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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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策 卷四 作者:談天音

(2009-06-21 11:01:24) 下一個

  卷四 中宮風雲——婉轉銀河三千曲

 

 

  第一章 稚子

 

 我生於夏初,長安年年夏至,便是我經曆的新一次涅。

 

 自從第二次南北大戰結束,我愛上了黃河滔滔,也愛上了驪山晚霞。身為北朝皇後,我最喜在夏日裏晚妝初罷,與帝君攜手登高。當我與他凝佇高台,一覽神京風貌,笑看落日殘照,追想前塵舊歡,非霧非煙,唯留青春深處。

 

 夜闌人靜,禁中更響,他閱覽奏折,我為他掌一盞燈。

 

 明月清風,群賢畢至,他縱橫議論,我替他熱杜康酒。

 

 兩情久長與否,在於心靈的遠近。當我學會聆聽,他肯向我傾訴,我終於握住了大鵬鳥狂傲的心。人道是:帝後榮辱與共,招賢納士,政通人和,則天下歸心。

 

 第二次南北大戰,在我主張下議和,帶來了數年的和平。雖然名義上兩敗俱傷,但求和的時候,有識之士們就已經知道:南朝一蹶不振,氣數將盡。

 

 而北朝統一,乃大勢所趨。苟延殘喘偏安江南的王廷的滅亡,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

 

 對心裏有誌向的人,光陰雖然似箭,年華絕非虛度。聖睿二十二年的夏日,我格外忙碌。除了睡覺吃飯,每時每刻,都會有事做。

 

 要幸福,最關鍵的不是聰明,而是要明白下一步該要什麽。

 

 清涼的雄風,乘淩高城,入於深宮。文德殿裏,謝如雅坐在我的對麵,侃侃而談,“姐姐,這兩年收成好,我們的糧莊俱是滿滿的稻穀。除去全國兩百多處賑濟鰥寡孤獨之人的‘恩澤園’的花銷,還多餘了數萬緡的錢。”

 

 我微笑,“戶部主管號稱繁卿。卿已那麽繁,難為你還為皇後湯沐之財操心。”

 

 謝如雅一拉玉帶上的鑰匙,說:“皇上有句話說得好——‘舉重若輕者,絕不會害怕多管一個錢袋子’。何況隻有我是你的陪嫁。”他凝眸遠處,“真快,一晃眼連太一都快滿五歲了。”

 

 謝如雅成了一個宛若南歌的美好青年。他不再如少年時代那麽容易激憤,隻有在他棕色的眼珠裏,揮扇的瀟灑姿態裏,才可一窺他的驕傲和靈活。他從戶部度支郎,升為戶部侍郎,又在不久前榮任戶部尚書,實可謂少年得誌。我願意他管我的私庫,但他能否勝任一國的理財大任,該是他自己用行動證明的。

 

 謝如雅收拾了算盤,匆匆而去。圓荷等到他走了,才端茶來給我。我抿了一口,看她神色自然,就不說什麽了。初戀之思,就像心尖上的一朵小蓮蓬。我不忍挑動,隻能慢慢等變厚實的葉子把角包裹起來,再讓歲月潛移默化它。等蓮蓬成為微苦的蓮子,那痛便會被遺忘。

 

 “皇子要過生日了。委屈他,雖然他是帝後獨子,但前幾年他生日皇後都不許慶祝,隻給他吃一盤長命酥。”她附耳,“皇後,啥時候皇上才正式封他為皇太子呢?”

 

 “小丫頭不許多嘴國家大事。”我似笑非笑,狠狠點了她的額頭一下。

 

 她立刻噤聲。我回頭,百年正在我背後,“皇後,萬歲請您到禦書房去。”

 

 我在侍從們的簇擁下,步行去書房。正值花信年華的我,能在深宮裏養尊處優,是僥幸也是弊端。宮中天地比起外界來還是小,空氣不夠清新。當主子的,橫豎都能借侍者的力。可人一直不動,久而久之,便成了死水一潭。曆代傳說的宮廷裏總充滿陳腐氣息,首先就來自被羅綺奴婢寵壞的衰敗身體。身體不好,美景就會惹人愁緒,才華更會引人狹隘。

 

 所以從太一出生後,被判斷難以長命的我,便極注重養身。宮務即使堆積如山,我也強迫自己抽空活動。留得青山在,女人的光華才能燃燒。這個道理雖淺顯,我倒是這幾年才體會到的。

 

 上書房外,櫻桃褪盡紅衣,豆大的幼桃兒惹人憐愛。我靠著門,就聽到上官先生清朗的聲音,“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使。”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穀黃鶯,跟著他念。口齒之清晰,精神之專注,我聽了不由得自豪。

 

 太一是兩年前由上官先生啟蒙的。陳王迦葉也有師傅。迦葉和普通孩子差不多,貪嘴,有時偷懶。而太一的天資格外聰穎,勤學好問。我不願意人家說我兒子是神童,但我期望他能成為堂堂正正的人,不辜負其父皇、師傅。每日晚間,我都要幫兩個孩子複習課業,常常是如此收場:我對太一節製地讚揚幾聲,對迦葉溫柔地鼓勵數句。於是,兩孩兒皆大歡喜。

 

 愛自己的孩子,是本分;愛人家的骨肉,是功德。既然母儀天下,我不敢太有偏私。

 

 我邁到門口,上官先生正麵對著我,他迎著日影,玉樹一般。他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我順著他把目光落到書案前,原來天寰也在。隻見他和兒子同坐案前,左手握毛筆。兩人麵前各有一張宣紙。鳥語花香裏,父子一同寫著上官先生所念《論語》中的名言。

 

 太一因為先天不足,從一開始就是左手握筆。而天寰的左手書法,從太一出生之時練起,至今已爐火純青。恐怕天下左手的書法者中,天寰又可以稱冠了。

 

 太一眉若刷翠,額角隆起,活像玉雕童子。他放筆,對他父皇咧嘴道:“爹爹,是孩兒先寫好啦。”

 

 天寰朗聲而笑,勾勒完最後一筆,摸了摸太一的頭發。

 

 太一瞧了瞧天寰寫的字,吐了吐舌頭,說:“我說錯了,雖然孩兒先寫完,還是爹爹寫得好。”

 

 天寰對上官先生一笑,道:“那是你的師傅沒有好好教授你了。”

 

 上官先生回敬道:“皇上而立之年,而太一乃稚子,假以時日,誰說青不能出於藍?”

 

 太一的眼睛瞄到我,歡呼雀躍道:“家家來了。”

 

 我不常去書房,唯恐幹擾孩子學習。所以他見到我,便喜出望外,顧不得皇子的端重了。

 

 我攬住他的肩膀,拉著孩子,問天寰:“皇上請我過來,是為了何事?”

 

 隨著歲月,青年如冰般的俊秀之中多了種滄桑的魅力。含笑之餘,隱隱多了一絲人情味,使他的外表變得更令人遐想。

 

 他不急於回答,對百年等人揮手,內侍們捧來四盤雪白的長命酥。

 

 等宦者退下,天寰徐徐道:“鳳兮鳳兮,今夜就要起程去襄陽,因此趕不及太一的生辰會。我們一家人和師傅一起吃完此酥,才是對兒子的祝福。”

 

 上官先生要去襄陽?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先生的身邊,依依不舍,“先生要走?”

 

 上官先生蹲下身體,安慰他道:“我要離開一些日子。你姑父杜大人,尚書令崔大人,將來替代我教授你們。等我回來再看你的功課進展。不管風雨之聲,隻要用功上進。”

 

 太一的瞳子閃爍,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一眼,“嗯”了一聲。

 

 我將盤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顏道:“年年吃長命酥,願我們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長。”

 

 太一將右手上的藍絲手套脫了,露出右手,用兩隻手指夾起酥絲。他的殘缺,到今天我們都習以為常。隻是除了麵對最親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我問道:“你為何專用那隻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著兒子。

 

 太一麵帶羞色,輕輕說:“孩兒寫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父皇母後賞賜,且和師傅同享,孩兒不敢用髒了的手。”

 

 我心一顫,和天寰對視,互有靈犀地均不做聲。看著太一吃長命酥的樣子,我好像看到光陰倒流裏的我。那時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關在冷宮的一角。而太一,籠罩在萬丈的陽光之下,等於替我補足了失落。為人之母,是多麽幸運,意味著多麽豐富的得到!

 

 都說吃長命酥不吃斷的孩子,將來有出息。我們這四個人,居然沒有一個吃斷長命酥的。風雲際會,我們在生命中聚首,實在是一種幸福。

 

 上官先生吃完道:“鬱鬱蔥蔥,太一長命百歲。”

 

 我躬身謝了謝他。

 

 襄陽乃湖北重鎮,上次大戰後,兩湖四川由沈謐和幾位將軍共同治理。沈謐在大戰風雲中突襲王紹,斬其首級,威嚇群雄。此後,他恢複了儒生本色,在當地安民救濟,開發生產。他配合朝廷勸農桑的國策,發展經濟卓有成效。不過天寰對於此人始終不太放心,隻是沒有合適的機會調換他。此次看來是借機架空其權力的時候了,但派上官先生去……

 

 我想到這裏,太一吃完了。孩子總是天真,踮腳問我:“長命酥,別人也都有吃嗎?寶姐、羅夫人、謝夫人都有?可以讓我帶一些回去給迦葉吃嗎?”

 

 迦葉因為頑皮扭了腳,現還在殿中臥床。可太一常惦記著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樣。

 

 “眾人都有。迦葉的份兒,家家也會備好。我們還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對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無邪的眸子注視了上官先生好一會兒,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我等您回來。”

 

 上官先生整飭衣襟,回了小孩一個君子之禮,目光流連著太一的背影,溫情不言而喻。

 

 孩子雖離開,但書房內充滿了絕俗的香氣。我們的太一,當得起“寧馨兒”三字。

 

 天寰在書房內踱步,正色告訴我:“剛來的消息,南帝已經病重,朝政瞬息萬變。一旦他死去,國內必定惶恐。無論蕭植取而代之,還是扶立幼兒,都是進攻的絕好機會。上次倉促大戰,危險良多。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準備,定要直搗建康。上官去襄陽,是布置造新式戰船的事宜,順便衡量沈謐的情況。”

 

 我的叔父終於病入膏肓了嗎?關於此人的一切,全乃陰暗和不快。我曾想過殺死他複仇,但後來發覺,讓歲月蠶食他,讓酒精浸泡他,讓聲色麻痹他,使他成為皇座上原形畢露的醜惡,成為一個逐漸腐爛著的、臣民鄙夷的老朽,雖然慢,但更為痛快。不過得知他快死了,我還是皺眉齒冷。

 

 我問:“如何安置沈謐?”沈謐不僅是兩湖的行政長官,還是日益堅強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換他,不僅可能喪失當地人的民心,大概也會觸到阿宙的敏感之處。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麵容露出一種鐵石心腸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折遞給我。

 

 我沉吟片刻,原來是沈謐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漢族士人的禮儀,他必須回洛陽守喪。嫡母非生母,但為嫡服喪,天經地義。若有人不遵,便會被士林不恥。雖然根據國家的需要,可減少喪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複”之旨,隻有皇帝可以發布。

 

 這是奪取沈謐權力最合適且最不動聲色的方法。我望著依然浮現在天寰唇角的笑意,點了點頭。上官先生並未多嘴,隻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質船模交給我,“這就是我研究出來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蟲,死而未僵。蕭植水軍,背水一戰,非可輕視。我自己入冬前便會返回長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細細看了一遍天寰,“師兄,一定不要操勞過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濕,你入秋後要注意防止寒氣,別犯腿疾。”

 

 我和天寰雙雙送上官先生到宮門,攜手走入禦苑長廊。園林裏風老鶯雛,景物舊曾諳。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悵,忍不住對天寰說:“書雲:禮不伐喪。可你我都是蔑視傳統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所以喪禮過後,就是北伐之期,對嗎?”

 

 天寰向園中放眼,廊間的瓦簷滴著昨夜風雨積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亂世之人不能顧全禮儀。禮之煩瑣周到,是仁者所為,屬於太平時代。南帝一旦駕崩,我會先派人吊唁,等待時機。若他苟延殘喘到明年正月初一,無論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討。不然長江春水漲起,我們就失去了最佳時機。我若做不到的,留給後繼者去吧。太一愛學《論語》,天性寬慈,是好事。但還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詐與黑暗。”

 

 走到太極宮,遠處傳來一疊笑聲。萬裏晴空下,梨花壓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馬,團團轉步。馬上坐著個錦繡白袍的年輕人,雙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個青年明豔高傲,使周圍的梨花失色。

 

 太一開心地擼著玉飛龍的耳朵,說:“五叔這馬好乖,讓它馱我去山東。”

 

 那年輕人正是阿宙。兩個月前,阿宙去山東視察新編的軍隊。我想,他倒是歸來神速。

 

 阿宙見我們到來,目光裏的機鋒頓時一斂。玉飛龍匍匐,他自己跨下來,對太一道:“皇子坐著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馬韁,身體繃住。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馬鬃,竭力壓抑緊張。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製好。

 

 天寰道:“你別擔心。元家的男孩,無論如何難,弓馬不能廢。”

 

 我還是擔心,圍著玉飛龍。阿宙不禁幫腔道:“讓太一下來吧,這馬性子烈。弓馬也不是一次兩次就學會的。”

 

 天寰不理,問:“蕭植有沒有調動邊境軍士?”

 

 “有。南朝在長江沿岸擺好防禦,長江天險為南下最大阻礙。這次蕭植有備而戰,湖北的軍艦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虛而入,迅速推進到建康。”阿宙的聲音成熟而穩定,不複少年時代的清亮,渾厚中透出一種笑傲的勇氣。現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標,並能竭盡熱情地為其奮鬥。

 

 天寰眼睛一挑,瞅著他道:“長江長江,朕為天下人之父,哪裏能因為一衣帶水而放棄?”他對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騎馬。”然後撩起下擺,“你們隨朕來。”

 

 我們跟著他到了寢殿後的溫泉池。文成帝時代的奢華痕跡猶在。阿宙卻心無旁騖,水波在他的鳳眼裏,就像征服前途的波瀾,被他藐視,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裏的木船放在水裏,擺弄幾下。那船在水麵移動,突然射出火焰。敞開的船艙,又神奇地合攏起來,好像龜甲。我和阿宙不得不驚歎了幾聲。天寰說:“此船高百尺,拍竿為六,五層船閣,能閉合,能吐火。”

 

 我說:“怪不得先生要去兩湖監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為。”

 

 阿宙鼓掌,壯聲道:“若有此船,加之齊心協力,必能攻堅取勝。”

 

 天寰胸有成竹,拉著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與上官已布置好進攻之策,藏在心裏。太尉弟掌握軍事,自當告訴你,一旦開戰,朕欲分三路軍。現在起在襄陽、奉節等地營造上官所創的大船,第一路軍,以後就從湖北出發。將軍人選為長孫老將軍。第二路和第三路從山東的兩翼齊頭並進。第二路先發,人數十萬,由趙顯將軍指揮。第三路為主力,可分九十營,三十萬人馬,由五弟你為帥。朕將把上官給你當元帥長史,而杜昭維為你的行軍司馬。朕自己將以新建的洛陽為東都,坐鎮後方,隨時接應各軍。你意下如何?”

 

 他的話擲地有聲。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抬眼,熱切地與兄長對視。

 

 我沉默著,天寰終於將自己留在後盾了。他的選擇,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當初四川、漠北、鄴城,哪次不是他親曆前線?大丈夫決戰千裏外,運籌帷幄間,皇帝就該有皇帝的氣派,輕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沒有想到自己全權擔當重任。

 

 阿宙跪倒,“臣弟肝腦塗地,萬死不辭。”他頓了頓,進言道,“皇上,沈謐之母新喪,臣弟想朝廷這幾年施行仁政禮治,強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準他回洛陽守喪。”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了笑,似感到欣慰,什麽都沒說。

 

 阿宙又請求道:“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華山祭祀,萬眾矚目。楊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風華。皇上能否準他們回來?”

 

 天寰說:“你恰好提醒了我。華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頭等大事。楊夫人受先帝寵眷,又是先帝後宮還活在世上的人裏最高位者,自當回來……”

 

 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太一的聲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睜大眸子問我:“家家,聖人常常說仁,到底什麽是仁?”

 

 天寰在簾幕外批閱奏折,他的影子停滯了片刻。

 

 我用油膏給太一摩挲著騎馬後略有紅腫的右手,說:“仁,要有五樣東西。”我把兒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扳他的手指,“恭,就不會受欺負。寬,就會得人心。信,就會得人信賴。敏,就能建功立業。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問:“我能做到嗎?”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著我,我摸他光滑的臉蛋,“我和皇上的兒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還有兩隻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時候問家家,為何我和迦葉,還有所有的人長得不一樣呢?家家回答說‘因為你與眾不同。’你的這兩根手指,提醒你要加兩樣東西。第一件,果斷。當機立斷,才能讓大家聽你的話。第二件,謹慎。即使你看不見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遠不能摒棄,明白了嗎?”

 

 太一到底還小,似懂非懂,他還是鄭重地點頭。

 

 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說話。百年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萬歲……八百裏急報。”

 

 我抱著太一,走到天寰身邊。天寰的眸子在燭火下燦若虹霓。他優美薄唇細微地變化著曲線,終於深吸一口氣,“南朝皇帝,終於死了。”

 

 我渾身震顫。這個消息,太快而又太遲,太輕而又太重。因為此人的貪婪和淫欲,薔薇刺曾刺破我的手指。少女時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後。現在隨著此人的死亡,煙消雲散。我空虛而滿意。他擋住了昭陽殿,擋住了南朝的寶座。那是屬於我父親和我兒子的。

 

 太一天真,以為我傷心,抱住我的頭,“家家?家家?”

 

 我終於和緩過來。天寰挺拔的身軀在我們母子身側,他張臂抱著我們,低聲道:“他死了,昨日死了。”

 

 

 

  第二章 立嗣

 

 南帝駕崩,消息震撼一時,卻並沒有多少人為他悲傷。甚至他所寵幸過的宮娥,也沒有幾個會流淚的。皇帝雖至尊,但總是一個男人。他每多一宮,便薄一分愛。擁有千百殿閣美人,縱然後宮燦若星河,但她們所能感受到的帝王愛,已薄如蟬翼,有等於無。女人若習慣了涼薄,學會和寂寞做伴,便不大會再傷心了。

 

 夏末,南朝派來了謝弘光告哀。蕭植果然將雲夫人所生的才四歲的太子炎全當做了傀儡,號令寧朝。他既然有了我所給的昭陽殿寶庫的黃金鑰匙,從此便可以隨意出入內宮,索取寶物了。傳國玉璽,雖然應該在殿裏,但一個人所藏的東西,千萬顆心也難猜。縱然我告訴蕭植在秘庫中,他未必就能找到。而刺激他的貪婪,迷惑他的疑心,就是我當初的目的。

 

 我曾想:蕭植是否會迎回在北國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其為女皇?如果他那樣做,我是不會同意把這小妹妹送回那將傾的大廈中去的。可是,蕭植還是立了他親口對我否認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欲望,簡直昭然若揭。一個老人,能頂住青年領軍們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隻能想如何收場。

 

 一個老將,又非忠臣。他要麽是近乎瘋狂,要麽是掩耳盜鈴。我每念到此處,就慘然而笑。在冷宮之時,我母親從未試圖去聯絡朝中權勢絕倫的王蕭兩大將。為什麽?因為母親比我吃過更多苦,她根本不會信賴他們。

 

 謝弘光乃謝氏梁柱,身為短暫和平裏最後的客人,他舉止有度。天寰賞賜極多,而謝弘光隻取書百卷。戰爭尚未開始,該禮尚往來。天寰所做吊唁,純粹是官樣文章。落款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說:“這就是敵國天子的口氣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覺得沒有必要掩飾。

 

 我歎息道:“這國書讓我朝誰去送呢?蕭植反複,我們將謝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卻不一定能同樣做法。然而不派人去吊唁,便顯出我們怯場。”

 

 天寰悠閑地揚起手指,笑道:“我有個人選,蕭植如果還算聰明就會送他回來。如果他扣留此人,不僅喪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會給我加個開展進攻的借口。我不敢對皇後隱瞞,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謝如雅。”

 

 我隱約已經猜到他的提議。謝如雅的安危,與我切身相關。其母謝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個閃失,我如何對她交代?我默然不語,許久才說:“讓我問一問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盡入彀中。我隻有一個人,你還要將他送到虎口。”

 

 天寰搖頭,不以為然道:“自己家鄉,怎麽能說是虎口?如雅一定會答應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將來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極能看透人心。謝如雅果然慷慨允諾,毫不推辭。

 

 他對我說:“皇後,我去最好。蕭植若放還我,我不過虛驚一場。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殺我。北軍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們的時候。我會去,還要感謝皇上讓我去。”

 

 我牽住他的衣袖,他豢養的貓兒探頭躡足,仿佛驚訝於他的壯氣。謝如雅抱起貓兒,塞到我的懷裏,笑道:“我養了它好幾年,猶如朋友。但它總是長安的貓。南朝的秋老虎之熱,怕它伏暑。姐姐你讓母親替我喂它吧。我不向母親辭行了,我定不辱使命。”

 

 貓兒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頭望蒼穹,飛雁成行向南而歸。謝如雅猶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寧是無雙的好姑娘……等我數年,白白蹉跎。萬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對崔小姐道歉。我……”他麵頰被熏成紅色,說不下去。

 

 他說無雙的好姑娘。隻對一個人動心,那人便是無雙,何況崔惜寧?我感歎,口氣堅決道:“謝夫人你可以不見,但崔姑娘你必須去辭別。我是皇後,但在你與她之間,我算什麽?我不會轉達。崔惜寧堂堂正正的閨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別。”

 

 謝如雅俯身捏著崔大人贈給他的腰帶,道:“……姐姐是對的,我去。”

 

 見過謝如雅,我再次召見了謝弘光,將心裏的事情一一與他聊起。謝弘光不如他堂弟機敏,但他總是顯得真誠。對我來說,哪怕有一點點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謝弘光不知不覺淚流滿麵,道:“有德者昌,無德者亡。南朝運數已盡,皇帝死後,新帝之母淫蕩,他來路不明。眾人都心懷叵測,暗地非議。我等吳越,雖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獻帝崩殂,繼任喪誌失德。權臣當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戰以來,連年歉收,百姓流亡,死者塗地。北帝若再進攻,必定破國。我謝氏不過是大臣之家,天下轉換,一家換一家。對皇後您,則是實現夙願,行天下一家之誌的時候。當初梅蕭為破壞皇後與北帝的同心,屢進之言,並不可信。但我讀書十年,旁觀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當世英雄,已無敵手。他與皇後是天生的伉儷,也能寵敬如一。但人無完人,其愛民而任刑,用賢而猜忌,必將是對皇後的考驗。皇後既無意為女皇,那麽,就該及早勸北帝立皇子為太子,以武獻帝外孫的名義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戰末,皇後當機立斷,簽訂和約,又放還數萬俘虜,百姓念念不忘您的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發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見皇後。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願皇後與皇子保重。”

 

 他所言懇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點,不禁熱淚盈眶。我提醒自己還有機要交代,就問謝弘光:“你上次說,王紹之子王菡收拾殘部,聚集在九江一帶,與蕭植麵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是啊,蕭植怎麽可能對王紹之子好呢?王菡當初是被其父逼著反對北朝的,但現在難以回頭。聽說其妹王螢不能再出入北朝宮廷,連帶燕王也一並閑居……”

 

 我搖頭,“你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實際上也是保護七王夫婦的。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給他,“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時,她寫的親筆信。上麵隻是噓寒問暖,言外之意,不敢落於字跡,是怕拖累你們。大戰開始,煩勞你和如雅試探他。若王菡還能暗中協助,我會赦免他的。知時務者為俊傑,我當年勸降他,後來他反叛,我並不責怪。你轉告他我的話:世界上沒有永恒的敵人,琅王氏,金粉世家,總不能斷絕沒落在南朝的圍困裏吧?”謝弘光猶豫片刻,將信藏好。

 

 謝如雅起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謝夫人神色如常地與太一說笑,竟毫不變色。我既欽佩,又感到內疚。謝夫人對康複的小迦葉說:“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來京了,你想見他們嗎?”

 

 元殊定已經出京六年,擔任刺史。上次大戰,他居然不全力供應鄴城的糧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戲。虧我識破他的用心,威脅利誘楊夫人的寵幸宦官,才遏製他們膨脹的野望。天寰當然和我一樣小心他們。可大戰在即,讓魏王繼續控製鹽鐵產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這次他順水推舟,答應阿宙的請求。以到華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親為理,召六王母子暫時回長安,可說是權宜之計。

 

 胖乎乎的迦葉倒是對他爹爹沒什麽印象,因此無動於衷。他騎著竹馬,吆喝著朝太一衝過來。太一因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階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點皮。謝夫人慌忙要去攙他,我擺擺手。

 

 太一努力爬起來,拉好衣服,默默睜著杏子般的眼睛瞧著迦葉。頑皮的迦葉覺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這次太一有了準備,踉蹌了一下沒摔倒。他的小臉露出一種與年齡不襯的嚴肅,大聲說:“你幹什麽?”

 

 迦葉嬉皮笑臉地晃晃竹馬,太一忽然朝他衝過去,兩個小子牛犢般廝打在一起。我對宮人們搖頭,大家隻能幹瞧著。迦葉漲紅了臉,太一不甘示弱。終於,太一把迦葉打倒在地。他掄起小拳頭捶了迦葉三下,喊道:“你還敢推我嗎?你服不服?”

 

 眾人全目瞪口呆,因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溫文成性。現在還是太一嗎?迦葉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太一的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隻繼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但當他發火和嚴肅的時候,應了一句話: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脫脫是個小天寰。

 

 迦葉哭聲繞梁,我於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來,給小哥倆勸和。這時候,在一旁歪著頭的太一回頭瞧了瞧迦葉,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來。迦葉拉住太一的手,還哭鼻子。太一從懷裏掏出一個橘子,塞給他,“太極宮有神明,不能大哭。這橘子好吃,我給哥哥你留著的。”迦葉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給他,嘀咕數句。迦葉破涕為笑。

 

 我望著他們,心裏一絲欣慰。雖然孩子要言傳身教,但總有天性。我背後天寰清冷的聲音讚歎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視斜陽裏的孩子們。宮人們悄悄避開我倆。我不轉身,隻是更捏緊了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長的指間滑動。我心裏有種溫柔,瞬間發芽。我問:“皇上,何時……何時立太一當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觸摸我的發梢,“他才五歲。統一大業之前,我們不說這個好嗎?”他的語氣溫柔起來,無法抵禦。

 

 我想堅持,但回頭正對上他星子似的黑眸、蒼白的臉,便說不出來了,笑了一下,偏頭道:“我去拿參湯給你喝。”

 

 天寰這兩年常吃人參,也沒什麽病痛。隻是他雪白的臉,以前就有一種天際神仙般令人驚歎的美,現在變得更透明了,偶爾會讓人覺得他很遙遠,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憊地漾開了笑渦,道:“好。”

 

 夏去秋來,萬裏飛霜,千葉落木。北朝上下,熱火朝天,大張旗鼓地積極備戰。有大臣建言秘密準備,而天寰拒絕。他說:“朕將行天道,誅殺竊國之賊,為何要隱藏?”

 

 華山祭祀之途,雖然不長,卻異常辛苦。北朝因為並不是統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東,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封禪。長安附近的華山西嶽廟,供奉著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聖母廟,又供奉著曆代北朝皇後,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後的神主。北帝祭華山,被視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華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連綿山脈內一朵奇絕的蓮花。我與天寰坐在禦車之內,太一夾坐於我們中間,靠著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龍袍上。阿宙騎馬隨行在車旁。阿宙談笑風生,所談都是聖睿十二年到華山的往事。偶爾從車簾內望去,他的意氣蓋世,形容之絢麗,似能與許多年前初見他時媲美。那時候,他像天地之間含光的寶鑽,而現在,他就像一顆屬於元氏的磨光鑽石。幾年的工夫,他身為太尉,走遍了各個軍營,出入過每個州郡,與士兵同吃同睡,與邊關將士們握手言歡。人們傳說北帝的黃金之翼下有一隻飛鷹,那就是趙王。

 

 我與阿宙這幾年通問並不多,相處卻越來越自然。說起來,轉變更多的是他。

 

 他變了麽?也許隻是變得含蓄而成熟了。我偶然凝注阿宙,那種心情,就像一個人病臥許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樹苗已經亭亭玉立,能當綠蔭了。太一用傾慕的眼光望著五叔,在他眼裏,父皇握筆,五叔拿劍;父皇坐車,五叔騎馬。顯然,雖父皇更顯赫貴重,但男孩們更向往像阿宙那般。

 

  華山腳下,天寰舉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燒他親筆書寫的獻給天帝的禱辭。我們依次跪叩。華麗的簾帳之內,天寰首獻祭祀,阿宙亞獻,而崔僧固為終獻。人人在天威前畢恭畢敬,連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亞獻之時,華山起了秋雨。我在華蓋下眺望蒼茫秦嶺。亂雲急雨,倒立江湖,雲為雨,雨為雲,西風驟起,明滅變幻,人間萬竅,由此而開。

 

 天寰低聲問小小的太一:“這麽大的風雨,怕不怕?”

 

 他命人將蓑衣給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後,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啞然。太一說:“父皇母後,我不怕雨。天降雨露,農民能有豐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兒子抱起來。

 

 按照既定的儀式,西嶽廟女性不得入內,而聖母廟隻有皇帝一個男子能駐節。我們直上山中,其他人駐守在外。天寰先來拜祭母後的靈位。他在廟堂內對著文烈皇後牌位念念有詞,道:“母後……孩兒來拜祭您了……此次孩兒再次出征,誓要取勝。”

 

 靈堂內隻有我,因此天寰的聲音認真得令人緊張。我走出靈堂,不願打擾他與他母親的交流。卻見貴婦中間,楊夫人橫著柳眉,對羅夫人白眼。幾年過去,她這樣的絕代佳人也越發見老。脂粉調抹得再勻,總不見透徹的肌膚了,就像戴著一個永恒禁錮她自己的麵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間又必須在鬼地方休息,卻不讓我的侍女煎藥,你何等居心?”

 

 羅夫人臉上的白麻子微動,正色道:“今日在觀內用午膳。按規矩,所有人的膳食飲藥都要由妾身負責過目,宦者驗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廚房,隻要將醫生開的藥方和藥包交給妾身,妾和宮女們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遲。”

 

 楊夫人怏怏不樂,但對於以嚴毅著稱的羅夫人無可奈何。我低聲道:“兩位夫人不要爭了,此為列位先皇後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頭,“皇上還在內祈願呢。”

 

 楊夫人似乎有點兒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隻瞟我一眼,便向廂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於殿堂後麵,將一捧鮮花放在一張舊榻上。他神色專注,因我進來,他才點頭說:“這是母後生前最喜歡的榻。”他眸中水霧蒙,低聲喚,“母後,光華來看您了。”

 

 我連忙跪下,對皇後遺物磕了三個頭,隨著天寰說:“給母後請安。”

 

 天寰相當滿意。他指了指香龕裏寶石鑲嵌的一張肖像,“這就是母後聖容。父皇畫滿千張仕女,卻沒有給她畫過……這是我少年時給她畫的。”

 

 我湊近瞧,心中一陣驚歎。文烈皇後是安靜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書聖漫步竹林後寫下的一首詩歌。她淺淺微笑,一對梨渦使人心折,與天寰幾多相似。

 

 我道:“母後真美,令人自慚形穢。”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後與你,是我認識的最美的女人。”

 

 我仰頭注視他。秋香院宇,楓葉紅透。

 

 因為皇帝等要在西嶽廟舉行一係列儀式,傍晚才能來接我下山。我同眾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個時辰養足力氣。可不一會兒,公主元嬰櫻在門口張望,領著小女孩一名。圓荷瞧我,討我示意。我笑了,招呼她說:“公主請進來。”那女孩就是她的長女寶,雖不到七歲,但舉止天然,有美姿淑態。

 

 “杜寶給皇後請安。”寶笑盈盈地說,還拉了拉她母親的手。

 

 她母親依舊癡癡呆呆,瞧著我的臉,“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裏的一對兒。”

 

 寶歪著頭,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應了聲,問我:“皇後,能給我娘賜個座位嗎?”

 

 我和顏悅色道:“當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寶雙鬟擺動,低頭道:“我不敢坐。皇後和娘是長輩,我願意站著伺候。”

 

 我心裏一動,上次見這小姑娘是兩個月前,她現在越發顯出大家閨秀的氣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難怪太一喜歡寶姐姐。我拉著她的小手端詳,“你在家喜歡什麽?”

 

 “回皇後,我喜歡書,也跟父親練字。不過我寫不好。父親上朝去,我就陪著娘。”

 

 我笑了笑,問:“想吃什麽?”

 

 寶搖頭。北海長公主眼珠子一轉,忽然說:“我要吃魚。”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經常如此。正在此時,西邊廂房內傳出一陣慘叫:“來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聲音來處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後,驚慌失措。

 

 我不動聲色,沉聲問:“什麽事大呼小叫?”羅夫人也趕到了。

 

 我們走進屋子。榻上的楊夫人奄奄一息,她大聲喘氣,麵色發綠。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麽了?”她臉色發綠……我腦子飛轉,難道是中毒之象?現在去西嶽廟叫天寰,肯定來不及,我道,“都走開!”

 

 我回憶當年上官先生教我解毒的法子,倒抱著楊夫人,讓她頭朝下,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她的身子在我懷裏抽搐,幾聲幹嘔。我罵道:“都愣著做什麽?誰隨身帶著清毒丸?圓荷……”圓荷撒腿就跑。

 

 我握著楊夫人瑟縮的手,輕聲道:“夫人別怕,很快就能過去。堅持下。”

 

 她可不能死。她若死得不明不白,就會壞了天寰兄弟之情。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又猛力刺她。楊夫人眼白一翻,嘔吐出來,腥臭不可聞。圓荷送來了藥。我大聲道:“拿水來。”

 

 羅夫人已恢複鎮靜,幫著我灌藥。楊夫人渾身抽搐,好久才平靜下來,脈象平穩許多。我道:“圓荷出廟,叫上侍衛去西嶽廟,別驚動眾人,隻和萬歲身邊的百年知會一聲。”

 

 楊夫人躺下,呻吟不斷。我用帕替她抹了嘴,讓幾位命婦照顧好她。北海公主嚇得傻乎乎的,寶不斷地安慰母親。我把楊夫人的婢女、羅夫人和負責煎藥的宮女都喊來詢問。藥方都是常用的中藥,懂藥的宮女核對過,又由羅夫人驗毒後送給她的。每件事,都是好幾個人親眼目睹。她怎麽會服藥後突然中毒,幾乎斃命呢?

 

 我想了想,問婢女:“楊夫人早上吃了什麽?”

 

 “就吃了一碗湯,一塊糕。因為夫人胃口小,剩下的都賞給我們丫頭吃了。”

 

 我沉思,對她們吩咐:“祭祀之日,不能不吉。此事不得張揚出去,過後我還要盤問。”

 

 楊夫人中毒,就這樣被我遮蓋了,對外隻說夫人心疼病又發。當年我去西北,她為了搞鬼少量服毒,朝野便都知道這是她的舊疾。這次,她卻不像故技重演,當時隻要我缺乏一點點冷靜,她必定喪命。到底是誰,用了什麽手段,要害先帝的寵妃,三位親王的生母呢?”

 

 我忽然走到元嬰櫻麵前,問她:“想吃什麽魚?”她愣愣的,無法回答。寶搖頭。

 

 回到了長安宮中,天寰命令將發心病的楊夫人送入掖庭調養,謝絕諸王探視。他自己去給楊夫人診脈,而後才到太極宮。太一和迦葉正逗著謝如雅的貓咪玩。

 

 我們回避開孩子,天寰倦怠道:“多虧你臨危應變。她是中了劇毒,但我看了藥方,聞了藥包,並沒有什麽不對。羅夫人和那幾個掌藥的宮婢都是舊人,與楊夫人沒什麽利害,犯不著合謀毒她。她真要死了,倒是你逃不了幹係,外頭傳說你和她不和。”

 

 “我沒必要與她不和,我是不喜歡她。她用毒蛇歡迎初到北國的我,但那是許久以前了。”我說,並將今日的一切盡量細致地描述了一遍。

 

 天寰皺眉。忽然,貓咪哧溜鑽進了簾幕,迦葉追進來道:“別去,那裏沒有好魚吃。”

 

 天寰笑著叫住孩子:“迦葉,什麽好魚?”

 

 迦葉答:“就是好吃的魚。六爹爹喜歡養貓,都給貓吃上好的魚。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貓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為有魚香味。”他追著貓兒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麵麵相覷。天寰再看了一遍藥方,一拍腿,“原來如此!光華,你看這裏不是寫著薑芥一味嗎?當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議論奇毒,都說吃了黃顙魚後再吃薑芥者,會立刻死。如果楊夫人隔了幾個時辰吃薑芥,毒性就降低。不過你若不救她,在那個女人雲集的廟裏麵,她還是會死。”天寰的麵容變得鐵青,“這樣,某人就可以借機挑撥我和五弟的關係,為自己謀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廟裏發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對我和你都是大打擊。天下人也會就此懷疑我……”

 

 怪不得元嬰櫻說要吃魚,因為她是癡女,所以她六哥給母親吃魚湯,並不防她。他這樣做,完全不露痕跡。萬一查出來,隻說他自己不懂醫道,是大夫貽誤了他們母子,便可推掉責任。

 

 不過,楊夫人活著,對他害處不大。他怎麽可以這樣下毒手?我不寒而栗。隻有在皇室內,這樣的怪事才層出不窮。我說:“楊夫人醒來,若冤枉羅夫人可怎麽辦?”

 

 “羅夫人是我乳母,現在既然楊夫人沒有死,而六弟心懷鬼胎,有我的威嚴在,他不敢張揚。七弟見母親活著,自己又在圈禁中,也不敢說什麽。隻有五弟,五弟……來人,此刻去把五弟請來,讓他與朕會合,一起去掖庭探望楊夫人。”

 

 那一夜,天寰到三更才回來。風露中宵,我給他披上一件龍袍。天寰扶著我的手,把形狀高貴的光潔額頭貼在我的手背上。他異常清醒,麵色陰沉。

 

 “怎麽了?五弟那裏弄清楚了,君宙……總不至於誤會吧。現在的他,不是從前的他了。”我說。

 

 天寰吸了一口氣,笑顏恍惚,“你說得對,鬥轉星移,物是人非。”

 

 我覺得他的話與平日不同,怕他累了,不敢深究。我問天寰:“要不要洗澡?”

 

 他點點頭,跟著我進入後殿。我自己給他寬衣,才解開他的腰帶。他忽然抱住了我。

 

 “天寰?”

 

 天寰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摩挲著他的背,“天寰?”

 

 天寰低頭,正視著我道:“光華,除了我和五弟,你是第三個知道此事的人。我將會在後日的朝會上宣布。對不起,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任何人阻礙南伐了。而五弟作為統帥,也不能再被任何事物幹擾分心。國不可一日無主。為了那個位子,這些年來多少風雨猜忌?對於江山,我等不及,就要在這幾年。對不起,你是我最親的人……還有太一。”

 

 “你要說什麽呢?”我預感到了一些,隻是要他告訴我。

 

 天寰盯了我許久,說:“我決定立五弟元君宙為皇太弟。”

 

 

 

  第三章 南征

 

 我身子一晃,山搖地動。僅僅是那麽一動,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徹骨。

 

 我雙手攀住他的龍袍,“為什麽?”

 

 天寰不顧我的手指掐住他的皮肉,溫柔地說:“原因我說過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總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麽呢?你與他不過相差十歲。為何他當皇儲?原來太一滿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盤……你是一直衡量著兒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漸,保證元氏贏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兒子於何地?天寰,你陪我們一路走來,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為皇儲。鬥爭到今,我寧願拋卻賢淑,也要為兒子取個說法。立阿宙為皇太弟,我是不願意的。”

 

 我腦中紛亂,言語無序。皇太弟……雨林裏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對我說:“唯有你的兒子才能繼承我的劍……”天寰決定立他為儲,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他居然接受,他憑什麽?因為我的兒子是殘疾?因為現在的我們,要依靠他指揮最光榮的一次搏殺?在我的心裏,阿宙隻能做賢王,隻能做元帥。但他不能治國。他隻讀得《春秋》《左傳》,他不能興家。他隻念著桑葚舊夢。皇太弟,對他來說隻是難以背負的重壓。我不懂男人……他們總是在時機麵前把最重要的東西推上賭桌。而我等女流,隻要堅定了信念,就始終如一。我對國家、對丈夫、對孩子,所下決心,至死不變。

 

 我的理由能說服自己,但說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幾分力,讓我聽他說。他的聲音,在澡池裏回蕩。溫泉的藻藍色漣漪,在漢白玉的頂梁上一圈一圈地繞開,就像在對我施行巫術。

 

 “光華,太一年僅五歲,右手殘缺。雖然我和你一樣愛他,衷心期望將他培養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個負責任的國君,都不會縱容自己為了私愛,把一個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儲的位子。我是不會再納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能否長大?太一將來會變嗎?我千秋萬歲後,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馬?古人雲:國任長君,社稷之福,何況強者護國。而太一恐怕連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亂,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戰必危。我像太一那麽大的時候,也學過仁義道德,我知道何謂謙謙君子。可我十二歲登基後,麵對手握軍權的叔父們時,那些對美好與善良的憧憬,從萬丈高空被拋落下來。黑夜裏,它們一塊一塊的,在一個男孩的飲泣裏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樣。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並不總由我決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裏,你們都進不來。天地之大,江海之闊,我卻隻有我。”

 

 他的語調逐漸高昂,又宛若低訴,蒼涼無比。我落了滴眼淚,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爭,可以和他爭,可以和命爭,但我不能和那個世界爭。無論我如何努力,當一個人成為皇帝時,他必定有無情的角落。在那裏,他隻作為帝國的主人來思考。沒有我們,甚至沒有他自己。

 

 我歎息道:“天寰,我難道要你為我們母子疏遠兄弟?隻是元君宙,正因為對我們母子有情,我就更擔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後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處?他沒有子嗣,你千秋萬歲後,因他的執著,我又如何自處?我帶著南朝的理想來北方尋夢,我不願意帶著孩子回到冷宮裏去,我也無法忍受如我母親那樣被新帝占有,被淩遲尊嚴。”我痛苦難當,這是我十四歲那年之後,第一次對別人說起我母親的事。因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顫抖著,撫摸我的唇,他的聲音冷靜如常,“五弟為皇太弟,他必須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親疏遠開。他必須輔佐我、繼承我,一切為帝國著想。我會觀察著後來發生的事情,直到我無法觀察為止。我有足夠的能力,安排好你們母子。”他頓了一下,“子夜時分,我們已去太廟盟誓。我倆的決定,放在金篋之中。兄終弟及,本來是北朝先代皇帝的傳統。為了百年億兆人的夢想,為了元氏的世代基業,即使我和他都殞命喪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寫下的誓言,曆曆在目。他發誓登基之後,會立太一為皇太子。他絕不會再起異心異議。若違背誓言,人神共棄,天地不容。詔書頒布之日,太廟的金篋,就必須打開供群臣瞻仰……你還怕嗎?”

 

 我還是怕,但我沒說出來。我注視他眼裏的星河,感覺宮殿在他的後麵霏微朦朧。耳邊又響起潺潺的雨聲。天寰說:“在詔書頒布之前,我要再給太一一個機會。你跟我來。”

 

 他拉著我大步穿越太極宮的正殿。謝夫人陪著太一等候在那裏,她對於半夜叫起孩子相當忐忑。我使了眼色,讓她退下。太一穿戴整齊,對我和天寰叫:“家家?爹爹?”

 

 天寰從殿堂的金壁上取了一把小弓。他矜嚴地對孩子道:“這是朕祖父的遺物,是朕自己習射用的第一把弓,朕給童年的五弟也用過。太一,現在你憑借力量拉開試試看。”

 

 我對太一點頭,這把弓我倒是記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親不像往日的慈父,便嚴肅地行了一個跪拜禮,“孩兒遵命。謝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對他的年紀來說是相當沉的。他右手的兩根手指其實也並不健全,要比左手的手指短,像是兩節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者讓太一靈慧秀美,但同時賜給他這處醜陋殘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試探地拉了拉弓弦。他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結,臉蛋漲得血紅。他深吸了幾口氣,用那兩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從心。我隻聽弓弦清冷之聲,就心痛起來。太一試了很多次,因為用力,兩根手指紅腫起來,就像凍壞的蘿卜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頭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沒太沮喪。他蹲下來,不肯放棄。他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換了一隻手。我淚眼模糊,他怎麽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來,快步走到離孩子不遠的地方。

 

 太一咬著牙齒,彎下身體,似乎要把重心往下壓。他分開腿,將右手的兩根手指扣成肉環,與掌心死死地接住。他等著自己的喘氣平複,“嗯”了一聲,用左手撥弓。我彎下腰,隻見那弓弦慢慢地挪動。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腳下一滑,弓弦嗖的一聲彈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動,他想著如何再試一次。

 

 這孩子難道不曉得什麽是服輸?這時,關於皇太弟的爭論,在我心裏陡然變得不再重要。這個幼小的人如何征服麵前的弓,成了我唯一關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將弓奪走。太一仰頭,烏黑的長睫毛掩映著他的眼睛,“父皇,讓我再試試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麵容上變化著許多表情,但他還是說:“不。太一,夜深了,這次就不要再試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發紫了,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膚,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淚,拍拍他的頭,“傻孩子,疼嗎?”

 

 “家家,你不高興了?孩兒還想再試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鬢發,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讓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懷裏。

 

 天寰腳步噔噔,取來了藥物。他好像非常想對孩子說什麽,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他坐在地上,將孩子抱在膝蓋上,給他上藥。太一好像恢複了勇氣,叫天寰:“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頭,沒笑出來。

 

 他飛快地對我一瞥。我也沒辦法,既然現在不行,等以後再試吧。也許命中注定,隻能如此。

 

 太一仰頭,望著宮門外的星空,問天寰:“爹爹,那顆是什麽星?”

 

 我驚愕地發現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剛才的雨聲,是我的錯覺?

 

 天寰抱著他仔細分辨,吸了一口氣,“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國的北方。”

 

 “它是什麽意思呢?”

 

 “北方是我們祖先的發源地。星照此處,複興華夏,就要從我們開始了。”

 

 “會打仗嗎?”

 

 “會的。”

 

 太一歎息,“會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別人也有。就是樹上的鳥,地上的螞蟻,也有父母。”

 

 我的心一動,“太一,即使沒有戰爭,每年也會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兩個主人,家邦就永遠不會安寧,有更多的人會死去、挨餓、痛苦。我們正是要結束這一切。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著他的右手,“其實,你也是天上的一顆星。你出生的時候,家家夢見你和蒼狼星在一起閃爍。你是上天對我們的恩賜。”太一點頭。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懷抱裏睡著了。

 

 數日之後,天寰和我一起召見了阿宙三兄弟。他指著水邊的叢竹對他們說:“世間兄弟,離心離德者極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懷二意者,該引以為戒。”

 

 當他兄弟的人隻能點頭。六王現在在我眼裏就是一條毒蛇,可我不能動他。打草驚蛇,也是壞了當前的大計。七王經曆了這幾年,似乎甘於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調好熱羹,分給他們。七王立起來接。我低聲問:“王妃要生了?”

 

 他輕聲回道:“多謝皇後,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對,他隻是狡猾地一笑。我心說:你笑吧,現在你可以笑個夠。我還給他一個笑容。他倒有點兒心虛了。

 

 我對阿宙說:“我調羹的時候就想,皇上是羹湯,你是鹽梅,二者不可缺一。還是那句古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我記住了。”阿宙揚起臉,他的鳳眼深處似在訴說著什麽。仔細看了,我知道他想說:相信我。

 

 他有抱負,有為難。他沒推辭皇太弟的位子,但他顯得毫無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無數次,為什麽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隻有一個人能活下去了。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親楊夫人。奇怪的是,楊夫人自從中毒恢複之後,就保持沉默。她請求讓她住在深宮內。對於統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掖庭,乃曆朝不成文的規定。天寰也不例外。

 

 宮娥們告訴我,從華山遇險以後,楊夫人就不再塗脂抹粉,也幾乎不說話。她有時候會抱著一件嬰兒的衣服對牆角竊竊私語。有時候,她會反複觸摸一個保存多年的舊硯台。當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時候,她總是背對著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當一個女人的美貌被時間撕破,當一個女人的親情被現實剝奪,她還能說什麽呢?她最寵老六,她曾經寵冠後宮,但那又怎麽樣?她隻是一個影子,一個愛的替代品,權力的一環。現在她所能做的,隻有等,等待可能的將來。

 

 但在將來到來之前,她可能會死去。我雖然可憐她,但我的夫君不會忘記她的威脅。

 

 天寰給了阿宙地位,暗示著要阿宙放棄一些。但他整合軍隊的時候,還是要求讓沈謐回到身邊,聯絡第一路軍的長孫將軍。天寰同意了。這是因為返回的上官先生已經衡量了沈謐這個人。

 

 謝如雅沒有從南朝回來,蕭植以“助紂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謝氏田莊,說是“閉門思過”。蕭植還令士卒日夜看守謝家大宅。這種專橫的做法,得罪了謝氏這最後一支能左右江南的錦繡大族。士族們的反抗,不是刀劍,不是辱罵,而是嘲笑。

 

 謝如雅在家說“成也蕭植,敗也蕭植”,此話被他的族人們傳播到四麵八方。當初送他去北國陪嫁的是大將軍,現在不許他回北國,反而指責他叛國的也是蕭大將軍。蕭植這次錯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丟臉。而不能遣返一個北朝派來的吊唁者,更讓人們懷疑他的信心。謝如雅的被扣,就等於蕭植和我的決裂。

 

 這件事,被北朝擴大了影響,寫入了征討的檄文。北朝的征討,多了一個挑釁的借口。

 

 “成也蕭植,敗也蕭植”在大江南北被編成童謠,還有人把它當做箴言。

 

 情深不覺秋光換。鳥去鳥來,冰雪堆砌百二山河。八百裏秦川,不做哀怨聲,卻起擂天鼓。

 

 冬至,皇帝在未央宮昭告南北朝兩件事:立太尉元君宙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開始大舉伐南。太廟鍾磬齊鳴的時候,我站在高台之上,我始終是個望鄉人。夢裏江南,離我越來越遠了。雪花飄到我的臉上,我渾然不覺,目送大軍湧出長安城。

 

 等我回到太極宮,天寰正在燭光下,抱著太一調弄一張新琴。太一身量極短,跟著父親握弦促柱,憨態可掬。他見了我,快意道:“家家,這是父皇送我的禮物。”

 

 天寰認真地凝視他,道:“這不是我一個人送給你的。是上官先生從武當山選來的一段木料,他親手做了送給你的。我說給你聽過,這箏弦是上次給你試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開來的。太一,那把弓屬於你,但是它的弦,你可以換個方式來拉。”

 

 他用弓弦變作了琴弦?這種事,隻有天寰才能想到。

 

 我靠在天寰身邊,對太一道:“多好的禮物。上官先生對你的用心,將來一定不能忘記。孔子曾說‘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寫好字,都隻是一種工藝,並不能說就是一個完美的人。”

 

 太一聽了高興起來。他彈的曲調簡單。我看著孩子的模樣,愁雲頓消,重新恢複了生氣。

 

 天寰問太一:“你想不想聽你家家唱歌?我來彈,請皇後來唱,元太一來聽,好不好?”

 

 太一瞅著父親的優美笑容,歪頭瞧我,見我微笑,就求道:“家家?”

 

 我唱過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我隻在心裏麵念,從未唱過。當初我念它的時候,南北分裂,我與母親相依為命。現在呢,南北可能會聚首,我也可能再見母親。此刻,歌裏的詞語不再是少女對英雄的追慕,不再是可笑的夢想,而是在我手中即將實現的生活。

 

 我還沒開口,天寰就彈奏了幾個琴音。他彈得與上官先生不同,好像滄海笑聲,雄壯豪邁。他似乎知道我要唱的歌曲。我站起來,對著窗外的大雪,唱起那首把我和這個男人聯係在一起的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首歌,是戰爭的序幕。

 

 在北朝的我,不可能目睹這次戰爭的一切。但在洛陽的天寰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們日日夜夜得到前線的消息。天寰所繪的地圖中的郡縣,在這個戰場中大半搖動起來。

 

 這個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冬天。百萬雄師,天下群雄,從巫峽到滄海,全線戰爭。

 

 這一仗,摧枯拉朽,龍虎死鬥。這一仗,星入太白,血灑南疆。

 

 三千裏地,煙塵滾滾,茫茫平原,鐵騎蹂之。

 

 元君宙這位青年元帥,像傳說裏的圖景。霜角轅門,他沙場點兵;徐州城下,他挾劍驚風;長江北岸,他壯誌淩雲。但我們很清楚,哪些是傳說背後的人們。沒有上官先生運籌帷幄,沒有沈謐聯絡三軍,沒有趙顯的戰必勝、攻必取,沒有杜昭維的撫恤安民,元君宙,不可能成為狼煙裏麵最亮的星。

 

 而最關鍵的是,天寰任用了他。這一次,他給了阿宙充分的信任。

 

 皇帝終於甘於在幕後。新一代青年人的時代,就應運而生了。新人常常未必勝過舊人,但老人肯把河床讓給他們去走。對天寰,倒不能說是“急流勇退”,而是一種長久的打算。

 

 每一天,我想當日風雲,想故國百姓,想白草黃花,想吳越壁壘,輾轉反側。

 

  我出生以來,有過許多戰爭。

 

 我陪著天寰,親曆很多戰爭。

 

 但這一次,我們都離戰爭很遠。天寰從未如此平靜,而我從未如此堅定。

 

 每次戰爭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也有見風使舵的小人。每個戰場都有爾虞我詐的欺騙,也有勇往直前的犧牲。北強南弱,就是沒有勝利的希望,許多南朝人依然在堅持。不是為了輸贏,而是為了尊嚴,這是最高貴的戰士。然而,在亂世,高貴又能值什麽呢?

 

 那些慘烈黑暗的故事,那些恐怖脆裂的戰績,我永遠不願重複,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讓它們重演。忘記才意味著背叛,我不會忘。

 

 興亡,乃千古事。但染缸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可想而知。

 

 如此,一旦我們開始,必須以百年的和平來贖罪。和平,要比戰爭更難。

 

 春風試手梅蕊,洛陽積雪半融的時候,九江的王紹之子王菡再次投降。因為他與元帥府的沈謐有殺父之仇,他表示放棄兵權後便是平民,永遠不願和沈謐同列。他也隻向右路軍長孫老將軍投降。長孫老將軍接受了他,善加安撫,不犯秋毫。因此許多城市的郡守紛紛望風而降。

 

 北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早就在長江對岸陳兵。阿宙神出鬼沒,多次騷擾敵軍,夜以繼日,南軍疲乏無比。三月初,北軍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戰船深夜渡江。經過三天,全員攻破長江天險。

 

 元帥府第二、三路軍合圍建康。阿宙從京口出發,趙顯從蘇州出發,兩手合攏於金陵城下。

 

 阿宙嚴令北軍不得擾民,凡投誠之人,可封田,賞金銀。凡擾民奸淫偷盜者,立刻斬首。

 

 春天伊始,建康成為南朝的最後象征。唯有大將軍蕭植自率不到十萬人馬頑抗。北軍不令攻擊,隻欲圍困。阿宙似乎在玩一個貓與鼠的遊戲。非要等老鼠快餓死,才咬斷它的脖子。

 

 長安城由白將軍和崔大人防守。天寰經過長久的考慮,決定將在洛陽的太一再次送回長安。他自己和我率禦林軍精銳五萬,取道山東南下。他還將長安的六王、七王都以侍從的身份帶上旅途。這兩位弟弟與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黯淡可憐。我知道,表麵上他們是毫無實權的親王,實際上他們的周圍還有許多雙眼睛,時刻盯緊他們的行動,對皇帝報告。

 

 七王在家閑散慣了,與子女享盡天倫之樂。王菡的重歸,讓他的腰板挺直了一些。他頗淡泊於自己的閑。六王卻有幾分不滿。他不敢有所表露,隻是常常責打婢女侍兒,用來泄憤。

 

 我也知道返回家鄉的日子快到了。這回,我真是“近鄉情怯”了。

 

 在那裏,究竟有什麽等待著我們呢?

 

 

  第四章 還鄉

 

 春光餘波盡,四月天拉下帷幕,桃花亂落紅如雨。

 

 出發的時候,我和天寰一起帶兒子到洛陽城的廢墟去。太一生長在深宮中,滿目所見盡是繁華。雖然他還不到可以去親曆血雨腥風的年齡,可讓他見見戰爭留下的瘡痍,總有好處。

 

 洛陽城在上次大戰中大半夷為平地。現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陣痛裏孕育出來的。至今,都有好多斷壁頹垣,和新建的屋宇隔著街道相對而立。曆史便是這般諷刺,毀滅和創造,都是它的職分。廢墟上的片點綠色,是繁華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頭,發現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這裏。”他的眸子清圓,目光天真,像是葉上初陽。

 

 我用手嗬護起這株綠芽,“隻是野草。但為了紀念這一年,你把它帶回長安宮中栽種吧。”

 

 太一點頭,問天寰:“爹爹,為何不帶孩兒去江南?”

 

 天寰注視他,“因為你重要。長安是首都,必須有一個元家的男子守著。你是最年輕的,你的來日比我們都要長。”

 

 太一聽了小嘴一撇,好像不開心,“爹爹萬歲。”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驕傲的頭顱,眼中如旭日般璀璨,“是,爹爹是萬歲。但一萬年總也有頭。到那時滄海桑田,太一還是要當家的。”

 

 兒子的眼睛裏充滿了憧憬和渴望。他還不太明白什麽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現在正是大分裂時代的尾聲。我們都是華麗時代裏的過客。六朝風流,南朝風雅,終於要匯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舊行軍迅速,數日便到山東境內。這是我第一次到齊魯之地。這片土地曾屬於我父皇統治下的錦繡江南,現在徹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時候想,自己大約真是家族裏的叛徒。我為了這個俊美而殘酷的男人,放棄了自己的家鄉。不僅如此,自從我婚後,就一直幫助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奪取本該屬於我自己的疆土。

 

 不過我並不後悔。所謂的禮儀在我的準則麵前,是一文不值的。在這一點上,我和天寰流著同樣的血液。與其哀怨流逝的輝煌,不如盤算將來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會讓君王一視同仁地對待南朝人民,保護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殘喘,我聽任元氏破舊立新。我的讓步,僅限於此。

 

 山東不是這次戰爭的戰場。因為北朝幾年的休養生息,減免賦稅,在春末可見大地綠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宮設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馬車,便精神奕奕地對我說:“你既然來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啞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帶來的風塵,“你說孔子嗎?”

 

 “除了他老人家,還有誰可稱為老老先生呢?從古到今,那麽多的帝王,好多雖然活著的時候生殺予奪,但死後便被人遺忘。隻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無不知曉崇敬。所以在他墳墓之前,我就不擺皇帝的架子了。”天寰捏住我的手,微微自嘲。他的手有一種春風般的力度。與他身體接觸,就能感到他那種發自內心的力量。

 

 無論多麽冷酷的冬天,隻要這位皇帝願意,他的手都能帶來瑰麗的熱情。

 

 天寰換上玄色的便服,我隨手挑了件白夏布衫。天寰目光一滯,轉開頭望著天邊的太陽。

 

 兩行翠柏肅穆而寧靜,指引我們前去孔子的墓地。斜陽煙樹,斷碑埋徑。在這個地方,時光好像變短了,一千年前的人們,就是在這條道路上祭祀聖哲,如今還是一樣。

 

 天寰津津樂道文韜武略,在這條道路上,遠不如為人處世修身治國的儒家學者來得永恒。我嘴上可不願說出來,他如今開天辟地,躊躇滿誌,我何必掃他的興致。

 

 我們下馬,侍衛們悄悄來牽馬韁繩,不敢打擾了我們。

 

 香樟,豆蔻,檀香木,還有我說不出名字的樹種,這是一條真正的香樹之路。我用鼻子嗅了嗅,隻覺得芬芳盈鼻,不禁在大自然裏開闊了心神,滌淨了心魂。天寰凝注於我,淺淺微笑,他側臉的笑渦好像散發出芳馨之氣。我的天寰,本來就像一棵大樹。

 

 “記得初婚前後,帶你去看種種風景,還對你談起女人如樹的比喻。我就想,要等光華跟我南下山東的時候,帶她來這個聖地瞧瞧。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看這些樹,倒不一定要去給老老先生行禮。”他笑了笑,“儒家思想對我來說太溫和了。”

 

 我由衷地說:“謝謝你帶我上這兒來,我才靈光一閃,明白了什麽才是大樹。桂花樹固然是女人的香樹,但總記得自己是個女人,還是眼界窄了。孔子墓地裏的樹,就是屬於天下人的。因此意義更雋永。可是,孔子有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我讀了最不快活。他大男人的溫和,恐怕不會對著小女人來吧。”

 

 天寰扶住一塊古碑,傲然道:“女子不難養,但各有不同。要看男人如何對待分辨。所謂賢妃開邦,嬖幸傾國。留在我身邊的,隻能有賢後,不許有嬖幸。”

 

 “我真是幸運,被皇上您選中。外人不知道咱們倆的事情,可你我最清楚了。大火,戰爭,殉葬,謀刺,漠北,地動,疾病,中毒,難產,詔書,伐南……經過你給我設的這些劫難,你讓我當你的開國皇後,還算是我委屈了自己。我早該修煉成仙了。”我衝他一樂,嘲諷一番,好像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天寰拉著我的手說:“這次南征,你心裏覺得苦嗎?兩個人的宮,痛苦是一人一半。因為你,勝利的快樂被我自己磨去一半。到了建康,還會有變故、挫折……”

 

 到了建康,有挫折、有變故是應該的。即使在和平的年代,建康城的廟堂後宮何日不起風雨?我自然是有準備的。

 

 我回答道:“要是早些年,我一定覺得非常苦。此刻我修煉到一定境界了,竟不覺得很苦。人最怕花無用之功。即使我怨婦般每日為故國神傷哭泣,你難道就會停止?不過,對你立阿宙當皇太弟,我並不讚成。在戰爭開始的時候我不便說,此刻南下到了聖人墓地,我就該和盤托出。你立阿宙,有利有弊。避免了統一前的嫌疑衝突,加快了戰爭推進的進程,以此緩衝之法保護了我們母子。但將來呢?你我的日子還長著呢。太一會逐漸長大。阿宙身邊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輕薄子、野心家會煽風點火。自古以來,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被立為皇太弟的人,極少有好下場的。你以為你信賴阿宙?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而他不推辭,也是因為立功心切,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慮。我就怕此次雖成就了君宙,卻害了我們大家。”

 

 我傾吐了個痛快。天寰撫摸石碑,悠悠道:“帝王家的人,誰沒有把刀在脖子上?國家無非內憂外患,外患被我解決了,便是我消除內憂的時候。你不信我的安排嗎?鄴城我重病被困的時候,曾給你選擇的機會。你選了。你放棄稱朕,中宮就是你永恒的位置。五弟是否當皇太弟?我也給他選擇。我把你說的所有利害都對他說了,而且我說得毫無隱諱。他既然義無反顧……那將來誰也怨不得。說句不祥的話,每當我生死不明,眾人心裏最大的結就是皇儲之位。南北統一後,新生的國家十分脆弱,穩定才是首要。一旦天有不測,因繼位而發生變故,各地的陰謀者登高一呼,皇朝便重新分裂。所以先五弟,後太一,就是目前最佳的選擇。”

 

 話說到了這地步,再談無益。我指著墓地前的那條河說:“據說這條河是始皇帝為了斷絕儒家之脈開挖的。你算是半個法家。秦亡於苛政酷刑,願皇上能善加平衡,取天下後治好天下。”

 

 他笑道:“謝你的提醒。始皇帝從未立皇後,難怪陰陽不合,剛柔不濟。這倒是不如我高明。”

 

 我啐了一口,嗤笑他的自以為是。

 

  天色漸黑,我們找到了孔子的墳墓。墓地樸素雅潔,天寰不過對墓碑拱手,而我跪下行了一個拜師禮,又替太一行了一個禮。殺戮似乎從不存在,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禮樂中。

 

 等我叩拜完畢,天寰在光線逐漸變暗的林子裏說:“光華,把這片林子放到心裏麵去吧。每當煩悶的時候,就想想這兒。名利榮辱,比起千載春秋,微不足道。這些樹縱然寂寞千年,四季芬芳常青,椒房殿前我們手栽的桂花樹是宮中的樹,比起人心裏的樹林,格局又小了。”

 

 最後一縷陽光灑在方才我們所靠的殘碑上,碑上兩行字:“鳳凰有時棲嘉樹,凡鳥不敢入深林。”

 

 魯地有嘉樹,南方有嘉木。狼煙散盡,正教我重新收拾舊山河。

 

 五月,我們到達京口。晴川曆曆,長江滾滾,京口就和我幼年記憶裏的一樣。

 

 守衛京口的是長孫老將軍,此次他的第一路軍雖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線十分之長。從巴陵到壽春,不顧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確實功不可沒。

 

 老將軍帶領部將在城門口跪迎聖駕,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增多了。現在人們都把皇帝當成了現實中的神,盡皆匍匐。除了老將軍本人,居然沒有一個敢於抬頭瞻仰天顏的。

 

 “怎麽,到現在建康還沒有拿下來?”天寰微笑,聲音淡遠柔和,不熟悉他的人,卻會覺得可怕。

 

 長孫將軍躊躇片刻,小心回話:“是。蕭植雖然負隅頑抗,但皇太弟兢兢業業地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來,沒有以孤城擋住百萬雄師的。如今皇上親自南下督戰,必定捷報在望。”

 

 天寰寫意地望著遠處風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來到江南,而是故地重遊。他冷冷地問:“這次倒是沒有多少亂民來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代的處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萬歲神機,或利誘或安撫,各個擊破。這次大戰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隻有區區幾路,臣不費力便壓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沒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聲,“此一時,彼一時。這次大戰和幾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當時朕染疾,弟負傷,兄弟與敵交錯在河東一路,南朝尚有還手之力。這次呢,朕運籌圓滿,弟攻無不克,三路大軍合擊,天衣無縫。誰還肯為一個蕭植去殉死?民能載舟,也能覆舟。如果說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餘德,現在難道還念著指鹿為馬的蕭賊不成?蕭植自以為忠勇,卻連三歲小兒都不能騙過。上次大戰,他殺死太子,騙君北狩,處決妃子,狂妄至極。他聽信讒言,自毀長城,使梅樹生在河北的攻勢落空,大敗於北境,斷送自家精銳,已是大罪。求和之後,非但不引咎自裁,還忝居首輔之職不去,繼續獨斷專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齒憤歎,以國賊比之。他受章德太後拔擢,嶄露頭角。後來卻不知擁立太後嫡係,可見忘恩負義。昏君崩殂,他擅立來曆不明的稚子為帝。發號施令,目中無人。留宿昭陽殿,檢閱先人寶庫。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災於世。”

 

 唉,成者王侯敗者寇。如今天寰怎麽說,大家都認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戰中和蕭植結怨,本是憋了口氣在心中。說到這裏,天寰俯身,用手掠過長孫將軍的鬢角,語重心長道:“數月不見,將軍又生華發。朕十四歲奪宮,老將軍就在左右。將軍的白發,都是為朕所生。損一目,喪一子,也都是為了朕。”

 

 “皇上……”長孫老將軍那般剛強之人,登時淚流滿麵。

 

 天寰親切地道:“老將軍莫說,你我君臣,非用言語可相知。新生後輩,縱然如狼似虎,與你這樣數十年如一日的老臣並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為忠國公,世襲罔替。這次回長安後,畫你真容於紫閣上。朕身後,要把你、已故的薛堅等輩一同配享朕廟。”他用袖子拂過長孫將軍的肩膀,“朕不準你推辭,也不準你謝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腦塗地,難報浩蕩皇恩。”長孫老將軍感動涕泣。

 

 我用雙手把他攙扶起來,“將軍莫流淚。將軍一門忠烈,子侄遍及軍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將軍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將軍一眼失明,聽聞常用錦絛遮目。我在車馬上現縫製了兩條絛子,送給將軍。”

 

 長孫將軍無言以對,淚都忘了流。他的臣心,為千萬鮮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風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萬座城池,這些舊人,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著問:“將軍,京口乃南朝形勝之地。位高望親之輩,僅次於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請他們來相見敘舊?”

 

  鳳凰台,南朝曆代行宮所在。帷幕裏積澱著灰塵,好像在為南宮蒙塵恥辱。翠尊上積滿了清晨朝露,好像是為傷亡者哀悼。行宮華麗但毫無生氣。縱然我們住了進去,明堂裏隱隱約約回蕩的還是昔日父皇懷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戲聲。

 

 宮,隻是栽種帝後皇族們的花圃。當花朵萎謝之際,花圃既然點綴琳琅,也是不會有生機的。

 

 我接見南朝舊人,天寰卻不參加。我一個人安心地在長江上的高台等待,殿堂外江風習習,江聲瀝瀝,江雨霏霏。我心無晴無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謎底,引無數英雄沉醉而不知歸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它並非無動於衷。柔然滅,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請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級俘虜。實際上,他們被“保護”在家裏,算不得階下囚。

 

 說是受皇後邀請,我也知道這些人是被半強迫來的。陸陸續續到的人們,神態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戰戰兢兢,有的羞慚靜默,有的怒目相對。還好皇帝沒有來。他不來,是給這些人麵子。我傾倒玉壺,紅酒如血淚。我在鴉雀無聲的殿堂中朗聲一笑,問道:“各位,外麵那不停叫的鳥是什麽鳥呢?”

 

 兩個貴婦人掩口而笑,一個說:“您到底出嫁久了,連鵓鴣叫都忘了。”

 

 我自飲自斟一杯,“原來是鵓鴣。鵓鴣是不歡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鳴叫如啼?鵓鴣隻能使北客憂愁,對於我們南方的人慣聞如不聞。我有時候想:我炎光華算是北朝人,還是南朝人呢?”

 

 無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從們將一百多匹鮮豔的絲綢堆放在大廳中間。我笑道:“當時送我去北國和親,算起來已有八九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時候,我母親袁夫人病重,因此打擊而薨逝。我曾發誓不嫁北帝,但命運不由人。人在‘天下’這個大屋簷下,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後行。我違背了對母親的誓言,看北軍攻破了故土,我當然不是個孝女。然我也曾有‘達則兼濟天下’的誓言,我夢想施展父皇的遺誌。所謂的孝,與命運的契機比起來,如何?諸位不用愁眉苦臉,南朝滅了,還有新朝。你們想要像過去一樣,保持榮華地位,守住祖產家業,又有何難?前些年南朝衰敗,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於挺身而出?死於諫者,有幾個呢?為國排憂解難者,又有幾個?貴族子弟們,苦吟春宵,爭於小利。饑民凍死在建康街頭。有幾家朱門能把後堂寵婢們拖曳於地的絲綢分給百姓禦寒?不是說父母死後才哭哭啼啼,表達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眾人沒有一個說出話來的。我說的是事實。南朝腐朽,豈止皇帝?貴族們的墮落,才是國患的根本。國家少“士”,各自為私,何來安康?

 

 我歎息一聲,“請你們來敘舊,不請你們喝酒。對失敗者,喝酒可以忘卻愁緒,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慫恿這種舊式的風雅。我請你們喝茶。這茶是北朝所種的,味道極苦澀,但可以提神。長安冬夜寒冷,飲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貴賤同一,風靡此茶。”

 

 宦官們將一盞盞的茶水放在人們麵前,他們隻抿幾口,就紛紛蹙眉撇嘴。

 

 有個少婦問我:“皇後,此茶名字是什麽?”

 

 我認得她是吳郡顧氏的媳婦,當年在謝家田莊,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嚐清冽的龍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飲此茶八年。為什麽叫求全呢?是我?還是天下?還是每個人?”

 

 我不顧他們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鳳凰台下清江水,夢裏依稀幾度見。

 

 我歎息一聲,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春水已逝,夏日將來。“求全”者,必須委屈。

 

 我回頭,家鄉人們的眼光與方才有所不同。我指著那些豔色的絲綢說:“這都是進貢給中宮的上好蜀錦,一匹值數萬錢。我因不能盡孝,內心慚愧。所以父母過世後,我常服白桂布衣。北朝此戰,是傷了大家的麵子。但要求全者,必須盡快把裏子縫進去。在座願聽我言的,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重做新的麵子。不願聽我言,立誌效法古之名士,從此窮守陋巷教養子孫,甘於寂寞永不出山的人,可以直接離開。我保證絕不會怪罪。”

 

 我沒有怎麽看那些人的麵色眼神,隻是默默地望著蜀錦。

 

 大廳裏又是空蕩蕩的,我不禁笑了。唉,一堆蜀錦,隻剩屈指可數的幾匹。

 

 “世間總是凡鳥多,要是人人都成士,君王怎能統馭?”天寰安慰我。

 

 我緩緩地回眸。他的身邊,多出來一個秀逸的青衫人。

 

 “好在凡鳥走光了,林間飛來一隻鶴。先生,你終於來了。”我從心裏笑出來。

 

 

  第五章 傾都

 

 天寰彎腰,替上官先生拉平了腰帶下的皺褶,笑道:“鳳兮鳳兮來,便是好兆頭。你身上的江南青,是我獨創的顏色。我早就說過,要把江南收進我的畫冊。”

 

 上官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賢伉儷想是高估了我。這個季節常下黃梅雨,因此青衫常常濕透。客戰貴速不貴久,這個月份必須拿下建康。不然一鼓作氣的將士們會產生厭戰的情緒,而建康城裏會活活餓死許多百姓。”

 

 天寰彈指玉帶,“以兩位年輕大將的勇氣,以三十萬精兵的力量,加上你的智謀,建康城何以拿不下來?”他似笑非笑道,“隻不過你們不肯用力去攻占罷了。”

 

 上官先生收了笑,正色道:“師兄的意思,難道是要我們強攻?”

 

 天寰攤手,搖搖頭,“能智取,何必強攻?但你們找到智取之門了嗎?”

 

 上官先生搖頭,“雖然還沒有能到讓南軍打開城門的地步,但大勢已去,是人人都知道的。你和夏初才認識的時候,我來過江南。我不願意看到建康城變成洛陽城第二,而趙王想要完勝。譬如壘造土台,放火焚城,十日屠城之類的武夫辦法,是不能被記載到他的戰史上去的。”

 

 天寰眼波微漾,什麽都沒有說。我坐著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先生雖然有一半南方血統,但是在大曦的陣營裏,隻有我和謝如雅對建康朝廷比較了解。特別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個地方都有人脈,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裏威望極高。按理說,謝家田莊在建康城外,現在你們應該已見到他了。他不肯出麵幫你們嗎?”

 

 上官先生和天寰相視一笑,冰清玉潤的兩個人,被江南的翡翠色染上一種水彩的浪漫氣息。可是他們所想的,卻是毫不浪漫的殘酷的事。天寰說:“謝如雅不肯幫你們,是因為此時此刻,讓他背個賣國的名聲,他是寧死不樂意的。而且他向來不喜歡五弟,為五弟建功立業,也是他所不願意的。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為的性格,不能勉強。不過,皇後既然到了,他這個陪嫁的人總該來京口朝覲一下分別數月的姐姐。他一定會來的。”

 

 我問:“蕭植是寧死也不會投降的,此老人好像並沒有悲天憫人的心腸,用對付梅樹生的那套,以不要為他的執念讓幾十萬軍民慘遭塗炭為理由,是不會打動他的。看來他是非要魚死網破不可。不過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門,三個守將之中,隻要有一個打開缺口,城破易如反掌。你知道是誰守城嗎?”

 

 上官先生把一張寫滿守城兵力分布、將領名單的圖交給我。我讓給天寰看。天寰微微發笑,用一手拍著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們不好全做主。現在我頒布一條口諭,你回去讓軍士們日夜在建康城外輪番叫喊。不出十日,建康城便更會人心動搖,到時候,皇後和我再派人選取合適的人攻心。我不要小皇帝出門投降,那樣小的孩子懂什麽?隻要開門,城內百官出迎即可。南朝的玉璽,既然是贗品,我就不稀罕了。也許皇後能找到真正的玉璽,那才能歸我所用。”

 

 他繼續說:“口諭,逃出建康城的奴仆,戰後全部釋放為民,並分給原來屬於蕭植的莊田。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銀財物,幫助戰後重建家園。逃出建康城的官員,戰後將全部按照原官品給其待遇。”

 

 我認真地聽著,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謀。南征途中,雖然俘獲金銀無算,但那是皇帝的財產,上官先生他們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懷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紛紛逃亡裏,能不動搖嗎?

 

 所謂攻心,不過是看準了人性的薄弱之處而已。我正在盤算,惠童走了過來,“皇後,謝如雅大人求見。”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著上官先生若有所思,對我揮了揮手。我離座,天寰就神色嚴肅地與上官先生交談起來。

 

 謝如雅的雪衣被楊柳滴下的雨水濕了半透。他望著柳蔭下的池塘發呆。

 

 “如雅?”

 

 他回頭,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環視左右,向他說:“跟我來吧。”

 

 謝如雅撫著額角,“姐姐,為何我走了幾日,元君宙就變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麽心思?”

 

 我就知道他要問這個。我靜思了好一會兒,“如雅,你懷疑皇上的能力?”

 

 “不是……”

 

 “我也懷疑過,但我現在充分地相信皇上的能力。而且我自己也絕對能控製好北宮這艘船。你以為我平日深居後宮,謙讓參決朝政,我就是如文烈皇後那樣隻做賢妻良母?不是。我自從離開南宮,時刻都在準備一展宏圖。但我很靈活,我一步步地得到,一步步地爭取。俗話說‘哲婦傾城。’在皇上麵前,我有時候糊塗,有時候退讓,隻是對他和我的婚姻的一種保護。我本人能接受的事情,你為何不能接受?太一還小,元君宙正炙手可熱,假如你因為他被立為皇太弟就敢於公開表示不滿,那你不配當我幫手。皇上會為太一考慮好。而我呢,需要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影響。江南戰役,使我的公主身份降為烏有。我隻能以皇後的身份生存下去。現在最迫切的,就是由我,而不是別人來打開建康城門。”

 

 謝如雅默默無語,似有領悟。我看了看手裏的圖,“唔,守城東的馮喜,你認得嗎?”

 

 謝如雅搖頭,“他是蕭植心腹,但為人極好。洛陽之戰時,他是副將,後來才被蕭植提升為衛將軍的。此人不愛財,不好色,就喜歡鑽牛角尖。所以三個守將中,此人最不好動。”

 

 馮喜此人,我印象深刻。他是我唯一確定對我有好感的守將了。雖然他曾被我利用了一次,送去一封我偽造的梅樹生和我的通信……但是,以蕭植的個性,即使事後發現受騙並且後悔,為了他自己的麵子,也不可能公開來。所以此人還被升職。不過,到底怎麽才能從此人身上打開缺口呢?我注視謝如雅,“如果到了需要的時候,你肯不肯入城,為我冒險遊說此人?”

 

 謝如雅說:“我怎麽入城?”

 

 我笑,“你是否想過,我當初怎麽逃出建康的呢?”

 

 謝如雅的嘴角噙著笑容,“原來宮城布局真的有秘圖。你離開以後,蕭植到我家來試探了很多次,父親都咬定不知道,連對我都說從無此事。姐姐,皇上知道你有這張圖嗎?有了這圖,其實派勇士入宮殺死蕭植也有可能的啊。”

 

 “我從未和皇上說過。我師傅給我那張圖,是讓我逃命出宮,不是叫我引兵入宮。我們幫助皇上,必須有分寸,不然他反而會鄙視我們的。他贏得不光彩,我也不會高興。北朝拿下建康,必須大半靠他們的實力,而不是靠我這女子來巧取。”

 

 黃梅雨又開始下了,我捏了捏柳條,“當然,此刻不是時候。我們還要等,等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時候。”我腦子裏,一個計劃暗成雛形。

 

 天寰的口諭果然是起了作用,建康城日日夜夜都有人企圖逃出生天。實際上北朝人並不會比南朝人高尚多少。當初我們守洛陽,若蕭植對於北人俘虜寬和,並有如同天寰口諭那般美好的承諾,洛陽也會有很多人逃離的。作為普通人,王朝的興衰,還不如自家的米缸重要。

 

 蕭植嚴令殺死試圖逃跑的人,一家逃一個,就處死全家。從此,城池的管理更加森嚴。建康上空陰雲籠罩,似是一座充滿了絕望的恐怖城市。但守城的士兵們也有家人,所以蕭植的做法,引起了城內將士的不滿。雖然三座城門的守將嚴格盤查,不許人潛入城內。但每天都有不少人能穿越封鎖,逃到城外。可見,守城的人也有惻隱之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五月二十二日起,北軍忽以雷霆之勢,強攻西門、北門,一連七日。而馮喜守衛的東門前居然毫無動靜。建康城內起了一種謠言,說是皇太弟在北帝麵前下了軍令狀,十五天內必須破城。殘忍嗜殺的北帝還下令:破城後,要把所有的人都處死。因為這些消息,建康城內最遲鈍的人都必須為自己選擇。馮喜所看守的東門並無兵火,大量的人都在那裏避難。而且,每天有好多的人都從那裏逃脫。善良的馮喜在危急關頭采取了仁慈的做法。就像在洛陽,雖然南朝占有上風,但他也保持了對我這樣一個公主的尊敬。

 

 謝如雅在第七日的中午,帶著我父親的遺詔,帶著與我商量過的一些事情,作為我的代表,從某個秘密通道進入了建康。除了他,還有老朱等四個身懷絕藝且熟悉地形的人。他們的任務,隻是保護謝如雅公子。皇帝當然知曉此事,但他出於驕傲,不可能詢問我宮廷的設計圖。

 

 實話說,當我送走謝如雅以後,有一點兒後悔。

 

 當我看著黃昏裏戒備森嚴的東城門,聽著遠處傳來西、北二門的哭喊聲、轟隆聲,我的心跳到了令自己難以呼吸的地步。我不斷地看著時漏。

 

 但我沒有阻止這個計劃。是讓一個人冒險,還是讓十萬人去死?我很清楚答案。

 

 如果我不關係著一個帝國,我願意自己上陣。但我所擔心的、緊張的就是謝如雅而不是我本人。他也不是我的夫君、兒子。他是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沒有直接紐帶的朋友。

 

 入夜的時候,幾個謝如雅的家人,按照我的安排,嘻嘻哈哈地挑著酒到東門下,用本地土話大聲聊天。他們果然被好奇的馮喜“請”上城門。他們帶去我的另一封信。

 

 信上隻有一句話:“死人還是活人?救民還是誤民?先帝還是蕭植?全由足下定奪。曦朝皇後寧朝餘姚公主炎氏光華上。”

 

 馮喜處於微妙的選擇間。七日東城不受進攻,蕭植對他產生了猜疑,隻不過無將可換。而他對百姓的寬容,對軍令的敷衍,更讓大將軍至為不滿。他跟了大將軍不少年,理當十分清楚。

 

  我父皇的詔書,我對於江南的血寫的承諾,謝如雅的身家性命、機靈才智、家族信譽,這就是天平另一端的全部。

 

 為了不引起督戰的蕭植的懷疑,阿宙、趙顯全部出現在城西、城北死戰。北朝的將士,由皇帝的六弟、七弟帶領,埋伏在東門外。天寰和我,目視著一切。

 

 子夜時分,緊閉的建康城門緩緩地打開,馮喜率軍民投降。

 

 黎明時,江左第一風采的貴公子謝如雅,騎著匹奇醜無比的騾子來見我。

 

 他把詔書、地圖都還給了我。汗流浹背的他,再也說不動一句話。

 

 他抓起一條氈子,躺在帳篷的角落裏沉沉地睡去,臉上掛著一絲靜謐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上,係著條褪色的長命縷。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淚。

 

 數百年的紛爭,歸於沉寂。塵埃落定,南朝推枰認輸。

 

 建康城從此不再是一個國家的首都,而隻是一個州郡的首府。建康人安靜地、默默地忍受著新的一切。前幾天還殺氣騰騰帶著武器的人,在這幾天就又攜家帶口地逛街閑適了。被砸破了牆壁的酒肆,搭著一塊藍布,撐著半邊草棚,便開始接待客人。藥店、染坊、布店又開始勉強地做起生意來。這種驚人的樂觀,何嚐不是一種人民的毅力?

 

 天寰下令,無論如何,首先保證建康的糧食供應。城外的北軍在清點俘虜,還有一部分北軍駐紮在城內。但是天寰本人一直留在城外的總大營內。到城內來的北軍開始清查每一條街坊。南宮內各色人等全被成群結隊地趕出禁城,經過甄別後放還民間,或為北朝征用。

 

 南朝懵懂無知的小皇帝,被白發蒼蒼的掛名太師顧尚之抱著,送到北軍大營。雖然天寰說他不稀罕那枚玉璽,但南朝的臣子們還是寫好了讓位稱臣的詔書,帶著國家的寶物,跪獻給北帝。

 

 不,他不再是北帝,他現在是天下的主人了。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放眼天邊所有的土地都屬於他,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向他稱臣。於我,並沒有太多的快樂和興奮。

 

 我告訴他我心裏並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歡欣雀躍。看著那些南朝大臣們在典禮官誦讀詔書時,滴到泥土裏的眼淚,看著在建康狹窄而清潔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馬糞,我又能如何?因為我的存在,皇帝對大家都相當寬容,並且赦免了許多人。他們沒有受到公開的嘲笑,惡毒的侮辱,也沒有遭受國破家亡後,史書上觸目驚心的針對亡國君臣可笑的難堪。

 

 天寰從本質上來說,是個厭倦煩瑣的男人。他在宮廷的陰謀裏養成的苛刻敏銳,和他在軍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樸素,並不矛盾。對天寰來說,放下武器,俯首稱臣,足夠了。可是那些亡國的人臉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們對我恭敬,但是和我並無共鳴。我在大部分的人眼裏成為一個異類,一種象征。

 

 有人覺得我可憐,有人覺得我幸運——我可憐是因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運是因為我是新朝皇後。

 

 我發現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為結合了兩種身份的我,讓他們起了不愉快的回憶。

 

 阿宙給我送來了蕭植心愛的坐騎。這匹瘦馬瘦骨嶙峋。我安撫著它,觸手全是舊傷痕。誰識得它是曾經屬於南國大將軍的神騎?它隻肯馱著我一個人,對著已長出衰草的宮城長嘶。

 

 一開始,北軍沒有找到蕭植,雖然在占領全城後,他已可以被寫進故紙堆裏去。但他的下落還是被人關心的,隻不過因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畫上一個休止的符號。

 

 一個南朝宮女說,她親眼看見在彌漫的煙霧裏,大將軍將他的畫戟拋進了荷塘。大將軍默默地關上了昭陽殿的大門。但是帶領軍人率先進入南宮的趙顯,無論如何也沒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陽殿裏找到他的屍體。荷塘的水極深,所以那把陪著蕭植戎馬半生的寶物,隻能在水底長眠了。而流水,會洗去上麵的血跡。

 

 我陡然想起寶庫的秘密。於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黃金鑰匙,讓他去看個究竟。

 

 老朱雖然是南宮舊人,可他是頭次進入昭陽秘庫。

 

 老朱回來,帶給我和皇帝宛如戲劇的結局。昔日的驚鴻少年,後來的蕭植,死在角落裏。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屍體開始腐爛。地上血跡斑斑,幹涸成黑色。

 

 不遠處,一個鑲著鏡子的梳妝匣被打開。鏡子反射著門外的光線,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給了他曾經的仇人絕對的尊重,他清洗了寶庫裏的血跡。

 

 而後,他用昭陽殿的鳳綺把蕭植的屍體包裹好,送到北軍的大營。

 

 天寰聽到這裏,說:“做得對。朕會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他把兩把黃金鑰匙放到我的手心,又從懷裏掏出一片彩箋。

 

 “皇後,這是在梳妝匣子裏找到的。”他說完,安靜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著我一起看彩箋上的字體。那字體飄若矯龍,筆筆藏鋒。

 

 這是許多年前章德皇後所寫的。因為隻有她在世時,宮廷才造這種摻了金箔和瑪瑙粉的奢華信箋,隻歸她本人使用。雖然她是太後,但她自稱“朕”。

 

 “驚鴻,朕的陵墓內有一個空穴,那是朕留給你的。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來。”

 

 這句話是何時寫的?梳妝匣是何時被打開的?驚鴻臨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和她都歸於黃泉,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著魔似的望著那張彩箋,他天神般的麵容似被火焰點著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個早在曆史長河裏遠去的絕美女人迷住了。

 

 我將那張彩箋丟入火中,不得不說:“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徹底看透了男人的心。情,隻是算計的一環。

 

 天寰望著那團火吞噬了信箋,許久才回神過來,他感歎道:“章德皇後這樣的女人,是最可怕的。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會愛上她。過幾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陽殿,看看那片荷塘。”

 

 腳步聲打斷了我們的遐想,阿宙的聲音響起來:“皇上,臣弟能進來嗎?”

 

 

 

  第六章:紅蓮

 

天寰應了一聲,阿宙挑簾入內,鳳眼含春,“皇上,後日要在南朝清涼殿舉行午宴。臣弟已開始準備了,請問當今聖駕欲安何處?”

 

天寰出了一會兒神,“朕久聞朝陽殿之名,聽說朝陽殿前的荷花開放了……”

 

“皇上要宿在昭陽?那隨從人等……”

 

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們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宮內了。清涼殿的宴席散盡,好多人大約會喝醉,還為難他們到城外來嗎?”

 

阿宙欲言又止。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宮,害的我聽了大半天的鵓鴣聲。自從我七歲後,昭陽殿的主人陸太後,吳夫人,雲夫人全都死於非命,新添上蕭植的屍體,豈不是比鳳凰台行宮更不祥?

 

我呼吸的細微變化,到讓阿宙瞧見了。阿宙才要進言,天寰淡淡一笑,擺擺都對我們道:“百無禁忌。朕會怕了你一所王氣盡收的南宮?可知如果我們一直滯留城外,不敢遷居入內,便顯出我們的怯弱?”他取了一個隱囊靠在背後,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後到晚膳時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帳子,百年就捧著金盆進內侍候。阿宙問我:“有滿意去拜祭父親的皇陵?”

 

我搖搖頭,“還沒有來得及去。”皇陵在城西前麵,來去要好幾個時辰。

 

阿宙細長的雙目一揚,撓撓頭說:“我去過了。圍成的時候無聊,我去那裏踏青。”

 

最近看慣他氣勢烜赫,此刻他挑起話頭的窘迫之情,我倒覺得新鮮。

 

“你去過了?想不到皇太弟還有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別那麽叫我,我聽了渾身難受。你以為我真那麽看重這個稱號?如果不是……”他的話戛然而止,金鞭一會兒換左手,一會兒換右手。

 

我問:“我父母的墳墓上是何光景?”

 

“武獻帝陵冷冷清清的,你娘墓園裏長了不少野草。我想你總是要去看的,便下令拔了去。隻有你母親墳頭上開的那朵石竹花,我沒舍得碰。因為怕兵火引來盜墓賊,我派了親信率了一對人馬去保護。”

 

我笑了笑,“多謝你。不過那幾朵石竹逃不過劫,幾天後母親遷墓與父皇合葬,小花兒還是讓人摘去了。”阿宙晃了晃金鞭,沒說話。

 

我還要說話,突見兩匹馬衝入轅門。天寰的侍衛吆喝一聲,馬才停下來。兩個人從馬上糾纏著滾下來。阿宙騰地起了怒氣,嗬斥道:“大膽,此是皇帝行轅,立刻放手!”

 

那兩個人,一個是趙顯,一個是六王。我又好氣又好笑,問道:“怎麽自家人開打?”

 

趙顯眼都紅了。六王頭發散亂,臉上盡是血痕,大聲道:“他窩藏奸細!”

 

我和澳洲頗為詫異,趙顯辯白道:“不是奸細,隻是個南宮太醫局內的孩子。因為他是胡漢混血的碧眼兒,我收留在軍營,讓他幫我兄弟治傷。誰知道六殿下見了……便要行……苟且之事,還非要奪取。”

 

“你說什麽?奪?文成的皇子別說一個小孩,就是要你一隻手,你敢不給?皇太弟乃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要個人,誰敢不給?再說,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臉!”六王大概喝了酒,狂言亂語起來。

 

趙顯一瞪豹子眼,“你要誰,我都不給。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養的,為啥就給你糟蹋?你是皇子怎麽樣?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給!”

 

阿宙幹笑了幾聲,“多謝你不客氣,還好我不喜歡男孩。不過呢,趙顯雖然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說話卻也不知忌諱。記得第一回相遇,你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現在你被封了汝陽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至於六弟你,自是個不成氣的……你何時給我省過心?南朝初定,禦弟大將就為了一個南朝侍從大打出手,白讓人看了笑話。”他的鳳眼中透出一股寒光,“不要爭了。來人,去趙顯軍中取那個小侍從,立刻處死。”

 

我吃了一驚。六王差點兒滑了一跤。訕笑道:“隻要他聽話,我不要他死啊五哥?”

 

展現的藍眼睛睜圓了,說:“元君宙,這孩子有什麽罪?”

 

阿宙冷漠地說:“我說有罪便是有罪。他不死,你倆之爭不休。我身為太弟,話一出口,駟馬難追。今後六弟再搶奪良人,觸犯城內的南朝百姓,趙顯你再目中無人,亂犯名諱,我一定按照軍法處置!”

 

趙顯二話不說,飛身上馬而去。六王悻悻地離開。

 

我不禁低聲道:“小侍從無辜,不應該殺。雖然你的作案能給他們個下馬威,但到底是一條命。”

 

阿宙默默地注視我,唇角一動,“你才認識我的那會,就見到我殺人。世上沒有誰該死,隻是不得不死。”他的臉龐依然豔若桃李,但烏黑的發鬢裏有了一根銀絲。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衛們說:“去趙顯大營,說我赦免那孩子。但他對六王不敬,理應責罰,把他編入傷病大營為奴,歸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語,跳上玉飛龍,打馬離開。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心裏不由得感慨。

 

遠處,有個臉盤的青年站立著,他的樣子像個不起眼的鄉村私塾先生。遇到我的眼光,他對我深深一躬,慢慢走開。這個人,就是沈謐。

 

我撩開天寰帳篷的帳子,他背對著我不動。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著。

 

晚膳時,天寰不提此事。知道深夜上官先生來,與我說起來的小奴仆時,天寰的唇邊才出現一絲牽掛的笑意。我說明原委,他隻道:“你隻管得了你眼前的,管得了其他?”

 

他沒錯,但我還是隱隱不安。人們說,昭陽殿的紅蓮開了……

 

他那美夢噩夢的同一源頭時,我到底是主人,還是客人?

 

南朝的清涼殿,總給人一種分外悠閑的感覺。雖然這種在深宮裏刻意營造的山莊風味顯得矯揉造作,但在炎炎暑氣開始的季節裏,宴會於此,能緩解大部分亡國者的憋悶。

 

謝如啞抱著新封的“安樂侯”炎全。這小孩子繼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過了於嬌貴。周圍的響聲稍大一點兒,他就會掩耳閉目,渾身發抖。不知什麽緣故,也還不會說話,言語間常用“咿咿呀呀”代替。上官先生說,這孩子可能在胎中時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腦子遲鈍些。我看到他坐在謝如雅的膝蓋上,就想到了在鄴城起霧的半夜,與梅樹生的對話。

 

我在幕後悄悄問天寰:“這孩子難道一輩子就該關在京城的安樂侯館裏?”

 

“那對他已是仁慈了。”天寰望著那孩子,好像想到了太一,說,“推位之帝,亡國之君,有幾個能關在家裏平安到死的?這孩子本來該死,但我怕不會殺他,我會派些人照顧好他。”

 

他給了這小人兒“安樂”兩字,雖然美好,卻寓意諷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昏君好亭台館池,好奇技淫巧,當然是自取滅亡。但這個連說話都沒學好的孤兒。卻隻是生錯了人家而已。他無罪無過。皇帝也好,安樂侯也好,都是別人套給的枷鎖。

 

我出幕,與皇帝同坐禦座,示意謝如雅將炎全給我抱。炎全仰頭望著我,小手摸得我的臉癢癢的。

 

南朝人雖神色慘淡,但不得不飲酒。南宮的歌舞本來極富麗,但皇帝都下令撤去。廊下,有一個老人彈著古琴,幾個十一二歲的南朝孩子背誦著《尚書》。

 

趙顯被阿宙派去守宮城。上官先生則要守在傷員營內。禦座之下,阿宙身旁的六王喝得暢快。

他眯起眼睛,笑著對百年招手,“百年來,給本王倒酒。

 

百年臉色一變,瞧了瞧皇帝。天寰手指一揚,他便手持玉壺去給六王倒酒。今天的天寰,格外放鬆。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荷塘月色,並為之心曠神怡。他的眉宇之間沒有開國之君的得意,隻得常常望著遠處。

 

謝如雅舉起一杯酒,對天寰道:“皇上,今天如雅代眾人為您祝福。”他緩緩念道,“昔與汝為鄰,今與為臣。勸君一杯酒,祝爾萬古春。”

 

眾人都舉起酒杯,朗聲萬歲。炎全登時在我懷裏瑟瑟發抖。我忙撫慰起他。天寰默默飲完了酒,朗聲道:“南北分治數百年,終於四海一家,朕受於天命……”

 

這時,我才發現炎全的褲子濕了。我忙向圓荷使了個眼色,退到幕後。

 

圓荷拉開小孩的褲子,愕然發現他褲子裏墊有一布片。上麵用絲線縫了幾個蠅頭籃子——

 

 皇後小心內宮。姐弟浪跡天涯,永別。阿若上。

 

我手一抖,圓荷當即會意,走了出去。阿若自從上次大戰後就和八角隱循起來,難道他們在蕭植死後回到了建康?他們要我小心什麽呢?等我回到座位上許久,圓荷才湊到我的耳邊說:“問了保姆,說……”

 

出來後,天寰掃了我一眼。我咳嗽了幾聲,把孩子還給了謝如雅,去哦起身,到禦座之下對皇帝行禮,對眾人說:“皇上順時應人,統一九州。華戒渾元,功垂千秋,褒我以輔佐之臣,列我於長秋之位,我心底感激。不過我出生於南朝,為炎帝女,這是永遠不變的。有一事,藏在我的心中許久。當年父皇曾賜我詔書,詔我為帝。但叔父以我年幼,代行國事。我後來得知真相,謝氏蕭氏盡皆知曉。我之所以不願公開,是因為叔父與我同一血緣,我不忍天下笑我炎氏自相殘殺,爭奪國器。到了今天,叔父已崩,恩怨一筆勾銷。父親的親筆詔書,此刻請各位過目。正式的傳國玉璽,正在昭陽殿內。叔父親近佞幸,肆意玩樂,以至於陷國語覆亡,也是天命,各位不必悲傷。有了新朝繼往開來,天下大同。戰火平息,骨肉團圓。父皇可以瞑目,南朝可以安息。我雖為皇後,永為南人萬民。如此我願遂,父誌伸。”我說到這裏,不禁淚濕衣襟。

 

本來,這是收買人心的一環,自當按部就班。但人非草木,說到國家興亡,舊日之夢,情感宣泄如如開閘之洪水。南朝人,不是傻子,連我自己都不能感動,何能感動別人?

 

南朝臣子大部分都聽過說遺詔和真偽國玉璽的傳聞,但如此給他們證實,還是當頭霹靂。父皇恩德,流惠至今,臣子們念念不忘,常常追思。到了今天國家消失,再見先帝遺筆,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痛哭。北臣們雖然不至於流淚,大多也感慨萬千。

 

天寰端坐寶座之上,緩緩地說:“朕既然以皇後為妻,盟誓終生,妻家與朕便是榮辱與共,朕與皇後之子太一,仁孝聰明,即日起封為吳王,遙領江南地區長官舉薦,與原曦朝子弟一視同仁。朕妻之父武獻皇帝,典製同曦朝先帝,專人祭祀,朕妻之母袁氏,追封為元懿皇後,明日起破土,擇日行合葬禮。”

 

他說完這些,南朝人更為感觸。作為一個妻子,我實在不能再奢求更多。

 

接下來的酒宴,似乎每個人都平靜了。我立刻從追憶裏清醒過來,翻覆思考到底阿若提醒我小心什麽。現在若大張旗鼓地檢視,會亂認之心,到底怎樣才好?

 

我湊近天寰,把事情大致地告訴了他。他唇角一動,微笑道:“怕什麽?”

 

他的聲音十分輕,口中帶著淳厚的酒香。我以為他有些醉了,用杯子擋住唇,說:“不可大意。要不要和君宙、趙顯說……要不要讓來朱和侍從們……”

 

天寰不動聲色地道:“說什麽?南宮如此之大,翻遍每個角落?日夜不睡,危機就不來?或者你我日落逃出這裏……當然,還用帝後的排場可不行了……我們喬裝一番,讓所有預定在宮內歇息的大臣、皇親都跟著一起灰溜溜地跑?光華,我說了——別怕!”

 

我飲了一大杯,這次倒是爽快,“好,不怕。”我的囉嗦既然不管用,不如多個心眼兒,多留神。實際上我倒留神了好多年了,在我自己長大的地盤上,我還讓男人小看不成?

 

素月殿,昭陽殿,飛香殿,三殿相連,被一大片水係圍繞。因為三位親王乃皇帝胞弟,所以六王住左側素月殿,五王阿宙住飛香殿。其他北臣貴戚住在隔岸的嬪妃妝閣。

 

夕陽西下,清涼殿內大部分人都醉了。對南臣,醉能消愁;對北臣,是說不慣南朝的酒。

 

退席的人不少,有的大臣需要人攙扶才能走出殿。殿中酒香彌漫,即使不醉如阿宙,也被染紅了顴骨。他不時看看太陽,好像在等待黑夜降臨。

 

以為俏麗的紅賞姑娘進入殿中,她好像一塊水晶,顧盼神飛。是李苻苓。好多年來,她兄妹常常跟隨阿宙行軍。聽聞她的天性活潑豪爽,在軍中和男人一樣。

 

她走到阿宙的身邊,奪過酒碗,給自己倒上一碗。

 

阿宙對她的親昵舉止有些無奈,笑著搖搖頭,有點兒心不在焉。

 

嘈雜的聲中,隻聽李茯苓說:“雲君宙,我來和你告別。我要走了。”

 

“走了?”不僅阿宙吃驚,我也暗暗注視著他們。

 

“是啊,我先後回到西北去了。我認識你好多年,你也討厭我、躲著我,到把我當朋友、當妹妹。雖然你不喜歡我,但我還是高興認識你……我如果不跟著你,我一定會每天後悔,每天想著你。現在不一樣了。我回家以後,要大哭一天,然後徹底忘記你,嫁給一個等待我的男人。”她的言語大膽,阿宙附近聽到了人都變了臉色。隻有阿宙收回散漫的心思,對她一笑。

 

他直起身體,捏著姑娘的手,鳳眼挑花,又是一春。

 

阿宙嚴肅地說:“我也很高興。不過你走了,我也不會忘掉你。我一直會記住你這個中藥妹妹的。想到你,就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走馬狂歌,日夜進軍,還有紅衣相伴。”他站起來,道“我來彈琵琶,你來起舞吧。彼此送別。”

 

天寰挺身離開了座位。我跟著起來。

 

李茯苓的紅衣旋轉起來。她身上的環佩聲,阿宙手下的琵琶樂,就像八十七神仙急流向東。看著這樣的青年男女,誰不願意永在青春時光呢?可惜……皇帝要退場了。

 

我想說說李茯苓的事情,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天寰對那個場麵並不感到興味。

 

天寰個我到昭陽殿時,正是黃昏,昭陽殿和記憶裏一樣,紅漆欄杆曲折,琉璃簷牙飛翹。在昭陽殿裏,滋味難以描述。百年入內聲稟告。天寰細細回答。我全沒有聽清。

 

百年臨走的時候,天寰所問的話,我倒是聽到了。他問:“五弟已經走了嗎?”

 

“是,殿下輕騎出宮,向城西而去。萬歲早晨令他今夜去軍營辦事,但他去城西……

 

城西……我玩味著,城西……阿宙居然為了那幾句話,跑趟城西。

 

我望向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千瓣紅蓮在金色的陽光裏亭亭玉立,超塵忘俗。

 

輕風吹來,淩亂仙子在翠色華蓋裏暗香笑語,芙蓉圃中露珠灑落,光影徘徊。

 

天寰拉著我的手,他仿佛默然於是非黑白,忘怯刀光劍影,融會在荷塘的清光裏。

 

我叫他:“天寰。”他轉過臉正對著我。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落在他古潭般幽深的眸子裏。他的眼中紅蓮開放。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有某種熟悉感,原來就來自這裏,來自盛開於我記憶裏的花。

 

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會有別的選擇嗎?他伸手撫過我的臉,好像把我從記憶裏弄醒。

 

“光華,你知道嗎?”他的嗓音明明是叫我繼續做夢,“雖然我身為皇後,但是在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心之處。”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讓我想,他吻了我。

 

當深愛的人在品嚐愛的時候,愛卻是不完整的。

 

因為不完整,所以才會更多,才想給更多。

 

我和天寰走進殿堂,隻有我們。夜幕降臨,我的不安加深了。

 

門口黑影晃動,我拉了拉天寰,他笑道:“我安排了最 親信的影子侍衛在此,你不是要我小心嗎?”今天的天寰比往日更沉著從容,他好像在等待什麽呢?他對我說:“我那區秘庫最後一次,要是還找不到玉璽,我們就不要再找了。”

 

黃金鑰匙打開了門,秘庫裏有一盞燈亮著,地上有不少香灰。

 

“這香大概是老朱點的,為了掩蓋屍體的腐臭。”

 

他和我翻閱著一流的寶物,大部分都去了蕭植的府庫。這裏剩下的就是一些黃金珠寶。突然,我的目光被一麵牆吸引,裏麵有成千上百的小格字,每個格子都像元宵節的燈謎一般,蒙上了紙,寫著各種詩句。天寰捅破最近的紙窗,裏麵空空如也。我忽然想到曾去上官先生別墅度過的夜晚,我說:“我父親說,昭陽殿有一麵牆,寫著那首詩。但我後來尋思,會不會暗示的這裏呢?但這不是牆,隻是窗。”

 

我墊腳望去,燈光下,真有一扇紙窗上寫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扇窗非常高,我跳了一下,夠不著,天寰是極高的男子,他伸了下手,也不行。

 

“你抱著這我吧。”我提議。雖然是帝後,但這裏也沒外人看見。

 

天寰啞然失笑,但並不反對。我終於夠到了那扇窗子,將手伸了進去。裏麵還是空的。但當我敲擊裏麵的木板時,那麵牆突然移動起來。天寰連忙把我抱到一邊。

 

牆基處,裂開一條縫。天寰提燈,我屏氣。一塊玉石在裏麵閃閃發光。這就是傳國玉璽。我欣喜若狂。天寰將那玉璽拿起來一看,吝嗇地不給笑容。

 

他觸了觸我汗津津的脖子,“好,現在我們該走了……”

 

“現在?”

 

“是的,除非你想子啊這個還有幾個新鬼魂的地方宿夜。”

 

我們走出昭陽殿。荷塘邊,百年合老朱侯在一條船上。天寰說:“你指路吧。”

 

“去哪裏?”

 

“冷宮。”

 

“我們為何去冷宮?”

 

天寰說:“如果有人要謀害宮中貴人,你覺得什麽地方他最沒興致?”

 

冷宮自從我母親死後,便被我的叔父封了起來。今夜的冷宮,居然亮著燈。

 

我走進我童年辛酸和歡樂過的地方,天井裏的野薔薇竄的老高。現在想起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宮殿,是我另一種生命的開始。我獨立的自尊的是生命,從冷宮起步。

 

人可以有很多種生命。所以又的人死了,愛存在。有的人灰飛煙滅,尊嚴長存。

 

我觸摸著那些斑駁的牆壁,踏著坑窪的地麵。我回來了,而且我隻離開了十年。

 

我違背了母親雁南飛的人生,走向了廣褒的天下。要是母親在那裏,她會抬起頭,對我說話嗎?一扇門掩著,有個白發之人坐在光暈裏,我吃了一驚。

 

那饅頭白發的佝僂老人問:“誰?”

 

我辨別認著他,這是一個年老的宦者。我認出來了,那時候除了我的母親,還有他。

 

他是一個卑微的無名的老宦官。他曾經背著孩童時候的父皇,又背著嬰兒時候的我,那些淒冷的歲月裏他給年幼的我遮風,他給失意的母親沽酒。他掃過庭中的枯葉,我在他的掃帚邊舞蹈。在記憶裏,我總是缺衣服,而他一年四季總是穿套破敝的舊衣。母親死後,老人被派去看墳。他還活著!這是南朝送給我的最大的禮物。

 

“……公主?”他站了起來,蹣跚著走到門口,“小公主你來了?”

 

我哭了出來,撲到他的身邊,“是我。公公,你還認得出我?”

 

“真是公主啊!我聽出來了。唉,蒼天有眼……那年給夫人守墳……人家叫我老不死。我自個兒也琢磨著,為什麽我老不死呢?萬歲去了,夫人也去了,公主也去了……但我後來想,公主是不會死的。果然公主非但不死,她還當了皇後,她一定會回來的。後來……我太老了,走不動了,目也盲了,我還在等。我求人家把我送到這地方來等……死倒沒有等來,公主來了……”

 

他抖索著摸我的頭,“我聽到腳聲步,就知道是你。你走路步子實,所以心眼兒好。我進宮七十年,飄啊飄啊的女人見多了,但是隻有你和袁夫人步子實。所以先帝最疼你們。”

 

我還是哭。老人說:“好日子,哭什麽……還有一個是誰?”

 

“是我的夫君。”我扶他坐下。

 

“……唉,原來是個皇上。皇上別怪,老奴半入土的人,有個請求。”

 

天寰道:“您說什麽朕都答應。”

 

“老奴的眼睛不見了,但還能摸人。袁夫人一生委屈,就盼著公主能找個好男人。老奴就算替夫人看一看你,行嗎?”

 

天寰眼中水霧縈繞,他蹲下,把老人的手放到他的麵孔上。

 

老人摸了許久,從皇帝的頭道手。昏暗裏,他歎息一聲,“公主的夫婿,就和先帝一樣,人長得好,手上有勁兒。”他笑了,“夫人和先帝可以瞑目了。”

 

深夜,我和天寰以為在我母親的寢室裏。油燈昏黃,我告訴他許許多多的往事。在我的心裏麵,母親是一道虹,她把各種情細細地編製到我的心裏,讓我能夠到天上的一切。童年的陰影,冷宮裏凝結的霜,終於在天寰的懷抱裏化為烏有。

 

初夏的風,穿過殘破的窗子,吹著我的頭發。當我快要沉醉在這情景裏的時候,大黑鴿子停在窗台上,天寰爬了起來。黑鴿子飛到他的懷裏,半根焦羽了下來。

 

我揉揉眼睛,著火了?天寰站起來,目光如電,“對不起。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侍衛們恭候在冷宮前。百年說:“萬歲,有人在宮內縱火,賊人蕭植的黨羽陳氏已被侍衛圍在閣樓上,但昭陽三大殿一片火海,一時根本撲不滅。”

 

天寰問我:“有沒有人死?”他領著我上船。船穿過荷塘,火紅的蓮花全部在跳動。

 

“有。”百年瞧了我一眼,“素月殿起火,六殿下因為酒醉沉睡,來不及逃生。親信十五個都被燒死。七殿下……”他的眼神閃躲一下,“因為救援及時,七殿下受了輕傷,不過受了驚嚇。還有……”

 

六王元旭宗……終於死了。他該死。皇帝隱而不發,時日已久。船行到水中午,日落前還壯麗輝煌的三殿下,在烈火裏崩塌下來。那紅蓮異常的巨大,填滿我的腦海、我的思想。

 

天寰知道道的……他一定知道的。今天的蓮花,是柔情的花,也是無情的花。

 

到處都是人,南北大臣都幹過河來。閣樓上的陳氏披著白發,對著人群喊道:“你們這群無恥小人,有誰肯為國捐軀?大將軍待你們不薄,但你們那麽快就投靠新主人……我放火就是要燒死元家的人,燒掉昭陽殿三大殿……燒死那個和她祖母一般狡詐的女人。南朝沒有了,誰都不能在這裏看紅蓮……”她狂笑起來。

 

一些南朝大臣認識陳氏,隻能低頭。謝如雅迎著風站出來,“你縱火,你尋死,但你燒掉了南北初起的和睦。你痛快了,你隨著主人而去,你死的驚天動地。但我們活著的人呢?將作為縱火犯的同謀,被誤解、被責難。”

 

陳氏止住了笑,她好像沒有同明白,閣樓滿滿地為火舌吞噬,她終於消失了。

 

這時候,侍從們又從對岸的火場搶出一個,隱約望去,船上的人就像一朵殘破的紅蓮。

 

“誰啊?”人們互相問。

 

“李茯苓!”一個人高叫。大家認出來了,李茯苓怎麽去了飛香殿呢?她不是在琵琶聲裏和阿宙道別了嗎?我吃了一驚,從天寰的身邊跑了過去。她的下半身被燒得慘不忍睹,臉上滿是煙灰盒水泡。她吃力的喘息著,嘴裏念叨著。

 

我叫:“茯苓?茯苓?”她的她的眼神是迷蒙的,“元君宙……宙……”

 

我俯身,給她臉上吹氣,想減低她的痛苦,但她的臉如同魔鬼殘退的皮。

 

隻有她的眼睛,有點光,一點活氣,“我……找不到他……宙……宙?”

 

“元君宙沒有死,他今夜不再飛香殿。”我大聲對她說。

 

那雙眼睛裏湧出了淚,亮如繁星,她費力地說:“……菩薩對我太好了……讓他活著……”她終於不說話了,合上了眼。我望向皇帝,他的黑色龍袍隨風飄起。

 

他到底和我父親不一樣。他是元天寰。

 

 

 

  第七章 戒盈

 

燒毀了昭陽殿的大火,同時燒毀了南朝人心裏最後一道堡壘。數百年江南皇朝的神秘和美麗,化成了水流裏的炭灰,環抱著妖豔的紅蓮。靜水深流,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除了元殊定、李茯苓以外,還有上百侍從宮婢死亡。大臣們對南朝人的忘恩負義,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徹底搜查建康,抓捕那些對大曦不夠順從的南人,還有屠滅蕭植的餘黨。

 

我一直沒有說話。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我始終凝視著天寰。他聽著大臣們的話,毫無表示。

 

紅天,紅河,紅蓮,全被那片屬於他麵孔的雪白抹去了。

 

他發問:“災事發生,皇後有何建議?”

 

我潤了潤枯燥的唇瓣,“皇上,先滅火,再治人。”他點了點頭。

 

我把忙著指揮救火的趙顯叫來,把宮廷設計圖交給他,盡量沉著地交代:“南宮內有十四處秘道,且與城市相通。目前已燒毀了八處。雖然別人應不知此圖,但為了防範,你要按圖搜查,並且守住出口。昭陽殿內的火勢不可當,三大殿肯定是完了。你要注意別讓火焰從那些秘密口傳播到別的地方去。如雅,你跟著,陪趙將軍布置機宜……”

 

謝如雅和趙顯才離開,就有人道:“皇太弟進宮了……”

 

阿宙衝過石橋,到皇帝的跟前下跪:“皇上,臣弟來遲,罪該萬死。”

 

天寰正對侍衛們小聲吩咐,這時才抬頭,道:“五弟和朕都命大。深夜起火,要不是五弟有要事出城,要不是皇後思舊讓朕去冷宮尋故人,我兄弟險些就中了那瘋婦的毒計。”

 

阿宙雙手微顫,把頭死死地壓在手背上,回答道:“是……天佑我主。阿六、阿七在哪裏?”

 

天寰長歎一聲,對阿宙說:“跟著朕來……”

 

侍從們擋開人群,隻由我和阿宙跟在天寰身後。到了清涼殿,我見阿宙的手顫抖不止,就暗暗地用指甲彈彈他的手背。他楞了一下,抬手夾好耳邊因疾馳而散亂的長發。

 

七王睡在一張長塌上,好像冷極了,渾身抖個不停。阿宙撲過去抱著他,“七弟!”

 

“……燒死了……活活燒死了……”七王喃喃地說。他的腿被砸傷了,受驚不小。

 

天寰注視著兩個弟弟,把一支翡翠管交給我,“是珍珠粉,給他灌下去壓驚。”

 

我和阿宙掖著七弟。我柔聲安慰道:“七弟,火滅了,你安全了。”阿宙撬開弟弟的牙關。我怕他嗆著,喂得極慢,還用手撫摸著他的背脊和前胸。

 

未央殿裏隻有半段殘燭,我看到天寰走到另一張圍著帳子的塌錢。他的背影一動不動。

 

“五弟,阿六死了。侍衛們拚命才搶了他的半截屍身出來。此刻,朕不敢相信,這就是朕父皇的骨肉。記得阿六小時候總搶了櫻桃埋頭獨吃,吃得滿嘴血紅。朕說‘小六兒別吃那麽多,吃多了會撐壞的’。他笑嗬嗬地說‘撐壞了再不吃’。他跟你抱在一塊兒,兩個人都是胖胖的。你們不知道牆後麵還有別的世界……”

 

阿宙的肩膀抽動了一下。我扶著元旭宗躺下。阿宙踉蹌到皇帝腳下,“臣弟明白皇上的難處。天下已平,六弟雖然不幸身亡在南都,但他死得其所。臣弟……臣弟這次又罪責,沒有防範好宮廷防務,陷帝、後於危險之中,而且還擅自出去夜遊。臣弟……”他好像看清楚了六王的屍體,肩膀又一抽,沒能說下去。

 

“皇上……”我走了過去,“皇上,五殿下是為了我的事去城西的。母親園寢室殿下的人在看護。遷葬之事臨近,我有些事,雖瑣碎但重要,順便托給殿下辦理。”

 

因為阿宙正匍匐著,隻有我看到陰暗裏的天寰的笑。他的笑容蒼白,目光清冷。

 

“嗯,朕沒有說五弟有錯,皇後放心。五弟你可以傷心,但不要多心。”

 

七王在昏睡中不斷地呻吟,聲音回蕩在大殿內。因為天熱,蒼蠅們逐臭而來,聚集在帳子上。

 

“皇上說的是,我當然放心。”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皇上富有四海,貴為天子,難道不能容忍五弟?兄弟之間,皇上明察秋毫,外人豈能羅織罪名?”

 

阿宙搶道:“皇上雖寬容,但臣弟任兵馬大元帥以來,確有諸多辦事不妥的地方。進城之後,六弟的行為失檢,臣弟也有所姑息……臣對此次大火,深自自責,臣弟請皇上削去皇太弟和兵馬大元帥之職。”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離得我近了,眼中反倒水霧朦朧。

 

天寰盯了我一眼。我伸了一下發涼的雙手,說:“不可以。皇上不能允準。”

 

阿宙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天寰唇角的微笑若隱若現。

 

我吐字緩慢,“君宙,這不行的。你就不該對皇上提出來。皇太弟乃國家名譽,不是兒戲。南征才結束,你若因為一個弟弟死於非命,燒壞了一座腐朽的宮廷酒引咎,今後還怎麽做事為人?怎麽當皇帝的副手?古人雲‘善始善終’,天下兵馬大元帥,原本是戰爭時期的非常稱呼。不用你說,戰後自然會廢除此位,以求太平。可是皇太弟,就不同了。既然你接受了那個封號,就該一直堅持到最後關頭。皇上給人的,皇上也能取走,但全都取決於皇帝,而不是出於你個人。這才叫忠臣賢弟。”

 

天寰拉起阿宙,語音溫柔,“聽到皇後的話了嗎?五弟你隻管行路。朕如今隻有兩個弟弟了,朕能寬容到不能寬容的地方。對你,朕從來有期望。南北統一,你立首功。然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到滿後無有不變的。你的擔憂起源於此。朕重學《論語》,最喜歡孔子的一個思想。弟子們問如何能‘滿’而保全。孔子說‘功批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撫世,守之以怯。’隻要你居安思危,謙遜守中,還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呢?”他用另一隻手,捏著我的手,“你們跟我過來。”

 

我們走到光線稍明的入口處,天寰捧出傳國玉璽,交給阿宙,道:“這傳國的寶物,終於歸朕。可就是方才,朕發現了它的不妥。你們看看。”

 

阿宙的臉上帶著淚痕。我在阿宙的手心裏仔細瞧著那塊玉,“啊,竟有個角殘了!”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以來,就一直以傳國玉璽正統帝係自傲。可是……原來傳國玉璽是殘破的。難道數百年以來,大家都在使用偽造的玉璽?父皇留給我這個玉璽,是何用意?我有淡淡的失望,又有點兒迷惑。

 

天寰仰起臉,說:“當年元石先生曾講,傳國玉璽,自始皇帝時代便有傳承。可是新朝篡權的時候,玉璽被年老的皇太後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點兒邊角。南北分裂後,除了南帝,再也沒有見過傳國玉璽的人,世人也就無法鑒別真偽。玉璽有缺,正合朕心。真擁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這個玉璽一樣。朕要把傳國玉璽放到祖宗太廟,告誡天下人、後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著那玉璽,交還給天寰,“皇……”

 

天寰掏出手帕給他擦淚,“隱惡而揚善,是為君之德。六弟已死,有的是永遠別提了。朕賜他為魏忠王。長子如意繼承親王名祿。迦葉由朕撫養到如今,從此他和如意一並由你這叔叔撫養,可好?”天寰要送走迦葉,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總是要寂寞的。

 

阿宙點了點頭。天寰走到門口,對侍衛們說:“迅速為六王入殮,將七王安置到軍營之內。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婦由太弟護送,遷出南宮。亡國宮殿之不祥,正在於此。”

 

我見圓荷正等在門前,便吩咐道:“去找些白布來,親王遇難,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來的時候,我便背靠天寰縫製喪服。天寰不時布置手下,我隻當做聽不見。

 

惠童後來告訴我,李茯苓入殮的時候,趙王一直陪著,還將懷裏幾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後,皇帝在大本營內為遇難眾人舉行祭奠。謝如雅穿著一身白衣求見我,對我輕聲道:“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視北朝,不願在新朝為官的,還有大將軍府的奴仆屬官,都被朝廷的軍隊報複性抓了。皇後……雖然陳氏企圖謀害皇帝,且讓二王一死一傷……但讓那麽多南人為六王那樣的人殉葬,應該嗎?”

 

我笑了笑,把龍團茶的茶餅剪開,預備分給參加祭奠的眾人。我說:“如雅,以後不要南人北人的了。天地本無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塹將成為通途,還拘泥於南北,是老套爛俗。皇上……我知他。他雖好殺,但過去乃不得已而為之。今年破城,他對建康如何?可曾有濫殺?你都看在眼裏的。”我把一個茶餅遞給他,“皇上不會繞過我自作主張的。他問我的時候,我自然有話。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給你留幾塊,你用得著。”

 

謝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麽?我隻喝碧螺春。”

 

“我沒讓你喝,是讓你送禮的。如今誰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謝如雅臉一紅,“那麽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現在天下定了,你還遙遙無期?”

 

“我……”謝如雅沉默。

 

正說著,惠童過來了。我一笑,“請進來吧。”

 

崔惜寧戴著鬥笠,一身素紗,宛如白梅,冷豔照水。她對我行禮,而後直接道:“如雅。”

 

謝如雅想了半天,說:“你來得倒快。”

 

“我早來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圍的時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寧說。

 

謝如雅又呆了好一會兒,說:“這茶,皇後讓我送給你,但我在家隻喝碧螺春的。”

 

崔惜寧微笑,她輕盈地接過貴重的龍團茶餅,回答道:“我從京口來時買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爾。他們一個素紗,一個雪衣。雖遠處哀樂煞了風景,但此處妙人清新,時光且留住。

 

月老,是個任性的老人。有緣的,終能跨過千山萬水;無分的,掙紮幾番終不能相擁。

 

我進了靈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間,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著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見她的那個花季,隻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們將會天天老去,而她永遠在花季裏。

 

“皇後。”天寰叫我。我為了李茯苓掉了幾滴眼淚。

 

他把一份名單給我,“這汐兒呢貌似都與陳氏有關聯。朕想平息眾怒,殺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給吳王,江南又是皇後湯沐邑,請問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讓我做主?”

 

他的眸子含著淡煙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說了。聽聞這些人關押在監獄時,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還有的請求皇上滅自己的三族,成全他當忠臣的。皇上英明,怎麽會上當大開殺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請滅三族的,簡直是毫無人倫。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還誅連三族?皇上滅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這樣便上了他們的當。冤冤相報何時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宮屬戶就少一個。不僅對皇上不利,對我也不好。因此,我要燒掉這份名單。”

 

我說完,徑直走到靈台前,以火焚燒名單。

 

皇帝的本意就是給一個下馬威。況且江南新治,這些人若出獄後還不思安順,皇帝的耳目怎麽會放過他們?但現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麵主持屠殺,就十分不便了。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我拜祭完畢,隨即退出大營,讓男人們商議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營外卻見上官先生與趙顯正站在柳樹下。趙顯憤憤不平地比畫著,上官先生認真地聽著。

 

上官先生對於昭陽殿的事情沒說過一句話。事發時他不在場,事後他不關心。

 

南朝覆滅,北臣人人受賞。唯有上官先生在這種場合從不肯出現,他反而更顯得謙遜了。

 

趙顯說:“皇上給我封王,皇上賜我金牌,並不是我自己討來的。他們這樣陷害我,我不服氣。等到會議開完,我就到皇上麵前讓他評評理。”

 

上官先生動容,笑顏溫純,“你當皇帝是誰,藍羽軍的軍師?皇上現在是一國之家長,你們私下吵鬧,怎敢歸皇上來斷?你知道那時在漠北你立了功,我為什麽要讓他給你免死牌嗎?就是因為你是山寨裏出來的趙顯。”

 

我接著道:“山寨出來的也是大將。不過還是要注意言行。我們就要返回長安了,皇上命你來當江南的守將,此任極大,非但江南防務,還有嶺南、嶺右也需要你去打平。我隻告訴你一句話:若說趙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不許再亂說話,才能防閑言。無論多大的功勞,總是皇上的家奴。皇太弟是皇上之愛弟,雖然待你不客氣,但總沒有打罵主人弟弟的仆人,對嗎?”

 

趙顯點了點頭,把大刀抱在懷裏,說:“他手下的沈某人與上官先生不同,讀書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們大老粗,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趙王手下的人,與我都不善。居然說我因為和六王結怨,才故意不趕緊救援他……不冤枉我嗎?”

 

我吐了口氣。上官先生勸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當沒有此人。人家說的不是事實,你就更不要去理。你才見得光明。你乃好漢,我和皇後總不會看錯你吧。”

 

趙顯倒是容易高興。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馬上又笑不出來了,“留下我守江南,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你們呢?”

 

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說不出準信。上官先生掐了掐指頭,“江南桃花開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見。”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趙顯走後,我才問他。

 

上官先生注視著我,笑著說:“我不是神算。因為師兄已和我商議過建國之後的安排。我推想三年後,便是南巡的機會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天寰說要建洛陽東都,還要開一條大運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

 

上官先生望著天空的流雲,“以全國之力,中國之富,沒有什麽不能的。隻不過光開運河遠遠不夠。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農為政本。我對師兄的能力並不懷疑。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無憂了。”

 

我父母的合葬,雖然選了一個黃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陰雲密布。

 

我沒有哭。因為這是我心頭祈願已久的事情。我的委屈已經散了,我隻要父母看著微笑的我。這樣,他們才可以對遠離家鄉的小女兒放心。故國鶯花,串起一帶青羅碧。

 

我和天寰並坐在皇陵之前。地平線的盡頭,風吹如訴,宛若大地之神送別的簫聲。

 

我把自己口袋裏母親墳墓上的土,換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

 

我說:“我要把它送給太一看。”

 

天寰一笑,他的目光閃爍,極其肅穆。他好像看到了未來的事,但他隻願意放在心裏。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西北落日裏僧侶的一個預言。

 

我拉下臉許久,突然笑出了聲。天寰不明所以,推推我的肩膀。他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他。

 

預言,又能怎麽樣呢?

 

最好的預言者,隻該語言最好的事情。

 

我望著父母安息之地的那一雙合歡樹,那一對石鴛鴦。任何語言,都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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