來。他臉色如臘地說:“皇後,我們回宮吧。”我叫住百年。“……皇後不用吩咐,我知道的。回宮吧,萬歲等著您呢。”回到太極宮,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間綻放開來。欄外窗上,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天寰擁著太一坐在玉階上。太一臉上有淚痕,見了我就忙抹去。我想起在趙王府那出格的一幕,頓感窘困。我把金印和奏本交給皇帝。他歎息了一聲。等我跟著他走到寢室,他才小聲說:“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緊了,他到底還年輕呢。”“我不覺得他年輕。而且,我不喜歡年輕的男人。”我冷冷地說。我憤恨起阿宙的年齡,憤恨所有和我年齡相仿的熱血男子們。天寰笑出了聲,他凝視著簾幕上的海棠花影,“你這麽說,是因為我現在真的開始老了吧。”我要說話,他親了親我的鼻尖,“傻丫頭,男人怎麽會怕老?何況我是皇帝。”幾日後,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我卻沒有幫他說話。不過,皇帝還是應允了。阿宙入掖庭拜見了楊夫人,才上道出發。皇帝特詔賞賜先帝楊夫人黃金一千兩。穀雨之日,牡丹花開。太一被立為帝國的皇太子,朝賀之後,我們舉行宴會。因為北海長公主即將臨盆,並沒有來赴會。七王夫婦倒是出席了。七王消瘦極了,但表情恬靜而幸福。七王妃不時地與他低語,全不顧周圍的人。杜寶玥跟我坐在一塊兒。她已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眸子裏有憧憬。她沒有因為長大而疏遠太一,和他依舊像朋友般有說有笑,態度不過分親昵,也不造作。寶玥的五官很得起外祖母楊夫人之真傳。但她畢竟是杜昭維的女兒,那份美貌顯得含蓄而高雅。我發現,天寰格外疲憊,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百年跟他說了好幾次,他才聽清。他緩緩地拿起酒杯,四周頓時寂靜。我離他最近,發覺他的手抽搐了幾下。我頓時緊張。大家還沒有察覺,都等著皇帝說話。“朕……”天寰說,他手裏的金杯微微晃動起來。他不舒服……他病了?那杯中的酒就要濺出來了。太一預備起身。寶玥拉了拉我的裙角。一時間,我突然叫出聲:“寶玥。”就把身邊的寶玥推了下去。寶玥重重地從座位上跌倒了地上。眾人大呼小叫。皇帝手中的酒都潑在了案上。百年箭步上前,扶著皇帝坐下。寶玥在宮女的幫助下起身。她額角被磕破,流了血。杜昭維上前扶她。“爹爹,是我太不小心。”寶玥羞赧地笑著說,“不疼的。”他跪下叩頭,“杜寶玥不勝酒力,有所失儀,驚擾聖駕,請皇上皇後責罰。”她和我目光相遇,全然明白我的用意。我忙說:“小女兒家吃不慣酒,不必怪罪,今日之酒,確實厲害,眾位都已薄醉,還是杜家姑娘給眾位提醒了,大家還是踏月色,乘興而歸吧。”眾人如釋重負,在笑聲中散去,我吩咐惠童立刻持金牌去神醫家邀請他入宮。我自己扶住天寰,他的手兀自顫抖。百年指揮宦官們把皇帝送上輦車。天寰靠著我,眼睛睜著,額頭上全是汗珠。我幫他擦去汗,“天寰,天寰?不,別說話了。不礙事的……”我心內一片焦急,還好有了寶玥,不然天子就可能在大家麵前出醜。對別人還能容忍,但天寰是絕對不準許自己被人看到那樣的情景的。到了宮中,我和太一立刻幫皇帝擦身換衣服。我告訴百年:“將太極宮封鎖起來,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羅夫人趕來,她背後兩個宮女用太一幼年坐過的板車抬著浩晴。浩晴吵鬧,“我不要坐狗窩。不要!”板車陳舊而狹小,所以被小家夥稱為狗窩。我急火攻心,正打算教訓他安靜一下,天寰忽然從帳子裏探出身體,慈愛地注視著年幼的孩子。他苦笑了一聲,柔聲說:“乖,別鬧。”浩晴天真地望著天寰,“爹爹,睡覺?”他猛地從板車裏跳出來,跑向帳子,鑽進他父親的懷裏,閉上了眼睛。太一含淚推他,“弟弟下去,聽話,好嗎?”浩晴繼續裝睡。他柔嫩的小臉上,浮現出笑渦。天寰對太一搖頭,看看我們,拍拍浩晴,他的嗓音柔和溫暖,“讓他睡。可惜……”他微微一笑,“我大概不能看這孩子長大了。”我滾下了眼淚。太一說:“不,父皇隻不過微恙,神醫馬上就來了。”天寰搖頭,“事不過三。這是我第三次重病了……”他正在休息,百年從外麵走了進來。“神醫到了?”我迎出去。“不。”百年遞給我一份平日隻能由皇帝打開的緊急快報。我猶豫片刻,打開來。上麵寫著:“洛陽軍嘩變,原因不明。亂軍劫持長孫平將軍,迅速往長安進發。”我回頭望了天寰,他睜開了眼睛,鎮定地說:“何事?”我不想說。天寰厲聲道:“百年來!”百年到禦床邊,跪下回話。天寰臉色微變,而後沉默著。我拉著他的手,“皇上莫急。”太一並不驚慌,他對天寰說:“父皇先治病要緊,兒臣已不小,能替家國分憂除害。”天寰忽然抬身一陣咳嗽,血絲順著他的唇角流下,令人觸目驚心。我“啊”了一聲。百年渾身顫抖。太一叫:“父皇——”浩晴被驚醒,他一骨碌坐起來,抓著父親的衣裳。他靠在我懷裏,俊秀的額頭上,青色的筋脈劇烈地跳動。他喘息了幾次,眸子盯著我苦苦思索,臉上有幾分說不清的寒意。他忽然問我“……元君宙……有完整的星圖,是不是?”我猝不及防,點點頭,又搖頭。他閉上了眼睛,笑意揮之不去。他用我才聽得見的聲音說:“你問朕在等什麽?朕等的就是這一天。”  第十二章 羅網夜裏的春雨淅淅瀝瀝,縱橫著經緯之網。帷幕裏閃過一束冷光,預示夏天即將到來,春天正被雨點一點一滴地泯滅。 元君宙已離開皇陵。洛陽大軍通行無阻,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阿宙……不,現在隻能稱呼他為元君宙了。元君宙雖然交出皇儲位,但還是最高軍事長官。若是他統帥大軍進逼長安,他誌在奪宮,是幾乎可以確鑿的了。我脫下簪環,伏在慶前說:“元君宙曾擁有星圖,我是到南軍大營路上時才知道的。我勸過他。後來我去鄴城找你之前,親眼看見他將星圖燒毀。”天寰注視著床帳上的流蘇,“謝謝你說出來了。他離開皇陵,隻是他奪取他最想要的東西的第一步。” 我貼著天寰的耳朵說:“皇家要立刻出擊亂軍嗎?”擅囚朝廷命官,擅朝首都進軍,都是死罪。 若不怕民間兄弟戈矛自相殘殺的評論,就該速戰速決,以絕後患。 天寰不置可否,問我:“他最想要的是什麽,知道嗎?” 他自問自答:“你。”目光直逼我,似有千言萬語未吐。 我垂下頭.“天寰……” 他疲憊地搖頭,對我一笑,“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來,你聽我說……” 他說了許久,我捏住被子裏他冰涼的手。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後,“皇後?” 天寰鬆開我的手,“去吧,光華。這個宮屬於你,全憑你做主。” 太一抱著浩晴在角落裏靠著。浩晴睡得香,太一淚眼蒙矓。 這所宮,隻能聽命於我一個人了。我抑製住惶惑,把紛亂的思緒梳理清晰。我示意羅夫人將浩晴抱走,對太一說:“跟我來。” 太一急切地問:“母後?我……”“天有命,你不需要問!”我嚴厲地說。我把他帶到太極宮皇帝的書案前,平靜地打開一個個盒子,把皇帝所用的玉璽印綬放到他的手下。我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盡責地告訴他:“這個……是鎮國之寶。這個,是你父皇的私印。這個……”太一記性極好,我隻說了一遍,他就記住了。“好,既然記住了,就要學會怎麽用。你試一次給我看。我去趙王府的晚上,你父皇交給你的手卷,你打開蓋上玉璽。”太一從袖子裏取出手卷。他穩重地將玉璽印上泥,重重地壓在卷尾,紅色異常鮮豔明晰。我頓生酸楚。太一的眼淚奪眶而出,“母後?”我用手擦去他的眼淚,“太一你哭,我也會哭。可現在不是我們哭的時候,我們必須做許多事。你父皇第一次用玉璽時和你差不多大,當時國家的內憂外患是無法想象的。但他熬過來了。人長大了,就必須開始熬。太一,天快亮了,我們上朝去。皇上養病期間,由太子監國,皇後參決。”“父皇病重,兒臣心憂如焚,就不可以免朝一日?”太一問。“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是我和你父皇的命令。”晨鍾在禁中響起,我和太一麵對著不知所措的群臣。禦座空著,我陪著太子坐在稍下麵的位子。麵對眾人,我泰然自若地說:“皇上因舊傷複發,不得不歇息數日。太子有孝心,能理事,因此可充監國。皇太子以嫡長子代行君職,諸位有何意見?”沒有人敢發表意見。天寰已臨朝二十多年,人們習慣了他在禦座之上。當他不在時,即使老謀深算的大臣,也會有麵臨天裂的惶恐臉色。太一於外人麵前表情靜謐,居然看不出喜怒哀樂。“臣聽聞洛陽有兵變,請朝廷速派兵鎮壓。趙王到底在何處?朝廷需要著人查實。”庭內喧嘩,眾人竊竊私語。太一對侍衛抬手。侍衛們一起用金戟敲打地麵,頓時安靜下來。太一安詳地說:“洛陽軍隊都是統一的功臣,隻是受了虎符命令的正常調動而已,大家可安心,不用為流言所惑。他們到了長安附近,朝廷就會派人安置。五叔乃父皇愛弟,既然是食朝廷俸祿之臣,就會安守職分。你們不用胡思亂想。”他命宦官宣讀了皇帝手詔。這是一份太子宮官員的任命名單,幾乎把朝廷有所盼遇者、實權在握者囊括殆盡。幾十位官員聞名在列,跪成幾排。太一道:“此詔乃父皇親筆任命,諸位請起來。”官員們起來。太一理好衣裳,走下台階,向他們低頭拱手。眾人大驚失色。太一抬起頭,眸子亮如明星,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滑過。他把每個人的名字和官名都重複了一遍,而後莊重地說:“諸位既乃朝廷重臣,兼東宮官員,乃孤之師友。望同心協力,共保朝綱。孤念一人,記一人。有生之年,此份不忘。”官員們被他真誠的目光所觸,無不感動。太一回到座位上,照例處理日常事務。我沒有再插過一句話,他也沒有再回頭看我一次。隻是我們母子的約定。朝會結束,太一有師傅崔僧固陪同,前往各官署視察。按照我的吩咐,老朱和八名侍衛必須保護太子,做到形影不離。太一臉上的祥和表情,因為他溫睦的笑容加深了。他離我遠時,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十二歲的兒子。我單獨召見了長孫老將軍。老將軍大約徹夜未眠,但他方才在朝堂上未發一言。“國公侄子在洛陽軍,自然最知道現在的情況。隱瞞得了眾人,如何隱瞞國公?皇上還不願下旨對亂軍顯誅的原因,國共知否?”長孫乾長跪在我麵前,“皇後,臣知道。但洛陽亂軍,來者不善。皇上龍體違和,他們就這樣,是不是為了擁戴趙王繼位?皇上隨愛念趙王,若趙王興兵作亂,臣請皇上大義滅親。皇上雖憐惜老臣家,但老臣既然在漠北送上一個兒子,此刻怎會再吝惜又送上一子?不過做出此等大事。請皇後明察。長安現在為老臣和白孝延將軍共守,老臣五萬,白將軍五萬,還有禦林軍三萬,直接由皇上掌握。長安附近,還有兩大軍營,共十萬兵馬。四路人馬,都由皇上所選拔的信賴之人為首。但老臣有句話提醒:隻要有一路秘密接應叛軍,則天下之局迷亂矣。”我朝他深深一拜,“國公,皇上深知您的忠誠,之所以方才東宮名單上沒有您,不是因為將軍年老,而是想讓將軍擔當大任卻不受注意。請您為孺子牛,以兵權竭力保護太子宮。這是皇上給您的旨意。您隻可看一遍,然後換我。到時您的一臂之力,不可或缺。”長孫將軍從青少年起就是厚重寡言之人。對於他保守秘密,我有充分的信心。送走長孫將軍,謝如雅求見。我將他宣到書房,他與我對視,就明了局勢。他勸我說:“姐姐,元君宙反跡顯露。你不可再念昔日,姑息寬免。武將我不能管,但我和嶽父都絕對忠於太子,我們能控製大部分文官。現出了杜昭維所領的京兆府和吏部,其餘中央和地方之官,兵器、糧草、金錢各庫都控製在我們手中。姐姐有沒有注意到,今日杜昭維以妻子難產為由,並為上朝。別忘了,他妻子乃元君宙胞妹,他又是從太尉府長吏起步的。要是他曖昧不明,應當機立斷,解除他的職務。”杜昭維三十多歲就到了這個官位上,宰相之位指日可待,他沒有理由參與叛亂。謝如雅目前的威信,並不如北朝大族出身、聯姻帝室的杜昭維。今日淩晨,皇帝令禦林軍看管五王、七王府第。連新近開府的六王子元如意也被下令不得出府,不得接見賓客。杜昭維作為兆府尹府醜.一定有所察覺。這種關頭,他隻能自動避嫌,以示清白。我沉思至此,道:“你嶽父為百官之首,你與杜昭維並肩為臣。若解除他的職務.京兆府吏部群龍無首,會人心惶惶。我自有計較。你替我密切注意百官動向。你本可隨意見我,但這種時刻,你頻頻見我,反引入懷疑。可讓崔惜寧不時入宮,將你的報告傳遞給我。”謝如雅凝視著我,“姐姐?”“我不要緊。如雅……你我都好自為之。”書房外,惠童神色淒楚。我把他叫到樹下,“惠童,你是皇上老友之子。宦官是不能幹預朝政的,他隻能將你放在我身邊侍奉。你跟著我十多年了,然而內外潮起,我擔心你在新舊主子之間為難。今夜你就去長樂宮吧。沒有我的召喚,不要再回來。”“皇後,皇上要殺五殿下了嗎?殿下已交出儲位,重新來奪,理由何在?洛陽的軍變,興許隻是沈謐之流所為。”沈謐像是幕後的推手。可是,阿宙是自己離開皇陵的,他百口莫辯。 我苦笑,“惠童,皇上何嚐會枉殺弟弟?你此刻動身,莫要遲疑!” 暮雲凝碧。跪在床前已半日的子翼先生退出簾幕。我俯身去看天寰,他並不像從前重病時的樣子,隻是顯得疲倦至極。子翼先生對我低聲道:“皇後……老朽無能。天將巨變,宜早做準備。”天將變了嗎?讓子翼先生老淚縱橫,皇帝真是病入膏育了?他是為了皇帝所哭,還是為了我哭?我又是誰呢?我是一個未滿三十歲的女人,我是偏離了最初夢想的夏初,我是傳奇的水裏磨出來的石頭,我是海棠花影環繞的宮裏唯一的女主人。他若去了,我還是我。我愕然地想:既然失去他,我還是我自己,為何我絕望到不敢再呼吸?雖然冰涼的水浸沒了我的心頭,但我還活著,我隻能伸出頭呼吸。我的聲調和緩,“先生的表情,就等於觀察皇上龍體的刻漏 。請您暫且回家。為了我,求您談笑如常。”我遞給他手巾。金盆內水寒刺骨,每跟手指都連著心地痛。我到了天衰的身邊,他還睡著。我不叫宮人點燈,隻用手指輕輕地觸過他的每道輪廓。他的樣子,我早就記在心中。現在的每一次觸摸,都刻在我的靈魂深處。他不再是讓我等待的皇帝,而是我觸手可及的男人。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喜是悲。我命令百年:“非但太極宮內需要嚴密防備,且全宮都必須嚴格監視上下人等。張公公那裏,我已布置。你是萬歲心腹,任何送給我和皇上、太子的書信,物品,你都需要再次檢查,才可傳進來。”百年嘴唇一動,才說:“遵命。”皇帝臨危,孤兒寡母,不能不事先提防。在太極宮前後殿的簾幕內,有幾十個穿著宮女服裝的衛士隱蔽。他們都是皇帝親征時所帶的貼身衛士。每一個人,我都與之握過手。兵變是因為星圖所指的天象。皇帝駕崩,敦煌星圖上不可能不顯示出來。現在的問題是:阿宙到底扮演了一個怎麽樣的角色?我不帶任何感情地回憶在趙府的會麵,他不必告訴我棗子的來處,也不必跟我直說他想要借機出城。在皇帝的眼中,阿宙與謀反脫不了幹係。可是,他為何還有我相信他?我怎麽還能相信他呢?天寰對我並沒有責備,已是絕大的信賴。有些話,我不便開口。天寰醒來。我端著粥,輕輕吹涼,要為他吃。他靠在被子問:“你和孩子們吃過了嗎?”我隻能笑著說:“你用了,我們再用。”他一口口地吃著,幾乎不加咀嚼,不一會兒便將粥吃完。我望著空碗,心就像空了一樣。百年作為內宮第一心腹,獲準在皇帝的耳邊拆信匯報。天寰說:“軍國大事,不用回避皇後。”百年稱是。“洛陽亂軍已到城外百裏,按兵不動,就地紮營。營內自帶糧草,未見五王蹤影,有類似沈謐的道士一名。”天寰一笑,“他們在等。”他輕蔑而淡淡地說,“等朕歸天。”百年咬牙不吭聲。宦官不可幹預朝政,他沒忘。天寰毫無血色的臉上布滿了晶瑩細密的汗珠。他睡了下來,我給他蓋好被子。他眼睛亮晶晶的,裏麵沒有人,也沒有物。“百年?”天寰說得極慢極清晰,“傳朕旨意:先帝之妃楊夫人素日有所不謹。朕因循先帝雅意,曲意包容至今。然恐日後再有醜聲,為元氏計,特賜楊夫人到蘭若寺懺悔,而後自裁。”我吸了口冷氣。楊夫人不謹……與宦官有私……天寰早就知道!賜死楊夫人,等於棄絕了阿宙。我眼皮極重,眼淚已幹,說:“賜死楊氏,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駙馬、七王不自安。”天寰的安排,何嚐不是為了我們?但有的話,不便說,還是要說。“女人既然要快活,就不能怕死。你為她也費了不少心思……對她仁至義盡了。”我還要說話,天寰道:“我此刻不除她,將來就無人能除她。我殺人多,再記一個在我名下也無所謂。自從她回掖庭,你就同情她。須知這樣的女人最會偽裝。她活了四十多年,應該裝夠了。”他冷笑,“還想等什麽?”他的口氣刻薄,眼中的光芒不定,令人膽顫。我走出太極宮,漫天的星星壓著天幕,濃黑色調,令人喘不過氣來。我對圓荷吩咐:“跟著百年去送楊夫人。記得她是先帝之妃,要恭敬送行。”我好像聽到蘭若寺誦經的聲音。這是講究輪回的時代,宣揚人們視死如歸。但死了,是否還有靈魂?此生所愛和所恨,茫茫人海,何處再去尋覓?天光發白,圓荷回來了。她告訴我,楊夫人沒有哀求,沒有哭泣。她綰著幾十年前流行的高髻.穿著條年代久遠的石榴裙。她拒絕去佛堂懺悔,要求去傳說中存放仕女圖的地方。善靜尼姑允許了。楊夫人的結局,好像是對文成帝的諷刺。在那間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麗人圖的屋子裏,楊夫人自縊身亡。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而不是我的母親。文成帝時代輕薄的絲綢、奢靡的服飾成了她的陪葬。曾經以美麗受寵於北朝巔峰時期的女子,需要懺悔什麽呢?懺悔青年守寡後的寂寞?慚愧為了欲望的野心?女人的一生,其實沒什麽可以懺悔的。好女人,壞女人,他人自可評說。 清晨,我叫醒太一,我每日陪著太一上朝,經常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 第五日,等我們上朝回來,桌上多出來一個錦緞襯底的盒子。七王府被嚴格控製,但擅長針線的七王妃還是為孩子做了頂帽子。以前她還寫信來拜祝皇子健康,這次居然沒有一個字了。事到如今,她有為難,不如不寫吧。 天寰的病情日日加重,他好像費盡了心神。 洛陽的那幾萬軍奇妙地和朝廷對峙著.朝廷不過問,他們沒動靜。 我懷疑長安城內外有大將會叛變接應,但四路大軍,沒有任何大將有一點兒異動。楊夫人死,杜昭維馬上請求解除職務。我沒有理睬,直接退回奏折。但他從此不再到公府。連日陰雲密布,忽一日又化成雨絲緊密。天寰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他躺著聽太一向他匯報朝局。太一一邊故作輕鬆地說著,一邊帶著笑。他捏著父皇的手。天寰日漸消瘦,手指更顯細長,手上的皮膚蒼白,仿佛從未遇到過陽光。我癡癡地注視著他的手,不得不強迫自己裝過頭去。等隻剩下我們的時候,天寰問:“你看過北海妹妹的新生兒子嗎?”我搖頭。天寰說:“代我去看看。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入夜前,把杜昭維帶到這裏來。”我眼皮一跳,“天寰?”一聲悶雷,天寰道:“你們上朝的時候,探子來報,元君宙現就在亂軍之中,已朝長安來了。他隱匿至今,還有什麽可說的?長安城內,確實潛伏有別的奸臣。一切按照我們商量的辦吧。”我低下頭,發現他的手指煩躁不安地顫抖著。這雙手給我太多的記憶。現在,可能是它們最後一次打開繩結了。它們顯得慌亂,因為它們要奪取的是親手抱養的弟弟的生命。我跪在床頭,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皇上……”他優雅地抬起頭,“算起來,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林子裏。天正下著雨,和今天一樣。我放了你,給弟弟一個機會。今天,我不會再給他機會。我不許你 給他機會。不然,我不會再放過你。”他把最狠厲的話,用最柔和的語調說出來。他的眸子好像洞察一切。蔑視死亡的微笑,讓他的麵龐散發出一種更迷人的光芒。他道:“把太一叫來……”還是晌午,長安城裏就起了大風。磅礴的風雨卷起滿地的落花,遍地都是英雄紅淚。我拉著寶玥對杜昭維說:“寶玥,你知道宮廷的陰險可怕,但我問你一句話,如果把你嫁給太一為妻,你願意進宮嗎?”寶玥跪下,“我願意。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什麽都不怕。天塌下來,我頭一個頂上去。”杜昭維臉色變了,“寶玥?”寶玥含淚對父親磕頭致歉,卻不見女孩兒的倔強之色。我道:“這樣便好了。昭維,你還顧慮什麽?隨我麵見聖上吧。”沒有到入夜的時辰,長安已完全陷入漆黑。家家戶戶都像在鬼府裏一般,遠山荒嶺上狼嚎陣陣。宮門的石臼被推開,雨中的殿堂燈火通明。疾風裏的馬蹄聲,就像一陣陣鼓聲。我和太一登臨未央宮,召集全體大臣。我環顧眾人,大聲說:“從現在開始,城內外四路大軍的虎符印璽全都應收歸國家。皇上不豫,全軍都應戒備,防止任何不軌奸謀。剝奪元君宙的太尉稱呼。特任命長孫乾為新任太尉,各將帥都聽取他的命令。有違者立刻處斬!聽說元君宙正向長安推進,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當國以來,可有失德之處?若有人想取而代之,天將厭之!”話音剛落,杜昭維、崔僧固、謝如雅、長孫乾等人一起陪同皇帝入朝。天寰臥在肩輿上,身披明黃龍袍。群臣多日不見天寰,危難中再見天顏高呼萬歲,有人頓時哭泣起來。禁衛官登殿報信:“報……洛陽軍到達南門外,軍士們號稱要擁戴趙王繼位。”不一會兒,另一禁衛官報告:“報……城南白孝延將軍已打開城門,迎接趙王入城。朝廷派小的去收取虎符,白將軍閉營不開,小的隻好回來。”啊,想不到是白孝延!他受到皇帝的恩惠,竟然反戈,與沈謐勾結。怪不得其他三路軍的虎符都上繳,隻有他的遲遲未來。我身體一晃,長孫將軍道:“老臣立刻上馬迎戰。”長安城馬上便要成為戰場。這會是百年以來,長安首都的第一場大戰。我嗬斥麵無人色群臣,“不要慌張,皇上還在,且聽處分。”隻聽天寰兀自低沉地笑道:“哦……是他啊。朕待此人不薄。非要封王當太尉才能滿足?”天寰使勁力氣坐起來,向太一招手。太一跑過去,扶住父皇。天寰的背部全被汗水濕透,但他依然靠著意誌支撐著病骨。群臣仰望著他,鴉雀無聲。他喘息數次,才含笑道:“朕方才在太極宮內,已托付太子於諸重臣。沈謐等賊擁戴皇弟,不過是篡位借口。帝星有變,朕自知沉屙難起,當急流勇退,傳徳避災。朕有太子,仁孝睿明。朕決定此刻就退位,卿等都可以見證。如此,他們進軍還有什麽名義?”群臣大哭,有進言阻止者,天寰擺手,“朕意已決,不必再說。”我下跪,大聲道:“萬歲聖明!”他把龍袍披在太一的身上,“皇上,好好做這個位子,下麵這些人是朕的忠臣,朕把他們和江山都交給你了。”群臣淚如雨下。崔僧固等人零頭下跪,三呼萬歲。太一淚流滿麵地說:“臣以身代親,於心不忍。但上皇之言,兒臣永遠銘刻在心。”天寰體力不支,向我點頭。我走到台階前,“新皇帝既然繼位,名分已定。叛軍出師無名,我等眾誌成城,他們自然瓦解。皇上顧命大臣,為尚書崔僧固、太尉長孫乾、吏部尚書杜昭維、戶部尚書謝如雅,還有一個為禦林軍新帥驃騎大將軍趙中平。”眾人從未聽說還有驃騎將軍趙中平,因此都訝然太太。有位全副武裝的青年將軍噔噔上殿,他藍眸耀眼,鎧甲鮮明,隻是發冠下並無頭發。“趙顯?”有人已認出他。兩年不見,趙顯這枚棋子,終於被亮了出來。他成為曆史上少有的僧人將軍。他的威風被僧侶生活包裹起來,內斂了不少。他既是大將,也是和尚中平。“顯”字被皇帝去掉,換成了“中平”。趙中平跪下,“禦林軍即刻出發城南。白軍有一半是臣舊部,臣有信心平息騷亂。”天寰說:“朕賜你尚方寶劍,所有反賊,就地可斬。即使是親王,既然謀反,不必再帶回宮。”太一把將軍印交給他,“祝將軍馬到成功。”我對長孫將軍說:“老將軍安聖旨上的辦法,環衛宮城就行了。讓年輕人去攻吧。”天寰一陣咳嗽,他用手絹擋住口鼻中的血絲。我忙扶著他進入內殿。我捏著天寰的手。他說:“沒關係……我隻是太累了而已。”天寰皺眉。我覺得不可思議。這時,皇宮一側有鼓聲陣陣。那是刑部門外的鼓,平日鮮有人打,更不要說今天了。天寰渾身冷汗,神醫給他喂了些藥。我命內侍們將太上皇送回太極宮。刑部尚書跑到正殿後麵來見我,“皇後……是七王妃敲鼓,她說自己是女流,不見大臣,有話對您說。臣以命人將王妃送到宮門口了……您看?”她為何敲鼓?還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隱情?我說:“我去。”我批起蓑衣,在禦林軍的護衛下騎馬到達宮門。七王妃跪在門口,“皇後?”我拉著她進入執勤衛士的房屋。她哭道:“皇後,我終於出府來見到你了。實際上,五殿下並未謀反。為何這樣興師動眾地置他於死地?五殿下去亂軍,乃機密行事。雖然他告知七王底細,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我們三次給皇上皇後送信,都沒有結果。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裏,當成我送帽子的賀劄,還是沒有音信。請問,這是皇後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我一時茫然,以為他遭遇突變,語無倫次,說:“元君宙謀反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救他了。”她坐起來,“五王離京時見了七王。他對七王說,隱約覺得洛陽舊部情緒激變,將士們寫信要他不放棄皇太弟的位子。他懷疑是沈謐重新出現了,但此時他沒有證據,如果報告皇家,就會打草驚蛇,還會連累他的部將們。所以他想出城,一旦有變,可以及時去阻止。但後來情況有了變化。為了不引起注意,五王千方百計地給受冷落的七王送來一封密信,說是沈謐似乎與城內某帥勾結,但沈謐隱諱頗深,隻說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開門。他覺定開門時,一句殺死沈謐和逆賊,將他們的首級送到皇帝麵前謝罪。他求七王預先告訴皇後,做到心內有底。我們被阻止出入府第,公開奏章會置亂軍中的五王與危險境地。因此,隻能寫密信告訴皇帝皇後。信石沉大海……皇後究竟知道嗎?七王雖然染病隱退,但不願見到兄弟再折。今天門口的士兵被調開不少,我才設法喬裝出府。”我現在不知道該相信誰……信,我從沒有看到過。是皇帝對我有意隱瞞?那麽他是決意要元君宙死了?可是,並不是那樣。我坐下來,仔細回想。城南好像還是沒有什麽動靜。趙顯和阿宙的部隊遭遇,不該如此平靜。莫非……我想起阿宙說要我相信他時的眼神。莫非他真的不惜以自己的名節、生命為誘餌,為社稷除奸,為我們母子解憂?須知沈謐握有星圖,且與城內主帥勾結。如阿宙不殺他們,天寰不及時退位,不早早安排好趙顯,皇帝駕崩後,鹿死誰手,確實難說。我究竟何去何從?此時就算阿宙拋出兩人首級,也可被趙顯視作叛軍大勢已去的妥協。皇帝的意思——“不用帶他們回宮,就地可斬。”阿宙就地被斬……我迅速拿出懷裏的皇後金印,對一個侍衛吩咐道:“快去!如果南營門開,沒有和趙顯大軍開站,加入之前五王已斬了沈、白二人頭顱,我命趙顯不得殺五王,送他到宮門來。”那侍衛離開,七王妃眼睛一亮,“皇後,他們也許拿走了錦緞襯裏我的賀劄。但帽子裏麵,我才藏著五王前些天送來的信的原稿。本來是塊破布片,我便縫在帽子裏了。以免將來沒有對證。”我對圓荷說:“取帽子來,並且問一句百年,有沒有藏信過?前方戰事有了結果,我就回宮。”我走回正殿,坐在太一身後的簾幕裏。群臣安靜地坐著,幾乎沒有人敢出聲。太一穩如泰山,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還見過世麵。天寰的那件龍袍在他身上顯得太大了。可他披著龍袍好像鍍金的佛像一般,高貴莊嚴,豪不可笑。圓荷取來帽子。我扯開帽裏,果然有塊布,真是阿宙的手跡。我匆匆一讀,心神為之紊。亂。在十天之前,他就那樣告訴我們他的計劃。看來,他根本就不想篡位。哪有提前就把城內裏應外合的消息告訴對手的篡位者呢?可是,現在隻能等待趙顯的消息了。我把太一叫到帷幕裏,背對大臣們,把自己身上所戴的黃金團龍、黃金團鳳掛在他的脖子上,對他細細囑咐。他聽得認真。我把唇貼近他的脖子,“好孩子,你當皇帝了。我隻是太後,不再是皇後了。過幾年,新的皇後就來了。她和你一起長大,親密無間。她會比我做的更好。約過了半個時辰,報告傳來:趙顯已帶趙王到宮門。洛陽亂軍,白軍大營,都放下武器。群臣喧嘩。雖然欣喜萬分,但不知道究竟怎麽那麽快就有了勝利的時刻。我的侍衛把金印還給我,“一切如皇後所料。趙將軍到達時,趙王已斬殺沈白二人。他一番訓話,說服了白營大軍,真相。兩軍將士要麽擁護趙王本人,要麽擁護皇帝,因此開門投降。我閉上眼睛,心潮澎湃。我走到台階之前對皇帝說:“趙王之事,需仔細審理,不能隨意處置。”大家還未反應過來,羅夫人來到了未央殿。他躬身,“太上皇後,太上皇請您、趙王入太極宮。”我處殿。阿宙被侍衛們押送著,他被反綁雙手,挺立在細雨中。他的鳳眼裏桃花盛開。那時節,雨打在他眼裏,花開在我心裏。人生若隻如初見,該是多麽美好單純。但我們也沒有這許多故事了。我歎息了一聲,隻是感慨,而非後悔。我既然是女人,我一生都不懺悔。十多年了,那麽些紛紛擾擾,終於到了徹底了結的時候了。  第十三章 紅日簾影低垂,風至而鳴,如環佩叮咚,大風的波瀾歸於寂靜,我又聽到了久遠年代裏的聲音。那是穿過昭陽殿的娓娓蓮歌,那是穿過歲月的父母笑語,那是長安城內的香花破蕾綻放。所處這一座宮殿,隻有麵前這一個男人。天寰斜靠在玉床上,穿著半舊的黑袍。他已沐浴過,每一處都簡樸而潔淨。在他身上沒有一件物品,可以表明他曾叱吒風雲,曾攬下九州。他的眼睛裏含有淡淡的水霧,似有別愁。但他的臉上含著隱隱的欣悅。這個男人,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深遠廣袤如江南大地。他是我的夫君。“夏初,到我身邊來。”我靠在玉床上抱住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已不複我記憶裏的,似乎要跟著夜露一起隨風化去。他的手指緩慢地觸過我的發根。我要開口。他搖頭,凝視著我,“我都知道了。我累了,不想再聽任何解釋的話,好嗎?”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飲泣,“萬歲……饒恕臣。但臣有一言:趙王必有處死。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他還是不可赦免的。他多年戀慕中宮,盡人皆知。甚至……甚至皇後到趙王府的那夜,他還妄圖行無禮之事……有他在,皇後不得安寧在世。”我沉默。天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他輕聲道,“百年,你跟了我這麽年,你清楚朕的性情。朕想饒恕你。可你身為宦官,涉及了無數的機密,將來的宮,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處。”百年止住淚,“是,臣是萬歲的人,臣隻願伺候萬歲一個皇帝。臣早就想好了從萬歲而去。”天寰歎息道:“隻怕由不得你……你把浩睛抱來。他喝了些藥水睡熟了,不會胡鬧。”百年領命而去。雨停了。海棠花紛紛墜落。我把臉埋在天寰的懷裏,他身上的熱量正在消逝。我不管將來,隻想留得一刻是一刻。天寰笑道:“啊,又是春日之夜……年輕真好。我娶你的那天晚上,你不停地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整夜全沒有睡著。天亮前我起來,雨停了,看著你淚濕的臉蛋,第一次聽到了外麵海棠落地的聲音。當時我想,在生命裏擁有奢侈,是如此簡單,又是如此複雜。為何開始兩個人的宮的時候,你有那麽多淚,結束時,你卻沒有淚了呢?”我密密地親吻他的手指,以此作為對他的回答。心裏的淚,流成一道河,隨時可以讓生命之舟行駛。我說:“你現在叫我夏初了?更多的時候,你叫我光華。”“因為光華是你記載在史冊上的名字。作為光華,你有責任。而作為夏初,你不需要負責。你隻要被人愛就好了,我從前不許自己縱容你,現在……再也無所謂了……”再也無所謂了嗎?我一陣心酸。我們沒有多少次縱容自己,更沒有多少次縱容對方。當我們以為還有許多光陰的時候,期限就近了。我歎道:“唉,你枉為君數十年。我們百年之後,竟忘了準備一座皇陵。”“誰要皇陵?我已對太一說了,我的心願就是葬在父皇、母後陵墓的耳室裏。我不要華衣珍寶殉葬,我隻要這身黑袍、我的畫筆、我的山河之圖,就足夠了。”他是不需要皇陵,甚至不需要碑文。每一座高山,都是這位皇帝的華表。每一俱,都能為他寫出不同的碑文。“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天寰的聲調裏有一絲落寞,“夏初,你說,我該拿你和五弟如何辦?”我仰視他的眸子,“天寰,不要殺元君宙。殺掉他,便函是殺死你我的青春。”天寰的笑渦很淺淺,他點頭,“我不會殺他。曾經星象有變,我問你,我和他之間,隻能有一個人去冒死,誰去?你讓我去。你說因為我更堅強。我聽後很快樂。故事到了最終,我和他之間,還是我先死。我依舊快樂……末了,還是我最強。”羅夫人在屏風後哽咽,“……皇上……召趙王來嗎?”我拉住天寰的衣襟。他吸了口氣,“你們……把那道屏風移到床前來。”我們把那道長長的屏風移到了玉床前。屏風上麵是五嶽風景,小小的少年阿宙笑如朝霞。天寰竭力支撐著,嘴角滲出血絲。我和羅夫人同時道:“皇上?”他竭力道:“朕到了此時,沒什麽要緊的了。夫人……你去叫他來。”他使勁兒坐了起來,對我說:“不許他跨過屏風。”阿宙走進來,他的鞋子上沾著碎裂的海棠花瓣。他跪下來,嘶啞地喊了一聲:“皇上?”“皇上有旨,不得越過屏風。”我說完,退到了一邊。想不到兄弟訣別,竟然有這樣的一幕。阿宙向前爬了幾步,他辨認那道擋住禦容的屏風,音不成調,“皇上……大哥,讓臣弟看您一眼,求求您了。”他連連碰頭,額頭上現出青紅。天寰冷然道:“你來得遲了,朕已經傳位,不再是皇上。無法挽回的,總無法挽回。”阿宙沉默許久才說:“臣弟有罪,隻求賜死。臣弟已將寶劍贈給新帝,臣弟發誓永不再使劍。大哥,臣弟沒有白馬名劍,等於活死人。臣弟從小深受聖恩,卻頑劣任性,辜負了皇上。當此之際,臣再無生念,僅求與大哥見上一麵。大哥……大哥,求你,求求你了。”他哭著,執拗地一遍遍叫,“大哥……大哥……大哥……”“你……你……”天寰聲顫,好久,才決絕地回答,“朕不會見你。你說深受聖恩……那好,朕告訴你,以前養你,不是覺得你可愛,隻是因母後擔憂朕沒有子嗣,唯恐國家動亂。你幼年聰慧,朕就溺愛你、放縱你,隨你不跟著師傅學文,那是因為不想讓你勝過我……你隻喜歡一個女人……朕就強迫她到長安來當我的妻子……朕送你給你的侍女裏,有人會每月把你的情況詳細報告給朕……朕自己有了兒子……就從來沒有真想過讓你來繼位……你還要說你深受聖恩?”阿宙捶地大哭道:“大哥,大哥,大哥!你那麽絕情,就不讓我再見你一麵?”天寰聲音蒼涼,“不行了,君宙,朕殺你兄弟,朕殺你母親,你我何能再見?何得再見?”阿宙雙肩觸地,埋頭把悲聲壓抑下去。天寰等他平靜下來,吃力地道:“君宙,你記著,一個男人,沒有女人,沒有劍和寶馬,並不等於死。縱然你沒有生念,朕也不會成全你,賜你自盡。你已屆而立之年,曾立過汗馬功勞。但在朕眼裏,你還是個孩子,你從沒有真正長大過。若沒有長大,就讓你去死,朕不是對你太仁慈?新帝年少,顧命大臣裏沒有你的名字。你在長安,是對他的威脅。殺了一個沈謐,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朕父文成帝之子,到死都該是皇子親王。朕情願殺死,也不會貶黜你們的尊號……你依舊是趙王……但你隻能離開,不再有兵權,不能再上朝……百年?”我拉著帷簾,痛苦錐心。天寰怎麽還能說這麽多話?他非要把剩餘的生命都送給這個弟弟?百年抱著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風後。我的心頓時揪了起來。浩晴的樣子,多像他的父親。他還是一個細小的生命,而天寰已油盡燈枯。他沒有能力再給這個孩子父愛了。我走過去,想抱浩晴。天寰說:“皇後,不要再抱他了。此刻起,玩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我大驚,嘴唇顫抖著,勉強問道:“皇上……你……你是何意?”“我們不能再要他了。他的存在,對新帝也是威脅。朕不在了,隻有讓這孩子離得遠遠的。”我越過屏風,說:“不!”燭光裏,天寰無聲的眼淚,早打濕了衣襟。他手裏,捏著一把小小的弓。那弓上沒有了弦,可是他一直珍藏著。我知道,這是阿宙小時候所愛之弓。他悵惘地朝我瞧了一眼,“百年,你發現浩晴身上的聖旨了?你向趙王宣旨吧。”屏風那一端,百年道:“皇帝有旨:今後凡大曦親王,成年後不得再留京城,必赴朝廷封賜之地。親王等王府,不得幹涉州郡行政,不得聚眾議論朝政。無聖旨,一律不得返京。凡有所違,以謀逆罪論處。朕賜趙王君宙於蜀州錦官城居住。”我一愣,旋即便想:大概這是最好的方法了。天寰應該是很久之前,就寫下了這道聖旨了。花重錦官城。曾經花一般的少年郎,如今萬念俱灰的阿宙,可以在那裏重新開花嗎?可是浩睛尚未成年,他……我警覺地注視著天寰。他鬆開弓,牽住了我的手。阿宙才要發聲,百年道:“五王且慢,還沒有結束!原吳王太一繼任為帝,幫特封皇次子浩晴繼任吳王。因其年幼,特托趙王君宙撫育。其宜稱趙王為父,視為趙王之子。皇室譜係,太高玉牒,均從改動。趙王聽旨後,應即刻攜子上路,不得延誤。二十年內,若無改朝換代之非常大事,父子均不得入京麵聖。”我閉上眼睛。這道聖旨將我的某塊心病去除,但心頭被割,頓時鮮血淋漓。我一進無法收拾心情,在皇室,兄弟父子,不得不防,縱然天寰慈愛,但他為父的思考,必須服從皇帝的思慮。在天寰的心目中,牙牙學語、任性活躍的浩晴是潛在的危險。兄弟倆,天寰選擇了太一。我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期望,把母愛均勻地分給他們。天寰始終拉著我的手指,他怕我不從,他怕我衝出屏風搶回孩子?我不會的,若我也隻能選一個,我和他的選擇沒有兩樣。他既然處置了浩晴,必定會安排好我。我出去不出去,都是一樣。我隔著屏風,對君宙說:“五王,既然是皇上的聖旨,我就把兒子交給你了。”君宙好像沒有聽到。百年提醒道:“五王接旨。”阿宙重重的叩首,“臣遵旨。”我想站起來,還想看看我方才隻匆匆瞥了幾眼的兒子,天寰卻用手指按著我的衣帶,他搖頭。他的手指使不出多少力,但他的搖頭,卻重於千斤。此刻的他,依然有絕對的權威。我渾身顫抖,“皇上?”他仍舊搖頭。天寰道:“百年,朕想來想去,唯有讓你從吳王而去。趙王既然送給皇家一個惠童,我就把你還給他。你到西川去吧,照顧好吳王,侍奉好趙王。過去的恩怨,不得再提。宮中之事,你不得再管。你是忠於朕,現在就謝恩。”“皇上……臣……臣領旨謝恩。”天寰的身段一下下地顫動,他好像在和死神抗爭。我緊緊地抓住他,他卻推開了我。他審視著我,好像我變得陌生了。“皇後,門檻內放著朕所繪的一幅畫。趙王來此宮,曾注視良久。臨別……朕決定賜給他。你去送送他們吧。”“大哥……”“皇上……”天寰終於躺下,不再說話。我艱難地提起一盞燈,和往常一樣,穿過宮廷的黑暗外,走向光明的地方。門檻下,一卷圖以黑色絲帶紮係。我捧起來,雙手哆嗦,看到裝裱,我就知道這是天寰曾為梅花樹下佇立的我繪製的。畫裏,那個清豔尚且天真的少女,被永遠地留在過去。阿宙好像明白了皇帝所賜畫卷的含義。他抱著浩晴,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我。我靜靜地注視著他。淚珠順著阿宙的鳳目滑下。淚水洗滌了他的眼睛。那雙眸子,就像我青春歲月裏蜀州裏的溪流。不止梅花圖,一幅幅圖卷都在我的心裏翻過。我望著他耳邊垂下的一根白發。夜風裏,柳絮無聲地飛揚,就像淺綠的雪花在飄,就像神奇的飛到春日裏的桂花……這次他必須走了,我不可能留住他。我在門檻裏,他已在門檻之外。我隔著門檻,親了親他懷裏的孩子。“小蝦,你……你……”阿宙的話不成聲。他叫我“小蝦”,他來不及送給我一首驪歌了。我把圖畫放在他的臂彎裏,展開了笑靨。這一刻,香花樹在我的心裏開花了。我對他一躬,“阿宙,一路平安。”二十年,二十年,你我又在哪裏?對我來說,好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我沒有躊躇,轉身回到天寰身邊去。殿門在我的身後重重合起。我急切奔跑起來,一切都被我甩在腦後,我隻要他,隻要最後一刻兩個人的宮。“天寰!天寰!”我的裙帶飄舞。他必有等著我!我沒有失望,他還在等著我。這一幕,真讓我猜測了許久。我笑了,原來預言是真的。他漠然地瞧著我,身旁有一把金壺。“天寰,你還是要讓我給你殉葬嗎?”我止步問他。我並不覺得自己可笑,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天寰提醒過我、警告過我。我給了阿宙很多次機會,所以天寰不會再給我機會了。縱然有一紙詔書送阿宙去西川,縱然我放棄了自稱為“朕”的建議……他還是要帶走我。說實話,假如天寰不死,我根本就不想死。但天寰要死了,他想讓妻子和他繼續兩個人的宮的誓言,我為何要反抗?北朝早就有殺母的習俗,那種血液從未離開天寰。太一不是非要我不可。他有自己的智慧,有顧命大臣,有喜歡他的寶玥。浩晴被送到遠方,他不需要我了。南朝徹底地平靜,我隻是曆史的一部分。對一個滿朝上下都懷疑與趙王有千絲萬縷聯係的女人,我當太後,還過於年輕,過於美麗。我是外表冷靜而內心火熱的女人,即使阿宙不再出現,那麽別的年輕男子呢?他不能保證將來,隻能保證現在。天寰咳嗽,麵向牆壁道:“夏初,我在鄴城就瀕死過。我告訴過你,假如阿宙三天內寫信來推舉沈謐……你陪著太一上朝,我並沒有全在養病,我看了你當時處理的奏折。”其實我沒有看到那份奏折,那是上官先生處理的。不過,上官先生早離開旋渦。而且天寰的心緒不是此一事結成。今天阿宙不死,就與我動用皇後的金印有關。在那之前,我無數次庇護了阿宙。我並非沒有料到這個結局,所以我才把黃金團龍、黃金團鳳給了太一。那和尚預言我會被我所愛的男子殺死。我愛他,隻有他能殺死我。他要殺死我,因為我是他生命裏唯一奢侈,為了我和他永遠在一起。其實,他若不殺我,讓我注視著他死去,那是對心的淩遲,是一種真正的殘忍。我坦然道:“是我騙了你。天寰,我在你之前,先認識阿宙。我的身體,隻屬於過你。我和你婚後,感情也隻屬於你。我之所以會幫阿宙,會隱瞞你,那是一種本能。為什麽這麽多年,總是如此?我不願意再解釋,我了不能夠解釋清楚。天寰,百年說得對,我和阿宙隻要還有一個活在世上,你不可能徹底放心。”他眸子裏的光亮逐漸黯淡下去,“我想看你喝了這酒。我……我沒有幾個時辰可以等了。”昭陽殿的紅蓮,雖然在夏天璀璨,但是從來熬不到夏天。金風一起,白雁南飛,它們的紅色就化為烏有,一片片地沉入池塘,化為淤泥。我第一次見到天寰,就想到了紅蓮。紅蓮,在民間傳說裏,本身就是男女雙雙殉情之花。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更擔心他等不到我。這一生,我見識了幾乎所有的輝煌、痛苦、醜惡、美。我俯身,親吻他變冷的唇。我微笑道:“我願意喝。咦,你是難過嗎?天寰,要知道你雖然不可一世,你雖然將成為一個傳奇的皇帝,但你有時是多麽奇特、多麽傻啊。隻有我才知道。”我抓起酒壺,他忽然牽住了我的腰帶,可我還是仰脖喝下去了。酒液溫熱,帶著淡淡的桂花香。一陣風吹散了我心中香花樹的花瓣,我嗆了。我把酒壺放在地上,眼淚湧出了眼眶。看來我的身體還是不樂意,不甘心消忘的。我不後悔。在牡丹未徹底凋殘的季節,讓他帶著我離開這喧囂的塵世,離開這窒悶的皇宮。我將跟著他渡江而過,徜徉在永恒的春天裏。我橫躺在玉床之上。酒液燃起的火熱灌滿了我的身體,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看不到天寰了。他在哪裏呢?我著急:“天寰?”他抱著我,我可以聞到他衣服上冬日鬆林的氣息。他吻了我,他的口中還有春末的潮汐。我不知道蒼狼星是否會出現在夜空,我渾身都冰涼起來。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夏初,我們的詩是這樣的吧。謝謝你,等到了天那邊,就不會變了。”他的嗓音柔和而清冷。柔如滄海一栗,清如冰山之泉。他冷嗎?不,他不再冷了。我現在隻能依靠他的熱量了。那一點兒熱量,就足夠我做一個夢了。我的嗓音都變了,我喘息著纏住他的軀體,用盡力氣說:“……天寰……我們的歌,不是這樣的,你記錯了。我們的歌是……”我貼著他顫抖著,哼起那首詩歌,是他一生中唱給我聽過的唯一的歌。到了此時,我的全身,我的腦海,我的整顆心,都是那首歌。“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我的歌聲斷斷續續。我累了。蒙矓中,我還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抱緊了我,“是啊,我記錯了……夏初,我說醉擁麗人,醒握天下。可我一生,何嚐真醉過?天下我帶不走,我的死,但是我今生的醉。我隻能帶著我所愛的女人……”他的醉,便是我的夢。我不再能說話,心裏的眼淚還給我所熱愛的生命。我耳邊的人兀自說:“再一生後,我酒醒來,依舊能神州在握,笑傲天下。無論你在哪裏,我一定能找到你……”天寰,我不能聽下去……我也要睡了。我一直就在夢裏。天寰,我從未離開過你。夢裏,又見青山翠穀,金烏西墜。長身玉立的黑衣青年。站在少女夏初的身邊。那是我,那是天寰。他不再孤獨,我不再憂傷。男人和女人,並不一定需要對方才能美麗。但西天裏,殘陽一片紅色。若你我不攜手共度長夜,怎見明日朝陽?大鵬展翅九萬裏,那一輪落下去的紅日,又從東方升起來。  第十四章 尾聲等那紅日東升後,我的夢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個人留在醉中。我迎來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太上皇駕崩,山河同悲。葬禮的細節,對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後,我記憶猶新的是:當人們按照鮮卑的習俗在太極宮前燒毀皇帝的舊衣時,那隻垂老的大黑鴿子飛入了熊熊的烈火中。我並沒有死。天寰賜給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來隻是他留給我餘生的毒。天寰走了,鴛鴦失伴。兩個人的宮,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宮。我已死過一次。我隻能活著,堅守住一個人的宮。我記得他說,他若醒了,就一定來找我。我相信他的諾言,我要等。天寰一生畫了許多圖,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張他的肖像。我隻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鳥山川裏懷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占了許多城池,但他沒有給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棲息的地方,還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癡情的鰥男寡女那樣,我隻對他一個人傾訴心情。我隻能在星空裏尋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支南朝帶來、屬於皇後的玉燕簪。我想,也許是我把它丟在夢裏了,也許是天寰藏好了它,作為來生尋找我的記號。新帝太一的年號為至德。他是個勵精圖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親所期望的那樣。天寰去世後的第四年,杜寶玥被冊封為皇後。這兩個孩子,是皇家裏少有的青梅竹馬的戀人。新皇後寶玥搬進太極宮。身為太後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太一滿了十六歲,我不再陪他上朝。我住在椒房殿裏,並不寂寞。我有書為伴,有茶為友。惠童、圓荷始終在我左右。太一最喜愛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讓我聽他撫琴。寶玥則是一個從不見怒容的靜好女子。她的母親,永遠生活在童年裏。於是她把我當成另一個能懂她的母親。崔惜寧子女成群,但常來和我閑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後,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善靜尼姑、羅夫人都上了年紀,我愛聽她們嘮叨往事。謝夫人在寶玥入宮後,堅決回到江南去。她說她想念著我的老師謝淵,隻願讓他看到她的老態。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天寰,也沒有夢見過蒼狼星。我倒是偶爾夢見我的父母,夢見與我遠隔千裏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夢裏,浩晴始終隻有兩歲。他有個小酒窩,雪白的小臉上帶著頑皮的笑。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給阿宙的孩子。我對他的關懷,不能奪去阿宙的撫養之功。百年經常會寫信來告訴我浩晴的情況。他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這個小主人。他曾經是宮廷裏的樞密宦官,但現在會陪著小主人去采摘果實,去遊玩風景。我把天寰的遺物都帶到椒房殿來,我不想讓新的皇帝皇後生活在我們的陰影裏。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人,他們何必與我們一樣?他們甚至可以做得更好。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著時差不多的樣子。雖然我沒有看到他變老,但我想象著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硯台,他的玉帶,我都會親自去擦,直到纖塵不染。有風雨的夜晚,不論多麽寒冷,我都會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樹。每當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樹下,吹著野王笛,觀花絮隨風。桂花樹一年年長大。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樹下自斟自飲一杯桂花酒。酒越陳,香越是醇厚。幾度春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至德二十年,終於來了。立秋日,皇帝邀請趙王父子進京。皇帝說:“秋日將盡的時候,他們就會和我重逢。”阿宙在我的心裏,還是俊美青年,鳳眼開花。要再和他相見,我不免忐忑。其實,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過去的尷尬糾纏早已被別人遺忘,譬如浮雲而已。但我總覺得,當我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阿宙時,一直微笑在晨風陽光裏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說,我永遠不會老。但是,每個女人總是逐漸走向老年,無法回避。老了,並不是說不美。那種美,是蘊涵在身體和麵孔之下的,要在歲月流沙裏才能發出玉一般的光芒。天寰離開以後,我大約又轟轟烈烈地美了將盡十年。但過了不惑之年後,每一年荷花開放,我都會多幾條皺紋;每一年冬雪飄灑,我就會添幾根白發。我坦然麵對著這樣的變化,我不可能永遠在美的巔峰。我沒有用化妝術去延緩這種衰老,也沒有藏起我所愛的明鏡。我願意看到自己在鏡子裏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溫和光亮。我始終麵對著自己。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滲透了全長安。善靜尼姑邀請我去蘭若寺賞桂,我欣然前往。我帶去了幾卷我為文烈母後祈福的手抄經卷。天寰在時,這是他做的事。善靜尼姑道:“太後還記得那五層浮屠落成的時候,您作為桂宮公主親臨寺院嗎?那一天,長安萬人空巷……老尼還記得在那桂花樹下,無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著風起舞呢。雖然您那時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隻是想:這對男孩女孩是多麽美麗啊。”我記得那天。阿宙拉著我在桂花樹下踮起足尖。美麗的不是我們,而是青春本身。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五層塔下還沒有長出青苔來,這裏才幾棵桂樹,哪有今日這樣桂樹成林,桂影蒼茫。五殿下跟我說: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阿宙那天還對我講了許多話,可我隻記得這一句了。他所說的其他話,和其他場景、其他時候重疊起來,讓我分不清了。圓荷這幾年心寬體胖,對我說:“我也記得那時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變成什麽樣子。”提起阿宙,圓荷的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她還是才出川的小女孩。我們回到宮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積起的花粉。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個異常俊美的男人。作為皇帝,他臨朝淵默,比初登基時更加威儀。但他一旦笑起來,總顯得十分和煦,讓人心生親近之意。他牽起我的手,低聲道:“母後,請跟我來。”“為什麽如此神秘?”我搖首,跟著他一步步走入宮門。青色天空,飄著微雲,陽光灑在我們母子的肩上。到了殿門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裏麵有人在等您,您進去便知。”椒房殿乃太後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我尋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來了!我一步連一步,登上了石階。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見,百年的頭發稍有些禿了。惠童早已兩鬢斑白。想起他們還是少年時便一起侍奉在太極宮……我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平身。百年含淚低聲道:“太後,殿下正在作畫。”他的淚光裏好像好像還含有某種信息,我卻無法知道答案。作畫?我聽說浩晴喜愛書法繪畫。他定是在椒房殿內等我久了,就開始揮毫。我悄悄進入大殿。桂花香氣馥鬱,無酒亦可醉人。麵向陽光的窗前,一個身穿冰藍錦袍的俊秀青年據案持筆,正低頭沉思。燦爛的光線照著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發髻。他不戴冠,隻別一根玉簪。簷鐵叮當,他眸子滑動,好像想到了下麵該如何布局,一個淺淺的笑渦頓時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臉頰上。天寰……我仿佛看到了天寰。是他回來了?我恍惚之間,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和臉。青年看到了我,愣了片刻,對我叩首,“臣恭請太後聖安。”不是天寰。他……他是浩晴。我俯身過去,拉住他的手,“來,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他依言起來。他的身材修長,微低下頭讓我瞧。他多麽酷似他的父親啊!我的手指滑過他的眉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隻是沒有朦朧的水霧。他明亮的眼中好像永遠有陽光,且有桃花盛開。“太後,兒臣盼望了您二十年。”他的聲音柔和,同樣是明亮的,就像那種在溫暖的環境裏長大的樂天青年。“不要叫太後,叫母後。不……叫我家家。我也夢了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沒流淚了,此刻鼻子酸楚。浩晴扶著我笑起來,“家家,我……我不是來了?我一個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一個人?”我環顧四周,阿宙他……並沒有來。浩晴望著我,若有所思,“家家,父王沒有來。他說,一別二十年,人間別久不成悲。他隻讓我轉交給您一樣東西。”人間別久不成悲。阿宙,你寧願記住曾經的我,我何嚐不是?“什麽?”浩晴給我一幅畫軸,他告訴我:“父王說這張圖畫是當年先帝所畫,並賜給他保管的。前幾年,他就發現了一個變化。但他說,隻有家家能看明白。”這是……他臨行前,天寰讓我送給他的梅花仕女圖,圖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瀟灑地動動手腕,“家家,我來時,看到外麵有一棵大桂花樹,花枝繁茂異乎尋常。我生來最愛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圖……請許我出去觀賞一番。”我點頭,添上一句:“我就來。”我獨自展開畫卷。我的記憶裏,關於這幅肖像的一切頓時明晰起來。當我展開全圖,望著那個花樹下的少女時,不由得驚呆了。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變作了片片金黃色。梅花,何時換成了桂花?……當年,梅花樹旁,那個青年凝望著我。“就如朕這樣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書房裏帝王正作此圖,對我笑語。朕新近調製出一種墨色,獨一無二……稱它為‘皇後墨’,你說好不好?”初嫁了他,夫君領著我來這座殿堂手植桂樹。“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亙古有天香,才是皇後之樹。”原來,他知道當皇後之樹長成,圖畫裏的少女,就會在桂花樹下品著“皇後墨”的香氣。那些紅色的、黑色的時光裏記憶碎片,都會變成飛舞的金色花瓣。我對著圖畫含淚微笑。我合起圖卷,把手放在心口。天寰,謝謝。阿宙,也要謝謝你。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樹下,金栗飄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家家,你吃過桂花蜜嗎?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給我他製的桂花蜜。”“先生?”我當年隻愛吃一位先生調配的桂花蜜。我又問他:“先生?”浩晴嘴角有笑,“我十歲起,有位先生每年都會來四川看我。他跟我縱談古今,教我諸多知識。他是住在江南的一個山人,雖然年長我許多,卻樂意和我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開的時候,他都寄給我一袋桃花。每當秋末,他都會捎給我一壇桂花蜜。父王好像認識他……但他每次來,父王都避到山莊去,隻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誰?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雖然避開塵世,卻沒有忘了我們。“他是一位故人。”我沒說下去,浩晴不再追問。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憶舊日。“浩晴,你聽過驪歌嗎?”我問他。浩晴的笑渦又浮現出來。“我知道驪歌,父王教過我。這次我臨行前,父王不經意地說,若有機會,可以唱給你聽。”“那麽你唱給我聽吧。”我靠著浩晴說。青年想了想,張口唱起那幾乎被歲月遺忘的曲調:“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浩晴的嗓音豐沛,每個音調都把握得準確。不知不覺中,我的身上落滿了香花,我的眼裏起了霧。這時,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夏初……”夏初……好久沒有人如此稱呼我了。我側耳,那聲音又深情地喚道:“夏初……”那像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發於天地玄黃,起自滾滾紅塵。我回頭,隻見綠滿宮城,江山如畫。番外 帝王愛引子南朝安和七年,北朝聖睿元年,暮春的滿月如金甌般照亮神州。南都建康到北都長安,夜空明朗無雲,滿天星鬥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月圓人未圓,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將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華美,像是上天送給文成帝風流時代的挽歌。長樂宮梅影、太極宮妖紅,在死寂裏低訴著逝去的秘密。隨著上一代北帝的離去,哀傷層疊,化成了一首詩情之歌,為宮廷所掩埋的卻尚不能忘情的幽魂們在冥冥暗裏吟唱:“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沒有幾個人會知道,文成帝的絕筆一首《別鵠》。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著。耿耿燈影,殘留在苑牆深處。淚濕春衫未醒,可夢終歸是夢,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這春季裏最後的迷夢,本是一種詛咒、一種錯過、一種信仰、一種欺騙、一種執著。在屬於他們和她們的這首歌裏,它的名字叫《帝王愛》。宮調:公主櫻君夢裏,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駁之綠影灑在滿是濕氣的地磚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綠色。元櫻君還記得家被毀滅的那天,太陽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鬧的花園吞噬。她的父親陳王仰天大笑,她的母親珠淚滾滾。陳王把一個物件塞到她的袖中,問:“櫻君,你怕嗎?”她捏著父王的手,踮腳說:“我不怕。”她以為父王要把她犧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紅了的烈焰中去。她聽說鳳凰涅槃,就是投火。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為她想成為一隻翱翔於天地之間的鳥。“那麽走吧。櫻君,你記住,藏好它,不要讓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將她推給宦官董肇。她抬起臉,“父王,可我們都是元氏的人啊!”陳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陳王獨女,被冊封為洛湘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謀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傳說中的金鳳秘寶。父王沒有回答。他攜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麵上的淚珠。他們攜手向火中走去。她嘶叫起來。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別喊了……我們該走了。”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馬車,一直沒說話。她第一次到了長樂宮,人們把她安頓在衝覺寺。那晚,她聽著如水的念經聲,偷偷將黃金鳳藏好。她蹲在地上,撈著不可捉摸的月華,笑著自言自語:“我不怕。父王母妃,你們鳳凰涅槃吧。”衝覺寺裏隻有幾個老僧、她與董肇,還有兩名老侍女,過著沒有戒律卻清淡的生活。明熹帝對她仁慈,每年都讓宮女來替她縫製新衣。但是元櫻君不喜歡穿他賜給的彩色裙裝,她隻穿自家老侍女縫製的布衣。長樂宮久被廢棄,隨著年齡的長大,元櫻君飛翔的天宇越來越廣闊,往往讓侍候她的老人們哭笑不得。她喜歡爬上衝覺寺附近的一棵大樹。在那裏,能見到整片的林海。紅雲似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後的暢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聯翩,長安究竟是怎樣的?董肇隻能教授她一點兒簡單的文字,老和尚們教授的,她又覺得乏味。到了十四歲,她還是會手拿樹葉嫩葉,去和鬆鼠玩耍。她跑起來愛赤腳,會把鞋子脫下來藏在懷裏。侍女們大驚小怪,她便衝她們笑,把手裏的鬆子遞給她們吃。她們相視愕然,道:“小公主日後會是絕色美人的,皇帝也許會把你下嫁。可是你這樣野,嫁給誰去?”元櫻君大笑。她們才不知道,她大笑起來就會想到父王。這是她和已故父親之間的神秘聯係。明熹帝駕崩了,新帝剛剛繼位,是不會把目光投向她這樣一個元氏族裔的。她並不想嫁給哪個男人。一想到他會把她當做他的所有,她便沮喪。她不明白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們和董肇也從來不想她結婚的事。然而,命定的一日終於在早春到來了。殘雪未化,溫暖的氣息卻已催開了衝覺寺裏的梅花。長樂宮內突然來了一群工匠,據說是新帝打算要重修這座宏大的行宮。元櫻君不喜見外人,躲著嘈雜之音。她數著稀稀落落開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靜的觀音堂。她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他正在細細描畫牆壁上的觀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後。男人的身影異常和諧,就像是天國裏的一道陽光。他正在畫觀音的眼睛,全神貫注。元櫻君注視著觀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間的紛擾,麵容光華端麗,前所未見。男人的肩膀一動,他蘸上朱砂紅,繼續畫觀音的裙帶,筆下飄飄,如在雲端。這時,他吹起一首曲調,哨音清美,好像有無數葉子跟著落在林蔭中。元櫻君入了迷,她剛要問他這是什麽曲子,男人回頭了。他望她一愣。元櫻君也是一怔,她覺得世界在這瞬間頓時無聲。她從未見過這麽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於每個細微,而是每個細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裏好像盛開著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麵頰似能喚醒春日。元櫻君“啊”地短歎一聲,笑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麽曲子?”男人筆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櫻群的裙帶。他說:“《別鵠》,你知道嗎?”元櫻君漲紅了臉。她不知道,她第一次為自己讀書少而羞愧。她老實說:“哪個鵠字?我不識。”那男人笑了,“不要緊,我來教你。你是哪裏的女孩兒?”“我就住在衝覺寺的。你呢?”“我叫靈雋,來寺廟畫壁畫的……呀,沾到紅了!”他用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帶,用嘴吹了口氣。他的氣息比起他的目光更為灼灼。元櫻君推開他。那人在慌亂的她的背後說道:“我每日都在這裏,我等著你來。”她跑了老遠,才捂住麵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見那個不正經的男人了。梅花蕊上的積雪落在她的脖子裏。靈雋……他說他叫靈雋。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為他比梅花有生氣,他常常讓她笑出聲。第三日,第四日……觀音有千手,每畫一隻手,她的心就被靈雋的情網纏住一分。等到她發覺危險,已無處可逃。靈雋告訴她:“明日我要回去了。”“你去哪裏?我……還沒有學會那首歌呢。”她嗔怪道。靈雋癡癡地望著她,道:“你愛我,就給我一切。今晚,我會在這裏等你。”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舌攻入她的唇齒。她渾身戰栗,想推開他,但是辦不到。她覺得牆上觀音的千手絕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虜她。她還沒準備好馬上成為靈雋的人,在反抗時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鬆開她,偏過臉去。他的臉色是一種稀有白,驚心動魄。她想說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鮮血,就像他初次遇見她時蹭上的朱砂。靈雋冷笑,“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因為我隻是個畫師。”他說完後拋下她走開。她的眼淚湧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歡他,就因為他是畫師靈雋。當夜,她沒睡著。老侍女替她蓋好被子,在她耳邊說:“公主,方才有個小宦官送來禮物,說是人家與你告別的。”她不動,眼淚打濕了枕頭。等侍女離開,她才赤腳下床,打開了畫卷。畫麵上的她站在梅花樹下,悵然若失。靈雋隻陪她去過一次梅花塢。在那裏,他告訴她,他並不快樂,心裏總有好多事放不下。他放不下,不是因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們不準他放下。再回憶起靈雋當時的口氣,她頓時心如刀絞。她隻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足從窗子上翻過。黑暗的夜,有雪的殘光,冷月如鉤。她衝入觀音堂,大叫:“靈雋——”靈雋在青燈下的影子抬起了頭。她看到他就哭了,“靈雋,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裏我都願意跟你去。”她哭,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太心疼他這樣晚了還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靈雋把她擁住,試探地輕吻她。她勇敢地摟著他的頸項,笨拙地回吻著他。他再也無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涼的地上,卻感到火燒般的酷熱。佛堂之內,他們是叛逆的一對。觀音的鳳目微合,似不忍旁觀。他瘋狂的愛撫給了她極致的痛。狂亂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鹹澀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縱後虛脫。他走了,毫無音訊。她每日頭也不梳,隻盼著他給她一個音訊。她本來還未長成的胸乳經過那一夜的洗禮,就像春日桃花般豐盈起來。她惶恐地躲避每個人的目光,她懷疑人們都知道她身體的秘密。她不怕嗎?她怕。他要是騙她,她還怎麽去相信這座寺廟以外的人?消息終於被一個小宦官帶來了。他告訴她,靈雋因罪被囚,隻有皇帝才能赦免他。她焦急又高興。焦急是因為他正在受苦,高興是因為他並未背棄她。她帶上那幅畫,召集董肇他們,“我這一生隻會喜歡靈雋。我不稀罕當公主,而甘願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難活。要營救他,隻能靠一件東西。我要高潮去長安求見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這個給他,求他放了靈雋,成全我們。隻要跟靈雋在一起,哪怕過窮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蠻荒之地,我也情願。”她推開手,黃金團鳳就在她的手心。深夜,她趕到宮城,對衛士們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誰敢攔我?我要見皇上。”她跪在金殿下,與她同一血緣的堂兄就坐在簾後。她靜靜訴說,請求他開恩。她讓宦官把黃金團鳳交給皇帝。她俯跪於地,等候的時光像是千年。簾影浮動,聖意叵測。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謝你,櫻君。”她驚駭地仰起頭。皇帝走出了簾子,他偷走了靈雋的美。在這相同的一張臉上,有一絲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龍袍倒是纖塵不染。可元櫻君隻覺得汙穢。在這場騙局裏,她是他的同黨,她自己也是肮髒的。皇帝壓住她的肩膀,“對不起,櫻君。從今以後,你要住在桂宮的明光殿了。我不會放棄你。隻要你改一個姓,我們就能長相廝守。”她在碎裂的春天裏直視著他,“你為何要我?是因為黃金團鳳?”“我喜歡你,因為你美,也因為你是我心裏愛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著水光。元櫻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裏的血潮他臉上碎去。她喊道:“你不是靈雋!他死了!”她是弱女子,從此插翅難飛。不肯改姓,她便沒有名分。不過皇帝似乎沉溺於與她對峙的樂趣。她在他的愛欲纏綿裏不斷掙紮,但沒有成功。董肇因聽到她的叫聲衝入了內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隻眼睛。從此,她不再叫。她隻有自己一個人,不能讓人看到她的痛苦。他徹底占有她,逼近她屈從,甚至讓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長夜過去,他又恢複了靈雋溫雅風趣的性情,對她賠笑絮語。她一直沉默,鮮少與他對話。光陰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個人,隻是他籠中的獵物。那年秋季,桂宮裏滿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變化,她不敢去想,但終究是明白了。她忽然覺得疲倦了。她愛靈雋,從未改變。但是……這個無辜的胎兒……她梳妝一新,對下朝後的皇帝展開笑顏。他倒是驚訝了,嘻嘻地道:“怎麽啦?”夜晚,她與他重溫了鴛夢。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縮著、放棄著。她告訴他:“我懷孕了。”他沉默良久。天亮時,他把袖裏的黃金團鳳重新掛在她的身上。他堅定地說:“我要帶你走。”她望著在皇帝臉上複活的靈雋,忽然想哭。但她隻是抽動嘴角,笑了。他遲遲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難得的溫存說:“走吧,皇上。”他實在是美麗如畫的男子,可惜與她一樣,生錯了人家。他走後,桂宮來了兩位貴客。就在那一晚,長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線跳下了宮牆,水流卷著她而去。她遭遇滅頂之災前,突然學會了《別鵠》那複雜的曲調。她在心中呐喊:“永別了,靈雋!”成為袁夫人的她,在悠揚的笛聲中醒來,滿臉是淚。昭陽殿外,清芬競放,千紅萬紫濕。商調:皇後清致她坐在宮門前,梨花融月,滿目霜白。她愕然發現自己錯過了整個春天。皇後盧清致並不願去聽未央宮內秦王和黨羽說話,便借機回椒房殿。她的丈夫文成帝屍骨未寒。她的兒子新帝天寰才十二歲,大臣們便定獨孤氏為新皇後。她的哥哥司空盧哲走到她背後,替她披上衣服。盧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禮結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來朝堂了。這可是保全我盧家唯一的辦法。”盧哲歎息,“唉,清致,難為你三十歲不到,就成了太後。要是當初……”盧清致臉上的梨渦微動,搖頭道:“哥哥,當初是我自願的。”宮燈一盞,照不表前路。從一開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隻因為她是別人為他選定的嗎?她是盧家女兒,自幼便浸在書香裏。長兄如父,嫂子去世後,十二歲的她就為盧家當家。盧哲學問淵博,為人又好,長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學生,人們以出入詩禮之家盧門為榮耀。有時候,她會在青羅屏障後聽青年們辯論。她的窈窕身影會讓青年們格外好勝。上官兒郎的言辭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語言旁征博引……她聽了往往內心喝彩。等青年們分出勝負,她便讓侍女為他們送上荷花釀的家酒。長安的人們誇獎說:“願娶盧清致,不願為宰相。”十五歲後,她的才華容德傳遍了北方。未婚的世家踏破了門檻,其中頗有幾位出眾的人。求過婚後,青年們未免拘謹些。她在庭院裏邂逅他們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會紅著臉低下頭。她想,嫁給一個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於做決定,因為她是可以投入終身契約的女子。她每次讀到“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這般情詩時,常會不自覺地清淚盈盈。這一年,明熹帝的皇後忽然邀請她入宮,說是要詢問她有關典籍之事。她與哥哥一起去覲見皇後,遙見太液池上有條船劃過,船上笙歌漫漫,紅粉佳人如雲。船頭立著一位穿白衣的絕美少年,他出神地望著水草叢中的鵜鳥,麵色淡定,眸中惘然。有女人清脆的笑聲,“殿下接著。”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兒們笑聲不斷。他也笑了,帶著一點兒輕佻,頓時美冠紅塵。盧清致覲見皇後十分順利。皇後賜給她茶點,屈尊降貴地對她噓寒問暖。她談吐清暢。皇後對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虛傳。”她的目光轉向一個空位。過了不久,宦官來回稟:“皇後,太子殿下說頭疼,不便來參見了。”皇後歎息,隻得對盧清致兄妹道:“唉,不瞞你們,太子年輕,貪圖安樂,皇上也憂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這麽一個遺腹子。我進宮的時候,他已十歲了,我難以管教。”盧哲身體一顫。盧清致心慌意亂。皇後為何講這樣貼心的話?難道……她低眉,不再吭聲。她腦海裏浮現出船頭的白衣少年。他衣裳如雪,身姿如畫。奇怪,那樣一個人,無論處於多麽混沌的紅塵,無論他做了什麽,卻好像總是幹淨的。他的母親早就死了,現任皇後雖關懷他,總是隔了一層。她和哥哥回家。她哥哥滿麵憂慮,“不好!妹妹,你趕快與人訂婚吧。有幾個我常來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也是知道的。皇家是渾水,而太子又是這樣一個人,若以後他被廢……豈不是連累我家!”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會被廢,他也是可憐人。我何至於連累盧家名譽?”她既不肯隨便訂婚,皇家的婚約便接著來了,她不能拒絕。她必須赤裸著接受宮中派來的老女官們的仔細檢查,從沒有經曆過如此令人害臊的事。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親臨婚宴,他對皇後讚不絕口,“這是個好媳婦。”盧致清大方地敬酒,“皇上請。”皇後笑道,“該叫父皇。”她立刻遵從,笑盈盈地給皇後斟酒。這時,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的心一酸,可麵上未流露分毫。婚禮當夜,他喝到半醉,進入洞房就抱著她親吻。她用力推開他,他便倒下不動了。她將準備好的熱手巾灑下香露,替他擦臉,幫他把靴子脫了,然後自己躺在他的身側。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讓她不知所措。她成為他的妻子,就不想讓他失去太子位。“我是你的妻子,就會努力幫你分擔一切。希望你有話和我說,我願意聽的。”她告訴元修。元修並未回答。她一動不動,身體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你睡著了?”他不動。她閉上眼,隻覺得一個人壓上她的肢體。他的聲音滑潤如絲,“清致,我沒有睡。我喜歡你這雙梨渦,你笑給我看看吧。”她依舊閉眼,但是順從地展顏。笑,不是假裝的,他方才的溫柔語調讓她的心。天未亮,盧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預備好分賜給眾人的禮物,又按照規矩封給皇後的謝恩表。她不經意地側過臉,元修已醒,盯著她頰上的梨渦發愣。她臉上一熱,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該起來了,皇後那裏……”“知道了。”他有點兒不悅,“來,陪我再躺一會兒。”她心跳加劇,“我……殿下……”紗幕外人影晃動,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難免失望,宮中喉舌也會對新太子妃譏諷。她懇求道:“殿下……我不能。”元修臉色一沉,麵向床內睡下。她心內一陣為難。昨夜疲憊,她現在都兩腿酸脹。但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須為他們前途考慮。她決定獨自去皇後宮中,便走到床前低聲道:“殿下,我去了。”他沒答理。她後來想,從新婚的第一日開始,她就錯過了他的心。她在宮裏格外小心,步步為營,不僅討得皇後的歡心,就連明熹帝的皇宮都是讚揚聲一片。她對秦王妃等平輩更是和善謙讓。她還適當地讓哥哥宣揚太子多才多藝、孝順善良。元修有如雲的美貌宮女,新婚兩三個月後,他就不大到她房裏來了。盧清致最怕東宮鬧出爭寵的醜聞,因此她對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關切。可入夜時,她常常因為體寒而難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明熹帝已到暮年,這年春天就開始臥病。皇後是沒主意的人,因此盧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藥,幫助守在皇帝身邊的皇後理事。她忙得不可開交,但元修卻對她越來越冷淡。她一時想不出緣由。直到有一日她夜間才回東宮,換的衣裳,元修坐在床上,臉色鐵青。“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複,殿下,我們……”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對了,你日夜在皇帝宮中,滿宮麗人,就你麵聖最多!”她震驚,聲調還是不高,“殿下……你什麽意思?”明熹帝是他的父親啊……雖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還對她和皇後說:“朕想要你們生個皇孫。太子無能,皇孫好,也是國家之福。”他怒氣衝衝,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一夜狼藉,他還是餘怒未消。盧清致把手擱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她是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女兒一樣和他吵?不久之後,盧清致有喜。消息傳遍宮廷,明熹帝大為欣喜。可元修知道之後隻是一笑而已。盧清致暗地裏掉淚,但沒有埋怨他。他自幼喪母,失寵於父親,人情世故是不如別人,但怎麽說他也是孩子的父親。而且,若是男孩兒,他們的地位就穩固了。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來,元修去舉行了管弦樂會,還親自彈奏琵琶。她得了個俊秀的男嬰,丈夫卻連半句溫存的話也沒有,直接去行宮繪畫了。明熹帝抱著孫子合不攏嘴,立刻賜名“天寰”。明熹帝悄悄告訴盧清致,相士說天寰命強,大貴大吉。可讓她不快的是,元修不僅漠視她,連帶那孩子也不肯看顧。孩子乖巧,夜間幾乎不哭。與他說話,他好像能懂,眼珠轉動,更顯得美秀無匹。她一再隱忍,直到忍無可忍,她抱著三個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元修正與兩位美人在暖閣裏說笑。她們都穿著薄紗,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她不語。元修問:“你來有事嗎?”她沉默。元修向美人們揮手,她們匆匆離去。“我來,是讓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說。“這孩子又不是沒有抱。我父皇不是三天兩頭要看他嗎?”元修懶洋洋地答道。盧清致的身子劇烈地顫抖,她快被洶湧的情緒淹沒了。她走到元修身邊,說:“你的孩子,就該你抱!蒼天有眼,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麽蒙了心,才有那樣卑鄙的揣測?你看看他,他跟你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公婆說你長得像你早逝的母後,滿宮兄弟,誰像你?你現在若不抱起他、發誓對他好,我立刻當著你的麵殺了他。”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貼著繈褓裏天寰的嫩臉。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動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也不哭。元修起身,好像不認識盧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這樣,嚇到嬰孩。”他俯身仔細審視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對著父親,驀然一笑,側臉現出淺淺笑渦。元修不禁笑了,他撥開盧清致拿匕首的手,問:“你是天寰嗎?是我的頭生子?”天寰眼珠轉轉。元修把他抱過去,笑道:“你母親生氣了,是我不對。你像我,你是我第一個孩子,永遠是。”他掃了一眼盧清致,冷淡中有一絲尷尬。從此,他對天寰態度大變,但是和盧清致相敬如賓。明熹帝駕崩後,靠幾個老臣保駕,元修繼位。內憂外患,還是每日盧清致擔憂。她在椒房殿內忙於宮務。皇帝搜羅美人上癮,宮內仕女如雲。每個宮中的信息,皇後都了如指掌。盧清致知道,桂宮藏的女人是特別的存在,元修在太極宮內有暗道通往那兒。她從未問過他。但是當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諾後,她決心去一次桂花盛開之地。她其實是喜歡桂花的,但是她從不縱容自己的愛好。她隻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運。她帶上了天寰,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歲的天寰得到了父皇異常的寵愛。今天晚間,皇帝必然到椒房殿與他們母子倆用膳。她與那女子見麵,不穿皇後華服,隻穿素色裙衫。盧清致不要她行禮,笑道:“我早該來看望妹妹。我來替你梳頭。”那女子年少,麵帶敵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宮。盧清致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來曆,所以隻說不問。“皇後來這兒,不是為了這些吧。”女子道。她的美豔中帶有一股豪氣,略顯生硬。但因為稀有,男人們卻容易迷戀上。盧清致笑道:“我來隻是探望你,畢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裏還是知道的。本來就是一家人。我兒子也來了,他在桂花樹下吃長命酥。你來看看他嗎?”她打開窗子,讓女子到她身旁來。那女子凝視天寰,半晌才說:“真像他。”天寰雖然年幼,但舉止間頗有儀度,宛如成人。他吃著宦官送來的長命酥,絲絲都不扯熂。他一邊吃,一邊仰視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樹,瞳子更見澄清,笑渦淡淡一點。女子的麵頰上也露出一絲慘淡的笑。盧清致說:“我見猶憐,恐怕就是說你這般的女孩兒吧。皇上呢……是多情種,愛過不少,可從前是見一個丟一個,對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顧他,我可以放心。這些年來,我守著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歲,他像皇上,格外受寵。我也希望孩子能幫皇帝守住我們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體孱弱,太子幼小,若萬一皇上……我們母子……所以妹妹要幫我勸皇上養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賜給我們母子的福了。”天寰察覺這邊有人,疑惑地轉過頭。女子立刻躲起來。她對盧清致還是冷淡,連送都懶得送。那夜,皇帝來為天寰慶生,見了盧清致,溫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靚麗。”她不語。皇帝望著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飯,對他父親耳語幾句。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這幾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們。”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後和我一直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點安歇吧。”元修那夜抱著她在帷帳內纏綿,她仿佛在幾個時辰內消磨了一生的嬌柔。她抱著他時,就輕輕訴說天寰的學業、天寰的趣事。她沒有想到,她和他已經隻剩下這個話題了。他倒像是聽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風雨暴作,元修從夢中驚醒,忐忑不安,猶豫幾次,終於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著我。”她知道他是去見那個女子,但故意不問。這樣的大雨,她慨呚。小天寰披散著頭發、穿著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著電光閃閃。“天寰,回來!”她喊道。天寰跑回來,陪著她等,見她憂心,就說:“母後不怕,有我。”大約一個時辰過去,皇帝還未回來。她不禁憂心如焚,甚至想叫人們陪她去桂宮。但她是皇後,如何做得?她隻好幫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飾。天寰有把小佩劍,他持著它,坐在正殿中等待。元修終於回來了,他失魂落魄,渾身濕透,麵色蒼白得如同活死人。她忽然害怕起來。發生了什麽?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結發妻子。她不語。天寰撲過去,抱著父親的腿,“父皇,父皇?”元修置若罔聞,許久,他才拿出一個黃金團龍,掛在天寰的脖子上。他與兒子私語幾句,臉上露出一絲淒切的笑,令盧清致痛徹肺腑。她猜到了。他走到她麵前,低聲問:“你去過桂宮?”“是。”他不再看她,抱住兒子。他像病人一樣不斷地顫抖,神情麻木如死灰。“父皇,你怎麽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頭捶打皇帝,帶著哭音。皇帝眼中湧出了淚,他抱著天寰,號啕大哭。她心中一涼。這薄幸的男子,本來已打算丟棄他們。此刻,他卻隻有這個小小的兒子的保護。盧清致走到了正殿,腳步一停。她將再也看不到那對父子在一起了。她將文成帝的幾件舊衣服折疊起來,安放在箱籠內。手下撫過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宮見皇後的那天。她十六歲,他十七歲。她驀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對遠處的她匆匆一瞥。重新來過一次,他和她難道不會錯過?她抱著陳年的白衫,聽鼓聲沉沉,這長夜才剛開始。角調:皇帝嵐輝暖絮軟紅,知人春愁無力。此夜難寐,對皇帝嵐輝也不例外。專寵皇宮的袁夫人因感染風寒而早早入睡。他倆的小女兒夏初正躺在搖籃床內,還不能清楚地說話。嵐輝靠著搖床,端詳著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後章德。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後。可他長成男人後,是個風吹日曬的軍人,逐漸就不那麽相似了。紅顏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證;傾國傾城,他可不願她那樣辛苦。北帝駕崩的消息傳來,他惋惜,畢竟那個人還年輕。想必皇宮內孤兒寡母處境艱難。從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後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來換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盧太後並不部政,以賢惠出名。權王奸臣重圍,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們發愁。有時候,他也覺得母後狠。但沒有母後的鐵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穩帝位?王紹等人秘密建議,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動蕩的時候,圖謀北疆。他沒有答應。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為了表示對北朝的友善、對其先帝的哀悼,他還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娛樂三天。人們說文成帝是個絕美的男子,愛好丹青與美女,喜歡樂器與美酒。嵐輝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馬,談不上有愛好。隻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就會堅定不移地去做。袁夫人像是夢魘了,他忙走到裏間。銀發襯著那張天生麗質的臉,她喃喃地呼喚:“靈雋……”他收住步子,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靈雋是誰?她為何要在夢中念叨?他從來不問。因為他給地她承諾:守護她,就不問她的過去。他跟著母後學習政務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對愛人仁慈,就是對自己寬容;對從前糊塗,才能給將來機會。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場上浴血戰鬥,一寸寸地奪回失地。他不想喚醒阿袁,看著她麵上的痛苦,又不忍心。他抽出野王笛,違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陽殿前吹奏,溫暖的曲調從笛孫中飄上重霄。阿袁似乎醒來了。他裝作不知,還是沉浸在曲子裏。這首曲子是他童年時修竹和母後合奏過的。修竹是他的摯友。其實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後的忌日。母後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這般絕代姿色,還是難以匹敵的。母後的光豔,是一個傳奇。她就像日出時鮮花盛開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修竹姓張,他十二歲時為了給父親申冤來到建康城。幾番輾轉,見到太後,並且最終雪恨。母後欣賞這個小小少年,讓她隨侍東宮,當六歲的嵐輝的伴讀。修竹並非天生絕美,然而他人如其號,風華高潔,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發著莫名從容的魅力。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嵐輝從開始就與他合得來。母後操勞國事,二十多歲時就偶見咳血。修竹曾在神廟為母後祈禱,往身上一桶桶地澆冷水。他曾經告訴嵐輝,他想要報恩。他們常等著母後下朝來,無論多麽累,她總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她和他們聊天。修竹學琴,他吹笛,母後會極其仔細地品評。在他們麵前,她並無凶狠專橫的模樣。修竹總是笑,全聽她的。嵐輝十一歲時,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說想回鄉。嵐輝直爽地問:“為什麽?”修竹吞吞吐吐。嵐輝有點兒不悅,他不想讓修竹走。修竹家的近親都死了,他以為修竹能一直伴隨他。但嵐輝不想勉強修竹做不喜歡的事情,他等母後表態。母後把滿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聲對跪著的修竹說:“滾!誰要你陪我們!”嵐輝好奇,疑惑母後為何比他還火。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動怒。他躲在暗處,萬一母後要殺修竹,他決定挺身而出。修竹玉麵飛紅,蹲身將棋子一顆一顆撿起來。碗缺了一個口,他隻好用衣擺包住棋子。他站起來,啞聲道:“太後……”他沒說下去,大概是因為母後哭了。修筆沒有走成。幾個月後,他成了母後的情人。他不到十七歲,而母後比他年長將近十歲。傳聞不脛而走,朝野內外議論紛紛。修竹變成了男寵,對他的誹謗四處滋生。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為人們輕視的對象。修竹去好像並不在意。他開始協助母後處理政事。他特別明慧,一用心則事半功倍。嵐輝開始懂事,他並不很反對他們在一起。他從來沒有問修竹最初是否出於自願。他喜歡和修竹坐在母後的左右。母後是個妙語連珠的女子,她的筆能點亮人心。他經常看到修竹注視著母後的眼睛,平靜無波,卻能讓他心悸。這就是愛嗎?他不能問他們。他希望是的。因為母後那樣的美,修竹那樣的好。嵐輝十三歲那年,母後得了一場重病。大出血後,她便纏綿病榻數月。她文有修竹,武有驚鴻,還把嵐輝推出來監國。修竹極有魄力,手段層出不窮,讓嵐輝也驚訝。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寵竊國。但他不信,因為修竹並未提拔過私人。有一天,嵐輝伺候母後吃完藥,走到外間,見修竹獨自坐在荷塘邊,仰頭默默流淚。他身子戰栗,簡直是在壓抑地抽泣。嵐輝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們說太後其實是墮胎。他心裏難過,不明白為何要冒險。他會容忍一個小弟弟的。讓外人撫養幾年,再帶進宮來,編一個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銘心。他不知應該如何安慰修竹,隻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淚也幹了。他說:“謝謝你,嵐輝。你會是一個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後都擔心你太善良。”嵐輝不覺得自己算善良。他隻是不太愛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那次大病以後,母後咳血就越發厲害了。她不想讓人知道,每次發病後上朝,都會使用她從前不屑一顧的胭脂來掩蓋。修竹在朝中的勢力越來越大。人們不知道到底是太後的旨意,還是他的旨意。連嵐輝也不清楚,但他開始謹慎考慮修竹的歸宿。嵐輝常常看到修竹扶著母後在荷塘邊散步,他覺得他和她是一個人。嵐輝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膩在母後和修竹身側了。母後病危時,修竹發指令殺死嵐輝的異母之北閩王。這件事讓嵐輝第一次和他翻臉。他將那份旨意甩在修竹的身上,“我是太子,你怎敢如此?”“你當皇帝,閩王必須死。”修竹已蓄須,樣貌比實際年齡老成。雖然母後隨時有可能死去,但他好像並無憂慮,而且在朝堂上肆無忌憚。“這是太後的旨意,還是你的意思?”嵐輝憤然問道。修竹一笑,“我的。”嵐輝轉身離開。母後臨死的時候,修竹並不在跟前。她拉住嵐輝的手,“原諒我不願和你的父皇合葬,他已經有兩名皇後陪著,我呢……不願意再當皇後了。你要善待修竹,你隻有這麽一個朋友,放他去遠地當刺史……他還年輕,你為他找個好女孩兒。但是……如果他死了,你就把他的屍骨放入我的陵墓吧……”嵐輝抽噎。他已想好,讓修竹去魚米之鄉當荊州刺史。修竹不是沒有野心,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了。誰能料到,修竹在母後亂世的夜晚選擇了自殺。他對嵐輝的要求隻有一個:讓他給太後殉葬。嵐輝痛哭,哭他傻,也哭自己對他的誤解。葬禮前夜,嵐輝新手釘上了裝殮兩人的棺材。第一個忌日來時,嵐輝禦駕親征,在蜀州平亂。日暮時分,他在河邊洗去劍上的血。對麵的竹海讓他懷念起母後和修竹。他心情沮喪,戰事艱難,而他寂寞一人。夜幕將至,他帶著小隊人馬來到竹林深處的一座寺廟。廟極小,幾個老尼慌亂成一團。嵐輝客氣地說自己是軍人,來投宿,並給些銀子。老尼領他到後堂,對一個正在照看香燭的年輕尼姑說:“你把客舍去清理一下。”嵐輝心神一蕩,他連對方的正麵都沒有看到,卻覺得這女人似曾相識。他愣了片刻,問道:“那人叫什麽?”“將軍,她不大會說話,也沒有姓名。初來時活像一個乞丐,瘦得沒有人樣。我們收留了她。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廟裏打雜。這孩子像是腦子有病,半夜裏常常會哭,還老喊叫。所以讓她睡在後堂一個空佛龕內,既能隨時照顧香火,也不至於打擾別人。”嵐輝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憫。雖然並未看清楚,但他已覺得此女貌美。這樣的時代,女子遭受亂離之禍,隨處可見。他步入客舍,女尼鋪好床鋪退出。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臉,心中湧起某種久違的衝動。他不由得對她笑道:“多謝你了。”她飛快地掃他一眼,像是有幾分鄙薄。他找不出話來,隻能讓她離去。那夜,嵐輝睡得不太沉。他想起後堂內的那名女子,輾轉反側,滋味難以名狀。那樣的美女,必須有不凡的經曆。一個正常的男人如何舍得拋棄她?他披衣起床,向後堂走去。他不想嚇著她,但是在上沙場之前想多看她幾眼。若殺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但是一種放鬆。嵐輝放鬆的時候,還是認真的。嵐輝愛以母後的標準去衡量美醜,所以還是首次遇到他過目難忘之人。他才到佛堂,就聽見有人低聲哭泣。是那個女子?他輕輕走近舊佛龕,掀開帷幕。光頭女子脊背抽動,淚流滿麵,越發楚楚動人。她好像在夢裏無法自拔,呢喃著:“靈雋?靈雋?”這裏沒有靈雋,隻有他嵐輝。他不會坐視不管,推醒了她。她睜大眼睛,眼神空洞。佛龕冷而硬,她都沒有一床好鋪蓋。嵐輝不由分說,將她抱了起來。她忽然掙紮。嵐輝道:“我會把你如何,我保證!”他將她抱回自己的寢室,把她放在床上。她警惕地盯著他,入眠時的彷徨無助全然消失了。嵐輝說:“你睡吧,我換個地方休息。”他把劍放在她身邊,道,“這劍可以辟邪。我從十七歲用到如今,讓它陪在你身旁壓驚。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我從戰場回來,就帶你一起走。我不會讓任何人監禁你,你要逃走,隨時都行。你心裏有結,不適合出家。而我可以護著你,替你安個家,一個像樣的有人真切關心你的家。”女子不答。嵐輝想到即將開始的戰事,不禁有幾分憂慮。畢竟他背後有一個國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麽用處?他若不回來……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為不自信的念頭感到妙筆生花,直到窗戶外說:“我要是死了,就不回來了。你把我的寶劍賣掉,造一座房子。”女子還是沉默。嵐輝一去就是一個多月。他取得大捷,將敵人趕出了蜀州南部。每當他高興的時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廟裏的美人。她會等他嗎?他沒有把握。他輕裝上陣,趕去寺廟。在溪水邊,他就遇到她。“你是等我嗎?”他下馬摟住她。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現嚇到了。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嵐輝問:“告訴我你叫什麽?”女子不發音,隻做了個口型。嵐輝揚眉,“那我就叫你阿袁。阿袁,我叫嵐輝。想來想去,有件事我還是先告訴你為好,你再來選擇是否跟我走。”阿袁好像笑了笑。嵐輝嚴肅地說:“我是個皇帝。”阿袁瞪大了眼睛,許久才輕蔑地一笑。嵐輝想她可能誤會了什麽,可他就是不解釋。她跟了他一個月,替他收拾雜務。眾人懾於他的威嚴,不敢對那個奇特的女人說些什麽。嵐輝注意到她頭上長出的全是銀發,可他什麽都不提。不知是誰遷就誰,他第一次得到了她。她非牌子,身體反應極其誠實。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曆史。情事過後,嵐輝吻著她的額頭。他提出冊封她為貴嬪,她使勁兒搖頭。“沒有名分也行?”他驚訝失笑。阿袁認真地點頭。他笑出了聲,“好吧。如果我隻有你,名分有何關係?”從此之後,他隻有阿袁。他並不後悔,因為她懂他。微調:夫人楊鶯這一夜,對她可謂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她枯坐茫然,隻想挨到天亮。“楊夫人,您還懷著身孕。”侍女怯生生地說。夫人楊鶯已身懷六甲,她煩躁地擺手,“讓我一個人靜靜。”眾人服侍她最是殷勤,因為她本來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從明日開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她隻是前朝先帝的遺孀,新帝對她並無好感。數月之前,她還揚揚得意,因為她將要生下與皇帝的第四名子女。最近幾年,皇宮所有的幸運都降臨在她的頭上。文成帝最寵楊夫人,在大江南北無人不曉。阿爹要是活著,是不會讚成她入宮的。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開了家秤店。阿爹老是說:“鶯兒,要我說秤砣能稱斤兩,卻稱不了人心。”鶯兒不信這個邪,她善於察言觀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嬌豔。顧家盈門,隻是為了一睹她的芳容。店中生意日漸紅火,阿爹去一命嗚呼。叔叔嬸嬸因為她的傾城之色,便待價而沽。她這樣的女孩兒要去富貴之家,隻能當偏房。她不想把自己的賣身錢留給幾個蠢材,因此管他豪門巨賈,都被她托詞拒絕。她的托詞是:“我要進宮。”他們便不敢阻攔她。她嬸嬸刻薄她,“進宮?宮裏的美人多了去了。鶯兒你除了容貌,還有何長處?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後宮至多也就是個偏房。”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遠是偏房?”她在房中做點兒刺繡縫紉,換些小錢。也做過其他女孩兒的嫁衣。她對著鏡子先自己試穿,鏡中人婀娜多姿,麵如芙蓉。她要是進宮,先要得寵。要是真有取代正宮的日子,她便要穿上華麗嫁衣圓一場夢。不出所料,選秀,她順利過關,被分到掖庭。雖然美女如雲,但她還是自信。女孩兒們都送錢巴結分配減速的宦官,指望著能去皇帝常見著的地方。鶯兒也送了,雖然她手頭存下的錢已不多。長安比她想象中還寒冷,她想要添置件禦寒的棉衣,所有還存下了一點兒錢。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紙庫房。她哭了一夜,沒辦法,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庫房。一個白頭宮娥交代她各種紙的區別,還告訴她因為皇帝喜歡繪畫,所以他貼身的宦官每月都會來取貨。皇帝身邊的宦官脾氣不好,一定要笑臉相迎。鶯兒鼓足了心氣學習,不過幾天,種種紙張就被她如數家珍。紙庫房雖然不見貴人出現,但不時有各處宦官、宮女到來。鶯兒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她聽說從前白頭宮娥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不禁擔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買棉衣的錢省下來,請宦官、宮女們吃蜜餞。他們也愛跟她多聊幾句,於是,她知道了宮中的不少信息。皇帝才二十多歲,但已經搜集了數百張仕女圖。他寵幸過的女人不計其數,賈貴嬪、薛夫人等,或長或短都得寵過一一段時間。他和盧皇後感情冷淡,卻極其珍愛太子。皇帝住宿的太極宮外滿是海棠花樹,而宮的溫泉旁還有白玉之床……如果皇帝為她畫一張仕女圖,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人?楊鶯也喜歡海棠,她還從未泡過溫泉呢。她神往半日,有點兒惆悵。這一日,賈貴嬪讓庫房派個宮女去她那裏,幫她特色特別的信箋紙。白頭宮娥便派了鶯兒去。賈貴嬪是皇帝當太子時的側室,為人極是平和,在宮妃中人緣最好。她一到那兒,賈貴嬪便笑道:“好個俏姑娘。是誰把你藏在深閨的?”鶯兒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話。賈貴嬪捧著金盞出神,叫她明日再來。那晚庫房失竊,鬧了一夜的事。鶯兒睡晚了,醒來後已是日上三竿。她立刻惦記起賈貴嬪,草草洗漱,粉都來不及搽,就趕到那裏。因為跑得太快,她氣喘籲籲。她沒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賈貴嬪對坐。賈貴嬪招手笑道:“皇上,這孩子可齊全?”皇帝側過臉,目光凝滯於她。皇上?鶯兒心亂如麻。他是皇上?他正和她夢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麵前,她卻忘了該如何做。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麵前,修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著。鶯兒緊張,手足無措,皇帝的容光讓她自慚形穢。“嗯,齊全得很。你乳名是什麽?”“鶯兒。”她說。“鶯兒……”皇帝思忖著,臉上浮現出某種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鶯兒,一直跪著膝蓋會疼。”她環顧四周,不知不覺中已無一人。皇帝笑道:“別怕。”爐中燃著暖洋洋的火,她就在這裏被皇帝初次臨幸。男人溫柔嫻熟,撩撥得她心中欲狂,迷於春草之路。她隻覺酥麻中的甜蜜幸福。從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雖沒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幾分詫異。她用焦灼的嗓音說:“我……不想被皇上忘記。”他愣了愣,大約如此坦白的她讓他覺得有趣。他撫摸著她光滑的肩膀,“我沒有忘記你。可現在是午後,我要到晚上再來看你了。”她很幸運,從那天起,皇帝幾乎每天都會與她見麵。幾個月內,她就懷上的頭胎。皇帝寵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卻太少。她生下君宙,簡直引起了眾人的妒羨。她懷孕時容易發火,但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畫筆,告訴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無人能奪走。孩子出生後,男孩兒有個君字,女孩兒添個櫻字,你看好嗎?”她感染於他溫情的笑,說:“好。”君宙出生的當天,她就被冊封為夫人。君宙才過周歲,她又生下一對子女。她的榮華到頂峰。她開始向皇帝請求封為昭儀,皇帝笑而不答。她忍不住問了幾次。皇帝收了笑容,“鶯兒,我雖喜歡你,但我並不讚成你當昭儀。皇後對你照顧,太子的位子,坎誰都不得動搖。你真當了昭儀,隻怕我也不願多來了。”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貪戀他的愛。他對她幾乎無微不至,而且極盡縱容。她身體不適或者耍小性子的時候,他都盡量抽空來陪伴她。這就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雖然後宮不時有美女為皇帝所垂青,但她絕不懷疑皇帝對她的愛。其實他與她聊得並不多。他喜歡拿著畫筆,讓她遠遠地坐著。可是,那仕女圖裏從來沒有她。她問:“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張?何時畫上鶯兒?”他寵溺地望著她,有未染色的毛筆從她鼻尖滑到唇上。他說:“一千張已快滿。你這樣美,我如何畫得出來,還是別為難我了。”她有幾分疑惑。每當和皇上在一起時,她總有些如夢似幻、非真非假之感。也許是因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調,也許是因為她閱曆還淺,她不希望還有隱情。人心難測,就算她得寵的背後有隱情,她也不願意有人揭破她的迷夢。皇帝的離去,對她來說太過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那天有個善畫馬的道士從南朝四川來。皇帝讓他給鶯兒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貴,不敢妄測。但是我在南朝出入過南帝的軍營,我以為南帝並非長壽之人,但其洪福卻能延澤後世。”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豔福,聽說他在四川弄了一個絕色的歌姬,讓那銀發女人隨軍。你可曾見過?”道士說:“有幸見過。貧道還畫了一幅仕女圖,晚間就呈給皇上過目。”那天夜裏,皇帝並未來她這裏,接連半個月都是如此。她因為有孕,擔憂皇帝已有新寵,打聽下來,才知道皇帝獨宿。得到的結果,是皇帝晏駕。她聽人說皇帝並非是在太極宮死去,而是死在一個隱秘的地方。那是什麽地方?那幅從南朝帶來的仕女圖呢?他與她這幾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最後的半個月,他沒有來看刀子,也沒有讓她去見他,為什麽?她心有千千結,但是再也無人來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會把這些告訴他人。阿爹沒錯,最難稱的是人心。管他什麽耳鬢廝磨,男女之間最難揣測。她要頂著先帝寵妃的名頭活下去,誰也不希望自己是別人的替代品。如果他騙過她,她會原諒他。因為她得到了那幾年的榮耀,因為她有過斑斕如錦的春日。她想,這一生,她都會幫著他騙自己。若沒有這點兒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純然是隨著春水東流而去了。羽調:太子天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少年皇帝穿過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樹木,春夜魅惑,卻懶得回顧。明晨,元天寰就要扶著父皇文成帝的靈柩出京。他送別父親,開始尋找深埋的理想。他從容地踏上玉階。宦官跪送上一書,“皇上,這是南皇帝親筆書寫給你的吊唁信。”他接過信,並示打開。寫信嗎?那個在建康的男人,也與長安的“兒郎群”一樣企圖吞噬他嗎?南北兩朝正如父皇所說,而不是君主間的情誼。天下,隻要有一個皇帝就足夠了。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處的宮殿顯得過分的空蕩。也好,他從不想被拘束在這方寸閉塞的苑囿中。未成年的他,眼裏雖看著冷寂深宮,心中卻唱著萬裏丹霄。秦王他們以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慫恿他們一起參加這場狩獵。他已設好第一步的陷阱。他的手指撫過太極宮的帷幕、床案。金盤中,父皇的丹青已幹。牆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斷。去年春天,已身染沉屙的父皇抱著琵琶,在此座殿堂裏唱給他聽:“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那時,太子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癡如醉,仰視著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麵龐。他喜愛這首歌。他才三四歲,父皇就抱著他教授這首歌。若左右無人,天寰就會哼唱一番。父皇的眼中總像有桃花綻放,他笑著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適合當天子?”天寰笑:“父皇,管別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兒隻想您是我爹爹。我不願我倆生生世世圈在宮中,但我願意我們生生世世為父子。”“生生世世為父子,你這孩子……來!”父皇撫摸他的臉頰,還捏捏他長有笑渦的地方。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頭擱在父皇的腿上,鼻子發酸。父皇幫他理好發上的黑絲絛,又重複那句老話:“我的天寰真像我。”天寰是消瘦而蒼白的孩子,沒什麽朋友,與他說話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人們都說太子長相酷其父,他自己卻忐忑。他用功學書練武,堅信能不負父母的期待。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擁有父皇這樣如畫的風神?那是何等絕妙的風神,仿佛天池裏的一叢清蓮,開放於虹的源頭。父皇喜歡收藏美人的圖畫,都藏在太極宮中。從前天寰也偷偷翻過,他覺得沒有一個人的容顏比得上父皇母後這一對的。每當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覺得那身龍袍是如此的柔軟。他崇拜父皇的優美歌聲,自然流淌,毫無廟堂男人的僵硬。雖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對天寰的慈愛無以複加。民間人常“慈母嚴父”,天寰從記事開始就相反,他有“慈父嚴母”。母親盧皇後對他並不溺愛。父親不到三十歲,後宮女子就多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母親統領六宮,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並不因此而放鬆對天寰的教育。童年時的天寰偶爾才能得到她的誇獎。而父皇對他幾乎百依百順,寵愛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有一次,年幼的他發邪火,把一個硯台摔壞了一角。母親親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他的手心紅紅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認錯。母後命他明日還是帶著那個破硯台去禦書房上譚,他點了點頭。晚上父皇來看他,見了他被打腫的手,怒不可遏。他馬上領著天寰到太極宮住宿。最後還是天寰認錯懇求,才被送回到母後身邊。母後沒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覺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硯台。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後為何彼此那麽客套疏遠?南山一桂樹,雙鴛鴦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母後並不嫉妒,對中宮的職分盡心盡力。她對天寰嚴厲,可對後宮的女子幾乎都和顏悅色。父皇生來迷人,即使他荒蕪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溫柔鄉和技藝巧工上,別人還是會瞻望著他。父皇宛如神仙,笑語數句,就會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麽都不認真。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銀河的兩岸並駕齊驅,誰也不肯率先呼喊對方。母後曾對天寰說:“你像你父親,所以他愛你。你生下來……他就把你視為第一子。”那裏天寰還不懂事,問道:“既然父皇愛護第一子,為何我沒有同母的弟妹?”母後語塞。她拔下玉釵,笑容有幾分落寞,“嗯,大概因為是獨一無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緣分都注於你吧。”天寰回憶起他六歲的生日,發生的一幕幕詭異如戲。從那時起,他的身邊便多了一隻黃金團龍。父皇當時的哭聲令他膽寒。父皇再未來過太極宮住宿,他雖然還是照樣笑、照樣玩樂,可是天寰覺得他再也不一樣了。從那個神秘的風雨之夜後,父皇的一部分跟著死去了。他不斷地用女人和其他愛好來填補他內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蝕,洞已經難彌補,他的身體也垮掉了。天寰在宮在長大,從能認識世界開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於他的視野之中。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兒的眼裏,就是包裹在絲綢下、脂粉裏的身軀。她們中的大部分就像一個個有顏色的符號。她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嘰嘰喳喳地議論,還爆發出讓小天寰納悶的笑聲。所幸他常見的母後、羅夫人、善靜尼姑姨母都與眾不同。父皇因為寵愛天寰,便常把他帶在身邊,年幼時的他常常無奈地混跡於香花叢中。那群圍繞父皇的女子,每一個都盡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沒精打采的,全無和父皇獨處時的活潑。隻有賈貴嬪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說上幾句話。所以她們失望之餘,往往傳播說太子孤僻古怪。久而久之,皇後宮裏的人也知道了。母後笑問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們?”天寰心中有幾分生氣,悶頭寫了半天書帖,才大聲說:“我是東宮太子。我隻有一個姨母,她在蘭若寺出家!”他一口氣跑到太極宮。父皇正獨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著海棠花瓣隨風舞蹈。“天寰。”父皇抱起他,“咦,誰敢惹我的天寰不高興?”天寰說:“父皇,以後若有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遊玩了!”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強你自己。”父皇的手滾燙,讓天寰一驚。他正要問,父皇去搖頭,“我隻是受 了風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將來去學點兒醫術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天寰十分情願地說好。父皇拉他進殿,“我們還是一起畫畫吧,上次那張珍禽圖還未畫好呢。”天寰依舊有點兒擔心。但父皇興致勃勃,還把毛筆遞給他。天寰不得不認真用筆。父皇替他按住宣紙,輕聲指導著他。父皇去後堂更衣的時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親方才飲水的瓷瓶吃了幾口。他咳嗽幾聲,瓶子裏不是水,而是烈酒。天寰思索著跪下。父皇回來,滿臉驚訝。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麽還喝酒?”父皇雙手攙扶起他,歎息一聲,道:“因為我無能。”他熱淚盈眶,又恨又急,“什麽叫無能?皇上能做好丹青聖手,就不能做好南麵之君?”父皇把他抱到案上,與他麵對麵,“我不能,所以才留給你。天寰,我不是丹青聖手。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的胸中隻有美人,沒有丘壑。我呆以畫仕女花卉、庭院禽鳥,但你幾時看過我走筆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畫天下。”他一直記得這些話。他不覺得父皇不能,父皇隻是任情隨性,不喜強迫自己。天寰已經滿了十歲,還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結黨營私,北朝民不聊生。要患難夫妻兒子那般慈愛的父皇,卻不能分心給宮外的子民。舅父司空告誡他,在人前莫議論朝政。天寰謹慎遵從。他不大見外臣,每每見到他們,也盡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長大。在他足夠肩挑一切之前,不讓外人窺見他的真實。他痛心地感到:原來父皇早就選擇了放棄。有一天,他要是不能當家中的中流砥柱,那麽他們一家人隻有束手待斃。天寰十歲的時候,寵冠後宮的楊夫人生下阿宙,接著還有其他弟妹。阿宙是個肥白可愛的嬰兒。當天寰遇到他時,也會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可是他不喜歡楊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飾,他全都不喜歡。父皇的生辰夜宴,後宮雲集,人人盛裝。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元廷宇的母親是宮女,他不受父皇重視。元廷宇總是跟著天寰,討好著他。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圖討好自己的人,但對方畢竟是弟弟,他還是常常答應元廷宇來作伴。“大哥,聽說楊夫人要被封為昭儀了……”元廷宇說完把一顆葡萄放在嘴裏。天寰注視著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個座位。父皇來遲。穿著禮服的母後緊跟著他。楊夫人穿著新式宮裝,纖腰一條,美比天人。父皇坐下來,掃視席位,對後宮上下藹然微笑。母後頓了頓,還是坐在了左側。楊夫人紅唇一張,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邊坐下。那新式裙擺滿是泥金的花紋,蓋住了父皇半條腿。在場的女子的眼光中無不妒羨。天寰猛然站起來。父皇麵帶欣慰,“太子要給朕祝酒?”天寰一言不發,徑直走到禦座前,把楊夫人拉下了坐墊。滿場驚歎。“皇上,夫人楊氏不過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後正室並肩而坐?”他問。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麵色端凝的皇後,再看一眼滿麵通紅的楊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誰安排的席位?宮省嚴厲處治,再來報知。”“皇上,今夜良辰,還是從寬發落。”母後低聲提醒。夜晚,父皇讓天寰跟著他一起回太極宮去。因為父皇身體虛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寢宮。“你做得對。”父皇寬和地道,“我讓人把你五弟帶來玩一會兒,你不討厭他,就抱著他吧。”宮人抱來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蓋上,正牙牙學語,戴著個黃金虎頭項圈。天寰望著他笑,拉著他的小手,聽他手上的鈴鐺響。父皇道:“天寰,我最愛的是你。但這孩子我也喜愛,你能保護他,我就放心了。楊夫人年輕氣盛,我會警示她的。”天寰不想得寸進尺。他感到方才指責楊夫人的同時,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難堪。他握緊阿宙說:“我會保護弟弟的。楊夫人……接連養育子女,也算有功於皇室。”父皇咳嗽,眸光一親,“好孩子。不過兄弟歸兄弟,最是無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懷裏的孩子若妨礙到你的大業,你便殺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絕不會怪罪你。天寰,記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犧牲一切,我也隻會選擇保全你。”天寰沒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麵對懷中天真的嬰孩,他瞬間茫然。父皇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人們說他當太子時便喜怒無常。天寰在思索中滿了十二歲,父皇命他陪著支長樂宮。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來一位氣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說是要送份禮物給他。天寰看完了父皇的來信,身子一顫。他目無表情地注視著在他麵前寬衣解帶的陌生女人。她語氣從容,“太子恕罪,這是皇上的意思。”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然而,他該長大了。雖然這些來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絕。他愣了半晌,緩緩地問:“你有沒有為皇上侍寢過?”“回稟太子,沒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沒入宮中的。”他再也無話可說。他覺得這種時刻不僅不美妙,且實在像是摻滿沙礫。然而,當年的父皇,還有許多跟他一樣的皇族男子,都是這麽告別孩子時期的。他麵對著那位女人,她的麵容卻很模糊。他不知道該悲哀的是自己還是她。然而他所能做的,隻是吹滅蠟燭,解開腰帶,服從父皇的旨意。黑夜裏的月光淒冷,婦人的身體溫熱。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大約十天後,父皇帶著他去山間。天寰背著父皇的畫囊,在前麵開道。父皇和他有說有笑,走到一個瀑布旁。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鶴的老人正在撫琴,水珠隨著飛瀑濺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見過元石先生。”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喚他:“天寰。”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他們下山時,有些找不到來路了。天寰劈開荊棘,為疲憊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塊空地。父皇在餘暉裏長出一口氣。天寰嚐嚐身旁的泉水,還算清甜,就用雙手捧了些清泉給父皇喝。父皇沒有喝,說道:“天寰,你眼裏總有水汽呢。”他一怔。父皇說:“你才十二歲,太辛苦。但是,以後你隻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他眼眶濕了,堅定地道:“您說什麽?您不能放棄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幾年,求您了。”父皇決然搖頭。他呼吸急促,站起來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還剛剛成人,即便豁出去,勝算還是不大。若您現在拋棄紅塵,那我們怎麽辦?求求您……”他懇求著,眼淚沾濕了父皇的衣裳。父皇終於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幾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說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強多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們置於危險之中,但我不想等了。”父皇還是沒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長眠去了。羅夫人的呼喚讓天寰從回憶裏蘇醒。“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說。“朕知道了。朕在躺一會兒吧。”有人說太極宮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認為大地的中央,隻存在於人的心中。他祈禱父皇能找回他那顆心。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說不能等,但他願意在春色之外平等。星垂平野,父皇告訴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選擇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選擇了你。”這並不是夢。他會迎接冬天的挑戰,而後就與春日重逢。他扶關盧清致向車駕走去。他忽然凝眸,望向彩雲斑斕之處,喪父的憂傷一肯散去。他眯著眼睛,淺淺笑渦乍現,“母後,你看東邊天上的雲像不展翅的大鵬鳥?”盧清致點了點頭,其實她並沒有找到像大鵬的雲。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麵色蒼白、單薄瘦弱的兒子的臉上,捕捉到一種瑰麗得近乎輝煌的神采。明天,也許人們會為生在他的時代而悸動,會為成為他的敵手而自豪。天寰轉身麵對皇陵,用不高卻鏗鏘的聲音發誓:“父皇,我走了。我絕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會來陪著你們的。曆史不會忘記您,史官不會再苛求您,因為您是我的父皇。在我回來之前,讓我先做完該做的事,然後,我就來這裏了。我會日夜守護好您和母後兩的宮殿。盧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許久才說出話來:“傻孩子,你自己難道就不要睡嗎?”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蒼穹,似乎早有答案。一顆孤星正從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大風起兮雲飛揚,天地潮湧。十二歲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應當是醉擁麗人,醒握江山。他從來也不準自己真的睡去。因為,他心中愛著那位美人,也愛這片江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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