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皇後策 卷三-1 作者:談天音

(2009-06-21 10:48:47) 下一個
  卷三 少年皇後——了卻君王天下事  第一章:神鳥  我成為新娘的那年冬天,亙古寒絕。黃河千裏冰封,北國萬裏雪飄。  宮內顯赫的伉儷也好,市井貧賤的夫婦也罷,在風雪肆虐裏所見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蕭條。深雪之下,塵世動蕩。人們的心,如同冰河一般緩慢的流動。南北朝最淒冷的夜裏,十六歲的我問夫君:哪年哪月,它才能流到明媚的春天到來呢?  我丈夫說了個故事:在凍原的冰層最深處,有一隻沉睡了許久的神鳥,名叫“凰”。有一天,它終會為力量喚醒,向著太陽飛去。無盡光華,它青春不死,熱情不竭。凰本是樸素的鳥,但因為它能兼濟天下,於是天底下每隻鳥都送給它一根羽毛,它得百鳥之美,長鳴於東方。古聖賢有書:天命神鳥,凰降而生新朝。  少年的我,不禁為凰的命運神往。我從南朝孑然一身來,卻成為了北朝的皇後。父母雙親,早就離開了我。朦朧初戀,終成明日黃花。我紮根在北方廣袤的土地裏,當自強而不息。要做一隻真正的凰,輔佐著天子建立和平時代。凰口中的堅韌不拔的植物“忍冬”就是我皇後宮的紋樣。  無論多麽寒冷的早晨,太極宮內都會亮起明燈。我丈夫元天寰每日早起,我也迫使自己跟隨著他。他批閱奏折,我閱讀書籍。我們在一起時,偌大的宮殿並不太冷。雪越大,那盞燈愈加璀璨。鳳凰涅磐,也就是在這樣的光芒裏吧?我的夫君是此世間最英俊的男人。望著年輕皇帝的容顏,素來無情的時光,好似也想倒流。  有件奇怪的事,無論我倆在枕席間多麽纏綿歡愛,天寰從未讓我看清過他的身體。他滅了燭光,便是狂熱的前奏,而他點上燈,就預示嚴肅的白晝。我暗自羞澀的想:也許別的夫妻都和我們一樣?月光裏,雪影裏,他玉般白皙的身軀,留下驚鴻一瞥。夫妻本該是最親近的。但到了婚後,他卻依然保有幾分神秘。久而久之,在黑暗的長夜裏,當我把臉依偎在他溫熱的胸膛上,靜聽他的心跳。我又隱約為距離而安心。等到南北合一的那天,我也許能看到他。可那是福兮,禍兮?  人因對命運的未知而坎坷辛苦。但要全預知,那麽人生裏一次次豪賭的樂趣又在哪裏呢?  ---------------------------------------------------------------------------------------------------------------------  多情簾燕獨徘徊,依然滿身花雨又歸來,聖睿這年號不知不覺已到了十六年的春天。  霞光散去,殿閣寺塔巍峨的身姿日益清晰,平城的榆樹把青榆錢灑滿大地。雲岡石窟頂斑駁的殘雪,在柔和的春光底下融化。遠處帶著淺紫色的山肌,清楚地浮現在天空中。  幾天前,天寰帶著我來到了山西的故都平城祭祖。南朝四百八十寺,可我於神佛的崇敬,似乎是北朝厚重的黃土產生的。北朝百姓也崇佛,從我婚前在蘭若寺的參拜,他們就信我是能將南北教宗合二為一的使者。我有時懷疑真是被虛名引入信徒殿堂的。可人生如戲,演久了辨不出真假。  我虔誠的給蓮花座上的大佛焚香,合十祝禱。菩薩的心裏,永駐春天,因此他的眼中,總有慈悲。北朝人民才熬過雪災,南朝貴族依然歌舞不休。西北烽火將起,西南也不平靜。  我小時候,老師謝淵說“貴而不省饑寒貧弱,此為大刻薄”。  我是皇後,更不能因為自己富貴,就無視百姓的疾苦。  我不能因為自家夫妻成雙,就忘記戰爭造成的鰥寡。  我也不能因為正當青春,就忘記老年人和年幼的孤兒。  撫恤流民,補濟鰥寡,贍養老人,救助孤兒,這是我在皇後位上第一年裏所關心的朝政。  我也隻能一步步的施展開我的羽翼。對我這個南朝來的公主,並不是人人都像表麵上那麽恭敬。  祝禱從國到家,最後就是我自身了。我不滿十七歲,也有了心事。在我結婚的一年裏,天寰的弟媳六王妃盧氏產下一子,她跟隨六王到了冀州刺史府,再度懷孕。而天寰的妹妹北海長公主竟也產下一個女兒。可我雖在人們口中“蒙受專寵”,卻毫無懷孕的跡象。人言可畏,我可以為了尊嚴笑傲而對。但就算我是至尊皇後,少年人在男女之事上總是單純的……  香灰落到我的手指,我環顧,內侍惠童側立。他本是阿宙的親信,但他受傷之時,阿宙去了涼州送親,又因著動亂在涼州府持節觀察。天寰賞識這孩子的忠誠,就順著阿宙臨走的請求,讓惠童跟隨著我。  “皇上呢?”我問。天寰從不喜禮佛,方才更是不聲不響的走開了。  惠童低頭輕聲說:“百年送上一封急件。皇上正在禦覽。”  恐怕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除了兩個老總管。天寰所用的全是未成年小宦官。百年最受信賴。若把皇帝比做一本書,百年就是書的底頁,並不起眼,倒也分不開。  給皇帝上書,都會由禦書房的少年宦官經手。不過,天寰也有連我都不甚清楚的秘密渠道來信。不常規,就總要通過百年傳遞。  我點頭,故意緩下腳步。飛天浮圖旁,天寰獨坐在華蓋下,全神貫注的閱讀一紙。春季氣息芳潤,林叢鸝囀清音,墨黑龍袍,也被籠上青蔥。他入鬢長眉微微蹙起,俊秀絕倫。我心裏一擰,又有何棘手之事發生麽?  百年跪下大聲道:“萬歲?皇後來了。”  天寰用兩個指頭搓了幾下紙麵,才舒展眉頭。他抬起眼,並無笑容。臉上明淨之色,霎時把石窟外牆黴敗樣的灰洗淨了,一切都似乎跟著他的眸光變成翠綠。  “這樣快?”他說。  我掃了幾眼信紙,聞到一股若有若無之怪香。紙上字跡全乃蠅頭小楷。他並不解釋,將那信折疊放入袖中。  “我隻有幾句話,對菩薩講明就可以。”我仰頭:“皇上……?”宦官們麵前,我不叫他的名字。  他薄唇動了動。睥睨四下,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我審視他,好像不同平常。我又盯了一眼百年,他正偷瞥皇帝,似也覺得蹊蹺。  天寰仰望流雲:“朕自幼就少求佛,隻因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最大的希望,便是最大的痛苦。”他微微一笑,那單個笑渦正與山西春景相映成趣:“佛書總叫我們放下屠刀。可朕是個信自己的人。朕不到老掉牙,刀是絕不會放下的。皇後一起去瞧瞧此地菩薩以外的奇景吧。”  天寰說是奇景,真是人間的奇景,從雲岡快馬加鞭,午後我們就到了一個叫馬脊梁的山坳。  山上火井無數,天寰不顧隨從們大叫危險,親自拉著我居高臨下,察看近處一個火井,深不見底,熱氣上升。我轉過臉:“我知道!這都是采燒火用的石炭。我兒時父皇給我講過。冀州富饒,往北去乃是鹽池,而平城附近又如此多露天的煤玉礦。你讓元殊定來管理這裏,還是給弟弟一個好差事。我隻擔心近墨者黑,老六又犯了貪縱之舊病。”  天寰半真半假玩笑道:“六弟總是父皇子,我元家人。自古管理鹽池和河東地大臣,從無兩袖清風者。俗語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繼位後,山西的鹽政全歸國有,而大規模的開采儲存石炭,也是我的意思。平城之內,已有數個深窖,冰藏近十萬石墨,以備需要。事事蕪雜,隻怕層層推委。親王出麵才可貫徹,六弟生性苛暴,正是合適的人選。”  我鼓起嘴,天寰對於弟弟們的安排,我不多插嘴。昨日天寰和我突然行幸了六王刺史府。那裏奢麗無比,俊童如雲,不過天寰隻笑著說:“阿六的日子過得象樣子。”盧妃懷孕後身體不適,天寰還特意給她診了脈。  我想到這裏:“盧妃身子不好是因六王太不像話。王妃和王爺同等,你該訓斥六王幾句。”  天寰出神,半晌才說:“我方才想,盧妃……她還是回到長安王府去生養較好。此事需你多多費心。”  我嗯了一聲,不知怎麽又記起他袖子裏的來信。恍惚片刻間,六王元殊定已來迎駕,簇擁一串當地的僚屬。我們被引到一大排瓦房裏。屋子的中間,有個巨大排風爐子,數個士卒正往裏邊添加石炭,六王得意將一把刀奉獻給我們:“皇上皇後請看,這就是按照聖意直接用石炭冶鐵。又燒成鐵精,以上官先生所授之法,數宿成鋼。這種刀,遠比我朝目前用的軍刀鋒利,刀刃又比南朝兵器堅韌了許多。臣前些日子夜不成寐,幹脆就住宿在山裏,才成了!”  天寰點頭,我微笑讚道:“六王勞苦。”  元殊定歪嘴笑道:“蒙皇後溢美,臣弟隻是給皇上分憂,死亦無憾。”他揮手:“皇後來此,因為皇後是南朝公主,臣弟特意讓人用石炭製作了一些東西孝敬您。”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天寰將那把刀砍在鐵石上,火花一閃,天寰撫摸刀口,又點了點頭。卻對周圍的人不發一言。元殊定也對皇帝的脾氣摸了半清,不敢造次,跟著他到了外頭。天寰在一邊對他輕聲囑咐,眸子炯炯。我旁觀他的神情,知他約要大規模的製造這種鋼刀。攻打西北,是來不及了,想必他在開礦冶鐵兵器上打主意,都是為了最大的戰爭……我心中為丈夫思量此事,也有點主意。  一個官員捧上了禮物,我瞧了幾眼,看明白才問:“這不是煤香餅?”  “皇後娘娘所言正是。”  我捧在手裏一塊,似在把玩,忽將它用力摔在地下。地上岩層,將其粉碎。  那官員頓時麵無人色,顫如糠粟,磕頭如蒜,我讓惠童製止他說:“你沒有罪,但是我倒有無心過失。你們因為我,才費心思學了南方法子。”我側臉告訴百年和惠童:“這是研磨石炭粉,再用紈絹輕篩,梨棗汁合成的香餅。所費奢靡,又花人工,在南朝雖然為權貴所喜,我父皇年輕時就不用此物。我為皇後,不能用,更不能提倡這種風氣。”  等到我們上了馬車回平城,天寰提到我打碎香餅這件事情。  我輕描淡寫的說:“這叫我慚愧。我不喜華奢,你開采石炭,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的天下計。隻是你若要大規模鑄造鋼刀,我有個建議。你還記得這把劍?”我從袖子抽出我父親留下的一把青銅短劍,這是我隨身所帶的。  “記得,你方認識我時,曾想用此劍殺我。”天寰笑道,馬車顛簸,我捶了他的手臂一下。  我指上邊的“相邦呂不韋”字樣。天寰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說每個工匠都該在兵器上著名?那可是秦王時代的辦法。”  “不錯,物勒工名,管仲時就有這個主意。隻不過當今人心不古,我朝兵器雖然不錯,但離精益求精四字差了太多。秦王掃六合,何等的雄風,但對陣時,秦國的兵器最利,也是一個主因。天寰你既然用了六王,他的苛暴倒有秦人遺風,不如人盡其才,他也可借機立功。”  天寰說:“真是小小的賢內助,什麽都給當家的男人想到一起了。”他攤開手,上有三個煤精雕刻的六角羊頭印章,精美可愛。我張大眼睛,想要都奪過來。  天寰合起拳頭:“可憐隻三隻,你摸一個。”  我笑:“貴為天子,這般慳吝?”可還是閉眼摸了一個,上麵是一篆文“和”字。  我朗聲而笑:“皇後正要和才好。鸞鳳和,天道和。”  天寰拿出另一個,上麵是個“智”字:“這個送給上官。”他將最後一個默默放到荷包裏,我也不知什麽字。但猜出他要給誰了。我聲東擊西問:“嗯,你想到上官,可見要用他。你上午在石窟收到的,一定是西北的壞消息?”  元天寰搖頭,抿了一下嘴唇:“你知道不會是西北的消息。西北之戰,迫在眉睫。那是南朝來的消息。”果然是個女人的來信,那位跟隨太子琮的美女送來了南宮內的訊息。為何讓天寰不快呢?  我靠著他,很想知道,但又不願逼迫他說,就用手去扯他腰間的玉佩,天寰束住我的手指:“沒什麽。她隻是提到南宮內的一些瑣事。南帝隻有一個太子和一個女兒,太子也無子女……”  這倒是奇怪巧合,我朝皇帝繼嗣不廣,不過叔叔和太子那麽好色,卻沒有子女,咄咄怪事。我以前小,總覺得我炎家人,個個生孩子難。不過現在……我想著,手指繞在天寰的領扣玩,夕陽斜射入金車,天寰雪白的臉上有了紅暈。我低聲說:“求菩薩能讓我快點生個孩子……”  天寰麵色一沉,抱著我,將我的眼睛遮住,柔聲說:“你不足十七歲,不用急。再說朕都二十七歲了,自己也有責。其實女人未必要能生孩子,隻要能教育好孩子就行了。”  這是什麽意思?我腦袋一動。他還是按住我的眼睛。夕陽還是透過細微縫隙,紅彤彤的可愛。但他手指微涼,我忍不住歎了半口氣。  到了行宮之內,天寰經過火盆,徑直將那封信丟進去,輕煙一飄,好像陳年的秘密被吹散了。  我才立定,百年就疾步進殿回稟:“萬歲,上官先生從長安來,請求見駕。”  天寰端坐,朗聲而笑:“來得正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第二章:春夜  金翠樓台,正值黃昏,上官軼飄然而來。“金衣公子”從桃花枝頭飛到他的身旁。上官神情雖然依然清如靜水,但朦朧眸子中摻有一縷春日的煙色。  天寰凝眉掃了掃我,又看向上官,微微笑道:“鳳兮鳳兮,可是西北發作了麽?”  上官點了點頭:“我在長安得了急件趕來,還是不如你消息快。”  天寰走下台階:“做皇帝的人,耳目多些也不是壞事。你也不至於把自己當成皇家信使吧?”  上官說:“嗯,我來是想與你商量戰事,以便早日啟程去西北助趙王。皇後也在這裏……”他目光掠過我,透著淡若無痕的關切,淺紫色的天空因此一瞥,變得更柔和了。我本來因為神秘的來信,以及天寰之言語,頗有些心事,但看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哪裏像個要出發的軍師?做人,還是如他般舉重若輕,才會自在。  院落煙收,垂楊舞困,夜幕降臨,我還在聽上官和天寰談論現在的局勢,不由得有幾分的焦心。去年嫁到甘州魚氏的元家宗女帶領數十騎逃離甘州,幾日前已到達涼州,她向阿宙訴說了魚氏母子的反叛之跡,又講了夫妻之間的種種不幸。若接受公主,就等於開戰。阿宙的左右反複的勸說,但阿宙依然毫不猶豫的收留了公主。不僅如此,阿宙沒有經過朝廷,就直接宣布了公主和魚氏的離絕,他甚至不準許向甘州發文書,他說:“原以為是人,就該說人話。對方是魚,沒法說人話,因此免了。甘州蔑視皇權,恩將仇報,數月之內,魚城邊將為王道所化。”我讚成阿宙的做法,但是……我透過海棠珠綴,見天寰神色鎮定,毫無意外,心也安寧了不少,天寰對於阿宙的做法,早該預料到了吧?  在他和上官之間,擺放著一個沙盤,天寰用一隻玉鉤在沙盤上鉤畫。我出簾,將他們身旁的九連枝環銀燈點亮,天寰的眸子如在燃燒,自從我們婚後,我還第一次見到他那麽的高興。出色男人對於戰爭的迷戀,簡直像個孩子。我從高到低的撥弄蠟燭,最下麵的四個燭台,依次就像是西北的四州:涼州的火焰最明亮,就像少年阿宙的雄心。肅州的火焰時明時暗,隴西李氏與朝廷若即若離,采取觀望態度。甘州和沙州,已在加緊備戰,估計是這幾日就會聯合向東進軍。非但它們,連沙州西北的於闐國,也都支持反叛。  上官這個人,就像是火光外麵青色的焰,我覺得他好像胸有成竹,隻聽他說:“……李氏的首領李聖德與其同胞弟妹都心向我朝,可惜隴西李氏分支過多,李聖德又過於懦弱,真的打起來,非但不能指望肅州的全力協助,還要防備肅州的內訌。但若肅州人跟隨著甘,沙二州一起作亂,對趙王軍的壓力極大。就算你不給阿宙增援,那麽我也一定要去,我跟趙王有約定,若平了河西,我才不愧欠趙王。”  我的臉蛋發燙,還好自己躲在燈後的陰影,天寰瞧不到,上官和阿宙的約定,當初也是因為我啊……我忍不住插嘴問天寰:“我不明白為何朝廷不能給君宙增援?君宙在涼州才五萬兵力,戰國策裏不是說:夫戰,盡敵為上,守和同順義為上。如今開戰了,就該給涼州盡敵的兵力。難道不對嗎?”  天寰唇角一揚,好像因為我忍到現在才開口好笑。他清了清嗓子說:“增援無非是派兵派將,但可惜如今沒有人可以派。而且五弟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也該試試看。”  上官拉好衣褶,跟他一唱一和說:“對。趙顯絕不能動,如今北方初定,若我朝用兩個大將去打西北,就會在北方的狼群麵前示弱,過去臣服柔然的各個部族就會借機騷亂。但如果西北根本不用趙顯的邊防軍就平息,這些北方邊民就會死心配合朝廷的人民移邊國策,不出二十年,新一代的人完全是北朝教化的臣民了。河西如同一個狹長的走廊,大量的軍隊,在那裏的地勢上施展不開,因此五萬兵若能用巧,我和趙王同心協力,也就可行。”  我心想:你那不是同心協力,那是賣命。天寰這個人,所用的恩義,常常會讓人心甘情願的還給他。也許這就是帝王之道?他對我……也是如此?我偷看天寰他一眼,他秀長的雙目凝視沙盤:“西北隻是一側烽火。根據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一個月,湘州王紹一定會進攻四川。王紹蓄謀已久,所以湘州初起,必定是氣勢驚人。薛堅能否守住,還是問題,守不住,那朝廷所有的殘存力量就要分一些給四川,而我本人還要預備南朝的偷襲。最可怕的是:四川拉鋸,西北懸而不絕,而我又不得不應付南朝。為了避免這個,阿宙那裏不能增援,上官你去西北要告訴阿宙,你隻是謀士,但不為他負責。我方才決定:要他五個月內打贏河西。”  我吸了一口氣,天寰原本一直對我說:西北怎麽也要一年解決,但五個月?這不是他的心血來潮,而是形勢所迫,上官那在燈光下清麗穩重的臉龐,也露出一絲驚愕,但他沒有反對,也沒有質疑,他閉了閉唇,低聲說:“五個月,有一點難。”  天寰拍了拍他的手背,嚴肅而親切的說:“不難的事情,也不會讓你和他去做。”  上官笑起來:“是啊,我懂了。”他將沙盤抹平了:“我看光用兵也不是好辦法,攻心為上。但索超素有毅力,而酒泉郡夫人魚氏老而彌堅,這……可要費一番周折。”  天寰眼睛一亮,拇指一摸玉帶扣子,不知道為何,他那俊美的臉,因為某種奇特的表情,讓人背脊生寒。他似不經意的對我笑道:“天都黑了,煩請皇後去傳膳來供我們師兄弟充饑。”  我盯了他一眼,起身道:“是了,畢竟你們是人間的鵬與鳳,縱橫天下少不了你們,但吃飯也要記得。”  我出了簾,沒有走幾步,就看見一個人影,惠童跟了上來:“皇後,要傳膳?”他倒是機靈……我沒有說話。  我回首望著燈下的兩個人影,惠童以為我片刻失神,又問了一遍,我搖頭道:“再等一會兒吧。明日……皇上是該去祖陵獻祭?”  “是,按照祖製,隻有皇族男子隨聖駕同行。”  “嗯,惠童,你跟了五王好些年了吧?”我問他。他低頭:“好些年了。”  看著他,我恍惚想起了阿宙在四川的軍帳,上官曾說“上中以上的人,隻會趨勢別人,而不是自己為別人所驅使。”對於宮廷內的宦官和宮女,我都要不斷的施加“恩德”賞賜。而這些人裏麵除卻極個別,都以為這種女主人所給的“恩惠”是天經地義的。跟朝廷的官員,除了如雅,其他人與我都算陌生。西北的戰爭,湘州的局勢,或者南朝怎麽樣,我得到消息的渠道太少了,天寰絕非什麽都直白的人,而我何時才能讓更多的人為我所用呢?  ------------------------------------------------------------------------------  夜深了,月色灑在如雪花瓣,我走過庭院,宛如踩在沙礫上。旖旋花香襲人,春天的主人是誰呢?我咀嚼著天寰所說的每一句話。紅花被鞋踏過,就像沙場上的血色,突然讓我湧起了了不愉快的感受。  天寰喚我,無異於驚醒我:“光華?”他已經沐浴完畢,鬆樹般的香馨隨風入鼻,要不是因為戰爭,本來可以引人動情的。我婉和的笑著說:“天寰你累了嗎?早點休息吧。”  他好像不累,還十分振奮。他笑了幾聲,握住我的手腕,等我跟隨他到了閃著清光的水晶簾內,他才抱著我說:“夏初,你在擔心。”  我不否認,隻輕輕的啄了一下他的唇。屋內唯有月光,天寰的麵容異常清晰。我說:“我擔心好多事,但你要讓盧氏妃去京師生產,那是因為她懷的是男孩麽?”  天寰注視我,緩緩說:“雖然我學過醫術,但也沒有十分把握。現今三個皇弟,唯有盧妃和六弟又要有孩子了。他們的頭胎就很壯實,我認為孩子無論才貌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盧家是母後的外家,盧妃又性情敦厚。宮內的孩子少,當年我遵照母後旨意將五弟收養到自己身邊,就是以備後患,母後也將他視為親子。可是弟弟們大了,而天下紛爭,尚在動亂之中。我不立皇太弟,宮內至少要像當年那樣,有個預備。這樣,其他人的心也可暫定。這次……”天寰突然沉默,半晌才轉過話題說:“也許你還能生子。你若生子,隻要將侄子還回去便是。你若真不生子,朕將來必將有穩妥處置。不用擔心。”  我抱住他的脖子說:“我也不知道何時生子。但你曾說過,這個宮是你我的宮殿,多了一個別人,都不算的。這一生,少了一天,天寰,你都是食言。”  天寰笑渦一浮,月光銀色的扇麵掃過他的皎然麵頰:“我沒有忘記,收養盧氏子的主意,亦是因為這個呀。外麵的戰爭,永遠比宮內的戰爭有趣的多。你說呢?”  我閉著眼睛,又吻了他一次,嘴唇卻碰到他的鼻梁。明日他要去祖陵,今夜必須潔身,我不能太親昵他。  天寰又說:“五個月對於五弟是太短,但對我已經太長。我已經不太年少了,又是皇帝,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去打仗。而要統一南北,除了戰,還有許多事。這次等於用刀架在弟弟的身上。這幾個月裏,我側重四川,不會給五弟他們掣肘。期間你倒可給西北做些事,也不要有所顧慮。”  我點點頭,他的手指又摸索了我的手腕,過了好一會兒才鬆開,我忽然明白了什麽,但耳朵裏卻滿是春夜裏的鳥鳴,還有習習的風聲。  我靠著他躺在鬆軟的被褥上,咬著他的耳朵說:“天寰,我小時候對父皇說過,那時隻是孩童戲言。不過今夜我要說:天寰的青春,將是永恒的。其實人永遠可以年輕,初次變老,大概是丟失了理想的時候吧。而你始終是有理想的,怎麽會老呢?”  ------------------------------------------------------------------------------  次日,我送走天寰,就讓圓荷把上官請來。我取出一段青布來,對他說:“去年冬天冷,我看你的冬衣舊了,總想給你做一件。因為現在是春天,且穿不上,等五六個月後你回來,這件衣服也快做好了。”  上官凝視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但願總是春天才好。平城的春色不同長安,可惜我今天就要走了,顧不得觀賞。”  我想了想:“你去西北,恐怕會很累。他這人吃軟不吃硬,你也知道。”  上官擺手:“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趙王在西北一年多,哪裏還是昔日的趙王?”  我默然,上官是智者,他說的是對的,不僅阿宙,還有我,每個人生存的意義,正是不斷的改變,讓自己一點點走向新生。  我取出一封信,對上官說:“這裏我給趙王寫了幾個字,若戰事順利,就不要給他看。若他情緒不佳,或者遭遇圍困,請你轉交他。”上官無聲也無表情,放在袖裏。倆倆對視,都有話說,但似都不易啟齒。一隻蜜蜂鑽到屋裏,嗡嗡不停,我們目光都隨著蜂兒轉動,直到又碰上,我才笑了,惜別之情,壓抑不住,眼眶濕潤了。  我昨夜想了半天,想問問上官我曾經中毒一事,但望著他清澈而溫雅的笑容,我隻是說:“你一定要保重。”  我此刻已經無毒,曾經的毒會留下什麽,也隻可聽天由命,又何必引起上官對於曾經悵惘的回憶?春日的遊絲被風帶入屏障,上官沉默許久,突皺了一下眉,開口道:“夏初,你給我野王笛的時候,野王笛裏曾有的秘密你可知道麽?”  “有秘密?”我身子前傾,上官將我所最珍愛的那管笛子置於案上……  ------------------------------------------------------------------------------  天寰回來出乎意料的早。一位雲遊的高僧,在祖陵向皇帝敬奉了他從天竺帶來的寶物。那是世所罕見的佛舍利,而且是一顆佛牙。  天寰讓我用金質的匣子和水晶的瓶子存放好它。因我沒有表示出我通常在兩個人相處時常有的小女孩的好奇心,他審視我:“上官臨走說了什麽話?”  我搖搖頭。天寰並沒追問,隻是撫摸我的頭發:“他總是為你好。”  我趕忙將注意力轉到佛牙上:“等我們回到長安,聖物就要給人瞻仰?”  “不,你收著。現在可不是宣傳瑞兆的好時候。我以為什麽都要利用到合適,不然稀世珍寶也是一錢不值。”  我問:“何時算是好時候呢?你又怎麽能知道……”  “因為我是皇帝。”天寰抬起我的下巴:“可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就可以不知道。”  我本想抗議,但話到嘴邊,舌頭不聽使喚,我……隻好回避他灼灼的目光。他吻著我的耳廓,耳垂,低聲說:“祭祀完畢了……”  我嚇得趕緊掙開:“我手裏可捧著佛牙呢。”  天寰眉目間有幾分的清傲調侃:“罪過。”  夜裏,我夢到自己和天寰變成了兩隻黑色的蝴蝶,一起被火燒化了。我被天寰搖醒,眼睛濡濕,我不想死,更不想天寰死。可我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摟住他。  天寰反複的勸慰,把我抱到屋外,說:“你做噩夢了?聞聞,這是真實的春天的氣息。等你感覺到了,以後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我半信半疑的使勁嗅,沒有覺得氣息與以前兩樣,可是瞬間,每種味道又深深的留在腦海裏。  花樹上墜滿了紅纓絡,可愛一天風物,天幕絳紫,宇宙芳萍浮。  天寰的臉,與往常完全一樣。我忽覺得自己不該有任何的懷疑和恐懼。  花仰望明月,明月也注視著花,一切都變得寂靜。好像連我們都不存在,隻有花和月的世界。  這個平城的花月之夜,以有緣之生命,成為了我青春不可割舍的記憶。  =============================================    第三章:雙刃  鹹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八陣幹戈。西南,西北之軍,猶如雙刃出劍於帝國的兩側。  戰報源源不斷的送到京城,但因為有皇帝鎮在京城,而戰場畢竟遙遠。百姓們好像依附在父母身邊的孩子,大多是平靜和從容的。北朝人起於馬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為戰而死的男人,也有新編入軍隊的子弟,所以夏天依然燦爛的來了。  三月,太尉元君宙從涼州起兵。大軍到達肅州城外,隴西李氏出城迎接。歡宴之中,元君宙突然變色,命人將李氏內數位與甘州魚氏暗通款曲的族人及其親信斬首。肅州城內外,無不驚愕變色。君宙旋即又遍賞肅州將士,百姓,與李聖德對天盟誓,約為異姓兄弟。於是,再無人敢於不服,李聖德也得以於族內立威。  四月,以隴西小將李醇為先鋒,率一萬騎兵,從側翼奇襲魚氏軍隊,雖然傷亡慘重,但卻將魚氏軍與索家軍分裂開,將他們先趕回甘州。同時,孤軍進軍的三萬索氏騎兵,遭到以逸待勞的元君宙伏擊,元君宙刺傷主將魚濟民,其殘部亦退回甘州城。北軍一鼓作氣,追擊到甘州城外。說來也巧,那一夜,恰好月食。甘州城內不約而同的發生了數起怪事,諸如泉水突然變成紅色,魚氏祖廟被一些人目睹的“飛龍吐火”所燒毀,夜半,又有披發的女性如鬼影在城中哭泣,第二日,許多街道上,人們都發現了古幣,魚骨。於是甘州城內人心惶惶,連酒泉夫人魚氏查出所謂的“敵軍細作”來淩遲示眾,都不能遏止人們對於“天亡魚氏”的恐懼。每天都有人不顧性命的逃離甘州,北軍於大營內懸掛巨大的甘州城圖,凡投北軍百姓,都用筆圈畫,承諾攻下甘州以後,授予屬於魚家的甘州小塊土地。  酒泉夫人曾出城挑戰,但君宙固守壁壘,以“好男不與女鬥,少年尊老。何況本王乃龍,夫人是魚。”為由,根本不出營。如此十日,北軍於六月初發起總攻,以銳不可擋之勢,三日攻破甘州城一側,酒泉夫人率數十騎先行逃走,城中發生巷戰,又過三日,才得肅清。俘獲之甘州守軍,自願投入北軍的編入攻擊李醇將軍先鋒隊,不願的不計前嫌,恢複為百姓。太尉又命北軍士兵露宿於大街之上,搶奪百姓私人財務者,奸淫婦女者立斬,按照軍功大小,將魚氏多年所藏銀錢絲綢,分給士卒。他仿造古人,將去年他離開長安時,皇帝禦賜給他之酒撒入甘州最著名的酒泉,與士兵們共飲。  西北之軍,將阿宙和上官稱為“白龍青鳳”,在京城的傳說裏:年少俊美的太尉,白馬銀灰炮,因為這兩種色彩,染上血跡,他在萬軍中更加醒目。而青鳳先生,更是隱在軍中,似乎處處不見,但又處處可見。黃沙百戰後,玉門關外,青衫翩翩,笛音吹徹闕樓。  天寰似乎就像他在平城所說的那樣,對於西北沒有任何指令。阿宙和上官所做的,他好像都沒有意見。阿宙攻下甘州城的捷報傳來,他也沒有喜形於色。他除了和百官議事,回來後就常常在屋內徘徊,念念有詞。我猜想,他大約在思考下一步,西北的推進,幕後的上官,前台的阿宙,應該是和天寰不謀而合的。但每種策略,由一個人做,便有一個人的烙印。  我母親說:男人思考的時候,最好保持安靜,我也盡量那麽做。  西北還有一個人沒有出現,索超,沙州敦煌城似乎是索超準備的陷阱,阿宙的時間,卻隻剩下兩個月了。我心裏暗暗的擔心,索超一直沒有露出他的真身,阿宙又將如何應付呢?  阿宙在西北,從未向朝廷要求什麽。倒是我在長安絞盡腦汁,想為西北之軍做些事情,可我們除了以美酒織物慰勞,又在長安城內慰勉出征將士的妻兒老母,厚加撫恤傷亡者的家人,所做依然是有限的。  相比之下,四川的戰事,似乎更為天寰密切關注。薛堅將軍勇猛善戰,王韶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方各有勝負,呈膠著狀態,進入夏天,河水暴漲,王韶從水路攻勢更為淩厲,他的水軍發明了一種行進時靠水力旋轉的大船,北方的守軍根本無法抗衡。而陸地上,薛堅則回應了“地龍”陣法,就是廣闊範圍內,於地麵挖下深寬壕溝,鋪上竹排,再蓋以沙土,自己的騎兵經過毫發無損,但敵軍一來,啟動竹排,如同天王,人仰馬翻。  薛堅勇,王韶善變,又被稱為“薛虎王狐”。從模糊的童年記憶裏,我搜尋不出王韶的模樣了。  當西南地龍的陣法獲得勝利時,天寰於燈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合上奏本,念念有詞。  他見我正縫製著一襲青袍,便問:“這是給我的嗎?”  我將針壓下來:“天寰,你是明知故問。”  天寰潤毫,飛快落筆於在薛堅的奏本上,笑容並未散盡:“我雖明知,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娘子的笛子,棉袍都送給了別人。說來那襲戰袍,還是我黑鴿子幫我討來的吧。”  我低頭,回想那件針腳不甚美觀的戰袍,自己的指尖泛紅了:“都怪你選錯了媳婦。本來是六宮粉黛所愛天子,卻彩鳳隨鴉。”  “說反了,我才是常穿烏鴉色的那口子。”天寰似乎忘卻了戰爭的沉重,眸子明亮:“說起野王笛……”他拖長了聲音,我雙手不由將衣料繃緊了。上官不知道南朝的玉璽之事,我也沒說。天寰呢?  “你好象出汗了。”天寰走到鑒盤邊,在冰水裏絞了絲巾給我:“湘州王韶曾經寫過一篇野王笛賦。字裏行間看得出來,他對你父親很是敬愛,他是你父皇崩後,少數還關切你的大臣吧?”  他要說的僅是這個?我靜靜放下衣服和針線,接過絲巾,擦了擦自己的額頭,絲絲清涼。我想了想:“不錯,我還能背誦那篇文呢。太子身邊安插美人之前,你在南朝還有耳目吧?父皇在,王韶就不會被排擠,也不會被逼反。”父皇在,我可能也不會遠嫁長安。父皇的麵影在初夏清豔的月光裏掠過。新蟬嗚咽,我怔怔的蜷曲手指,咬了下唇。  “王韶現在也沒有反。”天寰手才觸到我的額頭,便回轉身體走到書案前,語氣深沉的說:“王韶若能忠於你和你的父皇,怎麽會是叛臣呢?他現在不經過南朝廷的許可,擅自進攻四川,指望的是能占據西蜀,將來抗衡南北,成鼎足之勢。建康樂得坐收漁翁之利。可平定西北,我必定以全力擊潰王軍,所以……”  “你想讓王韶投降?”我立起來,又搖搖頭:“難辦。王韶為漢族士族領袖,當年琅玡王氏,與皇室共治南朝,誰都是知道的啊。他的族妹,是上官先生之母親,因為與北朝結婚,被家族除名。我嫁給你,王韶也是首當其衝反對的。我記得他說:胡漢有別,南北為敵。他對南北聯姻還如此,難道向你稱臣?不到他山窮水盡,他是不會投降的,你怎麽不試試看以私交讓索超投降?”  天寰回眸:“人要談和,總要有資本。我要決心讓他山窮水盡,絕不會假做仁慈教他歸順。但此次西南交戰後,我看中的是他治理水軍的能力,還有他經營許久的湘州。兩敗俱傷,又何必呢?我放薛堅十萬之兵在西川,可不是光為了喂給王韶。所謂高門,多中看不中用。琅玡王氏,我眼裏不過區區爾。前年我身在藍羽軍內,就沒有少分析他這個人。他接受女人的時候,我已看透了他。索超愛美人古玩文翰,但不會殺死愛妾,巧奪古玩,文翰媚上。索超是寧願死也不會投降的。王韶輩,惜身保妻子,可敢死?你嫁給北朝異族皇帝,他是出於偏見不支持,但時過境遷,現在他必定在考慮你所處位置。若依附北朝,他滿可以說是為了追崇先帝。畢竟能把你解釋成南朝的正統的帝位繼承人。”  我沉默片刻,有一句什麽話堵在心口,掃他一眼:“詔書玉璽都不見了,我沒有盡力追究過。我不想當女皇。人,或者說我這樣一般的人,都有缺陷。索超驕傲,王韶自負,索超多智,王韶多疑,但索超不一定比王韶高明。恕我直言:天寰,你也有一點點自負和多疑。不過,我願竭盡所能的幫你把王韶拉過來。”  天寰展眉:“好不給麵子。我是因為這樣的你,才真想和你結婚的吧。如今看似你收起牙齒,但有時突然露下爪子,怪可愛的。”他拉住我的手:“曾經也是個夏夜,父皇與我宿在殿內,他說:江南佳麗地,但南朝女人可算異域之人。我回答:雖然是異域之人,其實不過隔著冰。婚姻,就是把冰化了,陰陽為一,所以人們才管媒人叫‘冰人’。父皇大笑。”  我也笑。奏本來自戰爭之地,那裏紅日無光,青山變色,血流成河。但奏本到了殿堂內,這裏絲毫感受不到悲壯,淒慘。真正的風雲際會,該是無聲的麽?最精彩的部分,遠遠沒有到來?我倒有幾分期盼。  壁紗櫥內,身體交疊。巫山枕障,倒映出他白皙的胸膛。他含有水霧的眸子,奪走了月光的清豔。深沉王宇,釵橫涼簟(dian),夜來清露濕紅蓮,不是西風醉人,而是綺夢銷魂。  喘息平複後,我貼著他的身體,臉上依然如同升了火。他讓我枕著他的手臂,細致的吻著我的眉眼:“喜歡麽?”  我誠實的點頭。我現在已能品味出某種難以名狀的歡悅。元天寰,大約是個在任何方麵都難有匹敵的男人吧?我的臉頰更燙了,連眼皮都不好意思睜開。  天寰帶著他獨有的語調說:“後天是你的十七歲生辰了,恐怕我不能陪你。”  西北,西南戰事如火如荼,他卻要巡視北方的軍隊。我暫時想不出還有第三方的戰火。我擔心他過於勞神,也就不刨根問底。  ―――――――――――――――――――――――――――――――  這是我為皇後的第二個千秋節。去年生日,我一切從簡,下令各地隻給我上供筆墨紙硯就可。  今年正逢戰爭,因此順理成章免除了一切虛禮。當皇後的要出行,必然眾人矚目,並且給人們增添許多的麻煩。所以生日這天,我下定決心閉坐閣中。  阿若給我梳頭,我見她頭上插著石竹,就問:“宮裏也興這花兒了嗎?”  阿若說:“石竹原本不值錢,近來價格猛增。因為都說五王爺最愛石竹花。五王爺在西北連勝,所以……宮中人都愛時髦,這朵是奴婢早上來時,羅夫人那裏一位姐姐送的。”  我不動聲色,石竹,石竹,除了阿宙,無人知道此花乃我最愛的。我又瞅了一眼阿若頭上鮮豔的粉石竹花,持鏡宮女說:“五殿下府內大片的石竹花都開了,好看。今年比去年還要美。在宮中高處眺望趙王府,就能瞧見,稱為長安新景,皇後您想去瞧瞧嗎?”  宮女們以玉杖撥開重簾,日頭毒人,我眯了一下眼睛:“王妃那裏的人來了嗎?”  盧妃入京,依舊住在魏王府。但魏王府在西邊第一區,所以我常常去看望,不去時就令宮女宦官前去探視,盧王妃也每日派侍女來。“沒有,奴婢派人候著去。”阿若說。  正在此時,圓荷進來,手裏還捧著一件東西:“皇後,西北送來的賀禮,可怎麽退還?”  我定睛一看,是具青銅製臥嬰托盞燈。嬰兒卷發,是個西域胡兒。我不禁露出笑容,左右跟著讚歎聲起。燈槽內有蠟燭封住,圓荷湊近我:“羅夫人吩咐奴婢轉告皇後,趙王送燈時給她寫信。說他還有個謎語,可讓皇後左右的小宦官猜猜。第一個猜出來的,請皇後準許他去西北軍營。”  我知阿宙此舉必有來曆,便讓在殿內的五位小宦官都湊齊了,圓荷點上蠟燭,:“明月半依雲腳下,殘花猶落馬蹄前。是個什麽字?”隻有惠童眼皮一眨。  我還在回思這兩句話,惠童幹脆說:“熊。”我思索著,過了一會兒,對惠童微微一笑。另外兩個小宦官也開口:“是熊。”“真是熊啊!惠童為何你那麽快?”  蠟燭燒盡,燈槽內現出一個“熊”字,是阿宙的字跡,應是用銳器刻上的。眾人驚歎,紛紛讚美惠童聰敏。惠童臉色發紅,眼珠轉動。我又對他笑了笑:“到底是趙王舊人,心有靈犀。西北緊急,傷員極多,惠童你明晨啟程,為我送些藥草去那裏吧。”  圓荷又交給我封信:“皇後,這是上官先生所送入的賀信。”  我將信展開,眾人按例都悄聲退下,我悠悠道:“惠童留下。”  上官之信,寫在一張素樸的箋紙上。字不如以往秀麗,越顯得如水清逸。  “上官軼白:古人雲居累卵之危,而圖泰山之安。軼輔趙王甘州大捷後,竟累十卵成偶形。有誌者事竟成,累卵也非危事。惜路途遙遠,偶人不便運送。隨軍西出陽關,回望紅日歸處,知是長安。乃思皇上萬歲,延祝皇後千秋。平城匆匆拜別,心知皇後未盡之言。軼為醫者,中宮思之事,神必佑之。”  我不好開口之事,上官知道……上官先生。我雙手合掌,薄箋合在手裏,重於千斤。不知道是神來佑我,還是神遣上官先生吉人佑我。我吸了口氣,抬眼:“你可以說了吧。”  惠童跪下:“回皇後:昔日在趙王府,殿下元宵喜製燈謎。這是舊謎。我自然一聽便知。惠童雖然在皇後身邊伺候,但日夜惦記殿下安危。懇請皇後成全。”  阿宙要一個小孩子去西北,倒是辛苦惠童了。阿宙以前是個心血來潮的人,但這次,許是有事要讓最心腹人去做。我非但要成全,而且也不能泄露,我正要對惠童說話,阿若拽著一個女孩:“皇後,她來了,快回話呀。”  女孩匍匐在地:“皇後,我家王妃好像就要生了……情況不妙。”  我騰得起身:“來人,快去報知羅夫人,蘭若寺善靜尼。本宮即刻幸魏王府。”  我和天寰因有意收養盧妃之子入宮教養,對她此次生產也最為重視,穩婆,大夫,寺廟念經,各類準備,一應俱全。  我的生辰就是在產婦的慘叫聲,僧尼們越來越惶恐的祈禱聲,左右侍女的抽泣聲裏,到了日暮。在這種場麵裏,我握著盧妃的手,她疼極了,將我手腕掐得青紫,但我還是不鬆手,一下下的撫摸她的亂發。她跟我差不多年齡,從來也不得罪人,就是對於她丈夫,也總是維護的。可是現在的她,好像變成一個瘋狂的女人。我從未意識到我們這樣年齡,還隻是女該子,身體還是這般的脆弱。目睹她生育,給我印象之深,難以磨滅。看著盧妃,我好像看到了母親,千千萬萬的女人在痛苦的掙紮。為什麽有這樣可怕的事?母親從未對我說起過,她所描繪我的出生,是美妙詩意的。可我親眼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無論如何的美麗語言,都改變不了事實。男女之間的魚水之歡,竟會讓這麽慘酷的情景發生?  新生的男娃娃啼哭,滿身是血,滿床褥子都是他母親的鮮血。盧妃眼神渙散,用盡最後的氣力:“請皇後……皇上照顧孩子,讓……讓我六哥……好自為之。……將來,萬一壞了事……求皇後保全長子……”  我忍不住落淚了:“我答應。”她的唇色變的如同白蠟,漸漸的,我手裏的手僵冷了。  事先一點沒有想到,我的生辰,成了別人的死日。我並沒有覺得不祥,隻是有種兔死狐悲。這個男孩,被我們收養於內宮。天寰曾說,盧氏全家信佛,我就給孩子取名叫迦葉。  有生有死,有好有壞。西北軍攻擊沙州敦煌,果然陷入苦戰。西南卻出現了一線曙光。  ――――――――――――――――――――――――――――――  第四章:王謝  池北池南草綠,殿前殿後花紅。一道素紗垂簾,將禦苑的景致卷入。  雖然是盛夏苦熱,又值戰時,但宮內的七夕聚會照常舉辦。凡元氏女孩的婚姻必須經過宮內特許。所以每個及笄(ji ) 之年的姑娘都打扮得端莊可人人而她們的母親親祖母就更是小心謹慎心竭力奉迎我。看著女孩們的光亮鬢發和澄清眸子,我想起自己也才十七歲。女孩畢竟是女孩心境,麵對皇後的敬畏,也比不得對外界的新鮮感。等到皇族少年賽射開始,簾內便熱鬧起來。母親們使眼色,小聲提醒也不管用。  我乘著她們嘰嘰喳喳,輕聲問小宦官:“皇上還沒有到?”天寰不喜歡和女性打交道,但等到七王射箭,他還沒有出現在禦苑內,我有幾分不安。怕是有不好的消息。前些日子,四川戰事突然陷入停滯。一次激烈的交鋒後,王韶方停止進攻,而薛將軍也不急不緩。比起西南的平靜,阿宙那裏的戰報卻充滿了血腥,讓人不忍卒讀。沙州全城皆兵,索超神出鬼沒,以阿宙之英勇,上官之靈慧,北軍還是損失慘重。  “皇上正在與謝如雅大人議事,已向這裏來了。”百年冒出來稟告。  七王元旭宗搭弓,羽毛聲響,三箭均中靶。他個子高了不少,表情愈加沉穩。  有個女孩道:“七長得有幾分像五,但大不如五。五哥笑起來,一片天都像跟著他笑了,我們元家美男子多,但隻有五哥才能那般的笑法。”  另一個說:“……所以隴西李小姐成天追著我家五哥。據說她在戰場上穿著紅衣,還常常唱著情歌兒。這回打下西北,那丫頭保管要纏著五哥娶了她。”  “五哥為什麽要李家的女子?崔惜寧姐姐還待字閨中呢,求親的踏破門檻了,她都不理。”  我聞言,將一位郡公夫人招到身側,婉轉問:“崔惜寧為何還不出嫁?我曾和她見麵,久久難忘。”我故意的望了一眼窗外的元旭宗:“七弟滿了十五歲了。”  那貴婦崔氏本是崔惜寧的姑母,她尷尬的笑了一聲,低眉:“皇後有所不知,惜寧福份太淺。她當初答應五王結為兄妹,倒是極高興的。她在家發誓,不入皇族,說是韋妃,盧妃,個個都是……她寧願削發為尼,或者終身不嫁,也不願意。”  我品了一口梅子茶,酸酸涼涼,崔惜寧梅花月下的影子倒清晰起來。我暗暗出神,內外又是一片叫好,原來元旭宗中了靶心。他不喜形於色,隔著簾子,對我微微躬身。  騷動驟然安靜。如雅跟著天寰到場了。這麽熱的天,天寰穿著嚴嚴實實的黑色龍袍。卻讓人覺得帝王本該如他。如雅早過了喪期,皇帝特許他穿白紗衣。他的樣子賞心悅目,吸引了諸多女孩的目光。雖然北朝俊人極多,可謝如雅仿佛江左山水,畢竟屬別樣風流。  他帶著微笑觀看另一皇族少年射箭,不知為何,少年將弓遞給他:“謝公子也來試試看吧。”  如雅笑嗬嗬的說:“我不太會玩兒弓箭。”  那少年說:“怎麽會?南朝王謝並立,王韶打得薛將軍那麽費神,你謝公子怎麽可能遜色?”  此話頗有幾分挑釁。謝如雅位居三品,本來就是遭人妒嫉,他成天笑眯眯的,又被人理解為傲氣。我隻沒有想到皇族有人敢於當皇帝皇後的麵發作他。  如雅不慌不忙,用象牙扇子趕走了一隻蠅,才笑道:“王韶用兵,我用心,也許沒有高下。今日是皇族的賽會,我雖然是皇上之臣,但還是別家子弟,就不獻醜了。”  我微微一哂,就聽天寰開口:“你不是元氏子弟,但也是少年。他們隻讀過你的詩,未知你別的地方,因此你不妨試試。”  話音剛落,如雅將象牙扇丟給那個皇族,將他手裏的弓換了,敏捷張弦,隨手一箭。一群女孩衝到簾前,讚歎頓時此起彼伏。如雅嘴角一歪,笑容淺淡,眼神卻異常嚴肅。天寰必定有事交待給他……  果然,晚膳過後,天寰告訴我,王韶的獨生子王菡,在之前被突然襲擊的薛堅軍隊俘獲了。雖然有王韶手下的叛兵來告密,但王菡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王韶之子,也不肯多答一字。  因此,天寰已命人將他和其他一些俘虜押解上京。  我問:“因為如雅和王菡認識,所以你才叫他去準備。是要勸降?”  天寰麵容如水晶,輪廓分明:“可以這麽說。”  我想了想:“讓我跟如雅一起去吧。如雅加上我,事情沒有十分,也有八九分。”  天寰笑了笑,正要說話,羅夫人抱著嬰兒來參見。我每天都會去看看迦葉,這時候就按習慣抱到自己懷裏。我用額頭觸觸嬰兒的額頭,迦葉白胖,雖然愛哭,但在我懷裏,一次也沒哭。  羅夫人板著臉,對天寰絮叨般陳奏,天寰臉色冷峻:“迦葉收養於太極宮,規矩就該同昔日一樣。迦葉母,乃魏王嫡妻。現他又為朕正宮所鞠養。楊夫人隻是先帝庶妾,怎可再三逾越?”  迦葉根本不明白他所說,但天寰的嗓音嚴厲而沉鬱,嬰孩扁扁嘴,似乎要啼。我忙轉身,到了蝙蝠銅鏡之前,微微搖晃繈褓。這可是我發現的,迦葉隻要看到鏡中自己,就會發笑。我沉默著等羅夫人退下,等迦葉又快睡著了,才嘟著嘴輕輕道:“天寰,楊夫人雖然隻是先帝的妃,但總是三位親王弟弟之生母,你的做法未免不近人情。”  “你是皇後,自然應該明白嫡庶有別,貴賤有序。”  “我明白,但又不明白。”我的聲音有幾分蒼涼:“天寰,你是皇後嫡子。可我也是庶女,我母親什麽名份都沒有的。”  天寰一聲不吭。將手浸入一盆水中,月光下,那琉璃盆中的水似乎變成寶藍色,他的修長手指白皙美麗的有點讓人驚駭。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我隱約覺得天寰並不愉快,便想岔開話題,鏡子裏自己和迦葉樣子都很有趣,我便笑著說:“要是真是我們的孩子就好了。”  天寰走近我,端詳鏡裏的人影,眼光幽深,他突然說:“光華,我並沒有想到盧妃會死。”  盧妃葬禮過後,他倒是第一次說起。我回頭:“這樣的慘事誰知道呢……她生第一胎是好好的。”  天寰的嘴角出現了一道漂亮但明顯是不悅的波紋:“她的死……確是天命。但她死的太快了。恐怕將來著孩子長大了,會聽到些別的話。”  我頭發抖散開,一縷遮住了眼睛,頓時錯覺室內昏暗。我抱緊孩子,又瞅了天寰一眼,他扶著我的肩膀,將我的發釵別好,柔聲問:“光華,你從此怕了生孩子嗎?”  我捕捉他眼裏的光茫,搖搖頭,很想說些話,但一時說不出來,怕他覺得虛偽。我不怕,相反,我更想有孩子了,但是……天寰摸了摸我的頭:“我們恐怕難有孩子。但也許是好事。你不生育,倒是少了一個危險。”  我心裏翻江倒海,我尋思多日的話,被我舌頭揀選了數句出來:“天寰,你知道我中毒過的,對嗎?但那時我還小,而且上官也給我治過。上官說,神靈對我所願應該會庇佑,你為何沒有他的想法?”  天寰緩緩的說:“我和上官不一樣的。在太子身邊的女人寫了信說:南朝宮中下絕育之毒,以太子生母吳夫人為首。這種毒藥無色無味,平日都放在米飯飲水中。隻要用特製熏香一引,毒就會被加深。自從你叔父繼位,全宮女子,無人生育一個孩子。上官這次到平城見我,我當麵詢問他此事,他說他尚不知道這種毒的確切害處,雖然給你治療了,但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好像一邊告訴我,一邊還在猶豫,這樣的他,不太像我所認識的皇帝了。  我並不吃驚,琢磨太久,畢竟我什麽都想到過了。下毒,是怯懦而卑鄙的。但吳夫人爬到這個位置太難了,也許在那漫長的煎熬裏她早已經為權位瘋狂。  迦葉張大了眼珠子,懵懂的望著我們,我收回在天寰臉上的視線,親了親嬰兒的臉蛋。兩人能在寧謐的七夕相守,宜應對上天感恩。我又對天寰笑了笑,並沒有歎息。  七夕過後不久,王菡就被送到了長安。  ------------------------------------------------------------------  傍晚風雨張狂,我籠著袖子,跟著如雅一起走在泥濘的小徑上。王函被關押在城北的天牢裏,已經七日了。對這位琅玡王氏的公子,恐怕是段難忘的經曆。  我望著如雅腳下的靴子,聽他講述他記憶裏的王菡,突然說:“如雅,七夕節上有好幾位皇族母夫人向我請求,讓我把你許配給她的女兒。”  如雅握著傘柄,笑著用袖子抹去鼻尖的雨滴:“承蒙不棄。但我可不敢娶親。母親還在南方……要跟我成婚,和我相衝相克都沒關係。但要跟我母親八字相合,容易嗎?”  他母親的八字,連我都不知道,也就是隨他說吧。如雅在廊下收了油布傘,見我肩膀還是濕了:“不要緊嗎?”他自己渾身是水,也不抖去,延首張望,輕盈若在荷葉上的蜻蜓:“好景致。”  我搖搖頭,臂彎裏的竹籃更顯沉重。我環視四周:“好,頭一次見到大獄。”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被引入了一間鬥大的牢房。在昏暗的油燈下,有個魁梧的年輕人正在用草杆畫地練習書法。獄卒打開獄門,粗聲粗氣道:“喂,有人來探你了。”  那青年隨意的望了我一眼,自顧自練習。我咳嗽了一聲,他才定睛看我,瞳仁霎時放大了。但不一會兒,他又恢複了滿不在乎的態度,聲音洪亮:“我家中已有妻子,想用美人計讓我上鉤,北朝人好手段啊。”  我微笑,將竹籃裏的江南小菜一一放在地上:“我可是有丈夫的主兒了。你上鉤不上鉤,不就是一死嗎?對你這樣的貴公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父親失去了獨生兒子,也能活個幾年。你妻子見不著你,還能改嫁。”  王菡將汙穢的袖子一甩:“你……?”  我坐在草上,這地方陰冷潮濕,窗外雨聲好像細碎心聲:“我說錯了嗎?”我把筷子遞給  王菡:“請吃吧,我也是個南方人,在長安城裏隻有這頓飯還有江南的味道了。王菡大人。”  他瞪著眼睛:“你想錯了。”  我指著地上的字:“你怎麽不是王菡?你寫地上這些字,唯獨安字寫作了‘平’,難道不是為了避諱你的祖父太傅的名字?”我看他遲疑著不肯接筷子:“嗯,大人也怕死。以為我是派來毒殺你的人?你要是想死,早點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憤然抓過筷子,偏頭吃起蓴菜來,我歎息了一聲:“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這米飯是我用金陵水所烹製的。王大人,你這輩子還能見到建康城否?所謂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我雖然是孤兒,也沒有孩子,但想起來,你父親在你被俘後不再進攻,也是舔犢之情吧。”  王菡無聲的吃飯,好像每一口都難以吞咽。我又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的說:“吃完了飯,你就可以上路了。”  王菡驚訝的望著我,他雖然並不算俊美,但正如人們所形容王謝子弟,總有與眾不同的氣質。那不是靠漂亮的外表,華麗的衣服就可以有的存在感。他問我:“你到底是誰?上路,是讓我回家?”  我莞爾,謝如雅跟著步入牢房,他的笑聲透亮:“王菡,嘴下留情,我也想沾光吃幾口。”  王菡端詳他,脫口而出:“謝如雅?”片刻,他就放下筷子,向後挪了一丈,對我下拜:“王菡沒有想到公主來此,請公主恕我唐突。”  我扶起他來:“王大人,這裏沒有公主。我們隻是你家鄉人而已。而出了這裏,我也不是公主,而是皇後。你父親從湘州起兵,本是為江南朝廷所不容。但你以後何以再回烏衣巷的老家?皇帝並未出馬,你父親已丟失了你。就算他攻下西川。以你飽讀史書,今日天下,還是否能成三足鼎立?”  “這……不能啊。”聽聞王菡骨鯁,他真的是坦率的。  如雅從自己袖子裏又掏出一雙筷子,樂嗬嗬道:“王菡,這可是我自備的。唔,……好吃。姐姐的意思,你大概也咀嚼出來了。北朝以五萬騎兵打到了敦煌。但薛堅十萬之兵,一旦得到增援,後果也可想而知。呀……薑還是老得辣……老薛堅怎麽會不如元君宙那種毛孩呢?  山窮水盡,柳暗花明,在戰場上不見的適用,不然也不會有西楚霸王了。人人都在乎一個‘忠孝’。可這樣的亂世,改朝換代,也隻不過是一家物換成另外一家物罷了。無論誰為天下之主,你照樣是王,我照樣是謝。要說北朝是胡人,那姐姐當了皇後,豈不是胡漢一家。將來的皇子,便是武獻皇帝的外孫,還不是心裏裝著南朝舊族。你我回到江南也就不是白日說夢了吧。嗯,這個好吃……我不貪了,還是讓給你品。”  我為王菡斟酒一杯,低聲說:“你父親是先帝的忠臣,你也是有名的孝子。你們投於北朝,實際上還在為我做事。你父親上了年紀,內心最大的希望是保住王氏家族。你說對嗎?”  王菡將酒一口飲光,他長歎道:“朝廷不信我父子,才有今日。但聽說北帝……父親也曾想過,但總覺得前途渺茫,不得不用力一搏。”  如雅拍拍他的肩:“我以前跟你想的也一樣,但姐姐和我現在肯合力勸說你,也就說明北帝並不光吃人,也會用人。”他提起酒壺,瓊漿灌入,秀雅的臉蛋上笑容靈氣:“武獻帝駕崩時候,江南大街小巷都有人痛哭,乞丐小兒都在路邊燒紙錢,你比我們大十歲,可不能忘了。公主在北朝為皇後,缺乏援助,弟殫精竭慮,但勢單力薄,年幼無知,也不能周全。假如你父子來了,公主地位穩固,公主在,你們也在。在南朝,就算你父親用首級謝罪,他在朝內掌握實權的冤家可肯?”  王菡默然,叫我:“公主……臣……”我點頭溫和的說:“你可仔細想想,無論如何,你父親當年對我父女忠誠,我總讓你平安回去?”  如雅添上一句:“王謝,永遠是王在前,謝在後。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兄還想什麽?”  我起身,雨夜突然變得光明起來,光亮從纏著綠藤的窗戶射入牢房,王菡也跟著站起來。  我鄭重的說:“王菡,你要是願意,此刻就跟著我一起回宮,麵見皇帝。皇上今晨在我麵前白紙黑字寫下:若王韶停止攻川,他依然可以統領湘州軍政。還將加封他為蜀州都督,管理四川政務。蜀州的賦稅,五年之內,全部給你們父子用作軍費。你覺得如何?”  他再也沒有躊躇,雨下了那麽久,任何一個處於他地位的年輕人,都選擇光明。  雨停的時候,馬車馳入闕樓。我知道天寰正在未央殿中等待著我們,仿佛看到了他那冷靜的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如雅騎馬,吟誦著詩歌:“夜渡銀河水,不知覓路行。亂忙尋淺處,忽覺有黎明。”他的嗓音明快如夏花,整個人都融在清涼的月色裏。  我心有所動。有件事,我想問他許久了,我打開車簾:“如雅?”  “姐姐?”他靠近車窗,側耳傾聽。  “如雅,我問你一句話。”我壓低了聲音:“你真不知道玉璽在哪裏?”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良久才笑道:“姐姐,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等你清楚的時候,我才回答你。我們少年輕易就說青春,有誌氣的人,動輒就愛說抱負。每個人答案不同。你最想要的是什麽?第一種:一人之天下,第二種:一家之天下,第三種:天下。”  “我……”  如雅狡黠的揚起麵孔,打馬向前。  當夜,天寰與王韶秉燭夜談。我坐等到天明,靠在幾案上瞌睡。  天下……天下,無數人的麵容,都在這兩個字周圍旋轉,我叫:“天寰?”  珠綴一動,百年跪在外頭:“皇後,西北快報。萬歲說交給您便是了。”  我將快報拿到手裏,這次竟是阿宙的字跡。我看了一會兒,躍起來到了大殿風口,天寰迎麵走來,我拉著他的衣袖報喜:“天寰,阿宙……上官他們已攻下了敦煌城。”  天寰不像一夜未睡,神色澄明。我說完,他眼尾閃過一道冰冷的光芒。他將袖子從我手中抽去,淡淡說:“唔。”他的神色難以捉摸,明顯毫不興奮。似乎這不是終結,隻是遊戲開始。  我幫他把外袍脫去,將青銅熏上煨的參湯,取了一碗給他:“你不高興?”  天寰將參湯喝完,反問我:“你高興嗎?你出了不少力氣。惠童也是你送過去的啊。”  阿宙他們打仗,跟惠童有大關係嗎?我正在尋思,天寰已將我抱到膝蓋上,吻著我的眼眶,我打了一個嗬欠。他道:“你跟著我熬夜了?對了……想去西北嗎?”  西北?我一時反映不過來,直接說:“沒想過。我們現在去?”  天寰似在笑,他放開我:“不。怎麽也要等石竹花謝了,才能離開長安吧。”  ――――――――――――――――――――――――――――――   第五章:秋聲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歲雁字長,物換星移幾度秋。  我站在虹橋之上,太液池兩岸楓葉荻花,紅白爭舞。我微笑著指著領頭的畫舫,對身邊的少年說:“長公主總是這樣的開心。同她在一起,遠來的客人一定也能放鬆吧。”  七王元旭宗默然無語,讓我有幾分為難。  嬌美的元嬰櫻遠遠的舉著紫菊花,銀鈴般的笑聲隨著晚風而來。她身後的少女清瘦而沉靜,白白的臉上眉目疏淡,總有絲如同秋意般的憂鬱。看到了我們,她麵上透出淡紅,行了禮便躲入船艙去了。她是湘洲刺史王韶的女兒王螢。她的到來,意味著王氏的妥協。北朝皇帝以宣紙潑墨般的巧妙力量,輕易就獲取了富饒的湘洲。現在尋思起來,天寰那時候深入四川虎穴,削平藍羽軍,是早已經想到了將長江上更關鍵的省份也並入版圖。王韶按照和皇帝的約定,現在也並未改換湘洲的旗幟。因為那會給南朝開戰的理由。  但王韶已經開始秘密的建造戰艦,也以南朝的大將軍蕭植為“奸臣亂國”的理由,拒絕再聽從南朝的命令,不再納貢。可以說,琅玡王氏選擇了曖昧的“投降”。而我,北帝的妻子,正是這種行為的最好借口。王菡和王螢兄妹,全部被父親送到長安,他們是皇帝的貴賓,但也是亂世裏的籌碼:人質。  元旭宗好像看出我莫名的傷感,帶著可愛的溫馴說:“皇後讓我來,是有什麽示下嗎?”  我清了清嗓子:“七弟,王姑娘如今由我庇護。她快就滿十五歲了,看上去不特別,但性情也好。我想……她和你的年齡差不多……她……”我到底是年輕,缺乏說下去的力量。如果王螢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性格不是如此靦腆的話……對於這樣的政治聯姻,我更方便啟齒一些。讓七弟和王螢結婚,天寰並不熱心,但我非常想促成此事,也算一種私心吧。  元旭宗低下頭,他與阿宙有幾分相似,在晚霞映襯裏,稱得上俊秀。阿宙奇跡般的攻下敦煌後,陸續血戰,一直將索家殘部趕到了佛國於闐。我突然想:千裏之外的阿宙,一定變得更桀驁吧。他的七弟,眼神異常誠懇,倒映出我來。  “七弟,你可有喜歡的人嗎?若是以王螢為妃子,你覺得如何?”我加上一句:“要是你不樂意,也不妨直說,皇上……皇上說要你自己決定。我是你嫂子,不會有所芥蒂的。”  元旭宗咬著唇。元嬰櫻喊他:“七弟弟,七弟弟,等著我。”他也隻揮手,勉強笑了笑。  我心裏略有失望,但也在預料之中。是的,王妃應該是美人。要是換了我,恐怕也不能委屈自己接受。我柔聲笑,正打算把此事打個圓場。元旭宗抬頭說:“……一定很難受吧。”  “嗯?”  元旭宗道:“我記得你才來長安的時候,五哥曾對我說:公主離開家人到遙遠的北方,身處陌生人之間,一定是很難受的。他又說:那種寂寞和彷徨的心情,真是非常非常難受的。五哥去了西北,我也長大漸漸明白了。王姑娘來我們這裏,也該是這樣吧。”  阿宙說的嗎?我撫摸著漢白玉的欄杆,那時……確實如此,天寰遙不可及。  元旭宗繼續誠摯的說:“相比五哥在西北的血肉奮戰,我對皇上能和平收到湘洲重地,十分高興。我是個魯鈍的人,並沒有什麽特長。所有的不過是父皇和長兄賜予的名位。嫁到我們皇家來,對女孩兒是特別辛苦的事。假如王姑娘願意的話,我是願意的。雖然我跟她不熟悉,但是成婚後,我一定竭誠待她,甘苦與共。”  “七弟,謝謝你的話。我太傻了……早就該坦白的說出來。”我啞然失笑,眼睛都濕了。  元旭宗的臉突然變得通紅,好像被雷擊了一樣,他喉頭作梗:“……皇後……您……”  我才發現,自己居然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連忙鬆開。  元嬰櫻已跑上橋來:“七弟弟,你快來,我給你看好東西。”她不顧禮節,拉了弟弟就走。  我和天寰成婚以後,隻有元嬰櫻始終不能理解。她對阿宙離開,而我成了皇後,總覺得特別奇怪。甚至有一次當著人問我:“你為什麽不跟我五哥哥一起去西北呢?他多麽喜歡你啊。”把左右的人嚇得差點背過氣去。  我望著他們姐弟的背影,羅夫人已從橋的那一邊行來,她臉色蒼白,麻點就更加明顯了:“皇後……”  我微笑點頭:“夫人辛苦,中秋的貢品和宴單備好了嗎?……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將單子交給阿若,輕聲說:“楊夫人心疼病發,似乎不輕,皇後您看……?”  楊夫人?因為天寰素有孝名。我婚後,也很留心後宮內的前朝嬪妃的醫藥飲食,有時候還親自到腋庭探視老病的太妃們。但楊夫人有心疼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靜靜的凝視了一會兒湖麵:“我知道了。陳,徐,兩位宦者有否前去診治?”  因為天寰廢除了太醫院,宮內女人患病,主要是由兩位懂醫術的老宦官治療。  “去了。”  我望了一眼遠處:“我親自去瞧瞧。此時不要泄漏,隻說我與羅夫人檢視貢品。等會兒引七王和公主去水邊的離光亭用晚飯。”我又低聲吩咐阿若:“將王姑娘的位置和七王排在一起。”  ---------------------------------------------------------------------------------------------  楊夫人所在的九華殿,在先帝時期多次裝飾,富麗堂皇著稱於世。但正如我從小所明白的,宮中的鮮豔來自於帝王愛的長盛不衰。九華殿在先帝過世十多年後,已像一個頂著過時化妝的美女,有了幾分尷尬遲暮。  楊夫人的總管太監我是見過的,他同這宮室一樣,容貌姣好但不合時宜。  宮女宦官亂作一團,見我來了,才不喧嘩,全都匍匐在地。不得不說,雖然我在後宮老太妃們處甚得人心,唯獨九華殿內人對我倒是過分懼怕的。  我藹然問詢,徐宦官一一回答。楊夫人是午後急病,一度昏厥,如今經過針灸,病情稍微平穩。我點頭說:“好,你們這兩天就守在九華殿內,所有變化立刻向我稟報。楊夫人乃三位親王之母,要是有個好歹,萬歲必將追究。”  徐宦官滿頭大汗,眾人大氣都不敢出。我又微笑道:“徐公公上了年紀,侍病勞苦,即刻應賞賜金帶。中秋節賞賜後日都該發下了,九華殿人今年因為夫人有病,不可擅離職守,因此告訴張宮管,應賜九華殿諸宮人三倍銀帛。”  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這樣一說,他們的情緒都安定下來,宮女撩開珠簾,我向內望了一眼,楊夫人麵色暗青,手捂胸口,歪躺於一張白玉榻上。我擺了擺手,挪步進去。  她好像沒有注意我的到來,氣若遊絲。我也沒有喚她,隻注視她那曾經絕美的臉麵。見她額頭出汗,我又用絲帕小心翼翼的替她擦了。燈光下,我注意到她一隻垂落的手上,還套著三個金光燦燦的指甲。  人們傳言:楊夫人與皇後不睦。我對楊夫人,喜歡不起來,但所有的禮節都盡數做到。這個女人是阿宙的生母,也是迦葉的祖母。想到七王在夕陽下所說的話語,我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我將宦官所送的碧玉粥接過來,用嘴吹涼了,以銀勺遞到她的唇邊。  她忽然明白過來:“皇後……?”她的語氣,是帶著一絲乞憐的。  我笑了笑,慢慢的喂她,緩緩說:“夫人不用擔心,病定會好起來的。入秋天氣驟冷,女人血脈不合,也是多見的。五王能在西北大勝,亦是夫人的榮光。夫人需要什麽,盡管讓人去跟張公公,羅夫人說吧。我自會留心關照。”  楊夫人費力的說:“妾似乎命不久長……也好……能侍奉先帝去……是妾日夜所盼的,隻是有件事要托皇後。”  “你說吧。”  楊夫人的鳳眼眯縫起來,似乎微弱的光也是刺激:“求皇後向萬歲說,請萬歲準許六哥殊定來朝見妾最後一麵,還有妾的小七兒,哪怕一眼也行。妾沒有常識,又不得體,因此萬歲不準妾跟小七相見,但……”  我收了勺子,點了點頭:“我說說看吧。”  她又斷斷續續說:“自從……盧……盧妃去世後,妾常……夢見……那孩子,六哥回朝,正好可以看看……他媳婦的……墳。求皇後萬歲開恩……”  我閉了一下眼皮,不動聲色:“嗯。夫人,養病需放寬心。宮內有龍氣,妖鬼不敢入內。至於萬歲,也尊重先帝嬪妃,愛護諸弟。現在國內形勢不好,萬歲夙夜憂歎,幾位弟弟雖然鞠躬盡瘁,爭相分勞,但禦座之側,依然缺乏人手。……當然了,夫人母子親情,萬歲也不會不顧惜,夫人這裏等候消息便好了。”  楊夫人嘴唇微抖:“謝皇後。”  我等候她入睡,才走出來。隻見廊下一個宮女眼瞼紅腫,還在抽泣。我低頭,和顏悅色小聲說:“楊夫人還在養病,不宜這般哭泣,讓病人見了心情不舒坦。”  那宮女慌忙下跪:“皇後,奴婢……奴婢,是為了貓哭。”  “貓?”我啞然失笑,真是個天真的人。  她環視四周:“嗯,奴婢的貓今天早上突然口吐白沫死了。奴婢是剛從尚衣局調過來的。那隻貓,是奴婢唯一的朋友了。”  口吐白沫,這個時候……主人犯病,連畜牲也死了,九華殿可能真有點不祥。我望著九華殿盯著宮女瞧的總管:“這宮女的貓才來便死了,可能她也要衝撞夫人。不該讓她繼續在這裏侍奉。讓她去我那裏吧。楓兒,楊夫人的病況我極關心。留你在這裏伺候,每日過來報告一次。等夫人徹底好了,你再回來。”  -----------------------------------------------------------------------------------------  今日做事極多,回到太極殿,我已經餓得有些發昏。天寰說自己並未吃飽,也要跟著我一起用了些麥粥。用膳完了,我便將七弟的婚事,楊夫人的病情,一一說給他聽。不過,並未提起死貓,有關盧妃的夢。  天寰長出口氣:“七弟到底是七弟,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拒絕。但願這樁婚事能琴瑟和諧吧。至於楊夫人……她願意見兒子,便讓她見吧。”他說完,唇角若有若無一絲冷笑,眸子銳利,光彩璀璨。  我看他並不吃驚,也不再多說,對著鏡子梳理長發:“關於西北……你真的要在四天以後與我一起巡幸涼州?君宙他們固然攻下敦煌,但索超並沒有被俘虜。西北安全嗎?”  天寰鬆開玉帶,望了一眼床邊的托盞臥嬰燈:“上官和五弟還沒有贏。但我必須去。”  我的手慢下來:“為什麽?”好像這是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發表對西北戰事的看法。  天寰明亮而剛強的眼睛轉向我,充滿了一種與他所說的話毫不相稱的爽朗氣息:“索超必須死。隻要他活著,西北人的心內就永遠不會臣服於我們。”  在他重新提起這個人的時候,顯然已經把索超和那肥胖的安先生徹底分開了。  “不過,五弟手裏有張牌。他動用之前,上官也不會知道的。因為五弟不知道我認識安先生,所以,他大概以為我也該蒙在鼓裏吧。”天寰平靜的說。  這就是他不高興的原因?我愣住了,天寰走到我的身後,嗅了嗅我的頭發。我入秋來換了一種香料洗發,他雖然一直不說,但我知道他很喜歡。我雖然有心事,但還是在鏡子裏對他笑了笑,又將手伸到腦後摸了摸他,說:“詩雲:兄弟鬩(XI ) 於牆,外禦其務。你對西北不聞不問的樣子,他也不必要告訴你了。”  他將我插在發內的象牙梳子取過去,彎腰替我梳頭。他梳得慢而專心,我覺得自己發中縹緲的香味成了某種炙熱的火,讓鏡子裏那對男女的美如水銀般交融。  他遇到了一個發結。又黑又長的眸子炯炯發光:“聽過這個麽?明月半依雲腳下,殘花猶落馬蹄前。”他的聲音清冷極了:“告訴你,五弟的惠童,就是索超要我幫他尋找的人。惠童,是阿宙身邊的宦官,但也是索超的兒子。”  我驚訝的回頭:“那句話……是不是上次索超找兒子的時候告訴你的?惠童說:那是阿宙和他之間的舊謎語。君宙打西北倒是一寸寸土地用血爭來的,就算惠童去了,又怎麽用呢?”  天寰坐到床邊,望著我擺放在床頭的臥嬰燈:“謎語的答案是熊。夢熊之喜,不是生男孩的意思嗎?本來是求子心切的男人給女人的祝福。多年前,索超潛入長安看望情人,順便刺聽朝廷消息。他在長安燈會走失了唯一的兒子,千方百計都找不著。男孩子身上帶著個玉鎖,刻的就是這個謎語。得知東方琪就是皇帝後,他就在我們婚前與我見麵,再次請我幫他尋找兒子。他認定我不會利用孩子向他要挾……我答應了,也找過,但並沒有想到那孩子就在,你我的身邊……等到初夏,百年告訴我五弟送給你此燈,還有那個謎語,你又派惠童去西北……我馬上就明白了。我不知五弟如何得知這個秘密的,他也還沒有用過惠童吧。”  他皺了一下眉:“故人唯一的兒子,成了宦官……對我來說,我寧願孩子早就死掉了。”  “君宙對我說過,他是在雪地裏救了這小孩的,從此就在他的身邊了。”  “是麽?我那時在外忙於指揮軍事,但五弟正養在太極殿,小惠童又特別乖巧。所以我後來也有所留意。阿宙卻沒有說過他是從雪地裏撿來的……大概是因為我當時正嚴酷的處理亂黨,五弟雖小,也有所顧忌吧。”天寰苦笑:“少年的我處理亂黨,一律滅族。對他們的家奴,我下旨:十歲以下的,全部送入宮中,去勢為宦。沒有想到……”他收起了笑弧:“你知道有多少人詛咒我沒有孩子嗎?”  “天寰。”我覺到一陣寒意,但還是固執的說:“你沒有錯。君宙又不知道你與索超有私交,叫那個孩子去……總有他的盤算。道路遙遠,你又完全不管,他不需把機密都上報朝廷。何況,有上官在旁,你可以放心。”  沒有孩子,真有因果報應嗎?曆史上的暴君,子孫成群也有,為何他沒有?我心裏一陣難過,皇帝最大的悲哀,是沒有繼承人,我什麽都可以為他做,但這種事不是我心想而成的。  天寰發現我沉默,才笑了笑,刮了我的鼻子一下:“你知道嗎?這盞臥嬰燈是涼州觀音寺的靈驗寶物,五弟不知怎麽搶奪來,還刻上熊字。他寓意雙關,雖然是借去了惠童,也是祝福你我之意吧。”  這盞臥嬰燈,還有這個來曆?我張了張嘴,阿宙在千裏之外,但看來皇帝對他,無所不知。  天寰熄了燈。我窩在他懷裏,聽秋後的蟋蟀唱著哀婉的曲子,月亮卻好像一點點向著中秋,圓滿起來。  ------------------------------------------------------------------------------------------------  長安城頭,一輪秋月,家家天台,戶戶月餅。世間榮貴月中人,嘉慶在今晨。  皇宮內的中秋宴會非常儉樸。王螢姑娘與七王訂婚也在這時宣布,因為楊夫人還在患病,所以她沒有出席。  王螢從側麵望著元旭宗,她平凡的臉蛋,似乎在短短的時間裏煥發出光彩來。  一個月餅丟在他們麵前的盤裏,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元嬰櫻嬌笑道:“七弟弟,你不吃餅?可好吃呢。”  元旭宗慌忙說:“……啊,吃的。”他取了一隻餅,掰了一半給王螢。  元嬰櫻轉身去拉杜昭維:“杜哥哥,這月餅太好吃了,我們帶些回去給杜妹妹吃吧。”杜妹妹,就是說他們的小女兒寶玥。人人曉得長公主“癡”,見怪不怪。  “好,聽你的。”杜昭維掏出手帕給她擦唇角的碎屑,他用眼角的餘光掃掃我和皇帝。天寰道:“昭維,你將新得到的那柄古畫扇帶來了麽?”  杜昭維慢吞吞抽出一把扇子,道:“請皇上禦覽。”  天寰說:“這裏太暗,你陪朕去畫堂賞鑒吧。”他對我略略點頭:“皇後在這裏繼續賞月吧。”  杜昭維謹慎的跟著他後頭,對我不鹹不淡笑笑。自從鄭氏敗落,朝中似乎不再有明顯的黨爭。中山王補為太傅,他參政時間極長,待人和藹,也受到尊敬。崔僧固一介清官,在洛陽官聲好,到了長安也沒有過失。杜昭維治理京兆,讚譽一片。不過中山王,崔,杜,與我都足夠疏遠,朝廷內的事,不是天寰告訴我,就是如雅轉述給我聽。  我微笑起身,轉去更衣。屏風後麵,如雅等待著我。我攤開手:“查了麽?”  “查了。”如雅笑起來,活像個偶人貴公子。小圓荷半個身子挨在屏風的金邊雲朵旁,笑盈盈的瞧著他。我咳嗽了聲,她噘嘴嗔了我一眼,才隱身。  謝如雅低聲說:“我把貓屍驗了,又用金絲楠木盒裝埋在後院。楊夫人那裏新宮女的貓是中毒而死的。對人來說是少量的毒劑,但放到小貓身上,足以要命。”  我用扇子擋住唇:“嗯,跟我想的一樣。新宮女人生地不熟,隻能用廊下丟棄的糕點喂貓。但也不能說楊夫人的病就肯定與此毒有關。究竟是誰要害她呢?楓兒告訴我說,楊夫人那裏沒發現異常,因為到處傳聞楊夫人不為我和皇帝所喜,她那裏幾乎沒有人去探望……”  如雅眼珠子轉動,唇色潤如花瓣:“六今晚到京了,要不是他母親病,他何必來?盧氏喪禮,皇上也未準他來。”  “他到了?”我用扇子扇臉。  如雅點頭。提起元六,他不再像兩年前那樣憤然和輕蔑,而是一種沉思般的表情。  天寰帶我去西北,所帶三千禁軍護衛,由長孫老將軍率領。京城裏中山王,七王,杜昭維,崔僧固四個人留守。楊夫人與四人,有直接或者間接的聯係。杜昭維是楊夫人的女婿,七王是楊夫人的兒子。我還發現,中山王當年被先帝冷落,卻是在楊夫人得寵時重新被起用,也許楊夫人也與他有往來。崔僧固是阿宙的老師,女兒是阿宙的義妹……我抽了一口氣。秋聲被宮牆囚禁,壓抑而低沉。我將扇子伸到月影下,將月光捕捉到金色的繪扇上:“她……”我搖搖頭:“如雅,你猜皇上知道楊夫人病的蹊蹺麽?”  “皇上貌似近來頻繁調動長安以外的軍隊。西北,西南基本平息,皇上要怎麽做……你還不知道嗎?”如雅把我手裏的扇子取過去合上,又展開:“原來姐姐的扇上畫得是紅豆。”  我不知道天寰調動軍隊。也許他是太忙,沒有想到告訴我,也許……我決斷道:“我得把這事告訴他。我去西北,你在京城保重。”  如雅笑了,目光直視我:“姐姐,你可要當心。西北風大,某龍王的大風,我是心有餘悸。”  我啞然,可笑不出來。龍王?也長大了,也一定變了吧。  -------------------------------------------------------------------------------------------  這是我成為皇後以後,第一次出遠門,所以幾天內,我還是挺興奮的。我極想看看西北的風光,聽說那裏的星星在夜空裏好像伸手可以觸摸。因為這次巡行代表了北朝穩定河西,所以出發儀式相當隆重。  天寰對於楊夫人那裏的怪事,似乎並無激烈的反應。但我們啟程的前兩日,他忽然派了七弟去北邊,代天子巡視趙顯將軍在漠北的情況。  過了中秋,北方理應大為涼爽。但這一年特別反常,我們出了長安數日,天氣卻越來越熱,往年早該絕跡的夏蟲,也還活得精神。  女人總有預感:這是多事之秋,連天空的顏色,也從未如此怪異過。  我想到這裏,摸了摸皇帝的左臂,他的肌肉給人充實而清涼的觸感。他正在車中批閱奏折,因為小宦官們不能同車,所以我在邊上就代作小宦官們磨墨褶痕的雜事。不過半跪久了,脖子酸痛。天寰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墨香,他頭也不抬,笑道:“可見你不是伺候人的命。”  “你也是人啊。”我翻了翻眼皮。  天寰大樂,他想了想,正要說話,百年在車邊道:“萬歲,有緊急奏報。”  天寰將奏報接到手上,他草草看了幾眼,又仔細看了遍,倨傲的一笑。發紅的天空,映照在他的瞳眸內。他用富有穿透力的聲音說:“才收到的消息,南朝向邊境進攻了。我要馬上返回長安。”  我好像被刺了一下,坐起來,堅決的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他說“我”,不是“我們”。我想到這裏,猛然抬頭:“讓我和你分開?”  這樣的時候,皇帝必須在京,但皇帝皇後大張旗鼓的返回,是有損皇家的尊嚴,而且也說明皇帝對南朝的進攻十分重視,會損失在西北才得到的權威。可是……我一個人去?……  天寰默然,空氣好像滯澀了般。他審視著我,將我額頭邊細碎的頭發全部向後撩,將我像個娃娃一般抱起來,吻我的唇。遠方簇簇楓葉,在秋聲裏散發出銀色的光芒。花開般溫暖而潮濕的芬芳,從男人的唇齒間傳到了我的臉龐。不知為何,我眼角酸澀。我回吻著他,想到的卻是昨夜我壓在他的身上,頑皮的親吻著他玉石一樣雪白而光潤的胸膛,他的胸膛起伏,就像海潮。原來昨夜,他到底是抓住了我。那時,從金黃色貝殼裏,大海孕育出一隻燦爛的蝴蝶。以後隻要他吻我,蝴蝶的翅膀,就會在他的氣息裏蠢蠢欲動,讓我無所適從。  “你去西北等著我,對於南朝的進攻,我雖然沒有想到那麽快,但也有準備。十五天後,我一定和你在涼州會合。”天寰說。他的臉上陰晴不定:“……”  “好。”我想起一件事:“等一下。圓荷……”  我接過圓荷送上的包袱,解開天寰的衣扣,他不解的望著我,我笑了笑,這人不是無所不知的嗎?我抖落包袱,一件黑色的錦袍在他的麵前,我替他穿上:“天寰,這是我給你縫的秋袍。穿著它,我不許你再看別的女人一眼。”  他握住我的手指,我拍手:“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做的可漂亮了。”  我收起笑容:“國家要緊,請皇上不要掛念我,我是你的妻子,我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天寰無言,又草草吻了我一下,似乎急著要從馬車裏脫身,可是等他騎到馬背上,忽然回頭凝視我。某一刻,我幾乎認為他改變了主意,但風起的瞬間,他已在將校們的簇擁下飛馳而去。  圓荷說:“皇後,天氣真反常。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您看西北的天空,成了黑紅色呢。”  我果斷的吩咐:“啟程。”  天寰說會來跟我會合,我對他滿懷信心。但現在,隻是我一個人的旅程。無論發生什麽,隻能堅定的走下去。  ==============================================  寫文不是義務。大家遵守遊戲規則,才能玩的開心。  我還是認為更新較快比較好,但是我不再作任何保證。  晉江上沒有保證的作者很多。也許這才是大流。  昨日我本來心情不佳,所以一時孩子氣,今天我會開始寫下章節的。  有的事情,睡了一覺,想法就變了。  第六章:預言  隴西的月亮,幽幽的發著攫取人心神的赤色。離涼州越近,天氣愈加悶熱。遠遠就望見山丘下一大片廟宇,還有“如來寺”三個凋敝的金字。烏鴉飛過,群僧的念經聲時有時無,那座寺院像是浮在戈壁裏的海市蜃樓。我眼皮猛跳,不知不覺低叫了一聲:“天寰。”  隻有我自己。這次和他分離,似乎每一夜都想瘋了他。我拈著太陽穴,自己怎麽成了懷春少女呢?真夠傻的。趁著侍從們撩開車簾的刹那。我使勁嗅了一下香袋裏的清涼香料,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來。如來寺,是我到達涼州前最後一座行在。耄耋之年的住持將我迎入,他聲音如風中殘燭:“皇後……上官先生……派來的人……正在等著你。”  寺門口,孫照風塵仆仆的跪侯著,我問他:“孫照,先生可好?”  “先生等候著皇上皇後。但皇上在哪裏?”孫照似乎因失望掩飾不住的疲憊。  我靜靜說:“皇上有事秘密回京。要九月初才到涼州。我們沒有事先知會你們。我到了也是一樣的。”  孫照抬起臉,這漢子好像為什麽所困,他趕緊點頭:“是。這裏有先生送皇上禦覽的書信一封。如此,小的呈交皇後宮吧。”  我拆開來一瞧,上麵書寫的,是我不認識的一種類似符咒的文字:“孫照,先生是有什麽安排?”  孫照匍匐在地:“小的不知先生神機。但皇上竟不在,求皇後準小的今晚就去稟報先生。”  我們要後天才到涼州,不知孫照怎麽今夜去見上官,上官……就在附近?我握著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孫照撐著地的雙手都在顫抖,我道:“去吧。”  他得了赦令般拔腿疾走。我叫住他:“孫照……小心點。告訴先生莫擔心我。”  “是。”他全然陌生的望著我,就像雙鳳關前初識那樣。對雙鳳關,我記憶猶新。  我到了大雄寶殿,問:“僧人們現在還在晚課?”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我瞧:“……貧僧不知皇後……所言……沒有人念經啊。因為皇上皇後要來,需要騰出房舍……除了幾個僧侶打掃,其他人都去附近的村莊回避了……”  “嗯?”我搖了搖頭,莫是自己被怪異的天氣熱昏了頭腦?我供奉玉如意在莊嚴的寶像麵前,又用鮮花點水:“真的無人在念經?”  住持想了想:“有個瘋老和尚,也七十多歲了,大約是他在被禁閉的西堂內唱著梵歌吧。”  忽然,圓荷尖叫一聲,帶刀侍衛們連忙趕了進來,圓荷拍了拍心口:“啊,沒事。但奴婢怕老鼠。”果然,一群老鼠慌張的寶殿外竄逃。  領頭侍衛大聲嗬斥:“老和尚忒不精心。皇後娘娘駕臨處,竟然老鼠成群,你該當何罪?”  住持嚇得躲到我的背後,合掌聲辯:“皇後聖明,這些日子隴西氣候反常,老鼠蛇蟲隨時出沒,……盆僧等出家人,連螻蟻都不可殺的……”  我微微笑,吩咐他們不可為難出家人。夜色深沉,空氣中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氣味。  當我經過西堂,果然又聽到了裏麵有人在唱著從未聽過的歌。那聲音,說是蒼老,倒不如說是智慧。假如你細細聆聽,便會忘記世俗的煩惱,我暗地笑:在這裏住上三天,恐怕連元天寰這個心心念念都是國家的男人,我也會忘了。  我頭頂被一點,我在紅色的月光下,撿到棗樹的果實。我將棗兒握在手心,百年從後麵跟上來說:“皇後,我才打聽出來了。這個瘋老和尚是出名的預言者。據說他從未預言失誤過,但這人總是瘋瘋癲癲的,因此皇後來前,將他關起來……”  “那皇後也讓他算算,是否能生皇子吧。”圓荷亮著眼睛說。  “別打岔,當奴婢的給主子亂出什麽主意?”百年因為皇帝的寵信,雖然是小宦官,但氣派足,被他教訓,圓荷也不得不閉嘴。我看到他,好像看到天寰的影子,因此也笑了:“罪過,那個老人家被關在西堂,也太不慈善了。不如你去將他放出來。”  百年躊躇:“皇後,真放出來?皇上曾說:相士還好,但最怕會預言的僧侶。若他說出不吉利的話對皇後冒犯,如何是好?”  圓荷又要反駁,我將棗子塞到小丫頭的嘴裏,柔聲說:“百年,我是皇後,皇上不在這裏。對不對?”  百年睫毛一抖:“是,遵命。”  他離開去取鎖,圓荷扮著鬼臉:“狐假虎威。皇上喜歡他,他就了不起了。還是惠童哥哥好,惠童哥哥待人好,也不耍聰明。對五殿下和皇後都忠心。”聽她提起惠童,我心裏一陣難過。  圓荷望著棗子數的茂盛枝葉:“皇後,後天就可以見到五殿下了吧。”  我背著手,棗樹在這樣奇特的異鄉之夜,還是有一種親切的情味:“那又怎麽樣?皇上留著百年在這裏,你可不許亂說話。”她咀嚼棗子,認真的點頭。我剛要開句玩笑,隻覺得棗子樹仿佛在移動。許多飛鳥,振翅而起,帶著沙土,從空中灑下,差點讓我迷眼。  什麽都在動,忽然又不動了,樹葉沙沙的顫動,那老和尚在西堂內狂笑起來,讓人毛骨悚然。我嘴唇一陣發幹,圓荷拉著我的衣服:“皇後,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我警覺環視四周,老和尚停止了笑,以朗誦般的語調叫起來:“地動,今夜隴西地動。”  啊!我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大地起了一陣旋風。一切都被翻轉了。我沒有站穩,好像被顛簸於海上之舟。遠處,近處,數千人都驚叫起來,燈火熄滅,黑暗襲來,紅色的月亮惡作劇的望著渺小的人間。圓荷死死的揪住我的衣服,我感到棗樹正在傾斜,使勁拖著她往空曠處爬。土地上下,左右還在搖動,瓦片碎裂,房屋裂開,器皿破碎,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但我都能分辨。我的玉釵掉在地上,外衣也從肩膀滑落。這樣劇烈的震動,是我從未經曆過的。我不怕,不能怕,我不斷的對自己說,但是心口依然跳到了嗓子眼,靈魂好像從腰後的某處要被震出來。天寰怎麽樣?隴西,既然是隴西,天寰一定是安全的吧。我閉上眼睛,把小圓荷抱在懷裏,她好像帶著哭音,等我抱住她,她才忍住了。  搖動,靜止了。我們好像都不敢動,過了一會兒,我拍了拍圓荷的頭:“別怕,好像過去了。”  “皇後,皇後。”有人在叫我,借著月色,百年連滾帶爬的摸過來,著急的叫我:“皇後您平安嗎?”  “我沒事。我……我要想一想……你去找白孝延將軍來見我。”我站起來,拉好衣裳,攏好頭發,對百年說:“嗯,清點下是否有人死傷。將所有的人集合到寺門外的空地上。”  百年見我平安,鬆了口氣,又恢複了鎮精:“皇後聖明,地動現在暫停,不知道是否會有餘動。萬一皇後受了傷害,我萬死也不能去見皇上的。”  “我不會有事。”我催促道:“快去。”他匆匆離開。  這時候,我發現,歪斜的棗樹下多了個披頭散發的老人。他盤腿坐著,吃著散落一地的棗子,圓荷“呀”了一聲,我走近他,原來西堂的門也被震壞了,裏麵的老僧出來了。  我壓住圓荷肩膀,讓她留在原地。某種不可抑製的好奇心,在狂亂的災難後抓住了我。我走近他,輕輕的問:“師傅,你能否告訴我……”心裏好像有個魔鬼,在這般妖魅而沉靜的月色下,我把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您可否告訴我,我是否能有孩子?”  他注視我,沒有驚異。好像方才的地震也不存在,他隻是佛陀西天裏的守護者。他開口了,並不像瘋癲的人:“女施主,老僧我平生所見,沒有比你更美的女人。哪怕投生九十九次,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你這樣美麗的姑娘。但一個女人得到這樣的美,必須付出代價。你為什麽關心孩子?你關心的該是你自己。來……我告訴你”他的笑容涼薄,眸子卻有一種智者的仁慈,我挨近他,他低聲,一字一句的說:“你將會得到天下最出色的男人。但是,你將會被你所愛的那個男人殺死。他最終必將殺掉你!”  每一個字,都比地動更敲擊著我的耳朵。他是瘋子,一定是瘋了。我猛然抬頭,月亮為血色沐浴,空氣裏血腥味濃鬱,滿地的棗果都是紅色的,果子間紛亂的樹葉,像是黑色的墨漬。奇異的美景,卻是交織著黑暗的紅色。我想起並不遙遠的記憶,初見時,美麗的青年,眼睛裏紅蓮開放,有著清淺水霧……  “我不信。”我堅決的說。我絕對不會相信的。我挺身站立,他唱起了梵歌,又加上一句:“大多數聽取我預言的人都這麽說。”  我想拉平自己還有皺褶的衣服,手指不聽使喚,與其說整理衣服,不如說雙手需要拉住什麽。我望著地動過後的天與地,眼睛裏湧出了淚水,可我不再回頭,我以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是麽?謝謝你,師傅。我不是那麽容易認輸的女人。可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如果我真愛著他,我死也不後悔。”  圓荷跑過來:“皇後,他說了什麽呀?皇後會不會生皇子?”  我摸摸她的臉蛋。要是我萬一死去,這些依靠我的宮女不是很可憐。等她長大了,一定讓她嫁個如意郎君吧。不過……我真的不必相信這個和尚的話,這樣思量,真傻。我忍住發酸的鼻子,好不容易才恢複了平和的表情。  白孝延將軍跟著百年趕來,跪下向我匯報情況,因為此處並不是地動的中心,隻有幾十個隨從受了傷。大雄寶殿的帷幔被燒,引起了火,但是禦林軍正在設法撲滅。  我聞到炭火的味道,棗樹下那僧人不見了。我寧願這也是噩夢的一部分。我點了點頭:“白將軍,我畢竟年輕,對待這樣的事情沒有經驗,你認為如何才可安全呢?我相信涼州隻要還沒有大礙,明天趙王一定會趕到這裏來迎接我們的。”  白將軍說:“臣少年時在河東遇到一次地動。現隻要皇後平安,大家就不會過於驚慌。為今之計,是將眾人集合到曠野上,委屈皇後暫時安頓在行軍帳篷中,以眾軍環繞禦帳保衛,就算地動又來,皇後也會安全。”  “好。”我將自己的青銅短劍取出來交給他:“有勞將軍,劍在如我,將軍可便宜行事。”  等我和圓荷百年等聚集在帳篷中,已經過了午夜,圓荷到底是小孩,特別的興奮,說話聲都尖。百年一點也不發困,沉著對我說:“皇上該到長安了,吉人天相。”  我點點頭,忽然,從遠處又傳來了歌聲。我還以為自己又聽錯了,但圓荷跳起來:“皇後您聽。”  帳篷外一陣騷動,歌聲越來越清楚,隨著曠野的熱風,帶來和災難毫不和諧的勁氣,明亮的好像春天的氣息。那是無數少年的合唱聲。  “三尺龍泉劍,匣裏無人見。一張落雁弓,百隻金花箭。  為國竭忠貞,苦處曾征戰。先望立功勳,後見君王麵。”  眾人本來都被地動帶來的驚恐,忙碌折磨的沮喪,但聽到夾雜清冽童音的歌聲,好像又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有人說:“是敦煌的曲子詞,王的軍人都唱那裏的歌嗎?”  “皇後”白將軍跪在帳前:“恐怕是太尉王殿下。隻是不知……殿下為何現在就能趕來。”  我走出帳篷,在稍高處眺望。在地平線上,好像太陽早早升了起來,無數的火把,在西北的曠野裏連成一片。我可以看見走在隊伍前麵的,都是清一色的十四五歲少年。他們臉上流著汗,每雙眼睛都是明亮的。我逐漸隨著歌聲走到了臨時營帳的邊際,白將軍命軍士們點起火馬,給我照亮。我的衣被風帶起來,一匹白馬好像太陽跳出地平線,以雷電的速度向我飛奔而來。  光耀東方別樣紅,天地與之並生。少年風流,躍上蔥蘢,萬物與之合一。  馬上的少年,身姿如畫。等到他近了,他才勒住馬頭望著我。  美豔的鳳眼,仿佛春江麗水,精致的臉龐,賽過司花之神。果然是阿宙。  他對視我,拉了好幾次馬韁,好像在氣惱玉飛龍不聽他的命令,非要朝我這裏湊。  他跳下馬,以澄清而充沛的聲音說:“諸位護駕辛苦。聖駕安否?”  白孝延低聲說:“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已回京。”  阿宙猛抬頭,敏捷的走過來向我行禮:“皇後聖安。”  我望了一下自己蒼白的雙手:“有勞五王。”  阿宙臉色紅潤,他似笑了一笑,等到跟隨我走到帳篷時,他才從容對白將軍等說:“本王有事向皇後稟告。”白將軍等人隻好止步。我掃了一眼阿宙,他的眸子在眼梢璀璨的閃光,他在觀察我?我回避開他的眼光,他好像輕笑了一聲。  他進入帳篷,將佩劍解下,對百年坦白一笑,又對圓荷微微點頭。反客為主的對他們說:“你們退下吧。”  “不用退下。”我說:“五王有話,當著他們說吧。”  圓荷緊張的望著我們,百年閉緊嘴,眼珠一動不動。  “我有秘密的軍情,小孩子聽了不合適。”阿宙的輪廓蛻變的成熟了,漂亮得讓人心驚。  百年突然道:“皇上讓我跟著皇後,不能擅自離開一步。”  “你隻是宦官,誰規定宦官能聽軍政之事?你可以到帳篷口,可以偷聽,但祖宗有法,宦官不得明目張膽的與聞軍事部署。”阿宙嚴厲的說。曾開花的眼睛,有了一種以前沒有的壓迫感。  百年還是不動,我想了想:“百年,你出去,別離遠。我隨時可以叫你的,圓荷留下吧。”  圓荷乖巧的在一個角落裏,阿宙才問:“大哥為何走了?”他毫無寒暄,好像昨天才和我道別。隻是望著我的眼光,比過去多了些許東西。  “南朝進攻,他不得不走。”  “為何不帶你一起回去?”阿宙逼視我。  “因為西北都知道帝後要巡幸,他不是不想來,隻是要晚幾日來。”我說:“倒是你,怎麽那麽快就到了這裏?”  阿宙不回答我,帳篷內沉默的讓人難堪,他突然說:“你可瘦了。看來這皇後不是好當的。”  我抬眼瞪了他一眼,他露出狐狸一般魅惑的笑容,但並沒有諷刺。我抱著袖子:“彼此彼此,你這將軍也不好當。西北到底如何?索超你捉到了嗎?”  “正在抓那老頭呢。”阿宙滿不在乎的說:“上官也在附近,你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正要問話,他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這是你的,敦煌城最難打的時候,他給了我。不過我始終沒有看過。為什麽不看?”他摸摸信:“因為不知道你說了什麽。我希望的,你肯定不會說了。冠冕堂皇的客套話,我又不想看。”  我抬頭笑了:“阿宙,你想我說什麽?我知道你不會看,所以隻是一封空白的信。”  阿宙劍眉一揚,我將那信奪過來,丟在火裏:“還好沒有看,不然還要怪我呢。”  “你……”阿宙看著火舌將薄薄信箋吞噬,那種狐狸的笑容又消失了,他的鳳眼裏映著火花,對圓荷大聲說:“去,拿些酒來給我。”  圓荷環顧四周,忙著跑出去,我離著阿宙遠些:“……今晚地動真是出乎意料。”  “我也沒有想到,事先有人說是我朝攻打西北,天有不祥。現在看來都是蠢話。你……離了那麽遠幹什麽?我是你的小叔,也不必那麽避諱吧。你跟我七弟也隔了那麽遠,如何將王家女兒說給他的呢?你是不是想讓我稱讚你,那好,我說了:如今你真的成了大美人了。就跟我以前遇到你時候預料的一樣,也許……更美些。”  我吃驚的望著他,他扶著寶劍。我冷聲說:“美不美的,也是皇帝的女人。”  “那倒是的。我可不敢忘。”阿宙唇角一挑:“但皇帝的女人,連文酸詩人也可以讚美。皇帝太極殿外的海棠花,誰都可以稱豔。皇帝禁城上空的月亮,我孤單一人在外征戰時,也可以仰頭望著。我這個人比較粗俗,又比較直接,所以什麽都說。嗬嗬,你總不見的今天才知道。冒犯處請皇後包涵。”  我頭腦發漲,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話,這時,地麵又一陣晃動,有人在外大喊:“來了。”  我蹲身下去,被激烈的地動搖著身體,一旁的燈倒了下來,我往後一退,隱約的光亮裏,阿宙托住了我。他的手臂極其有力,我急著掙開,但阿宙將我拉得更近,他用哄小孩那樣的口氣柔聲道:“小蝦,別亂動,現在可不是時候。”  我在蟾光下瞧他,他鳳眼亮晶晶的,麵龐如雪。我輕聲說:“阿宙,別惹麻煩。我正在努力做你哥哥的妻子……”  阿宙鼻翼一動,他的眸子裏是酸楚和溫柔:“小蝦,大哥對西北到底知道多少?他為何讓你一個人來?這非常危險,他沒有料到麽?”  地動好像又靜止了,但外麵卻安靜起來。我說:“他是皇帝。”  “小蝦,我了解大哥,大概還是比你多。算了……”他將我拉起來坐好,燈的碎渣裏火還在微弱的燃燒,阿宙的臉上多了一股風發意氣:“沒有他,我們也能行。小蝦,你準備好了麽?”  “準備什麽?”我問。  “戰爭啊。我們現在恐怕已經被包圍了。”他平靜的說。  =================================================    第七章:希望  “包圍?”我驚叫起來,阿宙的手掌攸的蒙在我口鼻處,眸清亮亮的:“呀,你當了皇後,還是這樣急性子。”  我瞪大了眼睛,耳裏似乎真有鐵衣破風的聲響,突然感覺自己呼吸不過來,才將阿宙的手推出去,吸了口氣:“我性子真已好多了。但方才……”我咧開嘴:“我忘了。”  阿宙鳳眼一挑笑起來,如半開的木芙蓉:“你頭發可散了。”  我借著微弱的光,摸尋碧玉簪,阿宙也跟我趴在地上一起找,他身手快,先找到了,無言的遞給我。我的頭發又厚又重,黑暗裏自己挽發髻費力……我皺了皺眉毛:“你背過去。”  阿宙微微一哂,乖乖的背過去,我一邊將手掌插進發髻一邊問:“到底是誰圍攻我們?現在可發生了大地動哪。”  “你我不都活著?那是索超率領的一萬人。當初敦煌城破,索超失蹤。虧得上官機靈,以計刺探出他們在附近祁連山內躲藏。祁連山內……不容易打,因此我們算準了今夜禦駕到達如來寺時,就是敵我進攻應戰的好日子。要是你精心策劃等待獵物好久了,預備致命一擊。你會因為老天爺發瘋搖搖幾下就作罷?”  我搖搖頭,阿宙說:“是嘍。他們不會,我們也不會。火堆在熄滅之前都要跳一下,我陪著他,看能跳多久。”  我將頭發挽好,並不想叫他回頭,但他好像背後生了眼睛,刹那就回轉來,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火折子,呲啦,灼灼的火光映著他的麵頰,  我偷偷的往後挪了一步。阿宙沉著的說:“時間還來得及……原來索超有個身份:安先生。安先生成名極早,幾乎無人知曉他是敦煌索氏。他擅長擺十個陣。在敦煌我和上官跟他對仗九次,有輸有贏。如今他隻剩下最後招數:太白皇極震。他當年在洛陽龍門演練此陣,名士皆退。到第十八日,來了個玄衣戴鬥笠的小小少年,他與他對峙三天三夜,安先生自動認輸。那少年就是元石弟子‘玄鵬’東方琪。”  “玄鵬?……”我跟阿宙對視了一眼:“那就是講獨有天寰可以破解此陣?”我手心微微出汗,百年在帳附近輕輕的咳嗽。外界因為地動的恐慌似乎結束了。  天寰從未對我說過……我站起來,  阿宙也起身配劍:“上官說:後來東方講其實他並沒有勝。隻是安先生惜他少年,也不願他人揣測此陣,故而率先服輸。就算當時能破,十多年後,對方必定改進了陣法……”他笑了兩聲:“作為東方,他以前從未告訴過上官破解的方法,大約他覺得那樣才是對上官好,上官也不會問他。正像作為大哥,他這次從未給過我攻打西北的建議,我也沒有問他。索超尋找兒子,還有其他,他全沒有說。這就是他。他也沒有告訴你可能遇到圍攻吧。”他的聲音從鏗鏘有力變成柔和輕緩,眸子盯著地麵打碎的燈。  我茫然若失,阿宙孤單的身影修挺如青鬆,麵孔就如一整塊月光玉……那龍門的小小少年,也該這樣的孤絕……我合眼片刻,口氣堅決:“他又不是仙人,也不能什麽都料準……就算什麽破解敵陣的方法,他教給我,我也……不懂。而且天寰和索超的關係,要麽兩人直接對仗,要麽就是他不協助別人出手。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他事先告知。”  阿宙又微微一笑:“這些話都該直接告訴大哥最好。上官跟我,事先也想了破解此陣的方法,不夠完美,但孤注一擲可以試試看。”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陣陣的銀鈴聲。我走到帳門邊豎起耳朵聽,覺得愈加不祥。  冷不防抬頭,阿宙安靜而嚴肅凝視我,他眼裏的火苗熱切燃燒,讓我有幾分不知所措,我問:“真是太白皇極陣?”  “對。”原本躊躇滿誌的阿宙仿佛突然有了心事,他低眉盯著我的鼻尖瞅:“小蝦,我當然希望勝,但我也輸得起。我攻陣時你留神自己的安全就足夠了。那對我比什麽都重要。”  我一怔,一陣馬嘶,玉飛龍衝到了帳篷之前,銀玲聲逐漸變得清晰,白將軍等人也騎馬到了:“殿下,四周有埋伏。”  阿宙彎腰出帳,環顧四周,說:“是,有敦煌索家軍一萬多人在四周布陣。白將軍,你帶來五千人馬,分出兩千來保護皇後。其餘三千加上我的三千,從朱雀方位迂回攻擊。上官先生率領五千精兵,從白虎方位與我方合擊。天亮之前,一定要破其要害。”  群情激昂,因為地動引起病態的興奮,使每個人對戰爭即恐懼,又興奮。地麵又晃了一下,阿宙借著那股旋動力,躍上馬背,他俯身搶過匆匆而來的圓荷取來的酒壺,仰脖灌了幾口酒,對眾人說,聲音嘹亮:“西北地動,乃是舊族滅亡,新軍立功的天兆。從涼州跟我來的孩子們,你們的家人都在城中,你們也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戰爭結束之前,敵軍絕不會讓你們離開這裏。”他揮劍向被烏雲籠罩的月兒:“成敗在此一夜。上天佑新,我等必勝!”  少年們一起威武呐喊,真乃初生牛犢不怕虎。遠處傳來雷鳴,無數帶火的箭頭落在大營四周,燃燒的帳篷,迅速的垮塌,我急急登上禦車,阿宙命白將軍率軍以圈形保護我。  戰鼓雷鳴,阿宙隻穿軟甲,白馬灰衫,在黑夜裏也能找到。我探頭張望,百年將一塊紫色的繡花簾子掛在車上,簾子上繡著飛天的圖案,我尋思片刻:“百年,你搞什麽鬼?”  百年躬身:“娘娘,這是萬歲事先囑咐的,若遇攻擊,皇後宜安坐車中,掛上此簾。”  我張著嘴,跟傻瓜一樣。銀玲聲變成了角聲,耳裏一片驚叫。……元天寰,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望著似曾相識的車簾圖案,莫名的一陣惱火。恨不得直接甩到車轅上,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拉了一匹馬來,跳了上去,跑馬到白將軍跟前,眺望著戰場。  被火光照亮的大地上,多出一大片黑鴉鴉的花朵,好像是天宮裏變化著的鑿井圖案。每個敵軍都帶著笑容古怪的麵具,好像等待著阿宙的自投羅網。阿宙他們的迅速衝擊,帶來了一陣搖撼大地的狂風,陰暗之氣,似乎被打散了,可是從那朵花裏,突然伸出潔白的枝葉,詭異如同蜿蜒的蛇。  白將軍奇道:“怎麽有這樣的馬?”  我也有幾分奇怪,哨子一響,“白蛇”分散開來,以閃電之速與阿宙的馬隊交錯而過,向我們這裏跑來,阿宙回了一下頭,但依然向敵陣而去。  我撫摸馬頭。白將軍令五百將士擋在之前,有人大喊:“是白鹿。”  我定睛一看,真的是上百隻大白鹿,每一隻鹿的脖子上都係著巨大的鈴鐺。一排弓箭飛去,白鹿們中有些倒下,但當它們倒下,一股藍色的火就從鹿的項圈裏噴出,射向馬匹。繼續向前狂衝的白鹿也帶著火,向我這裏衝來。白將軍大叫:“皇後退後。”他情急之下,不顧一切的帶著人擋了上去,火光衝天,燒傷者慘烈的叫聲讓軍陣一片混亂。  百年跑過來:“皇後,請您上車,這是萬歲的旨意。”  我被自己受驚的坐騎顛得夠嗆,幾個月沒有騎馬,居然產生一種眩暈的感覺。我用手擋著麵前模糊的光影:“我沒事,白將軍他們如何……”雨點打在我的頭上,雷聲轟鳴。  “白將軍他們正在殺鹿,全是火,撲不滅。還有一千人保護著皇後後退。”  我張開眼睛,粗大的雨點裏,有隻巨大的白鹿,身上為火光映彩,仿佛傳說裏的九色鹿王,向我猛跑來。箭雨跟著雨線,追著它,但它更快,總是早一點躲避過去。我的馬向後退了幾步,我狼狽之中,才想到提起自己背後的小弓,瞄準了它的眼睛。  遠處的廝殺被烏雲隱蔽,天幕倒下般的滂沱大雨,時遠時近,它進入我的射程。百年叫起來:“皇後小心。”  我想鹿如果能看到我的話,在某一刹那,它好像懂我的心思。我手指一抖,團身側貼住馬,雙腿夾著馬肚,向前奔跑的馬,與飛速馳來的白鹿擦過,我回頭大喊:“不要傷它,讓它逃走。”眾軍聽到我的聲音,急忙散開一道空徑,那鹿撒蹄,向遠山奔去。我背後一身冷汗,心跳不止。百年又苦苦求我,我打斷他,也不用人攙扶,自己登上了馬車。  雨太大了,除了白將軍那些人,什麽都看不見。我焦急萬分,但又無能為力。等到白將軍他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大約已經過了兩個時辰,白將軍親自來報告:“皇後,太尉入陣苦戰,以臣等目測,敵軍陣為一圓形,太尉從朱雀位切入敵軍四成,而上官先生也從白虎方位切入敵軍四成,但還有一成中心,無法破解。那陣中時而起火,時而有網撒開,走石如同沙暴,飛刀縱橫交錯,臣等無法救援。”  我點點頭:“白將軍,我這裏還有多少人?”  “未傷輕傷者還有一千多。”  “嗯,白將軍,你能否率軍,從青龍位聲援太尉?”  “娘娘的意思是……”雨勢小了一點,白將軍抹了把臉:“聲援?”  “那是太白皇極陣,你不能擅自入內。皇上若在,也不會讓你們送死。現在大雨,敵軍雖然精心準備,但麵臨地動,又遭遇兩路夾擊,聲勢之下,也有慌亂。我用不著那麽多人保護,你隻要率領五百人,去青龍位大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就能幹擾其兵士軍心。試試看吧。”白孝延狐疑片刻,抱拳領命。  雨勢由強變弱,天色略明。因為曠野,雜亂的交戰聲引起的回響能傳出好遠。  夾著沙礫的西北土地,被血水雨水不斷的衝刷,那些白鹿的屍身被火燒成焦黑,慘不忍睹。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此起彼伏,白將軍好手段,似乎那聲音並不是青龍位一個方向傳來的。敵軍中好像有人像四周張望。我好像看到馬與馬匹的縫隙裏,捕捉到一人,他袍上血色鮮明,就像黑色之花的血蕊,異樣豔麗。那就是阿宙……阿宙……  正在此時,從玄武位,起了一陣笛子聲。  有一群青年在唱歌“明月半依雲腳下,殘花猶落馬蹄前”,他們所唱,全部是敦煌曲子詞的調子。阿宙好像回了一下頭,他手下的孩子們叫起來“爹爹,爹爹,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在趙王軍中。”那聲音,似乎是歡欣,似乎是淒慘,讓人聽了,非常難受。  陣營好像突然之間,變得亂了,等我明白過來。那上百個青年士兵,已經從玄武位,護衛著一匹馬神奇的繞入圓陣。馬上的人金甲輝煌,身材修長高大,雖然帶著青銅麵具,看不清臉,但卻覺得此人美若神仙,飄若鬼魅。“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少年們的呼喊聲,青年們的歌聲,蓋過了風雨聲,天邊有絲光線刺破雲層,照耀在金甲人身上。  他緩緩回頭,那麵具……我吃驚的隻知道向外喘氣……天寰麽?那是天寰用過的麵具。我又跳上馬,向前跑了一大段,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哨子聲響,一陣鼓聲點點如巫神的祭禮。那些帶著麵具的人,在青銅麵具前,放緩了動作。好像被什麽詛咒束縛。快的超過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我將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環顧四周,好像沒有人看到我出醜,我頭發也濕了,但心裏爽快淋漓。  曠野之上,阿宙狂笑起來:“索老先生,願賭服輸,你的陣實際已被破。放下屠刀,皇上饒你性命。”  有個聲音從遠處響起,不同阿宙的桀驁,卻是蒼涼的大笑:“皇帝,皇帝。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兒子來破陣,我不能怪你,但你終究違背了我們的約定。”  金甲人身體一滯,我這才發現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顫抖著。大雨停了,萬千目光,集中在那張麵具上,他好像極不情願,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麵具。無數人齊聲一歎。也包括我。  那張臉清麗無塵。天地都是濕漉漉的,唯有他的臉龐,是幹淨祥和的,好像花之寺裏的櫻。  是上官。他帶著詭異的麵具,穿著華麗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囂的戰場安靜到了極點,眾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說話,上官淡然一笑,好像並不為勝利而愉快,倒有幾分惘然,他說:“老先生認錯了人,晚輩河南上官軼。那人從未負你,而我等也不負皇帝。你的兒子在涼州城內,隻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見。”  一陣煙霧,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換了眼神,終於朗聲道:“王者一言九鼎,你們放下刀,就送你們回敦煌。”隨著此話,戰場上清脆的金屬聲,響成一片。阿宙手下的少年,歡呼聲讓人熱血沸騰,我真想自己也成一個男孩子,加入這樣的軍隊。  ------------------------------------------------------------------------------  祁連山脈,峰高昊天,地遠八極。我們一路趕往涼州。等到城外馬場,才停下換馬,上官已經卸去了金甲,他的臉色發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鋒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雖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別一樣。  “這是趙王牧場,是西北最大的馬場,有一萬多匹好馬呢。”上官說,望著那些飛奔的良馬出神。  “趙王牧場?”我問。阿宙一身血漬,親自追著幾百匹因為地動受驚的馬。  玉飛龍當先,那些馬跟隨白馬,好像是天上之景。小士兵們羨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趙王十歲的時候,將這個牧場送給了他當生日賀禮。皇帝以前,對趙王寵愛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著肩胛,皺眉:“要不然也不會有這樣的趙王。”他笑著看阿宙矯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說:“你這次居然帶上麵具,連我都被你蒙住了,你率領那一百人,怎麽能切入千軍萬馬。”  “情急之下,什麽都敢。以前……我也做過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說:“哎,果然我係甲的時候,係得太緊了……我還真傻。”  我默默無語,上官又說:“地動似挺嚴重。你該差人向皇帝報安,我可沒有想到師兄回去……南朝進攻……出乎意料啊。不過想起來,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廝殺。”  “戰事才結束,我就派人去長安了……他也許是忙得顧不到我的。”  上官製止身邊一個小宦官:“別亂喝水,地動才過,水還渾濁,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說完,才搖搖頭,望著無精打采的太陽:“他絕沒有料到有地動的。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無論如何都會顧到。涼州危險,長安可能更險。南朝這時候本來不該冒然進攻的……不說了,還是回涼州,賑濟災民要緊。”  我聽了,喉嚨裏又渴又苦,上了車,阿宙跑來,拿著一個刨開的小瓜:“我讓找些好吃的給你。誰知道手下沒用的小東西弄來個這樣醜的瓜。別餓著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裏有血絲,隻得打趣說:“謝謝你。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  阿宙說:“我不吃,那麽小的瓜,給了你,給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著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擺上切下一整片給他:“你一路拿過來,塵土都飛在上麵,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過來,靠著車吃了:“不知道地動如何……我在肅州,甘州,沙洲,各有一萬人馬呢。要是在肅州,就不好了……”  我想起人們議論肅州的李小姐,就說:“那個,李茯苓還好麽?”  阿宙臉色微變,唇邊還沾著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嚴肅的說:“開什麽玩笑?我是擔心我從長安帶出來的少年軍人呢。”玉飛龍打了個響鼻,阿宙跳到上麵,順順它鬃毛。  ------------------------------------------------------------------------------  涼州城內,雖然仿佛因地動經過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車步行,觀看房屋倒塌的情況,還與一些百姓對話慰勉。城內倒了數千的房舍,死了幾百人,大家還有些恐慌。但涼州人篤信佛教,上官與觀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災難發生後,與涼州官員一起,將災民收容到寺廟官舍裏,還敲響佛鍾,讓眾人等待趙王回城。趙王大捷,皇後巡幸,自然給百姓們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間倒塌的房舍前,有個拙樸的老人,顫顫巍巍的磕頭,但他的背後,卻有個小女孩被草席卷著,腳丫露出來。禁軍怒喝道:“大膽,屍身暴露在外,穢氣衝撞皇後,大不敬罪。”  那老兒哭哭啼啼的:“皇後繞了小人……小人的三個兒子都從軍死了,隻有一個孫女,昨夜來不及救出來,她才六歲……房子倒了,沒有錢買棺材,小人不知皇後親自……該死該死。”  “百無禁忌,你家兒子都因軍犧牲,本就是忠義之家。讓我看看孩子,行麽?”  左右同聲阻攔:“皇後……”我擺擺手。  老兒不敢拒絕,將草席展開,我俯身,孩子的樣子……唉。我歎了口氣,連年興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陣心酸,眼睛都濕了。自己入城之前,因為濕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時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我默默的將牡丹罩衣覆蓋在女孩的身上,對老頭婉言說:“她的棺材錢,由官費出。你的養老,也由官費出。皇上用你子,亦會愛惜你。”  老頭兒也不知是感動,還是怎麽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軍低聲提醒他:“還不快謝恩?”  他還是癡呆一般,大約是沒有見過如此場麵。西北,天高皇帝遠,怪不得天寰要戰後來看看。  到了涼州刺史府,建築也有裂縫,庭院裏一地的石竹花瓣。因為地動威脅還在,阿宙暫時把我安排在刺史府東南角的夫人台的草堂內,說是那裏最為安全。  兩人相處,我對阿宙說:“涼州的錢夠用麽?災民都該發錢撫恤,房屋由官府出資營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況給補貼,你說對麽?我……”我輕聲道:“我帶來不少我自己的錢,有這個數……”我做了一個手勢:“要是涼州暫時缺現錢,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兩聲:“普天之錢,莫非王錢,你不要用大哥給的錢送作人情,我打勝了仗,自然收斂了一些錢財。夠用了。你離開長安時……楊夫人還好麽?”  我低下頭:“好的。就是心疼病發,我去看了,又讓醫者精心調護,你不必有後顧之憂。”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沒有心疼病的……我在外頭打仗顧不到,托你照看下夫人。你雖然不喜歡她……但她也挺可憐的。”  你不用說,我也會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鳳眼裏的表情,我又覺得他的托付太重了。  布穀鳥聲刺耳,阿宙又問:“有件事,皇上為何收養六弟之子?你怎麽想。”  我許久沒有答話,那濕了又幹的衣服,在身上皺巴巴的,我擰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沒什麽不樂意。盧妃驟死,臨終還將孩子托付給我。”  阿宙的鳳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不能生一個?皇帝有親生子,對我等三個弟弟也是好事情。老六的孩子入宮,難道將來殺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殺兄弟了,不然就太傷盛名,成孤家寡人了。我們在西北,要勸降真是太難,人人都說皇帝是暴君,殘忍狡詐嗜殺,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個下場。我跟上官心裏難過,但一個是親弟弟,一個是親信,如何為他辯解?此事我放在心裏好幾個月了。隻跟你才說。”  我把頭低的更低:“別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麵他:“我小時候中毒過……”  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現了裂縫。他仰頭望著天空,好像在罵什麽,然後才說:“算我沒問過,你不要多想。大哥當年聽了那女騙子的話,什麽宜男,宜男。大哥多年無子,也不能怪你嘛。你可千萬不能讓他恢複後宮製度,……啊,收養了那孩子,對你還是好的……是我沒有想明白。”阿宙俯身到床後,拖出兩本書來:“前幾天熱,這草堂我也來安歇過幾日,你來了,我把這個帶走。”  我看他想藏起來,就踮腳說:“我看看……啊,原來是戰國策。我還以為你一輩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夠了。”  阿宙臉上暈紅:“我跟了上官一起,冒點酸氣,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內,他連忙閃身出去。百年道:“皇後您一夜未眠,還是休息休息吧。”  我問:“你怎麽去了那麽久?”  “遇到了惠童……他想來看望皇後,我擋了。”  “嗯,明天讓他來和我一起用膳吧。”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廟看望災民吧。”  ------------------------------------------------------------------------------  四日之後,西北其他各郡消息傳來,肅州果然被毀嚴重,民房數萬損毀,連隴西李氏府都無法住人。李茯苓跟著其兄李醇前來報信,這丫頭出落得水靈靈的,說起來也怪,雖然她和我一樣年齡,但我總覺得她像個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觀音寺與災民一起吃了麵條,又抱著一個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給他講故事。我這人小時候滿肚子的故事,可惜隻有母親聽。有時候她喝悶酒,我就隻好對著草木講。有了用武之地,我極高興。雖然阿宙不要錢,但我還是發了如雅在我出發之前給我準備好的“人心錢”給百姓。  確實,這些錢不能彌補災民的損失,但漢人多少會用錢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樹梢,我才回到刺史府,在院內溜達了一會兒,就見李茯苓跑了進來,她瘦了一圈,顯得眼睛更大。因為我待她親熱,她也就沒有規矩:“皇後,五殿下在這裏嗎?”  “不在。”我說:“你今天不是跟著你哥哥去涼州府點檢送給肅州的錢糧瓜果了?”  “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話要說,哥哥不讓我回肅州,要我住在涼州。可五殿下要去肅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這裏。”她說話瞳仁烏亮,嬌縱又可愛。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會這樣……也許還是跟現在一樣……現在要和南朝開戰,對我是喜是憂?  一抬頭,李茯苓一陣風似的沒有影子了。我咳嗽一聲:“阿宙,你出來。”  阿宙從夫人台後繞出來。我笑了笑:“一個王還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話挑明好。”  阿宙說:“我直說了幾次了。我對女人全靠第一眼。她這女孩子不壞,但我可不想給她希望。我要去肅州了,來跟你道別。”  “你現在走?肅州情況不明,死傷眾多,你去了那個戰場有什麽用?城內萬一流行瘟疫,怎麽辦?”  阿宙按著劍柄:“我非要去。還記得柔然那時候我在城內和五千青年軍一起滴血飲酒?”  我點頭。  “那五千是我從長安帶出來的。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場戰事,我們沒有向朝廷要過一點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這支軍隊陪著我度過最難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幫我守衛肅州,若我不去,怎麽能睡得著?有一個,我也帶回來。”  阿宙的表情有幾分痛苦,我發現他的虎口都是細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聲:“阿宙。”  “嗯?”  我說不出話,宦官侍女們遠遠在樹後,但我還是可以看到他們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塊字跡模糊的古碑一側,阿宙也不跟過來,在碑的另外一側,對我說:“小蝦,雖然沒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會怎麽樣?你可別哭啊,你哭起來,沒有笑起來好看,其實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縫有好幾條,看來古代至今,隴西地動不少。火紅的鳳毛菊星星點點灑在古台廢墟上,銀藍之月光海裏,它們宛若希望的火種。我想了好久,才說:“其實人總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歎息一聲:“阿宙你成了男子漢,太尉王,你有選擇生死的權利,也會衡量生死的價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樣,你不許為了我去死。那樣我這輩子,下輩子,都會不開心。這就是我在長安沒有對你說完的話。”  阿宙還沒有說話,就見惠童來稟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異口同聲,不約而同從石碑旁現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請上官先生來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讓人告訴殿下,他已經帶著物品去肅州,先生說: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葉,不可冒險,他曾在五年前參與過泰山地動的救治,懂些法門,又通醫術。打仗王在行,那個不是王所知的。揚長避短,才是太尉王風範。”  我望著皎潔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給我看那個奇跡般壘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靜謐,絲毫看不出他要去肅州……阿宙跺腳,掃了我一眼,趕緊離開。  ------------------------------------------------------------------------------  自從上官走後,度日如年。不斷有人傳播流言,說肅州瘟疫橫行,屍體遍野。而天寰那裏,也沒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過去了,但因為地動損壞道路,以天寰之冷靜,肯定不會冒然前來的。還有南朝之戰……我夜裏輾轉反側,天寰不讓我參聞與南朝的戰事,到底什麽意思呢?  我理當“避嫌”麽?因為我畢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經常感到不太舒服,但為了皇家的影響,我還是忍耐著,也去了涼州附近視察。因為肅州大地動,肅州和涼州之間也有許多災民,所以涼州人滿為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們,特別是小孩子們。這些天,共有三百多個無家可歸,也無親可靠的孤兒們登記入涼州府賬冊。阿宙全數編入太尉府清單,說全部收養起來。  這日從早到午後都陰雨連綿,天氣突變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讓人陪侍。據說在肅州的瘟疫也傳到了涼州郊區,有幾個人病死了,雖然阿宙說查無實據,但我還是有幾分忐忑。今天我抱過的一個孩子,就有寒熱和腹瀉。  “上官先生還沒有消息?”我問,圓荷搖頭:“娘娘,你怎麽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訴五殿下,找個好大夫來吧。”  我打開外衣,疲憊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煩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圓荷不以為然,噘嘴說:“自己身體要緊。您是皇後,可比涼州長史都忙碌。”  我一陣反胃,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趕緊掩飾說:“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頭有車馬聲,圓荷說:“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煙的跑出去。  我懶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陣陣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會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麽樣了……天寰在長安想到我麽?我胡思亂想,唉聲歎氣,仿佛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現在發作了,心情也不知為何,沮喪至極。  門口木屏風旁,出現一個佩劍的人影。看他肮髒的鞋子,沾著爛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無疑。雖然天色發暗,但還是看到阿宙美麗而年輕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為我好,就別進來。我沒事,就是難受。這些日子見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慘象,又太累了。我自從到了涼州就不舒服,但我沒有說。我怕人笑話……想想日子還是很長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長。他在長安,也來不及管我……”我想起那個老僧的預言,哆嗦了幾下:“以前我跟他結婚,大概因為他是皇帝,但從我來涼州開始……我越來越不喜歡他是個皇帝。什麽都是國事為重。要是他陪著我哭,陪著我笑,對我沒有隱瞞,才是十七歲的人喜歡的人吧……我當皇後太累了,雖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幾下隱囊,眼淚都湧出來了。對阿宙說這些……我在幹什麽呢……我揉揉眼睛,腳步聲近了。  草堂地麵上,一連串帶著泥的腳印,阿宙的鞋也太髒了。是不拘小節?我心裏一跳,立刻坐起來問:“你怎麽進來了?”  啊?我愣的就像個木頭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沒有這樣雪白的臉,這樣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沒有這樣謎樣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勉強笑道:“惹你發脾氣了?對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來晚了兩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覺得也不太痛苦了,撲到他懷裏去。他緊緊抱住我,過一會兒,鬆開我摸摸我的臉,也不說話,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話,不好意思。恨不得時光倒流,我好準備些別的好聽的東西……我隻好賴在他的胸襟裏,用牙齒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說:“長安之事才處理,就得到隴西地動消息……我沒有料到的……讓你一個人來這裏……”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話,仿佛沒有聽見。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不,我知道你有難處……我隻是發發牢騷,因為身體難過,所以想見你。可你來了,就好了。”  天寰安撫了我好一會兒,還捏造了幾句哄騙小孩的話逗逗我。才說:“醫生來了,還怕什麽?神醫子翼先生在我後頭,明日也會到涼州的。”  他擼起我的衣袖,將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他身軀劇烈的抖了一下,我抬頭看他的臉,他神色未變,但眸子卻在不斷轉動。  “你不用繃著身子。”他說,我躺在他的膝蓋上,他就給我診了一次脈。這時,他的耳朵變紅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親了親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後,他還在輕聲自言自語,有幾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陣惡心的感覺,沒法擋住,天寰回頭又瞧我一眼,說:“別動。”  這時候,阿宙在外頭起了聲:“臣元君宙叩見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頭:“平身。五弟不是外人,進來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門口屏風,竟然踉蹌了一下。  阿宙緊張的站在屏風一側:“……皇上……?”  天寰湊近他,好像在審視他,阿宙坦白的望著他。  天寰舉起手,用力摩挲了幾下阿宙的發髻,叫他:“五弟。”然後將他抱在懷裏。  好久,他才鬆開阿宙,用胡語說了兩句。阿宙的臉色由明轉暗,又由暗變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鳳眸含著淚光,他張臂擁住了天寰:“大哥……!”  我旁觀著,心頭靈光一閃,莫非是……我等著天寰來對我說。  還是阿宙的聲音:“福禍相倚,雖然西北遭受大災,但皇後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   第八章:心曲  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麽?我一時頭暈目眩,隻覺得耳朵裏嗡嗡的。草堂裏霎時明亮如天宮,恍惚之間,房頂上的茅草綠變作紅,床角雕刻著的蝙蝠活動了起來,從一隻變成無數隻。我捂住臉,方才還沒有幹的眼淚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這個時候,真希望天寰能過來抱著我。但當著別人,也不能開口,也不便動。  天寰和阿宙用胡語說了好一會兒,他才換了我聽得懂的語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員,朕會有所安排。對於百姓,安撫愛護自是一種懷柔的策略。但將他們大批集中在擁擠之處,容易引發瘟疫。朕聽說肅州已有惡疾者,所以涼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應即刻隔離,遷於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裏泛酸,瞪大了眼睛瞧著他們兄弟。天寰背對我,我正對阿宙那雙明亮的眼睛,他發潮的眸子溜動,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說:“大哥,你的旨意臣弟這就去做,但你長途勞頓,皇後好像也不舒服,你還是等一會兒再召見大臣們吧。”  天寰已恢複了往日沉靜的口氣,他掃視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並未說此刻召見,但事不宜遲,凡事都應搶在前麵。等半個時辰,朕換了衣服,同皇後進膳完畢,再去與你會合。”  阿宙牽動嘴角,躬身退後道:“臣弟這就去準備。”他的聲音都在顫抖,飛快的離去了。我心裏忽然有點難過,本來是最高興的時刻,但讓阿宙第一個知道,好像有些諷刺。  天寰穩穩的走進來,他那優美如天人的步態,這回頗讓人惱火。我們有了孩子呢……!一陣冷風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風蒙在頭臉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聲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華公主,皇後宮?”他從來沒有用這樣三個稱呼一起叫我過,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腳跟,抓住我的腳丫幫我揉揉,他的動作極輕,好像我是個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個多月了。我方才太為吃驚,要不是五弟來,我都不知道怎麽開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難免張皇失措。皇後開恩,饒恕下官吧。皇後您到了西北十來天,可並沒有到過龜茲火焰山哪,這脾氣怎麽變得如此大了?”他語氣柔和靦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廬的後生。我在衣服裏暗笑。  “身體難受嗎?我給你去弄點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飯,就會好起來的。”他放開我的腳,抽身要離開。我挺起身喊住他,因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點要滾下去,天寰“啊”的驚叫一聲,半跪下雙手捧住我。  我抓著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驚魂未定。這時的他,不像個皇帝,就是個年輕人,我鼓起嘴,他憐愛的瞥了我一眼,責備我說:“你不能小心點?”  我大笑數聲:“叫你還假裝鎮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頭臉,把他往自己身體上拉,他難得乖順,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熱,臉貼著我的臉,摟著咯咯發笑的我:“我不是裝,我隻是……不敢太喜形於色。我確認你懷孕的那刻,心裏麵是有幾分後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輪廓:“後悔?”  他將頭埋到我的脖子裏:“唔。我不止用了你,還用了另外一個最親的人在冒險。還好你們都平安。本來我這次長安的事頗為棘手,並沒有打算這時趕來西北,但在太極殿內夢到了你和一隻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許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點來……”  “嗯,與南朝真要開戰?長安的事,是指這個嗎?”我問道。  天寰在衣服裏輕蔑的笑了一聲:“都沒有關係。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這個……”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溫柔的深入我的齒齦,他那股雪鬆般的清馨味道在衣服的空間裏變得濃鬱無比,我整個人都飄了起來,近乎窒息時,我才想到用腳把蓋在我們頭上的披風踢走。光亮裏,天寰水墨畫般的清俊容顏,和我毫無距離。要是我的孩子能擁有其父親這樣的臉龐,讓我去死,也沒有多少遺憾吧?我惴惴的想,摸著他微眯著水光灩灩的眼睛,他順勢合起眼皮,忘情的吻著我,一點點的火蔓延到我的全身心。我也悸動起來,回吻著他,輕咬著他的唇。  “咣當”一聲,我們才從床上爬起來,門口的地上,是一盤打翻的菜,還有一件紫色的龍袍。  我跟天寰相視一笑,攏好頭發坐起來,咳嗽了一聲。  圓荷臉色紫脹,百年麵有土色,兩個人慌張的爬出來,一個將菜盤子遮住,一個將龍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頭,圓荷不停的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天寰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以飄若遊龍的姿態站起來,嚴肅的說:“朕不許你們再說一個不吉利的字眼。”圓荷立刻閉嘴,戰戰兢兢。百年則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視那兩個孩子,說:“百年,圓荷,衛護侍候皇後有功,朕有重賞。皇後已有喜了。但是要記住:除了你們兩個,暫不要讓旁人知道。”  圓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來,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麵,語聲哽咽:“恭喜皇上皇後,萬歲,萬歲,萬萬歲。”我放開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裏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定。  隻聽天寰對百年吩咐說:“朕等下要召見眾人,你命惠童單獨來麵見朕,無須趙王得知。”  百年應聲:“萬歲。這是方才送到的信。”  天寰拿起來看了看,對我微笑,好像是讓我放心,他眸中銳利鋒芒一閃,又對百年輕聲重複:“別忘了叫惠童。”我還沉浸在歡欣中,並沒有追問天寰,眺望觀音寺金色的塔尖,跟著寺院晚鍾為自己腹中的生命祈禱。  寒風停歇,雪籽打落樹枝。這是今年關外的第一場雪呢。來得太快,又恰是時候。  ----------------------------------------------------------------------------------------------  直到深夜,天寰才回來,我還在等待著他:“地動頗為讓人心煩。”  他有幾分疲憊,又似胸有成竹:“不,災事不過是慌一時人心。長遠之處,此次地動對我發展河西四郡極為有利。涼州受害並不大。而肅州是西北唯一還在土族豪強手中的地盤,這次地動,隴西李氏,也不得不借朝廷之手重建城市,賑濟流民。朝廷正好取而代之,我已決定將李氏餘族全部遷到長安,以高官厚祿養之,但西北的軍政之權,隻能歸於朝廷所派之臣。”  他說的殘酷,但細細想來,也有幾分道理。我想到阿宙的心情,才說:“隴西李聖德和君宙約為兄弟的……君宙也這麽想?”  “那是當然。”天寰解開腰帶,用勺子調著拌了藥材的熱粥,一口口吹涼了喂給我吃:“他現在也長大了些……該明白什麽是表,什麽是裏。你想他對待李家小妹為何那麽冷淡?當然以五弟個性,他絕不會喜歡一個對他那麽熱切追求的女孩。更深的原因,就是五弟懂得了我對李家的想法,他沒有必要攀扯到這種漩渦裏去。”他收了勺子,笑渦如夢中一般甜蜜:“還是燙到你?”  我搖頭:“聽你說話……我都不想吃了。天寰,你叫惠童做什麽?惠童這次交出身上的玉鎖,無怨的配合君宙設計消滅敦煌的殘軍。君宙答應放他父親索超生路的。你還要做什麽呢?”  天寰收了笑,眼神飄忽柔和,修長白皙的手指動了動:“我早就說過我想要什麽。”  我抱住他的腰:“可我不要。”他順了順我的長發:“聽我說……”  “就是不要聽你,天寰,我懷孕了。這段日子,我們就不能多做功德嗎?地動死了那麽多人,你還說好。隴西李氏,也是兔死狗烹的將來。阿宙,隻是個可以利用的人。連索超這樣的老朋友,你也非要……我不願意,我喜歡你是東方琪的時候,你要殺死索超,不是殺死心底裏的東方嗎?”我任性的捂住耳朵,他拍拍我的背脊,幾次要說什麽,但終於沒有說。  第二日我起得晚了,天寰已不在府中。我讓圓荷瞧瞧惠童在哪裏,圓荷說惠童哪兒都找不著。  我歎息一聲。決定微服斂跡的到觀音寺裏去拜觀音。觀音寺後院有一尊秘藏的觀音,我到了涼州後,就去拜過。鎮寺之寶臥嬰吊燈也被阿宙送給了我。這次能有孕,無論如何都該虔誠謝謝菩薩的。我在觀音堂獨坐了一個時辰,才聽到外頭有腳步聲,竟然是阿宙。  我吃了一驚,躲到了簾幕後,隻見阿宙也不帶隨從,隻是雙手合十,在蒲團上磕了三次頭。  他鳳眼裏反射出菩薩守持的蓮花,落寞而安靜,並不像往常活潑的太尉王。我正打算脫身出門,阿宙卻高聲說:“小蝦你走了?”  我隻得走出來說:“我謝完菩薩,當然要走了。可是也要謝謝你,你幫我祈願是靈驗的。”  阿宙笑了笑,眼尾一挑:“你能有喜,我也替你開心。看你的神色比前麵輕鬆了許多。”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嗯,我要沒有孩子,這皇後太難做了,再說皇帝心心念念的就是一個繼承人。君王寵愛,得不到才是理所當然,得到了也不能心安理得。何況我是南朝公主,這次他不讓我去長安,獨自處理南朝進攻,現在我想,也是為了避嫌。他不提,我也不好追問如何打南朝。你說是嗎?”  阿宙點頭:“大哥這次竟然派了年老的中山王去對付邊境的南軍,讓我匪夷所思的很。中山王雖然德高望重,但並不是打仗的好人選。從先帝時代至今,老皇叔從未指揮過一次大戰。雖然老皇叔他向來蒙受大哥寵信,但……”他的劍眉蹙起,尷尬的對我一笑:“好沒意思的事。而且還在菩薩麵前,當著你說。”  中山王?我張了張嘴,雖然不夠妥當,但皇帝在長安,似乎確實沒有將可派了。長孫老將軍護衛京畿,也是十分重要的……天寰在西北,時間絕不會長,阿宙低頭沉思,好長時間才說:“我想回到長安去,大哥是什麽意思呢?”  “阿宙,給你句實在話:你直接去問他,比對我說要好。”我覺得累,靠在佛龕前。阿宙默默無語。我看他眉頭深鎖,不禁笑道:“雖然是太尉王,但見了大哥,你還是個小弟弟吧?自家兄弟,為何要有隔閡?你也知道皇帝不插手西北軍事的道理,阿宙你想涼州城外的萬匹駿馬,你身邊的一流謀士,打下西北的奇功,都是他給了你的。連我有孩子,你都比我先知道。你要說皇帝對你不好,又對得起誰?”  “我從沒有說大哥對我不好。”阿宙有幾分惱火:“不過他帶走惠童……對了,你知道雪山裏的星圖嗎?”  “星圖?”我詫異道,卻見外頭主持和其他幾位高僧走了進來拜見,我隻好和阿宙收了話頭。  天寰直到第二天才回來,惠童卻不見了。他袖子上沾了點酒氣,神色異常的凝重。但我沒有問他一句話。他似乎十分累,倒頭就睡,睡完了起來批閱奏折,成日不出房門,直到神醫子翼先生到達涼州。子翼先生鶴發童顏,笑容可掬,衣衫上藥香撲鼻。他給我診脈,耐心到我不耐煩為止,我緊張的問:“先生,難道我沒有身孕?”  他本來在笑的麵孔又加了一道笑紋:“切莫多心,皇後有孕月餘了,老朽絕不會弄錯。”  我鬆了一口氣,子翼先生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小小的枕頭:“這是個定神的藥枕,老朽新製打算獻給皇後的。皇後若不嫌棄,可以試用。”  我接了道謝,又說:“老先生?我來涼州受了驚。身體不舒服,孕婦都是這樣的嗎?”  子翼先生撫髯,環顧左右:“都是這樣,都是這樣的。……皇後,記得試用枕頭。”他提著東西退出,我睡在那個小枕頭上閉目養神,不一會兒,睡意襲來。我連忙掐了一下臂膀,子翼先生好像就在屋外,是要哄我睡覺,跟皇帝詳談?我不禁得意,我現在不是小孩子了,就要當上母親,當然不會受騙了。許久,天寰在門外輕聲喚我,我假裝睡著,等他關了門,我才踮著腳聽他們說話。子翼先生的聲音非常清晰,雖然離了不近,但我還是聽到了。  “皇上少年的時候就一直擔憂子嗣,老朽當日就勸說您定心於一名女子,專一燕好,這樣才可能有孕……”  “老先生說的對。合適的女子,近年才找到。朕是隻有她一人的。”天寰口氣淡淡的。但我聽了,不由自主一陣高興。  子翼先生歎氣,說:“老朽愛說實話:皇上正當壯年,此時有子也並不晚。但皇後年齡太小,  懷孕產子,絕非易事。”  “她……已經滿十七歲了,這年齡,似乎……也可做母親了吧?”天寰不太確定的問。  “她幼年可能環境太差,缺乏調養,身體稟賦不佳,漸成外強中幹之勢。外加她中毒過,雖然以強力驅毒,但底子就更不好。以她的體質,皇上娶來她之後,理應給她善加調養幾年,到了滿二十歲再受孕,才可沒有危險。皇上在婚後,有否注意給她滋補身體?”  “……我……我沒有……朕忙於國事……她看上去並不體弱,人也長得高。”天寰低聲道:“是朕疏忽。”我心頭一跳,雖然看不見天寰,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神醫自然是神醫,但是天底下哪有男人討來成年夫人,養個三四年後,再行圓房的?我不以為然,我自覺身體並不差,民間到處是幼年生活苦的女孩,也不是一個個生孩子?  “皇上與上官雖然都是好大夫,但你們對婦產方,缺乏臨床經驗,疏忽也不足為奇。恕老朽直言,成為北朝皇後對一個無親無故的南朝公主,恐怕壓力極大,她的脈象是長期心情抑鬱造成的虛弱。這個子嗣,以老朽的醫道,應該可以出生,但……”子翼先生放低了聲音。  天寰一句話都沒有。喜鵲圍繞草堂嘰嘰喳喳。哎,孩子對我不利嗎?若是那如來寺的和尚說的是孩子殺死我,那倒也是一樁好事吧。總比其他答案,來的簡單。我苦笑了笑。神醫說的真是,我回到床上躺好,推開那個藥枕。  又捱了好長的時間,我才感到天寰進屋來。我閉著眼睛,隻覺得一雙微涼的手小心翼翼的撫摸我的手臂,又若有若無的接觸我的臉頰,才碰到,又離開了。他靜靜的坐在床沿,毫無聲息。我忍了許久,真想自己能入睡算了,但心裏越來越煩,不得不張開眼睛。天寰的側影是我所見最美的,黑眉斜入鬢角,鼻子高挺,唇色淺淡如花瓣,沒有半點俗世氣息。但他眼神有幾分呆滯,愣愣的望著窗子裏的陽光,好像沒有我,隻剩下他孤身一人。  “天寰。”我叫他,他看向我:“醒了?”  “我沒有睡著。我都聽見了。”我直截了當的說。  天寰低頭,捏了捏我的手:“孩子我很想要,因為他身上有南北兩朝皇帝的血液,是最合適的統一天下的主人。等你生下孩子,再好好調養,以後未必再要其他孩子了。”  “我不怕,一點都不怕,。”我直視天寰:“你可是元天寰,這種事情本來不必你來擔心。神醫也和著名的預言者差不多,不可全信,而且還有機會改變。要是我這人會害怕,當初就不必逃離南朝。不過,我可是一點都無憾無悔。假如我順順當當和你結婚,也沒有那麽多故事了,你也是不會喜歡上我的。而我在南朝再呆一年,就被他們毒害的永遠生不出孩子了。我和你結婚,有無數快樂的時候。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冷宮裏相依為命,沒有吃沒有穿,人人都蔑視我,我隻要有了母親還是很快活。後來能嫁給你,太極殿裏是我們兩個人的宮。我應有盡有,為什麽不快活?”  天寰抱住我:“南朝本來是你的,幾年以後,我將把整個天下送給你的兒子。”  我笑了:“我要是生了女孩兒,可怎麽辦呢?”  天寰也笑了,他挺起胸膛,對我說:“我的女兒為何不能當女皇?”  我大笑,耍賴般的趴在他的大腿上,我笑停了,才問他:“天寰,關於南朝進攻,我就問一句:你為何用中山王為統帥,你就不怕出師不利?”  天寰想了想,才緩緩說:“此次對南朝的戰爭,勝不是我的目的。”  勝不是目的?難道存心要敗?我滿腹狐疑,但望著窗外的藍天,想想自己和那些劫後餘生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們,忽然覺得所謂的政治遊戲,陰謀重重,但又是看不開的人才會執著的東西。我有了孩子,何必要刨根問底的探尋醜惡的真相?我脫下外衣,彎腰取了子翼先生贈送的藥枕,打個嗬欠說:“真乏了,我曉得你要看那邊的一堆奏折,我就對不住了。”  誰知天寰微笑道:“今天我陪你睡吧。偶爾我們對不住奏折,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從來不睡午覺的,大白天,難道他還要脫衣安歇?我瞪著眼睛,看他的手指靈巧的解著領扣,一直脫到薄薄的底衣。他見我還歪頭瞧著,居然淡然一笑,又解開底衣的帶子,露出月光玉般的肌膚來。我臉熱唇幹,正尋思如何找幾句來調侃調侃,天寰星目橫了我一眼,用冷清桀驁的調子說:“怎麽,還想要看?”最初認識他時,他就是一向自以為是這麽說話的,難怪我當時討厭他……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討厭。  “我……我不希罕,我難道沒有看過?你的身體就像西北的一件特產:夜光杯。晚上凡有月光,它都是會發光的。還自以為有什麽神秘嗎?”我說完側身躺下,隻聽天寰輕聲笑,我一轉身,被他抱住,他拉著錦被,把我包起來,大理石似的臉上泛起桃花色:“……夜光杯?你這個壞孩子。”  我聽著他的心跳聲,一切似乎都輕鬆的不像真的,我呻吟般的叫他:“天寰?”  “別說話。”他命令我說:“我們要睡了。我七歲以後,除了傷重昏迷,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午睡了。”  ------------------------------------------------------------------------------  七日後,惠童回到了涼州府中,他穿了一身素服,到我這裏給我請安。  “惠童……”我知道,他的父親已經死了,天寰說:索超必須死。那日,他必定是領著惠童去見索超……我望著惠童,不由得流下了眼淚。推己及人,索超父子的悲哀,我也能體會。  “皇後,請準許我回到您身邊伺候。五殿下說讓我跟著您,我就願意。我父親離開了,那是他心甘情願的,也是他最好的歸宿。他說,經曆了如此多,臨終還能見到他認為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個故人,與一個是敵是友的知己共飲美酒,他死而無憾。”  我雙手扶起他,點了點頭,認真的說:“惠童,雖然你是內侍,但在我從此將你視為我的親人。五殿下的情誼,我不能懂,但不是不懂。但天下就是在死亡和新生中,才不斷的變成新的世界,你明白嗎?我難受,隻是為了你一個人。”  惠童擦幹眼淚,點點頭。  天寰從未再提起索超,惠童似乎從未離開過我們,而是我們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道風景。  又過了十日,上官先生從肅州返回,天寰和我一起到門外迎接他。上官清麗的外表,消瘦不少,但他下了車,便握住天寰的手,率先對天寰說:“辛苦辛苦。”  天寰對他一笑,也沒有多說一句。我總覺得他們兩個極有默契,似乎非言語可以形容。  上官對我也點點頭,眼神溫柔如水,好像他什麽都明白了。天寰愉快地對他說:“你知道星圖嗎?我得到一個卦,要是你能徹底解開它,我們就去看。”  “是那個蘊含天下局勢地理的星圖?雖然想看……但我的那腿,也是力不從心。”上官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我若徹底解開,你帶著皇後去見識見識。好嗎?”  “我本來就想帶她去的。”天寰說,上官又瞧了他一眼:“我怎麽覺得你變得更年輕了,氣色真好。”天寰不語,我倒笑了。星圖……阿宙也提過……自從天寰來到西北,阿宙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這是我並不願意看到的。雖然阿宙隻是一個王,但阿宙這個少年,值得更多。  ------------------------------------------------------------------------------------------------  幾天後,我穿著厚厚的毛皮衣服,坐在一隻白犛牛的背上行進。這裏是祁連山內的雪山。  雪峰插天拔地,麗色奇絕。遠處綠樹如幔,高山深翠,於太陽光中反射於冰心玉骨的山川。  “太美了。”我讚歎道。天寰好像是一個和這種美景極其協調的男子,他望著我,悠悠道:“早就說了這種景色必定是美的。有人曾說:我想一直走到玉門關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樓,也許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麵上……自從那時候聽了這話,我並沒有忘記過。”  兩日之內,我確實在西北看到了沙漠落日,聽那駝鈴聲起,也看到了海市蜃樓,領略了滄海桑田。每一次,這個男人都在我的身邊。聽他重複我當年的話,我忽然覺得有幾分傷感。  天寰說:“其實祁連山,也就是古代的天山。”  “是麽?”  “對,因為匈奴人原本將祁連山稱為天山,匈奴語的天就是‘撐梨’,後來此地歸漢,當地人久而久之,變其音為祁連了。”  我指著冰泉上的一朵藍色小花:“你看,那朵花是藍色的,碧汪汪的可愛。”  天寰說:“我去給你采來吧。”我忙拉住他:“不要,不是怕你有危險,是花長在那裏不容易,摘下給我,花的根就斷了,是罪過。”  天寰笑道:“我不知道什麽是罪過。大概罪孽太深了。”我還是扯住他的袖子,他搖搖頭,便放棄了。  我們行了半天,隻聽到淙淙泉水聲,卻看不見泉水的來源。但終於找到了一個洞口,天寰領著我進去,裏麵有個大廳般的空間,還有幾十個密室般的小洞口。繪滿了紅白相間的蓮花,還有星圖一張,密密麻麻的畫滿整麵洞壁。  我看不太懂,但天寰給我解釋說:“這裏麵共有一千三百多顆星辰,據說這是西北所蘊含的最大秘密。索超曾說,他的許多陣法,都是從這裏幻化而來。看……那上麵還有句話,讓我看看。”他直起身體,用火折仔細的望著:“嗯,大約是百年前有人所寫。”  我向後退到一個小洞穴的旁邊,想遠觀星圖的全貌,太高深的,非我所能企及。我不願掃丈夫的興,就問:“什麽話呢?”  天寰的聲音沉沉回響:“江東分王三百年,日出東方,複與中國合。”  “東方?太巧了,連這星圖也是說現在可以統一天下?”我興高采烈,腳下一滑,身體後仰,卻被一隻手抓住了。我“啊”的一聲尖叫,天寰回頭:“怎麽了?”他向我走了過來。  我迅速回頭,背後黑乎乎的地方,站著一個男子。個子也很高,朦朧中隻有一雙鳳眼,熠熠生光。我甩了一下手,大為震驚,阿宙怎麽也在這裏?  “沒什麽。我沒有站穩,滑了一下。”我極力掩飾,天寰太注意我了,加之看到星圖的興奮,似乎沒有察覺異樣。我心裏亂紛紛的,低頭打了一個噴嚏:“天寰,這裏有點冷。”  天寰猶豫片刻,就說:“我們走吧。我並不指望靠這張星圖的,方才,也記下了大半了。還是你的身體要緊,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我嗯了一聲,就率先出了洞,天寰跟在我的身後,一步步都扶住我走。  後麵的數日,天寰忙於西北布局,又將來涼州避難的李聖德說服,舉家入朝。每當入夜,就會在羊皮上,仔細的靠著回憶,恢複那張西北的星圖。我們返回長安的日子定下來了,他本人要再去一次雪山,也分身乏術。  我一直想當麵問問阿宙到底跑到哪裏去做什麽,可是出發的日期臨近,天寰跟我形影不離,阿宙又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我沒有成功。不過要是我當時不扯謊,阿宙也許會自己站出來的。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中鬥嬋娟。在涼州城的最後一夜,我們已移居到修繕過的正堂。天寰竟拿出了一把銀琵琶讓我看。  “這是父皇用過的,我兒時也見過。當初父皇因李聖德的姑母彈奏琵琶絕妙,親手將此琵琶賜給了她。後來她回到肅州,終身未嫁,所以李家現在才將此物上給了我。”  我對天寰的父皇,印象實在不好。真不明白他為何非要多情的送給人家一個姑娘琵琶,反而耽誤了別人的終身。我扁嘴不語。  天寰說:“明天又要回宮了,為了紀念這次西北的短暫之行,我彈奏琵琶給你聽吧。”  “你會琵琶?”我驚愕的說。不過他曾經在桂宮要求我將野王笛借他吹奏,估計他觸類旁通,也能彈撥幾下。我想到這裏,不禁笑道:“那試試看,我是不會笑話你的。”  “獻醜了。少年人太嫩,其實還是我比較強些。”他向下斜抱琵琶,以象牙撥子彈奏。  我吃了子翼先生的藥,懷孕的不適,也逐漸消失了。這些日子丈夫關懷備至,心情舒暢。  鬆明燈下,他撥聲如雷,我心神超乎,一曲薄媚,風嘯天上來,滿室飛春雪。  那曲音,宛如仙鶴翠鸞,唳月銜花,又仿佛金鈴玉佩,切磋宮商。  他唱道:“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我凝神傾聽,不禁拍手。天寰抬頭一笑:“兄弟裏隻有我是父皇身邊長大的。父皇無比寵愛我,教我畫畫,自然也教我樂器。不過我唱歌太少,隻記得這首,是父皇十分喜愛的樂府歌。我兒時偶爾偷偷的唱這首歌。但不願給人聽見的。當了皇帝,就再也沒有心情了。要不是此情此景,我也未必想的起來這首歌。”  我說:“唱的真好,不過你當兒童的時候似乎是極其風流的,若在太平盛世當了皇帝,恐怕也就是和你父皇差不多。”  天寰垂頭笑笑:“也許。不過父皇有自己的苦衷,他對我是特別好的,比民間父子都親。可惜他與母後感情不諧……”他堅定的說:“等我們孩子出生,三個人一定要在一起。”  我心中高興,眼眶都濕了,似乎一切都太順利了,太容易了,讓我有點害怕。我連忙說:“我也唱一首歌,和中原曲子不同,是我來西北後學的一首民歌。”  我站起來,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牆上,天寰的影子也是一樣。  我娓娓唱道:“行舟勞心,萬種辛苦。縱萬裏乘風,終須把岸攏。  岸上青鬆挺,伊人鬆下等。願將此身許君手,請來係纜繩,結下個海誓山盟。”  天寰注視著我,默然許久,尋思了半天,才說:“這次回長安,我就會向中外公布你有孕的消息,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努力保護你,從現在到你生孩子,我是不會離開的。”  我剛要點頭,就聽門外有腳步,天寰起身,放下琵琶:“……誰?是五弟嗎?進來吧。”  阿宙一身翠衫,燈下妖嬈,他不帶佩劍,隻帶儒巾,顯得美如晨曦,青春冠絕。  他鳳眼迷惘,與我對視一眼,我退後幾步,方才我唱歌,他也聽了去?  “臣弟來是為了楊夫人的事,臣弟要數個月後才能交割完畢西北軍政,返回長安,但宮中楊夫人身體欠佳,臣弟總是有幾分擔心。皇上……”  天寰用跟皮膚色澤相近的象牙的琵琶撥子,撥了撥自己的五指:“五弟,你明日就跟著朕返回長安,西北的交割,朕已安排別人來做。至於你的母親,朕忘了告訴你……”這時天寰向我這裏側過身體,他嘴角也有難以捕捉的冷冷笑意:“實際上,她已不在宮中了。”  我飛快的和阿宙又對視一眼,我身子一抖,阿宙身體一晃。我可是不知道的……!  天寰反身,毫無表情。他用今夜吟唱情歌,清冷而輕柔的聲音問:“五弟,你急什麽?又怕什麽?”  ----------------------------------------------------------------------------    第九章:矛盾  阿宙的瞳仁瞬間放大,一動不動。西北淡黃的月暈籠在他的瓜子麵上,翠生生的衣服上,使他整個人像一塊還未雕琢完畢的琥珀。他忽然聳肩,微微仰頭瞧著天寰發髻以上,帶著笑聲道:“請問皇上是什麽意思?”  天寰眼波澄澄,一臉靜謐,閉著嘴唇盯著他瞧。  阿宙收了古怪的笑意,站正了說:“臣弟是有點急,但不是怕。”  天寰低聲不知咕噥一句什麽,也不回頭,輕聲道:“請皇後回避。”  我早就有幾分緊張,就知道該邁腿,但腳發麻。  誰知阿宙清清楚楚,堂堂正正的說:“皇後有何必要回避?”  天寰一彈指,也發笑:“好,好……好。既然如此,皇後就留下聽聽。”  我果斷的抓起披風,淡淡道:“皇上容我告退。你們自家兄弟,我在與不在,也沒幹係。”  我又掃了一眼阿宙。天寰的手卻按住我的肩頭讓我坐下。他沉吟片刻,對阿宙說:“五弟,皇後是沒必要回避,朕要說的話,也沒有甚麽機密可言。你急,因為你在西北拉起來一支軍威赫赫的少年軍隊。但朕要你交割軍務回京,你就以為朕必然削弱你的力量。元廷宇死後,皇族人人都懸著心,生怕步他後塵。你原來算是元家最篤定的一個王弟,可是朕放走你那麽長時間,好像對你不聞不問,對於西北的戰事,又好像是放任自流,你就覺得朕對你還有隔閡。是不是?”他悠悠的起身,從薰籠裏取出兩隻銀壺來,分別倒入兩個琉璃小杯。把橘黃色的遞給我,將碧瑩瑩的放到阿宙的手裏:“皇後喝蜜橘茶,給你準備的是菊花茶,你不是急嘛?去去火。”  天寰體質偏寒,從不喝菊花茶。那麽說他料到阿宙要來,我品了一口熱茶,半轉身,看著牆壁上阿宙和天寰的影子。他們的身影,真是越來越像,難怪我上次弄錯。  阿宙低頭默然,隻聽琉璃放在案上清脆的一響,阿宙才坦誠的說:“臣弟不敢。臣弟在西北,是有數萬的人馬,他們士氣振作,對於新的戰爭躍躍欲試。但臣弟夜讀書籍,亦新懂得一些道理。雖然有強大的軍隊,所急卻不應在此時。策雲:本末更盛,虛實有時。朝廷此時,還未到一舉攻破南朝的時機。朝廷內政未有大定,西北,西南用兵才息,琅玡王韶,雖投誠於我朝,但其人狡黠,萬一我朝顯露大勢頹,這老狐狸也會改變風向,又是大患。所以,皇上要等,臣弟也樂意跟從皇上。智不輕怨,臣弟不敏,但也不會有任何怨望。臣弟所急,還是為了楊夫人和弟弟們……夫人所錯不少,近來又有症候,臣弟無法探望楊夫人的心疾,但血肉相連,就是為了‘孝’字,也不得不有所擔憂。臣弟若不孝,也不能說忠。臣弟不孝,又怎能帶兵服眾?”  我捂住嘴,輕輕咳嗽了一聲,這皇帝調製的蜜橘茶,果然提神。  天寰歎了一口氣:“五弟,有句話:忠孝不能兩全。生你者與你血肉相連,養你者又怎麽辦呢?朕對你在西北的戰事,並非漠然……看來,那套戰國策你好好讀了,朕深感欣慰……”  “戰國策是皇上給的……?”阿宙的影子挪了挪。  天寰不置可否:“朕以前寵你,但寵這個字,是如何寫呢?離開了家,離開了宮,雲遊在戈壁沙漠,你這條小龍就不能再被朕‘寵’了。朕沒有懷疑你。你的母親心病重,但朕不會讓這病在五弟不在時發作。而且她的病,與千裏之外的你,有何聯係?朕請神醫子翼先生給她診脈,她推辭了,朕也絕不勉強。正好六弟來京城探病,朕為她著想,就讓她出宮,暫居魏王府。她心病,莫非是在腋庭那種憋悶地方處久了?五弟你還年少,後宮裏女人得心疾,也是常病。朕相信,不久她就會好起來。等你回京,自己也可以去瞧瞧。”  我悄悄側身,誰知天寰也正若有所思的望著我。我用手捂著溫熱的杯子,叫他:“天……皇上……皇上……?”  “講。”天寰在我對麵坐下,阿宙眸子微微轉動,像是司南盤上的磁石。  “皇上,我……我有個請求。”我用敬重而委婉的口氣說:“腋庭充斥先代嬪禦,所費奢靡。侍者缺乏,醫者不備。昔日幾度有大量女子出家,但還剩餘一些有紅塵之心的。先帝們相繼辭世,昔日最富青春的宮人們也都步入中老之年。還要隔絕她們與家人骨肉,將她們關在後宮樊籠之內,與心何忍?這也不是仁和之道。朝廷對此雖有製度,但皇上您有意革除陋習,也就不必墨守成規。古代典籍,有聖君遺詔,對後宮妃嬪厚加賞賜,將她們遣返給家人贍養的。更有以各位母妃跟著所生的諸侯王就國,稱為國太妃。我雖有羅夫人協理,但對於後庭各位,常常照顧不周,總有愧疚。且我如今……”我瞅了一眼天寰,他似在微笑:“我更無暇,也無心力。不如皇上改變舊規,索性讓楊夫人等出宮頤養天年,以全女子們天倫之樂,也是功德。皇上可準我的奏請?”  天寰尚未開口,阿宙就要說話,我連忙又大聲說:“皇上要楊夫人出宮,也是有此考慮嗎?  五王雖然是楊夫人三子中最年長的,但五王自幼為皇帝撫養,文烈母後又親自教導過,就不是合適的人選。六王與楊夫人感情最深,楊夫人的故土平城又離六王刺史府不遠。而且六王妃過世,府中內務和王世子撫育,難道要交給他的男寵們來做?皇上……你說呢?“  天寰隻顧凝視著象牙撥子。我每次都以冷峻的眼光,截住阿宙的話頭。最後阿宙也跟著我一起望著天寰,天寰笑渦一浮:“五弟,你同意皇後的主義嗎?”  阿宙喝了菊花茶,桃花眼裏也是一團秋氣,他下定決心說:“皇後所言有理,望皇上成全。”  “那麽就按照你們的意思辦吧。”天寰黑眸炯炯:“五弟,你放心了?凡事不用急,等著對方先失誤,好像也是上策。你小時候朕說過多次……對了,你來這裏,給你瞧瞧我找到的東西。”  他從袖子裏緩緩取出一卷軸展開,我一愣,正是他繪製研究多日的星圖。  阿宙和我目光碰觸,我一口氣喝蜜橘茶,他帶著一分猶疑之色:“皇上,這是星圖?”  天寰淺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閉了閉眼睛,腦海裏隻有雪山石洞裏阿宙黑暗裏的眸光。  阿宙挺起胸膛,直接說:“臣弟聽人私下提起,出於好奇,是親自看過的。但臣弟看得不透。前日臣弟派兩個可靠的下人去雪山石洞鑿下此刻石浮雕。等他們回來,臣弟就獻給皇上。”  天寰的身體一動,他張了嘴。我“啊”的輕歎一聲。  天寰對我笑了笑:“這不能怪五弟。五弟,那山洞構造奇特,星圖所繪也並非在平麵,而是球麵。一旦你讓人鑿敲石壁,兩邊的大石必定會悉數落下,將星圖和洞口一起淹沒。星圖從今後,再也不存完整。你我所有的,隻有我記憶裏的樣本。這是天意,你不必自責。我們元家征服天下,不是非要這星圖不可。”  阿宙鼻尖都發白了,他搓搓手,什麽都說不出,半天才對著星圖直勾勾的看。  天寰拍拍他:“算啦,算啦。這份圖有你的名字,你拿去收好吧,能解釋的,我都用標注清楚了。”  “臣弟……”阿宙不安的接過圖,好像一隻鬥敗的長勝蟋蟀,彎腰望著哥哥的臉。  天寰冷道:“你一定要覺得虧欠帝國。那麽就少急些,少怕些,統帥你的軍隊,將來用自己的能力補出完整的星圖來吧。”  “我……”我脫口而出,天寰和阿宙一齊麵向我,我鼓足勇氣說:“我也想看到五王的作為,不久的未來,請你讓我和皇帝看到。”  阿宙嘴角微揚,一絲哀傷,好像從筆尖化到清水裏的墨汁,逐漸無形。他好像要說什麽,但終究什麽也不願說。  阿宙一走,我抱住琵琶,老實對天寰坦白說:“星圖那件事,不能怪君宙。我在山洞裏看見他,一時間隻想到幫助他遮掩……他當然就不好出來了。沒想到你都不存心隱瞞……是我愚昧。”  天寰美秀的頭顱一搖,毫無感情的說:“……嗯?那天他就在山洞裏?”  “……?”我慌張的鬆開琵琶,手指被弦刮痛了:“你沒有發現?”  我懷孕,似乎變得更笨了,我暗暗罵自己一聲。  天寰拉過我的手指,沒有搭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收起琵琶放好。  我忐忑的靠在床上:“天寰?”  他眸子被雨洗過般清澈,濕潤。他自嘲般的開朗一笑:“彈一次夠了,我又不是少年郎。”  我垂下頭。他摸摸我的頭發:“好了,別想了。星圖,西北,某夫人,都算什麽呢?現在你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國政。”  -------------------------------------------------------------------------------  天寰對朝野內外公布我有孕的消息那天,也是平城得到的那顆佛牙現世的日子。  我忍著身子日漸沉重的痛苦,跟著禦車再次到長安蘭若寺,奉獻聖物。萬人空巷,傾城而出。所到之處,我都讓侍女們遍灑錢幣,綢緞。北朝人再也不像從前那個秋天裏一般,讓我覺得陌生而惶恐。每張興奮的歡笑的臉,都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中山王在南北邊境的戰爭,似乎從未發生,人們隻是起勁的向我表示著欣喜。朝廷似乎有意的忽視南北邊境的烽火……天寰說,不要勝,是要敗?  經曆地動過,又懷有身孕後,我發現,其實每個人作為人,都是一樣的。我們好像是天神種植的一棵大樹,當花瓣結成,有的飄落在織錦香褥上,有的被風吹到泥土沙塵裏,當回到生命的樹上,我們並無高低貴賤,隻是生命的花朵。  楊夫人沒有回宮,但六王接受命令,即將啟程。腋庭的遣散,是大張旗鼓的行動。那些沒有親人投靠的妃子,一律被皇帝送往京郊的長樂宮。據說,那裏的氣候更為宜人。而大批的宦官,因為主人的離開,變成多餘的人,他們而被送到遙遠的皇陵。對於一部分人,皇後皇帝是好意,但對於那些倚賴宮廷終身的人們,這樣的遣送激起了不小的怨氣。坊間有的傳說:將我描繪成“一心專寵”的女人,滑稽可笑,連那些後宮人老珠黃的女人都是我妒嫉懷疑的對象。但我懷孕了,這種暗箭,已不可能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宮的可怕,並不是北朝,而是我在南朝就體會的。那裏許多人,隻是一種複雜思維的動物。  傷害踐踏別人的尊嚴,榮耀,給自己帶來扭曲的快樂,勝利。  天寰的身體映著巍峨的塔影,深秋時節,蘭若寺桂花,還是帶著似曾相識的芳香,隻是大雁們早就南飛,再也沒有曾經箭頭般神秘的圖形了。我閉上眼睛,還是能想起桂樹下的舞蹈,天寰朗朗對王公貴族道:“皇後有孕,為南北朝之未有盛事。朕每時每刻都會在宮中。假如有人要詛咒,有人要陰謀,那麽早些告訴朕,不然,一旦事發,就不是全家去死那麽簡單愉快的結果。佛牙恰好此時出現,皇後也會受天庇佑。要與朕,與天鬥爭,並非易事。如果有人確信自己能勝,那麽朕告訴你:實際上不必危害皇後,你已直接可取下全個帝國和天下。”  沒有人敢於回答他,我身體一陣顫抖,當晚上,我的身體裏流出一點點血來。我緊張的快要哭出來,但天寰眉頭都不皺,至少在我麵前,他是如此。  子翼先生被天寰挽留在宮中,他給我診脈後,在簾外與天寰對語多時,我抓緊了衣服,躺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不一會兒,天寰進來,他嚴肅的問我:“夏初,你願意要這個孩子,對不對?”  我點點頭,那是當然。他默默熄了其餘的燈,那盞臥嬰等的嬰兒頭顱被豆大火苗放大了,鬥大的,非但不可愛,還有點可怕。我汗濕衣背,他握著我的手,我吐了口氣:“我會保不住孩子嗎?”  天寰搖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溫熱的:“以你的身體,如果這次流產,可能對你更好些。但你今後也可能不會懷孕了。如果不想滑胎,你明日起就要服一段時間藥。吃與不吃,我不能替你決定。你是我的皇後,與我同體,並非別人,我難以決斷,也不會決斷。”  我想要孩子,但是我也想活的很長很健康,我心裏想著,迷迷糊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真是如此?子翼先生的藥,對我能有多大的傷害呢?天寰完全可以不告訴我的。但他沒有。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感到他的手逐漸變得冰冷。遠處,響起笛子聲來。  我叫他:“天寰?”  “還沒有睡?”天寰回神,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輕柔。  我枕著手,閉著眼睛:“我馬上要睡了。方才想起我六歲的時候的事情,你要聽嗎?”  “你六歲的時候,肯定很乖很漂亮。若我認識你,也要搶來親自撫養,等你長大了,做我的皇後。”天寰飛快的收斂了情緒,開玩笑說。  “我六歲的時候性子壞極了。遇上那時候的你,一定會挨你打。”我笑了:“那時,我得了熱病,耳朵裏出濃,奄奄一息,我父皇也跟你方才一般,熄滅燈,坐在床沿拉著我的手。我記得我說:父皇,這樣疼法孩兒寧願死掉。父皇的手,從熱變得冰涼,但是他始終沒有說話。方才我才明白:父皇要我自己做決定。但父皇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就像你一樣。我高興,你終於不會忘記我了吧?”  天寰深呼吸了幾次,他鬆開了我的手:“你若死了,我一定要忘記你。所以請你活著吧。”  他掀開簾幕,月光下的絲綢,隨風舞動,他融化在金黃一片裏,隻有清涼的聲音傳來:“我看不用吃藥,順其自然最好。不是我們的,總不是我們的。”  他的腳步沉重,我還是沒有睡著,那晚我望著簾幕外微弱的光芒,天寰批閱奏折的身影是那麽寂寞。與平日不同,他經常停下來,一次一次的停頓,一次要比一次長。  我下了決心。但我不要別人來擔心,特別是日理萬機的皇帝,因為我是他選擇的皇後。  -------------------------------------------------------------------------------  第七天的上午,天寰上朝遲遲未歸,我靠著窗等待,不一會兒,上官來了。  我見到上官,總覺得高興,雖然方才藥汁的苦味還留在口裏,但上官在,日子就晴和,白雲上的天國,可以從上官的容顏裏窺見。  我將藥碗放在窗台上,用書蓋住。上官穿著青色的袍子,好像是我縫的那件。  上官取出一封信,雙手交給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你,其實這封信我沒有交給他。”  我“咦”了一聲,這不是我給阿宙的那封信?我啞然失笑:“因為我用了普通紙,又沒有在封皮上寫字,所以先生你就隨便換了一封給君宙?你知道我寫了什麽?”  上官訕訕的笑:“我給他一張白紙……我猜以他心思,也不會看吧。和他並肩作戰後,有點開始喜歡這個人。但由於最初的壞印象,總不會太喜歡。”  我說:“他倒是真沒有看,讓我燒掉了,現在你交給我,我還是要燒掉。事後我也覺得不妥當。還是謝謝先生你代我考慮了。”  “我……”上官欲言又止,忽一陣響動,原來是隻烏鴉,用嘴叼開書,正在吃我在碗裏的藥渣。上官一怔,臉色微變,他站起來捧住藥碗,一股特殊的香氣沾染到他的新衣上。  我臉一熱,輕聲道:“本不想讓你瞧見,是安胎藥。”  他手指顫抖,捏著藥碗的邊,白皙皮膚下青筋暴起,我覺得他神色不同尋常,心裏有點莫名的難受。好像我是個大夫,正逼著他吃毒藥一般,我試探道:“先生?”  他艱難的閉上眼睛,又張開:“這是皇帝讓你吃的藥?”  “不,他不知道,是我求子翼先生給我吃的。吃了五日,就不再流血了。子翼先生說五日可以了,但我還偷偷命人將殘藥煎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上官馬上要回答,但他想了想,隻是輕放下碗,我從未見過他那樣茫然若失,不禁擔心。  窗外的海棠凋殘,隻有光禿禿的樹幹。上官要比屋內的碧玉樹,讓人舒服的多。可是他現在就像外麵層雲密布的天空。我尋思半天才說:“這藥有害,我知道。你不要怪我傻,但我太想有孩子了。我結婚兩年,就屬這兩個月最快樂,做夢都會笑。我在北朝,實際上沒有一點根基,可自從有了胎兒,我覺得好像樹苗,從此和長安的黃土聯係在一起……”  “你不糊塗,你隻是執著。”上官笑得勉強,但已恢複了溫雅態度:“現在你和我是一樣的。你有你的目標,我也有我的。如果沒有皇帝,我不是軍師,你也不是皇後。我不交給元君宙你的真信,因為沒有皇帝,他什麽也成不了。皇帝是最孤獨,也有最多苦衷的人。可最後呢,最後……人要是事先知道太多,總是不好的。”他挑了清秀的眉峰:“我先告辭,是時候好好想……”  黃昏,天寰進殿,劈頭就問:“鳳兮鳳兮,在嗎?”  “來了,又走了。他……他身體有恙。”  天寰擰起眉頭:“是嗎?我現在就去看他。”  “用了膳再去吧。他病的……不重,但好像挺煩。”我就要傳膳。  天寰呆呆的坐著,百年替他解外袍:“萬歲,快要下雪了。”  天寰站起來,匆匆披上外袍:“我一定要去,擺駕上官府。今日是他生辰。”  我愣愣的坐下,悶聲獨自用膳,我不知上官究竟知道多少。不過我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在這所太極殿裏,沒有皇帝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並不是自欺欺人,隻是希望夫君難得糊塗。  二更鼓過,天寰才回來。他疲憊至極,徑直去沐浴。等天寰躺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問:“上官如何?”  天寰仰頭睜著眼:“他大醉,哭哭笑笑,但一句像樣的話都沒有說。他才過弱冠之年,又不是桃源仙客。發泄胸臆,對他也好,幸好有我陪著他。假如孩子能出生,我打算讓上官來做孩子的啟蒙師傅,你意下如何?”  “我當然同意,但就怕上官到時候入山學道去。”我說:“不知他會陪著我們多久?”  “十年。他對我說:隻有十年。我了解他,他是一個能堅持的人。”  十年?我心底湧出一股微鹹的泉水,幹淨暖和。從前,有人認真的對我說:等你十年。  我幾乎忘了……深夜裏,心眼微微的疼。因為泉水,才知道心內有了幾個瘡孔。  沒有傷疤的幸福,本來就是不深的。  戀愛,總有人成功,有人失落。等十年的,是智者。等一生的,是蠢人嗎?  夫君入眠已深,我慚愧至極,剛要合眼,就聽到外頭腳步。  我掙紮著坐起來,天寰也猛然驚醒,嗬斥道:“誰?”  “臣百年。”百年在簾幕外點了燭:“萬歲,緊急軍報,不敢不奏。”  天寰下床,他接過信,看了幾眼,冷靜的吩咐百年:“朕知道了。朕和皇後先要休息。明日正遇到休沐日,但你要通知宮內省齊集所有宗親大臣。你五更去叫趙王,讓他來殿內陪朕上朝去,告訴趙王要穿素服。”  “是。”  下午的陰雲,化成一陣冰雹,敲打琉璃瓦。天寰等百年離開,長抒了一口氣。  我推他:“怎麽了?”  天寰繼續躺下,輕描淡寫的說:“是中山王戰敗,撤退途中也許是得了瘴氣,薨了。”  “……那麽,南朝就要一路打過來?皇上,你不能再睡了。”我又推了他好幾次。  天寰輕聲說:“死了便死了,他已活得夠久。五十年內,先帝們三番四次的清洗皇族,他能坐在這位置上,已是幸運。少了中山王,我的將棋一個不少。不瞞你說,他死去,正是我的目的之一。撫恤他子孫的詔書,他所用的東園秘器,都早備好。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敗給南朝,將邊境兩個最棘手的地方讓給他們去駐防……”  中山王在皇族有威信,為此就要他死?我前後思量,天寰見我翻來覆去,就又解釋:“對中山王,一直是我們婚前,我才找到破綻。我對人,一旦有所懷疑,就會不斷的懷疑。來龍去脈,對你也不多說,是免得你增添煩惱。他之力量,不至謀反,但聯合後宮,密謀建儲,正是我最難容忍的。這次他們又出花招,沒有南朝人進攻,還要費個周折讓他去死,有了南朝人,順理成章。我回到長安,杜昭維和長孫,早已製住他數個要害。他不出征,就是心虛,罪名成立。他出征,無論如何是個死,可能換來全家的平安,還有體麵的國葬。我對他,太過仁慈……”  我還要問,天寰不再理我,打個嗬欠,轉身睡覺。  天色漸明,他熟睡的麵容純淨的像個男孩,毫無邪氣,宛若淡墨。  天寰一直睡到阿宙來到,才起身換衣。  阿宙一身銀白色素服,神色頗為拘謹,但也沒有哀戚。他看到我時,我扭轉開臉。  天寰神清氣爽的說:“五弟。你上朝完畢後,代朕去中山王府吊唁。那幾個子孫,你從小就是能吃透了的,現在都交給你。皇後不舒服,中山王妃和兩個兒媳若請求覲見,就免了吧。”  阿宙低著頭:“中山王本已年老,不慣征戰,這次能為國捐軀,死得其所。臣弟想他們一家都能明白。但是皇上,南朝若長驅直入……”阿宙鳳目反射出天寰擱在鏡台旁的佩劍:“臣弟愚鈍,想不出皇上有何妙算,因此請皇上準許臣弟迎戰。”  百年,惠童都跪著幫著天寰拉平下擺,阿宙含有歉意,又極關切的望了我一眼。惠童聽阿宙請戰,才抬了一次頭。我並沒有太不舒服。南北相爭,阿宙你去打南朝,何必對我抱歉?我轉了轉眼珠。  “阿宙,這次用不到你出戰,趙顯已在中山王帥帳了。”  “趙顯?”我明明聽天寰說過趙顯不宜動用的。  阿宙並不太吃驚的樣子:“皇上命七弟勞軍,是虛晃一槍,以皇弟掩蓋趙顯行跡。隻是趙顯……臣弟……”  天寰一笑:“知道你和他互不待見。他是他,你是你,你是西北大捷的太尉王殿下,他是被朕困而不用,又要為這次南北戰爭背黑鍋的將軍。比什麽?”  -------------------------------------------------------------------------------  中山王的葬禮規格,遠高於當年晉王廷宇。皇帝賜錢千萬,又破天荒親自撰寫碑文。中山王家,保留一切領地。也許是太過隆重,中山老王妃堅持絕食殉葬,半月而卒。中山王兩個兒子惶恐,多次上表,推辭豐厚賞賜,主動要求去鄉間守墓。  天寰領著我去王府,親自去給中山王致祭時,也有個女人,在樓上對我們喊了句:“元天寰,濫殺人,必遭報應。”天寰當作沒有聽見,我隻有一陣驚悸,但還是一步步跟著天寰。  我記得她的臉孔,是中山王所寵愛的歌姬。但是,不久後有司卻說:那女人是個瘋子,混入王府滋事。因為皇後有孕,加恩免死,隻是割掉她的舌頭。  在天寰麵前,我不能掉一滴淚,但中山王府剩餘的女眷來向我辭行時,我哭了一場。  這並不是出於虛偽,元氏家族的男人和女人,越來越少。正如南朝我炎氏家族。  也許有一天,熟悉的麵孔又會消失。想到這裏,我不禁窒息。  -------------------------------------------------------------------------------  南北戰爭,草草收場,結冰的河麵,讓南方顧忌到北方的鐵騎,還有眾多的精銳。  南朝人見好就收,卻大大的鼓舞了南朝士氣。這是元天寰十七歲戰敗給武獻皇帝來,首次能夠小勝他。但北方群情激昂,認為是南朝人的卑鄙陰謀,大家不僅憤恨,而且都記住了。  因為有天寰的保護,我又懷孕。所以還很少有人敢於把矛頭直接指向我。天寒地凍時,我躲在宮內,鮮少露麵。上官,如雅,常常來看望我。上官一次沒有提起上次的事。我也不問。  新年的時候,我的叔父居然給北朝寫了一封信,裏麵有些怠慢驕橫之詞。天寰付之一笑,命人抄寫此書,遍發群臣,人手一份。我不知道為何叔父這樣做,“主辱臣死”。本來朝廷內一直存在是否盡快攻占南朝的疑慮,但因為中山王死,失去要塞,皇帝被辱,人們隻恨不能早攻。假如我父皇活著,他怎麽會這麽做?在北朝的我便算了,但從這天起,即使謝如雅,都開始遭到白眼。  如雅笑嘻嘻的將他所學的胡語書送給我,輕鬆答道:“這種事遲早發生。他們給我白眼,我也不給他們青眼。倒是你,是否能平安生產,最為重要。”  我翻看胡語書,如雅和他父親一般,喜歡密密麻麻的寫滿筆記。我說:“雖說不必理,但是人言可畏。我結婚前就出了麻煩,你要是有了麻煩……我不知道還有誰可用。要是孩子出生,我想要自己喂養,但是沒有這個先例。而且也缺乏得力的人幫助我。”  如雅拉拉領子:“……你要是有了孩子,最受到影響的是元君宙。他本來是皇位不明說的繼承人。現在可能不成了。不管幫忙,還是添亂,他原本倒是肯幫助你的一股力量,以後會如何?我沒有兵,空口磨嘴皮也沒用。姐姐,你要想法子培植一些自己的親信。那麽將來逐漸就成為皇子後援。”  親信?我還沒有想過。我不敢要的太急,太多,南朝女人當北朝皇後,不是簡單的。但如雅這樣提出來,我也要認真的考慮。阿宙,以後會如何?我不信他會反對我,但是……  “趙顯回朝,我請了他喝酒。”如雅說。  “趙顯和趙王,不知為何,水火不容的。”  如雅道:“兩趙相爭,必有一傷。趙顯並不亞於趙王的用兵膽略,但他在朝內還是孤立的。”  我點點頭:“ 你是該請他喝酒。”  我的肚子日益膨大,小生命有時還會踢我幾腳。早春二月,子翼先生暗示說:胎兒極可能是男孩,而且也許我的誠心感動了上蒼,母子都比預料的康健。  神醫開了金口,八九不離十。算起來兒子也會在初夏出生,我開始籌備小男孩的服裝。  迦葉還不會說話,但虎頭虎腦的可愛,我常常抱著他,好像他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春日的夜晚,天寰放下毛筆,對我說:“迦葉,應該封為嗣陳王。這樣他與魏王府再無聯係,又可繼續由你養育。陳王府的舊事,朕始終惦記著。你的外祖父娶了敦煌索氏,並無大罪。理應恢複名譽。雖然外人不得而知,但你母親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我放下手裏縫製的小衣服:“嗯?嗣陳王,真的可以?我母親倒是不講究虛名的人,但是若我的迦葉能被封為陳王,對我也是一舉兩得,最好不過了。”  天寰問我:“知道我寫什麽嗎?”  “什麽?”我手裏夥計不停。  “我在編寫你父親的戰史……你願意看看嗎?現在可不能公之於眾,等到統一後,將你父親母親合葬之時,朕就令有識之士,都閱讀他的戰史,包括打敗我的那次。”  我有幾分感動,笑道:“我父皇活著,他不會讓我嫁給你。”  “那倒是。他在南北戰爭之前給我寫過一封信,稱呼我為‘元小弟’,我氣得臉色都變了。”  我扶住腰:“我父皇真太客氣了,早知道今日,當初你也該叫他一聲父皇。”  天寰笑了,他正要說話,百年進來悄悄說了兩句,天寰道:“正好,有請夫人。”  那位中年女人容貌秀麗,是與我有一麵之緣的洛陽女醫卞夫人。  天寰說:“早知道卞夫人最擅女人的生產,這次能請到你入宮,朕十分感激。”  他對她恭敬的行了一個儒生之禮。  -------------------------------------------------------------------------------  到了快要臨盆的日子,我雙腳浮腫,連走路都要人攙扶,宮中上下,隻等重要日子的到來。  王螢姑娘和七王,也在春末夏初,結為伉儷。婚禮上我瞥到一眼阿宙,阿宙喝酒極多,但也沒有醉意。那李茯苓跟在他的附近,他隻視而不見,但皇族其他少年,倒有對活潑美麗的少女傾倒的人。我堅持了一個時辰,體力就不夠,因此先退回宮內,其他人還在婚禮現場。  我看著架上的鳳仙花,輕輕抽了花絲,與我的頭發絲比較。這時,阿宙突然走了進來。  我隻好對著阿宙笑笑:“阿宙。”  “你快要生了吧。但願真的是個男孩……”阿宙說,望望自己的佩劍,也不管多突兀,就要離開。  我叫住他:“你別走。阿宙,上次你為何一個人去看星圖……?”  他大笑兩聲:“我有我的自由,我也告訴過你的。你不必保護我。雖然我孑然一身,我可不想謀反。”  “謀反?誰說你謀反?算了,你自己保重就好。”我坐在榻上,雙腳因為浮腫也麻木了。一陣劇痛讓我的腹部,也跟著發麻。我的額頭冒出好多汗珠。  “你怎麽了?難道……小蝦。”阿宙飛奔過來,太疼了,我眼睛模糊,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大叫著:“快……快通知皇上……”  他不顧禮儀,把全身顫抖的我抱起來,向殿內飛奔:“小蝦,你要堅持……堅持……”  堅持,我堅持了一天一夜,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魯絕望的呻吟,都因為重複太多,而變得普通了。祖宗規矩,皇帝不能進入產房,但是天寰還是不顧勸告,入內數次,我稍微清醒地時候,望著他濃濃焦慮的麵影,就又產生一股氣力。  入夜時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聲,在大殿內響起來。  “是男孩。”卞夫人說:“一位皇子……”左右歡呼一片。  我喘了口氣,安心閉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嗎?  她們點亮了燭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陣血紅。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聲,四周突然就變得靜了,無人說話。  我使勁張開嘴:“怎麽了?”孩子的哭聲又起。  無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還是抵抗不住疲勞,終於昏睡了過去。  ==================================================   第十章:太一  蝴蝶夢裏家萬裏,子規聲中月三更。在夢與醒,生與死的邊緣裏,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雙翅,飛到了建康城內的宮城。我在芙蓉的暗香裏,跟著簷馬的叮咚聲,數著昭陽殿頂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頭數著,青色的琉璃吸引著金黃的陽光。我母親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進來吧。我回過頭,宮城成了斷壁頹垣。天地蒼茫,唯有蒼狼星,孤零零的發光。  我背後有無數噪雜的聲音,可是我的麵前,隻有熟悉而陌生的蒼狼星,沉默吸引著我。我長途跋涉,走向天邊。漸漸的,連我母親的聲音都消失了。  靜黑的夜裏,又多了一顆星。夜涼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漸上升。天界的大門已為我敞開,俊美的神仙們騎在銀白的鳳凰上,微笑著等待我的進入永生。夏初,到我這裏來吧,那是我父親的呼喚。一條龍馱著我,飛過濃雲。  不要回頭了,到我這裏來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皇堅定的承諾。我快樂極了。黑暗的,壓抑的過去,終於要被我遺忘了。恍惚之間,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個角落。我傷心的要哭,腦海裏滿是黑夜裏的蒼狼星,還有它邊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他們是無言的,就在我的後方,除了我,沒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頭了,不要回頭了!父皇,母後,謝師傅,還有我的小哥哥們一起喊道。當我衝破最後的一片雲,我卻鬆開了龍身,回頭望了一眼。我從龍身上疾速墜落,一片漆黑中,修羅鬼刹們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嚨。我使勁掙紮,無濟於事。我掉在地獄的血河裏,上下沉浮,女人們的哭聲,隱隱約約,灼熱的空氣裏,我被翻來覆去的折騰。  絕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個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頭,地獄裏,蒼狼星依然在望著我。我用盡力氣,大叫一聲:“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正抓著絲織的床褥。  我張開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極殿。夏天鵝絨般軟滑的熱氣包圍著我的周身。  一雙瑩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涼的眸子,讓燥熱冷卻。寒玉的臉龐,讓迷惑凝凍。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額頭上,小心翼翼撫摸我的眉頭。用一塊柔軟的絲絹,擦拭我脖子裏的汗。  天界裏,也找不到他這樣美,這樣別扭的男人了……我滿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後悔……這塵世到底有值得留戀的……我又睡著了。這次睡得極長,但也不安穩。雖然視覺和聽覺始終模模糊糊,但我的身體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後來我厭煩了,就又安心的入睡。我聽到嬰兒的哭聲,時近時遠。還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異的,微弱的,卻又縈繞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橫掃一切的大雨。我渾身一顫,耳中池塘蛙鳴,流螢避入陰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著男人雪白的臉上。他手裏拿著一卷奏折,麵前還有個藥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沒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齒之間叫了一聲。他躊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聲:“天寰。”  他半跪到床邊:“夏初。”  “是我。”我笑了,連笑都讓我渾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過子翼先生已確定,你可以活下去。”天寰用絲絹擦我的嘴角。他發覺我正在凝視他,才費勁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難的回憶著,此時是夜間,我身邊隻有天寰。他眼裏有血絲,嘴邊還長了一個血泡,頗為狼狽。憔悴的眉眼裏,傳達著無限的深意。那種屬於他的感情,柔而脆,澀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實一樣。  “對不起。”我說。天寰的眉動,倉促的瞥了我一眼。我繼續說:“我身體不夠強,讓你擔心了。這十幾天 ,我倒是吃喝睡覺,什麽都讓你承擔,真是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我轉動頭頸,環視四周。別人都在哪裏?還有……我突然心跳飛快。  天寰見我張嘴,用手掌遮住:“少說些話吧。”  我輕咬了一下他的手,問:“寶寶呢?寶寶在哪裏?他還好嗎?是個男孩兒嗎?”  雖然屋內黑著,但我在朦朧的燈光下捕捉到的並不是高興,而是一種蒼白入骨的溫柔。我結起眉頭。天寰仔細的想了想,才回答:“他……還好。是個男孩兒。因為你病著,羅夫人帶著乳母等在偏殿照顧他。”  真的嗎?我動了下身子,還是有點疼。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還是睡吧。”  “不要,讓我看一眼寶寶。”我執拗的說。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飽睡著了。”  我搖頭:“就讓我看一眼。他睡著了也讓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著我,竟將我抱離了床鋪,低頭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軟綿綿的躺在他的臂彎裏。清新的氣息,短促的溫存,好像一朵在夜雨裏嫣然開放的白曇花。  他鬆開我,走到外麵:“百年……!”一陣低語。我耐心的等待著,心跳的更厲害,我聽到了羅夫人的腳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別慢,好久,才抱著一個錦繡的繈褓到我麵前。  天寰的聲音就在我頭頂:“皇後要看皇子,你就讓她看吧。”  羅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嬰兒,我轉過臉,呼吸急促。  屋子驟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閉著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他要比我見過的初生嬰兒個頭兒大。白嫩的皮膚鮮純無暇,尚未成形的輪廓,豐秀的像幅圖畫。  我傻乎乎的笑了,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臉縮到被褥裏去。羅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憐愛的望著我,好像我比嬰兒更可憐可愛一樣。她低聲道:“皇後九死一生,必有後福。先養好身體,免得至尊擔憂。至於皇子……”她用更低的語聲說:“妾等自會全力照顧。”  我貪婪的看著兒子,世上有這樣漂亮的孩子,而且還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羅夫人身體向後一退,天寰馬上說:“你現在可抱不動他。羅夫人把他帶下去吧。”  羅夫人飛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繈褓的一角:“皇上讓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頭邊,等我睡著了,你們再把他抱走,好嗎?”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芬芳淡雅,似空穀幽蘭,又似水邊萱草。  羅夫人有幾分為難,天寰卻點了頭:“好。”他自己抱了孩子,將他放在我的枕頭邊,向羅夫人揮了揮手。我從側麵抱著繈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懷裏。但我沒有足夠的氣力,又怕打擾他的酣睡。我得意的望了他許久,才對坐在床側的天寰輕聲說:“他美嗎?”  天寰熄滅了燈,和衣躺在我的身邊:“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氣越加沁人心脾,以至於讓人耳聰目明:“天寰,他們給繈褓薰了什麽香?好聞。”  天寰說的緩慢:“不是薰香,這孩子……似乎從生出來,就有一股異香。據卞夫人說: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氣味。她也曾遇到體有香味的嬰兒,但都不如這個孩子。”  “啊……怪不得……”我開心而得意地笑起來:“我昏過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聲。是因為這個?他們的鼻子真靈,渾身是血的孩子,他們都能聞到香氣?”我用下巴蹭著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動了一下,我有幾分驚愕,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說:“好了……快點睡吧。”我也確實疲累,便依偎著他,在孩子的美好氣味裏睡著了。  ------------------------------------------------------------------------------  第二日天亮,我醒來時,圓荷和阿若正跪在床邊:“皇後?”  孩子不見了,我問:“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說:“皇後產後遇險,皇上不眠不休數日。後來……”她頓了頓:“再後來,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來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輪流在宮守候,寸步不離。皇後開始康複了,神醫說隻要多休息,按時吃藥和進補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覺得心疼,對宮女們也不便說。我帶著殘存的甜蜜記憶,對小圓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嗎?”  她重重點頭,避開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緊。阿若他們服侍我吃藥,吃飯,又幫我擦拭了身體,圓荷一直閉著嘴,忐忑的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裝作沒有看見。  我還精神不濟,閉著眼反複重演昨夜的一幕,總覺得我忽略了什麽,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當初在觀音麵前許願: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無量功德。如今觀音垂愛,孩子體有馨香。更讓我喜出望外。但為何天寰並不興奮,羅夫人也好像有隱衷呢?阿若強顏歡笑,圓荷無精打采,那聲尖叫,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與我閑談,說了不少不著邊際的話,但沒有提到群臣的賀表,也沒有提到滿宮人的欣喜。這座宮,好像因為皇子誕生而徒然安靜了。安靜的讓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張開眼睛:“圓荷!”  圓荷好像變醜了,眼皮紅腫,神色閃爍:“皇後?”  我直視她:“你們瞞著我什麽?”  她臉色微變:“皇後……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用手撐起自己的身體:“去,令羅夫人抱著孩子來見我。”  “這……這……奴婢不敢。”圓荷匍匐床前,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頭暈目眩,肯定有事。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準你們說實話,不準讓我隨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幾分像天寰,還有幾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們的孩子。  圓荷反複叩頭,我不言不語,直愣愣的望著帳頂的流蘇,一股子寒意浸潤全身,讓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圓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你且退出去,讓我靜養吧。”  “皇後……皇後,奴婢就是死,也不該瞞住皇後。”圓荷拉著床幔:“皇子雖然美秀無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圓荷哽噎,阿若衝了進來:“圓荷,你瘋了,跟皇後胡叨什麽呀?”  圓荷大聲的說:“我……我死也不能騙皇後。”  阿若打了她一記耳光:“你……你……你抗旨。皇上應該把你淩遲……淩遲……”她也哭了:“皇後保重鳳體,外頭的風言風語……不能把皇後怎麽樣……奴婢們……誓死都效忠……”  我睜大眼睛,冷然說:“圓荷,扶我靠著,阿若,你不要說了,即刻命羅夫人送孩子來見我,若一盞茶功夫我沒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過去。”  我在熱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癡了。羅夫人出現,手裏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當的問。羅夫人跪下,眼圈紅了:“皇後恕罪,沒有皇上旨意,誰都不能見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聲問她:“那你直說:我孩子有什麽病?”  羅夫人猶疑,我又問一遍。羅夫人還是不回答。我將一個枕頭朝博山爐砸過去,那爐應聲倒下。羅夫人這時才開口:“求皇後千萬別急。皇子……他右手有殘缺,手指不全。他……年齡幼小,將來……將來……”  我仰麵躺倒,渾身發抖。原來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我就知道不會那麽順利,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孩子會有殘疾。此刻,我不想聽,不想看,不想說話,不想見人。隻想到一個沒有人的遙遠世界裏去。昨夜,無知的我還躺在天寰的身邊,一個勁誇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麽蠢啊,這樣傷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觀音前的許願:美麗聰明。兒子確有美貌,可能也會聰明,正如他芬芳的異秉。可是,我忘了身心健康的四個字。而且,偏偏是右手……從古到今,有哪個右手不全的人當了皇帝呢?如果我當初不強求留下胎兒,如果我自己在產後出血裏死去……那麽不知不覺,倒是幹幹淨淨,最痛快的事了。我本來是個浮萍一樣漂泊的女孩子,父母雙亡,在冷宮時,受盡了人間的白眼和欺負。但是天寰呢?他是傲立天下的男人,他在人們的麵前,是最堅強和神聖的皇帝,我給他帶來這樣的孩子。圓荷說滿朝風雨……當然會是滿朝風雨。在我的記憶裏,宮廷中的殘疾孩子,不但不能繼承皇位,其母親還不能得到名位。我的兒子,這般美,還有香氣,也許被人描述成“妖孽”也未可知。這樣的結果,就是活生生的打天寰的臉。那些暗地裏憎恨他,詛咒他的人們,會笑他。那些愛戴他,擁護他的人,會可憐他。任何一樣,都是天寰的驕傲無法忍受的。  我真想痛哭,但我哭不出來,那些宮女太監的勸慰,對我全無用處。我躺到黃昏,才平靜下來,惠童在床根幫我捶腿。他下手很輕,但他沒有淚,也沒用同情的眼神瞧我。  從那天開始的五天裏,我沒有說一句話,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我隻能感覺天寰每日晚上躺在我旁邊的床上,早晨匆匆上朝。天寰照常處理政務,沒有提起朝堂內的軒然大波,也沒有多少安慰之詞。他對我,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樣。半夜裏,雖然他常常躺著一動不動,但我知道,他睡不著。我難道要這樣過下去……頹廢的悲慘的等待夫君的憐憫?  我絕對不要。月的瞳影裏,燈台上,有一隻藍黑朔美的大蝴蝶,癡癡打坐,我希望自己就是它,或者讓它變成我。但我的夢醒了,隻有麵對殘酷的現實。  第六天的午後,我在圓荷幫助下,掙紮著起床,惠童扶著我,悄悄的從走道去偏殿。因為我吩咐不要出聲,他們也就不吭一聲。還沒有出走道,就聽到外間蟬鳴,廊下有兩個老宮女嘀咕。  “還有七八天,就該滿月了,按理要宴請群臣,賞賜宮內外,給皇子命名的,不知皇上預備怎麽辦……唉。我可是看著皇上長大的老人了……”  “你讓皇上怎麽辦?滿月,可是要把皇子抱出去給眾人看的。誰不知道……”  “大張旗鼓生下來的皇子,結果卻是……唉,皇後心情可想而知。她初來長安的時候,宮裏人就說,天下怎有這樣清豔的姑娘?瞧她那雙眼睛,隻那麽一橫,任你是鐵石心腸,也是要動心的。後來她果然就得寵了……可惜是紅顏薄命。作孽作孽。”  “誰知道她還能過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戰敗後,外頭對南朝來的皇後多少有點怨言。牆倒眾人推,宦官們說,大臣中有人這幾天彈劾,講南朝在北朝有細作,謝小公子首當其衝。還有前幾日,有重臣聯名請皇上選妃嬪以充內職,又號召世家大族將美人報上來。雖然難以媲美皇後的美貌,但咱們北朝的姑娘身體好,也不會生一個……”  惠童咳嗽幾聲。圓荷嘴唇都咬破了。我隻顧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滿地跪著人,我說:“你們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為天熱,他並沒有被嚴嚴實實的裹在繈褓裏。這孩子很乖,雖然從奶娘手裏被我接過來,也不哭鬧。他光禿禿的柔軟腦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臉,更為動人。我對著光線,捉起他的右手。因為我以前常抱著迦葉,因此一對比,就瞧出問題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沒有長全,好像藏在樹枝裏的芽。隻有兩個指頭的話,將來大約也可以做一些簡單動作,但是對於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時候,愛用左手的人,都被人們視作異類,加以歧視……  我重重喘息,孩子張開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我的心,突然就軟了。  “好孩子。”我把他抱在懷裏,搖著他:“娘來看看你。等我身體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嬰兒竟然輕輕嗯了一聲,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腳踢我,可一點不疼。我忍住眼淚,他轉了轉頭,體溫傳到我的身體上,我好像從此就被他羈絆住了。  -------------------------------------------------------------------------------  我抱著孩子,直到上官來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會如何麵對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樣,可能更悠閑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綠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我帶了一樣有趣的東西讓你賞玩。”我笑不出來,不過因為他是上官,我也不需要假笑。我看著上官微微潮濕的袖子:“下雨了?”  “我去了一次終南山,山中空翠濕人衣罷了。”他隨意道:“配合成的藥給了阿若了。每日吃一顆,先吃一年,大約能回到以前那樣的身體狀態。”  我點點頭,看來我根本不能給孩子喂奶,太遺憾了。隻是要養病一年……未免太長。  上官對圓荷他們招手:“你們也來看看。”他們這些天都是垂頭喪氣的,隻有見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從袖子裏拿出一個清秀的小木人。他在桌上擺個小瓷盆,又將木人轉動幾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給皇後。”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過去,彎腰夾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來給我。我大吃一驚,宮女宦官們更歎為觀止,一時都哄笑起來。  “這個太平看了眼熟。”有人說。  旁人道:“我知道象誰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隨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來。  年齡小的孩子們嘰嘰喳喳:“上官先生,這怎麽做出來的?你有法術嗎?”  上官對四周的人溫和而認真說:“不是法術,不過我將來要照著你們做許多許多小木人,跟你們數量一樣。”  圓荷問:“那是為什麽?雖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麽比得過活人。”  “是麽?我看你們還不如木人。我如何覺得皇後身邊,沒有一個人才。”上官春風和悅的神色,換上了十分嚴厲的話語。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說:“木人沒有七情六欲,隻會按照主人吩咐做事。因為知道是木人,人對他們沒有期待。而你們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樂,看了皇後病體康複,也不知道如何讓皇後開解心情,我一進來,每個都是愁眉苦臉的。皇後對著木頭人,心情還能舒暢些呢。現在是夏天,宮女們就應該摘些鮮花,讓不能出戶的皇後也聞聞夏天的花露。皇後長期臥床,心情難免鬱悶,當宦官的就該多拉簾幕,透些日光,也該多薰些香,讓屋內氣息安詳……”  我定定的望著上官,侍者們也連連點頭。上官等他們都退下了,才收斂神色,對我一笑,轉瞬之間,有幾許苦澀:“皇子的手,恐怕不會治好。但你可別灰心。我會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給他。我本來害怕幾年戰爭之後,我還以什麽理由在宮之側,現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點也不好。”我低聲說:“天寰不知到底怎麽想的……我怕跟他說這個……你跟他談過嗎?”  “有孩子總是好的,你若因為他的手,就那麽想,我上官肯定無法認同。因為我自己到了秋冬,雙足就等於廢的。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太低人一等。沒有右手,還有左手。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實無須在意。我沒有去和天寰談,因為他這個心結,隻有和他相伴終身的人才有資格去開解,我不能去做。要等著你自己呢。”上官說完,將床腳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頭:“不要著涼,這時候吹不得風。”  “我……”我低頭。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麽,但當我抬起頭,他才說:“……我都知道的。可你要相信他。這時節難過,大家就一起度過。我……從來不相信命。雖然命運捉弄我……但我還是想,人該捕捉命運,而不是讓命運逮住你。對嗎?”  他話音剛落,圓荷就漲紅了臉小跑進來:“皇後,謝如雅公子請求覲見。”  謝如雅含笑從外頭瀟灑的走進來,把他那隻肥胖的貓交給圓荷,又對她囑咐了幾句。  “先生也在?臣請皇後萬安。”他對我行了一個跪拜禮,眼神無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風浪尖上,想要問他有人彈劾之指控,他卻樂嗬嗬的說:“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貓兒放到圓妹妹那裏寄養數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沒有出口。如雅胡扯了不少軼事,並未提起皇子。一直到同上官先生離開,他方說:“皇後千萬保重。行到水窮,坐看雲起,其樂無窮。”  “如雅,你也要小心。”我突然從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鉤,雪白衫隻有在他身上,就不顯眼:“皇後莫擔心,向來是別人反而該小心我才是。皇後,還記得我母親嗎?”  “當然,怎麽了?”我問,如雅微笑擺手,拉著上官退出去。  夜裏,天寰抱著我,隻說了三個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燈下他修長美麗的手指,我更覺得難受。  -------------------------------------------------------------------------------  幾天之後,我才知道,謝如雅的散心之處,是監獄。他自動去了監獄,請求禦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細,要與彈劾者當麵對質。如雅上書皇帝,滿京皆知。據說如雅對獄卒說:“此處風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頗有重返烏衣巷的感覺。”如雅在皇後宮頗有人緣,圓荷等宮女哭泣傷心,惠童他們也議論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監獄,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後,上官先生,杜昭維,崔僧固等,一個個絡繹不絕的前往,以至於監獄門口出現一大群觀望名人名流的百姓。又是將軍趙顯,也帶著鋪蓋到京城監獄投宿借住。  我沒有向天寰當麵問起如雅的事情,這時候開了這場戲,本來對我對皇帝都不好看。但滿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給我機會,談一談對孩子的打算。  其實我麵對他,總覺得非常難受。他對我越體貼,我越發惶恐。隻是要開口,談何容易。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讓人輕易改變的人。我也不能。孩子的殘疾,好像是我們共同的瘡疤,他大約以為我怕聽到,我呢,以為他怕提起。隻是這幾天,看著他堅強的日常起居,看著他批閱奏折的背影,我心裏更憋悶,我想大叫出聲,但是卻無法動彈。眼睜睜的看著他和我一樣受罪,我隻是在後宮,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快要滿月前兩日,我抱著兒子,給他想了好多名字。天寰的書案上,有許多寫的歪斜的字。也是為了他的取名?  那天天寰回來的早,孩子正在我身邊睡覺。他以為我也睡著了,就輕輕的摸了摸孩子。我覺得他神色異樣,叫他:“天寰?”外頭貓叫,天寰說:“如雅的貓和羅夫人飼養的貓打架。如雅那孩子……還真倔。”他隱有讚許之意。  我默然,過了一會兒我才說:“貓都有自己的地盤,來了新人,自然不和。”  天寰一愣,拍了拍我的頭。我問:“天寰,孩子的滿月你預備如何?後天就是日子了。不發賞賜,但名字總要有的。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雖然孩子……”  天寰不置可否,過了半晌,他清冷的說:“你以為我預備如何?嗯?……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我就會那麽辦。對了,告訴你,今天謝如雅之母謝夫人到京了,她親自到尚書省去慷慨陳詞,真把滿朝文武嚇了一跳。過幾日我就請她進宮來照顧你,你終於可以有個南邊的女人陪伴了。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隻要你養好自己的身體,便是幫我了。”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卻以惘然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好像是不舍,又像是決斷。  我還要再問,他轉身到了書案之前。我是絕不會與人分享丈夫的,若萬一他引入新的女人,我就等於失去了他。但他依然這樣與我在一起,卻疏離這個孩子,我又怎麽忍受?  謝夫人到京,出乎意料,這時候風雨飄搖,她以弱女子孤身入京,真值得欽佩。如雅曾說,謝夫人在他之前,流產兩次,又生了兩個死胎。得到如雅時,夫婦都接近而立之年。  但我記憶裏的謝夫人,是樂觀的,風趣的,她從未放棄如雅,這才是母親吧。  我在一種忐忑複雜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乳母沒有按時將兒子抱來。  她們告訴我,皇上在我入睡時。抱著皇子出去了。暴雨傾盆,雨點迅疾,熱切,堅定,橫掃一切。他帶著孩子去哪裏了?我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胡思亂想,快要發瘋了。  滿月前夕……他說,他認為最好的辦法……眾人神色各異,也不敢多發一個字的聲。我掙紮著站立起來,對圓荷說:“將那隻黑鴿子放出來,看看它飛去哪裏。”  當惠童背著我到達椒房殿時,雨勢變小,百年跪在殿前,哭得傷心。  我心都涼了,他為何哭成如此?惠童抓住百年,問了他幾句,誰知百年橫腿,就把他絆倒了。  百年大喊道:“你們懂什麽?我跟了皇上九年,皇上的心思,你明白?你跟你的舊主子一樣,就會惹麻煩。”  惠童糾住他。我摸著進了椒房,四周都無人聲,我轉過一處屏風,跌倒了。這時我發現,天寰坐在靠東邊的榻上,孩子一動不動,在他的衣服裏躺著。天寰自言自語,看著雨絲,不時摸一下孩子的光頭。  “天寰!”我聲嘶力竭的喊道,但爬都爬不起來,腿腳都軟了。  天寰瞅了瞅我:“是你來了。為何發抖?你以為我會如何?我說了,我會用我覺得最應該最好的辦法。你以為我會因為這孩子而疏遠你,放棄你?會聽從大臣們的諫言,納入妃嬪,否定兩個人的宮的誓言?”他臉上笑渦浮現,音調森森:“會因為我兒子沒有右手,而在他滿月之前親手結果他?我是元天寰,是當代傳說中最無情的人,是白紙黑字的史實裏殘忍狡詐的皇帝,所以你們覺得一切都有可能,是嗎?”  我猛烈的搖頭,有些東西堵住了嗓子眼,我慢慢的挪著身體,隻想看看兒子。  天寰俊秀的麵容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麽?我最恨別人揣摩我。從我記事起,這世上能猜對我的人就屈指可數。可是那許許多多的人,依舊不厭其煩的揣測著我。這孩子出生之後,每個人都如此。難道我會開始畏懼退縮,反悔自己過去的作為?難道我會因為這次挫折就向蒼天服輸?難道我遇到這種事,就不能將九州江山踩在腳下?我說過: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可能是有錯。錯在我對於繼承人的寄托太多,甚至盼望用他來解決過去無法化解的矛盾。本來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何必讓你和孩子幫我分擔?我曾經為了活命和帝國而努力過,今後,我要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我是皇帝,也是一個男人。我若脫了這身龍袍,沒有皇位,還是無愧於當我們孩子的父親。”  我到了他的背後,原來孩子正在他懷裏安穩的熟睡。我拉住他的袖子:“我……我相信。”  “今天是他的滿月前夕。我帶他來,是想讓我的母後瞧瞧他。我一路抱著來他,暴雨狂風,可他沒有哭過,還衝著我笑。夏初,方才看著他,我才發現,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長得像我。除了你和我,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對男女能當好他的父母。他是最最漂亮的嬰兒。”  孩子沒有哭,天寰也沒有哭,隻要我哭了,我把頭靠著天寰的背部,眼淚染濕了衣服,自從我生了孩子,這還是我第一次哭,胸臆間好像夏日鬆林,在風雨裏澎湃。  天寰將我拉到身側,把我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讀過九歌嗎?良日吉辰,人們給東方的帝君,日神東皇太一送上美酒和藤蕪,祝禱他的光芒永在。太一,是天神的名字。太一也是至尊的一顆星。我懷裏的嬰兒,不僅是太極殿裏滿月的秋天孕育的孩子,也是我所期待已久的第一子。我給兒子取名太一,這個名字才配得上他。我早就擬旨,明日賞賜照樣頒行,大赦照樣舉行。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元太一是我元天寰和炎光華的兒子。你願意嗎?”  我當然願意,我已過於滿足,太一。我的眼淚落到繡著翠竹葉的繈褓上,竹子變成了紫竹。  太一睜開眼睛,咯咯發笑,他是如此美麗的孩子,香氣順著逐漸變得輕柔的風,四散與殿房。人們隻要看見他的臉,就會愛上他。隻要被這個寶貝看一眼,就能永遠將他放在心上。  雨還在下,可是我看到了一線陽光。我們大婚時種下的小桂樹,正在茁壯成長。每片樹葉,在雨後顯得更為翠綠,柔韌的樹枝,充滿生命的節奏舞動。  天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好了,哭一場就痛快了。你的路從來就不好走。我是元天寰,命運乃至生死,都無法阻斷我。不論前方有多少艱難,我必將帶著你母子走下去。”  第十一章:滿月  未央殿前,鍾罄聲聲。八輛香車盛滿了燃燒的沉香木。芬芳的精靈,遠近遊走於鳳闕龍台。  雖說是皇子的滿月儀式,但群臣臉上掛笑容都如紙剪的月亮,沒個活氣。每個人都時不時朝一個空位瞄上一眼,可惜最上首的席位始終隻有一榻一案。阿宙並沒有到。  我懷抱太一坐在禦座之側,微微昂著頭。偶爾也會有人和我視線接觸,但對方總是率先低垂下眼。我索性收起視線,微笑著凝注於太一。太一的眼睛就像黑寶石一般,嵌在孩兒麵上。他的眸子似乎吸聚懸掛在我們頭頂的夜明珠的光芒,對嬰兒來說,是少有的專注。  天寰咳嗽:“開始吧。”羅夫人按照既定的規矩,將金色繈褓中的孩子抱在懷裏,以均勻的步伐環繞著大殿。群臣不敢喧嘩,但竊竊私語之聲,卻如影隨形。我張大眼睛,每張臉似乎離我極其近,又似乎極遠,他們好像在笑,但仔細看,又像是滿麵的肅穆。這時,天寰將我的手拉過去,拍了拍我的手背。  尚書令崔僧固率先起來敬酒:“皇上皇後,臣聞‘至治馨香,感於神明’。皇子生而朗秀,且體有異香。乃是天賜之福。臣向帝後敬酒,以為慶賀。”他一站起來,群臣都拿起酒杯,跟著敬酒。可是聲音參差不齊,也有不同的祝語。因此場麵有點滑稽。我怕他們嚇著太一,往前一探身子,天寰壓住我的腿,耳語道:“沒關係。我的兒子不會怯場。”  等到皇子被抱到皇族女眷席位上,北海長公主元嬰櫻坐在首席,一見太一,就笑了。她笑得大聲,然後跑出席位,對著崔僧固之側端坐的丈夫說:“杜哥哥,你說他漂亮嗎?”  杜昭維一愣,旋即回答:“天子骨血。皇子當然漂亮。”  “他和杜妹妹誰漂亮?”  杜昭維環視四周:“自然是皇子美。”  元嬰櫻樂嗬嗬的轉圈子:“好啊,好啊,把他和我家杜妹妹做成一對兒吧。”  杜昭維又是一愣,喝了一大口酒。天寰搖頭而笑,我也忍俊不禁。  眾人跟著偷笑,元嬰櫻好像吃了龍肝鳳髓一般,自顧自轉回座位去了。  不過,經過不諳世事的公主一鬧騰,大殿內仿佛驟然明亮了許多。女眷們紛紛跟著公主來到羅夫人身旁,你一句我一句誇讚太一容貌可愛。人們似乎不約而同的得出結論:一切都定了,就這麽辦最好。  這時,遠方的使節紛紛送上賀禮,一一在玉階前陳詞。此次我生育,南朝對我不聞不問。雖然在一般人看起來覺得他們冷酷,但我因此而感謝他們。我同他們,現在最好是讓人覺得沒有多少幹係。高麗王的使臣上前,還沒有開口,就見阿宙如陣風似的卷入殿堂。他的姿態,就像一隻蹲踞的豹子。群臣的目光齊刷刷的投到他深翠色的衣服上,他仰起臉,要對天寰行禮。天寰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他直接就席。等他入座,高麗時節才講:“我王得知皇後安產皇子,便命小臣即刻來京。有王親書賀表一份,王雲:皇嗣德量淵衝,英姿玉裕……”他照表宣讀,眾人立刻又倉皇四顧。我心裏一動:皇子,不是皇嗣。一字之謬,倒是引起了他人心上的一根刺兒了。  天寰認真的聽他朗讀完畢,用明亮的眼睛掃了殿下每個人一遍,才含笑答道:“朕聞高句麗王喜好文翰,果然文字不亞於中原宿儒。”  那使臣跪拜致謝,我朝天寰望了一眼,就知道他還有下文。他用冷靜的聲音繼續說:“不過,太一乃是朕之皇子,並不能說是朕的皇嗣。我朝建國以來,開拓疆土,安撫子民。曆代先帝的辛勞,才留給朕這片江山。皇家立嗣,特別是我元氏立嗣。為嗣者,需德才兼備。太一,是朕之正宮嫡子。但他隻是滿月嬰孩,不足以論嗣位。高句麗使者,遠道而來,不知者不足為怪。在座的諸位聽著,皇嗣之議,除非朕有旨意,不然不得再提。”他自斟了半杯酒,驀然對坐著聆聽的阿宙慢悠悠的說:“本朝勳貴,以朕之太尉王弟為首。君宙,你覺得如何啊?”  我事先已經預料到他內心有這個打算,但卻沒有想到天寰會在大庭廣眾挑明,而且還逼問阿宙。阿宙抬起臉,臉色如蠟,唇色也白:“此等大事,臣等不能妄議。可是時代猶如浪潮,父子相繼,才是天經地義。雖然皇上聖人之德,以社稷為重。但皇家立嗣,立嫡立長,太一尊貴,除卻皇上本人,誰可匹敵?臣弟支持皇上所言,若有人敢於密謀儲君之事,當從嚴查辦。”  說話間,羅夫人將太一抱回來。我將太一箍入懷裏,方才好一番動靜,這小家夥居然睡著了。他身上的繈褓,雖然被沾染了女眷們的脂粉香,但依然有一股動人的香韻,沁入我心脾。  阿宙揚起脖子,好像想看清太一,我悄悄的把太一落到裙裾之上托著。阿宙的鳳目一瞬。  天寰緩緩說:“今日皇子滿月,眾人可開懷暢飲,不用拘束。天下大赦,百官皆可升遷一級。朕之五弟元君宙,素有戰功,又與朕同根,宜特別加封一萬戶。”  我撫摸了一下太一。阿宙推辭說:“皇上……臣弟不……”  天寰笑了笑:“你推辭一次,就加五千戶。一萬五千戶吧。宴席散後,你來太極殿。”  我抿了抿幹燥的嘴唇,不便發言。隻見一群姣好女子,嫋嫋婷婷上殿來。我摸了摸太一額頭。天寰向來不喜歡女樂,可見是外間供奉的。天寰問我:“皇後覺得這群女樂容色如何?”  我淡淡笑道:“甚佳。難為有臣子留心為君主搜羅。”  阿宙聞言,打量了女子們幾眼。眼睛一閉,仿佛煩躁難耐。七王夾了一筷子肉,偏生這節骨眼上嗆到了,他捂住嘴巴咳嗽,躺倒在五哥身側。阿宙使勁拍他後背,也無法說話了。  我對天寰微微一笑:“萬歲,她們是要彈琵琶唱曲嗎?”  天寰點頭,一揮手。內侍們端上新鮮菜肴美酒,琵琶聲猶如春雷響起。  玉碗盛滿琥珀光,唯有那人,滴酒不沾鬱金酒。阿宙真有點病容。  女子們演奏表演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眾人本來心不在焉,但女子們技藝精湛,容貌又各有千秋。自然讓人們注意了起來。等到表演完了,眾人如夢初醒。雖說乃淒婉故事,依然美妙。  人們都在叫好。阿宙鄙夷的掃了掃一邊,舉起酒杯來飲。到了唇邊,才發現是空的。他也不放下杯子,兀自出神。鳳眼驟然清明,本憔悴的臉,又顯得明豔起來。他拍了幾下桌子:“好。王昭君,絕代佳人。一旦出塞,嫁為匈奴王,漢家之興衰,宜不能回顧了。本朝皇後,雖為南國先帝公主,但嫁給皇上,就與南朝涇渭分明。皇子滿月,遠近之國都送賀禮。唯有南朝不送。非但藐視我君臣,也是對南朝先帝忘恩負義。國對國的競爭,也是男人對男人的較量。漢與匈奴友好結親,送出昭君,是千古佳話。但若漢朝敗兵於匈奴,也要歸罪昭君,實在是舉國男兒的恥辱。今日殿上一曲,讓臣弟想起風雅少年。不知道天下大赦,那人是否也可還朝?”  “五殿下說錯了。如雅無罪,何來赦免?他要還朝,隻需一語。但他寧在囹圄之中,也是一片冰心。”我聲音不高,藹然低頭:“凡是人總有抉擇,何為重,何為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本宮為元氏皇後,自當明白。明君當道,皇後奉養聖躬,調和內務。眾位,才是國政基石。後宮之重,不會重於滿朝文武,後宮之私,也不會私過赤膽忠心。”  我將太一抱在懷內,對百年等做個手勢:“本宮已對皇上奏明,凡是有嫌言涉及皇後,謝如雅者,並不等同於誹謗,理應有所賞賜。隻有敢於直諫之人,才會指向皇後及親近之臣。可風聞言事,不如證據確鑿好。”我展顏。鬢發上的玉燕,在燈火下透亮。紅色的燕嘴,成胭脂色的斑點,被投射在太一的臉蛋上。  百年等人,將一堆奏折搬到廊下,百年宣旨道:“萬歲旨意,將此類奏折置放於廊下。散席後,諸臣可自行取回。若不取回者,也可堅持己見。明日赴禦史台,與謝如雅當麵對質。”  一些大臣交頭接耳,另一些大臣低眉順眼,眾人也必定各有權衡。  天寰從我這裏把太一抱過去:“風聞言事,朕向來深惡痛絕。鄭氏結黨造謠,才會淪落。一個人暗地裏猜猜便也罷了,但偏偏捕風捉影的奏折全是一股腦的上來,說來說去還是那麽幾句。朕到如今為帝十餘年,難道還不可統馭你們?真的假不了,假的難成真。皇子出生,朕忙於國事,爾等中的數位老臣,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選納妃嬪。朕昨日看了幾位在二十年前上呈先帝的奏折。先帝雖然不用諫,但蓄意寬仁,特意封存讓朕長大後溫習。”太一醒了,小嘴輕輕的咬著他胸口的那片絲綢。  天寰不動聲色的將嬰兒向內翻轉,又說:“有一位老臣,二十年前你說說女色有害,說宮廷奢侈糜費,說文烈皇後乃正宮,不應疏離。那奏折,把先帝氣病了半個月。怎麽過了二十年,換了個人。先是說嬪妃多多益善,又說自己侄女容色兼備,又說皇後固寵,非國家之興旺事。你們說朕麵對你的奏折,作何感想?”  鴉雀無聲,我隻記得昨夜天寰翻看一堆陳年舊折發笑,原來是這麽回事情。  阿宙調侃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英雄氣短,廉頗老了。隻不知是哪一位?”  隻見一老臣麵紅耳赤,突然出列匍匐:“老臣雖然老壽如龜,但寧死也不在皇上皇後,諸王大臣麵前做縮頭烏龜。老臣有罪,老臣有私心。老臣今天回家後,即刻讓自家侄女剃度出家。隻是皇上正當英年,皇子太少,皇後玉體違和,今後皇上還是要多加考慮此事。”  那老臣是宇文部族的。雖然是文臣,但因為是鮮卑人,還是有一股子豪氣。我凝轉眼眸,倒生出一股欽佩來。當年我與北帝婚約,朝廷裏幾個老臣肯為我出頭反對?不過,若他們反對,我也不成這段姻緣了。  天寰:“好一個宇文家的人。皇後之病,因循療治,汝等不必操心。皇嗣之事,朕會讓你們都覺得公平。你當年奏折對先帝說有兩事為先:勵精圖治,統一天下。朕多年前,廢除選秀。就是為了不擾民間,專心理事。而今天下國家怎麽樣?”  宇文老淚縱橫:“天下,隻差南朝。國家,雖已富強,但才開始。”  天寰走到他的麵前,把皇子交給他抱,他猶豫接過太一。太一用好奇的眼神看著這老頭兒。  他本來在哭,但看到皇子,怔怔的,也露出笑臉。大概他的臉奇怪,太一發出一聲響亮的叫喚,大家都嚇了一跳,以為皇子要哭。但太一氣勢十足的叫了一聲後,卻安穩閉上眼睛。  天寰攙扶起他:“朕懂你的意思。此時此刻,朕需要你們,特別是老臣們為朕在軍政上多多出謀劃策,而不是忙著推薦美人,考慮皇子。來人,稍後用朕肩輿,點蓮花燈,送朕的宇文大人,崔大人兩位老臣回府。你的侄女,大可不必出家。至於這班女樂。”天寰眸光閃到阿宙,阿宙挺直肩膀,捂住杯子,好像準備說話。天寰道:“少年戒色。女樂對年輕人不好,這些女子,理應由太樂常分送給朝中諸老臣,頤養天年。”  我張開手,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皇上有聖得。來,太一。”  太一到我的懷抱,又張開了眼睛。孩子太小,根本不能懂事,但我忽然覺得,孩子和我息息相通。心裏暖和舒坦,感覺就像春日裏坐在一層曬過日光的羽毛上,飄然欲飛。  我不經意轉身,阿宙對虛空處一笑,眼梢一挑,臉色好多了。  ------------------------------------------------------------------------------  夜涼如深井,太極殿內,流螢如線,逶迤光麗。阿宙和我們夫婦坐在一起,搓了手指,隻是淺笑。他叫了天寰一聲:“大哥。”  他已經叫過三次大哥了,天寰和他膝蓋挨著膝蓋,這時說:“五弟你還記得這殿裏的夏夜嗎?”  “怎不記得。我在這裏長大的,大哥。我三歲來,十五歲分府,和你在一起十二年……小時候不懂事,不知道大哥有諸多難辦的事。”阿宙難得傷感,倒托出幾分文雅氣。  “我不難辦,我習慣了。”天寰輕聲說:“我去取一樣東西。馬上就來。”  阿宙見大哥離開,把胡床搬的離我遠一點,但身體前傾,比方才反而近了:“皇後要養好身體。我會輔佐大哥統一華夏的。我這個月來,每天翻來覆去想,怎樣對三個人都好,不,現在還有太一了,四個人。他的上半臉兒像你,我第一眼就瞧出來了。”阿宙口氣有幾分得意,但語聲有點變了。  “我隻希望你開心,阿宙。”我說:“我當然希望南北統一。這樣就沒有南北,我也不是南朝公主,隻是神州皇後。你要是能當好統帥,有多麽威風?以前在酒樓遇到你,我之所以肯跟你同乘一匹馬,因為我覺得你應對張老先生,並不俗氣。我想:這個人就算一無所有,也能闖出些東西。我退則在宮為妻為母,進則要兼濟天下。有了太一,我常想:這世間因為離亂,造成多少殘疾之人?他們靠什麽生活?又有多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不是人人有我的幸運。我的智慧是用來幫助更多的女人孩子的,還有我家鄉的人們……我也有此能力”  阿宙點頭,沉默片刻。流螢圍著梔子花插,成了一個心形。阿宙對我說:“皇後,太一好像太熱了,給他解開繈褓吧。”  是麽?我笑了:“是我粗心 。這裏也沒有外人,太一,讓你叔叔抱抱。”我將太一抱出來,他在繈褓裏,穿了一個小肚兜。是我親手縫製的。雲層後淺眠的黃月亮一探頭,我才意識到肚兜上麵繡著匹小白馬。  阿宙低聲:“太一,太一。”他摸了摸太一的右手,泛起了淚光:“太一,你一定能長成男子漢。”他堅定的說。鳳眼裏的花兒,好像在水氣下開的更加燦爛。  我有點兒難受。阿宙若哭,我大概也會落淚。可是太一突然笑了起來,還有“嗬嗬”之聲。他用腳丫踢著阿宙,阿宙也笑出聲來。奇妙的芳馨愈加濃厚,阿宙嗅了好幾下:“太一你是個香孩子,長大了不許偷香,要正大光明。”太一又發出笑聲,隻盯著阿宙的臉龐。  “太一喜歡你。”天寰拿著一把小弓箭出現了。他把弓箭放在阿宙的腳跟:“五弟,這個是你兒時使用的。本來我想給兒子用,但現在……還是還給你。你留著,想想太極殿,想想我們兄弟。”他撫平了袖子上皺褶:“五弟,太一五歲前,我們要打下江南,這才是我們兄弟最重要的事。”他觀察著阿宙,一臉嚴肅。  “是。”阿宙瞧了瞧太一:“弟弟能懂,大哥,我知道太一為何喜歡我。因為我和他都是你養大的。”  天寰雪白的臉上,閃爍出一種靜謐的光彩。還是像水墨人物。  他拍了拍阿宙的手,阿宙陳述:“我來遲了。因為謝如雅的母親謝夫人在獄中,身體不適。我急忙趕去,才發現是那位夫人出身富貴,旅途勞頓,又不適應北方夏天。中暑而已。我請了上官先生去治病,還讓……”阿宙掃了一眼我:“讓我義妹崔惜寧前去謝公子府邸陪伴照顧她。大哥和皇後意下如何?”  我想起以前那夜,雪下梅花,崔惜寧溫婉禮貌的態度……她不樂於嫁給皇族……我張了張嘴:“皇上?……”  天寰道:“我倒想過這樁事,但如雅有主見,崔家……明日下令如雅回家,不得再胡鬧。”  阿宙捏捏太一胖嘟嘟的腳丫子:“我老師器重謝如雅公子。惜寧,但她書案上有她閑暇時抄寫過謝如雅父子的山水詩……所以總有些把握。”  如雅對阿宙有成見,阿宙為他謀劃婚姻,好像挺熱心。我再一捉摸,阿宙的深意……不由低頭。  天寰肅然橫他一眼:“五弟你……”他沒有說下去,唇邊笑渦一動。  我也捏了捏太一的腳丫,在手裏它光滑可愛,我恨不得變成嬰兒和他一起遊戲了。  ------------------------------------------------------------------------------  謝夫人入宮是十天之後,她老了些。在這年齡的女人中,她依然有韻。別人都是如一種香花,隻有她舉手投足的輕快嫻雅,活象各種香花混合後,多年熏陶出來的。  她未語先笑,雖然穿著寡婦的素墨色衣,衣服也極雅致。  我的精神不如從前,因此還是歪在榻上:“夫人。”  “公主,不,該叫皇後宮了。”她眸子轉動的樣子,酷肖如雅:“皇後小時候叫光華公主,長大了該叫明光皇後。”她捏捏我的手臂。  “我不是明光皇後,倒像個病秧子。皇上說,至少要養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撒嬌說,以前在謝家同她一起,總是有說有笑。見到她,就輕鬆了。  她曖昧的一笑:“三百六十五日?瞧瞧,人家都羨慕你每日在宮裏跟著那個人作伴,誰知道你們可苦了。我這趟來北朝,心裏也安。黃河,泰山,我以後還有的見呢。見了北朝最出名的國寶,我已可以念一萬遍波羅蜜。”  “誰是國寶?”我問。  謝夫人坐在我跟前:“皇帝啊。以前在南朝,人人都說北帝風采。我想:還能比過我家老謝?老謝要同我訂婚時,我嫌棄他悶,謝家大,難當家。全為了他‘江左風華第一’,才委屈自己的。現在看到皇帝,覺得他……”謝夫人愉快坦誠的一眨眼:“嗯,也不比我家老謝差。”  我笑出聲來,她又捏捏我的腕部:“不太瘦,病的根本不重。大夫們常常嚇唬人,你要心情好,走幾步,過個半年就能好起來了。藥補不如食補。皇帝準我以後親自給你做些菜吃。就能把你養的白白壯壯的。”  “謝夫人……我老師他……”我難以啟齒。  “嗯,死了,人總有一死。可他死了,我們更要好好的活。而他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當初他臨死,我因為夫君去世守墓三年。這回借機如雅囚禁,我才有機會露麵……”她打住話頭。  羅夫人入內,和她互相見禮,羅夫人道:“夫人是南朝一品夫人,不必客氣。您帶來那許多江南絲綢和禮物,為何讓妾身分發給宮人們?”  謝夫人擺手:“我是南朝人,到這裏來陪皇後,我最多嘴,本來是家內的婦人。您這樣見世麵的宮中人,不嫌棄多我這人就好。我若有不周到的,您不需顧慮,直接對我說。至於絲綢禮物,不足掛齒,聽聞人們說羅夫人最得體,我新來乍到,什麽都要學,怎敢自專?夫人,這個……”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白玉小盒:“這個是我自己調製的麵脂。您取了試用。”  羅夫人一笑,圓荷端著冰鎮梅湯上來,殷勤道:“謝夫人,您嚐嚐。”她這小丫頭,全身煥然一新。  謝夫人端詳她,笑意滿滿:“這妹妹好伶俐。看了你,我這老太婆都不覺得天兒熱了。好孩子,怪不得你叫圓荷。”  圓荷臉頰上飛出一朵紅雲:“謝夫人,您知道我?”  “怎麽不知道。我家如雅說皇後最疼你,你也聰明著呢。”  圓荷低頭,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我望著情竇初開的女孩,突然有幾分感慨。  謝夫人看到乳母抱著的太一,將他抱起來:“太一皇子,好個模樣。長大了,也許是同本朝華鑒容一樣的美男子吧。”  聽到這個久遠曆史裏的名字。我聯想到了昭陽殿,野王笛,還有野王笛裏的秘密。  從謝夫人這樣的人身上,絕不會得到她兒子的秘密,正如別人從她身上,也得不到我的秘密一樣。眾人散去,謝夫人才歎息一聲:“皇後,有德高望重者,到我府上提親,那位崔小姐品貌,我喜歡。可是如雅……”  “不急。讓他想想吧。強扭的瓜,也不甜。當初要是皇上一到長安就要了我,我肯定討厭他一輩子。”我說。  “讓他想吧,本來他今日該進宮謝恩的,但不知道為何,從早上睡到現在。他是被我寵壞了的獨子。”  “夫人別介懷。我把他當弟弟的。他不樂意,我們就再也別提了。”  謝夫人嗯了一聲,她環視四周:“北宮富麗堂皇,但終究少了點風雅。皇後心情要好,那黑色,墨綠,就該換成明黃,淺碧。要改的不少。”  “我……可別花費多了。”我說。  謝夫人一睨,有清高意味:“花費?皇帝還費不起?皇後,多想想自己,人活著就要快樂。別成全人家,委屈自己。對了。”她神秘的靠近我:“南朝出了件大新聞,好像還和你們有關,你要聽麽?”  ========================================================    第十二章:初蕊  我笑撥指甲:“怎會和我們夫妻有關?去年戰後,我跟他們是楚河漢界。”  謝夫人眼珠一轉:“未必有關。但那女人來曆不明,朝野猜測過多,難免會涉及你和皇帝。”  “女人?”我坐起來。女人……?  “是啊。你們大婚時,太子來北祝賀。他回建康時帶了一名姓雲的美人。雲氏乃高句麗人,既有國色,又善逢迎,不久就寵擅專房。”  惠童從外頭端了茶進來,聽這話,茶盤一搖。他望著我,討我示下。我搖搖頭,他就退到帷幕之側。  謝夫人繼續說:“原本太子多個侍妾,異族女,也沒有大不了的。但今年寒食節宮中忽然宣旨冊封雲氏,輿論大嘩。”  我出神:“嗯……莫不是冊封雲氏為太子妃?”  謝夫人詭秘一笑:“不。”她壓低聲音:“皇帝是冊封雲氏為夫人,她竟和太子之母吳夫人並列了。我當時急欲赴北……隻聽說宮內風波迭起。陸太後因極力反對未果,怒極而中風在床,被遷移到了鳳凰台養病。吳夫人鬧得雞犬不寧。但最終雲氏還是搬進了昭陽殿……有傳說她是北朝奸細,也有大臣上本道是北帝的美人離間計。可皇帝置若罔聞,對她大加寵愛。如今入宮命婦,都要瞧雲氏臉色,而不光奉承失寵的吳夫人了。”  我瞪著眼睛冷笑。我父皇用青春,血汗才重新鞏固的江山,眼看就要叫這班男女給毀掉了。我心疼有什麽用?我不嫁給天寰,他也要滅南朝。就算沒有了天寰,北朝虎視眈眈之心,也不會滅。父占子媳的亂倫行徑,對於我那個好色叔父……倒也意料之中。可是雲氏的手段,不尋常的厲害。想不到陸太後和吳夫人橫行南宮十年,居然被個北朝遣去的小女子扳倒了。南方宮閨秘事,傳到北朝總要一段時間。我前些日因為太一心思恍惚,從未聽人談起。我招手,惠童獻上茶,與我對視一眼。  我隨意說:“此女我也聽過。那年皇上本要送給太子數名佳麗,但太子婉言謝絕了。後來太子自己選了客館中一個高句麗籍的燒火丫頭,皇上和我都有幾分好奇,單沒有謀麵過。高句麗女子好顏色,又長袖善舞,能從太子處舞到皇帝處,自有她的造化。隻是太子他還要身處東宮,就不免尷尬。太子雖然儒弱無權,但他反而在朝中頗有人緣。遇上這種事……真讓人難堪。”我望到窗外的海棠明豔,隻想到昔日冷宮陰暗的黃昏。手指突然一陣抽痛,我疑惑的抬起手,皮膚光潔,連當年的瘡疤都沒有痕跡。  謝夫人道:“太子殿下先是裝聾作啞,後來又上書請求去京口行宮奉侍太後祖母。據我家侄兒謝弘光說:太子在父皇麵前,舉止恭順,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歎息一聲:“平常人家覺得不可能事,在宮庭中隻是尋常。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孰料我們這些人的不自由。骨肉之情,夫妻之義,對老百姓是人倫常理,對我們,就是至情至性,一段奢侈。”我說到這裏,下意識四下尋找天寰的身影,才想起他還在外頭議事。  謝夫人見我凝睇沉思,忙換上笑容,對惠童講:“這茶火候不夠……宮內有沒有今春的白梅花蕊?”  惠童眨眼:“縱然膳房沒有,尚藥局也有。梅花蕊可入藥,他們理應收藏。”  謝夫人抿嘴:“惠童,心腹自然與眾不同,皇後說家鄉事也不回避你。我以後常常要跑那兩個地方,不如你讓人陪著我去好了。”惠童點頭。  謝夫人握了一下我的手:“午後打個盹,賽過活神仙。等幾天便可以吃我親手做的蜜漬白梅粥了。”  我也不造作,蜷縮睡下。夏日午後,有幾分暑氣。我尋思著雲氏之事,不能入寐。雲氏必定是天寰指派無疑。所以去年春天在平城,我才見到這女人給天寰的手書,天寰得知了吳夫人下毒的伎倆。但是……我感到肩膀後習習微風,就閉著眼睛問:“惠童。方才你的樣子,好象對雲夫人略知一二,對嗎?”  惠童就跪在床沿給我打扇:“我就想起阿雲來。皇後您來之前,宮裏麵也發生過好多故事,來來往往好多人。阿雲姐是羅夫人調教出來的宮女,高句麗人。我小時候在太極殿伺候五殿下,她就在了。當年,她在宮女行裏,容貌手藝都是一頂一。羅夫人看重她,但是五殿下從小就不喜歡她,常說她‘奸詐’。還記得五殿下發火,阿雲在偏殿裏麵哭。七年之前,不知為了什麽,阿雲又得罪了五殿下,殿下非要將她趕走。第二天,阿雲就不見了。沒人再提起她來……不過方才聽謝夫人的一番話,我想南朝的雲夫人,可不就是阿雲?”  “宮人……?”我沒有問下去。過了一會兒我微微一笑:“既然阿雲美麗,善於逢迎,五殿下為何討厭她呢?”  惠童好像在思索:“殿下那時是個小孩兒,任性妄為。皇上鍾愛他,就聽之任之。我家五殿下那個人,最是古怪。人家要是和他第一眼合了,天塌下一半來他都敢喜歡。要是和他第一眼犯衝,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我回頭,阿若腳步輕盈的進來,正和惠童比劃呢。  “皇後,楊夫人從平城給皇子送來一件賀禮。”阿若跪著將盒子捧過來。惠童掀開蓋兒,裏麵放著一個黃金項圈。項圈中間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老虎。  惠童吸了口氣:“這是我家殿下兒時所佩戴的物件。本來是先皇賜給的。五殿下兩歲,先帝給他畫了張圖像,那裏頭就戴了這個。”  先帝賜給阿宙的,自然是好東西,可是我瞅著金老虎張開的大嘴巴,還有老虎額頭上的那個“王”字,忽覺得有人在用針刺我。我挺了半晌,笑了一笑:“是件寶貝。可惜我的太一屬老鼠的,用這老虎怕把孩子鎮住。惠童替我去寫一封給楊夫人的謝劄,就說皇子幼弱,我也有病,不能向夫人親筆回函了。阿若將皇上新年賜我的明珠取出來,和回劄一起送回平城。”  “皇後,珠子是稀世珍寶……”阿若低聲囁嚕。  “哎,無非是身外之物。且我年未二十,也不適合掛老一大串白珠子。倒是楊夫人乃諸王之母,理應尊崇。你們不得怠慢,不得以論。”我故作莊嚴。背過身體去。四周安靜下來。我尋思一會兒,微微發笑,攥了一把拳頭,安然入睡。  ---------------------------------------------------------------------------------------------  我醒來的時候,聞到一股芳香。原來天已黑了。  天寰抱著太一坐在書案前,太一好像在他膝蓋上酣睡。天寰批閱著奏折,不時凝眉,又不時輕擼太一的頭。  他發現我醒了,笑道:“重逢謝夫人愉快嗎?我看她要是年輕二十歲,你是絕不肯讓她入宮的。”  “為什麽?”我披著素紗衣起床,拖著木屐走到他身旁。他發笑,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渦:“謝夫人年輕二十歲,我就被比下去啦?”  天寰說:“你誤會了。我可沒有那麽說。但謝夫人說的對。你該快快樂樂的過日子,身體才會好起來,才能幫我。”  我瞳子正對火心,聞言歡沁的說:“你想要我幫你?”我發現奏折上寫的是今夏不少地方欠收,流民困苦,紛紛自賣為奴的事情,而且還是杜昭維筆跡。我現在雖然並不直接參與朝政,但耳濡目染,能一眼就看出要員的墨跡了。  “當然了。太一還小……你……”天寰把對我的眼睛挪開:“你至少要活到當祖母的時候。那時候我也老了,頭發白了禿了,說不定還很胖。除了你這當祖母的老太太,誰還會喜歡我呢?”  我知道他是說笑,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臉頰:“為何咱們太一沒有笑渦呢?”  “太一還是嬰兒。沒有便沒有吧。我童年就厭棄這個笑渦,覺得它非但讓我缺乏威儀,還是單側的不倫不類。我猜想自己笑起來定是一幅傻樣。所以小小年紀,我就成天板著臉。”  太一張開眼睛,對他父親笑。天寰抱起他晃了晃:“太一,你是為了家家才笑的吧?”  鮮卑貴族,私下裏麵稱呼母親為“家家”,天寰那麽叫我,我倒是樂在其中。  我抱著他的肩膀,又低頭去親親兒子的額頭:“太可惜了,家家偏偏喜歡你爹爹這個地方。他自己老用那個笑渦迷人,還故作無辜。嗬嗬……我們用膳吧。”  西南月升,軒檻涼生。我問天寰:“今年收成不好嗎?”  “是的。”天寰用手巾抹了一把臉:“不過荒年自有豐年的存糧救濟,我前些年就備好了。借此危機,杜昭維上了二十四條陳,建言革新財政,倒是很合我心。朝廷如果要打下南朝統一全國,現在的各種製度依然是要改革。我朝先族為鮮卑奴隸主,雖然幾經漢化,但自從父皇時代起,禮製崩壞,連年征伐,朝廷難以顧及習俗。好多鮮卑人背道而馳,企圖恢複舊製。我當皇帝那麽多年,一直到今年開春,才能專心於軍事以外的領域。”  “你下決心做的事,我當然全心讚成,誰讓我是你的妻室呢。正如鄒忌諷齊王納諫所說,妻是因愛而有所偏私。可是別人怎麽樣?有的是怕你,有的是奉承你。我父皇也想過改革,他對我說過些道理。我當時似懂非懂,如今捉摸起來,原來他的意思是:建塔需要一層層墊磚,不能因為自己是一代英主操之過急。革新令草擬,何難之有?但幾十條命令,下麵不認真執行,就是一紙空文。邊疆郡縣的官員大多是貴族紈絝。要做實事,靠這些人是不夠的……但我若要有心幫你,現也不能出宮廷。況且我除了如雅,也沒有卒子。”我注視他的眼睛。  天寰把我抱起來,吻了吻我的手:“你有我。你養好身體,上官給你的藥,都要記得吃。上官好像也病了,這幾天他嫌棄城裏人多吵鬧,就幹脆躲到山上別業去調養。”  “上官病了?他一定是照顧我才病了。”我內疚撫摸他的鬢發:“你肯定還想和他商量改革的大計呢。”  “不,我從不和他商量這個。上官是謀士,卻不肯為官。從一開始,上官跟我這條界線就分明。我不能把什麽都拋給他。我知道天下平定後,上官想要一葉扁舟逍遙江湖。我是皇帝,能自己擔負責任。鳳兮鳳兮跟著我,我和他都覺得並不委屈。可他畢竟為我殫精竭慮,心力交瘁。我不願讓他背負老頑固給的罵名。況且,上官是漢之張良一樣的人才,而不是秦國的商鞅,李斯。改革,要用臣,而非士。”天寰堅定的說。  我看得入神,天寰的麵部線條,在燈燭下,一直有如水墨畫般精致,剛柔相濟。  天寰從袖子裏取出一封信:“這是南朝細作來的信。想必謝夫人對你說了:南宮禍起蕭牆,陸太後病退離宮,東宮母子失愛於君王,高句麗女雲氏榮登夫人之位。”  我隨意翻看,上麵是用一種奇怪的語言書寫的,問:“這是雲夫人寫給你的?”  “怎麽可能?”天寰正色說:“她自從到了南帝的身邊,就不再給我寫信了。我在南朝細作多的是。這種事,我和她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她本是個有手段有野心的女子,自負容色智慧,不肯居於人下。我呢,得到了我所希望的一切情報,又引起了南宮君臣父子的猜忌,何必非要妨害她的路呢?每個女人都有虛榮。南北朝,除了我這裏,還有昭陽殿。昭陽殿,從小我就知道是絕色男女們留下印記的地方。可惜我這個皇帝算是一介武夫,不配多談情。我少年曾夢見昭陽殿裏的紅色蓮花,不解何意。如今遇到你,我想,自己何必需要懂?”  他的眼波如水,我仿佛重新見到了昭陽殿前,盛放夏日的滿池重蓮。我驀然覺得許久許久之前,當我在昭陽殿玩耍的時候,就該熟悉這個男人。但這種熟悉,又是全然陌生的。左思右想,頗為玄妙。  “天寰。我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你不會把自己的女人送給對手。”我自信的說。  “就你那個豬狗不如的叔叔,也算我敵手?要是沒有南朝的文臣武將,我早就過江了。南朝實力,在於人才,江南有人才!中山王對陣他們,固然我沒有想要贏。但蕭植的布軍已經足以引起我的警惕。我認為南朝並未顯露真正的實力。至於阿雲,當初五弟不喜歡她,因為小家夥覺得她太有心計。五弟十二歲時候就看出來,難道我看不出來?她是我十六歲平定燕州的時候帶回宮的,我救了她一家。當時她十歲,宮女全比不上她機靈。本來,大家都認為等到她長成,我一定會將她納為內人的。但是他們全那麽想,我偏偏不要。我救這家人,是因為我覺得是公正的,不是為了自己多個女人。美女我見多了。美人如花。阿雲好像映日桃花,但並不為我所欣賞。我喜歡的女人,不要太笨,也不要太聰明。我是一把劍,不希望還有一把劍躺在我的身旁。”他吻了吻我的嘴角,手指比劃著:“我不知別的男人怎麽想。但對我來說,幹將莫邪的雙劍故事,從來是一個悲劇。就算被絲綢纏住一生,也要比針鋒相對好。”他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頭發,柔聲蕩漾:“這就是一把現成的絲。”  我心裏陡然輕鬆,開朗。我躺在天寰懷中,星星的光點,伴著夏夜裏特有的蘭草飛絮,落在我的手心裏,又落到我的裙子上。我笑道:“你是一念之差。說不定當年你一個念頭轉錯了,就會要了人家,而你也正是因為一念之差,才想娶我。”  一絲飛絮飛到我的鼻孔裏,我打了一個噴嚏。天寰將清爽的袖子蓋到我的臉上,幫我擦幹淨:“我娶你,不是一念之差,而是蓄謀已久。就算阿雲長得和你一樣,也沒有那麽自作聰明。我亦不會納她。因為她是高句麗人。你注意到嗎?人們說我父皇文成帝是一個昏君,後宮充盈美女。可我們兄弟,每一個的母親都是漢人。這不是巧合。一個胡人,甚至我們鮮卑族女子所生的男孩,都不適當做未來王朝的主人。父皇對此不糊塗,何況我?”  我有點悲傷,未來王朝的主人,能是我們的太一嗎?  天寰將我扶起來,抱到書案旁,將白紙鋪開,提起左手,在紙頭上將秘信上的符號一一畫出:“瞧,這是我和他們通訊的符號,每個都有特殊的意義。我父皇教給我的,我教你一部分吧。”  我還是第一次聽他那麽說,我望著他的左手:“天寰,你用左手寫?”  他一笑:“自從太一出生十天,我就開始練習了。雖然現在隻能畫好符號。但等到太一懂事,我就能用左手寫出好字來了。青鳳那個人,本來就是左右手都能書寫的。你看這樣……行嗎?”  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啞聲道:“好。”  天寰耐心教了我一會兒,眸子一閃:“對,你生產過了月餘,讓你出去走動走動才好。宮裏的空氣不新鮮,人多還礙手礙腳。我帶你去終南山的上官別業如何,我們順便去探望他。”  “真的嗎?天寰。”我一直就想出去走動呢,隻怕天寰不答應。  我興奮的摟著他,一陣親吻。他輕聲咳嗽,提醒道:“皇後宮,下官不勝榮幸,可是您的毛筆……”  墨汁果然被我擦到他雪白的臉頰上去了,黑白分明。我哈哈大笑。天寰愣住,然後也笑了。  ---------------------------------------------------------------------------------------  人間江山,麗色天成。疏懶意長,夏風草香。我穿石竹羅衣,他著天青色衫。  微服私訪,侍衛們是少不得的,不過皇帝使用的侍衛,畢竟都是高手。非但是武功高手,還是“隱藏”高手。放眼望去,隻是風景陶然。我走了一會兒,不免勞累。但看天寰難得的輕鬆興致,也不忍讓他失望。恰巧石橋溪畔,有根釣竿擱著,我高興的跑過去,假裝垂釣。天寰默默在背後看著:“上官的別業倒是舒服。他家五代經營此處,可我是第一次來。這裏離長安太近,隻怕不是他終老之地。”  我聽出他依依不舍的口氣,感到好笑。但又想起:上官是天寰唯一的朋友。要是沒有了他,天寰就更寂寞了。如果我能一直陪著天寰就好了,可是,生下太一,我元氣大傷。這時要站起來都乏力。究竟能陪著他多少年呢?  我隻得調侃說:“他要是放棄這地方,我們就來住吧。”我又動了動腿,還是不行。我不免有點沮喪,回頭含羞帶惱的對天寰說:“魚兒不上鉤,我再等一會兒。”  天寰笑了幾聲,對我開口:“還是讓我背你吧。”  我沒有答應,他已背起我了。我想雖然這屬於上官內園,但一定會被幾個“躲藏”的侍衛看到,我敲了他的背脊:“天寰,我自己走。”  他根本不理。  我情急又說:“皇上,讓我下來行嗎?”  天寰悶聲說:“你就在那裏呆著吧。”  他背著我繼續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安心。用臉蛋貼著他的脖子。這人天生就冰肌玉骨,夏天脖子還是如同寒玉涼絲絲的。  他一扭脖子:“你的臉蛋怎麽曬成這樣?活像一個熱雞子兒。”  我故意歎氣:“大哥笑話我?久病無孝子。嗚呼哀哉,小女久病,是以無孝夫。”  他笑道:“要讓我當二十四孝夫君?隻怕是不能夠。小妹妹你嫁龍隨龍,這一生也不許悔棋。”  我不想悔,也沒有悔。我輕聲問:“天寰,你還記得以前咱們一起下青城山那天嗎?”  “好像是有那麽回事情。”他說。我掐了他一下:“我不信你不記得。”  “那時你可不是背著我,而是一路背對著我。”我笑。  “我剛剛認識你就背著你下山,你肯賞臉?要是我那樣多情,如今三宮六院全住滿了人了。”  柳絲飛舞,把我們都籠在其中。天寰在柔綠中,變得不同以往。我抱著他,貼著他的耳朵說:“天寰,我們記住今天吧。就算沒有我,天下人都會念叨你,你是皇帝,一定能完成百代的基業。”  天寰的步子慢下來,路途似乎變得崎嶇,他也沒有說任何話。  風吹葉響,瀑布邊冒出來一個白花花的人影。那人看到我們,連忙鑽到水下去了。  天寰眼睛尖,已看清他了,大聲道:“出來。”  碧綠的水潭裏,有個人頭鑽出來,雙眼深湛,藍紫色的眼珠像寶石:“皇上?皇後?這……這簡直是……”  天寰將我放下,身手利落的提起竹竿,將岸上的衣服挑給他。  趙顯咧嘴:“皇上,臣是來先生這裏玩兒的,你來幹什麽?”  他迅速的套衣服,我連忙扭過頭,此情此景,挺滑稽。  -----------------------------------------------------------------------  天寰回顧我一眼,坦然自若的回答:“朕是陪皇後來這裏玩賞山水的。”  趙顯似乎是找不到發簪了,爬到岸邊,扳了一小根樹枝固定頭發。他笑道:“龍鳳呈祥,應該應該。”  我大大方方的一笑:“趙顯,在先生這裏,就別拘束繁文縟節了吧。”  他回朝後,與我有幾個照麵,但全不如現在這般近。  趙顯看到我好像發自內心的高興,他把竹竿接過,大踏步的走到我們前麵:“臣帶路。”  天寰麵不改色,居然又蹭過來攔住我的腰,像是打算抱著我走。我輕輕的踢了他一下,搖搖頭。我挽住他的臂彎,讓他拖著我走。  趙顯用竹竿逗弄紅蜻蜓,樣子頗似長臂猿。清爽的氣息,隨著潺潺的山泉縈繞一路。  天寰對趙顯說:“趙顯,朕打算給你營建一處府邸,滿京城中,你喜歡哪裏?”  趙顯摸了摸下巴:“皇上,臣哪裏都喜歡,但府邸就不必了。皇上的天下沒有定,我這條光棍要什麽府邸?”  聽聞趙顯回來後,依然住在過去桂宮門外值宿的幾間屋舍內,全不像個二品的將軍。  天寰瞧了我一眼:“難道朕不定天下,你就一輩子不安家?”  趙顯笑嘻嘻的:“嗯。臣喜歡來去無牽掛。皇上,我現住的地方有說不出的好處,我隻對你們才說。我自己沒有家,到處都能跑。若天氣熱了,我就跳到趙王府前的泉池裏麵洗個澡,衝衝涼。全京城的池子,沒有比那裏更舒服的。若肚子餓了,我就跑到謝公子如雅那邊弄點吃喝,打打牙祭。我這人常發火氣,因為住宿的地方沒什麽擺設,我掄起大刀,也打不壞啥值錢玩意兒。要是我真有個將軍府,既不能到五殿下家門口洗澡,也不能到謝公子家吃白食,而且隔三差五,還要自己賠自己東西,多沒意思的事情啊。”  想到趙顯跳在阿宙王府噴泉裏的模樣,我忍俊不禁。天寰笑罵:“臭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趙顯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聽了這話,露出調皮與敬慕參半的表情:“皇上,地有多厚,臣不知道,想來想去不會比臣的臉皮厚。可是,天有多高我知道,天和皇上一般高。”  我掩住嘴,天寰拉長臉嗬斥:“小猴子去了北疆兩個春秋,越發的皮實了,誰要你嘴上奉承?”  趙顯藍眼珠一頓:“皇上,皇上,……”他像個受委屈的孩子般,拖著音叫皇帝。  我看不過眼:“皇上您未免武斷了。趙顯護送我去漠北,記憶猶新。他並不耍嘴皮,倒是個實在人。”  天寰淡定道:“他是朕帶出來的。是什麽人,朕最知道。”  趙顯聽了十分喜悅,將手裏捉的一隻蜻蜓即刻放生了。  天寰又要開口,但終究沒有說出來。上官別業曲折而精妙,讓我們仿佛踩進一卷詩畫。  趙顯帶我們穿過一架葡萄枝,遠遠的喊:“先生?”  花影婆娑,綠光離合,榻上坐著一人,寬袖木屐。清揚如芙蓉出綠波,讓我錯覺回到了江南。  上官顯然是洗發後等待晾幹,因此發絲全在腦後隨意披散,他略回眸,神采精粹,難以言喻。  他手裏停了動作,牙齒裏發出“噝”的一聲,好像不相信我們都在這裏。  天寰上下瞧了他幾眼,淺笑道:“有美一人,鳳兮鳳兮啊。”  上官好像憔悴柔弱了許多,眉宇間甚是倦怠。我在天寰背後衝他一笑。  上官白了天寰一眼,回敬道:“過獎。我一個人,怎比得上人家一對英雄美人好看?”  天寰隻是對他笑:“我知道你是躲著人,到這裏來,但我還是尋來了。”  上官不搭理他,關切的望著我:“你走山路吃力嗎?這些天睡得好嗎?”  我點點頭:“走的還不太累。我雖然還有些乏力,但睡得甚好。”  上官目光似有情味,他想了想:“……可見這個藥方使得。我讓孫照去采藥,你還是接著服用吧。還好今兒在廚房裏備著一條魚,等會兒燉了,正好把我們幾個人填飽。”  我忙說:“我去做吧。趙顯,你到廚房來幫我把手。”趙顯擦著汗答應。  上官正在剝著豆莢。天寰環顧四周,找到一把小胡床,坐在上官腳跟,把一籃豆子搶過來:“你病了。我來剝吧。”他說完,就剝了起來。  上官微笑道:“好,你來剝,不過你也有東西給我吧?”  果然,天寰從袖子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絲綢:“這個就是南朝將軍府的新陣演習圖。細作繪製不全,你看看。我懷疑其中有詐……但不肯定。”  上官皺眉:“聽說南朝新出來一位雲夫人。”  天寰笑渦一動,目光幽寒,不知道又轉到什麽念頭。上官凝視他:“你想要在兩三年革新財政,鞏固人才,打好收攏天下的基礎。但未知南朝風雲變幻,可會影響到你的算盤。一國之後宮亂,朝堂必定也有波折。若是你後宮也那樣糟糕,帝國何來今日的威風?”  天寰剝豆莢不熟練,煞是費力。他用袍袖將靠近籃子的白鶴趕開,得意的說:“所以我的宮才倆個人嘛。隻有我才能做到。”上官默然審視畫卷,天寰也跟著閉嘴。  我放心的到廚房尋找佐料,料理魚湯。趙顯跪著地上升火:“皇後宮你別彎腰,我來。”  我切著蔥花,發現趙顯比兩年前更像個大人了。想起當年他一路護送我,也曾多次捉了魚烘烤給我吃。時光飛快,如今我已為人母,趙顯也是青年虎將。  “在這裏,別叫我皇後宮了。皇子滿月我沒有見到你。”我說。  他直接說:“是,我去了洛陽,調了三萬兵。皇上……讓我和元君宙配合演練。”  “元君宙?”我擦了擦手:“趙顯,我聽全部聽說了……”我故意停下。  趙顯追問:“你聽說了什麽呀?”  “我聽說你跟趙王不和,彼此恨不得殺了對方。”我誇張的說,試探他的反應。  趙顯張開嘴巴:“誰說的?天殺的造謠。我哪裏會殺了他?他再驕橫,也是皇上的弟弟。原來我是跟他有芥蒂,因為是他先不喜歡我,成天張口閉口罵我是猴子,野人,反賊。我也是男人,就因為他是太尉王,就可以踩著我的臉?我也是人。不過……最近幾天,倒是出奇了……”他回頭眺望天寰和上官的影子,猶豫該不該對我說下去。  我起身將魚入了鍋子,也不催他說,屋子裏熱氣騰騰。我驀然發現,灶台荷葉下放了一疊子楊梅,一碰,還涼著,就拿了給趙顯吃。他要讓給我,我說:“我還有病,不吃冷食。你慢慢吃。”  趙顯咀嚼楊梅,慢慢說:“最近幾天,元君宙變了。先是優先將糧草武器都供我先挑選,後來又主動邀請我去他府裏喝酒。非但不再高高在上,反而對我十分和氣,還要跟我拉扯生辰八字,說我命中注定是他的朋友。我越想越覺得奇怪,而且不瞞你說,甚至有點害怕。元君宙在西北帶兵的時候,打仗之狠花招之多,連我在邊疆都聽說了,人們都把他比作冠軍侯霍去病那般的少年英傑……我不待見他,他何來湊近乎?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別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求饒,我是萬死也不肯的。但人家對我笑臉相迎,叫幾聲哥哥。我倒反而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所以……”他牙齒咯噔一下:“不瞞皇後,我今天來找先生,本來是為了討教討教。但是看到先生病懨懨的,我怕讓他煩心,就沒有說了。”  阿宙是變了麽?其實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我和趙顯長大,阿宙也在長大。縱然在西北,我見了阿宙的慌亂,惶恐,但在他人眼裏,阿宙是塞外飄香的一位少年將軍王。  我心裏突然為阿宙的變化有幾分高興,便說:“趙顯,有個故事叫將相和,你知道嗎?你是為了皇上的天下,他也是為了皇上的天下,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他也不是奸佞誤國的王。你們本來就沒有芥蒂,更不是矛與盾。要說元君宙,過去是心直口快,並不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愛藏著。非但你,連我,連上官,也被他嘲弄過的。你不也嘲笑過他,嘲的好痛快。你都忘啦?我還記得呢。”我靠著趙顯坐下,含笑擦了下汗珠:“他既然率先向你示好,你江湖男兒,紅塵裏摸爬滾打出來的,豈能輸給他的心胸?我根本不擔心你,你一定能做的最對最好。”  趙顯的藍眸晶瑩,才長出胡須的人中動了動:“你真的那麽想?”  “當然。”我爽快的說:“元君宙跟我們不同,是皇上那樣強大的人無微不至的寵愛出來的。所以他要長大,比你我更辛苦。趙顯你心廣,皇上待你如何?”  “皇上對我恩重如山。要是沒有皇上,我大概早下地獄了。”  “嗯,皇上現在依然是寵愛元君宙的。但是他畢竟大了,皇上也有了自己的兒子,不能過於明顯的照顧他。趙顯你以為報答皇上,就是給皇上打天下拚命?兄弟如枝葉,你給元君宙一點幫助,也是幫到皇上。你們要是雙璧合一,給皇上省下多少的心力?”我渾身是汗,就示意趙顯和我一起坐到靠東的門檻上。趙顯好像陷入沉思,他聰敏的眼睛更閃亮了。  “我明白了,我下山去就跟他喝酒。”他說。  我笑:“也不是一定要喝酒,貪杯誤事。趙顯,你知人們將你比作誰?”  他搓了下手:“韓信。我喜歡韓信,他是貧寒出身的大英雄。蕭何月下追韓信。以前在藍羽軍,皇上對我就像那樣。皇上……”他沒有說下去。  “要我說,把你比作韓信才是害死你。我要是你,寧願元君宙罵我猴子,山賊,也不做韓信。”  趙顯驚訝:“為什麽?”  我說:“韓信是大將,揚名天下,但是他卻因為貪功冒進,最後被漢王夫婦殺死了。臨死時候,他一定很後悔。趙顯,你記得柔然大捷後,皇上給你什麽賞賜?”  “一塊免死金牌。”  “對”我麵對著夏風,堅定的說:“我當時就尋思:為何隻送給趙顯這個?這兩年我在皇上身邊,你在遠方,我知道了答案。趙顯,皇上一直在保護你,我也想這樣。以後再有人比你為韓信,你就說:我不做韓信,我要做大將周亞夫那樣盡忠職守,嚴謹治軍的將軍。”  趙顯的眸子裏,好像燃起火焰,藍眸更藍:“皇後,我大字都不識一籮筐,所以你說韓信,周亞夫,我都隻明白一點。”  我愣了愣,到箱籠翻找:發現全是當歸,鹿茸之類的補藥。是上官要大補?還是給我吃?  我又找另一櫃子,給湯裏加鹽。我找了一根燒火的柴枝,繼續坐回門檻上,將檻前的沙土用鞋子磨平:“沒關係,以後讓如雅留心教你。你可別嫌棄,我先來給你講講他們的故事。”  我在沙麵上畫了一條曲線,算是河,又添了幾筆,算是座橋,清了清嗓子:“從前有個人叫韓信,住在我家鄉附近,一個叫淮陰的地方……”  趙顯認真的聽,我也忘我的講。過去的曆史,在繁殺的,急促的,激越的山鳴中沉澱到沙裏。  等我意識到口幹時,故事也快講完了,趙顯說:“韓信可憐。”  我點點頭,背後有人遞上一杯水:“太累了,費了這許多口舌。”  是天寰,原來他將剝好的豆子送進夥房來了。我喝了,水裏放著蜜糖,就是甜。  趙顯摸了摸腦袋:“皇上,是臣的錯。”  “怎麽怪他。”我搖頭,天寰的臉,看了倒是讓人心靜。  天寰拍了拍趙顯的肩膀:“你愛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是草寇作亂時候所講的造反的話,以後不要公開說了。”  “皇上,王侯將相,真是無種的吧?”我仰起臉,對天寰問。天寰憐愛的掏出絲絹,將我鼻尖的汗水抹去,他的水霧般的眸子,好像隔著紗賬的青蓮,靜美而包容。他轉臉對趙顯嚴肅的說:“趙顯,為了皇後這一句。你記得朕此刻的許諾:假如你能完成未來在江南戰役中的所有任務。天下一統時,朕將封你為本朝唯一的異姓王。”  趙顯大驚,跪下推辭,我與天寰對視了一眼,帶笑柔聲道:“趙顯,此刻不必推辭。你完成這些責任的前路太長,因此到時候你再推辭,也不遲。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推辭。天下隻以出身為終身的時代,已然過去。非但武將如此,文臣也是。”  ----------------------------------------------------------------------------  月兒隱沒在紫藤花的樹稍,環繞著宅子的溪水,脆脆琅琅。  一陣微風,一簾花影,一聲烏啼,香茗釅釅。趙顯要趕回軍營,隻剩下我們。  上官的病古怪,起得急,他自己也解釋不出原由。我頗為擔憂,但他言語間諱莫如深,我怎麽一再追問?  “我看南朝多了雲夫人。腐朽之樓閣,崩壞恐怕更快,但我們就更要辛苦些。”上官說:“你帶來的圖,不像是假的。但是蕭植與梅夏生,果真是不簡單的人物。想來你我這一路平定漠北,河西,都是太容易了。因此上天才生出這兩個人……讓我們多些趣味。”  天寰傲然一笑:“我要除掉蕭,梅,倒是好幾種辦法,隻是此刻不屑於用。”  “你如今倒是講起仁義道德了……”上官不知道是諷刺還是感歎,唇角微笑清涼。  “算了吧,天下屬我最不講仁義道德。隻是如今我若一舉滅南,北朝卻還沒有準備好……混亂迭生,那麽一旦我老病死去,這隻是一個如秦朝一般的短命王朝而已。”  我轉過臉,天寰按了按我的手。上官笑了一聲:“你是深謀遠慮的人。可惜我隻能陪伴你不多的年份了,等到以後我走了,這所別業就送給皇家,辦一所書院吧。”  “書院?”我問。  “是啊,國家除了太學,還應鼓勵開辦的書院,讓廣大的有誌子弟得以求學名儒。我不善於和人交際,將來也不想留戀在長安附近的終南山。所以我除了教授太一,是不會當第二個人的老師的。等到我走的那一天。”上官望向天寰:“你不要送我,你也要答應,從此不要找我。”  我心裏一動,良宵之夜,他為何提起那個十年之約?  天寰的臉上浮著冰瑩的清光,他的唇動了動,終不成句。  我有點心疼,盡量用輕鬆的口氣戲謔道:“先生,不能來找你,寫個信給你不成嗎?或者你寫個信來?”  上官堅決的說:“不行。我走了,便是走了,況且天寰你……”上官沒有說完。  他好像第一次叫他“天寰”。  天寰站起身:“你走便走,誰還能攔著你?你既然叫我不找你,我為何要盯著你這個人?”  上官清澈的眸子,直麵他,他也緩緩起身,柔和說:“是啊,你醉擁麗人,醒握天下,不需要盯著我。隻是將來別再自欺欺人,縱然有了江山美人。你最終,還是要直麵你自己。你那年在青城山,明明知道我素來的抱負,還讓小杜用高官厚祿來試探我……我從不怪你,但我沒有忘,對不起。還有你這次對……”聲音嘎然而止。  天寰嘴唇緊閉,好像聽不明白,又好像很明白。  上官望了望門外,用手彈掉天寰肩上的灰:“哎,我不知道是寒磣你,還是寒磣我自己。讓我說你,比說我自己還難過。這個時代,你注定是萬裏江山圖的中心,而我不過是這幅畫裏的一朵雲,一座青峰,或者隻是畫中陰暗不明的部分。你不要以為我當陪襯就不樂意。我隻要能出現在你們這幅畫上,就會快樂。隻是勸你別太自信,天寰。我出去走走,你帶著夏初去我母親的房間休息,我方才已收拾好了……沐浴的地方你也知道了……”  天寰叫住他:“要下雨了……”  上官走了好幾步,才返身取了把傘,帶著幾分歉疚望著我,又對天寰說:“我知道,轉轉就回來。”  -----------------------------------------------------------------------------  上官母親的居室整潔清雅,並沒有主人亡故多年的蕭瑟。  一盞八角琉璃燈。幾枝百合插在床頭。雪白的紙帳上,繪著墨色的梅花。  等我匆匆的梳洗完畢,天寰正傻坐在書案之前,盯著牆壁發呆。  我抱住他的背脊,一股豆蔻的香味隨著換洗後的衣服撲鼻而來:“天寰,你可別放在心上,先生是病了,才說那麽多,要是你介意,他倒難過了。”  誰知天寰回答:“傻瓜,我並不介意。我是因為牆上的那幅古畫才發呆。不知出自誰的手筆,年代久遠了,印章也模糊了。”我仔細看,牆上懸掛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花圖。  圖上重蓮娉婷,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蜻蜓依偎著花香,意甚繾倦。  圖畫之側,還有行書:“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天寰道:“這字寫得甚美,比圖要好得多。”  窗外下起了雨。雨打窗紗,微寒的山風鑽進窗紗,拂動了紙上的梅花。  我抱住天寰,呆了半晌,才說:“怪事,我小時候,好像在昭陽殿的哪裏也讀過這首詩。我看了總是不解。畫上畫的荷花,正是昭陽殿外的千瓣重蓮呢。好像有個典故,父皇講過,但我忘了。我對於恩愛纏綿的故事,記性太差。所以整個人,在這點上,也跟木頭一樣。”  我想起上官的母親王夫人是南邊人,她藏有南方的圖畫,也是平常。  天寰的笑渦挨近我的鼻子,他吸了口氣:“看了這首詩,我倒是有點難過……不過我們身在亂世,哪裏能有纖細如毫發之溫情?想起來我倒是告訴你好多我童年的事情,但你卻很少說你的。不公平。”  我托著下巴:“嗯,我不是不想說,但都是瑣事。你要聽,我以後有空,就一段段說給你聽。”  天寰把我抱到床上,吻著我的鼻子,道:“其實你並不像木頭。”  “多謝你安慰。”我把雙腳伸到他的懷裏:“我好像在發胖,都怪你們。成天喂我吃些補藥。”  天寰撫摸我的腳:“胖才好看。我最喜歡你的腳丫,白白胖胖的。人家都喜歡尖尖窄窄的花瓣,海棠,梅花,桃花……我卻更偏愛牡丹花,荷花這樣大花盤的花朵。可惜你除了這雙腳,哪裏有夠格的胖呢?”他說著,借著燈光吻起我的腳來。  我羞得捂住眼睛,怪不得他老愛親我這裏。我咯咯笑起來掙脫:“癢癢。”  天寰把我摟在懷裏,吹熄了燈,陪著我躺下。聽他的呼吸,我有點尷尬,神醫道,我產後一年內,不得行房。因此天寰跟我一徑是規規矩矩的。不過時間太長,對男人也甚是……我輕聲說:“我好多了。再過一兩個月……也許我們……”我用腳去碰他的腿。  天寰一聲不吭,我倒是有點緊張,誰知他又笑了:“這萬不可冒險。短暫貪歡有何好處?我們的打算,都要長長久久的。自從你懷孕,我就謹慎至今。那麽多天都等了,不怕繼續等。”他讓我枕著他的肩膀,貼近我的耳朵:“其實我也是怪人。比起那種樂趣,我更情願像現在這樣跟你相依,聽著山雨鳥鳴入睡。”  他的氣息吹到我的眉毛上,我習慣性的咬著他胸口衣裳。天寰撫摸我下巴,胸腔裏的聲音夜雨更豐沛溫柔:“這女孩子虧得是嫁給了有點子錢的男人。換個窮人家,你這麽傷衣服,最後你夫君隻能在胸口上補個補丁了。”  我捶他好幾下,他才不笑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我知道我和天寰在想同樣的事。  為何世間人如此的感慨年華?雖然我們相差十歲,但我並沒有太多感傷。  蓮舟輕搖,天河被雨送到我們的圓窗之下。月亮雖然不見,但我想它必定舍不得離不開我們。  它或許躺在夜來香的植株下麵,乘著我們無言相偎,潛入夢裏。  初蕊,在梅花紙帳上綻放。當我把生命和他的埋在一塊兒時,夢就該醒了。  ------------------------------------------------------------------------------    第十三章:行舟  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鉤。山居三日,別樣清新。  當我休息時,上官和天寰的語聲,亦會隨著潺潺的流水而來,如同金玉和鳴。依稀間,他們不斷的談到“南朝”二字,我不由想:天寰說這幾年不欲戰爭,可他們還是未雨綢繆起來了。雲夫人吳夫人後宮之爭,難道能挑起南北戰爭?我想的疲累,不知不覺又入睡。  辭別之時,上官將一匣藥丸塞到我的手上,將我當孩子般,仔細囑咐。我忍不住笑道:“先生,你叮嚀了好多遍了。”天寰微微一笑,眼角餘光落在隨侍的孫照臉上。孫照忙低頭斂息。  上官局促,撫摸衣襟:“想必我在山裏呆久了,便和從前一般囉嗦。再過幾天,我也該回長安的紛亂紅塵中去了。”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俗人,有做俗人的好處。鳳兮鳳兮,隻要留得青山在,風光自然無限好。光華年少,心情開朗,自然會好起來。藥補不如食補,你這當大夫的,還是省省心,少弄些奇奇怪怪的藥方吧。曲折回環,枯木尚能逢春。我除了政事,亦會時時留心自己的人。我倒是舍不得你,怕你吹了山風,又怕你吃錯了藥,也怕你悟出了道,就騎著白鳳凰飛走了。”他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眼珠盯著上官的眸子。  上官眉毛一挑,斜睨天寰。傲然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你當自己如來佛祖,無所不知?我做事有分寸,不勞你費心。”  “我不怕費心。我日理萬機,你的事情,隻不過是萬機之一。”  我聽他們打啞謎,忽覺孫照偷眼瞧我,莊稼漢般樸拙的臉上,憂懼交加。不知道他擔心的是我的病,還是上官的病,天寰嚴厲的盯了他一眼,他才退後。  上官喚他:“孫照?你將東西送於外間的侍衛了嗎?”  孫照稱是。上官對我悠然道:“皇後你除了養病,亦可看些書。我有幾本家母從南朝王家帶出來的古本,你拿回太極殿看看,也許會有裨益。”  我開心道:“真是給我的?先生,我最愛看南朝裝幀的書了。”  上官嘴唇微啟,終究無言,隻化成一絲朦朧的笑,於晨曦花間,淡極了。  我和天寰出了別業。坐上馬車,一路直下終南山。我將藥盒子推給天寰,自己翻看一本古書,不亦樂乎。天寰慢吞吞道:“太極殿全是我搜集的書,倒是沒見過你那麽喜歡。”  馬車顛簸,光線驟然變暗,似乎是要下場大雨。我趁烏雲密布的光景,湊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還是一聲不吭,繼續撫摸著江南味道的書皮。耳邊天寰又說:“你好好看書。書不僅能幫你,說不定也能幫我。”  “啊?”我抬頭不解。  他似乎笑了一笑:“書是讀書人的根本,也是天下智的根本……我十二三歲初登基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主。因此日以繼夜,就坐在太極殿內讀書,專心苦讀,以至於嘔血。但我不算是個愛書的人。我一手拿劍,一手持筆,已無法握住書了。”  我正要回答,鬆濤陣陣,有悶雷響,起自蒼茫,地動山搖。  天寰甚為警覺,直起肩背,果然有侍衛前來報告:“稟皇上,有數千人馬從西山而來。小的已探明:數日前太尉王殿下率少年親兵們習練陣法,直到今晨才下山回營。”  “嗯。”天寰應了一聲。  “皇上皇後雖然微服,但尊卑有序。小的這就派人去告知太尉,請他們讓道於皇上先行。”  “且慢。”天寰撥開車簾:“既然朕是微服,就不必告知太尉了。你將車子趕到鬆林之中,讓朕瞧瞧趙王的人馬。”  侍衛們哪敢不從?大風呼嘯,我們的馬車被百名侍衛簇擁在鬆樹林中。林中幽暗,再加上天陰,疾行之軍,難以發現我們。我們看大道,倒是一目了然。  片刻,風卷殘雲,數千人的呼吸與豪邁的鬆濤一致。雖然是操練完畢回營途中,亦無一個人說話。來自西北的馬匹雄壯,更襯托馬背上全副盔甲的少年們滿麵紅光,精神百倍。擦得鋥亮的兵器,偶爾閃出紮眼的光芒。一路上,滿是少年,前赴後繼,根本找不到阿宙的所在。讓我有種錯覺:每一個人,都是元君宙。數千個人,又隻是一個元君宙。  我吸了口氣,掃了掃天寰,他修長的手指蓋在藥盒子的蓮花紋上,微微的扣動。他的眼神,毫無波瀾。唇角輕揚,似笑非笑。我本想說一句軍容威武整齊的讚語,話到嘴巴,讓他的表情硬生生的截住,隻好咽下去。  等到大軍離開好遠,山穀裏依然回蕩著讓人窒息的鐵騎馬蹄。  我觸天寰的手。他對我揚眉一笑,林中的陰霾仿佛消散了,鳥語鬆香。  天寰輕描淡寫的道:“嗯,山雨欲來。年輕人好厲害。離別三日,就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的語氣,不是高興,也非不滿。好像全天下的少年,包括我,都是一叢叢的浮萍。而他自己是位獨釣一江,飽嚐滄桑的老漁翁。浮萍雖然油綠且生機勃勃,但終究隻是江上的過客而已。  我想了半天,瞅瞅他,他闔上雙目,好像在馬車內打盹,隻有那白皙的手指,依然伴隨著車軲轆的節奏,輕輕叩動才露尖角的蓮花紋浮雕。  --------------------------------------------------------------------------------  上官送我的書,我看了許久。直到八月風起,夏花換成秋竹,我還沉迷於古今詞句,大千萬象中。我曾經覺得宮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可到了如今,當我的宮隻有我們夫妻的時候,我慶幸的想:那些以宮中勾心鬥角為勝利的人,說到底隻有三個字:看不穿。  在這個小世界裏,披荊斬棘,即使成為群蛙中的魁首,終究還是宮牆內的蛙。  中秋節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謝如雅跑來見我。  我放下書:“如雅,這可是孤本?”  他瞧了一眼:“不錯。當年在建康秘書閣中,還藏有另一本。章德太後臨朝的第三年,宮中大火,將秘閣數十萬卷書,盡數焚毀。這是上官先生奉給姐姐的嗎?”  “是……如雅,我的財庫,尚有多少餘錢?”  如雅掐指做個手勢。  我吃驚:“如何可能?比以前還多了,這幾年做善事安撫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圓荷送上的茶,笑得燦爛:“姐姐,錢要花,也要賺。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辦法,慢慢的添加這筆財富了。皇上令我在戶部學習,我也學了些竅門。假如以後國家讓我來理財,我保管會有盈餘。十二個字:量入而出,以有當無,以裕當瘠。國家富裕時,我隻當窮日子過,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等到國家遇到饑荒災害,我便當成普通的日子過,那樣百姓們反而覺得驚喜。”  “術業有專攻,皇上早有意讓你理財。不過要是天下統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將唇上的茶葉抹掉,笑靨如同秋竹般清爽。他好像覺得沒必要再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才對圓荷說:“圓妹妹,家母大約在禦膳房,煩勞你請她來。”  圓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後,推著木搖椅裏的太一:“姐姐,你方才問話,可是要使錢?”  我點點頭:“我有一個想法,多虧了上官的書才想到的。辦成了,是功德一樁。”  如雅似乎沒有聽到,他俯視太一:“皇子是美麗絕倫的嬰孩。隻有我南朝之人,才會生出這般不帶戾氣的孩子來吧。將來他禦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餘澤。”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論。隻好你我說說而已。”我輕聲道。  如雅回頭,堅決說:“皇上若隻有一子,太一當然是皇太子。”  我張了張嘴,秋竹聲似乎隨風而歌故鄉之詩:“欲求棗下吹,別有江南枝,但能淩白雪,貞心陰曲池。”  如雅歎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長日將近。我方才得到一個消息:原來南朝雲夫人懷孕已經大半年了。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兒,我擔心東宮有危險。”  雲夫人懷孕?我叔父除卻太子琮和吳郡公主,多少年再無子嗣。這雲夫人竟然能夠結下珠胎,乃咄咄怪事。我啊了一聲,惠童帶著一人入殿:“皇後,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臉上笑容勉強,瞧了我一眼。謝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親,滿城皆知。我要召見崔惜寧,本也有安撫她的意思。  我無奈說:“我怎知道你今天來?我倒是早就要召見她的。萬歲倚仗元勳,她又是萬歲和趙王義妹……”  如雅咳嗽幾聲,站直了。崔惜寧比數年之前,更加秀麗。她步態嫋嫋婷婷,春雲般發髻之上,隻佩朵蘭蕙。其神若水,可以照影。她給我行禮,又主動對謝如雅招呼道:“謝侍中。”  謝如雅恭敬回禮:“崔姑娘。”  寒暄數句,謝如雅眼睛望著窗外,好像窗外凋謝的海棠,照舊漂亮,讓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寧落落大方,我倒是覺得熱辣辣。想不到北方的天氣,可當“秋老虎”三字。我感覺如雅正騎在老虎背上,而且還是我將他趕上去的。我道:“謝侍中,你母親怎麽還沒有來?圓荷不牢靠,不如你親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應,疾步要出殿。崔惜寧忽婉聲一笑:“謝侍中留步。我能否問你一句話。”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寧。崔惜寧站起來對我躬身:“小女失禮,讓皇後笑話了。謝侍中詩才清發,理應豁達。但何以見到小女,就這樣慌張?謝大人,隻請問你:你對做媒的說現在不能考慮婚姻大事,因為時候未到。謝侍中口中的‘時候’,是與‘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遙遙無期,還是另有韜略?”  這崔惜寧……貌似文靜,鋒芒倒不鈍。如雅臉色蒼白,眉間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詩般安穩:“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為愛戀。有人娶妻,是因為應該。在下認為,這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南北分裂,國家待興,水不到,兒女情長這道渠也不好修。在下倒沒什麽,崔姑娘正當芳齡,莫為媒妁之言誤了年華。也莫跟旁人一樣。相信詩如其人的鬼話。”  崔惜寧注視他:“受教。謝侍中所言,原是這個。男兒,自有男兒抉擇。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見。”她溫柔的坐下,低頭品茶。謝如雅瞅了她幾眼,才低頭離開。  我暗自好笑。怪不得崔惜寧有美名。  我全當方才的事情沒有發生,盡量和藹自然的問她:“我聽說汝父藏書萬卷,可見過這本嗎?”  崔惜寧看一眼,搖頭說:“這本書隻聽過傳聞。小女無緣一見。家父忙於公務,對於收藏書卷,也懈怠了。當今北朝有數位藏書家,且都是青年人。河南沈謐,遇天下書,逢即寫錄,汗牛充棟,有數萬冊之多。他唯以琴書為業,有絕世之心。河東司徒邵,雖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學不倦。不營產業,唯精通明經,數年之內,不惜代價,藏書過於朝廷公卿……”  “原來如此……”我親自給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來垂手說:“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麽好推辭的?你說得口幹,吃杯甜水潤潤嗓子。自從魏王盧妃去世,我就沒有同年的女伴。皇上呢,每日上朝議事,又常外出視察。若你不嫌宮內悶氣,每逢這樣的時候,來陪我坐坐。好不好?”  崔惜寧目光流轉,臉上微紅道:“錯蒙皇後親睞,小女感激。”  --------------------------------------------------------------------------------------  雖我挽留,但崔惜寧告辭甚早。謝夫人回到我身邊,目送她遠去,嘖了一聲:“好姑娘。可惜我家如雅滿腦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別處就不開花似的。”  我吃著人參雲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寧對話,一笑。  羅夫人將迦葉抱來,我輕輕拍他,迦葉一歲多了,含混發些音節,老叫我“皇皇”,叫天寰“萬歲”。想必是乳母們教會的。他和太一年歲相近,將來也能輔助太一。  我常有意讓他和太一放在一起。太一絕少哭,見了迦葉,常常笑。  我輕拍迦葉:“看,太一見了你又笑了。”迦葉也笑。  我斜靠搖籃,輕輕哼唱樂府: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商……”  奇怪的是,太一雖然初生,眼睛卻有神,好像正在傾聽我。  我還沒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聲響起:“總說防患未然,可守山東邊境的那個裴刺史,明明是紙上談兵的典型。如今他貪汙事發,大哥為何不革職查問?對,小節不如大節。大哥自有安排。但對南朝,何必誘敵深入?寸土都不可失。那個高句麗女人,居然跳到昭陽殿去了。南朝後宮興風作浪,說不定殃及我朝。大哥當初就看穿她,為何不殺了她?”  天寰朗朗笑道:“山東又不是姓裴的一個人守。南朝大將,蕭梅聯手,若時機成熟,一起攻擊,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戰場上,不然在山東境內,是擋不下的。你莫要急。阿雲嘛,朕想請問你,你小時候為何那麽討厭她?一個高句麗人,還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麗,朕就說,那個國家,我們還顧不到。就是昭陽殿,也不歸我們管。”天寰的語聲有幾分冷意,語氣飄忽:“朕看出一個人可能是禍根,但沒有八分把握,還是會給那個人活命的機會。除了朕的皇後。南朝宮內的男女,將來不都殊途同歸?遲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後。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壓低聲音說:“若皇後想要饒恕哪一個,也不是不可以吧?”  天寰沒有回答。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靜靜的退後。  ----------------------------------------------------------------------------------------------  當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觸手可及,金鈴子的吟唱,時時不歇。  太一出生以來,天寰已有決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過深夜,不會入睡。  今天我下決心要等他,等了許久。不知為何,南朝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我輾轉反側。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優柔寡斷的太子,天真的吳郡小妹,都會如何?  草木有靈,人也有情。我雖然被南宮拋棄,但是眼睜睜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毀滅?  我聽到天寰吹滅外間的燭火,輕手輕腳的走到床邊。他脫了外衣,躺在被子裏。  我轉過身,鑽到他那床被子裏,摸黑抱住他的身軀。  天寰的身體如月光一般發涼,他遲疑摸著我的頭發:“你沒有睡?有心事?”  我“嗯”一聲,把頭埋在他的脖子裏:“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我本來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體怎麽那麽熱?怪不得你姓炎。”他笑了一聲:“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原來南朝規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終身不得再與他人燕好。看來我還是聰明,自覺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裏,他冰玉似俊美的臉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說:“我不是皇太女,雖然父親寵愛,想要傳位給我。但隻不過是一張詔書罷了。既然我嫁給了你。”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間:“我毫無當女皇的念頭。”  天寰閉上眼睛,任我握著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起當女皇,你總不見得更想給我殉葬吧。”  我鬆開他的手,沉默著,他也沉默,一動不動。他說這話,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連額頭兩邊的發,都被汗水濕了。月光透過玉屏,不識趣的插在我們中間。我突然爬起來,糾住他的衣襟,他張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樣專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聽好,我不想當女皇。我家氣數盡了,便是盡了。我有你,有太一。你有兄弟。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掙出來的,便是你家的。我不會竊國。讓我當女皇,我更願意給你殉葬。”我眼眶裏有了淚水,鼻子不爭氣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覺得我炎光華,威脅你的天下,你可以殺了我。你用不著後悔,我也不會恨你。但你下輩子,就要來找我,一定還給我。”  天寰的眸子晶瑩,含著水霧,黑裏透藍。  他就像古老傳說裏站在冰山頂峰的仙人,每千年花開,隻等一個凡人來。也許那個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還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撫摸我的手,將我按在胸前,語調柔和,每字每句都異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殺了你。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要你死的。因為我想,人生就算有輪回,再相逢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我欠你的,下輩子沒法還你。”  我聽著他的心跳,傾訴道:“生生世世,定有無數輪回。我並不奢求有兩個人的宮殿,隻希望有我們能有一間茅屋,遮風擋雨。一叢竹子,聆聽雅音。冬日圍爐夜話,夏季煮茗賭書。你可以畫畫,行醫,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變得圓潤富態。還有我的太一,希望他還能做我們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滿足了。”  天寰吻著我的臉,眼睛,許久許久。勤勞的金鈴子們,好像在纏綿秋風裏睡下了。  我破涕為笑:“我們都在胡說,正事都忘記了說。”  天寰也笑:“什麽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嗎?”  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聲用吳語說了一句話。  天寰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抱緊我,道:“好啊,你當我是柳下惠?”  我發笑:“誰要你當柳下惠,我隻喜歡元天寰。狠心的,無情的,自以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們入睡時,天色發白,還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個道理:當你愛上日光,當你愛上花。縱然萬物有靈,你依然不能肯定它們是否感覺到你。但你在溫暖的日光中,你在美麗的花旁,你依然會感到幸福。有人愛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愛著其他的人。  每個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報。但是,誰又能慨歎命運無常?一切是心甘情願的。  這就是真實的愛。沒有計較。沒有清晰的起點,也沒有確定的終點。  天亮時,天寰抱著太一靠在床邊,對我道:“我一直喜歡孩子,便會不知不覺溺愛。對於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讓我這個做爹爹的溺愛過頭。”  我想起母親說的話,答:“孩子都有本性。所謂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說。”  我懶懶的,不想起床,望著如同圖畫般的父子,說:“天寰,昨夜其實我是想說:南朝圖書,自從章德太後時代大火,延燒秘書省,散佚殆盡。而北朝圖籍,反倒是民間所收齊全。我想利用菩薩托夢,我想還願,求得健康的說法。用皇後私財,廣收圖籍,大加繕寫,遵漢祖寬大愛民之義。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謐,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書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訪天下遺書,秘閣所無,對有功者加以優賞。此舉一來可以敦悅詩書,凸現文治,二來可以在搜訪的過程中,發現,提拔散落在民間的有識之士。你覺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許笑話我。”  天寰眼睛閃亮,一陣欣喜的光芒,從他的麵上透出:“我怎麽會笑你呢?你這樣年紀,剛剛開始幫我,能想出這個辦法,不容易。”他對正在睡覺的太一吹了口氣:“太一,你家家的話,聽到了沒有?”  他滿腔皇帝柔情,無奈兒子閉目養神,對他毫無反應。天寰隻好傻笑了一下,把兒子擱到手臂裏,讓小家夥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裝苦苦思索了一會兒,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他又言道:“這樣可以嗎?我欲以尚書令崔僧固主管,具體抄錄謄寫事宜,應交付秘書省辦理。此外,以侍中謝如雅兼典校秘書,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經史。開修文殿,德教殿,供他們商議編匯圖書編目。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號為聖睿,因此題為《聖睿遍略》。你也可讓秘書省變成一本集大成的書,因為你是皇後,同我居住太極殿,不訪叫《太極殿禦覽》。”  我點點頭。他低頭吻了我的額頭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經吃飽喝足了。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要是餓壞了,我這樣狠心的,無情的,自以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裏再去找這麽一個配對呢?”  ------------------------------------------------------------------------------  女人閑著無聊,恐怕難逃哀怨兩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因為她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憋著氣和時間一爭長短,像隻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來了。  這一年從秋到冬,我都忙著搜羅圖籍,尋訪名士,天寰則是忙著革新政令。  臘月初,下第一場雪。雪灑竹叢,逸我清聽。回風之時,折竹一聲,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筆,手頭這份薦書表,是洛陽孟子容寫的。楷書秀雅,思路清楚。如雅細心備注:孟子容,家本寒族。少年寄人籬下,求師大儒。到他弱冠時,青成藍,藍謝青,師傅反而要向他學習了。他過目不忘,生活清簡,報複遠大,雖然學儒家,但精研法家。  上品無寒士,英俊成下僚。這個時代,壓抑太久,九品中正製,害人非淺。入冬之時,天寰準許我明春提拔十二人為“修文殿學士”,這是一個嶄新的官名。雖然品階不高,但等於天子近臣,也可上達天聽。我拿出碎金柬,落筆“孟子容”三字。  前些日子,我已到德教殿,見過矮小沉靜的商人藏書家司徒邵,又在修文殿見過其他一些年輕人。北朝人才濟濟,並不輸江南。唯有河南沈謐,雖然他近日響應朝廷號召,將書送到長安有司,但就是真人不露相,不肯入宮。  不過,提起這個人,我倒是有個發現。原來他的舅舅,是我曾在四川酒樓遇到過的古怪老先生張季鷹。張季鷹,與我一麵之緣,他年老不欲出山,但是否可以用他說動其外甥呢?  腦後咿咿呀呀,我含笑回頭,手裏一股暖意,太一醒了,正爬在榻上,衝我樂呢。  太一正在學語,我每天,都為此欣喜。我對他拍手:“家家在這裏。”  他“啊啊”的叫我。我樂不可支,太一凝視我,水汪汪的眼珠,瓷白的皮膚,就像個玉娃娃。我親了他一下,又是一下。等他滿了七個月,就要給他斷奶。雖然皇家孩子多是好大才離開奶娘的,但我想太一能更快的更獨立的成長。  謝夫人把太一接了過去,謝夫人每日背誦些詩歌給孩子聽,還教他辨認物事,顏色。  我透過北窗,兩個宦官,非但沒有站好,反而是抖抖索索拉著發皺的棉衣下蹲著烤火。  阿若說:“皇後,奴婢去嗬斥那兩個沒規矩的。”  我笑著搖頭:“天可真夠冷的。要是我不在屋裏,也會那樣。告知總管張公公,使我這幾年省下的脂粉錢,給每位宮人宦官做一身新棉衣。”  阿若說:“皇後,皇上與五殿下,杜大人,在西殿議事。”  我披起披風:“我去看看。”  我還沒有走到西殿,就聽杜昭維一本正經的宣讀:  “官員授田,有職分田,  合並州郡,存要去閑;  不分民族,設置保閭;  設立義倉,官私並存;  統一度量,皆從漢製……”  我聽了許久,改革並不衝向要害,基本上都是對人們有利的,特別是發展財政。  天寰補充說:“人苟有才能,何必為族所拘?工商業者,雖非清流,也可按勳授官。北方柔然,西北羌族,都要和鮮卑,漢人一樣的賦稅。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隻要審時度勢,我們都可以接納……”阿宙和他促膝對坐,手裏拿了一支筆,慢慢記錄。  我過去從未見阿宙耐煩寫下來,如今他倒是有些變了。  阿宙說:“這幾年自賣為奴婢的流民不少,皆應放還為民,典身之錢,有國庫撥款。”  天寰道:“五弟說的對,昭維,你記下。”  我想了想,還是到正殿去溫酒等候,等候大半個時辰,外麵飄起鵝毛大雪。  阿宙走進來。他大概沒有料到我坐在這裏,先是一笑,然後又沉下臉。  “喂,大哥馬上就來了。”他言罷,坐在一個胡床上,拿出自己的記錄,默念著。  他眼睛裏沒有我,亮閃閃的。我將熱好的酒推過去,咳嗽一聲:“喂。”  他瞧了眼,劍眉揚了揚,又是一笑。並不推辭,也不接手。我訕訕的,斜瞅了他好幾眼。  最近不是我有意回避,不過各忙各的,我和他鮮少遇見……阿宙要比在西北時候長得更高,簡直要越過天寰了。他一身灰袍,遠不如昔日所見精美。但倒使他的氣質比以前沉靜。漫天大雪,似乎都和他的身軀融合。不過,他張揚的鳳眼,白裏透紅的麵頰,英氣勃勃的黑眉,和冬天照舊是格格不入的。  我搖搖頭。我觀察他,未免太愚蠢。天寰跟著入內,從容道:“五弟跟我們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前日你的生日,你不在府中。今兒朕給你補。”  阿宙將紙張塞到袖子中,鳳眼中光華璀璨:“大哥,恐怕今晚不行。臣弟與佳人有約,臣弟吃了好幾次閉門羹,還是頭一回得到機會……”  我自己喝了一杯暖酒。阿宙所言佳人,未知何許人也,估摸是初結識的。  天寰一愣,好像馬上就明白他的所指:“唔,佳人難得。我們以後再敘也成。改革之事,你說實話,是輕還是重?”  “要臣弟說,還輕了些。不像大哥雷厲風行的態度。”阿宙坦蕩一笑:“臣弟明白,大哥不動要害,是為了將來的戰爭。咱們這裏團結了,才能對外。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萬歲決斷,誰複敢言?正月革新令下,有帶頭反對者,臣弟率先請求嚴懲。”  天寰摸了摸他的頭:“政治,重重利害,要抽絲剝繭,一層層來。我全做完了,後繼者,坐享其成麽?”  這時,百年取來一個托盤,對天寰一呈,天寰一瞧就丟開,冷笑兩聲。  天寰溫柔的看了我一眼,告訴阿宙說:“南朝皇帝才生了一個兒子,派使節向我朝報喜。”  我手一抖。報喜?用得著嗎?我的太一出生時……這種炫耀,近乎粗俗。我低頭,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猶掛在唇上,眼神驟然犀利:“一幫狗男女……有十個兒子都沒用。大哥不必理睬。”阿宙走到我的身邊,拿起方才給他,卻已涼了的酒,一飲而盡。燈花下,他眼裏蓄滿了安詳,滿足,隱隱一點傷痛,更多是鼓勵,他對我啞聲道:“皇後你根本無須介意。”  “多謝殿下,我不介意。”  天寰沉思著,手一抬,對阿宙說:“人家既然來報喜,朕理應有回饋。你親自帶人去驛館,預備下豐厚的禮物。”他目光一寒,又淺淺笑道:“雲夫人的家人,我們自然奉為上賓,理當照顧好。”  阿宙問道:“南朝皇帝多出一少子,會不會引起皇位風波?”  天寰抱著袖子,走到我的身邊,安撫的拍了拍我的手,他深深的看了阿宙,平靜的說:“他是昏君,也有可能吧。但廢長立幼,非國家祥兆。繈褓嬰孩,懵懂稚子,難以勝任國政。太子軟弱,若他是我,或者是你,恐怕早就廢了昏君了吧?”  北風竄入,阿宙不勝寒冷,好一會兒,口齒唯唯道:“到底是父子……”  天寰似有弦外之音,隻不知究竟是說於我聽,還是說於阿宙。  天寰晚間,抱著太一不逗他,隻顧想心事。  我走過去給他披上衣服,他一手拉住我的手,目光矍鑠:“朕要滅南朝。”  我定了定,把衣服係好:“滅吧。最好等白蟻自己腐盡了柱子,四兩撥千斤,便可抓在手心。雲夫人生子,是個絕好機會。萬一南朝有所舉動,以你智慧,應借機消滅蕭梅二人。”  天寰目光微動,吸了一口氣,摸了摸太一:“太一,你爹爹快統一天下了。”  太一張開眼睛,忽然大聲叫他一聲:“爹。”  我和天寰相顧,許久才相對而笑。紙窗暖意如酥,一家其樂融融。  ------------------------------------------------------------------------------  正月初一,天寰頒布革新令,我送他到未央殿後,並未離開,在未央殿的後廊等候他。  半年以來,我的身體好多了,暗自慶幸,能有更多力氣走向廣闊的地方。  大雪沾身,周身舞動的雪花,好像也是有生命的,它們像是一隻隻雪白的蜜蜂。采的不是花蜜,而是人的雜思。兀立雪中,我隻有幹淨,純粹,明朗的心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寰穿著華麗的金色龍袍,出現在華蓋之下。他顯得異常俊美,躊躇滿誌,光芒讓人自慚形穢。他一見到我,就大步走了過來。  “恭喜皇上,革新成功。”我滿含笑容,對他說。他沒有一語,目光讓雪融化成水珠。  眾目睽睽,他居然毫無顧忌,將我的手放到龍袍腋下,稍微溫暖了,拉著我踏雪並肩,走回後宮。  雪落三千院,花織倆人宮。驀然回首,我們何止是木已成舟?此舟逆水,拋山萬重。  -----------------------------------------------------  開春之時,乍暖還寒。休沐日裏紫薇省,在和暖的日光下,倒是姹紫嫣紅,開滿早梅。  自從去秋收編圖籍以來,我跑的最多的就數德教殿,修文殿。北朝名儒,青年才俊,大半都見過。天寰笑我“君精誠至此,金石為開”,我確實網羅了慷慨機警的司徒邵,也拉攏了方正博雅的裴子容。可是,並不是人人都給皇後麵子。我寫了兩次親筆信給河南沈謐,請他入殿校書,與我一敘,對方都禮貌的回絕了。  唾手可得的,驚喜也是一時間,可是宛在水中央的,越得不到,越覺得好。天寰出發之前,我曾問他,我能否能親臨秘書省?修文殿,德教殿,需要顧及。貴族名門子弟雲集的秘書省,也不好冷落。他當然準了。  他雖然準了,但我卻要懂得分寸。夫君讓給我一步的空間,我隻走半步。這樣他會給我越多,我也會不斷的前進。我畢竟乃南朝公主,即使心裏對自己家族不抱希冀,在人前卻不能撇個清爽。即使我在當了一輩子的皇後,在我的碑記上,在後世的史冊上,我依然是炎家的女兒。  在北朝女子,是豪放不拘,在我,就是人們嘴裏的“忘本,猖狂,缺乏教養。”  因此我到紫薇省,選了休沐日,隨從數名,隻穿素色衣裙,  謝如雅撥開一叢梅花枝,腰間的玉帶發出叮當音節。我笑道:“好別致的新玉帶。”  如雅臉色微紅:“這根是崔尚書所贈。老大人為這次校書大事之主。當著眾人,他親手為我係上,我就不好推辭。”  我朗聲笑:“一直戴著吧。既好看,又體麵。你可別讓人講我們南方人過河拆橋。我真羨慕你謝公子占盡便宜。人家要把寶貝的美貌女兒嫁給你,你胡扯什麽水到渠成。人家還要不記前嫌,給你自家的寶貝玉帶。崔僧固乃北朝第一文臣,你何德何能,這樣好運?”  他鎖了眉頭,認真道:“崔大人此意,是要向眾人表示我二人沒有芥蒂。……不過水到渠成,也不是胡扯。”  我知道這少年來北朝伴我,從第一天開始就有自己的抱負。可是……我猶豫的看看背後的隨侍,剛要開口,就聽到秘書省的一間屋子裏起了喧嘩,似乎有數人爭執。  惠童想要去通告,我微笑擺手,向前邁了幾步。  隻聽一人說:“林賢弟,把書還給我。”  又一人以玩世不恭的腔調帶笑說:“就不還,不就是一本舊書?”  “怎麽是舊書,這是皇後懿旨,皇上的大計。前麵一代代人都等閑荒廢了。偏咱們運氣好,能找些有利於後代的事情做。莫鬧了,快還我。”  隻見屋門前閃出一個瘦削如竹竿,穿著翠綠衣裳的青年,踮著腳,揚著一本書。  這佝僂背影,活像一隻“翠鹮”。以前我誤以為少年郎穿綠衣,占盡風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麽人身上。  “翠鹮”輕蔑的笑道:“王兄,須知天下之書,至死讀不可遍。國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斃。耗費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讓那些庶人也借機出堂入殿。可這於國家,並非當務之急?”  我不禁插嘴道:“好一位有大誌氣的秘書郎。”  翠鹮驚愕回頭,下跪:“臣秘書郎林延明叩見皇後。”  另一人疾步驅出:“微臣秘書郎王彪請皇後安。”  我笑道:“兩位大人免禮。皇上遣我來這裏長些學識,不想兩位大人休沐日依然在公所。我盤桓到德教,修文二殿,才知我朝人才鼎盛。但皇上常說:秘書省內臥虎藏龍。林延明,長安神童,八歲有文心,日訟萬言。王彪,太原王氏,書道高手,出口成章。”  天寰是說過臥虎藏龍,但沒有光指秘書省,不過我想這樣說,他不會介意的。  林延明紫色麵皮像是長安城裏賣的棗子,他起身,不卑不亢的聽。  我娓娓道:“我不算是讀書人,所以說不詳細。古代有個少年,滿屋雜亂也不打掃。他對客人說:自己是有心做大事情的,所以用不著整理一間屋子。結果客人回答說:一屋都不掃,何以掃天下?林大人,你說的抄書無用,讀書不能讀完,大概也有點相似吧。”  如雅在旁道:“林兄,那不掃屋子的少年結局如何?”  林延明的臉,從棗子變成了柿子:“除害不成,為奸黨斬首。”  王彪偷偷歎息,不安的搓手,又不時關切的望著林的後腦勺。  我鼻中梅香馥鬱:“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比起諸位,庶人要到同樣的地位,需要加倍努力。百裏奚奴隸出身,毛遂來自寒微,但都是國家棟梁。大人以為對嗎?”  見他不回答我,我便伸手,輕易把那本他手裏的古書拿了過來。  他那柿子臉兒變成了霜打的,連我都覺得有趣。  我走進屋中,爐火中書卷淡香,我對僵著的林延明道:“林大人,你祖母的病好些沒有?我想過了,她之病,需用靈芝。皇上素日最重老人家,我回宮後,便讓宦者將靈芝送到你家去。”  林延明好像才明白,神色一抖:“皇後……”  我安靜的坐到書案前,用手將書皮撫平:“借人圖書,即便是國家,也要珍惜如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損破了,倒是平常事。我幼年之時,常愛在宮內補書……這本有點殘破了,不如讓我拿去補完,再送回這裏吧。”  我打開扉頁,印章是“河南處世沈謐”,不由一怔。  ------------------------------------------------------------------------------  沈謐的這本書,非但破了,還有半張殘頁。宮內除了天寰藏書於太極殿,還有園囿之西南角,紫辰閣。天寰這人最是實用,凡是他不想看的書,太極殿一本沒有。裝點門麵,大約是這個人獨處時,所不屑的。  初春時節,北方還是積雪難融。我踏雪前往紫辰閣,隻帶了惠童,圓荷兩個。  才到門口,管理圖籍的老宦官就蹣跚著迎出來,我忙叫平身,又讓惠童拿了一點兒錢賜給他。每當看到老者,我想到自身也會有垂老之年,便更覺得憐憫。  老宦官見我要進去,道:“皇後,閣內趙王正在讀書……”  阿宙在?宮內除卻後宮,他本來就隨意出入。但他為何跑到這裏來讀書?  我問:“趙王是一直來,還是最近才來?”  老宦官道:“殿下最近幾個月常來這裏,抄錄書籍兵法,有時候深夜才回府。”  我默默點頭。二樓的一盞紅燈,孜孜不倦的燃著。  他在……我最好不要去了……我環顧四周,阿宙的兩個親信宦官躲在老遠……  我是為書而來,為何不能進去?此刻折回,倒好像心虛。  我咳嗽一聲:“你們跟著我一起進去好了。”  閣火升的不夠,一股子寒氣。我老遠就看到阿宙伏在案上,聚精會神的看一本書,一邊看,還用拳頭輕輕的捶腿。  他一身翠衣,俊秀鮮明,好像是三月間濃得化不開的陽春。我突然想起白日所見的“翠鹮”,又看看他,不禁壓住腹部,撲哧一聲。  阿宙直身,丹鳳眼蕩漾著醉人的碧波,仿佛五月的西湖翠影。  他揉揉眼睛,看看書,看看我:“你也來這裏?”  “我來找書,你呢?”  “戰國策看完了……我現在看史記。以前沒有用功,現在算不算亡羊補牢?”他露齒一笑。  我移動影子,燈中,裙裾拖過書閣的塵埃。時光好像是一條河。  ------------------------------------------------------------------------------  走出書閣的時候,明淨夜空,月亮就像被洗過一般。孤星閃動,好像在夜空的彼岸等待。  阿宙走路一向快,但這段路大概是無人掃雪,他走得小心翼翼,比我還慢。  “你……”  “你……”  我們同時開口,我笑了:“你先說……”  “這回你主持校書,我讀書不多。要能幫忙的,你隻管說吧。”阿宙轉動著手腕,好像是寫的手酸了。  “你提了,我倒是想到。這次我從其他階層選拔的人才,大約有十多個。本來他讓我授予他們修文殿學士的頭銜,可是僧多粥少,人員滿額。我願預備著講究點,但今天去轉了秘書省,我想把林延明,王彪兩人也加入修文殿的行列。修文殿有了他們點綴,就不會總被人用指點出身……”  阿宙接下去:“你想把多餘的幾個人推薦給我,暫且讓我在太尉府安排職位。是吧?”  “是的。”  阿宙說:“我懂。你讓如雅來跟我交待吧。我挺欣賞如雅,但如雅對我總是難以言狀。上官青鳳在西北與我攜手,是給足了我麵子。我不好總是依賴他。我如今也正缺人。中看不中用的秀才最多,人家來了,我也要養著。你說的寒素青年,千裏迢迢的到了,總要給個安慰。我會特別照拂他們。你放心。”  我想說謝謝,但上嘴唇粘住下唇,沒有說出來。我仰頭遠望:“那邊樹幹上的大鳥,好醜。簡直比天寰的黑鴿子還醜。”  阿宙笑聲快活,他彎腰揉起一個雪團,甩上樹去,醜鳥哀鳴數聲,另棲高枝去了。  我頓足:“它好端端在樹上賞月賞雪,你為何要打它?”  阿宙翻眼,道:“喂,你看清楚,我是打樹,沒有打它。我坐久了身子僵,又不能做別的動作,我丟個雪球不行啊?再說了,它就是一孤獨鳥,倒哪裏不是一隻鳥啊?”他又哈哈大笑了數聲,突然沒聲了。  我張口,隻見一個宦官從遠處跑上來,給我們請安,阿宙走過去,宦官竊竊稟告。阿宙臉色一變:“怎麽病了?前日我去探望,還好好的……請大夫沒有?”  “請了常來王府的仁壽坊何大夫。”  阿宙罵道:“蠢材,他給我的馬看病,都看不利索。要請上官先生……我親自去請吧。”  他朝我看看,我抱著袖子,打定主意,他不告訴我,我決不問他。他果然隻對我點點頭:“我得先走了……惠童……你也保重。”  惠童道:“殿下你夜路小心。”  “嗯。”我也答應。阿宙離開主道,同著小宦官大步流星而去。  我突然有點悵惘。按一按心口,裏麵滿滿的。  夜空深湛,清新如雪,就像阿宙,今晚的他,好像冰影裏麵的火。  阿宙有佳人等候,也不會寂寞了。我笑了笑,踩著雪腳印,回太極殿。  --------------------------------------------------------------------------  三日之後,我補好了書。由如雅和四個護衛騎馬護送,到住在桂宮附近的沈謐處一訪。  裏巷的孩子們騎著竹馬,嬉鬧追逐。長安如棋盤,那條街坊極長,到後麵逐漸冷清。  如雅說:“那裏就是沈家了。”  門洞大開,一群風采卓越的年輕人,連同一個老者走了出來。  如雅“嗯”了一聲:“原來是元君宙的那幫子幕僚。”  我遠遠望著,隻見阿宙被圍在人群中。我久違了的張季鷹老先生,對阿宙不斷的說著話,阿宙躬下身子,邊聽邊示以微笑。阿宙轉身,拉住一個年輕人的手腕,說了幾句。  年輕人個子中等,方麵大耳,一臉沉著,目光內斂。  阿宙說完話,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裹在青年的肩上……  我恍然大悟。為阿宙高興,又莫名的失落。他的“佳人”,隻是一位“士”。  如雅問我:“姐姐……咱們還用去嗎?”  “不去了。”車頭轉向,我又回顧一眼。  豔陽高照,積雪輝耀,阿宙仰望天光,他的眸子裏欣然,快樂,好像是山林間釋放的源泉。  他修長的身姿,從未如此的華麗,高傲。  他唇角微動,笑起來無邪而黠慧,就像初見他,像是雪天裏的白狐。  他不是狐。他是王。  第十四章:洛陽  春風又綠江南岸,而北方的春天沒有淅淅瀝瀝的春雨,也沒有驛橋邊的寂寞笛聲。有的隻是夾雜長安黃土的幹燥風沙,還有城郭外練兵的威武戈聲。  這是太一人生裏第一個春天。禦苑裏的百花,跟著孩子轉動的笑眸,琳琅閃耀。他天然的香氣,讓春神亦在他光潤的肌膚旁,流連不散。作為他的母親,我的心情也是明澈的。  看著孩子蹣跚學步,我好像看到時光長河裏的自己。摸索前進,跌倒又爬起來。生生代代,曆史重演,生命川流不息。沒有誰不喜歡孩子。因為作為不懂事的孩子依偎在父母的麵前,是最讓成年的人們妒羨的幸福。  水榭樓台,晴光萬裏。上官先生含笑呼喚:“太一,太一?”  太一頂著珠冠,裹在金龍袍裏,循聲而向先生的懷抱。他的瞳子純黑而快樂,所到之處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這孩子與上官一見而投緣,嬉戲之時,有先生在旁,他就不知疲倦。而每當先生要告辭離開,他的小臉上總悵然若失,讓人不忍。  眼看太一腳前一叢青苔,我站了起來,卻不挪動步子。上官情急,箭步往前。太一晃頭,珠冠歪斜,蓋住眼睛,真是一腳滑倒。左右一片驚呼,我心往下沉,瞪大眼睛。卻見太一自己爬了起來,臉上居然還笑嘻嘻的。上官把他摟在懷中,幫他揉揉,他好像吃癢,又笑了起來。  上官眉毛微揚,也抱起他來,說:“太一,每跌一次,就長大一點兒了。”  腦後如雅喚我:“姐姐?”  如雅的表情肅穆:“姐姐,南朝太子暗地送來古書一卷。我不敢做主,是否要收下?”  我環視四周,眾人皆注目太一。太子琮聽到我主持校書,已經半年。何以到開春才錦上添花?我捏了捏袖子:“如雅……你說南朝是否會有變故?”  “難說。自從雲夫人生子,吳夫人母子處境艱難。從我兄長弘光處傳來的消息,全都是對東宮不利的。南帝昏聵,雲夫人急功近利,吳夫人不識大體,太子又懦弱無能。因此……”  我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伸手阻止他說下去。人情薄如紙,皇家的親緣友好,更是明眼人用指頭可以捅破的。太子琮既然刻意向我示好,可見南宮微妙。但禮物送上門,便不好拒絕。  我想了想,吩咐如雅說:“你收下,送到修文殿,隻說是上官母王夫人的遺珍。回答我娘家人,隻要口頭致謝便好了,千萬不要落筆。”  如雅立刻領會,他更低聲的說:“姐姐,最近長安附近大量軍隊往東南調動。朝廷是未雨綢繆,預備南朝事變?”  我緩緩坐下,靠著檀木的雕欄:“皇帝昨夜有提到,開春來長安缺糧,有意啟程到洛陽‘就食’,文武百官,大部隨行。想必你還沒有聽說。既然聖駕前往河南,那多些護衛,也是正常的。此事是否是皇帝未雨綢繆,我也不好說。對於南宮,皇帝知道的隻比我們多,不比我們少。”  如雅唇角一絲淡漠的笑容:“唔。”他眼睛盯著太一:“常聽家父說武獻皇帝幼年神情開朗,常常愛笑。皇子倒有幾分外祖父的遺風。”  我微微一笑,無論父皇離開我多麽久,想起他,心中依然會刺痛。在世上成長,心靈一分分的被裹上堅強的外衣,唯有對父母的感情還是脆弱,似乎是拒絕長大。  日暮東風春草綠,鵓鴣飛上越王台。時過境遷,等太一長大時,錦繡江南何在?若像父皇一般拆東牆補西牆的辛苦,皇帝不做也罷。念及此處……我眼皮一跳。  我拔下一支金釵,在身旁盆景的沙子裏畫了個圓,如雅凝視我的舉動,不解其意。  我笑道:“如雅,記得你曾經問我:我要的是一人天下,一家天下,還是天下?我本來總也想不明白。我是武獻帝女,又是聖睿皇帝的妻。天下南與北,左和右,似乎都與我有關。但  自從我生了太一,又曆經了校書選才的冬天。我發覺,這並不是我能選擇的。古人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君主畢生經營是天下,那隻是作為客人的責任。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都是反客為主。因此我隻想看到團圓的天下。那麽未來的君主,他也可以去全心全力經營這個圓。而不會像父親那樣的心力交瘁。”  如雅默默點頭,眸子閃光。他剛要說話,禦苑裏安靜下來,原來是天寰來了。他用明亮的眼睛掃了我和如雅一眼沒,從上官懷裏抱過太一。與往常不同,太一並沒有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而隻是用小臉去蹭他的臉頰,奶聲奶氣叫:“爹爹?”  天寰笑渦浮動,端詳太一,。上官眼珠一瞬,怡顏道:“拿水來。”  侍者端上清水,上官俯身,替太一將碰到泥的雙手擦幹淨了。  太一抱住父親的脖子。天寰的眸子倒影金英翠萼,中間唯有兒子的笑臉。  等我向他父子走去,天寰已扯下太一頭上的皇子龍珠冠:“家家給你倒扣個花盆,變醜了。”  我接過珠冠,眄他一眼說:“哪有這樣的爹爹?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天寰並不回答,隻向百年等揮手,宦官們捧出一個以木片搭製成的木橋,放於水榭之旁。  那木橋比真的大橋不知道縮小了幾分,巧奪天工,形狀可愛,眾人不禁讚歎。  上官收回目光,輕輕拍手:“好橋。將來建成於洛陽城外的黃河之上,一定壯觀。”  於洛陽城外建造如此宏麗之橋,那洛陽……豈不是國家之東都?我眼前一亮,天寰似乎胸有成竹,將太一放在盤子大小的木橋墩上:“鳳兮果然與朕同心。但洛陽城外的河裏還有水鬼,不將東海龍王降服,我們不能冒險造橋。太一,對不對?”  太一胖手穩穩抓住橋墩,咯咯笑起來。  建洛陽為東都,不是一日之宮。南朝的水軍善戰,龍宮蛟兵,更不是一年可以征服。  等如雅退下,謝夫人抱著太一歇息去了,我才讓惠童奉上茶水,在水榭旁自己奉與天寰和上官。  上官看似不經心問:“要去洛陽,便是這個月麽?”  天寰品了口茶:“嗯。臨行前總要交待些事情。大概穀雨後才到洛陽。”  上官眉毛一胎,瞧瞧我,又瞧瞧他:“時候選得好。穀雨後,正是洛陽牡丹花開,傾城之時。”  我臉上一熱,望向天寰。他端著架子,一本正經說:“此行是為體察民情,順便賞花禮佛。常聞人道南朝的昭陽殿外,荷花冠絕。其實以我的閱曆,洛陽牡丹才是甲於天下。荷花雖清麗,還是少了渾然大氣。算不得最上品。”  我道:“這本乃見仁見智的事。我從小喜歡荷花,是南朝水土所養。正如江南人愛吃清淡甜糯菜品,欣賞淡雅淺色的衣妝。牡丹豔麗奪人,你說的大氣,是江南人眼裏的霸氣。上品乃淡不留痕者,牡丹怎可專美?”  上官低頭,用茶杯掩住嘴,含糊道:“我……附議皇後。”  天寰不響。上官想到問他:“你今日去未央殿接見內外學士,除了修文殿那些青年學士,可遇到太尉府的沈謐?”  天寰搖頭:“此人總是借故推托。對君父尚且如此……”他一笑,不再說下去。  我對沈謐向來青眼相看,便說:“名士總有脾氣。他既然號為山野之人,不求官,不求財,也隻是為了抱負吧。在元君宙府,也是報效朝廷,忠忱於君王。”  上官也說:“我與他見過兩次。不俗,當得起一個士字。不過……”  天寰滿不在乎:“為‘士’,他不如你。天下士者,固然如家師元石先生教誨:要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求。但士,也需要通達機變,審時度勢。不可因為自己的脾氣,鑽了牛角尖。明明出山了,卻一再避見皇帝皇後,狂傲過分,也顯得不夠自然豁達。士,正要為人所用,要不然,與我腳下的‘土’有什麽分別?”  上官仔細聆聽,滿含包容的笑意,他目不轉睛的注視天寰:“為人所用?嗬嗬,聽聽,這話可怕,這人可怕。當年我十二歲時,跪在雪地裏等著元石先生接受我當徒弟,你是不是已看出我能為你所用呢?”  上官的語氣溫和,目光好像是能融化冰雪的靄靄春光。  天寰收了笑,眼風銳利:“單為成為隱士,何必要執著拜元石先生為師?元石先生,又怎可傾力教授‘無用於天下’之人?”  上官歎息:“若沒有你,何來鳳兮?隻是近來天象詭異,我勸你三思而後行。我會隨你去洛陽,但到洛陽前,於長安,南北邊境,派誰督管,全靠你決斷。”  天寰唇角一鉤:“哪裏來那麽多靈驗的天象?上回我去柔然,有驚無險。南朝蕭梅二人的大軍,雖然不可小瞰,但要顛覆我的棋盤,除非神助他們……四川戰役後,我玩棋缺乏對手,甚是無趣。終於有人來挑戰,也是快事一樁。”  我收了他的杯子,提醒說:“在柔然,僥幸你沒有落下大的病根兒。天寰,我們的太一還小。我不許你冒險。”  天寰默然,手指撫過我的衣袖,他炯炯注視亭台水榭  。暮色中,遠處傳來鼓聲,樹上憩息的鳥雀驚起一片。聽聲音,是靠近宮城的地方喧嘩。我驀然想起,這幾日阿宙他們正在練習,備戰不久後的皇族馬球比賽。  天寰抬頭仰望著雲霞下的落燼餘輝:“……五弟的球藝近年精進,長安無敵。上官你幾日後可去觀戰。”他有幾分難得的落寞,倒像個大孩子,惹人心疼。  上官咳嗽一聲:“馬球固然是少年帥氣風流,堪比文士觀看夏日流螢。但我總覺得還有幾分粗氣。你弟弟球藝精進,但少年人生龍活虎,也總有點浮躁,勝負難料……”  天寰目光如碎冰流動:“怎麽不繼續下去?”  上官露出貝齒,帶著少有的俏皮,打開壺蓋子:“喏,需要添茶,繼續不了啦。”  那一夜,沒有月光。我夢見了渾身是血的父皇,又夢見冷宮裏的梅花枝幻化成骷髏的手,扼緊我的喉嚨。我無聲醒來。抱著天寰溫熱的身體,不肯鬆手。我突然問:“不去洛陽,行不行?”  “小男孩,小女孩,都要多看看風景,長長見識。”他用手指在我的下巴畫圈:“不必擔心天象神鬼。你生有旺夫之相,凡事都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  我說:“我總擔心南朝要出事。太子琮他要是遇到風波,統一大戰,不是會提前?去洛陽之前,安排誰守衛長安,誰又去山東邊境?”  天寰笑而不答,撫摸我的肩膀。我把雙腿擱在他的身上。淩晨風起,窗外鳥啼連連,讓人心驚。熹微晨光中,天寰告訴我:“這一次誰都能守好長安。但誰去山東,都將是一身的泥,一手的刺。外我的手足,六弟在雍州監督食鹽。現下隻有五弟和七弟……你說,誰可以去山東?”  派阿宙去?阿宙的個性,以硬碰硬倒不怕,但遇到多智陰狠如南將蕭植,就前途未卜了。我想了半天,又問:“上次君宙指責山東的裴刺史貪墨無能,你當時隱而不發。是為了這次作為借口,讓太尉王去山東?  天寰應了一聲。他似乎不願繼續討論這個話題,用手指推了我的鎖骨下:“天都快亮了。雖然皇後宮樂意聽政,但恕我補個回籠覺。”  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天寰不久就鼻息穩定,心跳更是安穩。  -----------------------------------------------------------------  因為朝廷錄用的修文殿學士人數不多,而朝廷的校書需要更多的人力。所以開春後,我又在幕後主持了三次太學生,州學推薦學生的選拔考試,從“詩”,“書”,“法”三方麵命題,又和崔僧固等老臣擬定了修文殿的試用官吏名額。三月十八,這一日從早到晚,忙到不可開交。對錄取的學生們親加慰勉,又厚賜未錄取的學生繼續勤學。  等到宮娥們以紫檀雕龍木挑著大紅燈籠回內宮時候,肩頸酸疼,精神卻依然振作。想起來自己到底是不足二十歲,年輕便是可以揮霍的財富。去年那樣的九死一生,身體虛弱。到了孩子快滿周歲時,我又能挺立於殿上人前,助天寰一臂之力了。  才回太極殿,七王妃王氏就在下跪迎候。我雙手攙扶她起來,滿麵笑容道:“難為你等我。可吃飯了沒有?”  她搖頭,臉上還有羞澀。我趕緊叫人送上銀耳羹,與她分食。  甜羹下肚,我才問:“今日是馬球賽,七王嬴了沒有?”  她弄著衣帶:“今日僥幸是七殿下勝了。若五殿下不失手落馬,傷了手臂。……是不能夠的。”  “五殿下受傷了?”我放下碗。此事當得起“蹊蹺”二字,那人在馬上,如魚得水。龍王爺在海裏淹死,他也未必不能掌控玉飛龍。  我不願別人看到我的心緒,又端起碗來慢條斯理的吃:“嗯。五殿下受傷要是沒有大礙,就好了。自家兄弟,又不計較勝負。你來,是為了七殿下的差事?對麽?”  天寰已經下旨由燕王元旭宗率左右兩將軍,並禦史大夫高弘留守長安。這是十七歲燕王首次擔當重任。也難怪王氏妃不踏實。  她臉上被迫出紅暈,艱澀的問:“我家殿下行麽?”  我笑道:“怎麽不行?當初我力促你和他的婚事,就是因為七殿下性格忠謹,皇上經常誇讚。  以前他年紀小,不足以任事。現如今有了機會,我們不拉七弟,還能拉外人?”  她低頭“嗯”一聲:“但是……現在……現在五殿下受傷,他大概也在長安。”  我抹了抹嘴:“五殿下受傷,不是說不能去山東傳旨,皇上自然有旨意,妹妹不必掛心。”  說起皇帝,天寰怎麽還不回來?我眺望水晶簾外,一片漆黑。王氏妃說:“皇上和七殿下一起去五殿下太尉府探望去了。”  探望?我用手指彈了彈瓷盅,閉了閉眼睛,一邊繼續敷衍王氏妃說話。  等王氏告辭,夜色更深。我叫來惠童,預備讓他去趙王府候駕,聽消息。話還沒有講完,天寰卻回來了。燭光中,他也不入內殿,在廊下與七王元旭宗低聲交談。  我邁了幾步,天寰的聲音傳入耳朵:“朕夫婦是否去泰山,也要看五弟傷勢。五弟若還能去,代朕夫婦祭天也是一樣的。可他受傷,就不該勉為其難。你明日再去他那裏,勸他不要有顧慮,養好傷再說。至於此次你守衛長安,就該多和你五哥學學。凡事多想,多問,多擔待。思危,思變,思退,總錯不了。”  元旭宗謹慎答話:“皇上教訓的是。不過臣弟愚昧,總比不上五哥。臣弟素來有心討教五哥,但他向來忙碌於軍國之事,並不能常抽空指點臣弟。倒是皇上和師傅們教誨更多。”  他看到我步出殿堂,連忙恭敬退後,對我躬身行禮。他雖然年少,向來被人視為平庸。但大紅燈籠之下,我發現少年的眼波如鏡,遙想阿宙十七歲時,雖然能走馬放歌,快意山水,比眼前的少年要勇敢,瀟灑,明亮的多,但缺乏的正是這種定力。阿宙那人,也許一輩子都會缺乏深不可測的內力。但他能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把青春卷起浪頭來弄潮。也能把光陰燒成篝火點亮灰色。  每個人大約都會羨慕自己缺少的特質。正如我麵對李茯苓,崔惜寧,未必處處都能感優越。  等到殿內剩下我們夫婦,我就幫助天寰脫去玉帶,他稍有些疲憊,似乎等著我問阿宙的傷勢。可我打定主意不問,天寰就告訴我:“五弟府裏,我倒是遇到了那個沈謐,是個聰明人……”  “嗯,你為何和七弟說你我要去山東?我們根本不會去山東的。”我說。  天寰眉峰一挑:“為何我們不能去?帝後封禪,古之盛事。況且濟南有口‘情水’,不解風情者喝了,也許豁然開朗了。”他似笑非笑,半是調侃,半是認真。葫蘆裏賣的是他元天寰的藥。  我丟下玉帶,一字一句說:“帝後登臨,等天下都在手心也不遲。至於情水……我是不存指望了。實話說我聽說君宙受傷也吃驚,但他未必是故意的。馬失前蹄,誰都有一兩回吧。再說山東局麵,既然上官和你都覺得不好走。君宙有情緒想借故不去,乃人之常情。大智若愚,而沈謐之聰明,能讓你看出來,可見他還是欠火候。天寰,歸根結底,現在包括我,大家都在為你所用。普天之下,惟有你不受製於人。你海納百川,自然有包容的胸襟。”  天寰接過玉帶:“你說得還真多。”  “大戰在即,偏私於卿,我才肯多言。換了別人,隨他去累心,我怎麽肯多說一句?”我回眸一笑,摔簾入內。天寰跟了過來,我們正要用膳,宦官報上官來到。  天寰放下筷子,我忙擺手:“別,你餓到現在,再不吃,恐添了病氣。來人,給上官先生添副碗筷。就在萬歲的案旁,再加一榻。”  天寰對我笑道:“鳳兮終究忍不住了……”  上官入內,不及吃菜,便說:“我去了趙王府,元君宙的手臂傷勢不輕,總要歇百日,才能上陣。依我之見,天寰,不如不要讓他去山東了。”  天寰默然許久,說:“我沒有逼他。”  “你暗示自己帶著皇後去山東,對他的性格,一定要出馬了。山東漩渦,棘手非常,隻要你願意放手,我們也不是不可化解。你用元君宙,便是料定了他將來不會避敵人的鋒芒,那才是你希望的。……對嗎?”  阿宙去山東,自然不會姑息南朝挑釁,但天寰竟然願意早日迎戰?  天寰搖頭:“不錯。近期南朝邊境一定起大風雲。火燒眉毛,我是不得不戰。蕭梅之軍,若成兩路,我和五弟一起迎戰,才可能戰勝。這場戰爭,不光是軍隊的交鋒。還是國力的競爭,民心的競爭,智慧的競爭。而我勢在必得。關鍵時刻,五弟受傷,對我是個小小打擊,但計劃還是要進行下去……帥才寥寥,我信賴的人也是屈指可數。他不願去,不能去,也得去,你明白吧。”  “我明白。天寰,現在雖然南朝形勢劇變,影響了計劃。但和南朝開戰,損失極大。等數年,就能順理成章。何必現在壓上你自己豪賭?你就讓我跟著趙王去,你授權我來全權處理邊境的糾紛,行嗎?”上官詞義懇切,但並未有墾求我為他助威的苗頭。  我一時聽不太清楚。但總覺得旁觀者清,上官說得更有道理,我遲疑片刻,也對天寰說:“天寰,壓上最親的人豪賭,我不怨你。但壓上你自己的安危,我堅決不讚成。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兄弟,謀士……再商量商量,行麽?”  天寰的眸子幽深而烏黑,他冠玉般的臉龐比素常更加白皙。他的鼻尖動了一下,手指微微叩擊桌麵。他好像透過迷霧,寵溺的不解的望了我一眼,又好像心如明鑒,親切惘然的看了上官一眼。他悠然笑了笑:“我不愛悔棋。一生也未嚐悔棋。與南朝豪賭總要有代價。數年之後,南軍羽翼豐滿……並不一定就會比今年容易。任何時代,一統江山,代價總是巨大的。此事,就讓五弟自己決定。若五弟在三天之內,要求前往山東。一切就按照我的計劃,上官你不能去。那孩子有自己的士,該以血搏殺一回。若三天內他並未有所行動,上官,就按你說的辦吧。”  上官麵色一沉,將酒爵內的杜康一飲而盡。  就在第二天,太尉元君宙入朝,請求讓他前去山東。消息傳來時,我抱著太一沒,坐在太極殿的屋簷下,正在念論語。蝴蝶翻飛,沒有停在我的香囊,而是留在孩子的肩膀上。“太一,家家真不知道你五叔這次怎麽了?你爹爹是天下霸主,五叔呢?人最難堅持自己,也許他也會有私心了。但無論有多少曲折,隻要你五叔是個賢臣帥王,家家什麽都可原諒他。”  孩子沒有笑,睫毛顫動,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如黑琉璃,反襯世間的沉府。  我喚來惠童,讓他去趙王府探望致意,並交給阿宙一封信。我所能做的,隻有這些。接下去,大家都必須靠自己努力和爭取了。  ----------------------------------------------------------------------------  洛陽之行,終於進發。中州風華,曆曆如繪。人道是洛陽城裏春光好,牡丹豔色甲天下。  白馬寺裏,虛籟叢生。我聽天寰和高僧們縱論佛法,頓悟宇宙之明亮。  帝後禮佛,厚賜寺廟,開鑿石窟,都是洛陽的百代盛事。  佛法西來,在亂世,徒逐漸增多,以至於不是我們幫寺廟,而是寺廟扶助君王。  龍門橋頭,兩山崢嶸,相對而出。天寰站在高處,他想有一天建立史無前例的運河。”  上官大喊:“快下來吧,洛水女神看你這樣風流,拉了你去,可如何是好?”  我笑,天寰故作嚴肅道:“天子在,雜神怎麽敢出來現身?洛神香豔,與我何幹?”  他不再理會我們,兀自望著龍門出神  上官對我笑道:“此人真如自己所說:不解風情。凡人寄生天地之間,不過短短一遭。為何他情願自苦於霸業,不肯給自己多一瞬的任意行止?”  我們覺得苦,他又不覺得苦。望著天寰衣襟為水花所侵,我問上官:“天寰多年前就構想東都?”  “那時候未知他為皇帝。我們倆都設想過洛陽的地位。天寰喜愛洛陽,也因其對南北統一重要。”我暗暗發酸,我和美麗的洛陽城,在他眼裏,大概也有共同之處。  穀雨之後,滿城為花季如癡如狂。等天寰有了閑暇,邀我同賞名花。  我們剛來到一座幽靜而空寂的大宅門前,有個瘦小的古稀老翁打開了門。  他看到我,霎時顯出了驚愕之色。有幾分恐懼,難掩的痛苦。天寰咳嗽了一聲:“怎麽,很像?”  老人低頭,我頓時覺得有些詭異,天寰說:“嗯,原來真的很像。”  那老人恢複了正常,關上了門,才對我們肅然下跪。  天寰搖搖頭:“老朱,你這是第一次見我妻。我三歲時,你就來我身邊保護我,教授我武藝。因此,你是我最信賴的老人。在這裏,你隻當她是主母,並非皇後。去年,我們生了一個兒子,等他稍大,還是由你教我夫婦的太一武功。”  那老人身子一震:“是,主人,夫人請。”  我吃了一驚,因為上官曾告訴我:天寰為東方時,匿名買下洛陽的司馬舊宅,裏麵有百年的名花,還有一位啞巴老頭兒看守。這老頭居然不是啞巴。他的身形枯瘦,眼眸渾濁,毫不起眼,難道身負絕藝?  我默默無語,跟著天寰脫了鞋子。他拉著我,穿越鋪墊著竹席的走廊。淡翠月色籠罩在廊上,分外清涼。這屋子裏靜極了,好像有個沉睡的佳人,我們的腳步,呼吸,都會唐突了她。  天寰撩開羅幕,回欄下方,一朵白牡丹躍入眼簾。  花盤明豔,玉白清純,月光之心,春風沉醉,天地一滯。  這好像是一個美麗的幻想,不經意間,打動人心,百年光陰,人生璀璨,都在花旁。  而它是那樣的安然,此花幽獨,傲絕塵世。  我讚歎道:“真美。”  天寰鬆開我的手,走到花旁,溫柔道:“三年不見你,但好像過了一輩子。”  那花枝葉微微搖動,好像能解他語。天寰俯身望著它,脈脈含情,他皎潔的麵容與白牡丹相得益彰,我笑道:“呦,這三年別是因為我,你才不能來吧。罪過,跟我在一起,三年就等於一輩子。”  天寰眸子滑動,對花露出笑渦:“說什麽呢?我們聽不懂。”  兩個人的宮。但這裏不是宮,花也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我好沒來由的妒嫉。  我說:“奇怪,這株是江南的花種,名叫鳳丹,不知為何流落北方百年。”  我安靜的盤腿坐在廊下。老朱送來酒案,我說:“費心。”他躬身退去。  好久,天寰才坐到我的對麵來笑道:“對不起,我光顧看花了,冷落了你。但這花曾陪伴我度過不少最寂寞痛苦的日子,所以我不知不覺就有愛。花隻是花,縱然你再加愛護,它隻是隨著花期開放,不卑不亢,亦無算計。你這代風煙消散,它依然有絕世之姿。我愛的就是此花淡漠。”  我想起他好幾次說我像這朵白牡丹,不禁臉頰發燒,偷偷瞥牡丹,自愧不如。我非但沒有那般驚世駭俗的姿容,而且我不能時刻不衡量利害。要是我行我素,從不讓步,怎麽能如此愜意坐在月下,賞花對酒?我望著天寰,他以手輕撫我頭發,幫我把碎發攏到腦後:“怎麽了?”  “沒什麽。”我否認:“天寰,老朱覺得我和誰比較像?”  天寰喝了數杯:“老朱原來是南朝人,二十多年前,遭遇冤案才到北方避難的。我隻隨著父皇,叫他老朱。那時候,是你的祖母章德皇太後攝政。章德皇後,稀代之美女,智算超人。我和你結婚前,聽聞你長得更像你的祖母……”他低頭,又喝了一杯。  章德皇後絕豔至麗,入宮不久就生子專寵,祖父為她廢除原配,易立皇儲。她十八歲時,我祖父駕崩,她輔佐幼子,把持朝政,曆經風雨,從未失手。除了現任的南帝,因其生母與章德皇後是從姐妹,得以存活。祖父的其他七個皇子,三個弟弟,都被殺於章德時代。  即使在如今,早已逝去的祖母章德皇後,依然是史書上最美,最可怕,最精彩的女人。  我心裏一黯:“嗯,我父母也說過。可我跟祖母不一樣的。”  “隻說你容貌像有些相似……並未涉及別的。”天寰笑著拍我手背:“不過說起你的祖母。她為何沒有和你的祖父合葬,而是另起陵墓呢?”  他的瞳子,深黑,平靜無波。我低頭說:“祖母有遺言。父皇孝順,因此允諾。”  天寰收起笑容:“民間傳說她少年守寡,有了不少風流韻事?”  我猛抬頭辯白:“他們胡說,祖母沒有許多風流韻事,一共隻有一個情人。他是我父皇的伴讀,祖母要比他年長幾歲……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並非那麽不堪。”  天寰淡淡重複:“真心相愛?……嗯。”他閉了下眼,一笑:“人活一世,為歡幾何年?該任由後人評說。你說對嗎?”他的眸子靜止,酒杯也停在半空。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忽然覺得不快:這樣的時刻,談起南宮舊事,他是否影射什麽?是擔心我將來有機會步祖母的後塵?我不是章德皇後,我若是她那樣敏慧果斷。也許會少走些彎路,少一些痛苦。我不會在他之後,尋找其他男子的懷抱。我在婚前就答應過他的。  但我此刻難道毫無骨氣的表白給他聽?我默然許久,天寰也就不再說。  對酒因為這個話題,變得索然,等到天寰說要去找老朱交待些事情,我才鬆了氣,坐在花前。  他是天寰,而我是南朝公主,章德皇後的唯一孫女,武獻皇帝選定的繼承人。他說,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殺我,但我一點也不想死。我有牽掛,有生活,還有太一。本來我強迫自己正視預言。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所大宅,這個月色,這朵奇花,讓我隱約預感到不祥。  這洛陽的夜晚,殘燈如豆,殘月如鉤,殘酒餘香。鳳丹正豔,但總會變成殘花。棋局激烈,但總要收拾殘局。想來想去,重量無盡,期限未知,卻都要我一肩承受。我渾然忘卻時光,寒氣浸染,身體都像融化在牡丹的流光中。  直覺麻木之中,有可靠的肩膀圍住我:“夏初?”  我知道是天寰回來了,我沒有應聲。  “你不高興了?”他問我。  “累了。”我說,沒有回頭:“天寰我有幾句話說,這裏不是宮,就像你我的家,回宮之後我保證不提。你真是個最煞風景的人了,好端端的晚上,對著白牡丹,你還對我說出那樣的話,我不可以寒心?我以前才入長安,一點都不愛你,所以你無論怎麽樣,我都覺得沒有關係。可是現在,你還擔憂你的身後……就讓我難過了。我愛上算我活該。但我就應該成天向我選擇一輩子攜手的男人表達忠誠?我不是狗,不是馬,我是人,而且還是女人。我父親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女孩子要珍惜生命,我母親重複無數遍,女孩要有自尊的心。我父母死了,但我還是想努力做到的。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就算是我在這裏任性吧。”  他鬆開手,過了一會兒才又抱住我,非常用力:“夏初,我本來真的是想讓你來看牡丹,但我這個人……時時刻刻,都少不了那些。別生氣了,讓我瞧瞧你好麽?”  出來獨處,機會難得。我聽他的聲音動人,不舍得跟他賭氣,就回臉把頭靠在他的心口。  “還生我的氣?我是想和你一起的,不光是為了天下,也是為了我自己。萬年的冰湖,春夏要是不來,也挺好。永遠是沒有溫度的冬天,安靜,清爽。但你既然來了,把冰化開了,就不能抱怨浮冰的碎片傷害到你。莫怪我對人狠,我對自己也狠。除了你,我一輩子再也沒有對人說過那些話,這些話。我隻對你一個人說。”  他的語調愈加溫柔,清冷的基調也變了,好像清冷成了一點點傷感,一點點不自信。  我有點心疼,幾乎後悔自己方才說的話,我該最知道天寰的。我點頭:“嗯。天寰,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訴你的。野王笛給上官以後,他發現笛子內有消息的線索。原來這笛子的一端可以拆下,內壁分成兩半,其中一半上本有刻字,但上官發現時候,刻字大多數已近被人故意磨平了。上官大約可以看到嵐暉二字。嵐暉是我父皇的內名諱啊……”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他臉色。他好像並未特別驚奇,隻是眸光閃動,等我說完,他才點了下我的鼻子,低聲說:“謝謝你本人告訴我。我不瞞你,我早已經知道了。我不問你,因為我期待你有一天自己跟我說……這不能錯怪鳳兮,是平城行宮的一個宦官偷聽到的,百年匯報給我聽。”他按住我抖動的肩膀:“記得平城回來,我換了一些宮人宦官麽?不能忠忱你,也不會長久忠忱我。我不會讓你生活在那樣奴才的監視裏。不過呢,以後要瞞我,盡量謹慎些。”  我捶了他一拳:“你怎麽這樣?你……”  天寰吻住我,舌尖點到我的舌頭上,帶著酒精的氣息。  我說不出話了,他吻了好久,眼光迷離,才鬆開我。  我依然抱著他的脖子,很想繼續方才的話題,但怎麽也說不出責備和抱怨的話了。  “今天帶你來。我還給你一份禮物”天寰從身後拿出一團絲織物,我細細一看,雪白的絲綢上披風,是墨筆描繪的連枝牡丹。  我驚喜:“是你親手畫的?是給我穿的披風?”  天寰道:“西北之行,你不是將我原來送的施舍給百姓了?我一直想重新送你一件。後來想,與其讓繡工繡,不如我自己動筆畫染。不過我終究是忙碌,花了兩年,才畫完。我是喜愛丹青之人,可惜我好久沒有空畫一幅完整的畫了。”  我仰望滿天星鬥:“雖然沒有畫出來,但你我此刻觀星的心情,就像是幅畫,我永遠記得。”我摸著手指間絲綢,驀然心動,他的胸膛起伏,玉麵飛紅。  我解開襪子,將腳放到他身上:“我試試?”他的神色捉摸不透。  我解開領子,又將長發鬆開。庭院裏的水聲叮咚,白牡丹好像眉間含羞,花瓣微微蜷曲。  隻聽天寰說:“以後再試吧。”  他一把抱起我,將我帶到內室去,走走停停,深深淺淺的吻我,不斷的替我解脫束縛。他口裏的酒香,就像忽然竄起的火苗,在我們的周身蔓延。我積極的回應他,隻覺得異常的冷,需要他的溫暖,又覺得異常的熱,甘願在水中獻祭。他把我放在地上,忘乎所以的壓住我,那手指熟練的遊走在我近乎赤裸的身子上。月光裏,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啃咬他赤裸的肩膀,盡量壓抑著呻吟。因為我們都喝了酒,那種久違的瘋狂的感覺,終於將我的理智征服了。  我用雙腿纏住他的腿,用手臂和頭發絞住他的脊背,他的臉在我的脖子上摩擦。我渾身都在發抖:“天寰,天寰。”我喃喃的催促他。也許經曆了初婚的羞澀,以後的默契,近來的熱情,我和他,才能走到瘋狂的邊緣。我隻是他的女人,他隻是我的男人,哪怕一夜都值得……  這將是一個終身難忘的夜晚,我後弓身體,望著畫屏上的一簇金鈴,坦蕩憧憬著。  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金鈴響起來了,清脆,惱人。  天寰依然在愛撫我,我凝目,不願意顧及別的。  但鈴聲又響了起來,我的身體變僵硬,天寰也不同了,他起身,用鮮卑語罵了一句。他扯過牡丹披風,將我包裹在裏麵,下一瞬間,他從我方才躺著的地方一尺遠的地方,抽出一把劍。  他並不慌張,披起一件長衫,聲音嘶啞對我道:“等我。”便從容走到室外。  我聽到竊竊私語之聲。不一會兒,天寰進來。他也不解釋,把我當成娃娃一樣,從內到外,一件件的幫我穿好衣服。我看他的眼光冰涼,惶惑的問:“怎麽了?有大事發生?”  他一直不發聲,等到他幫我穿羅襪,才說:“南朝宮變,吳夫人死。太子一行逃亡到北。五弟開城,接受了太子。此刻南朝大軍,已準備出發。洛陽也有危險。”  我呆若木雞,反映過來,周身的懶懶春情,早無影無蹤了:“現在立刻回去召見群臣麽?”  天寰飛快穿衣,我半跪過去,替他係腰帶,還掛上佩劍。  好夢難成,我是皇帝的女人。  他將手插入我的頭發:“夏初,抱歉……”  我苦笑道:“沒法子,誰讓你愛當天子。為皇後,自然夫君的霸業,國土,計策都是最重要的。你隨時要離開,隨地要拔劍,我無話可說,唯有支持你。”  天寰笑得動人:“這話冠冕堂皇,我不愛聽。我寧願你說你舍不得我走。”  我啐了一口,他拉著我站起來:“好了,是我舍不得你。太子不日就會到洛陽。光華,這場戲難唱,這一仗難打,我隻要求你一件事。”  我盯著他,不久前與我親熱的迷醉青年,如神般清醒,俊秀,  他望著我,吐出三個字:“別怪朕。”  第十五章: 大戲  黃河邊孤鴻明滅,以蒼天之大,它難覓容身之處。洛陽紅深深淺淺,終於化成塵埃裏的血垢。  猶如被獻祭的犧牲,太子琮一行的到來,終於把大戲之幕徹底掀開。對我,是來得太快。對天寰,是來得太慢。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他的衣袂紋絲不動。不知不覺,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在滿天敬畏於皇權的繁星裏。狼星,好像是一顆跳出山坳的寶石,正如天寰的眼睛。  太子琮在一群北朝人的簇擁下,離得近了。天寰邁步向前,周到熱切說:“阿兄來得好慢。朕與百官翹首以待多日了。”  “琮哥哥。”我輕輕叫了一聲。他已經不是太子了,還是叫琮哥哥更加合適。  琮痩了一圈,肩膀有點佝僂,他從眉毛底下困惑的觀察我們,擠出一絲尷尬笑容:“琮不才打擾。琮……對皇上,皇後宮,感激之心,銘於五內。”  “你和皇後本是炎氏同根,你既為奸黨所害,來北境暫居,何言謝字?恰巧朕夫妻在洛陽賞花,不然又如何及時援助? 洛陽已按太子禮儀預備了服用器物,雖然粗陋,但也可對付一時,阿兄隻管安心入住。”天寰微笑著,頗顯熱切禮貌。  琮受寵若驚般向後退了半步:“妙瑾?”他把一個豆蔻年華的微胖女孩拉了過來。  琮逃亡北境時,隻帶上了胞妹會稽公主。妙瑾長這麽大了?我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雖然身材短小發胖,但容貌可稱秀美,嘴角一粒黑痣,因為她撅著的嘴巴,微微顫動。  “是妙瑾妹妹啊?還記得我麽?這次路上,你可受累了吧。”我低頭含笑,對她說。  她鼻子裏微“哼”一聲,白眼向天:“不記得。”  天寰目光冷峻的滑過她的頭頂,浮出笑渦,瞳子裏冰楞花閃動。他溫言寬慰略顯尷尬的太子琮:“一家人,不拘泥禮數。朕夫婦要給阿兄壓驚,請阿兄隨朕入席吧。”  我默默跟著他們。身後滿朝文武的眼光,都在陰暗裏射向我娘家的男女,有憤怒感慨,有鄙夷不屑。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將我和琮兄妹看作同類,但攝於我的身份,不敢表露明顯。我以為太一出生後,我遇到了最大的困境。最近才醒悟,原來此時,才是我被考驗的開始。  柳梢華月轉銀盤。琮逐漸為酒精麻醉,常常發笑。那種笑是空洞的,他好像總是要笑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笑得全沒有來由。妙瑾把頭埋得極低,幾乎不動麵前的任何菜肴。天寰和琮扯些不鹹不淡的話兒,似乎數日前就開始激戰的山東地,並不屬於他的版圖。我有時候也插上半句。我想要妙瑾吃些東西,但我回憶自己少女時代常有的忐忑,又覺得她並非難以理解。太子飲了一杯:“皇上,皇後宮,我兄妹來北朝,多虧禦弟趙王君宙。到洛陽之前,聽說趙王在萊州已處於戰火重圍中……此事因我而起,我深感歉意。但我是愚昧之人,妹妹則年幼無知。若得到準許,隻願把我們放到長安以西的某個州縣,讓我們隱姓埋名,如巷閭百姓般度過餘生,我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恩情。”他哀傷懇求的目光投向我,我頓時黯然年。  這個祈願,大概是琮一路上思索再三的結果。如果我是皇帝,我會準許的。被寬鬆“軟禁”於諸如敦煌那樣繁榮而遙遠的城市,滿足於溫飽,遊離於是非,有什麽不好?但南北大戰在即,生於帝王家者,一旦失勢,大多數隻能跌到穀底。琮的願望,近乎桃源夢,水中花。  我想了想,用匕首把肉切開,放到妙瑾的盤裏。我看看天寰的表情,說:“琮哥哥所言,大概出於真心,隻未免太委屈妙瑾妹妹。這次南北戰爭,源於你父子之間的誤會。皇上倒並不願意使生靈塗炭,現在為止,北軍隻是防禦,並非進攻。南朝有些忠臣,自會勸說皇上。哥哥你莫太悲觀,柳暗花明。說不定不久南朝的叔叔回心轉意,化幹戈為玉帛了呢。皇上,你說呢?”  天寰淺淺一笑,說:“皇後所言極是。阿兄不必著急,先住下,調養身體就好。”他按住太子的脈搏:“阿兄,你咳嗽日久了吧?南朝潮濕溫熱,阿兄感染外邪,加之中氣虧損,肺中才有沉寂。”  琮臉色慘白:“我……我隻是夜間稍有痰氣,不需要吃藥的。”  我偷掃了天寰一眼,他說:“不用吃藥,吃些瓜果潤肺就好,太子身邊缺乏合適的人照顧。朕安排了幾個可靠的老人來客館。他們也是南朝來北避難之人,阿兄不妨與他們談談心,也許對事物看法也會不同……” 他話音剛落,百年捧著金盤湊近他耳語,天寰眉峰一壓,展開了笑容:“朕暫去更衣,皇後替朕主持家宴吧。”  他一走,琮如釋重負,他以流連於畫的目光注視我的麵容:“唉,妹妹與皇上相敬如賓,又專固後宮,真是幸福。妙瑾也到了豆蔻年華……不知道……”  妙瑾大聲打斷他:“我不嫁人。長得好看的人,心眼都壞。頭腦聰明的人,最會騙人。”  我不禁說:“哪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妙瑾妹妹,你到了洛陽,改改脾氣,總沒有壞處。”我的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柔聲說:“你可以不待見我們,但別露在臉上。讓下人誤會,不好。”  她憤然嚼起一段甘蔗,琮說:“她任性慣了……光華,如雅怎麽不來?太一又在哪裏呢?”  我含笑說:“太一早睡了,等明日你和妙瑾妹妹再跟我去瞧他。他長得可愛。如雅……他病了好幾天,大概是不適應河南的水土吧。”  琮有幾分失望,對妙瑾說:“你不是最喜歡嬰兒?”  “我不喜歡雜種小孩子。”妙瑾回答。我不由沉下臉來。我和天寰成婚……南朝宮廷居然以此稱呼太一?太一手有殘疾,他們又會如何嘲笑……這些人怎麽不讓人心寒,我捉住妙瑾的手:“炎黃子孫,誰不是混血?人要成全自己,也不是看血統是否高貴純粹。妹妹不懂事,害了自己不說,連累了你哥哥,怎麽辦?”  她的眸子掠過恨意,大聲說:“我連累哥哥?我什麽都不怕。你的皇帝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壞人。你們笑裏藏刀,騙得了哥哥,騙不了我。你們想把我和哥哥一起煮了,給你們鋪路。你當初逃走,為何要誣賴母親?假惺惺說不嫁,結果又自己送上門去了。太子哥哥不來北朝,怎麽會上了那個高麗女人的鉤?她又怎麽禍害哥哥和父皇?什麽冠代美女,呸,你跟你娘一樣是狐媚,還比你娘心狠手辣,普天下的男人全都瞎了眼!”  我克製住掌摑她的衝動,瞪著眼睛冷笑。小丫頭不複無邪,倒是變成刺兒頭了。她知道什麽?知道我父皇怎麽死的,母親怎麽死的,吳夫人對我做了什麽?我擔心過她,她卻如此對我。  我願意收留他們,並不是裝樣子。要化解她的偏見,我不能和她一般計較。  我慢慢坐下:“來人,先送南朝公主回客館。”我微笑:“北方天氣,這使節晚上天還涼。殿下蓋好被子,若病了,哪來力氣罵我?”  她沒有得到我的反唇相譏,好像被掃興了,鼓著嘴巴,匆匆走開,琮正要說話,腳步雜亂,白衣少年踩著舞蹈般的步子,醉醺醺來了。如雅眼睛微紅,下擺狼藉,額際碎發飄垂。  “謝如雅……參見東宮殿下。來遲了,太子恕罪。”  琮好像被刺了一下,艱澀說:“如雅,我不複是太子,隻是寄人籬下的食客。”  “怎麽會?一日為太子,終身為太子。橫豎是死路,何必死得沒有骨氣?當初你幫我來北朝,我十分感激。但如今你投來南朝,我……無法體諒。你們在南朝風花雪月,誰關心姐姐步步為營?她是在刀尖上過日子……你們難,我們也難。”  “如雅,別說了……”我在一股沁人的寒意中打斷他。  琮的身子更佝僂,皇族子弟殘存的清貴儀態,化成戰栗。他咕噥:“我沒辦法。”  如雅哈哈大笑:“南朝是被你們毀掉的……不是我們。”  我看了琮一眼,他喃喃說:“不是我。我隻是來避難。上次送書後,我看了光華妹妹的回信,才想到北朝是我走投無路下,最後的一道門。”  我略微吃驚,脫口而出:“琮哥哥,我沒有……給你寫過信。你認識我筆跡?那信呢,我可否拿來比較。”  琮身子猛晃下,手指在衣裳裏摸索半天,把一封信遞給我。我飛快收了。如雅幾乎要倒在地上,我扶助他:“惠童?”惠童飛奔而來,幫著我一起將如雅移到屏風後的一張榻上。  如雅的眼角濕潤,我隨手將擰幹的熱手巾敷在他的臉上。惠童說:“我去取醒酒石和香湯。”  我叫了一聲:“如雅?”  如雅忽然張開眼睛,瞳中渙散:“姐姐。”  “如雅,琮到了這田地,自己人就不必讓他難堪了。”我歎息說。  “我隻是擔心……擔心……姐姐,有的事……你……還不知道。我手裏有先帝詔書,還知道傳國玉璽何在……”如雅字不成句。  我好像滿月的孩子被驚雷打了琵琶骨,大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尚未回答,我耳後天寰的聲音響起來:“光華?”  那聲呼喚,溫柔清冷,和昔日一樣,讓我心弦異動。  我回頭,隻見他容長臉上那雙深如古潭的眸子。他沒什麽表情,又喊我:“光華?”  這時候,起了大風,雲層密布,好像無數天馬壅塞於天河。  我心內輾轉,軲轆一般,好像被無形的絲牽起的傀儡,以手抄臉,又兜住眉頭。進退,家國……我也辨不清誰好誰壞。我望著他玉帶下的衣襟,為風吹起碧色的波紋。  我步向天寰,盡量安定的告訴他:“你來晚了,方才如雅說醉話,但也提到了玉璽和詔書。”  他眼睛裏掠過一抹深沉的烏雲:“……是嗎?”  “這樣事我不會胡說。”我回首,如雅發出輕微的鼻息,似乎睡著了。我堅定說:“他是我的人,但處分全由你。此刻他醉了,說得話不牢靠。等他醒了,你要自己問他,要我問他……還是如何,都不妨說出來。”  天寰眼波欲流,居然輕描淡寫回答道:“啊……不過是一張紙片,一塊石頭。小孩子家貪嘴喝醉了發酒瘋,你還真信他說?方才前方來信,第二路人馬已繞過五弟固守的萊州,星夜疾行入河南境。危急關頭,朕哪有閑功夫管你的人呢?以後再說吧。”  他……我忽然覺得頭頂的黑夜不過如此。我的心又靜下來,如一個讓人照影的鏡湖。詔書,玉璽……好像並不是當務之急。我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手裏,拉他到了席上:“琮呢?”  天寰笑:“送走他了,有人會管好他們起居。他們根本不算你的兄長,妹妹,也實在不像。”  “一家人總有不像的,但總是炎家人,況且他們無辜。對了,有人冒充我給太子一信。你看看吧……”我下定決心,把信件給了天寰。  天寰拿過信紙,看了不久,就笑出聲來。他的眉毛向上微揚,滲入鬢角。  我審視他?他的眼神澄清,自信。  他止住笑:“不簡單。想和我兄弟鬥?……好。”  他說是南朝有人搞鬼。我頓時鬆了口氣:“是他們故意讓太子來我朝,將我們一軍。以便進攻?”  天寰不置可否,他用手拍拍我的後頸:“天熱了,你出汗多了。光華,無論發生什麽,你別忘記我對你和太一的許諾。我是個狠人,但我並不會存心欺騙你。”  當夜,天寰趕去軍營,我一人獨宿,到早晨朦朧,才張開眼睛,就想起如雅的話。我不及梳妝,找來惠童,低聲問:“如雅公子醒了麽?”  惠童說:“如雅公子好像是著了風,淩晨腹瀉,臉都綠了,我才差人去請上官先生,又告訴謝夫人。”  腹瀉?我腦子還沒有轉過來,就聽到阿若在窗外高聲:“皇後,皇後,客館來人,說是出了大事。”  -------------------------------------------------------------------------------  大事?我心裏一個激靈:“是南朝來人出事了?”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皇後,客館裏走失了會稽小公主。她不見了……”  我吸了口氣,惠童問:“客館那麽些守衛,公主怎麽回走失了?”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起身笑道:“我當什麽事情,原來是這個。公主年幼,不願悶在客館,所以才會跑出去玩兒。洛陽城那麽大,跑著跑著她就迷路了吧。”我回頭對惠童說:“你們也不用驚動了旁人,你去趙顯將軍那裏,將公主的形貌說說,再到洛陽尹處去報備一趟。讓他們著人留意她就是。”  惠童眼睛一閃。我輕點頭歎息:妙瑾這丫頭,久居深宮,不懂事理,好比是蘭花草一般,就算逃走,在偌大的陌生北地,她能逃到哪裏去?不過,嘴巴不饒人的,心地未必壞。太子出逃,隻帶上她這個妹妹。妙瑾縱然不告而別,也不見得真能拋下她的哥哥。  我加快步子,朝外殿走,吩咐阿若等備轎。  “皇後,是去謝公子那裏,還是去客館?”  “……謝如雅是臣子,炎琮是客人。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  琮果然急得六神無主,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太涼了,我不禁眯起眼睛:“琮哥哥?妙瑾不會有事的。你且等等。”  “等等,等什麽?妙瑾一定是怪我來了這裏……我哪裏也不能去,我隻能在這裏,光華妹妹,替我找她。她沒有吃過苦,她……我不該帶著她來長安。”  我“噓”了一聲,掃過庭院裏侍者們的影子,字字有力:“琮哥哥小心外頭的人。你為何來長安?因為你收到信,以為我讓你來的?那不是我寫的。可你來了,我會盡力保護你。你安心下來,莫讓我為難。”我任由他捏著我的手,他的手指虛脫無力,目光遊弋在遠處。  “不是你的信……不是你的信……光華妹妹……”他瞪了半天眼睛,突然自嘲一笑,慘淡的眉眼,透出一點光亮:“光華,我如今,騎虎難下了。”  不錯,他是騎虎難下。再愚蠢的人,於絕境中總有一些急智,何況琮並不是特別愚蠢。他畢竟曾是一國太子,受過宿儒們的悉心教育。  把琮推向我朝,一來可以讓他永遠失去太子位,二來可以對我施加壓力。還有什麽目的?我暫時不得而知。我聽著畫眉鳥不合時宜的鳴叫:“琮哥哥,南朝有了雲夫人,似乎一切都不同了。雲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  琮的笑聲,猶如抽泣,他侉下臉,愣愣的坐著:“也許吧。我過去一直以為阿雲不得已,現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我,父親,母親,妹妹,阿雲算計我家每個人。那個孩子……光華,你知道麽?那個孩子……”他環顧四周,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他是我的兒子。”  我倒是有過那個揣測,但聽他親口述說,我不免又是一寒。是的,吳夫人長年對宮內妃嬪下毒,所以叔父周圍,再無其它的嬰兒,而雲夫人入宮即孕,幸運的背後,就是不堪。  我喃喃道:“是你的兒子,所以你才對她不設防。但她為了兒子,卻要殺父親。”  全都是為了權力。權力,要是離得遠了,也就是輕飄二字。若是離得太近,諸如皇帝在身邊,誰都會有更多的奢望。若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人就可以變得殘酷,如鬼,如獸。  我猛地抽回手,愕然的審視自己的空手,要是讓我完全握住權力,我會是什麽樣子呢?  琮似乎沒有裏了解我的心情,他告訴我:“光華,上次你托我照管你母親的墳墓,這次我去國匆忙,但我還是帶了一點東西給你。”  我接過,荷包裏是一點點發白的泥土,還帶著淡淡的香氣:“是母親墳上的?”  他答應。我用手指搓了點土,那南國的土滑膩,在指甲上發著柔和的光輝。我離開父母太久了……最初的時候,當我知道玉璽的秘密,天寰答應我,若他有了天下,則讓我的父母合葬。母親等了我多久?我並不希望南朝滅亡,可那個許諾,叔父的自嚐苦果,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我沒有意識到自己露出笑容,琮的咳嗽,讓我突然不自在。我注視著叔父這位落魄的兒子,五味雜陳。  琮又是一陣咳嗽,侍者送上一大盤鴨梨,琮掃了掃,擺擺手。  侍者對我道:“皇後,太子他不吃一點東西……這梨乃是皇上禦賜,專為了太子的病。”  我笑了笑,讓他退下,削了一個梨子,讓給琮吃:“琮哥哥,別擔心。要是來了就讓你死,北朝顏麵何在?先吃些果子潤肺,以後我讓宮人給你每日送餐吧。”  侍者的腦袋在窗沿一閃。我冷笑,監視琮還是監視我?我們南朝再不濟。我也不能讓他們當著我的麵,欺負和我同一血緣的人。  安撫了琮,便是要見如雅在。昨夜過後,我突然覺得如雅並非我所認識的如雅。昨夜玉璽的秘密,分明就在我眼前,他嘴邊。我不知道如雅怎麽想的,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問。他說玉璽詔書不過是“一片紙,一塊石頭”,但對我,那是父皇對一個帝國的寄托。  他當初想要娶我,同這一片紙,一塊石頭,肯定有關係。當時他一定不認為隻是一片紙,一塊石頭。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帳子裏,上官靠在榻上,手裏持有一個小小的圖卷。  “他吃了藥,就睡熟了,不到天黑,不會醒來。”上官對我說,他掃了我一眼:“太子琮到來,你也分心了。”  我托著手肘:“公主失蹤了,琮心緒不寧。上官,”我遲疑了片刻:“你認為天寰為何接收琮?”  上官眉毛一挑,將唇閉緊了。他將圖卷給我,替如雅拉好被角:“琮來了北朝,意味著南朝皇族就徹底分裂了。人們總是將希望放在年輕人的身上,他們不喜歡太年老的,也不喜歡太年幼的君王。你,琮,小公主,等於是整個南朝皇族的中堅。而南朝,隻有你的叔父,高麗女子雲夫人,還有蒙昧無知的嬰兒。即使這一戰,北朝不占優,但此後南朝人心必然更為散亂。一散而不可收拾,就是九州合一的時機。雲夫人縱然翻雲覆雨,但她的根不在南朝,現下的行為,未免急功近利。而蕭植驍勇,梅樹生智慧,也隻是南朝表麵上的長城罷了。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不然,要毀潰那座長城,也隻要攻其一點。”  “那麽說天寰是借了東風,順水推舟?”我低頭看圖卷:“這不是敦煌星圖的殘卷麽?”  敦煌星圖,預示了什麽?打仗會用得著?  上官瞥了如雅一眼,將圖卷放入袖子,他微微歎息一聲,語氣平和:“星圖上來看,今年用兵,是大不利。但敵我兩國,對你大凶,也許對我乃是大吉。天寰就是如此想的。他用了五王在萊州冒險擋住蕭的大軍,又冒險把琮接到洛陽,現在還要自己冒險與梅將軍交戰於和河南。你……”他似乎覺得有些窘迫:“夏初你可要心穩,出戰之前,你可別讓他心裏再有了記掛。”  我點頭。人人都覺得他可能會記掛我,那麽就算是吧。但隻有我知道,江山在前麵,他也不會因我而後顧。我尋思上官為何說這話,我記起上官也知道玉璽和詔書的存在,我又問:“琮到來,會讓我的心不穩麽?上官,你說現在要是有證據說我該是南朝的皇位繼承人,對此戰有意義麽?”  上官盯了我一眼,他似乎嘀咕起“野王笛”三個字,又俯視如雅的臉麵:“琮到來,是第一個浪頭。波瀾一個接一個來,你就要靠自己頂。至於證明你是正統的繼承人……對此戰意義已經不大。可將來……還是有大用處的。如雅腹瀉倒正是時候,身為南人,卻是北臣,他心裏定是水火一般。我十八歲的時候,也不會比他應付的好。且讓他歇歇吧。天寰現在對於那些已經不會太放在心上,他和你畢竟有了太一。”上官的眸子動了起來:“夏初,你自己在乎那些麽?”  “我……”我想了想,搖頭。我本來到這裏探病,若是如雅好些,我就該質問他了。現在聽了上官平和的語氣,我明白如雅還是病著好,糊塗好,免得和我一樣被大浪打。如雅……我咬了一下嘴唇,我為何非要質問他?他不說,我就不知道。我有個活生生的太一,而如雅隻能守著紙片和石頭,做他那稀薄的夢。  我在乎麽?我不在乎當鐵蹄威脅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但我在乎父親的死,他留下的,未必要給我,但不該給陰謀害他的人。上官問:“手指怎麽沾了泥?”  我笑了笑:“是母親墳上的泥。”  上官沒有說話,屋裏益發的靜,上官抽身而起:“我去看看謝夫人煎藥。”  我沒有答,坐到如雅的床邊,我好像看到了那教著我讀論語“人之初,性本善”的謝師傅。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他顰眉,嗯了一聲,還是貪睡的樣子。  “你示弱,如雅,你示弱了。雖然琮來了北方,我們困難,但我們不需要示弱。”我說。  他沒有動靜,但一圈睫毛微微顫動。這絲絹一樣的少年,藏著秘密。難為。  這時,外頭起了腳步,我剛回神,天寰已經進來了,後頭跟著謝夫人和上官。  “如雅還在睡?”天寰親切的對謝夫人說:“血性男兒水土不服,總該有個幾年。可惜朕軍務緊急,無法等到他複原了。”  軍務緊急?我和上官對視一眼,上官的鼻尖一動。沉思般的望著天寰的背脊。  “梅樹生那麽快就到了?”  天寰一笑:“白衣秀士,勢不可擋。”他說的時候意態瀟灑,好像是在誇梅樹生。  上官將袖子裏的卷軸塞到天寰的袖管內:“此人行事行軍,至為古怪。現在他推進之快,也是出乎想象的。他……”他收了話頭,轉向謝夫人。  謝夫人連忙欠身道:“如雅他身上還有病氣,皇後體弱,若為惡氣衝撞就是我母子的罪過。求皇上和皇後速速移駕宮內。”  我望了一眼天寰,他的眸子內沉鬱暗黑,透出一股淡淡的緊張,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  我說:“皇上回宮吧。這裏有了先生在,想是無礙。”  上了禦車,天寰就用一塊幹布擦起了手,他說:“我都知道了,客館那裏,你就別管了。”  我瞧著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被他細細擦試出血色,才回答說:“妙瑾隻是個小女孩,雖然嘴利些,但她不見了,琮自然不安。對他們,我不能完全不管。琮來洛陽,是中了離間計。南朝的那個孩子,倒很可能是他的骨血呢。”  天寰冷冷一笑,又替我擦手指甲:“男女之事,誰能說得清?阿雲野心倒大了,她昔日與五弟有仇隙,看來她是睚眥必報的人物,五弟這次在戰場上可要格外留神。至於我,也要留神。瞧,今天就讓你弄了一手的泥。”  哪有一手?我瞪了他一眼:“用幹布擦,肯定費力。我回去就洗吧,不敢勞動你了。倒是軍務要緊,你打算如何應對梅樹生?他到了河南境內,至少也該派趙顯去迎戰吧?”  “是有此意,但五弟那裏戰況不明,我還想等待出戰的時機。關於梅樹生,你聽了什麽傳聞麽?”  “沒有。”我把布片束在手掌中:“戰爭有虛實,我不愛聽傳聞,你自己告訴我。”  天寰認真瞧了我的臉龐:“他輕兵三千已到了洛陽附近,速如神鬼。他們全體都穿白衣,用了喪幡。……說是為了複仇而來。”  “複仇?”我咀嚼兩字。複仇,我從不掛在嘴上說,但今天想到叔父走向崩潰,我也曾經有一絲快意。複仇,叔父與我,是殺父竊國之仇,而南朝梅樹生的複仇,又是為了什麽?那個矮小的青年,對我的恭敬,目光灼灼猶如遙遠的火種。我恍然大悟:“複仇。是因為我的父皇?”  對一般人來說。父皇是在與少年元天寰的南北戰爭中箭傷而崩的。我和母親,也曾經因為北帝撕破和平,給我們帶來噩運,而痛恨他。但是現在這些,對我如隔世煙雲般。梅樹生以最得人心的武獻帝之死,挑起舊日積怨,也是一個鼓舞士氣的法子。我居然動了一下嘴角,斜看天寰一眼。他嚴肅的好像不願放過我的每一點反映。  他這樣陌生的瞧法,連我也手臂上也起了一陣疙瘩。我直截了當說:“複仇嗎?嗬嗬,我曾經也想過要殺你。梅樹生作為南朝的儒將,倒能不忘先帝。冤冤相報何時了?如今我夫妻日久,又有了兒子。萬不得已,我也是不再會想殺你的。人家南朝將領要提往事,你完全無需介意。”  他的薄唇一動,眸子的暗黑更濃鬱了。三千白衣,我望向車外。暗夜無邊,複仇的人們心裏並不會有我了。雖然我是武獻帝女,但我是所謂“殺”他那個人的妻子。南北兩朝最尷尬的人,就是我。不是沒有料到,但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這尷尬就早早來了。  謝夫人不在,太一隻好窩在我懷裏。太一愛用小嘴吮吸我的指尖,但我洗幹淨的手,大概還是殘留苦味。他吮了幾下,就偏過臉,張大眼睛叫我:“家家?”  我拍拍他,天寰說太一的眉眼像我。但今夜燈下,我注視這個周歲的嬰兒,發現他的眉眼,更像是久逝的父皇。  “忘去來機,無依獨歸。照天夜月,滿地光輝。”不知不覺,我念了出來。  太一聽不懂,呀呀的癟著紅潤的嘴巴應,他的淺黑眉毛一揚,讓人覺得舒服。  天寰攏住太一的腳丫子,對他道:“小胖子快長大吧。照天夜月,滿地光輝。也許像你外祖父一樣,有個好名聲。”  他也知道我父皇最愛這四句禪詩?太一最喜歡讓他捏他的腳丫,因此笑出聲:“爹爹最好。”  他知道他爹爹最好。數聲霹靂,夜月被暴雨推回去,太一他大張眼睛。靠著我的腰,把腳丫擱在天寰的腿上。天寰和我沉默著,一直等他入睡,才將他放入龍床邊的搖籃。  北方風雨大作,持續了三天。天寰前往軍營時,雨才停下。妙瑾似乎被大雨衝刷幹淨了痕跡,並未出現,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而三日後,我再次見到的琮,竟然也已經與上次迥異。  他縮在床角,對我喊道:“妹妹,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為他是病弱久了,為雨驚嚇,就輕聲細語,請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體哆嗦,就像老了十歲。  “鬼在哪裏?”我問。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皺眉,命人立刻設法給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內見到無數的異樣景象,半夜見到牆上的血跡腳印,還聽到有小孩子的哭聲,床幃的幕後,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們守在屋裏屋外,卻一無所見。那個使者告訴我時,還帶有一絲對琮的鄙薄,似乎他是個笑話。  他孱弱,膽小,他們認為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體的殘缺,更令健碩的北方人所討厭。我正視那個領頭的侍者,語聲不高:“為何你們不早請大夫?太子的身上,為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國家的賓客,毫無憐憫之心,該當何罪?”  他們這下可笑不出來了。我是待人和藹,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丟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將出來,洗浴時我特意讓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終於不再語無倫次了,他像見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換個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薩。”他固執重複。  我搖頭,不知他症候所在,此處離白馬寺並不太遠。……雖然天寰讓我別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慘至此,於心何忍?我即刻讓人備了車,由幾名護衛護送,前往寺廟。  琮還是有點瘋顛,我頗為憂鬱,不禁說:“上官青鳳先生,也在洛陽,等回去,我就請他為你診治吧?”  琮目光躲閃,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絲懷疑,但也不言語。  正在此時,一位騎馬護衛突然慘叫一聲。我跳起來,另一箭頭,已經插入車內,我避得快,隻擦破了肩頭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鑽到車座之下。是刺殺南朝來客麽?我隻聽車外護衛們一陣喊叫。混亂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腳軟,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聲:“琮哥哥,你是裝瘋?為什麽?”  琮愣了片刻,驚魂未定的他,又顯出皇家的風度,不得不讓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嚇我。但我頗為後悔來洛陽。妹妹,我想離開。我雖然與南朝決裂,但讓我打旗號,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來。我也不能做背叛出賣漢人的傀儡王。再說,阿雲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飛快就領會了。雖然天寰沒有說清收容琮的來意,但琮已經明白過來了。也許,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搖頭不語。琮於混亂中,又對我道:“梅樹生與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陽城外。隻怕妙瑾已經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軍,我也謝天謝地。在洛陽一日,我便瘋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貪生怕死,不等於賣國。唉,我隻得感歎點頭,順手把他拉起來。  梅樹生到了洛陽城外,戰爭一觸即發,他以少勝多,似乎是個神話。可天寰並無鬆懈之意,全城戒備。誰知來了一信,這梅樹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請求入城來。說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這真是一個當代奇人。他有此舉動,我都吃驚。隻帶幾個隨從,他竟敢來洛陽。  雲淡風清之日,洛陽城內,迎來了一馬四人。那馬背上梅樹生精神矍鑠,滿身白衣。  他與我目光接觸的刹那,愉悅一笑,似乎是在說:皇後,終於見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隨侍在側。梅樹生與他們相見,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與梅樹生談了什麽,那是一場沒有兵器的交鋒,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負和傲氣,他不會在洛陽殺這個梅樹生。  一個奇人,一個神人,一個賢人,那場大戲,我隻好旁觀。  我坐於客館,眼裏的琮,靠著青梅,那片天空異常南靜謐,暖風撥著大理石紋的雲縷,琮似乎喜歡上了北國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沒有想到梅將軍來接他,對於那無法設想的未來,他並不擔憂。  梅樹生來時,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謝,又行了正禮:“皇後,在下能否對您單獨直言幾句?”  天寰出於皇帝的自尊,並未出現在這個場合,但百年卻寸步不離開我。  我對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執拗不動,但終於還是退後了。他的眼睛能看見我,但他的耳朵卻不能再聽到南朝人們的對話。  “將軍來洛陽迎接太子,天下矚目,擊節讚歎。但未知將來如何處置殿下?”我悠悠的問。  他對我道是十分謙恭:“我勝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對我有恩。”  我淺笑,這點話未免天真單純。武獻皇帝對你也有恩麽?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抬頭說:“皇後,你可想過殺父之仇?”  那聲音不徐不疾,我卻莫名的心驚。我想過殺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麽?  梅樹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舊仇。武獻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對他說?他又如何會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璽詔書,這樣的人身在何處?  我不語,梅樹生明亮的眼睛裏,忽然湧出一滴眼淚:“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麽?”  ---------------------------------------------------------------------------------  青梅的枝葉,在肆虐的北風裏猙獰起來,北方的風聲,驚著塵土,宛若微弱的濤聲。  我望著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淚,歎道:“將軍,你可知何謂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駭人聽聞,兄弟相殘。是暗箭傷人,笑裏藏刀。  梅樹生平凡臉上,露出一種堅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當初逃離南宮,可見與北帝勢不兩立的決心。而後來您被迫來到長安,竟與他情誼漸篤。在建康,蕭大將軍對臣談及此事,常說北帝雖然年輕,但深諳帝王心數。以公主的性情,與他隔著家仇國恨,絕非以眷顧寵愛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舊人遺物,偽造事實以混淆公主視聽,化解了公主心上這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這個人。天下人皆知光華公主,乃武獻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穩,節儉而寬仁。北帝娶公主,得賢妻,融南朝,一舉兩得,他何樂而不為?”  我直視他:“大將軍可知是什麽舊人遺物?一個男子,說話便要負責,偽造兩字,可是對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惱怒。大將軍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馬夫胡不歸,還有先帝的短劍。”  蕭植居然連此事都知曉?我扯了下佩帶,盡量用平穩的聲音探問:“唔,既然如此,大將軍就該知道誰才是炎氏正統,怎生追逐名利,為寶座上的昏君賣命?”  梅樹生朝我跪了幾步,壓低了聲音,卻字字鏗鏘:“當年武獻帝身旁親近舊人,存活於世間,不過兩三子。胡不歸當年為了聯係內宮的袁夫人與公主,曾經去過大將軍的揚州刺史府。大將軍受先帝深恩,但麵臨此事,為當時的權勢所限,並不能出手幫助公主孤兒寡母。胡不歸又曾找尋公主的師傅謝淵,求他出麵聯係武將文臣,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大將軍是故意放了胡不歸一條生路。料定他會混入北朝。後來,大將軍的人也確實見過他在長安出沒。大將軍原來是想盡力保全公主,相機行事。公主居於謝氏田莊時,皇帝與大將軍說起,欲以公主許配謝家子。大將軍還拜訪了謝師傅,以便從長計議公主的未來。謝師傅說:公主生命第一,其餘不可強求。入權力漩渦,猶如惹火燒身,不是公主之福。誰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眾人驚愕,措手不及。大將軍在朝堂數次力爭拒絕北人婚約,還是無果。宮廷失火,公主失蹤,大將軍與謝師傅都深自引咎。此後,謝師傅死,公主為北帝所納,大將軍都是鞭長莫及了。”  我環顧四周,梅樹生在這個節骨眼敢提起當年的事情,而且牽涉權臣蕭植。實在是絕大的膽量,想來他這番言論,蕭植那方,也早就預聞。兩軍對陣,兵臨城下,還要向我說如此話,真不知為什麽?那大將軍蕭植,一代英雄,麵對黑白,也隻無奈說鞭長莫及,愛莫能助。人皆明哲保身,大將軍的名位,是犧牲了良心,權衡了強弱而來的。我冷笑一聲,覺得風徑直剜入肩胛,涼薄到心尖,道:“胡不歸他所言既然屬實,將軍又何必再對我提起呢?我是北帝之妻,他唯一孩子的母親。而你們依然是南朝臣子,不管是為了新主舊主,總是在他人的治下。冷宮之中,我母女血淚已幹。我身在北宮中,心不分南北。將來能有益天下蒼生,幸甚。若無益於百姓,慚愧。”  梅樹生默然,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胡不歸所言,隻是他所見所聞推測,未必是事實。他雖蒙先帝信賴,但總是一個馬卒而已。那時候武獻帝為了培養新才,於軍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貧賤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這個公主總知道吧?”  此事我倒是聽父母談起過,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樹倒猢猻,又落入無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間……啊,難道。”我望著梅樹生,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光亮,天真而寧靜:“將軍你是……?”  梅樹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隻是咬緊嘴唇點點頭:“臣就是先帝之側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書,就是先帝所賜。臣一直帶著它,未敢忘懷。看到公主,就會想起先帝和袁夫人兩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縱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懷念起他,心裏頭暖暖的。”  我接過那本殘舊的孫子兵法,果然見到父親的印記:嵐暉,又見那泛黃的書頁上,滿是父皇瀟灑端正的細密書法,不禁愣住了。母親曾說父皇以孫子兵法贈給一個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個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樹葉匍到麵子上,我用手輕撫去。我突然願意聽他說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應該笑著製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靜,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內容:“先帝臨死之時,情況混亂,最終閩王匆匆繼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認為,先帝之死,當然是有人暗害。當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難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認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歸的逃逸,有對謝師傅的囑托。而我,當日隻在帷幕後偷聽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請問:主謀到底是誰?閩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來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貫膽小多疑,毫無定力。大將軍有言:當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亂都曾受過傷,閩王在旁照料,為何那時他都不動手?他的身邊,至今隻有醇酒婦人,除了幾個他登基後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沒有一個大臣心腹。謀殺先帝,他左右難道會沒有人出謀劃策,沒有人狠下殺手?南北戰爭那些天的閩王,莫非是換了一副心肝和頭腦?南北戰爭的對象,是少年北帝。他受傷撤退,可是南北戰爭之後,我們卻把山東拱手送給了他。為什麽?朝中人人反對,還都要為先帝報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從那天起,他就喪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麽,又怕什麽?”  我的目光頓時無處安放,父親的死,要不是叔父負責,那還有誰?誰呢,我手裏空,慌亂間隨手翻書,隻見四個字為父皇朱筆圈起“上兵伐謀”。我一驚,合上書。我發現梅樹生正在近距離觀察著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強,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視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幾個字:“我不會信你的。”  我說,我不信他。我為何不信他?我與他經緯分明,我與他錯過了一個時代。他忠實於南朝,也許是忠於父親的,但我心裏沒有南朝單獨的位置,而現在代替父親的人,是天寰。  我搖頭,梅樹生不該對我說這些話。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釋重負:“公主不信也罷,但此話臣憋了太久了。先帝臨死前八天,曾與杜鵑穀中與少年北帝秘密見過一麵。他二人談了大半個時辰,想必公主為北帝眷愛,自然是知道了罷。臣實際上很想聽聞兩帝究竟談了什麽,將來公主可以解疑否?而從那天以後,閩王的身邊就多了一個枯瘦的老頭。先帝認識他,私下對臣說他是章德太後錯怪的下人,吃了許多苦。先帝素來寬厚,並沒有在意。可是這個老者在先帝死後,卻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誰呢?”  天寰和我父皇見過麵?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覺得連心都空起來。似乎在半山間,掛在一道索橋上,指望一閉眼睛就是夢境。但卻是滿眼白熾的日光。  我找了個石凳坐下,緩緩說:“將軍說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覺得自己沒辦法想,因為理智已經在催我為天寰辯護了。如果梅所言屬實,那麽天寰還是有所隱瞞的。他和父皇見過,我虛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嗎?我父皇,也許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許他不知道那個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們所談有點不快,畢竟是敵人,所以他後來覺得無從談起。至於老者……宮廷裏,軍營裏,就像流水,今天來明天去,實在稀鬆平常。  我掃了梅樹生一眼,他又對我道:“公主,臣入洛陽,看到了那個老者。北帝召見臣,他就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認得。他不會想到當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許就是洛陽司馬宅內老朱吧?天寰見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擔心我找情人,擔心我奪權。萬不得已是什麽?無非就是這兩點。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隻是要告知公主這些事,自知無法此刻報仇。臣心裏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獻帝不死,我們何來今日的難堪?何來青史笑話的醜聞?我和大將軍,光複的是南朝,不是為了誰賣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喪盡的皇帝,總不是永遠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該為自己有個打算。真的,假的,都是變數。公主以武獻帝女,天生才貌,若隻甘心當個當年戰場對頭背後的女人,武獻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為他氣勢所逼,有刹那失語,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終於明白了,如雅,梅樹生,謝夫人,甚至那個我都記不清麵孔的大將軍,他們想要什麽。他們永遠是南朝的人,縱然葬入北地,冷卻的血液不願化作護北國花的泥。原來人人都是有實在理想的。隻有我,他們有所期盼的我。我終究背叛了初衷,為了能在強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棄了太多。我太依賴天寰了,以至於此刻我不容許自己懷疑他,我的心疼得厲害,不是為了自己疼。  梅樹生還要說下去,我終於站起來,忍不住打斷了他:“將軍,請別說了。到了現在,讓我怎麽辦?我是皇後,步步為營,才有了今天的兩人之宮。難道還要我當女皇?父皇對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還要再背叛夫君和兒子嗎?天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並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礙。若不統一,則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統一天下。你心裏是南朝,我們的眼裏是天下。”  梅樹生微微一笑,麵孔變得柔和,好像許久以前就認識我。他擦幹了淚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時候,您還太小。但先帝對不少親信都說過自己的理想,先帝說:‘天下歸一,並非朕之夢想。秦王掃六合,但那樣的暴君,能給天下帶來幸福麽?有的隻是無盡的痛苦。一旦暴君駕崩,強權轟然倒塌後。是更可怕的動亂。’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樂業,而不是暴力鐵蹄下的統一。以公主對北帝的了解,莫說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無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過?”  “將軍不是來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與皇帝無關。”  梅樹生自嘲一笑,好像唇齒間充盈寒氣,他聳了聳肩:“我來長安,是一賭。也許吧,是我贏了,太子安然無恙。而妙瑾公主那樣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經此一事,太子琮實際上已經算是行屍走肉,以後如何,我也不好說。我護得他一時是一時。我能再次擔當南朝重任,與大將軍和太子分不開。我來長安,還有一個希望,就是與皇後您見一麵。該說的都說了,家鄉客人留著似為多餘。北帝驕縱,不可一世。但我與他,隻能在戰場上再見分曉。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請皇後三思。”  我的身體不可遏製顫抖起來,手裏舊書微妙的上下。我勉強笑了笑:“先帝這書還是奉還將軍。送給了他人的東西,就不屬於舊家人了。”  梅樹生好像輕鬆起來,他望著天邊的白雲:“是啊。”  正在此時,樹蔭後繞出一個人影來。那人婉約淡雅,風流如青山碧水,正是上官。  他好像喝了許多酒,憨笑道:“梅先生你還在這裏?是不是與皇後說起江南風物呢?”  梅樹生也笑:“青鳳先生你果然是來去如風,沒想到在皇帝處告別後,還能再瞻仰您的風采。”  上官眯縫起眼睛:“先生對一介山人過獎了。在下隻知道順天時地利人和,飛來飛去,也都是擇良木而棲。而先生是梅樹,大冬天才開花。因此諸事,都能反其道而思考,逆大流而行之。在下佩服得緊。”  “現在是夏天,到了冬天會如何?神仙也猜不出,主流逆流,我朝公主,你朝皇後自有判斷。”  我向上官點頭。隻見琮挪步過來,捧著梨子遞給上官:“謝青鳳先生來送我,上次蒙先生給了安神的枕頭,我睡好了數日。吃梨……”  上官淡淡的拱手:“謝殿下,在下不能吃梨。”  梅樹生忽然挑眉,盯著梨子。太子一愣。上官補充道:“在下亡父中書令,小名就是此物,因此我從不吃這種果子。”他半闔眼皮:“殿下,梅先生,就要下雨了,還是快些啟程吧。方才山東的快報來,我朝五殿下與貴國的大將軍新會戰又開始了,我軍損失慘重,與貴國相等。”  梅樹生眼睛一亮,對上官和我都行了別禮。琮與我擦肩而過,道:“光華妹妹,我養的小雀兒來不及帶走了,你幫我照應吧。”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冷,臉上忽掠過一絲笑,唇上為梨子汁潤澤,像個英年早逝的魂靈。  他注視我:“妹妹,我走了。”他沒有提到妙瑾,沒有提到一切其他。我無語點頭,鬆開他手。  滿天風裏,那幾個南朝人,出了洛陽城。牡丹花殘,寺塔傾頹。我收回目光,心裏千言萬語,卻對著上官清澈的眸子。我突然知道,他能懂我的心情。愛惜的,勸慰的,憂鬱的目光,縈繞在曾經瀟灑的青山碧水裏。我在青城山的日子,真是宛如世外桃源……  我叫了一聲:“先生。”鼻子發酸,卻一滴淚沒有。梅樹生的一番話,像是七月的錢塘江潮,潮過後的堤壩,全是鬆垮的泥土。我再無心情去複述。  上官低頭注視著我:“我還是不放心你,所以追到客館來。江南人的話,是為江南人所計。別忘了你現在是北朝皇後,不止是江南公主了。懷疑揣測,從來都會傷害人。你則是一棵與眾不同的香花樹,不能逃避。有什麽事,直接問師兄去吧。我雖然發誓要陪著你活,可是我是局外人,前塵往事,我解不開來。”  他的話有幾分苦澀,但語氣婉轉,好似一壺香茗。天寰在什麽地方?我忽然皺眉,此時此刻,不見他才好。我確實需要想想。梅樹生的話,不會全是假話。他的目地,更像是暗示我為江南的擔子做好準備?我倒吸口氣,不可思議。他們居然還會想到我。怪不得沒有詔書和玉璽也不要緊了,原來我的名字,就是一種象征。但是,他們值得我相信麽?梅樹生又不是謝如雅,他善於用兵,且誌在必得。天寰若敗了,哪裏還有我的地盤?  上官輕聲道:“江南人自然還念到你,我是說百姓。而梅樹生此人,狡黠天真兼有,野心忠貞也兼有,實在讓人難以捉摸。蕭植他那樣的老官僚,在官場不倒翁了數十年,肯定和梅這般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截然不同的。蕭植老謀深算,若大戰勝利,我倒恐怕南朝不再會是炎家天下。”  一語驚醒夢中人,蕭植他確實有能力取而代之。因為他的強大,這次梅樹生才敢與對我說明舊事。我抬頭望著上官雲淡風輕的麵龐。粗黑的雨點落下來,侍從們大呼小叫,請我回宮。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內。找到鳥籠,愕然發現琮豢養的金絲雀兒竟死了,橫在籠子邊。不僅籠子門打開,琮還將一把鑰匙放在雀的肚子上。  琮是故意的。我屏息望了一眼上官,掏出絹帕,將他鼻梁上的雨點抹去。  他往後一退。我道:“隻是鑰匙。”這不是鳥籠子的鑰匙,而是一把純金的鑰匙。我不動聲色,對上官轉了轉眼珠子,將鑰匙裝進了自己荷包。  “對他,這鑰匙大概是極貴重的。”上官輕聲道:“這又是南朝的寶貝嗎?”  我搖頭,有絲困惑。死去的鳥雀的屍體,讓人厭惡。像是個不祥之兆。上官並不多話,好像我不開口,他也願意聆聽心音。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愈暗,我才與上官分別,百年一聲不吭的過來,替我掩上車簾。  我忽然問他:“這幾日我無暇分心,五殿下在山東戰況如何?”  他吃驚,我以前鮮少主動詢問過他這些事情。所有的,都是天寰告訴我的。  “回皇後,小的不太清楚。跑腿奴才怎麽好對戰場的事情評議?”  我動也不動的瞅著他的眉眼,心說:你怎麽不知道?百年突然表情僵,他謹慎掉過頭去。蕭植來勢洶洶,洛陽守軍無暇增援,阿宙在山東,必定是舉步維艱了,他還能堅持多久?  到了宮裏,我抖著浮著水珠的外衣,阿若驀然提著燈出現了:“皇後?”她不安:“皇後去了那麽久?”  我跟著她在安靜的回廊裏走。琉璃的窗戶,在燈光下閃爍魅惑的光彩。一陣風吹來,在回廊的盡頭,繡絨簾幕的後麵,好像出現了一個拉長的身影。修長,光豔,頭顱的側著,驕傲而自信。我揉了揉眼睛,嘴唇發幹:“阿宙?”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元君宙。我問阿若:“你看到五殿下麽?”  阿若愕然說:“皇後,那裏好像……沒有人啊。”  我俯看她,第一次覺得她笑得諂媚。身後的侍者們回避我的眼光,恭順的低頭。  “騙子。”我憤然道,大步向走廊的盡頭跑去。我拉開絨幕,果然什麽都沒有。我狠狠回顧,阿若嚇得問:“皇後,您病了?”  我沒有病。是這宮廷裏有病。爾虞我詐,猜忌陰謀,哪裏才有陽光?我推開讓我窒息的門,衝到了雨裏,冰涼的雨水澆在我的脊背上,四周黑鴉鴉的。這地方,沒有一個人。  人呢?人是能獨立思考的,有自尊的。而不是他們這般,人雲亦雲,攀附主人。  人呢?人是該敢愛敢恨。相愛的人,無話不說,願意奉獻一切,不是試探彼此,藏著掖著。  雨點落在腦門上,就像是一把鐵蠶豆。  我在大雨裏逐漸恢複了冷靜。夏初,你不能迷失自己,我提醒道。  我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痛苦,被大雨澆滅了。我抹了把臉。  忽然,有人用力來拖我的手腕,我回頭,才被澆滅的火又冒上來,不禁甩開他。  天寰從沒對我使過那麽大的勁兒,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拖著我朝屋內走,鐵青著臉對蜂擁而來的宮娥宦者們道:“退下。”  他把我弄疼了。他以前對我從來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起這點,眼淚不禁湧上了眼眶,可是就是不肯呻吟。他究竟發什麽火?不知是冷還是氣,我渾身都在打戰。他俊美的臉龐,變得十分怕人,好像隨時就要開殺戒的修羅。  我的一隻鞋被拖掉了。我這才哇了一聲:“皇上你放手。”  他理都不理,把我抱起來,我蹬了幾下腿,大喊道:“元天寰。”  我都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下一刻,我被丟到了水中。我嗆了一下,咳嗽著浮起來,他竟然這樣把我拋到了溫泉湯裏?我腦子空白,打了一個噴嚏。  他居高臨下,白臉倒是更白了,沒個人色。那雙明亮的眼睛為雨所淋,徹底濕潤了。  他麵無表情,凝視著我。這個人心裏,有多少秘密?我憤然:“我怎麽了?”  天寰語氣不善:“母儀天下的皇後,就像個裏巷女子一般淋雨大喊。你自己說你怎麽了?”  我扶住池子的欄杆,沉默半晌。我的行為難得出格。但此刻,心裏倒痛快些。我說:“我心裏悶。”他不語。我倒是希望他理直氣壯的數落我一番,但是落空了。  我的身體翻動熱氣,將他的影子弄模糊了。他放下紫晶簾,走到外頭去,過了許久,才傳來不高不低的聲音:“快洗吧,你的身子經不起風寒。”  我眼皮一跳,趕緊解開頭發衣裳,將自己浸在溫熱的水裏。  天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等你不回來,我心神不寧。過會兒我又要去軍營了,三日後才能回城。蕭植有備而來,凶悍異常,五弟嘴上雖然不說,但他那邊異常困難。梅樹生這一回去,不幾日就會與我軍開戰。他是神鬼莫測的將才,以前我倒是有點小看了他。”  我沒有答話,將水晶盤裏的豆蔻香餅掐碎了。梅樹生所種的疑問,我真想當麵問清楚天寰,但我還是沒有開口。正如這浴塘,如溫柔鄉,真要讓你看清池底下刻的饕餮頭像,也是極恐怖的。有時候裝糊塗,是對別人寬恕,對自己寬容。大戰在即,我不能亂了他的心。  天寰的火氣似都消失了,他笑了一聲:“夏初?”  我應了一聲。  天寰放心了,不再說話。他的思維也許是飛快轉到了戰場上,連我洗浴出來,他都未察覺。  我看著他的側臉,一陣心酸。他是和我最近的人。我平日就算積“怨”,他人蓄意挑撥,這也是不爭事實。  我隻是問他:“天寰,我想知道:你為何放琮回去?你知道妙瑾妹妹的去向麽?”  他搖頭:“我不知道那個公主的去向。至於琮……”他的臉色近乎半透明。  他冷冷道:“他的生死重要麽?原來讓他來洛陽,是想用這個棋子……”他沒有說完。  我輕輕道:“放了他好,我不願意讓他死。天寰,”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將自己濕透的荷包撿起來,柔聲道:“你也淋雨了。出發前洗一洗,免得著涼。”  他盯了眼荷包,微微一笑:“皇後寬宏大量,我最近心情欠佳,才會發剛才那種少年狂。放心,我不愛著涼。……得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望著他一動也不動。他有喜怒哀樂。每個人都該有秘密,要是不牽涉我的父親,該有多好啊。他的手拉著我,把我往內室帶,太一正在床上酣睡著。  宮娥們因皇帝發怒,都不敢靠近,也就無人服侍我。我的頭發往下滴著水,像是淚珠。  天寰無聲咧開嘴角,拉過一塊藍布替我擦幹了頭。他的唇型似乎在說:睡吧。  我鬆開他袖子,他用那塊藍布抹幹了頭臉,悄悄配上自己那把舊劍。  我乖乖的躺到床上,用手指碰了碰太一的腿肚子。天寰跟過來摸了摸太一的頭頂,又摸了摸我的頭頂,才熄燈出門。黑暗中,我用手摟住太一溫暖的小身體。  太一的胖手掛在我的肩上,他模糊的叫著:“家家。”  我在夜色裏拍著他,強迫自己盡快入睡。但心腸裏頭打了結,呼吸難以順暢。直到風雨狂起,我才進入夢鄉。  -----------------------------------------------------------------------------  我睡到醒來,那風雨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夾雜著雹子打向窗子。堅固的行宮建築,都被吹得搖搖欲墜。不知道洛陽的百姓會怎麽樣?我抱著驚醒的太一道:“不怕不怕,家家陪著你呢。”一邊披衣趕出了帳幕。圓荷依著惠童,迎向我道:“皇後?”  惠童忐忑,好像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天氣驟變,不是祥瑞。就像那年冬天下了暴風雪,阿宙殺大臣,闖宮……釀成一場危機。我正色道:“去請羅夫人,集中宮中諸人,在此殿護衛皇子。百年呢?”  “百年跟隨萬歲出洛陽了。”  “喔,既然如此,宮中缺乏秉筆的宦官,惠童你代行其職吧。”我不假思索的吩咐。  惠童身子一搖,我說:“天氣突變,本宮甚為關切。天亮之前,洛陽府,並城內扈從的趙顯將軍,都應將風雨災情報告與我。他們不來,你就坐著我的馬車去催問。”我環視紛紛聚集而來的宮人:“不用慌張,天公忌憚的是人心而已。國難當頭,若有人敢於借天象做文章,我不會饒恕。在宮裏當差,處變不驚,是第一等的脾性,若沒有養全膽氣,就在這個殿堂裏養起。”  經我一說,風雨催折屋外竹木裝飾,也無人敢於大呼小叫了。  太一倒也沒有哭,隻是抓緊了我胸口的衣服,他瞪圓了眼睛,好像不明白老天為何雷霆震怒。  “你要長大,不知道要經曆多少這樣的黑夜呢。沒有爹爹,還有我,沒有我,還有太一自己。”  我告訴太一。  太一眼珠子一轉,笑出了聲,好像有人存心與他鬧著玩。過了一個時辰,洛陽尹並城內駐軍,都派長史前來向我報告城內的情形。我聽聞城內各街巷都有人把守,裏巷間百姓都安心,不禁點頭,又命人賞賜侍者。  洛陽府尹向宮內派了一名通曉地理的老人來,我將太一交給阿若。隔著屏風,細細與他談論河南周圍的山河地形,又論起天氣的古怪。老人道:“皇後有所不知,這片雲倒是從南邊移過來的,前幾日,山東也是暴雨成災,所以趙王殿下和南朝軍隊暫時休戰。可是前天,雨勢逐漸變小,轉撲來河南,輪到洛陽周圍了。五殿下倒能施展,可那南朝的白衣秀士就不能動了。”  我問:“凡事都有陰陽五行作用之間,您看這場大雨與戰事有何影響?”  老人身子一佝僂,白眉毛活像道觀裏的老君,抖了抖道:“小人占卜,大水衝了龍王廟。五殿下危險。小人活了七老八十,並不怕死。雖然不懂兵法,但看得來天象。我們的萬歲年輕氣盛,有冠代之驍勇。唯獨不服於天。昔日為他斬殺的博士巫師,數量之多,到了讓人不敢言語的地步。皇後見到萬歲,要是能以中宮的力量規勸皇上多加小心,保全皇弟。”  “是這樣,多謝老先生的提醒。萬歲聖德,想來絕不至於怪罪你的。”我攙扶起跪於地上的老者,命人送他回去。我瞧了眼奔波於官府軍營的惠童,道:“我來口述,你差人將洛陽的情況隨時馳報於皇上。”  惠童雖是氣喘籲籲,倒也能忍受辛苦。我說的快,他走筆如飛,我不禁暗自稱讚。  這場雨倒是沒有衝了龍王廟,可足足下了兩日。此間,上官一直閉門不出,似乎是在盤算什麽。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謝如雅,他倒拖著病弱的身體來見我了。  “姐姐,我好得差不多了。聽說你調度洛陽災民需要人手,讓我來分勞。”  我看著他笑:“你臉色還綠著呢,就別心急。離了你們,我這個皇後也能當。太子走了,你是該鬆口氣了。你對太子並不是無情。你倒是也為他出謀劃策了,隻是為了他不被北朝利用。”  如雅眼眉斜飛,點了點頭。  我歎息:“唉,我都猜對了。太子來洛陽,你不能視若無睹。可你教他韜晦裝瘋,避開了賣父賣國的危險,還是犯了皇帝的忌。好在你早早將詔書玉璽拋了出來,皇帝就無暇注意你的小心思了。最多認為,你是我的忠實臣子而已。如雅,我這幾天為雨所困,反複思索。你說我跟你,都執著什麽呀?天下弱肉強食,不是我父親的手書可以更改的。至於皇朝正統,玉璽是一件,人心和地域,更是關鍵。詔書在你手中,玉璽在哪裏?你靠近我說,隻讓我一個人聽見就好了。”  如雅湊近我道,一字一句:“姐姐,到今天我再也不想隱瞞了。詔書是我根據野王笛的線索找到的,原來詔書就在我謝家之內。我偷偷的請母親找到了。你結婚之前,家從兄謝弘光來北,轉交我的衣裳內,就有這份詔書。現在它又被我藏好了。隻要你需要,我隨時可以拿出。  按照詔書背麵的符號,我斷定玉璽藏在袁夫人當年所居的昭陽殿內。這玉璽,隻有北方攻下南朝,才有可能重見天日。因為武獻帝不曾預料公主遠嫁北方,所以不能轉移出宮禁。“  我嗯了一聲,注視著如雅:“若玉璽落入南朝宮妃手裏,倒是棘手。就不能先取出來?”  如雅摸摸下巴:“很難。我來長安事前,大將軍蕭植有所委托,希望姐姐在北朝能給他多一條選擇。蕭植數年之前,就秘密收養了青年梅樹生。梅能進入中樞,蕭植是暗地裏使了功夫的。蕭植雖然為南帝倚仗,但因為與先帝,家父剪不斷的聯係,南帝周圍的奸佞,對他時有威脅。他不得不有所提防。他這次發兵北朝,破釜沉舟,一旦成功擊潰元君宙,逼退皇上統一的氣焰,南朝如何能容他功高蓋主?因此我這幾天猜想:他與梅,是另有打算。這個算盤,好像是要另外扶植皇位繼承人。雲夫人長袖善舞,但得不到滿朝信任。太子孱弱,是傀儡的好人選。可太子之後呢?所以他絕對不肯放棄與你的聯係。”  “我怎麽會和他聯係?”我笑了一笑。蕭植進則取南朝,退則是擁戴新王。等我拿著詔書玉璽出現,他還能再退一步,變成先帝的大忠臣。  “姐姐不必與他聯係,姐姐要避嫌。但我謝家私下與梅,還是有聯係。姐姐,要是萬一有人殺了你父皇,還要殺你,你就束手就擒,甘心去黃泉?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因病而疲倦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被針砭般的痛苦表情:“姐姐,不是有人預言,你會被你最愛的男人殺死嗎?那不會是我,也不會是上官,有的隻是元家的父子兄弟,不是嗎?元天寰是獨裁天下,是把先帝逼上黃泉的罪魁,你還騙自己說你不知道?”他厲聲問。  我手上的一個彩盅滑落,耳朵裏嗡嗡的:“你怎麽知道的?如雅,你連這個也知道?”我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牽得搖晃了數下,回頭喊:“圓荷?”  圓荷這時候總是不見的。當年在西北的寺廟裏,鬼丫頭還裝聽不見。可氣,小小年紀,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就把皇後賣了?如雅誠實說:“姐姐別怪誰,是有這句話吧?我就是知道了。自從我知道,我就不怎麽相信元家的人。姐姐你殺了我,緊閉我,向皇帝告發我,都成,但我沒什麽可悔的。”  我這口氣都差點背過氣。十七八歲的少年,倒是會隱瞞。平日裏笑容滿滿,目光無邪,就是這等的心思? 看來我比起他們,還算是天真純心的人。  我又大喊一聲:“圓荷?”  圓荷怯生生的跪步入內:“皇後。”她滿臉眼淚:“奴婢當老和尚胡說的。但奴婢總覺得在心裏憋著難受,才告訴了公子。公子病了,口不擇言。皇後生氣,打死奴婢都行。”  我從來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下人。她倒好,拿話睹我。我瞪著他不語,許久才展顏:“瘋和尚的話,怎麽可以當真。你是孩子,公子也是,兩個人大白天一個哭泣,一個詛咒,是什麽意思?別再讓人知道了,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腦瓜。”  圓荷連連碰頭,我發現如雅起伏的胸脯也漸漸的靜止。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頹唐坐下。我隻說一句:“言多必失,不是?你放心,我最護短,你,圓荷,都不例外。”  如雅還沒有答話,就見惠童飛奔入內,交給我一份書信。  我拆開一瞧,頓時眼前一暗,原來是:南朝太子琮到梅樹生的軍營內,一夜暴斃。  他死了?在洛陽還是好好的。我揮手令圓荷惠童退出。如雅坐在椅子上,忽然慘笑一陣:“還是死了……”  我望向如雅。如雅輕聲:“下次又輪到誰?”  如雅是說,太子為天寰所害?我閉上眼睛,琮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馬燈般。  我瞬間憶起了梨子,那甜美多汁的果子,治好了琮的咳嗽。還是我親手削給他吃。我不愛吃梨,上官不能吃梨。隻有琮,蠢弱的琮。你為什麽要吃那麽多的梨呢?表麵上,你讓梅樹生,成了你父親和雲夫人的幫凶。可是我知道,我才是幫凶。  如雅沒有為他哭泣,我也沒有,我們隻是麵麵相覷。如雅的鼻子上出了一層虛汗。  我咬緊牙關:“他死了也好。”  “是的。”如雅從側麵望著我,好像能看透我:“琮死了,我還有件事情告訴你。琮臨走前,母親去看望他。他說,給了你一件東西,那個禮物能打開昭陽殿內的秘庫。如果你存有憐憫之心,將來請你放他唯一的孩子一條生路。”  -------------------------------------------------------------------  夜風吹起,我俯視那發黃的枝葉。百年的牡丹,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見了。今夜,天寰會回宮。我卻到了這所孤靜舊宅,傷感逝者,也埋葬過去。  我等了許久,有人啞聲:“皇後,您該回去了。”  我轉頭:“老朱,你終於來了。你知道我為何來這裏?”  他的臉麻木著,搖頭。  “老朱,你從南朝來,認識我的父皇?你曾經在他臨死前,去了軍營?你看到了什麽?”  老朱不說話。我又重複一遍,心眼裏那道瀑布,終於飛流直下。我不奢望他回答,但我隻想當麵問問。  老朱凝視我:“唔,小人大意了,原來梅將軍記得小人。皇後,人要向前看。嫁出去的女孩子,這一輩子能轉變的並不多。過去的事情,小人都忘了。萬歲不在,您來此處詢問此事……”  我冷冰冰說:“你一定記得,你懾於皇帝的權威,不敢告訴我?”  老朱還沒有回答,在籬笆後頭,天寰奇跡般現身了。  他好像是在宮內先從容的換了一套純黑布衣,才慢慢的信步而來的。他的臉,似乎與往常很不一樣。  他對老朱瞧了眼,老朱連忙躬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屋舍之後。  雨後清月,可以鑒人。就像我母親酒醉後的淚眼。  我仰頭:“你回來了?我來這裏,因為方才不想見你。”  天寰走到我的背後,他出奇靜。我回頭,他的眼圈泛著血絲,與尋常極不一樣,滿臉的失神無助,好像被人刺到了傷處。  “你想問什麽?”天寰忽然問,他的聲音冷靜但執拗。已經在病態裏努力掙足氣力。  我不發聲。花圃裏蛙聲一片,積蓄在泥坑裏的水,渾濁昏昧。  他是多麽堅強的人,就因為我的舉動,就如此脆弱?豈不可笑?  我再回頭,他的黑眸裏沉澱的湖水被攪動了。他甚至是哀傷的望著我。  他不騙我,為何要傷感?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帝,我呆呆的看著他。他伸手,撫摸著我的下巴:“光華……”  他總是有話說,什麽都是他對。他主宰一切,連帶我的心。  我猛躲閃開,他的手還抬在那個高度不動。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好像不懂我的怒氣從何而來。  我大聲質問:“天寰,你親眼見過我父親,你讓人幫叔叔即位?你殺了我父親?”  他一愣,薄唇微翕,好像我的每個字,都在他口裏被他過了一遍。他退後了一步,過了許久,才揚起頭,居然露出了那個笑渦,他眼裏的淚水,方才還晶瑩,目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恨死他的笑渦了。他怎麽笑得出來?  他露出冰山般桀驁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樣,又如何?你父親,本就是個失敗的皇帝。”  我腦子轟隆隆的,我不能原諒他的笑容,他的話。這已與真相無關。我粗重的喘氣,好一會才連接成句:“怎麽樣?要是那樣,你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你是個成功的帝王,但你什麽人都懷疑,什麽人都能犧牲。連我都有這麽一天,討厭你,想逃開你……你……”我說不下去,我哭了。他讓我傷心,這是最厲害的一次。那鏡中的月亮,是徒勞的破碎了。  他傾聽我的話,神態比任何時候的他,都要全神貫注。當我開始嗚咽,他的眼神,卻變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靨浮現,他數次張嘴,才字正腔圓說:“朕早該知道,無論怎麽試。最後朕總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戚戚,帶著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後如何麵對他。  他沒有一字,毅然轉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沒有回頭。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驚心。  我帶著哭音:“你……你並沒有殺父親,對麽?你說我錯怪了你,說我不懂事。不比你拋下我,當你的孤家寡人強?你算什麽成功的皇帝,你連我都管不了?你……你說話呀,你要騙人,就該一直騙下去。半途而廢……你算什麽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頭低了一低。還是背對著我,聲音疲憊而嘶啞:“朕不想解釋了,對有的事,隻能解釋一遍。信不信,是你的問題。朕今夜太累,實在沒有想到與光華對麵說出方才的話來。但朕說了,也不收回。這就是朕的為人。……過去沒有看清,今夜請你看清吧。朕對你是用了心的……說是機關算盡,也行。過了今夜,你還是朕之皇後,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戰場了,若朕也不能回來,就隻有你自己了。恨也罷,愛也罷,比起生死存亡,不過一縷輕煙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話,他就快步走開。  我獨自坐在樹下,眼裏朦朧。我今夜不想回到宮中,但是這個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沒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沒有他,則是無家可歸了。  初夏來臨了,清晨的陽光粉妝淺金,就好像泥菩薩金身上那層淺薄而哄人的顏色。  我被一人輕拍而醒。昨夜真是噩夢嗎?我迎來了清新的早晨,霞光裏上官站著。  上官的眼睛,也有幾分紅腫。他為了什麽難過?  我疑惑起立,上官對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飛龍一陣嘶鳴,見到我,白馬跪倒,我訝然的俯身,癡癡撫摸它的頭頂鬃毛。  我望著玉飛龍棕色的眼裏的淚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聲道:“那天下雨,我看見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來找我,就是為了此事……我做了什麽?我……  上官柔聲:“這馬是天寰讓我給你的。”  我堅定地站起來,問:“天寰呢?他上了戰場,為何沒有帶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給洛陽城,留給了我。他要丟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馬頸,放聲大哭。放眼處,中天昊極,黃河入海。  這場舊戲落幕,新的時代開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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