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身臨其境——天意從來高難問
第一章:出川
暮靄氤氳,山沉遠照。十數萬雄師橫於山野,炊煙亦可令天地變色。
此夜之後,便不是屬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軍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軍,才歇息一夜。對他急於班師回朝,好像北軍上下全沒有一聲怨言。
自從那日屠滅藍羽軍,他在山頂對我道破天機後。他沒有再對我說過一個字。
他不對我說,我自然也不主動去找他說。此人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從不帶女人從軍。所以在我身邊隻派來兩個小太監伺候。這兩個小孩兒跟元天寰身邊的那些親兵一樣,除非你問,不然就一句話也不說。行軍時,我在一輛密不透風,窗戶都沒有的馬車裏。休整時,我在戒備森嚴的帳篷裏。譬如是魚兒被困在無水的溝渠內,一籌莫展。
但是,我無時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馬車內的時候,他的馬就在車軸的近旁。而我在帳篷內,他就呆在最近的那個帳內。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誰,似乎也無人關心我的存在。
盡管我幾乎被軟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堅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亂後的局麵。趙顯中了埋伏,被俘虜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長安。阿宙,領軍處於右後翼……
現在在北軍營內,唯一可能會幫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麵對我?
我想了無數的辦法,都不行。唯有……我拉開簾子,一個小宦官跪在門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氣,坦白說:“去告訴皇帝,我要見他。”
那小宦官飛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來怯生生地說:“皇上正忙,無空見您。”
我心裏幾分涼薄。真遇到這樣的男人,怎麽辦呢?此人會為我這樣一個少女動心?我不信,當初就因為那麽一首大風歌,僅僅因為一個女相士幾句話,他就非要娶我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麽盤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幾聲,取出袖子裏的匕首來細細的看。
那小太監又說:“皇上有令,雖然長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顧,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貢合適的侍女,今日全部齊集。皇上口諭,想必您也不會喜歡長安的宮人,所以這裏的人,隨您挑選。”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門口守衛的武士不少,還有地上跪著十來個小丫頭。最大的也不過我這個年齡而已。
小太監道:“這是主人,以後你們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麵麵相覷,紛紛對我叩首。
我環顧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麽多人。明日行軍,我隻要一個人跟著我就行了。”
話音剛落,女孩子們就伶牙俐齒起來。
“奴婢願意去……”
“奴婢什麽都會做……最擅長梳妝”
“奴婢……”
我嚴厲的看了一眼,她們才安靜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隨手指了遠處的一匹青色的馬:“回答我一個問題,那是什麽?”
眾人爭先恐後:“馬!”
“不對,軍馬”,“青色的馬”。
見我略微搖頭,便有一個女孩討好的說:“主人說是什麽,便是什麽。”
我笑了。我雖然也經曆過困境,但公主畢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兒有些不同。其實我雖用心,但並不是用心計。不是不能,是不願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後一個圓臉的小姑娘,她梳著丫髻,秀美的臉上嵌著豌豆花一樣的靈活眼睛。
她從方才到現在,從沒有開口過。
“你來,叫什麽?多大了?”我問。
她對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圓。十一歲了。”
“阿圓,聽上去不錯。”我凝視她:“需加一個跟夏天有關的字。你以後叫圓荷,荷葉的荷吧。”她的臉瞬間變得紅撲撲的。
我徑直走進了帳子,她也跟了進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我不禁想:此丫頭倒是非常讓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後,唯一可以慶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會兒,料定元天寰也不會來。這底恐怕到了長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圓荷過來幫我解衣服,我搖頭:“不要。”她馬上蹲到角落裏去了。
我母親曾說,她在四川時,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連巴山的風都聽了心驚。
命運充滿巧合。我母親在四川被父皇發現,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時,就聽得門口有小孩找那兩個小太監說話:“……怎麽了?連我都不認了?平日在宮內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當差時候就這嘴臉?”
我緊張起來,但並沒有轉身。那童聲,我肯定聽過。……是阿宙身邊的小宦官惠童!圓荷悄悄的爬起來,也不問我,直爬到帳子門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這話說的……皇上有令,誰都不可隨便進的。”
“什麽人啊?是個姑娘……對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門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說歹說,都沒有人讓他入賬來。我在黑暗中湊過身體,想聽清他們對話。
圓荷忽然打開了帳簾:“主人睡著了。這個哥哥好臉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嗬嗬的:“也沒什麽……我看你也麵善。你出來一下,我同你聊幾句也好。”
圓荷回頭瞥了我一眼,似在討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鑽出去了。
過不多久,就有一個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這邊來了……”
圓荷刺蝟一樣溜進來,閃電似的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元天寰邁步入內了。他儀範偉麗,但走路卻幾乎無聲。
我站起來,圓荷跪下,元天寰掃視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樸素的黑衣,看似書卷氣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綸巾,甚是典雅,鬱鬱而文。但我再也不會受騙了。
他沒什麽表情,語氣也平淡:“公主,你對朕有話說?”
我不卑不亢的說:“有話。”
他眸子一閃:“問將如何對待你嗎?”
“不,你錯了。”我直麵他:“我今夜隻想問一句:上官如今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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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凝視我,用一種令人玩味的神色反問:“你想他會在哪裏?”
“元天寰,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呢。”
元天寰神定氣閑,慢悠悠的說:“他在哪裏?被朕派去的人暗殺了,還是被朕拘禁起來了,抑或是被你的事情打擊的一蹶不振了……?”他話鋒一轉:“那都不再是青鳳了。公主你還是不了解他這個人。”
我想起那張地圖,元天寰曾在上用筆圈畫過什麽,便問:“你在地圖上寫了什麽?”
元天寰道:“我又不是給你寫的。你需要知道麽?”
“你……”
他嘴唇紋絲不動,鼻腔裏一聲笑歎:“公主,有一個願賭服輸的詞兒,你知道嗎?在朕的麵前,你用現在這種執拗的態度,將不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無論上盤棋,還是下盤棋,你隻要輸過一次,便要服輸。一隻真正的鳳,就像上官,不會讓旁人看到它的翅膀。你必須盡量藏好你的翅膀,不然朕幫不了你。”
帳篷裏黑,他就像一星螢火,發出詭譎的光芒,那身影被拉得長長的。我在背後掐了幾下手指……才嘿嘿的笑了出來,我將手臂張開,同時向背後一拉,好像是收起翅膀的樣子。我坐下,將案上四川才貢來的蜜橘,當他的麵,用匕首剖開了皮,一片片放進嘴去,用力的咀嚼。我故意對視他,微笑著問:“好,元天寰。我認輸。你比我多吃了十來年飯,贏我一個女孩子也算是至尊光榮。”
他唇邊笑渦一閃而過,眼光依然是冷的:“這就對了,小孩子更要聽大人的。先生兩字,不是白叫的。”
我又哈哈了幾聲,問:“請你告訴我,上官在哪裏?”
“他已經被孫照送往神醫吳子毓處,吳先生與上官向來友善。他的腿疾若無溫泉治療,吳先生親手治療,恐怕以後會有殘疾。當初你們離開的時候,朕並未提起,但上官自己的心裏是清楚的。”
“那你究竟在地圖上寫了什麽?”
元天寰的眉峰又一動:“你是朕,你會寫什麽呢?上官隻看了那張地圖,自會明了。在藍軍內,他對朕說,既然朕為皇帝,那麽他願意跟隨我平定天下。但他若是選了你,他就不能再選擇當我的軍師。自古豈有兩全事?”
我愣了一愣,橘子也沒有咽下去。上官曾要想出仕?怪不得他說自己就算“士”,也需要一盤盤棋殺出來……要想在這個世間找到最安全,最可靠的藏匿處,“逃”原來不是上策。
外麵有人稟報:“皇上,長安的人已將聖旨所需送來了……”
元天寰聽到政務,頓時神采奕奕,站起來對我道:“朕有重要的事,先告辭了。”
我擋住他的去路:“我想出去走走。悶壞了。”
“那就出去走啊,難道還要朕特意下旨準你走?”
我按捺火氣:“你這些天來讓那麽多兵士守著……”
他顯然已經對我的話心不在焉了,過了一會兒,才回神道:“公主,朕是讓人守衛著,但他們能禁止你出去嗎?別忘了你是何等地位。除了朕,誰都不能讓你遵照他的意思做。”
他掀開簾,示意我在他前麵走出去。我也不讓,率先走到外頭,小丫頭圓荷遠遠的跪在風裏。
雲朵千裏萬裏,月色溪前溪後,我深呼吸了一次,元天寰立於我身後,音調沉緩如鍾:“那邊就是劍閣,明日我們將到陳倉。朕與公主你,可謂郎無情,妾無意。但成就天下者,也無需拘泥俗套。此生你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劍門雄關了,但你的名字必定會跟劍門關一樣刻在曆史上。”
我並未搭話,仰頭望著鐵鑄般的劍門,兩排刀削般的雲崖,對峙在陳倉道前。
圓荷乖覺的靠近我:“主人?皇上走了。”
我正色道:“我乃寧朝餘姚公主。”
她頓了頓,稱呼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無論嫁給哪個男人,我永遠都是公主。我身上流著父皇的血。流浪帝女夢,也許不過幻影而已。圓荷跟著我沿著軍營向溪邊散步,溪水泄銀般泰然。
“這就是劍門,太雄偉了。公主,我們會去長安嗎?”
“會。圓荷聽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話嗎?當年蜀將守在此處,敵人十萬大軍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
圓荷的丫髻跟著腦袋一起動:“嗯!公主,蜀國最後還是亡了呢。”
我笑:“氣數已盡,不得不亡。雖說敗了,但努力過也無憾。方才你跟惠童說了些什麽?”
“是。”圓荷環顧四周,壓低嗓門,神態依舊自若:“小哥哥說,他的主人要對公主傳說一句話:他已經知道您是誰了。”
他知道了……我方要說話,從灌木叢裏一匹馬躍出,有人將我一掠而起。圓荷隻呀了一聲,釘子一般在原地不動,我隻看了那人的眼睛,就對圓荷道:“別怕,我就回來。”
玉飛龍撒開四蹄,越過丈許的溪澗,水花濺到我的臉上。
“阿宙?”我在馬上叫他。
阿宙催馬進入一個山坳,溪水在這裏變緩,紅萼花開,露凝清香。玉飛龍驀然停下。
他的鳳目滿是比劍門更險的迷惑,我又叫了他幾聲。他眸子才轉向我:“……你……”
我直言道:“你知道了,我就是炎光華。”
阿宙的顴骨都瘦削下去了,鳳眼下有些發青,他的臉上醞釀著一場風暴,但最終吐出來的卻是支離破碎的語言:“……你是……你……我……小蝦。瞞著我……現在……怎麽辦?原來那晚……我是說了我不能放棄當王……但是你……你說清楚了嗎?若知你……我什麽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願意跟你去。”
我告誡自己隻能裝作無情,但阿宙的樣子與過去判若兩人。我的心又不是鐵打的,無言以對。
他哽咽了,在馬背上緊緊抱住我,手臂顫抖,好像抵抗不了強風,但他偏要把我抱得更緊。我望著劍門關,漸漸視線模糊:“喂,阿宙……對不起。”
青煙冥月,野山殘火。紅花凋落,直順流北方飄去,殷紅盡頭,想必就是長安。
而此月,此溪,此關,唯留青青花萼,還有前一春的記憶。
草木猶如此,兩個少年,情和以堪?祲祲滄桑蜀道,少年上官又作何想?
阿宙抹了淚,抽噎一下:“別說了……我知道你是公主以後,忽然就想通了。桑樹林裏你是願意接受了我的。你後來跟著上官離開我,並不是因為你愛上了他,而是你不能留在我身旁。我不恨你是公主,但我恨我自己是元君宙。”
我無奈的合上眼皮:“阿宙,男女間隻要有一個是龍子鳳命,就算愛的枷鎖。我們倆倒好,全都是投身在帝王家。這也算命吧。”
“我不信命。早就說無人命運寫定的。你是我的小蝦……難道你真的願意履行婚約,嫁給大哥了嗎?你說不。我現就帶著你逃走,從劍門關走偏道,穿進四川密林,可能行的。這一輩子就算再短,有了你我也不在乎了。”他的眸子燃燒起來,字字逼我。我這才發現,玉飛龍馱了一個大包裹。他穿得平民的短袷,背著劍。
他真願意放棄一切?桑樹林的雨,都落在他的眼睛裏,還打濕我的心。
突然,一支冷箭“嗖”的擦過他的發髻,阿宙警覺大喝一聲,我拖著他臥倒。我還聽到稍遠處有不少人驚呼。我也發現了灌木裏的人馬。我早就知道元天寰會做防備。但方才那一箭?差一點就可以殺死我或者阿宙,誰敢如此大膽?
“小人護衛來遲。”隻不過半刻的功夫,一名校尉奔上前來磕頭:“小人奉命保護姑娘。未料方才從棧道上射出冷箭……若傷及姑娘,則小人等隻好以死謝罪。”
校尉倒是機靈。仿佛隻有我一個人在此,又好像全不認識阿宙。
還有幾個人追上了荊棘叢生的棧道。
阿宙沒說話,我問他:“是誰?你得罪了誰嗎,記得蓬萊店裏要殺你的人麽?元廷宇不是死了麽?”
阿宙盯著那護衛我的校尉,手裏劍似乎隨時要出鞘,我盡量用最低的聲音道:“不行了。我要回去,別賭上我們的命。”
阿宙扯住我的後裳,嘴唇顫動:“小蝦,出川後就更難了……你不明白?”
我下定決心。橫眉對校尉說:“你們幾個盡管把所見報給皇上聽,可以試試皇上相信我還是相信你們。我保證皇上一定會殺了你們。”
“小人不敢多嘴。但方才冷箭蹊蹺……他們回來了,也沒有追到。請王……您留神。”
他說完就退後了一大段距離。我對阿宙搖頭:“阿宙,別冒失了。今後不要再想著我了。”
“你真要回去?”
我隻得走了,再這樣我們都隻有死。我隻得丟下一句殘忍的話:“別攔著我。我是公主,我不再想流浪,要成為天下最高處的女子。你能給我那個嗎?”
他的鳳目迷惘,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他鬆開了我。
我一路走,無視身後所有的人,不知何時,圓荷跟上了我,她悄悄的:“公主……”
我直走到黑暗裏去。我並非生而知之的聰明人,如今不能再做無把握的事情。我寧願選擇做一隻涅磐的鳳。
阿宙,我可能會在宮廷裏浴火重生。可你還是忘記了我吧,你青春還有一大把呢。
軍營裏起了“采薇”之歌。北朝軍人也大多是兵戶。元天寰之所以少年起威名不衰,是因為他雖然數殺大族,但對窮苦兵丁極盡撫恤。他十來歲出征時,非左右盡飲水,他就不喝水。采薇之歌,故在思鄉。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反朝如此急行軍,但士卒們毫無離心。
從元天寰的大賬內,又傳出了一首壯年男人所唱的歌曲。采薇悱惻的歌調消失了,全軍的士兵們都在聆聽。門外的守卒相互說:“啊!乃皇上最喜的歌。”
歌聲豪放,穿雲裂石。劍門關下,王師盡默,我心澎湃。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夏初我實無衣,隻身入北境。
下一站就是“宮”。其境若何?
我不用卜卦,也不問星氣。
必定劫難重重,超乎想象。
第二章:椒房
軲轆壓過白鹿原,漢五陵隱約可見。渭水灌溉下,陌上桑欣欣向榮。
每接近長安一步,人們情緒愈加飽滿,不斷有禁衛軍隊,儀仗加入皇帝之師。
我漠不關心。“逃”非上策,那麽第二策就是“拖延”了。
隻要我與元天寰的婚期未到,也許我還能遇到變數。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前無行路,後無退途,欲返不能,此生何所?死,還是生?
我頭上筋脈也作痛起來。直到圓荷興奮的說:“公主,看長安城”
長安,我曾經無數次讀到過它的名字。可是晴空下,宏偉的城郭籠罩在暑氣的熱風裏,幻想中的長安消失了。如今它好像一隻巨大的釜,無論怎樣的哭泣,都會被它的熱量吞噬。
萬不可示弱。南朝公主的尊嚴,是我最後一層盾了。
長安城門前,人人山呼萬歲。圓荷卷起車簾,元天寰威儀赫赫,就在馬車正前方不遠。而玉飛龍馱著阿宙跟從其策。肅穆中,有十數騎,攪著土黃煙塵而來。
到了皇帝麵前,兩少年跳下來雙雙拜倒。
元天寰興致甚好:“平身。六弟胖了,七弟又高了些。”
少年中的一個穿著繡金色三爪龍的袍子,佩著繡花紫香囊。眉目濃麗,下巴處飛有一道舊疤,更顯得佻達。他一邊用袖子給自己扇風,一邊笑嘻嘻道:“臣弟就是愛吃。皇兄大捷,臣弟吃了三壇子酒,兩桌子菜,燒了一柱高香。七弟為氣往腦門衝,自然就拔高了……”
旁邊“七弟”稚氣未脫,粗看與阿宙有幾分相似。但其神恬靜,臉盤也偏方正。他全不聒噪,恭立如鬆。朝元天寰敬畏的望望,又定睛細看了看阿宙,好像要確定他們都安然無恙。
我猜嘻嘻哈哈的少年就是六王爺元殊定了,他旁邊那個更小的男孩,就是燕王元旭宗了。
阿宙下馬一反昔日的俊姿,在地上還踉蹌了下,才抱了自己的七弟。元殊定一把將阿宙攔腰抱住。同胞的三兄弟扣了環兒似的一串,元天寰動也不動注視弟弟們。
元殊定歪嘴笑道:“五哥這次被發配的長了,快說你除了從軍,還混到哪裏去了?都說四川多佳麗,你有沒有抱得美人歸?給我找個嫂子啊。”
阿宙臉色發灰,死盯他一眼,也不答話。元殊定摸了摸頭,把滿滿的笑縮回一半去,訕訕問一句:“奇怪,你病了?”阿宙愣愣的,鳳眼一揚,凝眸處卻不在我。
我心裏湧起一絲苦澀,舌頭也發苦。
城門馳道,有健美的郎官駕駛六匹駿馬而來,馬拉之車,金碧輝煌,像是日神棲息之處。
宮娥與宦官,列成兩行跟隨而來,翠玉華蓋,漆盒銀盤,晃得人目痛。
元天寰踩在一個校尉的背上下了馬,在萬千目光中緩緩的走向我。
他把手伸給我:“公主,請。”我沒有搭他的手,扶著車梁,有軍官箭步伏在地上。我,才落地,就被元天寰牽住了手。他的眼裏沒有我,仿佛是不得不邀請我去演另一場大戲。
人人屏息,鴉雀無聲。他攜著我直接往那輛天子六駕禦車走去。
唯有元殊定“呀”了一聲。我沒有敢瞥阿宙,隻小心自己腳下的路。
北國的土地,厚實砂泥,與南方相差甚遠。元天寰根本不顧我,我也隻好裝作堂而皇之,
馬車,由天子專用的馳道向北進發。元天寰也並未下簾,長安景色盡入我眼。
阿宙三兄弟左右相隨。我這側隻能看到六王爺殊定,他被凝重氣氛塞住了嘴。
我跟元天寰,就像一對高貴的木偶,我表情不便,他也是意興闌珊。
一個公主在這樣的場合,任何不妥的言辭舉止,都會成為天下的笑柄。
直到雙闕佇立,我終於問:“元天寰,對本公主你打算如何辦?”
他不看我,簡略道:“按應該的辦。”
我冷笑一聲:“我朝確實受了你的聘禮,你我也有了婚約。但我們婚期總不見的就是今日吧?”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過我的臉:“今天?你遭遇母喪,不是議定明春嗎?”
我整理好了衣襟,從容不迫的說:“好,那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你作為主人,對待賓客不能強迫什麽,也不能禁止我見人。”
他目光深湛,指著我們正經過的雙闕:“公主,此是鳳凰闕,過了這裏你要恢複夏初的身份絕不可能。那是別風闕,過了那裏你的風向朕就都識得。人人進宮要過雙闕,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眼看著閶闔開啟。我又進入了宮,青瑣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開朗。
正殿前群臣黑壓壓的跪了一片,為首老者道:“臣鄭暢等恭迎皇上回宮。皇上一來平定四川逆賊,二來遇得餘姚公主,真乃天佑我朝。”
他一言出,眾人全一驚。似乎除了鄭暢,臣子中尚無人知曉我的身份。鄭暢,我記得是曦朝的太傅。其人深沉如淵。雖然他禮賢下士,且篤信佛教。但作為元天寰之第一文臣,他必有與青年皇帝合拍的狠處。
元天寰朗朗道:“餘姚公主為南宮奸人所害,隻得避往我朝西蜀。幸而提前與朕相遇,亦是大幸。即日起公主便為朕之貴賓,在京都客居。主之母袁夫人去秋病逝,朕依禮延遲婚期至明春。現雖遭大變,然朕心不改。”
“萬歲聖明”鄭暢領頭,人人都跟著那麽說。男人們的聲浪激起了一陣回音。九重宮台上,數百隻鶺盤旋展翅,徘徊不去。
鄭暢又對元天寰進言道:“萬歲,南朝的使臣已經到了……公主旅途勞頓,是不是先讓他們在驛管歇息?”
南朝使臣?可見元天寰早就通知了我叔父他們。要是見了那些人,還會出什麽鬧劇?我既恨北朝,但到今天,對於南朝也有不應該的冷漠了。
他們會輕而易舉的承認我?他們不敢。因為就算不認,元天寰的話哪有收回的道理?
那些大臣對我也不敢平視。從殿側一位婦人走來,步態如雲中君一般灑脫。等到她近了,我才發現她已過盛年,而且並非美人。她本也算娟秀,但遺憾的是臉上被灑下不少白麻點兒。然此人的氣派,又不讓人敢有半分輕視。
元天寰見了她,眉眼間微微鬆弛,搶先道:“阿姆免禮。”
她依言沒有下跪。隻對我行了個謙卑之禮,我略點頭:“羅夫人?”
她也不吃驚我認出她:“公主殿下。請跟妾身入內宮吧,一切妾身已經準備停當。”
我隻得上了輦,羅夫人在輦前步行。玉宇琳琅,複道如虹。宮人們全都下跪在夾道兩側,有好奇仰頭的,一觸到羅夫人的目光,都慌得象見了鬼神,忙又低頭跪好。
阿宙說過羅夫人現總管內宮,我心裏對她起了幾分提防。
輦停到了一座廣大宏麗的宮殿。
“這是哪裏?”我問道。
羅夫人好像對我這張新麵孔熟視無睹,平板道:“殿下,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還尚未成為你朝皇後,怎可入住椒房。”我不下輦,正色對她說。
羅夫人嘴角的紋路變深了:“妾身說了不算,等皇上下朝回內宮後再定奪。請把,兩位王妃都在內等您。她們先來見您,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僵持著,不肯動身。
她的臉上沉寂一片:“您可以坐在那裏等皇上下朝。不過皇上見到的會是被日曬鬧得頭昏腦脹的你。”確實炎熱,我可不吃眼前虧,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隻能違心屈從。
圓荷跑上來扶著我,她手裏已經多了一把扇子。
有兩位貴族氣十足的女子聚在廊下。一個縞素,頭上隻插朵白花。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俏生生的。
那正服喪的少婦倒滿臉坦然,不見淚痕。豆蔻年華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腫了。
我躊躇之際,羅夫人向我介紹道:“這位是已故太尉晉王之韋妃,這位……是六王爺的新婦盧氏妃。”
我向她們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她們在此處等我,又是為何?
我不曾冒然開口,等她們先說話。韋妃對我行了一個民間女子會麵之禮,我也還禮。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來拜見公主。新婦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來,隻有一事請求公主,請代為上呈:晉王遇害,妾知為天命。我嫁於晉王,自知福薄不配。王府內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調度經營,費盡周折。此次王師既平四川,又為王爺報仇,我心已足。除了為我等數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錢糧,我願將晉王和我家的府庫悉數獻給軍用。”
我回頭,羅夫人並不在身後。我隻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別,我也同情。但我不過是皇上之客,這樣的話不該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聲,語氣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喪,也未必能瞻仰龍顏。我雖受王妃之印,但晉王與我之夫妻情怎樣也並非人人不知。我隻求安度餘生,也不需再恨什麽,想什麽。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將是皇上所親之人。沒有比您更合適的人了。”
我還未想到答詞,她已經對我躬身:“韋氏話盡,就此別過。”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從此身上擔子就輕了。
我心裏有些感歎,王妃難做,雖然夫妻並非鴛侶,但大難臨頭,被視為同林鳥的她也需設法自保……
“公主……我昨夜得知你來北都,特地備了些絲綢禮物。請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納了吧。”盧王妃對我說。她秀麗婀娜,猶有青梅女兒嬌態,兩隻眼睛雖然腫著,但神色已經平靜了。
“你……”我還是不要提起她的傷心事好,我婉轉笑了笑:“我不會受你的禮,因為我不缺什麽。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當從此記住。”
她一抬眼:“你還是收了吧,不然王爺……又要怪我不會說話。”她說到王爺,眼圈莫名一紅。我對圓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後給她打扇,盧妃勉強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們都在外邊呢。”她張皇四顧,似乎在怕人笑話。
我心下憐憫,看來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諧……元家,連王妃都難做。我想移開她的心思,便問:“王妃是範陽盧家出來的嗎?曾聽兒歌說:寧不做駙馬,也娶盧家女。你家族可謂人才輩出,當今皇上之母後文烈皇後亦是盧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臉上有些幾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後的從兄。祖父在世時,便竭力要促成我為皇子正妃……最後……我倒是真嫁給一位王了……公主,這裏是椒房殿。我小時候跟隨祖父來過的。自從十年前太後薨逝,這裏從未有人居住過呢。”
“是麽?”我問,朝大殿內步行,盧妃跟著我:“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要能回到兒時就好了。”
這就是元天寰母親的住所,朱紅色的牆壁散發著椒泥的芬芳。黃金鋪首,蛇龍飛舞。九條金龍在大殿頂上,每條龍口裏都有九子金鈴。五色流蘇與雕梁上的藍田美玉爭奇鬥豔。
外一層明珠簾,內一層水晶簾,清風徐來,聲如衍佩。我步入簾內,玉床玉幾,一成不染。象牙席上鋪著熊毛織成的毯子。可見元天寰對其母後住所善加維持。
我回眸對盧妃,她正溫和的對我微笑,我問:“我名叫光華,你呢?”
她道:“我叫笙琳,你好象也是十五歲,對嗎?”我點點頭。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過來了長安,可以放心了。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強的。沒有人再敢對你不敬了。皇上既然讓你來了椒房殿,一定是對你非常重視的。以前的幾個……恐怕都沒有進來過呢。”
我沒有說話,凝望著屏風上的一段書法。
笙琳解釋:“這是文烈皇後書寫的。祖父說她從小把著皇上的手教他寫字,所以真和皇上手跡有相似之處呢。”
我搖頭。我隻見過元天寰行書,但屏風上全都是楷書大字。
我從右至左,默念道:
為皇後者,先皇而後。
正位宮閨,同體天帝,
豈止伉儷,更曰內助。
詩美好逑,易稱歸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
修行仕德,淑範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虛,
坤惟厚載,光正平內。
王圖永昌,國幸甚哉。
“戒妒戒躁,戒奢戒虛……”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個字一遍。元天寰後宮雖有女人,但目前並無一個高品階之人,因為文烈皇後是難以逾越的豐碑?
他的母親寫下這八個字,又是何等的心情?曾聽過,元天寰之父皇駕崩後,後宮留下上千嬪禦……文烈皇後,一代賢名,南方也有所聞。但背負的又是什麽?
笙琳輕歎:“我小時候經過這裏,祖父大人就說我永遠成不了一位皇後。太難……”
她默默佇立,更顯得憂鬱。
我也不願,非但太難,而且太累,我取出了野王笛,當著笙琳吹了一曲“鬆入風”。
天空一縷紅,一笛碧雲風,她聽得入神,似乎忘憂。我也定神了,長安不安,椒房非我之房。
這時,羅夫人又領著一群女子進來了:“公主,這是派給您的宮女。若有不好的,就告訴妾身。這是阿若”,她指著一名十八九歲的女郎:“她在我身邊日子長了,你有話可吩咐她。”
阿若纖瘦,瓜子臉。但目光堅定,大約也學了幾分羅夫人的精髓。她碰了一記響頭:“殿下萬安。”
我故意含笑深深的瞧了她一眼,羅夫人的心腹?萬事都不得不仰仗她,也不得不留神點。
笙琳似乎也對羅夫人敬畏三分,見她進來,談興驟減,隻對我道:“公主,我先回府了,以後定來探望您。”
我送她到殿門,與她互行了一個貴族女兒間平行的禮。她臨去一眼,還是有憂色,不知為我,還是為她自己。等送走了不是我請來的客人。我不慌不忙的轉身:“羅夫人,你家皇上幾時可以回來?這椒房殿我不能住,今夜哪怕讓我露宿在禦花園裏,我也不住此。”
她不愧是元天寰的奶娘,也喜不做任何表情:“公主這話妾聽不懂。”
我越過她,對阿若吩咐:“你們都下去。”
她看一眼羅夫人,又看了一眼盯著她的我,就應了一聲,把一幹人帶出了椒房。
羅夫人紋絲不動:“公主殿下有何不滿意?”
我道:“沒有。但此處乃皇上之母的舊居所,皇上既然多年來從未讓人涉足。我並非皇上之後,隻作為客人,哪有酣睡於主人母親的臥榻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順。我從南朝來,從未提聽到這樣的道理過。”
羅夫人低頭,原來是幫我拉好裙裾。她抬頭時,又是寵辱不驚:“公主,難道非要點破你?皇上命你居住椒房,並不是現在就讓你當宮之主人。原因隻有一個:椒房殿離皇上本人起居殿近,倉促之中,隻有你在椒房才最安全。”
我笑了一聲:“我不願住在椒房。縱然這裏最安全,最舒服,人人都向往。但莫忘了明春才是我的婚期。我今日不搬,明日也定要搬。怎樣控製宮廷,保護客人的安全,是帝之能力。若離開他的庇護遠一點,僅在皇城中就會被害死,我今年不死,明年也會死。皇上若肯饒了我,放我任意走,那我也感謝不盡了。”我走到書寫著皇後語的屏風前,手指碰了碰早就幹涸的墨跡:“夫人記住了。既然他把我請到北朝宮中,我就要說:我可不是文烈皇後,我是餘姚公主。”
“餘姚公主,當然永成不了文烈皇後,但你必須學著一步步走。正如邯鄲學步的故事。就是太蠢,或者任性,你學不會,也要一步步爬。”元天寰冷酷的聲音在腦後驀然響起。
我瞪著他,他換上了廣袖的龍袍,頭上罩著白紗帽,顯得資質天挺,但更讓人疏遠。
我將隨手的一把玉如意摔到地上,玉觸地碎裂,我厲聲說:“我不會爬,我寧願跟這如意一樣。”
羅夫人的麵上終於顯出了不快的陰雲,但元天寰透亮的眼睛盯著我。許是椒房朱紅色的牆壁映到他的眸子,火紅蓮花又綻放了,下一刻,他唇邊久違的笑渦也顯出來了:“誰願意你跟玉如意一般呢,今天隻可以說生,不能說不吉的字。”
我狐疑的垂下手,無論我怎麽努力,在他麵前我太像孩子了。
“去,把桂宮之鴻寧殿收拾出來。至於桂宮的守衛,今後三夜按照聖睿五年的辦法,不許出一點差錯。今後,朕自有打算。”
羅夫人緩緩走開,外頭還有宦官侯著,聽了便領旨去了。
元天寰對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沒有忘。因廷宇死,朕不能設盛宴。有人恐怕也知道了,方才給你備了一件東西呢。”
謝天謝地沒有宴席,我沒有胃口。生日,我已經滿十五歲的,我幾乎都忘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生日的時候,謝如雅陪著我吃長命酥。當時隻道平常,誰料……
元天寰帶分諷刺,目若寒星:“公主,可以離開這裏了。我們去晚了,白費了他人心思。”
第三章:秘事
清涼殿上燈火煒煌,隔著紫琉璃簾,可見堂上一片冰瑩。大片雲母屏風,滿月形水晶石的鑒盤,眾皇族俊髦為夏日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宮娥的素手,都在九層金枝葉燈的映照下,發出奢麗而優越的光彩。
我的心裏唯有寂寞,並非是煩躁,而隻是一種坐於白雲之上的空寂。好像誰都與我無關。元天寰宴請的是整個元氏皇族,從耄耋老人,到黃口孩童,整個與我炎氏對等的家族都在。
我坐在元天寰的背後,他偶爾會換一個姿勢。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雖然坐在高處,卻和我一樣是寂寞的,上官曾就叫東方“萬年孤獨”,當東方成了天寰,孤獨更加明晰。
隨著一聲鍾磬,八個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盤,上有一座冰雪凍成的酥山。眾人發出一片讚歎,這座酥山裝飾著各種珠玉寶石,還有紅珊瑚點綴。元天寰放下酒杯,緩緩道:“朕此次去四川平亂,收獲金玉無算。先帝和文烈太後昔日常教誨朕,恩澤需時時流於宗親。這次四川所獲,每位皇親均按年齒輩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約婚者餘姚公主芳辰,以二弟晉王故,朕不忍奏樂。為公主之壽,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隻待公主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觴,進入簾中,遞給我喝,我注視他,緩緩的喝下。
落杯空翠,我隻想到岷江水,酥山白,我隻記起迄青城雪。元天寰默然步出,做了一個手勢。
一片整齊的“萬歲”聲,酥山被宮娥們一一分裝在銀盞中,遞給眾人。隨著酥山逐漸變矮變小,我才看到了阿宙。他就靠在偏右下的地方,一定是才來。眾人都是白衣,隻有他穿一件玉髓綠衫。他的身體包在翠色中,像臨風玉樹。他的臉有比宇宙更寂寥的輪廓,在寂寥中,剩下絕美的鳳目,射出刺眼的光芒。
別人都在輕輕談笑,阿宙置若罔聞。他凝視著月光杯,不時將案上裝飾用的紅槿花瓣扯下來,放到嘴裏嚼著。一片又一片,他不動聲色的吃著花瓣,又用大量的酒灌下。
我的嘴裏發苦,豔色的紅花,定是苦澀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都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麵前放著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愛的麥飯和胡餅。我一點都吃不下。雖然我是公主,但今夜還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蒞臨宮宴。
元天寰忽然回頭又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眾人頓時緘口。
“朕知曉,眾位皇親都給公主備了禮,不如此刻都獻上來,也好叫公主認識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個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腳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簾前,他臉上胡人的特征要明顯些:“萬歲中宮長久不立,並不是國家之福。萬歲之雄才大略,隻有一位真的公主才配得上。公主遠道而來,服色未齊。老臣當先獻上首飾十件,為公主添壽。”
老宦官輕聲提示:“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來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隻是禮貌的應了一聲。下麵就是阿宙麽?
阿宙手上,不知怎麽多了一個朱漆食盒,他走到簾前,一字一句的說:“公主您的生日,元君宙不錦上添花,沒有珠寶華服相贈。也不附庸風雅,送您金石書畫。這裏麵的食物是小王在府中帶來的,請您嚐一嚐。在北方,在南方,其實都一樣,心安處就是家鄉。”
老宦官眼皮動了動,倒沒有提示我他是趙王。
內侍們將食盒抬到元天寰麵前,他隻搖手,內侍們猶豫片刻,才送到我麵前。
打開食盒,裏麵是熱氣騰騰的鱸魚羹,還有江南吃的米飯,蓴菜。我心裏一動,阿宙是為了怕我吃不慣北方的酪漿麽?可是你……我想起元天寰說禮物。難道……?元天寰對於皇弟們的一舉一動,都是知曉的。
有宦官取來銀針,又要先嚐。我提起象牙筷搖搖頭,自己挾了一塊魚肉。不出所料,是家鄉的風味,可是舌頭上的苦澀更濃了。再看簾外,阿宙已經不站在那了。琉璃簾動,朦朧中遠處的翠色人影被簾珠子打碎了。
後麵皇親們陸續登場,我裝著在聽,但全沒有聽進去。元天寰偶爾也說上幾句,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過我。
廊外的薰香,帶著恍惚,盤旋在清涼殿的酒席裏。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肴,內心的緊張散去了。我身體裏充滿了江南帶來的一種力量,猶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壓斷。
元天寰不經意的側過臉,他的側影和阿宙一般是俊美絕倫。但阿宙少年的線條,仿佛總是孕育著變化。他卻是不變的,好像盤古開天時就是如此。他的額頭上現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斷的在撫摸自己腰間的一個玉帶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忽然舉起酒杯,大聲地說:“五弟,過來喝一杯酒,你好象有話沒有說完?”
酒酣的笑語又被凍結了。皇叔中山王嚴厲的瞟了阿宙,他六弟似笑了一笑,而他的七弟使勁拉了一下阿宙的袖子,好像有點著急。
阿宙走到了禦座麵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笑嘻嘻的臉上全不設防:“皇上聖明,臣弟想雖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樂太遺憾。不如臣弟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準奏?”
中山王果斷的站起來啟奏:“皇上,趙王酒醉,禦前歌唱恐有失儀,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爺元定殊被酒嗆到了,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監過去為他捶背。七王爺元旭宗猶豫片刻,也跟上來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給公主和萬歲唱一曲。”
元天寰的聲音柔和極了,但卻連針都插不進去:“讓五弟唱無妨。至於公主……”他側對我:“是不會輕易被嚇到的。”我的心跳快起來,血液都在沸騰。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瀟灑不拘昂頭,開口唱了起來。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他的鳳眼似乎藐視一切,江湖廟堂,隻有他一個人是弄潮的少年。
無人喝彩,無人和聲。他也真當成滿座無人。我聽過他唱這首歌,在黑夜裏的山穀。但是這一次,我也被他帶到了潮水邊。不知不覺我掀開了琉璃簾子,阿宙看我出來,也有些呆了,北朝皇族都沉浸在驚訝,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元天寰的背後,吟誦道:“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飛花夜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
我盯著阿宙的眼睛:這也是一曲驪歌,唱罷驪歌,我該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的臉上並未有多大的變化,他深沉凝望我:“公主,這首驪歌對得好。難道你要告退?”
我點了點頭。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聽得到:“你先不要走,還沒有完呢。”
我與他坐在一起,阿宙還癡癡的看著我們。元天寰環視四周,語聲輕快:“朕的五弟真長大了,看來該選個王妃了。你屢次據婚。朕為你選遍天下,總能搜尋出一個匹配的女子?朕的諭旨:從下月開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選秀之製,將才貌兼備的未婚良家女上報,為趙王選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還沒反應,中山王灰白須髯一翹:“皇上,趙王雖然幼年為您所撫育,寵愛特甚。但全國為趙王選妃,老臣以為似有不妥。”
元天寰眸子睞視,他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鐵一般,把手縮回袖子。
隻聽他淡定說:“自古選妃,一為皇帝,二為東宮。朕繼位十數年沒有皇嗣。眾位一定為朕夙夜憂歎了吧?幸好朕還有諸弟。五弟君宙,幼年為朕躬育,才德兼備。現存諸弟以其居長。因此朕有意立五弟為東宮皇太弟。”
我渾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爺的咳嗽也奇跡的停下了。一隻酒杯從皇族的席位裏滾出來,酒灑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顏色出奇的和悅,像在耐心等待眾人的反應。我在高處,隻能與阿宙對視了一眼。
他的鳳眼在那瞬間一閃,下一刻他已經全身跪倒:“皇上,萬萬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麽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終弟及,若沒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選擇嗎?”
他究竟什麽意思?元廷宇覬覷皇位,才被他所殺。難道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傳位給他?我迷惑的觀察他,他堅實身軀密不透風,更別說讓人看透了。
阿宙脫下帽子,呈奏說:“皇上,臣弟萬死,絕不能接受立臣為皇太弟之聖意。有三點緣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雖暫無後嗣,但後宮隨時可能生子。上古兄終弟及,但近千年來,子承父位才是天經地義。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韙,違背人倫臣德。第二,臣弟年幼無知,從小雖蒙皇上教誨訓誡,但頑劣處依然不能改。東宮位重於泰山,臣弟自知無能接受。第三,臣弟對皇上忠心,天可為鑒。皇上尚在,豈敢有心慮及皇太弟三個字?皇上萬歲。”他不斷用力磕頭碰地。
這時中山王也率領眾人出席下跪道:“皇上,趙王所言極是。皇上乃天子。縱然萬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時。公主明春嫁君,則皇嗣也有可能誕生。皇上之英明雄才,雖有諸弟,但其中誰能,誰敢比肩?”
元天寰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把那東西帶上來。”
隻見兩個衛士從清涼殿的台階下,拖了一個人上來,那人已半死不活。雖然身上被換了幹淨衣服,但血依然滲到外衣,他的左足似被烤爛了,慘不忍睹。
元天寰審視每一個人,在我臉上也逡巡片刻,我目不轉睛,橫眉相對。
“這個人是誰,相信有人比朕清楚。在劍門關用暗箭對付五弟,難道五弟不說,朕就不知道?難道朕後知道了,就捉不到一個活人?”
眾人的呼吸變急了,我望下去,人人的臉上似乎都不正常。
元天寰唇邊笑渦一現,在燈下美若星辰。他又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他隻要開口,幕後者就不得不死。但是……他不會開口了,來這裏之前,朕令人割掉了他的舌頭。”
阿宙又抬頭,焦慮的望了望我們,他額頭上出血了。
元天寰慢慢說:“朕什麽都知道。殺死五弟,你們中哪些人會有好處?今天就算一個告誡。朕不追究幕後之人,但不許誰再去碰五弟。公主生日,不宜處決人犯。明日於長安西市,淩遲處死此刺客,滅其三族。”
他的聲音回蕩在清涼殿,中山王等好一會兒才響起“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
六王爺元殊定慨然抬頭,下巴那條疤痕也揚起來:“皇上,臣有話要奏……五哥是臣同母兄。臣以為對此大逆不道的事,理應追查到底……”七王爺思索片刻,也跪倒他後頭:“臣弟也認為……”
又有幾位皇族陸續跟出來,有話陳奏,隻阿宙低著頭,默不作聲。
我卻不管,徑直離開王座,元天寰在我腦後道:“來人,送公主到桂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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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荷提著一盞宮燈,這伶俐的小丫頭到皇宮裏還沒有怎麽說話。
阿若引領我進了桂宮。它是漢白玉的殿堂,桂樹在殿前婆娑,更像是一座拋在人間的月宮。我遲疑著佇立在鴻寧殿的台階上。飛閣複道遮住了大片的天空,遠處一座殿堂窗戶都被釘死,也沒有亮:“那裏為什麽不點燈?”我問。
阿若小心的回答說:“回殿下,那是明光殿。它被下旨封了十年了。”
“為什麽?”
阿若眼觀鼻尖:“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時候還未入宮。聽說是鬧鬼……十年前,看管明光殿的兩個老宦官陸續死了,鬧鬼傳言更甚。當時文烈太後尚在,太後矜嚴,因此命人將殿封了。後來也再沒有出過什麽事。”
我點點頭。台階上有些濕滑,怕是又要下雨了。北方天究竟如何,還要設身處地才能體會。
入了鴻寧,阿若就問:“殿下要不要沐浴?”我才應聲,兩排宮女就簇擁我到了後堂。溫泉水從金龍嘴內緩緩流出,蘭香被熏得滿室,阿若幫我解開發髻,另一個成年宮女又跪地解我的衣帶,我推開她的手:“你們都出去……留下圓荷服侍我就行。”
阿若婉轉道:“殿下……她年紀小,從鄉野來怕是伺候不周。”
圓荷搶道:“奴婢能行的!奴婢不會的還有殿下教呢?”她圓臉上出現一種不肯服輸的表情。阿若望了望我,掛上微笑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奴婢們先到外頭候著。”
我等她們退出,才無聲的解開衣裳,夏風從繡著金孔雀的簾幕裏透過來。我的腳上,肩上傷痕都愈合了,但傷疤是永不磨滅的。我把身體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圓荷杏眼圓睜,不知道想點什麽……等我叫她,她才拿著篦子蹲在池邊:“公主……殿下你一定是真的公主啊!我小時候聽故事裏的公主,就是殿下這個樣子啊。”
我忍不住笑,她用篦子在長發裏一通:“殿下,怎麽斷了好多好多?”
我不能說是被我截斷的,隻好含糊的嗯了一聲。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腦袋後沉甸甸的,身體就算泡在溫水中,依然不放鬆。鑲金刻花的池底,好像有什麽讓我在往下墜。我警覺的抬起雙腿來:“下雨了?”
圓荷側耳:“下雨了,殿下我們一直要住在鴻寧殿到明年春天?”
我沒有回答。我無處可逃,但是明年春天……雨點落在鴻寧殿的芭蕉和桂樹葉上,沙沙的,渲染著木味,散發陳腐而安逸的清香。我的眼裏,桂宮也是黑暗的。黑暗無處不在,也許這就是生命的原色?世界本該就是黑暗一片?我的手指不經意的撫過自己的胸膛。我已經十五歲了,近來身體正在以令我自己驚訝的速度發育著。我的胸口仿佛含著滿月,兀自吸收著大地的雨露,不但我胸前的白布約束不了,連我自己的意誌都失靈了。
在南朝我曾結識過一些宮人,她們無不為更像個女人而欣喜。因為在後宮中,女人的美麗身體是獲得“寵幸”的必要。何謂寵幸?我冷笑一聲,除了被一個高高在上的陌生男人侮辱,沒有別的結果。我是個公主。我一時有些恍惚,怎麽又到了後宮?
外麵更安靜,隻有風雨作響。我冷靜的穿好白絹衫,又套上一層薛荔青紗。
我走出後堂,侍女們卻都不見了。在一盞銀首銅人燈的光暈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麽來了,而且我沒有聽到一點聲?圓荷忙低頭躲到了一重繡簾後頭。
元天寰居然睡著了。他睡姿隨意,就跟軸水墨寫意一般曠美。他呼吸均勻,黑眉在大理石般額頭上舒展,白皙脖子從純黑的領口全露出來,更像水墨畫了。
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認識他。無論北帝,還是東方,都跟眼前這個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袖口裏邊。隻要用寒冷的鐵器一刺,也許這幅畫就會變成紅色的了。我生來不渴血,但是這幾天我處於刀鋒的邊緣,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如何爆發。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張開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來了。朕在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會笑笑,但他沒有,反而更嚴肅了。
“元天寰,你夜深來此,不會是找我來談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後。
他將黑色的袖子拉開,覆蓋在下麵的是一隻胖大的黑鴿子。
我見過這鳥,本是元天寰作為東方先生時用來聯絡的。
“你還用得著這鴿子?”我問。他搖頭:“用不著。東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難道你想讓我來替你喂養這鴿子?”
他眸子明亮中帶著一點潤澤:“帶它來桂宮就是這個意思。朕不能再養它了。它喜歡和東方先生作伴。東方先生也總有信讓它傳,朕沒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說對寵物最周全的辦法就是殺了?”
元天寰撫摸了一下黑鴿子的頭。那鳥實在不討人歡喜,又醜又凶。他說:“它被豢養久了,不會飛遠。人人都說北帝殘忍……不是嗎?朕以後殺它吧。”
我忽然覺得凶悍的鴿子也有可憐處,便吩咐:“圓荷,把鴿子抱下去。”
圓荷方退下,元天寰裏麵殘存的一絲情緒也被藏起來了。
他站起來,連考慮的時間都不給自己,說:“公主,今夜朕來有一件事情需要說明。朕知道你不願意嫁給朕。一來你對朕此人意興闌珊。二來,也是最主要的,你以為朕乃你的殺父仇人。”他也不給我喘息的時間。
我沉默片刻,心頭有一股火苗竄起,瞬間星火燎原,我仰頭大聲說:“元天寰,我父皇與你交戰中流矢而死,我把你當作仇人錯了嗎?如果沒有你這麽好戰的暴君,我父皇今天還正當壯年呢。我和母親也不會受到那許多折磨……可你不放過我……你非要娶我。我母親死了……我隱姓埋名,浪跡天涯。但是你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我說不恨你,那才是說謊。我一直都恨你。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恨你這個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著去死一千次一萬次了。”
殿外的風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舊是毫無表情,但他聽得極為認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經繪掛毯旁,背對著我,用冷冰冰的聲音說:“你可以恨朕。朕從不否認殺人無數,也真是一位殘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並不能全歸罪於我。朕殺過你父皇,就絕不會讓你到朕的身邊來並肩看天下。
朕在最後一次南北會戰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圍戰中,朕身邊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禦駕何在。朕當時還是少年,血氣更盛於如今的元君宙。麵對自己第一次戰敗,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殺他!但是我當時腿部重傷,不辨道路,混亂中隻能突圍。
就在第二日,傳出消息你父皇被我軍流矢所傷,朕就覺得奇怪。但朕過了一段時間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繼位後,你見過跟隨父皇親征的親兵太監麽?恐怕沒有吧。你的哥哥們怎麽死的?朕唯一吃驚的是,新皇帝沒有殺死你們母女。但你們在冷宮也與世隔絕了。後來朕要娶你,也不是為了一曲大風,一個相士之言,更不是因為你的美貌。
朕絕不會為了愛選擇皇後。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個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結起來,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牆上顏色陰暗的畫毯裏,成了一個揭示命運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麽?他要……我指著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說什麽?”
他轉身,凝視我:“你該猜到了。朕並不是你的殺父仇人,隨你相信與否。讓你見一個人。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他,但他一定會告訴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時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樣對待這個秘密呢?娶你為妻,對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這時,從牆壁的夾縫裏,有一個老人走了出來,他泣不成聲向我下跪磕頭:“公主。”
我仔細看他,原來他還不算老。但是臉上皺紋深深的,頭發也斑白了。我一定見過他,但是……究竟在哪裏呢?
他不斷磕頭哭泣,然後膝行向我,將一把短劍雙手捧過頭頂。
我接過來,這把劍乃是青銅銘文劍……啊!這分明是我父皇的隨身短劍。我聲音顫抖了:“你……沒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馬卒胡……”這個人,這柄劍,那匹白馬,是我父皇從軍時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貼身馬卒胡不歸。皇上小時候就是我在教他騎馬。皇上的白馬‘溯江雲’從安和元年開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實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傷以後,隱忍不發,裝作不知情。隻命小人帶劍逃離,若有機會還能接應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諭:‘閩王不臣朕早有察覺,未料竟來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準備,出征以前,曆代之傳國玉璽真品和廢閩王位詔書均在一個地方藏妥。如蒼天有眼,朕靈不死,則袁夫人與朕之愛女餘姚公主,才是繼承玉璽和南朝的人選。’”
胡不歸邊說邊哭,我不禁淚流滿麵,霹靂聲作,想到父皇臨終真是如此,怎不讓人肝腸寸斷。就算胡不歸被元天寰收買欺騙我,但我相信他的淚也是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聲:“玉璽詔書……在什麽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歸搖頭:“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說,句句是實。小人帶劍逃亡。也曾經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宮之內,小人無論如何也一籌莫展,隻想等公主出嫁後,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牽涉到了一起案件,陰差陽錯被禁軍俘獲,他們發現了小人隨身的劍,再後來就見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為了能親口說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這樣。我母親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強顏歡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為什麽要娶我了。他娶我為皇後,將來可能就會更名正言順的獲得天下,也會獲得那漢族王朝國之正統的傳國玉璽。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係,武獻帝血脈隻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難道是寓意南北兩朝皇位的合並?
但是,那些東西藏在什麽地方?我滿頭冷汗,劇烈的抖著。我不知道。我母親從未提起:“胡不歸,父皇之死真相,還有誰知道?”
胡不歸答:“除卻閩王幾個密謀者。眾人皆不清楚。皇上臨終前,因侍中謝淵在側,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親口對謝淵說,要他竭力保護公主,並指定謝小公子如雅為駙馬。”
謝淵在父皇死後即刻退出官場,他並沒有對我提過一字。如雅?難道父皇跟我母親提起過謝如雅當我的駙馬?怪不得母親讓我去謝家……
我慟哭之後,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覺,我的叔王……我不想複仇,因為我還沒有能力。我什麽都不能看,什麽都聽不見,舌頭裏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誰的血?父皇的眼睛閃閃發光,在黑暗裏,母親的眼睛帶著淚,也在黑暗裏。那是天堂還是地獄?怎麽那麽黑?
當我恢複正常知覺的時候,隻有我和元天寰還在黑暗裏。他與我,依然是疏遠的。
他手裏拿著一根燭,卻沒有去點燈,他隻悠悠的說:“你繼續恨朕吧。
那些對於朕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麽重要。
你如永找不到玉璽,詔書,你隻要當朕的皇後,天下依然是你的。
朕有許多可以給你,但你自己不爭取,朕也不會主動給。”
我坐在地上,手裏拿著父皇的劍,一言不發。
他輕聲道:“明日你要見南朝使臣,學著忘記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蠟燭放到我的手心,一個人走入無邊的黑夜中去。
第四章:雪衣
羲和金色的車輪越過桂宮的上空,酪色的雲朵熱情的喚醒了休眠的人們。我命令宮女們打開鴻寧殿裏的每一扇窗,當黑暗的枷鎖被衝破了,我還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欄。與其憎恨傷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個太陽,隻準許一個日頭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筆尖滴黛,我不塗脂抹粉,單隻描畫一雙娥眉。遠山含顰,我發現,我還是有點像我母親的。
阿若捧來磨紫金的金鳳含珠冠,我從懷裏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來一件織著金鳳的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見國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來銅鏡中穿著白綃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飛,但此刻不過是個皇家女子了。我向著未央殿而去。阿若,圓荷緊跟在側。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見來使時候才使用。從桂宮到那裏,必須穿過著名的北宮掖庭。
夏日炎炎,花樹從翠枝裏落下芬芳,鼓翅的騭雀,跟著我一起飛過女性史上最陰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預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緩緩的穿行,織鳳金衣劃過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隱隱感到了地麵下的波瀾,拖裾微搖。周圍的四個宮女,阿若的眼裏凝重,圓荷不脫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們去掖庭的那一端“鳴鸞殿”等候我的出現。她們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遺留下的寵妃,有到白頭都從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無聞的年輕宮女。
我不是喜歡姍姍來遲的人。但今日走過掖庭,花了太多的時間。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規矩來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本事。
“殿下,出了九華殿,就是鳴鸞殿,然後就可見到未央了。”阿若低聲稟告。
我足下略微遲疑,就進了九華殿。這座殿堂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涼感,但並不是讓人愉快地。我們五個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內回轉,好像風中有遊魂也在跟隨。我緩緩的繞視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懸掛的發黃玉璧上,仿佛有厲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聲喝問:“大膽!誰在那裏?”
一陣狂風,九華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門窗都被瞬間關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時驚呼。
我心一沉,但還鎮定的問阿若:“出口在哪裏?”
“公主跟著奴婢來。”阿若驚恐瞬間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幾步,忽然“啊”尖叫一聲。
圓荷稚嫩的嗓音響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衛士?”
我製止她:“不,太遲。未央殿的南使該到了。你們別散開,莫慌。”
我隨即走到阿若身後,她的腿都發軟了,她指著那兩扇大門:“殿下……蛇……蛇。”
兩條大赤練蛇絞纏著在門檻前,它們蜿蜒扭動,火紅的毒信子把蛇誕帶到地磚上。
阿若不是個膽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頭,其他人臉都變色了。我討厭蛇,但我不該怕它們。
圓荷看我從袖子裏拿出匕首來,扯住我:“公主,危險!”
我輕輕搖頭:“不用怕。”
我盯著那兩條蛇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的靠了過去,阿若顫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開。
我的手心出了汗,渾身都被浸在一個皮囊中一般,惡心的感覺無法擺脫,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對著蛇頭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輕的動靜脫下自己的罩衫,一條蛇朝我轉頭,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間,我已經將金色的衣裳拋了過去,兩條蛇都被蓋住了。它們在華麗厚重的絲織內絞纏成一團。我跳躍了過去,推開了兩扇門。我站在日頭,回頭對阿若與圓荷揮手:“快。”
她們幾個回過神來,飛似跳過那團不斷蠕動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嚨口的什麽,才道:“隻是蛇而已。”
我繼續向前走,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絕不是偶然。是對所謂“嬌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種威嚇,也是黑暗的掖庭整體向我示威。
但這種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讓我止步,那還真是小瞰我了。
我邊走邊整理衣服和頭發。公主,是不會因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輕鬆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竟然揚起了嘴角。
當我麵對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們的時候,我露出了一個長大後最驕傲的笑容。
我昂頭緩步穿過人群,笑容被我斂到嘴角。我的目光專注在前方。我漠不關心這些人,但也不為自己的身份外表張狂。
我甚至覺得她們都是可憐的。後宮催生怪物,毒蛇纏繞在心靈上久了,連哪種雕蟲小技,都被視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來不是用來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為了自己閱曆更多,更快意瀟灑存在。
我一鼓作氣的走著,把掖庭拋到肩後。未央殿的金色華蓋下,元天寰正在那裏等我。
他掃視了我身後的宮女,又低頭看了看我,啞聲道:“發生什麽事?”
我輕描淡寫道:“不,沒什麽。南使在哪裏?”
他指著遠處台階下,有七八個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見他們。”
我沒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們離我越來越清晰,我不認識其中的大部分人。
風從袖底生,我臨風而立,居高臨下,冷靜的注視他們。
他們似乎在仔細的辨認我,停滯的空氣中,隨員紛紛下跪。隻有領頭的老者依然站著,他的眼睛裏,湧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緒。其實在我母親的喪禮上,他遠遠還望見我過。他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麽?
“是顧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來,還記得先帝於昭陽殿賜給你的畫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顫抖,但終於話不成聲,跪了下來:“公主殿下……老臣此生還能再見到您,死而無憾。您方才在高處凝望之態,與先帝十五歲的時候無異。”
他老淚縱橫,恐怕在南朝,現在已經沒有人敢為我的父皇這樣流淚了。
我心中經緯分明:派顧尚之來,說明南朝也準備承認我的身份。對於畏懼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個假冒的公主,隻要北帝願意要,他也有可能會認。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沒有娘家。皇家開始就犧牲了我,當我逃走,他們恨我為什麽要死。
當北帝通知他們我還存活時,建康那個宮廷裏,他們恨我為什麽不死。
時辰過得真快,未央殿內,我聽著顧尚之等不斷的陳述什麽,也如背書一樣應答如流。
他終於說到:“公主,皇上說既然您還活著,那麽您的嫁妝……”
這時,元天寰的聲音才響起來:“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妝。朕這裏不會缺少任何東西。但公主在這裏為客,南朝理應派士族出身的官員來協助公主管理事務。你等回去後向皇帝說明,派幾個人來長安吧。”
我想起來一件事情,開口問:“顧尚之,謝師傅怎麽樣了?”
他低頭黯然:“稟公主,謝淵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該心痛如絞的,但我似乎變得麻木了。我隻是默然點頭,既然謝淵已亡,那麽秘密也無人可以證實了……我的心沉到底,腦子裏又清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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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並沒有我追問在掖庭遭遇了什麽,但我回桂宮的時候,他卻堅持讓我坐他的禦輦。
他告訴我:他將連夜啟程,去文烈皇後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為三天後就是他母後的忌日。我忽然有點羨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親雖然備受寵愛,但沒有資格與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驕傲,可能部分來自於皇後嫡子的優越。
我在禦輦中,忽然想明白了為什麽許多後宮女人不擇手段的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那不僅關係到這些女人餘生的前途,也關係到她們死後的歸宿。
邐迤黃昏挑逗著風魂,整個皇宮都在一個恍惚的夢裏。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夢境,在錯綜如迷宮的宮巷裏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漸行漸遠,我的回憶漸漸清晰,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在腦海裏重演了一遍。
桂宮門前,羅夫人正等待著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轉交一信件給你。”
我一愣,宮女們攙扶我下來:“什麽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沒有看過。他口諭說公主是客人,這個隻需轉交即可。皇上還讓妾身轉告公主:寫信的人已經動身去了南朝。”
我接過一扁盒,入殿後便命眾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門貴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開了。
裏麵隻有一片荷葉,而且還帶著六七分新鮮的顏色。
荷葉上隻有一張短箋,正麵書一個“靜”大字。落款:“上官”。
我幾乎是跳了起來,上官傳信來了。難道直接通過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擔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還沒有痊愈吧,為什麽要去南朝?他還想著我呢,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悵惘。
他這個靜,要告訴我什麽?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複複摸那個“靜”字,我心內奇跡般的靜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鳳。對於我,這一夏季以靜製動,以逸待勞,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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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回宮後,即頒聖旨。對三個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矚目,連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趙王君宙,繼承晉王之位,被封為太尉,加侍中。與昔日晉王不同的是,他沒有給趙王指定所轄軍隊。也就是說,阿宙雖然衛列三公,但卻一個空的頭銜。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為驃騎將軍,也無軍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個實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來虛齡已滿十四,應出閣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這個規矩,讓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請名師教他繼續學習。非但外臣不得隨意與燕王交接。連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楊夫人,都需要聖旨特準。
除了這道聖旨,又下詔命皇妹北海長公主元嬰櫻與京兆杜家子杜昭維婚禮即刻舉行。杜昭維,封為駙馬都尉,又被任命為太尉府左長史。
北海長公主出嫁那日,我與圓荷登到桂宮一角的“雪粹高齋”遠眺。這是一處建立在高處的亭子。桂宮之門,直接通向長安城北。從這裏,我可以遠望公主下嫁浩蕩的隊伍。漠漠青山,殘雲碧樹。那與我同齡的公主,倒是出宮了……我深吸一口氣,才忍住不掉淚。
圓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裏。”
我傾身一瞧,原來桂宮的宮牆下竟有一人一馬。那白馬我認得,那人……
滿天落霞,出嫁的樂聲還隱約可辨。馬上的少年躲在牆邊緣的黑影中,背對我們低著頭。
我忙向後一閃,正色對圓荷說:“咱們回殿去。”
小丫頭低聲說:“公主,那是五王爺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讓他瞧一眼有什麽?”
“就數你眼尖。”我打斷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裝聾作啞?她們叫你做事,你還笑自己隻有兩隻手。我把你慣得過了頭。”
她圓臉發紅,居然回嘴道:“公主話教訓的一萬個是。但跟您不讓五爺看到您什麽關係?五王爺那麽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張口:……確實……沒什麽關係。我道:“你……!”她的樣子就像隻受驚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搖頭:“小孩子,多嘴!”就徑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沒什麽讓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頭望了她一眼,她垂頸跟後頭,小嘴骨朵起來。
我不知阿宙為什麽於他妹妹結婚之日出現在那裏,也想不起來我今天為什麽非要爬上雪粹高齋去。心裏亂紛紛的,還是忍不住在桂樹林裏跑起來了。
跑到望見鴻寧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來跟著我:“公主,有聖旨。”
老宦官周昌,我認得,元天寰嚴禁太監幹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傳口諭。”我略點頭。
我挺身站著。眾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餘姚公主客居長安,雖有禮聘之名,但婚儀未成。朕宜用上賓禮待之。即日起桂宮備公主府令一名,禁軍守衛郎將一名。桂宮,可權充為餘姚公主府,桂宮之北門,可與宮門同時開閉。公主隻需報備宮省,便可出入。與人往來。一切如在南朝禮儀。欽此。”
元天寰給我那麽多的權利,也是表麵文章。府令,禁衛軍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來,還不是經過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問:“若南朝士人來,自當由南朝人充當本公主府令。未知誰人暫代?又不知守衛北宮的郎將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書郎鄭凝之暫代。而禁衛郎將,任命之人名趙顯。他們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見他們嗎?”
趙顯?我心內一震。不久,兩個男人進來給我行了禮。
我先對鄭凝之說了幾句客套慰勉的話,他是個標準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溫不火。
我又轉向趙顯,他沒有變得憔悴,根本不像個最近出獄的人。他的藍眼裏透出一種暗暗的光,仿佛為見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為我悲哀。
當著大家的麵,我不便多說什麽:“趙顯,你倒是沒變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來,也要吃飽喝足,自然沒變。不過移到長安,大開眼界。小的本是鄉巴佬,野慣了,……也是過了段日子才適應的。”
我想起他曾經說自然向最強者屈服的話,藍羽軍內東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虧待他。他才出任北軍軍職,高了會讓別人不服氣,所以暫時讓他來到南朝公主的桂宮,也是一個好辦法。我想到這裏,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當然會不習慣。我也是長安客,推己及人,便知一二。”
趙顯礙著宮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麽答。他隻對我大大方方報以一笑,宮女們盡皆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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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熱。蟬噪蛙鳴,我心愈靜。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來訪我的人越來越多。先是六王妃盧氏開的頭,緊接著,王公國戚,高品官員的夫人們紛紛前來求見。
我本在冷宮呆久了,不喜熱鬧應酬,而且初來乍到,不便與北朝貴婦們多接觸。
因此我隻見少數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讓府令徐凝之寫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貼在桂宮的門口。
我不收禮,我不談南北朝國事,我也不議論君王。
我不同這些女人談朝政,未見得不關心。她們講,我雖不答,卻聽著。十多天來,消息不斷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內,一時間,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們,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養長大,現在更被外界認為寵遇無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稱為入了“蓮花池”。
元殊定當京兆尹半月,與萬年縣放置巨大的鍘刀一把,當眾截斷盜賊惡霸們的手足。他又親自去京兆府斷案,雪冤數起。一時,偷盜之風平息,民間對少年六王有好評。
元旭宗於建章殿,因學業卓著,諸位師傅都被皇帝傳令獎掖。元旭宗所做歌賦,又被皇帝下令編著成冊。他雖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聰明和平,也飛快傳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盧王妃才走,幾個宮女就輕聲的議論開了。
“沒想到盧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們公主說了呢。”
“哎呀……盧王妃可憐……六王爺的……真的嗎?”
“什麽……什麽?”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爺喜好男色啊。聽說晚上王妃睡在寢室內,王爺在外間還找了侍衛的小兵進來……”聲音低不可聞,伴隨吃吃怪笑和嘖歎:“啊……天!這樣子……那王妃怎麽懷上了呢?”
“喜歡斷袖,也要生兒子啊。文烈太後在世時,是將盧妃配給五王爺的。結果五王爺拒婚,隻好嫁給六王爺了。”
“五王怎麽還不成婚?他……”
阿若有幾分威嚴的聲音響起來:“咄,你們幾個擾了公主寫字,都該打。”
我放下手裏的杏皮冰酪,於紙上書一個大字“靜”。圓荷在書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從來到桂宮,我每日都書“靜”字,寫得多了,深意入骨。
圓荷壓著著鎮紙:“若姐,羅夫人方才來了?”
阿若掃了她一眼。我命圓荷將冰酪吃了,免得小東西胡想。
“公主,羅夫人請您去漸台,與北海長公主見一見麵。”
自從那日元天寰與我在未央殿一別,我再沒有見過他。還好隻是讓我去見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對於公主的新婚,我拿不出合適的賀禮。
不過我未雨綢繆,事先寫了不少南朝祝賀結婚好和的詩歌,都疊成鶴形放在一個柳條籃子裏。我對圓荷說:“拿我那個籃子,到桂宮梔子樹下,采些梔子花裝一半滿。”
圓荷笑著:“怪不得公主準備了那個……奴婢就去。”
阿若也望著她笑:“小鬼精。公主,奴婢服侍您換衣。”
我滿襟都是墨香,搖手道:“不用。女兒家見麵,隨意才好呢。”
阿若說:“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長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說:“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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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瀅瀅。連葉的荷花蓋著一對對鴛鴦,更有成群的鵜鶘翱翔。
越女舟柔櫓輕搖,阿若挽著梔子花籃,圓荷掐下一片荷葉,踮腳張在我頭上:“公主,別讓太陽曬了。”漸台已經望見,北海長公主就在上麵麽?她對我是個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漸台,汗水已經濕了鬢發。上麵別有天地,好像江南園林,小巧精致。我聽見一聲聲笑,那是一個女孩子發自內心的燦爛笑聲。
我自己提著籃子,順著回廊向內走,地上鋪了竹席,頓時爽快。
井旁,穿櫻桃紅色宮紗的少女蹲坐著,她鵝蛋臉,檀口嫵媚,笑容可掬。金鵓鴣項圈,於烈日下閃光。我忽然記起六王爺元殊定的臉來,這般容貌,長在魏王臉上太過濃麗,但到了他孿生妹妹的臉上,倒不愧“天生麗質”四個字。
我靜靜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見我,可是她的眸子轉過我,視若無物,隻顧編著自己手裏的茉莉花環。她依舊攤開裙擺坐在井旁,衣帶上灑滿了搜集來的花朵。
她含笑帶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夠用了!”
紫薇樹叢後,有男孩答應道:“妹妹寬限一會兒,就來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覺隱身到廊柱後去。
紫衣少年,用前擺捧著許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麵前盤腿坐下,他鳳眼攝魄,光豔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著他妹妹玩嗎?隻是他們兄妹都到了十五六歲,這樣子幼稚還真奇怪。
公主將花環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幫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學她的腔調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對小孩子一樣,摸摸公主的頭發,眸子深處的憂鬱,公主卻視而不見,隻嘻嘻笑著,將裙帶上的落花撒到他的頭發上。阿宙始終癡癡的,雖然掛著笑容,眼睛卻好像並不在妹妹的臉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濕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濃,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遊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個身體都貼到柱子後。他站了起來:“小蝦?”
一聲小蝦,我不得不出來。我跟他倆倆相望,公主隻笑嗬嗬專注的編製花環。
阿宙眼裏水光浮動,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時開口,眼光一纏,我趕忙轉開臉去:“我是來見公主的……”
他如夢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樹叢內,就覺得你好象在這裏,我還是當自己又在發瘋呢……真是你……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嬰櫻。”
我俯身,對公主低頭:“殿下……”元嬰櫻原來這樣……我明白了。
阿宙了解我的困境,對元嬰櫻解釋道:“妹妹,這位是餘姚公主。”
元嬰櫻笑起來眼睛彎彎:“你也叫公主?我家裏隻有我一個公主,你是誰家的呢?”
“我是南方來的公主。”我努力讓她理解我的話。
元嬰櫻摸了摸我:“你太好看了。和我們一起玩。”
我笑著嗯了一聲,阿宙問元嬰櫻:“妹妹,我可以給她看看我們的陸將軍嗎?”
元嬰櫻點頭。阿宙從懷裏拿出根穿著肉片的竹簽,放在井裏,一隻綠毛龜慢騰騰浮了起來,他對我笑著說:“這是陸將軍,快向公主朝拜。”
“綠將軍”吃了阿宙喂食,真好像給我拜了幾下。我忍不住笑,阿宙仔細的從側麵瞧著我,離我近極了。元嬰櫻問阿宙:“公主一直在這裏,還是要回家的呢?”
阿宙困惑不語,我也答不出,元嬰櫻左右看看,將一個茉莉花串掛到我的手上:“我嫁給杜哥哥,就住到杜家去了。杜哥哥很好,但是有了我,你去了就多了。我五哥哥也很好,他一個人,你嫁給五哥哥好了。”
阿宙似乎被刺痛了,眼睛裏露出一種可憐的表情。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倉促回頭,隻見廊下站立著一個端秀少年,正是我在青城山上官茅屋所見的杜昭維。我站了起來,他對我禮貌的作了一個長揖。
“公主殿下……”他說,還是不苟言笑,目光和老僧入定差不多。
“杜駙馬。”他現在不但是駙馬,還是阿宙太尉府的長史了。
元嬰櫻伸手道:“杜哥哥,隻剩五哥哥陪我玩。你來抱我。”
杜昭維看了看我跟阿宙,也不作聲,走到元嬰櫻身邊將她抱起來。元嬰櫻笑著,他對她也靦腆的一笑。他對元嬰櫻道:“公主,我帶你到隔壁那間屋子裏看東西。”
他們走了,我才說:“你妹妹……”
阿宙道:“她十歲時得了一場病……昭維是我的好友,所以我當初不願他娶我妹妹。”
我正要說話,他已用溫熱的手指撫摸過我的唇:“不知多久沒有見到你了……我常常騎馬到桂宮宮牆角,明明知道見不到你……”
“我見過你,就是你妹妹出嫁那天。”我坦白。
他眼睛一亮:“對啊,那座高齋。可見我府邸。”他想了想:“後日是七月初七,我的府邸有仙人降臨,一定要到晚上才看。你別忘了去高齋上看。錯過就是百年了。”
我道:“你騙人。仙人不到禁城,去你那裏做什麽?若活萬歲,錯過百年有什麽?”
阿宙嘴角浮出笑容:“百年下去,我們都可以跟陸將軍一樣了。”我笑了。
他又說:“我妹妹不知道少了多少煩惱,她的世界永遠是單純的。我們卻不能。逐漸複雜,逐漸變老,什麽都有,又什麽都失去。我活到十六歲,若有你的笑臉,我方才死了,才是幸福。”
我笑不出來了,阿宙有萬千言語,都說不出來,杜昭維走到廊下,咳嗽一聲:“趙王,該走了。”阿宙充耳不聞,杜昭維又說了兩三遍。
我隻能將花籃放在杜昭維腳下:“駙馬,這是送給你們夫婦的。”他道謝,我便走下了漸台。
阿若著急:“公主,皇上到了對麵的蓬萊洲。請人來請您,說有人從南方來了。”
我跨上船,揣度是哪一位。不過真看到了,更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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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洲,瓊樓玉宇,雪衣公子,立於芳洲,他不歎白頭,因青春正棲息在笑裏。
一個白衣男孩在等我下船。他的眼神有情無情間,好像昭陽殿前的新柳,又像個風致楚楚的蘇州絹人。“姐姐,你可認得我。”他笑著說。
怎麽不認得。他是……謝如雅!
“你如何來了?”我想起他的父親才去世。為什麽他還能笑得自如。
他瞻視聰明:“給你當陪嫁啊。赫赫寧朝,既然隻能出一個人來給公主當陪嫁,那麽還有比謝家人更合適的嗎?”
我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拿出品第第一流的謝家公子來北方……他是陳留謝氏的如雅。
謝如雅道:“他們人人都不願來北方,我就來了。家母還有些話……以後再說給姐姐聽。”
“皇上呢?你已經見過……”我問。
謝如雅歎了口氣,不知什麽意思,笑容還是清新的,正如他十四歲的年紀。
他說:“跟我同路來,還有位北朝的先生。他正跟皇上在上邊喝酒呢。”
第五章:求生
我注視著如雅:“先生?如雅……你也認得了?”我以目示意,侍女們都退開了。
謝如雅展開笑靨,似是而非。他彎腰掬起一捧染著荷香的水,翹首向南望。我跟著他看,樓台隱約現於一片夏日青翠中。雖然尚未到夕陽西斜,但遠處山間晚鍾之聲隨風傳來。如雅微笑說:“姐姐,那位先生啊……”他拖長了聲音:“酒歸月下,風清琴上。一定是上官青鳳。可惜東方玄鵬不見,但還好北帝活在世間。”
我一驚:“如雅?”我不知道他最後的那句話暗含什麽意思……如雅將白衣袖子攏起:“姐姐。我是給你做陪嫁的,我絕不會惹一點麻煩。”
他又給我一個卷軸,輕快的說:“姐姐,上次顧尚之他們來看你,回朝之前在北朝購買了一些名畫。我手裏這幅乃是摹本。原圖襄王夢神女,更是絕品,據說隻有天下第一流畫手才可畫得。當時皇上甚喜,在昭陽殿引百官賞畫,但結果卻有人認得畫上的女子。你猜是誰家的……?”
我展開圖軸,隻見畫中美女,風骨清豔,臉龐卻十分熟悉。我“啊”了一聲,原來是我在四川所見的雪柔姑娘,我問如雅:“是不是有人說這是湘洲王紹所納之妾?”
如雅點頭:“也不過是個美人罷了,皇上卻興師動眾。但後來不知怎的,又有人傳說此女乃是四川送給王紹的,滿朝文武私下懷疑王紹與藍羽軍有瓜葛……”
我以指頭扣著腰間的玉佩:王紹私下供給藍羽毛軍給養,本是要坐收兩敗俱傷的漁翁之利。也可以說是為了南朝好……但是,為臣者有這樣的動作卻不報之君王,引起猜疑也是必然的……隻是由此畫,引出這個美人,又由美女,引出王紹,這個始作俑者……
我忽然記起在藍羽軍大帳裏雪柔與“東方”的對話,腦海裏又浮現出元天寰躊躇滿誌說“王紹必反”。
我正要說話,元天寰的聲音響起:“謝如雅,為何不請公主上台來?”
如雅對他行禮,抬頭一笑:“皇上請公主來見臣,並未說您也要見公主啊。君王是心,臣下是胳膊,哪有心不動胳膊自己動的道理?”
元天寰帶著幾分醉意,發髻略鬆,斜插幘簪,若我不知他底細,定會覺得他頗有鬆間石上的高士之風。他唇邊笑渦一顯:“如雅才十四歲。你父親風華號稱江左第一,朕看你也有鳳毛。生兒子隻求優秀,百不為多,一不為少。”如雅皓齒微呈,他與以前在謝家田莊裏一般,默默跟到我的背後。
元天寰客氣的掃了我幾眼:“公主從漸台來?”我點點頭。
他低頭,嗅了一嗅:“……我弟弟妹妹又在編茉莉花環玩了?”我直麵他:“是。”
他旁若無人,隻緩緩道:“朕明日移駕京郊長樂宮,七月七日,未知能否回來。長安民俗,七月七,便有無聊男女祈願放些煙火。公主最好在桂宮之內,莫出去看熱鬧。”
我聽他說的奇怪,皺眉望他,他腮邊的笑渦又起,但眼神裏的冷峻卻讓人起了寒意。
元天寰和顏悅色轉向如雅:“既來之,則安之。你為公主之令,待到明春,公主入主椒房,朕自會替你父親照顧你。”
如雅稱謝。元天寰踏上龍舟,麵色沉靜。船頭已動,他又問如雅:“今夜你可與上官一起去五弟太尉府內坐坐,太尉府是蓮花池,少年們都薈萃其中。對我朝的俊才。你不會膽怯吧?”
如雅含笑搖頭。我一言不發,等船槳劃開了,我扯住如雅的袖子:“皇上是否召王紹入京?”
如雅這才收起笑:“是,但我出發的時候,王紹那邊還是沒有起身。”
王紹出身琅玡王氏。王氏不僅是第一名家,而且還混入南朝皇族血脈中。元天寰方才心情打好的笑容,完全就像個老狐狸。我血氣上湧,如雅卻將圖畫拿去卷好了:“姐姐,你不去見見上官先生嗎?”
我動腳步,如雅就攔住阿若跟圓荷,笑盈盈的說:“別走別走,誰肯教我認四周的景?”
謝如雅冰雪聰明,必定看出了什麽端倪。但我腳下灌鉛似的,挪步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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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以為自己跟著他書寫的那個“靜”字慢慢的靜下了,也安於命運安排給我們的結局,但是每一步接近他的所在,我就想起他那燈下變得如紙蒼白的臉。
岸花汀草,蓬萊清淺,夢回仙境。玉竹扶疏,碧紗窗內,人影卓然而立。
“夏初?”那聲音似無比熟悉,溫柔,而又一分猶疑。
我應他:“先生?”跨過小屏風,隻見他守候著。依舊是精粹端美,如冰壺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張皇起來:“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給了我一個極其開朗的笑容:“別來無恙?”
我快步走過去,說不出話。他張開手臂,一把將我抱在懷裏,帶著酒意的唇不斷的輕觸我的鬢發。我半開眼睛:“先生?”我竟不習慣這樣的接近,何況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這才輕輕將我鬆開:“看來你過的還好。”
我勉強笑著搖頭:“先生,我並不是好欺負的。”
他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諾,給你的,瞧你這一身的墨味。”
我接過瞧,是一方鬆煙墨,堅實如玉:“怎麽來的?”我嗅一嗅:“是黃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見到你家鄉風土。小時候但聽母親提起……”
我拉過他的手掌:“先生,怎麽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當時腿疾沒有痊愈,所以一路常用竹輪車代步。有時候孫照不在我跟前,我自己以手推輪,才磨破了。”
“你為什麽要急著去南朝……?”
他笑,與我一齊坐到冰簟上,手指搭上我的脈搏。
我轉過脖子:“上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為了我身上的毒……才去的南朝。”
他盯著我看:“是,又不是,我不想在北朝,南方天氣暖,我的腿也好了。”
我問:“我中了什麽毒?”
他神態安詳的答:“沒什麽……我到了南朝覺得那不過是普通的花粉毒,用幾次針便能祛除,別擔心。”我不太相信,但他顯得特別悠閑鎮靜,我不由得信了。
他將手從我脈搏上撤去,瞬了瞬目,但無一句話。
我將他身邊的一把扇子取來,放在裙帶上展開又合起:“先生,我住在桂宮。那天與你分別……是因為……我真悔……”
他打斷我:“不怪你,孫照都說給我聽了。你第一次夜半吹野王笛時,我便有預感。但我總是逃避……”他苦笑一下。
我端詳扇麵,那扇麵上畫著一個望星的少年,隻是個背影,卻孤零而高渺。
仿佛他注視的不是星空,而是風沙散盡的殘空。旁邊隻有一行字“曾向陽光灑熱淚”。
我不禁道:“這扇麵字畫都是先生的?”上官沉默片刻:“不,是師兄的,或者說……皇上?”
沒想到元天寰的畫也精進如此……我想起阿宙所說他長於書畫。畫?那幅送給南朝的仕女圖……我心頭突然冒火:竟然這般卑鄙的離間。王紹和我的謝師傅,一直是朝內最關心我的大臣。可能忌憚王謝士族,我才能平安的長大。
我氣憤地把那把扇子丟出去,上官不明所以,隻彎腰去撿回來,他撫摸扇骨說:“我第一次腿病發的時候,師兄送給我這把扇子。他說寫了上句,不願意再題下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我當時感激,曾說:士為知己者死。”
“士為知己者死?”不錯,誰是我的知己呢?我望了一眼上官,慚愧,我並不了解他。今天我遇到的另一少年……我倒是了解,了解他的笑容,他的決心,還有他的承諾,但是……我失神片刻。
上官神色抑鬱,漆黑眸子仿佛可以溺人,他盯著我:“夏初,我決定回到北朝朝廷來,先在師兄的身邊當一名無官的謀士。我答應過他:士為知己者死。無論如何,他是我的知己。我先遇到他,再遇到你。我隻有一條命,我不能為你死了,我隻能為你而生。”
某種痛楚湧上了我的心尖,我默然許久,道:“做男人,先要忠於自己,忠於朋友,才能立身。至於夏初我,先生曾救了我,我欠你的才是。你說為了我生,我當不起,也不忍心。”
上官黯然,他離我又坐遠了些:“他是最強的,我們都不能相比。你現在已經沒有退路,隻能嫁給他。但我本來想,我若在朝廷,也許以後還可以成為你的退路。無論如何,我會等你十年,十年後你要是能幸福,我就離開,要是你不幸福……”
“十年?”我才十五歲,想到我將二十五歲,那好像真是遙遠到九重天的事情。十年後的上官,一定不複是這樣的少年……我忽然害怕起來:“先生?你說的是什麽?”
上官拍拍我:“十年……天下勝負便分,你也長大了。”
我兩耳充斥著他平淡但震撼的話語,呼吸都急促起來,我掩飾的走到台前,天已近半黑。
上官呆呆坐著,好像話一口氣說完,後麵的也講不出來了。
有內侍前來傳旨,元天寰賜上官並謝如雅,坐帝王肩輿,讓宮女們手持蓮花燭送他們去太尉元君宙府。上官對視我一眼,帶著如雅去了。
我於高台上,水天蒼蒼,何其茫然……宮女已立於我背後,我吩咐道:“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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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宮的夏夜。銀月光於紗帳上仙氣渺乎,青鳥似乎真要展翅分離。在青鳥的翅膀後麵,出現了一個高潔的影子,真像駕鳥行雲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驚醒了。拈起寂寞流蘇,托腮橫臥在繡衾上,把玩著胸口的金鳳。
我已經不複是山中夏初,我是國之公主。我不能讓上官等我,雖然他可能真的成為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僅有一段青春,讓人為你辜負青春,而你的青春卻不能回報,對他人不公,對自己也不重。我無法接受,必須當麵拒絕。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悵。惦記起謝如雅。他初來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謝家,人人都捧著小公子,如雅雖生性和樂,但也太過鋒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擔著心,阿若卻來回稟:“公主,兩位王爺在桂宮門前。”
“兩位王爺?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頭發坐到鏡前,手又不動了。
阿若點頭:“五王送六王回府,兩位王爺過桂宮,向您問安,五殿下有幾句話要說,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讓圓荷小妹傳話便可。公主……還有一刻各宮都要閉門……?”
我斷然將拿起梳子:“我見。但時辰不早,宮有宮規,我不便請王爺們入宮,我稍後就去宮門。”阿若一離開,我就發現圓荷又瞪著眼珠子,我把梳子丟給她:“笑什麽?沒規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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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宮門前。他穿著白色繡龍袍,氣度端華。他六弟元殊定與他服飾穿戴一樣,隻是站在偏後的位置。他雖然現是聲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著更高挑的阿宙旁,還是顯出幾分少年人的稚氣。
守宮的趙顯靠著大刀,在宮門的一角斜瞅著阿宙,邊用竹簽慢慢的剔牙。見我出來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轉到我還畢恭畢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卻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月下,阿宙顯得劍眉頗濃,鳳眼中流淌著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經過桂宮,來給你傳個信。皇上已命如雅暫時下榻在我的府邸裏,你不用掛懷。”他更低聲說:“其實,你師弟便是我的師弟……七月七,你別忘了去高齋看仙人,啊?”
我不願意在六王麵前露出什麽,便道謝說:“多謝王爺費心照料如雅。時候不早了,你們都請回吧。”
六王揚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動了:“公主不必客氣,將來不都是一家人嗎?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過出發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舍起來,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總覺得相對於他的孿生妹妹,這魏王太過靈活,好像誰都抓不住的感覺。平城祭祖,是代皇帝,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實差的他……
我隻能動了動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點點不祥的預感。
我問阿宙:“七月七就來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豔可壓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轉頭瞧了弟弟一眼:“快關宮門了,請公主回去吧,我們也該告辭了。”
我微微鞠躬,他們兄弟也鄭重還禮,六王忽然問:“公主,謝如雅幾歲?”
“十四歲。”
元殊定喔了一聲,阿宙不耐煩的催他:“走了,走了,別忘了皇上的訓誡。”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著弟弟的背,我也轉身回去,走了不遠,聽到清夜裏阿宙激昂笑一聲:“比比誰快?”便催馬踏月而去,他騎姿瀟灑,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統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們身上閃閃發光。
我經過趙顯時,告誡他說:“趙顯,這兩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緊閉宮門。”
他藍眼睛一轉,過了一會兒,才謙恭的答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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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的清晨,就沒有一絲風,桂宮豢養的狗兒都伸出舌頭趴在樹蔭下,圖點涼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齊,躲在水晶簾內,自己跟自己下圍棋。手觸上碧玉棋盤,指尖遊離一絲涼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來,敢寫,什麽都有,不敢寫,還是什麽都沒有。
我才解了半個局,如雅就來求見了。因元天寰將宮城北側的桂宮當成公主府,所以來往客人常有。不過,如雅算是第一個男的座上賓。
他依然穿著白衣,我劈麵就說:“你過幾天就來當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經寫好表章給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機靈的一笑,和個貓兒似的:“姐姐,從小隻有我委屈別人,哪裏有人來委屈我?”圓荷今天倒勤快,給如雅端上來一碗藕絲冰水。如雅慢條斯理的用勺子在裏麵攪動,對圓荷微笑說:“勞煩圓妹妹給我再取一條手巾來。”小丫頭一溜煙的去了。
我忙問:“你有話說?”
他睫毛抖動:“姐姐,我母親讓我給你傳話:說我父親獨木難支,當年對不起你們母女。母親還說,據她所知,有兩件重要的東西,公主若能找到,則今後豈止可母儀天下,甚至……”他聲細不可聞:“君臨天下,也名正言順。”
我將圍棋子兒一顆顆的擺進瑪瑙盒,不會再吃驚,原來謝師傅夫婦也不知道我父親將東西藏在哪裏……我吸了一口氣:“如雅,為師一日,終身是師傅。我絕不怪謝師傅。我這兩天一直想,你為什麽來北朝?你不單是為了給我做陪嫁,對吧。”
如雅黑發如絹絲,襯的少年麵龐白嫩如花瓣,他又笑了:“姐姐,我是幫你,也是幫我自己。當今時局,誰人最強?原來人人覺得元天寰固然厲害,但一時擺不平四川……可是他居然征服那麽快。南朝雖然有王,蕭兩員猛將。但王蕭素來不和。將來元天寰揮師南下,萬一大水傾舟,王謝家族淪為階下囚,莫說我等,堂前燕子可有棲息之處?”
我點頭:“不錯,狡兔三穴,何況亂世之人。你來北朝是為了南方的謝家留一條退路。隻是如雅你想過沒有,在南朝你隻憑身份,就可以坐至公卿。而在北朝,你的根基除了謝家名望,還有就是我。我若不能自保,你怎麽辦?”如雅喝了一口冰水,笑意甜甜。
“姐姐,我要是不信你,也不會來。你非但可以自保,你還能帶著弟弟我更上一層樓。但我們倆凡事都要步步為營,不可越雷池一步。我這兩天住在太尉府,太好了,知道了許多信息,那位上官先生……原來認識好些青年名士……”
我暗暗吃驚:我所知的上官好像是個青山中,妻梅鶴子的孤立少年,他又是怎樣結識這些人呢?我忽然記起他當初在山上所說的話……他曾說藍羽軍,南帝,王紹,元廷宇都不值得依附。他的最初抱負……若他想過出山的話,他就想好了選擇元天寰。元天寰是否東方,倒是次要的了。
如雅注意到我的失神,沉默著。圓荷捧了裝有冷手巾的水晶盤子進來,我伸手出來,拿了一條擦手:“如雅……你見過六王爺……?這人不好,你要留心。”
如雅的笑容凝滯了,用手巾一抹臉,眼白向天,傲然冷笑數聲,一句話沒有。
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寬慰他說:“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這個字。”
如雅蹲在我旁邊,看我用捏著濕巾子在地上寫字。
“士,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應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殺不可辱。士字中的這兩道長短不一,隻能上長下短。若顛倒過來,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卻差千裏。你還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長短。別人就拿你沒辦法。”
如雅嘴角一揚,小瓷人兒又鮮活了,他道:“他一個鮮卑奴,能把我怎樣?北朝三個王爺,雖然是趙王最顯眼,但這個六王爺一定會栽跟頭。”
我額頭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來,丟到水晶盤裏,對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訴趙王:我不信有什麽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許有鬼。王爺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應。他年紀雖小,但毫無不牢靠的感覺。他環視四周:“姐姐,桂宮現屬於姐姐名下,有多少財產?我都要記帳才好。”
我笑道:“啊,難道學你母親晚上計算籌碼,白天不配玉,隻配帶一串鑰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個鬼臉,指了指自己的腰帶,我一瞧,他腰間真的有個虎頭環扣,掛著兩三把銀鑰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憂愁,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圓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終於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聽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麽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裏,絕不走出來,好麽?”他遲疑,才悶聲應了。
我把自己的皇後玉燕懷裏取出來,放在他手心:“你拿著這個燕子。要真的有人闖進你的屋子,你就說:桂宮之寶物在此,要動我,就是動公主,皇上殺無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個長安城就騷動了起來。高高的宮牆隔不住市井的絲竹。所有宮女們由阿若帶領,一起穿著羅衣,係上五彩的絲帶。我是不能禁止她們乞巧的,雖然身處深宮,青春年華有限,幸福近於渺茫。
我離她們稍遠一些,靠在一棵沒有還長大的桂樹旁。星眼眨著,似乎能讀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無,對我都沒什麽關係。我縱然是個下凡的織女,我所愛的人,也不會是個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萬,神佛一定會疲累。與其聽我這個帝王女兒不切實際的夢想,還是將機會留給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著宮女們歡笑,圓荷揉著肚子跑過來,臉色發白,還在發抖。
我摸了下她的頭:“怎麽?吃了藥,肚子還疼,你下午怎麽能喝那麽多冰水?”
她踮腳在我耳邊說:“公主,那個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確定?天下隻有人裝神弄鬼的。別怕。”
“阿若姐姐她們都說:明光殿以前鬧鬼過,所以文烈太後命人將那裏封閉了。可是,方才奴婢經過的時候,我明明聽見裏麵有人的腳步聲。”
一陣微風,樹枝碎蔭打在她臉上,她黑眼珠裏滿是恐懼。我鎮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對誰都不準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許真的有“鬼”。但現在打擾宮女們不合適,倒會顯得我多疑小氣,我絕不可在北朝宮人麵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趙顯,再打開明光殿查個究竟。
一聲響,長安城角飄起朵煙花。北朝的長安,一年隻有除夕,元宵,七夕三個節日才可燃放焰火。圓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長安城,您帶我去上次的那個高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夢都想看。”
她攛掇著,我心知阿宙說仙人是胡說,但心裏亂的沒下腳處,也領著圓荷又上雪粹高齋去。她歡天喜地的提著一盞紅燈籠。長安,九州裏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腳下。千燈碧雲開,高樓紅袖招,棋盤之布局內,不斷有歡歌笑語傳來,更有街市一盞盞流螢般的燈籠,照出嬋娟無數。我正感慨,圓荷說:“公主,瞧那裏!”
我凝眸,又是一束煙花燃盡。在火焰的熱力逐漸消逝的地方,有片廣闊的屋脊發出微紅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樹,小時候我記得它們給我的驚喜。月牙兒鉤著琉璃瓦,偌大的長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個人站著。遠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飄展,腰間懸劍。好像漫天的曇花,被少年青翠修長的人影揉碎了,隻留下空寂暗香,悠揚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麵向桂宮。
我知道仙人的樣子,一定有雙會偷心的鳳眼,他……圓荷點著紅燈籠,他瞧見我了?我沒有動,他也沒有動。許久許久,我心裏才湧上了“七夕”。我是怎麽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長安城裏兒女成雙,我才會和他倆倆相望。
忽然,從空氣裏傳來了驚呼聲和倒塌的聲音。我醒悟過來,越過那片屋脊,在長安的一角已有火光衝天,火舌帶來了奇怪的氣味,還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響。炭火的紅色,讓阿宙王府頂上的紅珊瑚光黯然。圓荷大叫:“公主,燒著了!看……菩薩啊。”
我再仔細一看,阿宙的屋頂上已經空無一人。長安發生了火災,究竟是誰的宅第?
我趕緊吩咐圓荷:“快,我們下去。”我拖著她下了高齋,阿若追上來:“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裏?”
“奴婢讓趙顯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塗氏宅先著火,而後殃及到旁邊的晉王府。”
我按住圓荷:“別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來。”
原來是晉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見過他的遺孀韋氏妃。韋氏請我代為奏請奉獻元廷宇資財為軍用,我沒有明白的對元天寰說,但是考慮再三,也請來羅夫人說明白了。
但是,據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沒有理睬,晉王府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沒人到王府搜查取寶。我早就懷疑他不會放過孤兒寡母。今夜他離開長安,卻有了這場晉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經縱火,當然知道火的好處,對於人,死不見屍,對於物,都化成幹淨。人死無對證,物呢,絕不會自己開口。這般的夏夜,倒是這般的涼薄。皇家之情,還不如紙。元天寰之可怕,在於他殺人的不擇手段,也在於他對於世間常情的淡漠。我若殺人,絕不選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認,今夜著火,確實是最好的時機。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麽?阿宙能麽?阿宙……我更憂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會怎麽對付?元天寰要阿宙一個人對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無處不在……我當然不願露出半分。我們等了半個時辰,阿若回來報信:“公主,趙顯說:因太尉趙王殿下今夜預備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晉王府的火勢收住了。幸好沒有波及周圍的一所大寺院。”
我點了點頭,眼皮還是跳個不停,但嘴上說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憊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隻黑烏鴉掠過中庭,幾根焦毛掉落下來。
我皺眉,剛想坐下,阿若又飛奔來:“公主!公主”
“慌什麽?”我坐下來:“怎麽了?”
阿若湊近我:“公主,趙顯要問公主一件事情。……剛才,晉王韋氏妃帶著晉王的三個王子來桂宮,請求讓他們暫避。您看?”
我完全沒有料到韋氏這一招……她可憐,未成年的孩子們更是無辜。但我怎麽辦?我能保護他們一時,他們還是有自己的命運。
我站起來,又坐下.手腳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擋,我歎息了一聲,說:“告訴趙顯:緊閉宮門,不許他們進來。”
第六章:天問
我並未寬衣,而是命圓荷將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鴿子帶了來。
時漏之水,一滴伴著一滴,我將黑鴿子從金籠子裏捧出來,讓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它的頭。這隻黑鴿子原本凶悍桀驁,但在桂宮待久了,對我馴服了點。
看得出來,這鳥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說:“你不喜歡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來。我要是對你更好,你會怎麽樣?我也不喜歡你,但我不會害你。你能信我嗎?”
黑鴿子不耐煩的扇動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凶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鬆手,它就飛走了。我追出去,它向著“鬧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韋氏妃說,既然她不可進宮,能否請您到桂宮的門口去聽她陳情?”阿若齒齦裏好像粘著沙子,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顧不上鴿子,舉頭望天,才點了點頭,阿若舉著燈攔住我:“公主?……還是不見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絕。”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難堪,則將來萬一傳出去,人們更將把我視為皇帝的附屬品,則我威望不再。
我在淒惶的燈光裏沉靜的走著,桂宮的牆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壓倒了。
趙顯一言不發,但他眼神些許不忍。在四川他殺人如麻,此刻卻動了惻隱之心。我望了一眼趙顯。他退到宮門後,銳利的眼睛還是緊盯四周。
韋氏通身素白,發絲蓬亂。她懷裏抱著嬰兒,睡得香甜。她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從冰窖裏提出來一樣抖個不停,我再仔細一瞧,原來他的褲子都尿濕了。另一邊的男孩,個頭大,大約十歲上下,見了我的瞬間,他動了動嘴唇,似乎壓抑不住的厭惡。
“王妃……”我本編好了幾句故作曖昧,應景的話。但看著她的臉,還有小男孩的樣子,我說不下去了。
韋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著匍匐,大男孩雖跪下,眼裏倒不失王子之氣。
我忙躬身扶住:“晉王妃?休如此,我隻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禮?”
韋氏的眼圈紅了:“公主殿下,妾家門屢遭不幸。王爺去世,喪期未滿,又遭遇天災,燒得妾和孩子們無路可逃。今夜鄰舍著火,連累王府,妾倉皇之中,隻救出三個孩子。一時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宮避難。”
我俯身,與她麵對麵,說:“王妃……我……”
她倒沒有落淚,輕聲說:“公主,妾嫁給晉王,王雖對妾無愛。但妾受了王妃的印,還是要忠於自己出嫁時的誓言。晉王無能,被賊所殺。妾本心不問世事,然而現才明白,晉王與妾乃是孽緣。妾自當削發為尼,殘生贖罪。但王之子,雖非我親生,總歸是皇家血脈。皇上極重公主,桂宮又是南朝的公主府。隻給孩子們一夜的庇護,可以吧?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命。我等女流,能否盡一時之仁呢?”
她語調淒切,神情並無畏懼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親,還回憶起父親駕崩之後我們兄妹的慘狀。我凝視她,又無法忽視小男孩乞求的眼神,還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嬰兒。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將那個嬰兒接過來抱在懷中。
“阿若,將兩個王子帶入桂宮我的殿中去。”我淩然吩咐。她倉皇,還是領著孩子們去了。韋氏又對我磕了一記頭,我也拜倒:“韋姐姐,不必。”
她唇腳露出一絲苦笑,對趙顯說:“郎將能否暫避?妾還有話說與公主。”
趙顯立刻隱身不見。
韋氏貼近我,用最低的聲音說:“公主,此刻我還能說話,麵對您的好意。我有兩件事情告訴您。”
我震懾於她的眼神:“韋姐姐,我其實也知道……”
她又笑,滿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晉王雖未謀反,但確有自家黨羽,積攢了大量財富。妾嫁給他後,因為恐懼他肇禍,所以有意將一半的韋家家財轉移。韋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連晉王與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庫,其中的機關隻有此圖說明。”她將一個圖塞進我的衣裳內,我來不及推拒,她又說:“妾朝不保夕,看破紅塵。就送給你處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說:“第二,皇帝恨晉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當了皇後,在子嗣上請擇機處事。”
“我?”我愈加驚詫。韋氏說:“是。皇帝禮聘你後,晉王府內正有妾懷孕,就是你懷裏的這個。晉王曾帶長子入宮送禮,他對皇帝獻計說:皇上長期無子,臣弟有子甚多。則等到新皇後嫁來,若還沒有子嗣,可秘密將臣弟之懷孕姬妾取入內宮,生子後,殺其母,做為新皇後之子。皇上對他笑道:朕也並非沒有此意。晉王回家後,與妾密談此事。妾聽他說皇上笑那刻,便知晉王不慎,已讓他自己無可赦免。”
我不知不覺捏緊了她的骨頭,心裏明一陣,暗一陣,隻描摹出元天寰絕美的笑容。眸子清淺水霧,唇邊笑渦頓生……他的笑容,卻是利劍。劍不虛發,他自得其樂。
我一感慨中,隻見韋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轉眼就將青絲截斷。
“王妃……”我叫道,再注視她:“韋姐姐……”
她笑了一聲,踩過落地的長發,倨傲的說:“我下輩子絕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宮,夜色溫柔,長安靜謐一片。看來人們飛快忘卻了天之暴行,紛紛熟睡。
韋氏將自己手上的鐲子脫下來,丟給送她的車夫,仰天長笑:“走吧,走吧,我用不著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著,風吹起她白綃的後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後,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紋,我是不是隻有對自己的心視而不見才好。
“公主,回來。”趙顯喊道,我回頭,他先好像咬到了舌頭,而後又固執的重複道:“回來。回來。回來……”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兔死狐悲,我怎麽也不願意淪落到這般田地,雖然我也生為女人。我十五歲,經過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願敗,哪怕對手是最強的。我思緒如潮,卻聽到遠處一陣馬蹄。我看了一眼趙顯,他藍眼珠一轉:“公主?有兵士來這裏了,您先進去回避。”
我執拗的冷笑,心裏的酸楚頓時被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這裏,看有什麽花樣。”
一隊全副武裝的武士踏破黑塵,衝到桂宮門口,為首的白馬銀甲少年,我最熟悉不過。
我驚訝出聲:“阿宙?”我竟然忘記了在稠人廣眾下,那個稱呼是多麽不適合。
他俊逸的唇一動:“是我。……公主。”他的鳳眼熱烈而關切,像是夜裏唯一的星。
“你來……這裏……?”我望著他,他的樣子,好像是與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會過來擁抱住我,告訴我有他不必擔心。我甚至希望是這樣,理智上卻知道萬萬不能。
阿宙下了馬,銀甲微光,他的麵龐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飄忽。他在我對麵兩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晉王家有人來桂宮?”他的眼光駐留在我懷內的嬰兒臉上。
我點頭:“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個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裏掠過一絲陰霾,他直截了當的說:“公主,聽我一言:孩子們不宜在你這裏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將王府內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為戚屬,送到內宮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會回來的吧……”
他低聲道:“小蝦,別任性,別讓我為你擔心。我現在就去將孩子們抱出來。”
他說完,也不顧我,徑直往裏麵走,趙顯擋在門口,阿宙俊美的臉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許擋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軍人隻能服從。”
我忙說:“趙顯,讓開!”趙顯憋著氣,隻好閃開。
我抱著孩子,跟著阿宙,經過宮牆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阿宙!”孩子驚醒了,在我懷裏哇的大哭,劃破了黑暗。
阿宙定下了:“小蝦,我會盡量保全孩子們。相信我。你信我,我才能專心,明白嗎?”
我跌跌撞撞的過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別……阿宙,聽我說,我信你。若此刻天下隻能相信一個人,我選你。你可以進去,但是……你絕不能這樣佩著劍,穿著鎧甲入內。桂宮雖作為公主府,但本與內宮相連。你是蕃邸之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你還是不可這樣入內。……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嗎?”
阿宙的眸子,在暗處晶瑩璀璨,他吐了口氣,旋即解劍卸甲,劍在地上咣當一聲,甲胄又如銀河從他身體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鬼魅,嬰兒也突然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將手伸給我,沒有說話,等到光線越明,他才緩緩的鬆手。我的臉熱極了,心裏卻冷。
走到月光中庭,我們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樹下,有位美男子負手而立。他回眸之間,好像離群隱居,無限蕭索。旋即就淡淡一笑,似乎世間沉浮,終究在他出手時便定了。一隻大黑鴿子,棲在他肩頭。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動喚我們。
我抱緊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並不見得多少的驚訝,朗朗道:“臣弟叩見皇上。”
“你從哪裏來?”我問。元天寰還未答,我突然想起來:“今夜,你早就來了?原來……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裏水霧又起,仿佛融合了月光:“那裏與朕所住之宮有一條暗道,你不知道罷了。不用如此吃驚,朕說了七夕不一定回轉來,但還是回來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掃過那個瞪大眼睛,卻不再哭的嬰兒。
他以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展開笑靨,好像蓮花開放:“可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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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專注的盯著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邊,拉起繈褓中嬰孩粉嫩的小手,搖了搖:“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還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間,莫要拘束。”
他俯身對嬰兒又笑,孩子手上小鈴鐺響。嬰兒被逗樂了,衝他直笑。
我氣都透不過來,正要說話,阿宙站起來,飛快的朝我搖了一記頭。
元天寰問阿宙:“你知朕在此處,才來見駕?”
阿宙抿嘴:“不。臣弟覺得公主隻是客人,不適合收留幾個侄兒,所以想帶走他們。”
元天寰微笑道:“帶到哪裏去?”
阿宙沉吟片刻,對我說:“公主,請讓開幾步,我兄弟才好說話。”
我依言退後丈許,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擔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麵前:“皇上,韋妃本該將孩子們都帶到內宮去。但她受驚後跡類瘋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卻。臣弟想過了,二哥世子年齡大,不適宜再訓育。其他兩個不記事,不如讓臣弟收養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將來兩孩兒長大,還能繼承臣弟一份家業。請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視他良久,笑意深深,眼裏湧起長兄如父般的慈愛神色。他終於搖了搖頭,我以為他是不準。他聲調緩和:“五弟,你三周歲時朕把你領來親自撫養,到去年你開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為何能成為今日的你?”
阿宙鳳眼一閃,月下兩耳青透如玉:“臣弟長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頑劣,而皇上寵任非眾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額頭,道:“這是你所記得的,還有你不記得的。朕殺廷宇,實在不得不殺。莫說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當年朕受著侮辱和欺負,一步步與奸臣,叔王們周旋出來的。朕那時如有一丁點流露憤怒,弟弟們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後宮,還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監視。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處就是椒房殿。母後不哭,隔牆有耳,她隻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讓朕記住。朕有那樣的痛,後來才能除盡奸黨。五弟,母後唯獨鍾愛你。朕把你領養來的那日,你笑個不停,朕想:絕不讓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為所欲為,長大了屢次據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陽光燦爛的少年阿宙。朕寵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羈,走馬放歌,成為蓮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趙王。朕對你管束不緊,是不希望你過早經曆朕少年時的噩夢,成為一個陰暗,殘忍,嗜殺,人人畏懼的男人。不過,朕給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嗎?”
他每句都說得特別連貫,毫無停頓,似乎在他心裏這話已經重複了千遍。我不禁掐緊了孩子的繈褓,孩子眼珠裏隻有純淨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卻黑不見底。
他在敘述?暗示?警告?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所以然來,我懷裏的孩子都變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來幫我,但我知道,絕不能再給阿宙添麻煩了。
成就一個人,往往犧牲一個人,我不願相信元天寰是個會犧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沒有他的庇護,那麽在宮廷內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識意氣風發的少年。
要承認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話,實在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氣,但智慧還不夠。
阿宙恍然如夢,晶瑩眸子閃爍,風吹過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頭:“跪安吧。你不要插手這個,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會處置。”
阿宙眼角的餘光瞥向我,我避開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顆冰珠子,側麵靜止,好一會兒才叩頭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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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再留心阿宙離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氣,元天寰淡然道:“想說什麽就說吧。”
我抱著孩子朝鴻寧殿走,輕輕拍著嬰兒,對他說:“三個孩子都在我這裏。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們都殺掉的吧……那反而對你不利。你賜給廷宇諡號,就沒打算斬盡殺絕吧?阿宙說對了,最大的不好訓育,可是小的兩個,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裏笑了一聲:“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見呢?”
“後宮太危險了,上次我還差點受害呢。孩子們在那裏不安全。放在我這裏也隻是權宜之計。我要是你會將兩個孩子寄放到寺廟中,讓他們出家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來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堅貞,以身奉佛。若他們將來脫離俗事,真可以悟道,則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圍屏邊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說:“聽起來,我們倆也該出家?公主,去年你不願意嫁給我。若肯削發為尼,不也是個辦法?”
我愣住了,我為何從未想過那種出路……?圍屏在燭下迸發出彩虹般的光,照著他的臉,我突然又恨起他來,恨不可擋,原來他把我看透了。我心裏氣,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貪戀紅塵,沒有慧根,行了嗎?我何嚐願意孩子們去寺廟……但還有更上策嗎?”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輕聲道:“我小時曾來過桂宮幾次……”還沒有說完,他如風般疾走入寢殿,對深紫色的帷幕後喝道:“朕命你出來。”
我猶豫的跟著他,隻見晉王世子抱著弟弟從帷幕後閃出來,他瞪大眼睛,其弟還是發抖,上下牙齒打戰。元天寰打量他:“原來是虎頭,你怎麽還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帶著幾名宮女趕到,跪成一排。我擺手:“都退下。你們不用看,不用聽,不用想,也不許你們泄漏一個字。”
元天寰袖子一揮,好像天鵝遊弋過水,不留痕跡的把我撥到身後,他獨自步向世子,居高臨下:“虎頭,你袖子裏是什麽?”
我心一緊,也朝虎頭望去,他將弟弟推在地上,滿臉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來。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裏徐徐道:“虎頭,你交出來,朕恕你無罪。”他語氣漫不經心,像大人在隨便哄孩子。
虎頭步步退後,攸的回身,蘇秦背劍般將臂一揮。
元天寰大叫一聲:“閃開!”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氈上。我顧不得疼,用手一撈孩子,他倒在我胸前,還好無恙。
那瞬間,兩團金屬片旋轉著從我上方飛過去。原來是袖箭,好險!
元天寰將虎頭兩隻手臂捉牢,臉色鐵青,虎頭畢竟年幼,也發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傷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頭不知從哪裏來一股勇氣,大喊道:“反正我們兄弟都是死!南蠻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該死!”
元天寰不發一言,眸子轉到我身上。我被虎頭震懾。心裏反複就一句疑惑:我怎麽是他的女人?在一個孩子眼裏,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著他走到宮門口,咳嗽了幾聲,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現身:“皇上?”
元天寰將虎頭朝他摔過去。我閉上眼睛,喉頭一陣血腥。過了好一會兒,元天寰的腳步聲又起。我也喊人,讓她們把我懷裏的嬰兒,還有小男孩都帶下安置。我手腳冰涼,元天寰額頭上也滿布汗珠:“公主,給朕取水喝。”
我跟個木偶人一樣聽話,給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飲而盡。
他倒不擔心我給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悶熱的夜晚惹得煩躁了,一把解開領扣,仰麵坐在玉石榻上。我隻顧目不轉睛的看他。過了一會兒,他的神色恢複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麽,後悔沒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紈扇:“我不會那麽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隻怕也就該死了。”
“真可憐。”元天寰略帶嘲諷。
“我有什麽可憐?可憐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麽可以承認自己可憐?你願意怎麽想都可以。你過來,坐在這裏涼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臉變化了,給我錯覺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後的阿宙。
我徑直坐在他邊上,背後一陣疼,我不禁皺眉,卻不肯呻吟出聲。
他凝視我:“朕改變主意了。不殺虎頭,會將他秘密流放。兩個小的便按你說法,入了禪院吧。”我本想冷笑一聲,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麽都沒說,隻不斷搖著紈扇。我根本不熱,不過搖扇子能讓我安心。
元天寰將我的扇子收過去丟在地下,又從背後捧出他的寶貝黑鴿子,小心放到繪著花卉的扇麵上。死鳥兒用爪子作踐著扇麵,咕咕叫著,兜來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邊說:“公主,記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懸崖上問你的話嗎。你的目標是什麽?”
我不願意瞧他的臉,隻盯著他領口,他的皮膚異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為什麽總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幾乎每個皇族男子都膚色玉濯。
“我當時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個不被人主宰和欺淩的人。”我直視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領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說:“好。”
我順手將自己懷裏韋氏所給之圖取出,交給了他:“這是方才韋妃所贈,我瞞著你太累了,也不想瞞。不過,你要答應讓韋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驚訝,好像不太認識我。但他一壓眉,就什麽波瀾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邊,也不看他:“元天寰,無論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頭,我將一直等到我們的婚期,然後嫁給你。作為你的皇後,你要相信我不會害你,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懶得聽他回答,心頭湧起戰場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覺。雖然這樣可恥,但何必再爭呢?這時,他說話了:“朕忽略了你十五歲,隻學會了當一個公主,卻從沒人教育你怎樣當一個皇後。從明天開始,你可以慢慢學習去當一國之母。帝國雖然漢化,但胡風猶在。雖雄霸中原,但西麵,北麵都有潛在的敵人,朕非要征服徹底,才可無憂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後,你父母將會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選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為你的湯沐邑。至於怎樣處置他們……可以隨你。
朕至今無子,最近幾年已看淡了,對後宮也疏忽的很。你將來生下皇子固然好,沒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幫你,你將作為最尊貴的女人,在朕生命結束前死去。天不幫你,你比我活得長,那你就自己幫助自己,努力在那天來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東西,包括人心。朕會將你看作與我平等的妻子,不僅讓你主內,也許你過問外事。我母親文烈皇後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過問朝政。她在父皇生前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後,不得不受製於叔王。朕不願你也一樣。
朕如果一直無子,以後總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繼承大宗。不然萬一朕死,祖宗基業可能因此混亂。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總之,天若不幫你,你自己又無能,朕駕崩之日,你便殉葬於地下吧。
你願意嗎?”
我無奈的望著月亮,夜半無人,正當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語,他卻問我是否願意殉葬?
我沒有猶豫太久,直麵他說:“願意。”我太累了,可是從沒有輕鬆的路給我選。也許我和他,都是可憐的。他拉起我的雙手,月色如水銀,泄在他如畫眉目,我也任由他拉著。
一個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沒有抽開。
他把韋氏的圖放在那裏,道:“這個朕並不想要,作為朕給你的開始吧。”
我握緊了圖,那雙手好像並不是我的。隨著他離去,不僅我的手似乎不屬於我,連月中我的影子都變陌生了。
夏天漫長而炎熱,我一旦邁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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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桂心
七夕後第二日,元天寰便給我派來了兩位老師。一位是文烈皇後之妹,早年就出家蘭若寺的善靜尼。善靜師傅有林下風範,自稱隻是與我談心,隨便談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靜每來,我竭力聆聽,生怕漏了妙語。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騎常侍崔晦。他雖年老,但從朝廷典章,到轄區地理,無所不知。他每三日來一次,來得極早。我都到宮門口等候,天邊月牙猶在。元天寰一日萬機。他不顧暑熱,常出長安巡視。但每每出巡,都手書短劄命人送來桂宮。寫的隻是自己去往何處,也並不多加一字說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後宮女子三千人,贈以金錢,任由她們嫁人還鄉。這是百多年來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轟動一時。
不知不覺,八月就到,這日雲窗橫開,簾兒高卷。俏侍女們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畫欄之外。黃鸝兒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兒,滴落金井,難得的清涼致爽。我經脈微跳,臂上酸熱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後一根銀針,他籲了一口氣,望著針尖不語。
他連續七日來桂宮拜訪我,幫我施針,驅除我身上的餘毒。我為了避嫌,不能不讓人守候在側。可是等他治完了,該說的,我還是要對他說的。
我注視他說:“謝謝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紋似的香霧飄過,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謝,對此毒,我隻能說盡力了……”我對圓荷與阿若揮手,另一名宮女捧上水瓶。我接過水瓶,從香囊中取出幾片豆蔻,扔在水裏,又將瓶蓋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將水緩緩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觀,好像已經洞悉我的內心。我雙手捧盞,走到他麵前跪下:“先生,請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來:“夏初,這是為何?”
我將手抬起,執拗的說:“先生接了,我才好說話。”
他默然半晌,蟬噪宮愈靜。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運,就一定要拒絕一個人嗎?”上官搖頭笑道,睨向濃雲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來懇切地說:“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隻是仿效古人之禮,而不是償還什麽。夏初此生得先生為友,無怨無悔。但我卻不能連累先生。我的命,自己來背負。未來變幻莫測,人間正道滄桑,我隻爭朝夕。青鳳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夠自由去飛,才是夏初的遺憾。”
上官的眼神,如煙雨瀟湘,越來越淡,以至於虛無,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勉強不了你,你也別勉強我。此生認識你,我同樣是無怨無悔的。鳳鳴驪山,終究是要飛。你不願,它就隻管去飛。夏初,這樣好了麽?”
我嗯了聲,如釋重負,上官通達,竟至於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從未發生過。淡然問:“皇上去了西北邊境巡視,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為什麽要去那裏?”我小心避開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強有所舉動?”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備的卻是北方之敵。”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動,大戰可能在所難免。皇上必須安撫西方,同時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動向的假象。還有一條消息是有關琅玡王紹的。”
“琅玡王紹?”
上官悠悠道:“王紹已殺了與畫中人一樣的小妾,並將人頭送給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聲,茫然若失。王紹舉動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殺了嗎?我忽然想起初見她,她那亂世飄萍般的美。又記起她在月夜下無所畏懼的鼓點聲,對東方先生哀懇的慟哭聲……音容還鮮明,人卻已亡。這個年代,美麗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從一而終,何其之難?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幾分傷感:“豪門貴族的傲氣,在現在已開始過時。王紹殺這女人雖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進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跡,也保全了自己的顏麵。”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談起過用美人離間之計,便道:“……想必皇上會失望。”
上官搖頭:“不,王紹必反。湘州目前準備不足,他必須延緩時間。南帝對王紹懷疑,最早源自於此美人。王殺死美女,太遲。君臣嫌疑生了,就無法挽救。王紹向來不滿大將蕭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幾個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蕭植布置防線,極為精妙。縱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後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將大將薛堅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備王紹獨立之後,先攻四川嗎?”
上官又舉杯,自嘲:“啊……這茶已經沒有了?”
我還未答,他就指向遠處:“王謝齊名,王氏被困,不知謝家如何?”
雨絲裏,虹橋上,謝如雅打著一把傘,眺望著花圃,念念有詞,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詩,便向上官笑道:“這個年代似乎不適合作詩,但如雅無論出世入世,都偏愛吟詩。”
上官露出少有的羨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詩原是天真事,如雅靈氣,詩品清新。皇上也是讚他的。謝家有他,大約不會滅亡吧。”他遞給我一個丸藥:“這藥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適,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會再來拜訪。你需心靜,我又何嚐不是呢?”
謝如雅轉身才看見我們。他笑靨舒展,活跟個雪孩子,腰間一大串銀鑰匙,如風鈴舞蹈。上官緩步向他走去,也不顧雨點打濕青衫,沈醉在風雨裏,渾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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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我渾身燥熱難當,好像有一種滾燙的氣體被骨頭蒸發到肉體裏。我翻來覆去,隻覺心癢,難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麽,卻怎麽也夠不到。我咬著牙齒,昏昏沉沉,朦朧間眼裏五彩繽紛,躺在了石竹花叢中,有個少年鳳眼開了桃花,笑嘻嘻的問:“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驚奇他怎麽把我帶到那裏,他抱著我,又親了我的唇……我沒有推開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們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聲,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櫻桃鬥帳裏,隻有我自己。窗外雨聲潺潺,貪歡後的人們,若在這樣清冷的雨聲中離別,一定斷腸。我口渴厲害,手指都在發抖,將蓮紋瓶中的水牛飲盡了,還是喘息不止,身體裏的燥熱沸騰。我披起衣服,衝到雨裏,才漸漸平靜。
上官不但幫我除毒,還能除掉我心頭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這一夜後,任何人都未再於我夢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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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少年不再做夢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我懷疑自己變老了。可是銅鏡中的那個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膚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對於公主的新鮮,也不能維持太久。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長安的人們習慣把我稱為“桂宮”,好像我從來就是在那裏,為他們的青年皇帝所存活著。
碧雲天長,金風細細,桂花盛開,暗淡輕黃。天氣近重陽,老尼善靜與我徘徊在桂樹林裏。
我娓娓道:“屈原的離騷中各種花都有,唯獨少了桂花。我居桂宮,知道了此花好處。它情疏跡遠,淡然蘊集。難怪人說它勿須淺碧深紅,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靜雙手合十道:“貧尼之姐文烈皇後也最愛桂花,說它流芳世間,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後秋日也常來桂宮賞花?”
善靜搖首道:“皇後行止端重,有所愛也不肯輕易表露。她一生隻來過桂宮兩次吧。”
“兩次?”
善靜微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公主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願提,便將話題轉開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內宮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並無嬪妃,隻送給了先帝們的妃子。內宮中以趙王母楊夫人最為尊貴,是嗎?”
善靜的魚尾紋變深了,口氣謹慎:“楊夫人乃是先帝暮年專寵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勢的宮妃。因皇上尚無子,楊夫人她作為三位王爺的母親,心如止水也極難吧?貧尼多年未見她,不知她風采是否還是依舊。桂宮殿下聰慧,自當察之。”
我似乎覺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後的妹妹,說話有所顧忌,也是當然的。桂樹清光,宮女三三兩兩都在等待著,善靜回眸:“聽聞殿下近來常夜授宮女詩詞,連魏王盧氏妃都來聽過,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說:“宮女們依附於我,在宮中日子苦悶。因我喜看書,不如講給她們聽聽。”
善靜道“阿彌陀佛,可惜貧尼太老了不夠格聽。公主,雖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紅碧色,才不辜負了青春年華。”我欣然一笑,宮女們都笑得甜甜,仿佛看著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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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葩綠葉,明月團團,我緩緩立到立在桂花樹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鳥,自名琢木,餓則琢樹,暮則巢宿。
無幹於人,唯誌所求,唯清者榮,惟濁者辱。”
宮女們環坐於樹下,有的記錄,有的跟著我念。
我解釋說:“這是一位先代貴嬪的詩。啄木鳥清白無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宮室中,歲月蹉跎,卻不可虛擲青春。將來要能出宮,隻願宮中的經曆不成為陰影,而能成為堅強的佐證。至少在桂宮我的身邊人,能這樣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們終究是要出宮的。”元天寰從樹影後走了出來,他金口玉言,我心中為宮女們一喜。眾人皆呼萬歲,迅速退下。他才從平城文烈皇後和先帝共同開鑿的石窟回來。
他身染宮黃,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國正清秋,公主可曾夢見蘆花深處?”
我沉靜的說:“我隻記得童年的秋夜,父皇於滿樓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為什麽非要夢見南國?”
他似笑了一笑:“你將野王笛借給朕,讓朕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說:“重陽節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換不來千裏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嗎?”
他用手指觸我眉頭,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燒大了,興許滿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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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癢癢,眨了幾次眼,元天寰又說:“這個月你與師傅們相處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還有兩個念頭……看看朕猜得是否準。若猜準了,你幫朕做兩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麽神,你能鑽到我的心裏去不成?過於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帶了一絲笑意:“妖精,特別是老妖精,是要修煉出來的。”
我笑歪著頭,忽然意識到過於活潑,趕緊閉緊了嘴。
元天寰轉身走向那座廢棄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麽?”
我壯著膽子:“不怕。”其實我心中對“鬧鬼”殿堂發怵,但元天寰麵前,打腫臉也要寵個胖子。元天寰到殿門前,手裏變戲法似多了把鑰匙。吱呀一聲,門洞開了。一股陳年香氣撲麵而來,月光下可見精致陳設,金蔓花磚上薄苔搬淺灰。帷幕裏,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幾聲,並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將一扇鏡子前推開:“跟朕來,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膽跟著他走了下去。黑暗中隻有我們的呼吸,還有他沉穩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幾聲,元天寰才點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鑿壁,並不見特別。走了約半個時辰,盡頭是道檀木門。元天寰敲了幾下,木門開了,我進入到一個廣闊的畫堂之中。
周圍有五聯屏風,畫著五嶽風景,都有元天寰題跋,記載著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問:“都是你畫的?這裏是你的內殿嗎,七夕時候你告訴我有一條暗道的。”
元天寰點點頭:“這是朕近年偶然發現的。朕兒時,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過這條暗道。”他用手指觸著離我最近的一幅:“此為四年前朕泰山封頂圖,主峰上麵兩個人,一個是朕,一個是五弟。隻有我倆上到最高。”圖上的小阿宙挺著胸,伸出手臂指向遠山,臉璨若霞,怪招人喜歡的……我趕緊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書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宮藏的圖書,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說準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著青城山吃過的桂花糖。至於圖書,我確實問起過善靜尼,她說宮中的圖書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極宮內,我便打消了那個念頭。我顧不上他,欣喜的跑進屏風裏,裏邊真乃汗牛充棟,古籍善本,滿目琳琅。我用手掌碰書,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長輩一般道:“小孩子這樣喜歡書,除了你,就是上官師弟吧。五弟聰明,可讀書不求甚解,隻有春秋被他翻爛了。”
我打開一卷戰國策:“上官先生也來過這裏?”
“是。他倒不是來看書,讀書萬卷,再讀就酸腐了。有時他到這兒來與我議事。”
“又要打仗了,這次是誰呢……”元天寰可謂“馬上天子”,其繼位來征戰不休,北朝因為他就像古代之秦國,強大的鐵蹄讓人畏懼。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張地圖。那張地圖,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張。元天寰解釋道:“五弟也有一張,朕今秋確實有意北攻。從古至今,多是北統一南,從地圖上看自上而下的統一。朕取得山東後,南朝人心惶惶。大將蕭植等一再加強淮水防線。可朕北方也有宿敵,至今無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國三十萬的人馬。柔然汗國有柔然,羌,東胡,高車和蠕蠕人。這些民族驍勇凶悍,北朝曆代都無法徹底打敗他們。朕的祖父曾禦駕追擊他們到漠北,俘獲牲口幾十萬。但他們逃得太遠,還是無法一網打盡。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夾擊,也可能亡國。今春與朕尚相安無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為他的侄兒。數月來,北方六鎮就受到騷擾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為了樹立威信,一定會在冬天之前侵犯我邊界。朕等待的機會也就來了。”
柔然汗國實力究竟多強,我因為身處南朝並不太清楚。隻記得元天寰祖父顯宗皇帝,戎馬一生最光輝的業績就是大敗過柔然可汗,可惜也沒有斬草除根。
我合上書卷,注視他說:“我能為你做什麽呢?”
元天寰從桌上取出一盒兒:“你隻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為他是開玩笑,他卻認真的說:“過幾天是蘭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會,皇族貴眷許多都要前去。你將是皇後。因我朝民眾信奉菩薩,這樣的活動你定要顯出十二萬分的虔誠來。朕近期殺戮氣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鎮巡視,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陽節,朕決定在長樂宮外的林苑秋獮,事後按習俗要與兄弟皇族們飲菊花酒,請你當女主人設宴。眾人對你因陌生而懷疑,你雖是少女,但務必要準備的盡善盡美,羅夫人自會暗中協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廟獻禮,又要我準備家宴……我一一默記下。戰爭迫在眉睫,他倒鎮定。我從他手裏接過桂花糖:“我定竭力。至於宮中……不要擔心我。我會學著幫你。”
他麵色不變,默然相對。長安一片月,後宮女子們在秋來時搗衣聲一片淒切。我有所感觸,元天寰也意遲遲道:“後宮中數百年積怨陰氣太重,與你與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後居所,她之箱奩,胭脂猶在。朕雖擇立皇後,也不能忘記母親。公主明春以後,就與朕一起在太極宮起居吧……”
我耳朵發燙,手下一鬆,心道:我們又不是民間夫妻……想到跟這人日夜相對,也不是滋味……我轉眼去瞅牆壁上一尊薩珊國的彩色琉璃普賢菩薩像,一人多高的菩薩像嵌入牆壁,通體剔透,大象的兩眼似乎是瑪瑙所製,黑白分明,異常清亮。元天寰輕聲說:“有意思嗎?這本來也是一個機關,鮮為人知就是了。”
正在這時,老太監奸細而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見。”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內吧。”
我近來沒有見到上官了……難免靦腆,雖然元天寰所給的桂花糖……許就是他做的。我正尋思著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樣去一摸,牆裂開一鋒。原來牆壁內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裏麵,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牆又合上了。
燭光迎著琉璃,暗室內斑駁彩影,晶瑩美麗。我縮在菩薩後,才發現大象眼睛縮了進去,留下個小孔,正好窺視外頭。片刻後就見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潤。二人並立世間,旗鼓相當。上官臉色並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麽來了?坐吧坐吧。”他的聲音比方才響亮多了,我察覺暗室會將話語聲加高幾倍。
上官攏手,似不勝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風洗得更清麗了:“我來是因為古怪的天象,你可別說你沒看到。昨夜太白星有變,緩動而反角,這是不宜遠戰,且大凶的意思。你還是一意孤行要禦駕親征,於今秋攻擊柔然帝國?”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雙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將率先偷襲武川鎮,你可向對方暗示你早作準備。那樣以你威名,他們會三思後行。隻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決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來說打仗以人為先,地理次之,最後才是天道。天時無常,我的計劃早就定下了。我不會因為凶兆取消大戰。我成年後就取消了朝廷欽天監。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罰作散播巫術。因為我就是不願意有人說什麽天時不利,影響我作戰……你且坐下好嗎?”
上官眉頭蹙著,還是坐下了,他的眸子裏有幾分傷感:“我也知道太遲了。可從善如流,本來隻是曆代帝王收買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裝個樣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為什麽流淚?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難道你這樣子不累麽?我今天背著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認了。我已去過你五弟趙王元君宙的府上,試探他是否願意代你出戰……”
元天寰肩頭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腳,耳朵都貼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聽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這樣……五弟怎麽說?”
“他說:我知上官先生與皇上之誼。既然先生說對皇上大凶,我願意代為出戰。將軍以死為榮,以國為家,義不容辭。雖然軍事秘密不能泄露給他人,但君宙自當磨劍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著上官:“你覺得我會同意?”
上官一笑,語調沉緩:“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卻缺乏磨練。霍去病滅匈奴,初戰跟他年齡也差不多,何況他還在四川等處從軍過。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國家。北朝曆史上常有太後帝王因為彗星出現而殺死親王,後妃來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讓元君宙去漠北打個硬仗,又怎樣呢?何況,我已經決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驚訝於他的瀟灑,還有說話時將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與此時的上官,真不一樣。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歲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親自養大的五弟要是十來歲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濃重一筆了。你……鳳兮鳳兮,我早說了北方的戰爭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給最大的江南戰場的。若你也跟著一起陣亡……天倒是會笑了,可我還能仰仗誰?”他眸子燃燒,像是隻老鷹。
上官愣愣聽,猛站起來輕輕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隨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隨你吧。”他離開,步子堅決,似櫻花飄落,視死如歸。
我膝蓋癱軟,漠北之戰艱難,從元天寰臉上倒是看不出來,但上官的嚴肅也明擺著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鐵,帝國唯有元天寰百煉成鋼。我是熔爐裏的泥胎,還沒有塑出形狀。
我順勢跪拜在普賢琉璃像背麵,心裏有些盤算,便鄭重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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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夜,大風不止。風弄簷鐵,我剔亮銀燈,以筆尖舔臂上血,在無量壽佛經上寫下“聖睿十四年秋,弟子寧朝故武獻皇帝之女,餘姚公主炎光華以血寫經,一心供養於佛前。伏願父母並托生於蓮華佛國並曦朝億萬子民同享福澤。”
我合上卷軸,吐了口氣,用絲絹纏繞好傷處。謝如雅豢養的波斯崽貓溜進我的書房,直接跳上書案吃桂花糖水。我輕打了它一記頭:“你是一隻不君子的貓!”
如雅笑聲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爺送來的,哪能規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該收它到桂宮,每每搶我甜食吃。”如雅笑容總如雪晴。他把貓兒抱下桌子:“送禮人可厭,但貓是無罪的。姐姐,你看這個……”
他從香囊裏倒出把瑩潔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貨都來了?”
他點頭:“咱們到河南采買的新城稻米全到齊了,我自己去清點的,在穩妥地方儲存好了。真要打仗起來,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兩個月。”他湊近桌麵:“好米,上風吹之五裏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麥子。所以新城稻米雖然種出來,現今在北方隻能賤賣。不過萬一長安真要被困,這些糧食就可以救急,也許就是姐姐讓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機。”
我環顧四周,如雅會意,把貓遞給我,低聲道:“姐姐,韋氏私庫之財不急著動。采買大米,還有一千匹苧麻布,花了零頭而已。皇上既給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親謝夫人常說:女人必須有自己的錢。還好有你幫我管理……”我笑著瞅貓眼,一金一銀,煞是可愛。可小貓急著往我手臂裏鑽,大約是聞到血腥味兒。如雅跟著貓瞧見我的袖管裏,吸了一口氣:“……姐姐,這又何苦來?咱們南朝的公主遠嫁他鄉,還需要通過這來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這次發願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會因為一卷寫經得來。北朝人遠比我們南朝人要實際的多。你看這裏貴介公子,人人愛好刀劍打獵,在我南朝,公子們都在賞花作詩。你這貓聽說在南國會價高千金呢。可北國人隻肯千金買馬。”
如雅替貓搔頭,歎息說:“這小貓斷奶時,母貓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來,我收了。哎,我要見我母親,說不定要等南北統一時了。南弱北強,但北朝非是漢族,傳國玉璽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麽收服呢?姐姐當了皇後,對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聽傳國玉璽,便故意捉著小貓的耳朵,轉開話題:“重陽節宴會,我擬定的單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滿月:“隻管交給我辦。姐姐明日去蘭若寺參拜,真要穿苧麻布做的衣裳嗎?”我微笑默認,如雅晃著頭,拿出腰帶裏的籌碼計算了一會兒:“哈哈。恐怕你一穿,這布立刻就會漲價了。”
如雅之音色,伴著簷鐵叮咚,十分悅耳,讓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蘭若寺號稱“花之寺”,我也定要看盡長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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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長安晴空無一絲纖雲。通向蘭若寺的路上,萬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場盛大的儀式中,將我推向了長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訴我會是如此隆重,我可能還會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沒有。於是麵對我從未見過的壯觀場麵,
我血液裏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極其自然的遮擋在我和北朝人中間,成為我天然的屏障。
在熱情的歡呼和虔誠的誦經聲中,我的四駕馬車在天子的馳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輕的七王爺元旭宗,分別在我的馬車左右騎馬隨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樓,亦真亦幻。錢幣和花雨,被儀仗拋向四周。
每張麵孔都是興奮的,陌生的,各種頭發膚色,各種眸子的色彩,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長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納百川的接受著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卻令更多新鮮的血液湧向他們的都城。
在我敞開的車簾內,十二色纓絡曖昧膠合著車前的黃金,珍珠,玉石,貝殼,
給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黃色的一圈。
難道人們看見的我,有著黃金的瞳仁?
他們紛紛對我下拜,還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見了天神一般。
我莊嚴的坐著,不免悲哀:當人們都以為我是神的時候,我更意識到我是一個凡人。
我自私,膽怯,我不願為了江山,男人,皇後名位,犧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選擇了皇後位。
雖然我還不是一個天神般男人的皇後,但他已經通過整個長安向我示威,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就更顯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們以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無情,他們隻用自己的意誌支配凡間。
駱駝旁出現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著老遠對著我喊了些“胡話”,
沒有人翻譯給我聽,但我可以從侍從們的臉色看出來。
他們要擒拿他,但我揮手寬恕了他。寬恕別人,是我正在學習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為他是唯一把我當成十五歲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們在唱童謠,還是那一段: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麵,得天下者得皇後。”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們更是看到了奇景,熱情得能把已經消失的夏天重喚回來。
無數的人在叫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忽然發現,這首童謠,實際上讚美的並非皇後,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蘭若寺的五層浮圖,成了黑色的塔影,兩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個箭頭的形狀。
向我炫示著這個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巔峰。
我剛下車,就有一個人走向我,在眩暈的嘈雜聲中,他輕問我:“你忘記了南朝嗎?”
我背脊上一陣寒冷,來不及思索,就回答說:“不,沒有忘。”一抬頭,那個發出警言的少年已經掛上了客氣的偽裝,是阿宙!阿宙也在蘭若寺。他手裏捧著一卷明黃卷軸:“公主先請,小王也是奉皇命來蘭若寺塔內供奉聖願的。”
元天寰的聖願是什麽?旗開得勝?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鳳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裏,我還是一樣的,而且沒有那種巫術般屬於神的黃金色光暈。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從未見過我般的驚異來看我,隻有阿宙沒有。
鍾鼓齊鳴,我第一個向五層寶塔走去,手裏拿了一隻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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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儀式之所以被認為繁重,因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練的人生。
隻是儀式有其他犧牲,人生隻能以自己當命運的祭品。
儀式結束,王公貴族們被引到去觀賞歌舞,還有西域來的戲法。
我則在尼姑的導引下,先進入佛堂邊上的廂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間,第一眼,我就看到一個貴婦人。
她非常美,即使過了盛年,她的美還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豔豔欲滴。
她媚眼如絲,有一種讓男人瘋狂,卻讓女人本能恐懼的風情。
還有種奇異的感覺,我仿佛本來就熟悉她,好像許久以前就見過她。
善靜尼提醒道:“公主,這位是先帝之楊夫人。”
原來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識呢。
她姍姍走來,與我見禮,在這裏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屬她最高貴。
“楊夫人。”我微微還禮。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見,前些日子又蒙您送來桂花。您是這樣的美,見了都能讓人延年益壽。”她的美太鋒芒了,我母親比她更美,但不張揚。
我笑了笑:“夫人過獎。掖庭我隻經過一次,實在有趣,因此記憶猶新。”
我記起了陰暗角落裏蜿蜒的毒蛇。她還未答言,有個紅衣少女撲上來抱住我的頭頸:“公主,公主,你怎麽不來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嬰櫻,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來桂宮玩啊。”
元嬰櫻笑嘻嘻的拍手說:“好啊,讓五哥哥陪我來,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給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楊夫人眸光一閃,拍她:“快別說傻話,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話。”
我若無其事的掠過她們,向其他女子點頭,善靜一一介紹,
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總是被介紹成某人的母親,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兒。
我卻偏偏避開家世男人,問些“你愛好什麽樂器?”“近來讀些什麽書?”
“這個香是什麽?”“中秋時在哪裏賞月?”
最後問到的是簾幕內休息的六王之盧氏妃,她腹部已開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邊上,捏著她的手,喂水給她喝,溫存的責備:“你不舒服就不該來。”
她訕訕笑:“王爺讓我來寺裏走走,況且公主喜歡見到我。”
我笑著說:“那倒是。”一瞥,竟見她的袖子內隱有傷痕。
我壓低聲音,注視她問:“手怎麽了?六爺縱情男色,竟至於此?”
她臉漲紅了:“公主可別多心了……六爺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爺總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麵謠傳……你總不該信的。”
我來北朝數月,隻有她成為我的朋友,我之前從未提起過她丈夫的事,今日卻沒有忍住。
盧氏乃文烈皇後一族人,她們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緊她手,用更低的聲音說:“夫婦同體,麵子上的東西總還要過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給他些威力……”
盧氏強笑點頭,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嬰櫻忽然把頭鑽進簾幕:“公主,六姐姐,我們玩藏鉤,好不好?”
藏鉤就是分成兩隊,每次有一隊人傳遞玉鉤,對方來猜在誰手中,猜準為勝。
南北兩朝女子,都樂此不疲,還有玩此通宵達旦的。
我在南朝,冷宮就我和母親兩個人,從沒有跟人玩過,但我還是不露怯的笑著點頭。
等我真的玩起來,我才發現有意思,玉鉤在誰手中,隻看神色,還是難猜。尤其我身邊坐著楊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頂尖高手,鉤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驚慌,這樣別人就會被她所瞞住了。我學得快,觀察了楊夫人一會兒,就學會了她的訣竅。
元嬰櫻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楊夫人傳來東西。我襠?亢煉疾輝副洹?
可她並未傳玉鉤給我,倒像是一對玉環。她為什麽那麽做呢?我不禁皺眉。
對麵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這回鉤子在您手中了?”
楊夫人攤開手掌:“不,在我這。”大家都發出笑聲。
我離開席位:“無所謂輸贏,各位盡興就好。我要找善靜有話問,大家請繼續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後,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對無暇的翡翠玉環。
楊夫人不知不覺,已在我背後:“這是先帝在世時賜的。翡翠環,絕無超過這對的。我青春已過,翡翠適合妙齡女,因此想贈送給桂宮殿下。”
她是先帝寵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寵擅專房,以至於數年內連生子女。
寵妃們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計。文烈皇後,當年會怎麽麵對這位楊夫人呢?
小聰明的女人,常喜歡給些利誘。我這人,因沒有小聰明,也不欣賞這樣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謀,拒絕了,就會樹敵。
沒想到元天寰後宮雖然無可競爭,卻有王爺們的母親惦記我。
我想著,還是笑著將玉環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氣了,好意本該領受。
但翡翠與我相克,從小母親就不讓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顏豔麗逼人:“桂宮,我有一言,您聽了就算。”
“夫人請講。”
楊夫人有幾分諂媚:“桂宮孤身來北,沒有外援。將來,妾母子願竭力維護皇後。”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麽?我眼裏入了一點灰塵,隻輕笑道:“記住夫人的話了。”
我沒有應她,也不回絕她,這樣最好。我快步出廂房,向著後花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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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蘭露,芙蓉金菊鬥馨香,敗葉淩亂,有兩個男人語聲。
我聽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隻聽他說:“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藏在庭院內一尊造像的基座後,看到阿宙麵前跪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少年。
少年手裏拿了一把短劍:“趙王殿下這次把李醇救出來,醇怎好一走了之?必當在王爺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幾聲,鳳眼肅穆:“你還是回到隴西李家去,等合適的時候再來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雖然國家有法,我裁奪你才有理。但眼下我們兄弟不能為了你,傷了和氣。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沒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趕緊走。”
李醇為難道:“隴西李氏以我家最強盛,但家中送我來長安當質子。我……”
原來這少年是西涼隴西李家的兒子。西邊之潛在敵人,雖不強於柔然帝國,但形勢更為錯綜。
阿宙雙手扶起他:“皇上麵前,我來承擔。六弟魯莽,皇上忙於軍政,對他一些作為並不知悉。皇上讓你來當質子,並未怠慢你,而是鍛造你。你離家在長安磨礪四年,見識要勝過在家的人十年。今後皇上要征服西北邊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辭,咬牙拜別。阿宙也不再看他,盯著遠處一棵桂花樹發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將要出擊柔然,還是走了出來,鞋子踏過秋草,嘎然作聲。
阿宙也不回頭,好像我是他朝夕相處之人:“小蝦,你說方才那人比起你那邊的趙顯如何?”
“他是可造的將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趙顯。”
阿宙回眸:“趙顯這種人才還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時候最乏這種人,但定天下後一個趙顯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頭次遇到趙顯,就是在我們逃亡途中,所以也不願多說。
我走近他,注視他問:“阿宙,你真要主動請戰嗎?”
阿宙揚唇笑起來:“我還有我的大哥,如果隻有一個人被天詛咒,那我寧願是我。人,為重逢而別,為死離而生。我們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來,就準備好麵對這一切。”
他字字認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見時就讓人恨的骨子裏的傲慢。
一瞬間,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頭,漣漪從我四周散發出去,直到遙遠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離無期。如果元天寰和阿宙隻有一個人被天詛咒,我願意是元天寰。他足夠的強,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結的果實……我不想說任何不吉利的話,便道:“阿宙,你聽蘭若寺的秋蟲呢喃。很怪,我每見你就聽到蟲鳴,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鬧。”
阿宙鳳眼明如秋池:“帶你去見見蘭若寺的美人兒好嗎?”
“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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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信將疑,跟著阿宙繞到五層塔背麵,花木掩映著一處禪房,上書“祗園精舍”四字。我眼睛倒是一亮,因為發現是元天寰的墨跡。有個比丘尼出來,她牙齒都掉光了,說話慢吞吞的:“原來是……五殿下啊,您……長那麽高了?”
阿宙對她笑,用胡語說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讓我們進屋。阿宙低聲告訴我:“這位老師太是我曾祖父所寵愛的充華,幾十年前就來蘭若寺出家了。北朝妃嬪若沒有子女的,在皇帝駕崩後大多在尼寺度過餘生。”我想起老尼布滿皺紋的麵孔。時間無情,會撕破最精致的美貌的。
阿宙推開房門:“瞧……”秋陽照拂下,這是一間滿是美女的屋子。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仕女圖,有嫵媚者,有嬌豔者,有沉靜端詳者,有飄逸如仙者。每一張都描繪著不同的女人,可無一不是真正的美女。“這些都是誰畫的?”我驚愕於那麽多的仕女圖,全都蓋有同一款的印章。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他的父皇?傳聞他父皇好色風流,看來確是真的了。
阿宙環顧美女圖,鳳眼流光:“這裏共有九百九十九張,都是我父皇所繪。好像他總想要畫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歲時駕崩,曾命將所有圖焚毀,但文烈母後不願意。我母後臨終時對皇上說,將存放於椒房內所有的父皇畫作都秘密放到蘭若寺供奉起來。就像這裏,宮中隻有皇上,你和我來過。”阿宙說起“母後”,口氣自然和驕傲。元天寰自幼撫養他,倒是讓他與生母的情分疏離了。我心裏忽覺高興,我並不願阿宙與他那豔麗無比的母親攻守同盟。她方才賄賂我,實算是有點野心。若天寰和我無子,難道她想成太後?有了她當太後,我也隻好去給元天寰殉葬了。
我謹慎說:“今日見到了你母親。她比你父親所畫的任何一張圖都要美。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
阿宙擺了擺手,嚴肅的回答說:“皇上有令:非是重大節慶日,皇子不得與生母見麵。我不能越禮去見楊夫人。我四歲離開她身邊,每年隻見幾次。為了夫人著想,我不與她談軍國政事。她對娘家兄弟等升遷的要求,我也從未在皇上麵前提起。倒是弟弟妹妹他們與楊夫人親近些。”他望著我,稍帶傷感一笑:“楊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麗的女人啊。”
“文烈皇後是最美的人嗎?”如果元天寰長得像他母親,那麽文烈皇後之美絕不下於楊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內有迷惘:“母後貌如山間白雲,說遠就遠,說近就近。皇上的龍顏,與父皇倒很相似。父皇駕崩時,我已開始記事,模糊覺得他跟我大哥長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邊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樣子就重疊起來,完全一致了。母後一生,為父皇犧牲太多,倒不像為自己活著。雖流芳百世,但因為過於執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麗的女人吧。”
我聽他說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語道:“因為她是皇後,所以人們就覺得她該為皇帝和霸業犧牲吧。”
阿宙用手將一張仕女圖撫平,聽了我話,唇角揚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個男人,縱然是世界之王。他所愛的女人,也應該隻為她自己而活著。”
我若有所悟,女人為自己活才精彩,但當世男子,有多少願意這樣的女人存在呢?
一陣樂聲傳來,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緒蓬勃:“來,來,小蝦,我來告訴你什麽才是我認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著他穿過禪房,卻發現已是花園的盡頭。塔的陰影覆蓋下,也有幾株掛花樹,淡黃的蕊在若有若無的薄翠中間。這些花樹,雖然沒有桂宮中雍容之美,但飄灑著別樣的情韻。好像有一種蒼茫中意氣風發,奔湧向上的力量。麵對這幾棵桂花樹,我和阿宙這樣的人類,雖然是皇族兒女,也覺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視我,美麗的鳳眼向上挑起,跟花樹一起,如同繪卷。他的聲音明亮極了:“小蝦,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現在的女人,喜歡讓花朵開放在她們的衣服上,頭上,笑容裏,真正讓心靈裏開滿花朵的女人,我還沒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將來是那樣的女人。上午我在蘭若寺門口望著你,看到你有那樣的風度,我從心底裏快樂。你自信,別人才會相信你。你幸福,愛你的人就會幸福。”
陽光從阿宙背後過來,給這個少年渡上金邊。他好像從未張狂過,隻是桂花樹裏麵等待萬年的精靈。一萬年太久,我等隻爭朝夕。我笑道:“這麽有哲理的話,怕是從誰那裏偷來的?”
阿宙眯起鳳眼:“冤枉。我大哥不愛談女人,哪像我會瞎琢磨呢?”
我母親辭世的秋天,我從未注意到南朝宮廷內的桂花。可是在北國的土地上,桂花裏卻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訴阿宙:“阿宙,雖然隻有幾個月,但我覺得連風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頭對他笑:“奇怪,你哪裏會懂?”
他也笑,重複道:“其實我是懂的。”
他說他懂,就當作他懂吧。從初見到今天,我始終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許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牽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風中旋轉起來:“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紵舞。”
我小時候就進冷宮。雖自學音律,但並不會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暈感。但我想到即將到來的戰爭,無論如何也不願推開他。阿宙帶著我跳白紵舞,羅袂飄搖,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靈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閃閃發光。南朝傳統,隻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從不見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風猶存,因此對阿宙也不為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頭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雲上,滑在絲中,退進旋轉中,我幾能忘憂。
窮秋九月,北風驅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戰爭的威脅,又算什麽呢?
漸漸的,阿宙與我一起到了那五層塔前,他慫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說:“好。”
我一口氣登上了樓梯,直到塔最高處。我站在塔頂的一個扶手處。京城如在手掌,皇宮如一個家庭,想到身後的阿宙:“你也來看吧。”
阿宙麵染桃花,鳳眼肅穆:“不,國有法度。超過三層的塔,就可望見宮內。所以那最高處隻有皇帝皇後才可禦覽,我不能過來。不過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見什麽了。”
我沉默半晌,才說:“阿宙……”
阿宙應道:“小蝦……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女人要為自己活,男人也要為自己活。上官來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國迎戰,我已答應了。我發誓過的,絕不更改。至於上官,若我拒絕他就是侮辱他。我雖然不如你跟皇上那麽對他有好感,但生死麵前,沒有好感的人也許更能縱情於戰爭這種殘酷的遊戲。”
我剛要作答,就聽見寺廟深處起了一陣羌笛聲,蓋過了遠處的歡笑聲和樂舞聲。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麽名字,但旋律異常熟悉……那是我母親臨終前所唱的歌曲啊。
隻是母親之口,那曲調傷感迷離,在北國的寺院裏,這曲子反而悠揚無情。究竟是什麽名字呢?我疑惑的轉頭,阿宙已經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離我一步之遙。
我不願向任何人提起這個發現,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我曾經設想過公主的愛是怎麽樣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個本身都散發著超人的光彩。
這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遺憾?或者隻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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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寺是我的鳳鳴之地。從那一天後,我在千萬人的口中成為了塵世間美人的代名詞。我未成熟的容貌被無限誇大,我不堅定的向佛之心也被無盡歌頌。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們說的那位“光華公主”究竟是誰?在長安人麵前端莊的少女,在寺廟裏虔誠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跡般的接受了。人們盼望著我成為元天寰的皇後,就像盼望著春天再次到來。
可愛的婦女都是有虛榮心的。如雅真夠精明。我參拜時所穿的白紵布,一夜之間價值翻高了數十倍,超過了絲綢。達官顯貴家的女人,都愛上這種布,好像領悟到樸素衣料的真諦。
我笑著令如雅在重陽節前將我們所買的一千匹白紵布,分送給在戰爭中陣亡將士的女眷。
嚴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九月九日倒如期來了。
當長樂宮的晨鍾敲醒太陽。黃金風掠過寒豔層林,秋色盡情潑灑向帝王獵苑。
鸚鵡螺響,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氣砭人肌膚,但馬上的我,隻感覺到快馬馳騁,獵鷹在我們的頭上展翅翱翔,獵犬在我們的馬後疾速奔跑,腳步沙沙。
這支浩浩蕩蕩的狩獵隊伍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所到之處,鳥獸都不能幸免。
我們已經獵殺了無數的鹿,兔子,狐狸,狼……
我終於在一個地勢高處勒住了韁繩,鼻中辛辣,全身都湧起了劇烈運動後驟然放鬆的痛快感。帶著血腥的天空更加明麗了。仿佛它下麵這片廣袤的森林是最遠古的獵場,連女媧也在欣賞著健美的北朝男子們,忘記了她的使命。
這時,我又看到了阿宙。他被一群騎兵圍著中間,穿著楓葉紅色的獵袍。他們正在殺一頭熊!阿宙鎮定的注視著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裏插著金色的箭,黑紅的鮮血從洞中不斷的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隻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質的箭頭。但受傷的黑熊依然勇氣十足,它毛發怒張,嗥叫著朝玉飛龍撲去,山林為之震動。玉飛龍受驚,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擲出一根矛。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飛濺四周,隻是在阿宙的紅袍上,毫無痕跡。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猶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那熊掙紮著,在離他兩丈遠的地方屈膝倒下了。眾人用網罩住了熊,同時歡呼起來。
我身旁的元天寰頭戴通天冠,更顯龍姿鳳質。他雖麵無表情,目光倒是盯緊著白馬紅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獵了一頭熊!”七王元旭宗羨慕的高聲說,他對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禮貌的轉開了頭。隨從的六王爺元殊定笑嗬嗬的答道:“老五練習多嘛。又不用像你一樣成天讀書,又不用像我一樣成天管事。他連老婆都不要,不練武還能幹啥?”元殊定說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沒應聲。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經意的說:“六弟,說到你管事,隴西李醇的事情你怎麽管的,還要你五哥幫你?”
元殊定臉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連累了五哥。李醇仗著李家是西邊豪強,在長安常對皇上有不遜之辭。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卻因為私誼放他走,他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麽是幫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隴西李醇是李家在長安的質子,西北邊陲的安危至關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過朕。你們一個捉,一個放,國法是你們倆的?朕就是國,朕即是法。明白嗎?”
元殊定像被錐子刺破的球兒般泄氣,臉色由白轉青,立刻下了馬,看樣子要下跪了。元天寰不耐的搖手道:“朕不許你在祖宗狩獵的地方丟臉。今兒是重陽,念在手足之情,朕網開一麵。你以後好自為之。你們小孩子家搞鬼,朕總能弄清楚。所以你不如學學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說“是。”他走到元天寰的禦馬前,抬起頭,居然滿臉是淚,驕橫樣子蕩然無存,隻剩委屈相。我倒也吃了一驚,這人變臉真快!他隻當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對元天寰說:“皇上……臣弟又不聰明……也不會取寵。從小就這樣,排行不上不下。皇上教訓的是,但……光說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該挨罵?臣弟自從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邊賞花,邊接待名士,好名聲都歸他了。……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給皇上添煩。五哥越權放走李醇,把隴西李家都當是他私人的卒了!”
元天寰仔細的聽他說話,但眼神中的不耐卻溢出來。遠處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鳴著,阿宙早看見了我們,但他並沒有騎馬向我們而來,隻是在獵物周圍徘徊著,好像知道六弟在說他不是。阿宙放走李醇時,我在場的,阿宙說的話我記憶猶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沒辦法進言。
元天寰臉色陰沉,緩慢的說:“六弟,你實是個聰明人,但你活著,就始終沒個信念。朕教訓你,並不是單為了李醇一件事。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為不仁。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狀,此為不義。你沉溺男寵,置盧氏妻於不幸,此為不忠。你可以不仁不義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於無辜境地。特別是盧氏,你要是再對她橫加捶撻,朕立刻命她與你離絕。”他從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維護你的吧。朕給每個弟弟機會,但別總落了下風才好!眼看著就有你表現時候了,你不能讓朕失望。”
元天寰撥開馬頭,秋風鼓起他黑色的披風。他與阿宙擦肩而過,並不理他,阿宙忙跟隨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夾緊馬肚子,朝獵苑內的大營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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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營之內,是我們預先精心準備的酒宴。如雅正在外頭清點杯盤,元天寰說:“免禮。謝如雅,你會騎馬麽?”
謝如雅驕傲一笑:“臣能!”
元天寰也對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財,閑暇時可去戶部學學。朕已吩咐了尚書穆孝伯,準你隨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驟然一亮。我在元天寰背後,也對如雅微微一笑。這回他如願以償了!
營帳內的金盤內,盛滿了係著黃金裝飾的茱萸。茱萸代表著兄弟情。我這次準備宴席,特意請教了羅夫人有多少蒞臨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與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渾然忘記了不快,情緒飽滿的數了數茱萸,笑問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
我給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沒有錯。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
元天寰思忖片刻:“來人。”
“皇上?”
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馬加鞭送到長安上官府,賜給上官軼。”
上官先生沒有跟來長樂宮,大戰將起,他在籌備什麽呢?
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將葡萄酒一飲而盡:“上官今天在長安府內宴請太傅鄭暢和其他各部文官。他為朕禮重,又聲名顯赫,所以沒有文官會不去。朕平四川以來,文官中一直有厭戰情緒,近來太白星凶兆,他們讀書人更心思浮動,隻懾於朕不敢明言。但上官覺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對峙有利的多。因此在席上他會由大家傾吐,而後擺明厲害,說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戰。”
上官不喜歡交際,倒肯為了元天寰舌戰?我有點詫異,可惜自己身在長樂,不能聆聽眾人爭辯。我吐了吐舌頭,趕緊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鼓聲起,皇族們紛紛到了外帳等候。元天寰召宦官給他在衣服上別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腳幾次,也沒弄停勻。元天寰好脾氣等著,無可奈何。我倒笑出來了,將小宦官手裏的茱萸拿過手:“我來吧。”
我仰頭,一會兒工夫,就將茱萸順貼的插在他的領襟上。我得意一笑。抬眼,元天寰雪白的臉離我近極了。他的眼神清朗,忽然問我:“你在蘭若寺見過美人圖了?”
我點點頭,疑惑的望著他。想了想開口道:“我在蘭若寺無意中遇到過五王,他當時正和李醇說話,要他李家對你盡忠。我還獨自登上過五層塔最高處……”
他眼中朦朧水霧又起:“你上次聽上官說出戰遠伐不吉祥。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還是如上官建議的讓五弟去?”
“我?”那一瞬間,我聽到腳下靜謐的沙漏聲,我直視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聽了一笑。一點都沒有諷刺或者不快,隻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裏話:“因為你是必勝的。”
他的笑意在薄唇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不過,你的回答和朕預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聲音在我頭頂又繼續問:“今天你沒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為你是會射箭的。”
我吸了口氣:“我不需要射箭,羅夫人說,北朝的女人隻吃男人給她的獵物。你打了這許多鹿,還不夠我吃嗎?”
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說話,率先走出去了。小宦官捧著金盤跟著,按照傳統,元天寰給他的兄弟們頭插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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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我是大帳內唯一的女人。出於對我的尊重,沒有人對我平視,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麥飯的時候,每個人看到侍從打開食盒,都嗟歎一聲。
元天寰看了一眼,問我:“這是公主殿下準備的特別食物……稻米?”
我環視眾人,用清晰的聲音說:“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種湯汁混合拌成的飯。據說是周文王時候流傳下來的配方,請眾位嚐嚐。”
有些皇族子弟相當猶疑,但中山王,阿宙,還有七王旭宗都立刻舉筷。中山王咀嚼後讚美道:“原來稻米是這樣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麽多年的麥子。”
元旭宗笑著附和:“好吃,好吃。”他們這樣一說,眾人都紛紛跟進。南北朝人的習慣不同,其實愛好美味是一樣的,我事先就有足夠的把握,大家都愛吃這種米飯,當然……湯汁也用資不菲……但關鍵是,讓北朝貴人們先吃上稻米。
按照規矩,這時候就要上女樂。但我並不欣賞美女們在一群吃喝的男人麵前表演。所以……我另有安排。我拍拍手,大帳口出現了一位相貌醜陋的年邁老人。青年貴族們頓時意興闌珊。
那老人盤腿坐下,看我點頭,就用一根馬骨敲著草地,開始唱:“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現牛羊”
隨著老人的歌聲,大帳內逐漸安靜了。
他唱了三遍,震發聾聵,眾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國之處的北地。
我仿佛看到了碧草黃花,鷹翔雲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個站起來喝彩,元天寰似也滿意,命重賞歌者。眾人也意猶未盡。
阿宙舉杯對眾人說:“來長安定都,我等久聽靡靡之音,重溫舊日歌曲,才想到我朝雄健的當年。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國,雖與我朝約為兄弟,卻經常掠奪邊境,騷擾六鎮,若有機會重奪祖先起源處,臣萬死不辭。”
他說得慷慨激昂,歌聲餘音繞梁,眾皇族又因飲酒熱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應聲。
“對,早該滅了柔然!”
“草原應該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統一天下!”
我望著阿宙充滿朝氣的臉,元天寰對這個弟弟究竟怎麽想呢?
元天寰並沒有出聲。他望向帳外,隻顧飲酒,並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過了一會兒,外頭馬蹄聲響。竟有軍士急報,宦官呈送上來,眾人酒醒了一半,都望著元天寰。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而後他從容的對大家說:“柔然在今日淩晨攻擊武川鎮。各位,朕不想戰,但別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戰,平定北疆,在此一舉。”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難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這個時刻宣布戰爭的消息,無疑是最鼓動戰心的。皇族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阿宙第一個跪倒在禦前:“皇上,臣為太尉,外強入侵,臣弟理當領軍出戰。”他頭上插的茱萸,在風中輕顫。元天寰對他注視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這話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驚,眾人喧嘩都停止了。元天寰站起來,任由秋風吹著他衣服上的茱萸。在那一刻,他看著阿宙,好像阿宙是時光倒流中的自己。他說:“朕對柔然早有察覺,因此未雨綢繆,已經定下了出征的名單:朕將禦駕親征,以河南上官軼先生為軍師。以右將軍長孫乾為先鋒,六弟魏王殊定和衛將軍於英分率左右軍一同出征。五弟趙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攝理國事,都督中外諸軍事,以中山王並太傅鄭暢為輔。”
六王爺本來灰溜溜的,聽了這話,一躍而起:“臣弟願為皇上赴湯蹈火。”
阿宙臉色都變了,似大為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腳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還是臣弟去吧。皇上……您是萬尊之體……”我知道阿宙不願提起天象凶險和此戰的艱難。他的鳳眼裏湧上了淚花,說話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開衣服:“朕決定了永不會更改。讓你留京,自有道理。現在軍情緊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著他一起入內,阿宙卻跟了進來,直到人們已經聽不見的地方,他才又拉著元天寰再三的懇求,連我都不忍心聽,隻能避在一角,旁觀他們兄弟。
元天寰終於歎氣,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對你的安排,你還不懂?”
阿宙使勁搖頭:“雖然能懂,但不敢懂。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師長……”
元天寰摸了摸他的頭發,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飛絮:“五弟,你隻有十六歲。這一仗難,長安並不保險,所以你留在長安,不但是我為你好,也是我給你的考驗。天象雖然對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萬一……你記得前幾天朕讓你放到蘭若寺寶塔內的那卷朕手書祈願麽?”
阿宙茫然的點頭。元天寰又用手撫了一下他的額頭:“那卷不是祈願,而是朕的詔書。萬一朕有不測,你和中山王,鄭暢,一起去當眾打開它,記下了?”
我心裏猛跳:元天寰還未和我成婚,他若駕崩,隻有皇弟繼位。那個人果然是阿宙!
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說了不少話,阿宙低下頭伏在他的身邊,似要痛哭,又使勁忍住。
馬蹄聲催促著出發,元天寰終於拋開弟弟:“公主,回宮吧。”
他攜我的手,穿出大帳,穿過眾人,徑直登上禦車。
我莫名的難受,又莫名的激動,耳邊一直回旋著老人的歌聲。車軲轆一轉,我認真的請求:“元天寰,帶上我一起出征吧!”
他好像沒有料到我這句話。半晌,才含蓄拒絕:“不行,北方有許多湖,深不見底。”
我執著的回答:“無論多深的湖水,隻要冬天結上冰,我就能踏上去。我根本不想看透它,隻要站在最上麵!”
“……你到底要征服什麽?是一個帝國,還是人的心?”
我不知道。我隻是希望能親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隻是想站在冰麵上。我想目睹上官青鳳第一次飛翔,想要見證元天寰是最強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體驗天與地的搏殺。
元天寰將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鄭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證,你將來還會看到更精彩的戰爭!但是這一次,請你留在都城,讓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毫不懷疑,他將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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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秋血
戰爭車輪無情的碾過。毀滅了無數女子的春閨夢,也成就了無數男人的壯士心。人們根本不必為它準備。因為即使給於再多的時間,還是準備不好的。
長安城在幾日之內,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藥庫。每時每刻,都有鐵騎從四麵八方湧來。夜半時分,城門的石臼依然在被撞擊。大地的凝重節拍,不斷的被重複著。百姓們就像中了巫術般啞然。深夜我在桂宮高處,第一次按照圖籍所示,瞻望了太白星。它不過是一個發出白熾光芒的遙遠星體,跟這個國家主人的光輝,不可同日而語。為了它,元天寰已經斬了兩個人。軍心不可動搖,以星象蠱惑人心者,隻有死路一條,我讚同。
元天寰同上官,諸王,將軍等在太極宮通宵達旦的商議軍事。他常令少年如雅去旁聽。如雅雖不發言,但過耳不忘,因此我也知曉了軍事安排的內情:元天寰隻帶走十五萬騎兵,五萬車,將其餘的兵力,全部分配給長安周圍,由太尉元君宙指揮。有人提出,這樣對於禦駕,並不安全,但上官冷冷一言“用兵貴奇不貴多”,便封住了人嘴……
六王甚至對如雅說:“皇上用上官青鳳,是在冒險。”如雅轉述給我聽的時候,不帶感情,觀察著我的反映。我不以為然:元天寰並沒有冒險,而是上官在用自己的名聲冒險。高人不出山,就永遠可以當高人。出山了,你的名聲,隻由你的真實能力決定。對我來說,我雖然見過徜徉在山水中的上官,我也明白他眸子背後所渴望的東西。微妙的人心,在四川時候,我尚不懂,但最近幾天,我漸漸領悟了不少。如雅撫摸著腰間的鑰匙:“姐姐,長安也不安全,你感覺到了嗎?”我沒有回答,那是阿宙麵臨的考驗。
我特意去看趙顯,他好像興奮異常,他的藍眼睛,因為戰爭之火而被燃燒起來。他盤腿坐在宮門洞的篝火前,大口吃著蘿卜燉羊肉,一邊唱著四川的山歌。
我笑道:“你就那麽高興嗎?”
他用沾著油星的手摸摸袍子:“吃飽了羊肉,好過冬!我這種人生在和平才叫不幸。公主能幫我對皇上說,讓我跟他一起去北方嗎?”
我搖搖頭:“趙顯,你知道皇上的。他要你去,一定不需你說。他留下你,也是為了長安,而不是為我。”趙顯咧嘴笑開了,有些悻悻。就算在長安,讓他在元君宙的麾下,他也不快活。
我仰頭望天,雷鳴陣陣,出征前夜,會下大雨。太好了,抹去了太白金星!我對著身後的宮女們一示意,她們紛紛上前,將趙顯的麵前堆滿了十幾件新袍子。
趙顯手裏捏著一根啃幹淨的羊骨頭,直愣愣的看著宮女們,阿若含羞笑說:“趙將軍,我朝風俗:大戰前,女子都要縫製戰袍送給哥哥或者夫君。我等在深宮與世隔絕,大家縫了全都送給你了。你一定別辜負桂宮殿下的期望!”
趙顯嚴肅的站立起來,向女子們作揖:“多謝姐姐們。趙顯一輩子就穿這些袍子,也夠了。”這如北風般彪悍的少年,眼角有純真的淚花。
我忍不住說:“一輩子,難道將來你不娶妻?”那一刻,大雨滂沱而至,雷鳴電掣,粗重的雨點衝刷著一切。趙顯難得凝重的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大刀,笑著搖搖頭:“戰爭時我不會娶妻。不然丟下個寡婦,我死也不放心。可若不打仗了,我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你……”我還沒說完,就有宦官冒雨飛奔而來:“給公主殿下請安,皇上已到鴻寧殿。口喻趙顯也去覲見。”
走到鴻寧殿口,我對趙顯說:“皇上一定有諭旨給你,你先進去吧。”
他默然遵命,我等在廊下。如雅撐著把傘過來,悄悄說:“剛才消息,武川鎮,朔方鎮,損失慘重,但皇上也不著急……”我隻覺得秋雨寒氣入骨,但我並沒有多少愁緒。雨點的節奏緊密,就像北方的戰鼓。我心潮澎湃,長安城的深處,好像有青銅器的和鳴,預示著非凡的戰爭到來。明日……就是明日了……
我走進大殿,元天寰的聲音倒像秋雨:“……就這麽定了吧。”他的瞳孔裏集中到我的臉上:“趙顯,你跪安吧。”趙顯心緒重重,退出的時候也不合乎禮儀。
“公主,”元天寰對我疲憊的一笑:“朕來看看黑鴿子。”
我指了指放置花瓶的案子。黑鴿子本在那裏的……?元天寰悠然道:“它在這兒。”他的口氣,似乎一點都與戰爭無關。
我一瞧,對那黑胖鳥兒頓時火冒三丈。原來,它竟將我藏在床暗處的一件衣袍叼在嘴裏,拖來了給元天寰看……我看到阿若她們縫製戰袍,也學著縫了一件。我在冷宮時沒有好好學過女紅,因此縫製的衣裳,針腳遠不如阿若細密。可不是讓人嗤笑?
“我……”那倒是一件男人的袍子……我想不出什麽解釋,不如不說,用眼睛溜著元天寰,下定決心在出征前不說任何讓他心煩的話。
元天寰將袍子捏到手裏:“挺好的。”
我不明他所指,他抬臉說:“這袍子縫製挺好的。”
我“啊……”了一聲:“你在我這裏用晚膳吧?”
他略帶遺憾的擺手:“今晚還要去城南騎兵營帳,朕出征前夜都在軍隊中宿夜。就此別過了你吧。”
我心裏一動,元天寰注視著我:“朕本來有幾句話交待你,但看到你又覺得多餘。長安五弟守衛,宮中就交給你和羅夫人。你是桂宮殿下,皇帝之未婚妻。你的一言一行,對於人心都有作用……”
我搶到:“我明白。等你回來,你也會明白的……”
他笑了一笑,又靠在墊子上,閉上眼睛,似有絲傷感:“……朕每到桂宮,總有一種嬰兒般的奇特感覺,好像總覺得母後回到了身邊,朕就可以安心入睡。不過,對你也算失禮……”
我輕輕道:“管他呢,你就索性睡一會兒吧。這麽大的雨,倒像是催眠曲子。”
元天寰也不客氣,真的平心靜氣,閉目養神起來。好像紛擾的紅塵,戰爭,都跟他毫無聯係。我望著他睡覺,自己也發困,靠到遠處的琉璃屏風旁勉力撐著。黑鴿子兀自跳在地上,咕咕叫著。倒是越發襯出殿內寧靜。我忽然覺得,要是明日不是戰爭就好了,那個男人也可以睡下去,我也可以休息。我甩甩頭,元天寰卻動了動:“可惜啊,睡不成的。你知道,這兩天一經交手,柔然帝國準備比朕想象的還要充足的多。他們多年隱忍,蓄勢待發。而我軍長年征戰,正處疲勞。公主,朕此次出擊,他們必定會分強兵攻擊長安。到時候君宙加上趙顯之力,也不知能否抗衡。但我不出擊,五弟和趙顯等畢竟太年少,在從未經曆的北方地形上恐怕施展不開。一旦北方全線潰敗,長安就會危及重重,大家都坐以待斃。因此,不論天象吉凶,我出戰,贏的機會才大。”
我站起來,對他靜靜的說:“五王爺的力量,應可以守好長安。趙顯,你才用得著。我不願你讓他代元君宙迎敵。你太保護五王,對他也不是什麽好事情。”
元天寰沉默半晌,忽然站立起來,撫摸著振翅飛到他肩膀上的鴿子,他頓消疲態,目光炯炯:“公主,朕保護五弟,何嚐不想保護好你呢?……朕十六歲出征至今,這是第一次有女孩送給我的戰袍……”我有點慚愧,難道這是專門送給他的……?但我隻狡黠一笑:“元天寰你要謝我?”
他傲然望著殿外秋雨,也瀟灑的笑了:“你呀,有什麽值得朕謝的?明天來送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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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血戰,以血開始,所以元天寰出征,便以血祭旗。
柔然在長安城內的幾個貴族,在秋雨連綿的早晨,都成了刀下之鬼。長安北門前,送行的大臣,王族成群。我以酒敬元天寰。人們注視著我們,眼裏含著淚花。似乎他是戰神,而我就是勝利之神。元天寰一身戎裝,精神抖擻。他飲完酒,輕輕對我吐了一個詞兒,我還沒有恍過神兒,他已經揮手,全軍出發。
上官先生的馬車從我身邊經過,那大漢孫照禮貌的對我躬身。我不禁叫了一聲:“先生?”
瞬間,他揭開車簾。他那張清麗如詩的臉,從容,輕鬆,愉快。他望著我,就像澄清的碧空。但他沒有說一句話,就再次放下了簾子。
隨著大軍的遠去,這城裏隻有我和阿宙了。阿宙曾說讓我許他一個秋天,想不到今秋,是你我共守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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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每深一分,我就越習慣於這座城——元氏之都城。
北風卷著狂沙呼嘯而來,最後一片殷紅的葉子在長安飄落。簫鼓離我們極遠,又極近。我錯覺有兩個少年是站在城垣上觀看城內的一切。我是我,他是他。雖然星空下,阿宙和我絕不可能隔著長安城握起手,但時時刻刻,我看得見他,他也看得見我。於是,心裏裝得滿滿的自信,連死都不怕。
貧賤如小民百姓,都日夜在寺鍾裏為皇帝祈禱。
富貴如王妃公主,也獻上了珠玉錦繡以供軍用。
京城上到尚書八座,將軍謀臣,下到宮女宦官,乞丐小販。
常盼望著啟明星般,徹夜等待禦軍最新的戰報,被快馬駝著,破黑霧而來。
我曾經以為人們畏懼元天寰,原來,他們更依賴著他。
二十六歲的元天寰,就像曦朝人的父親。
而不像南朝皇位上我的叔父,無人真正的畏懼他,也無人真心誠意信任他。
戰報來時,隻給太尉元君宙,阿宙也總是令人簡短抄錄給我,有時候還派來長史杜昭維向我解釋。天佑元天寰,一個月來,他一直在勝。百姓們覺得他該勝,因為他如戰神。
但隻有我們上層少數人才知道,戰神也要用血來換取每一步的前進。
第一仗,元天寰奪回武川鎮。柔然人全力防守。武川堡壘前,屍體堆積成山。但元天寰不惜代價,日夜猛攻,他命令右將軍長孫乾不準退後一步。老將軍長孫乾左眼中箭,用手拔掉箭,繼續作戰,左右無不感動振奮。雖然北軍損失慘重,但於第五夜,元天寰之軍旗飄揚終於在成為廢墟的城上。此次戰役,上官先生改進了墨子所研究的武器雲梯,分為上下兩層。下層綁在牛皮車上,上層裝上軲轆,更便於軍士攀城攻擊。
柔然俘虜數萬人。元天寰不願招降,下旨意全部就地活埋:用坑殺他們以祭奠北軍亡靈。而後在武川誓師,繼續向北踏平柔然帝國。
元天寰向所有的柔然城市發了檄書:“降者可生,不降皆死。”
他所包圍的前兩個柔然邊境城市,在大軍的淩厲攻勢下,迅速投降,但第三個城市,卻不肯投降,他們回答皇帝說“我等隻剩一人,也不為汝之奴隸”。元天寰以禦弟六王元殊定在城前叫陣,吸引其守軍注意力,自己率三千輕騎繞道在背麵夾擊次城。三日破城。他毫不憐憫,按照自己曾許諾的那樣:將所有城內男女老少一概處死。
但到此時,柔染可汗的主力依然沒有遭遇元天寰的軍隊,我問杜昭維:“何時可發起全線攻擊?”杜昭維沉默片刻說:“未知。我們還在等。”
我不再問,我既然無法從皇帝出征,我的任務就是守護好長安人的心。我常常去寺廟,普通的民眾也可以看見我欣悅寧靜的表情。我並非假裝,因為我在那樣的時刻,確實什麽都不去想。柔然人既然是侵犯的一方,那麽就要背負民族的命運。天寰殺俘虜,殘忍麽?不。那是一個皇帝的風格。秦滅六國,坑殺趙軍數十萬,但結果卻能統一天下,書同文,車同軌。始皇帝的精神,傳給了傑出的繼承者,元天寰也算其一。
但這個道理,並非人人懂,特別是文人。當留在長安的一些文官勸說“上可適當寬免,則將來可臣服此國”,杜昭維告訴我,阿宙如此回答:“書生陋見!柔然國處於北荒,其地不可用,其民不可臣。皇上出征,唯絕國家後患。開國之君,皆殺人無數,還可流芳百世。創業之帝,就不可殺人?”
我慶幸,皇帝不在,但阿宙在,他總是談笑自若。以清新俊美的風采,博得了臣民的好感。
長安的風評說:太尉王真像皇帝,非但像他的愛弟,甚至像他所生的兒子。但我知道,阿宙離元天寰,還差了十年。風刀霜劍,腥風血雨的十年,就是阿宙和元天寰的距離。
十月中旬,元天寰旌旗千裏,橫渡沙漠,對仗柔然可汗於漠北。七天內,我們再沒有接到任何消息。夜間我心急如焚,漠北發生了什麽?我後悔沒有堅持跟著去。這場戰爭對我永是懸念?我忽然想到了我父皇和母親。母親每次都跟父皇出征,隻除卻最後一次。為什麽,她後悔嗎?我無從知曉。但我又覺得可笑,元天寰和我,畢竟不像我的父母。聽聞漠北嚴寒,已經開始結冰。我又擔心上官先生的腿。元天寰需要智囊,但上官的身體……我知道上官一定不需要同情,可他發病,會否影響到元天寰的軍事呢?我以前認為元天寰喜歡智取,但似乎和柔然帝國的交手,他采取的一直是強有力的進攻……
我思路如麻,夜間失眠,隻聽鼓聲沉沉。
可到了白天,我依然帶著微笑,以美酒佳肴犒賞長安守軍。我到了太尉親率的禦林軍營,阿宙親自迎接我,請我去看士兵習武。他挑選了幾千精壯的年輕士兵,不教他們別的,隻讓他們赤腳在地上練習行軍。
我忍不住問:“阿宙,為何沒有消息?”阿宙鳳眼裏沒有迷惑:“皇上出征前都吩咐了,大家距離太遠,不必擔心。讓我按機宜行事。”
我還要問話,阿宙側耳,年輕的軍人們在唱“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他們都是二十歲下的少年,血氣方剛,因此所唱之曲,唯有豪邁的青春之氣。
阿宙目光明亮:“我願柔然用它的主力來攻擊我。皇上這次出征顯然下了決心。我也是下了決心的,隻要元君宙活在世上一天,皇上的天下霸業就能定可實現。”
我點點頭,他眸子一寒:“小蝦,你是南朝公主。前天,捉到了幾個喬裝打扮,帶著大批財寶的南朝人。本不想告訴你了……但還是你問問。”
我吃了一驚,此種時刻,南朝皇帝派奸細來北方做什麽?難道是想約同柔然帝國夾擊北朝?
還是要刺探什麽情報呢?夾擊北朝,南朝就不冒險?而且元天寰是那麽值得挫敗的?
我細細思量著。阿宙的手下已經將幾個南朝人帶到了,他們受驚跪著,但並沒經過拷打。
他們對我漠然,我開門見山,冷靜的問:“難道說你們赴北方,是約同柔然夾擊北朝?”
那幾人不言語,我站起來,他們麵麵相覷,才磕頭:“公主殿下,我等冤枉……”
我居高臨下的看著幾個南朝人,心裏麵並沒有多少對故鄉的懷戀,卻更複雜了。我淡淡說道:“你們來長安,不該選秋天,而該選春天,觀本公主的結婚典禮才是。”
其中為首的人驚懼碰頭,我微微的搖手:“將他們鬆綁,不過誤會罷了。”
軍士們看阿宙的眼色,阿宙應允了,眉頭微微皺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注視我。
我領著南朝人出帳,站在點將台上,去看元君宙手下陣容整齊的士兵們,北朝的新式戈戟光芒異常,我微微笑答道:“你們覺得如何?”
他們互相以目示意,雖不至於嘖嘖,也有羨歎之意。
我微笑道:“此不過普通一營軍,一簇武器,北朝有千營此等軍,武器生產是日夜不停的,就說不清楚了……”
為首的人眼皮一動,我笑得更歡:“皇上不在,但他凱旋回朝不會超過一個月。你等可麵見皇上,參觀一下北朝的糧庫,金庫,也不枉來一場……此國盛而大,為本公主之幸運。”我仰望秋空,不無諷刺,又有些驕傲:“我炎光華從小幸運,現在幸運,將會一直幸運下去……”
那幾個人唯唯諾諾,好像懾於我皇家公主的威信,不敢多看我。
為首那人近我:“殿下,我等也是奉命,大將軍簫……”
“簫植?將軍怎麽總是想到幹戈,既然我都能拿來和親,我叔叔的意思是極明確的。南北和平,才是兩帝王心中所願啊。替我問候將軍,他也已經不惑之年了吧?”我走了幾步:“……你們回去吧。不論是否來買情報,還是聯合柔然,你們既然被捉住了,什麽都不要想成了。”
我不願意多說,就令士兵們將這幾人暫時羈押。一回頭,阿宙在台邊旁觀。
阿宙跟上來,厲聲說:“不行。你不能放他們回去。至少扣到皇上回來。”
我沒有作聲,阿宙又叫我:“小蝦?”
我停步:“這裏沒有小蝦,隻有餘姚公主。你必須放他們走,若扣留時間長,倒給南朝把柄。心中不怕,何必不放?隻有大大方方的放了他們,才向南朝顯示和平大度。也告訴簫植:長安並不空虛,我等胸有成竹。”
阿宙思索著,對我的話並不排斥,但也不立刻接受,我又說:“現北方激戰,西方不定,穩定南朝才是國策,還記得過去上官先生講話麽?”
阿宙按了按劍柄,點了點頭:“……謝謝你。就那麽辦吧,南朝使者之事就不追究了。不過,長安雖不空虛,確實也有危險。皇上大軍與我等消息阻隔。方才接到報告,柔然主力中的一批,正在向長安來。柔然可汗本人在漠北牽製了皇上,精銳已經從北方逼近我們。”
長安不再安全。我倒並不緊張,似乎早就盼著此刻。我正要答話。杜昭維上氣不接下氣,跑來:“殿下,殿下……上官先生來了戰報。”
怎麽是上官先生寫的?以前的戰報都是元天寰名義所發的……
難道元天寰……?我想到這裏,和阿宙都像受了驚駭。
阿宙急忙解開戰報。我肯定:那裏麵有元天寰的消息。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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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宙仔細閱讀軍報,生怕看漏了一個字。看完了,他將軍報卷起,慢慢放到袖子裏。
我忙問:“到底怎麽了?”杜昭維乃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兒,也將肩膀繃緊了。
阿宙仰望長空,鳳眸寒冷清亮,對我和杜昭維道:“我們進帳再說吧。”
等我三人進了帳子,阿宙屏退左右,才說:“遠征軍暫時不利。漠北沙漠一戰,統率右軍衛將軍於英不顧聖命,中柔然埋伏被俘……”
“六王手裏的三萬人馬呢?”我脫口而出。杜昭維瞥了我一眼,似對我熟諳於此略有驚愕。
“六弟本該與皇上會合,但天不助他,遭遇沙暴。飛沙走石,人馬迷路。沙暴之後,六弟已錯失了時機。失期當斬,可是皇上念在手足,姑且準他戴罪立功。六弟當場割去頭發,以代頭顱……”阿宙與杜昭維對視,又默默的端詳了我一會兒,眸中淚光泛起:“公主,昭維,這還不算壞消息。皇上……皇上因左右軍皆失利,親自與可汗周旋,雖然以力戰逼後敵軍百裏,但自己也舊傷複發。”
我手一涼,就不肯往壞地方想。阿宙繼續道:“軍師坐鎮軍中,還能應付。可他對皇上病情語焉不詳。他也告知我們向長安進犯之敵,隻能靠我們自己,務必要贏。軍師還道:柔然俘虜於英,獲得不少我軍糧草,大軍不久就會陷入缺糧的境地。”
我咬了一下唇,兵家糧草為重,但現在……可惡的太白星詛咒。
杜昭維不再慌忙,他竭力鎮定:“殿下,縱然失去了部分糧草,但若我等解長安之圍迅速,禦軍未必會挨餓。此刻殿下一定要顯得鎮定,以安人心。立刻召集眾人,商議消滅進攻長安之敵軍。”
阿宙吸了一下鼻子:“昭維之言,正合我意。你即刻去……”
杜昭維站起來:“下官就去。”他與阿宙默契,渾然天成,好像不需阿宙說明,就了然在胸。
我心裏好像大浪澎湃:元天寰舊傷發作?上官獨掌重擔?阿宙呢……我隱隱一寒:“阿宙,你大哥是什麽地方的舊傷?”
阿宙溫言:“小蝦,你又何必知道?”他閃避我的目光,俊美的麵容出一絲不忍。
我知道了,元天寰曾告訴我:他隻受過一次腿傷,是當年在和我父皇交戰之時!戰爭,兩敗俱傷,乃天經地義。我一直都對元天寰與父皇交手耿耿於懷,卻忽略了,他也付出了代價。
天不利曦朝,但眼前的阿宙,卻還是鬥誌滿滿。我小時候最喜歡誇父追日,精衛填海的故事,阿宙並不是巨人,也不是精衛鳥,他是光豔如火焰的龍子。元天寰是不懷疑這個弟弟的能力的,我又為何要擔憂,我對阿宙含淚笑了一笑。
決戰在即。人,隻會死一次,其後的命,都是卡住天的咽喉來爭取的。
柔然人善戰,果不其然,他們在黃河岸兵分兩路,成犄角之勢,圍攻長安。一路由柔然帝國太子吳提率領,十萬騎兵在黃河岸邊,開始造橋,大張旗鼓,預備渡河。另一路也是十萬,由東向西,隻逼潼關,領軍的是柔然宿將富可敦。
阿宙他們連夜布置。他身邊的青年謀士各抒己見,據說唯有杜昭維發言最少,阿宙最器重他,請他多言,這個京兆杜家駙馬正色辭謝道:“兵法布陣,非下官所長。下官所關注的,是如何在當前安定長安,安置流民,壓低米價,以免人心惶惶。”
杜昭維對我,不卑不亢,我對他也保持著距離,但他所說的我讚成,民心,確是負載軍隊的實事。柔然燒殺搶掠,幾十萬百姓逃難向首都長安。
夜間秋雨連綿,我由謝如雅陪伴,出入於長安城郭下的難民營。營中充盈人的寒酸氣,老人的悲歎,孩子們的哭聲,更揮之不去。阿宙允許杜昭維開倉濟民,每個難民都吃到了麥飯。
道路泥濘,我的身上半濕,如雅南朝世家子弟式樣的鞋子上更沾滿了泥土。我向一個帳篷內的人發放了治療瘴氣的藥丸,在他們的感謝中走出來,便對如雅笑道:“如雅,這可不行,你一定要像北朝男子一樣穿靴。你知道,現在長安城許多富人已在家穿草鞋練習走路,以便萬一不測,可以混在百姓裏快速逃跑。”
如雅清水白蓮一樣的麵容,浮起輕蔑的笑:“姐姐,我永不穿草鞋。我是謝家人,死也要有謝家公子樣!”他壓低聲音:“姐姐,我們需要告訴太尉桂宮儲存的大量稻米嗎?還是再等等?”這少年的雪白衣襟,已滿是肮髒,但無人比來自優雅南方的他,更像一位貴公子了。
我撩開自己裹在臉上的鬥篷:“如雅,你長得好快,比姐姐都高了。稻米的事情,再等等,等到長安快要無糧,我們再施於援手,那樣會有力的多。若我離開,你也要照做!”
如雅蹙眉:“姐姐,你說什麽?你要去哪裏?”流民幾乎要衝散我們,他拉住我的鬥篷,任由雨絲飄在眼裏:“姐姐……難道你……?”
是的……如雅,我默默的看著他,我就是你所推測的意思。我不忍心拋下這個弟弟,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再是四川的夏初,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改變我的方向。
“桂宮……請跟我們回去,太尉有請。”幾個人湊近我,半跪著低語。我撥開鬥篷,火炬照在我的麵孔上,四周突然安靜了,一個聲音:“公主!她是桂宮公主……!”
“公主……?”“皇後……?”
成百人湧向我,幾個衛士用手臂將他們擋開,如雅張開雙臂呼喊:“不要傷了公主。”
難民營裏的紛亂,被他的喊聲震懾住了。人們紛紛向我行禮,自動的讓開一條道路。
我抱起一個老婦人懷中嗷嗷待哺的小嬰兒,讓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前。
“皇後……”老人跪在雨中,聲音哽咽。她忘記了我隻是公主,還沒有成為皇後。好像看見我,就瞻仰了皇帝天顏。她身後有一群小孩,個個都被秋風凍得通紅兩腮,眼睛和黑棗子一樣明亮,對我好奇的望著。我自己被戰爭奪去父親的時候,也那麽天真吧……我將嬰兒還給她。又解下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老人家請起。皇上出征在外,但太尉王在,百官在,長安人心,就是長城,外人怎能擊毀?你且平心靜氣,等到勝利了,必將與子孫們重返故園。”
民眾跪拜行列,因各人身高而起伏,當我越過他們,真的像是看到了一座血肉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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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走到太尉軍帳,雨,又不知不覺中停止了。
我停在帳篷外,聽到太傅鄭暢還在發表意見:“雖這樣說,但是先攻擊潼關之敵,依然是太冒險。萬一柔然太子渡河進攻長安,我軍主力不在,長安失守,人心淪喪,無可挽回。”
阿宙聲音堅定:“柔然一共三十萬鐵騎,以皇上在漠北激戰推測,可汗身邊不可能少於十五萬。吳提之軍,絕沒有十萬。他們要過黃河天險,至少還有幾天時間。而潼關之敵,由猛將帶領,一旦破關,後果不堪設想。本王自幼弈棋,鮮有對手,因別人兵分十路,我隻專一。我向來主張主動進攻,而不是固城防守。但進攻,不得不有重點,先擊潰他們的常勝將軍,精銳之師,吳提不攻自退。”
中山王咳嗽一聲:“君宙,你乃是皇家留守,若有個意外……”
阿宙斬釘截鐵說:“我有充足的把握,而且我會使用趙顯為輔將。皇叔,七弟決不能出征,請你保護好他。我元氏帝脈不可斷……”
七王爺稚氣的聲音響起:“五哥……!”
我毅然走進帳篷:“五王所言有理。與其傷其十個指頭,不如斷其一指。”
中山王不語,七王已淚眼模糊,鄭太傅低頭喝水,阿宙明亮的就像一道陽光,他挺胸道:“桂宮,可否借我趙顯?”
我點點頭:“趙顯就在外頭,帶著他的刀,王爺。”
阿宙仗劍出帳,趙顯高大的影子與他交疊起來,西風吹過阿宙的臉,他的側影動人心魄。
“趙顯,我們將放風固守長安,但你我連夜就將趕往潼關,給柔然人措手不及,本王為主攻,你為輔,你能行嗎?”
趙顯毫不猶豫:“行。但小的想說:你我都是男人,為什麽我不能當主攻!”
阿宙注視他片刻,鳳眼孤絕,仿佛傲睨華山之巔:“不一樣。你我都是男人,但我,是王!”
趙顯思索良久,屈膝跪下,痛快的應道:“是!”
正在此時,有兵丁衝進來:“王爺,柔然奸細在長安大街內,灑下無數的單子,捉拿時候,那奸細服毒斃命。”
阿宙和趙顯,還有我都拿了柔然用漢語所書寫的紙片。
上麵說,元天寰受傷大敗,長安危在旦夕,又說富可敦揚言,俘虜趙王母親楊夫人,給趙王再添幾個弟弟……
更有甚者,是提到我。黃河岸上,吳提太子之兵皆唱歌“今年破城,隻為好女。”
那野蠻帝國的太子當眾說,要搶來那美麗的南朝公主炎光華,嚐嚐元天寰的女人的滋味。
趙顯藍眼睛都變綠了,將紙頭揉成一團:“……兔崽子,熊頭!”
阿宙臉色發白,麵色如冰。他的影子,冷酷至極,竟然讓人想起元天寰。我勉強對他道:“阿宙,不用理睬他們。我們生氣,他們反而得意……”
阿宙用劍一揮,一節鐵杆應聲斷落,他低頭:“回去,還有細節商議!趙顯?”
趙顯比我們走快多了,一陣風似,先開路了。
阿宙靠近我,神色複雜。易水寒氣,都浸滿了,最後還是化成青春的陽剛:“小蝦,我就要出發了。皇帝不在的京城,唯重人心。這個秋天也不屬於你我,隻有國家。我不對你抱歉,因為我不悔。”
我重重的點頭。我是光華公主,我是皇帝的女兒,皇帝的女人,這無法改變。
我不能忍受命運再一次輾轉,若天寰消亡,阿宙失敗,我不會容忍柔然男人得到我。
我隻有死。
我當然不願意死,所以阿宙必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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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死境
無數鬆油火把熊熊燃燒,給夜空添染上鳳翅色的璀璨。數千年輕的士兵全副武裝,一個個經過太尉帳前的大酒缸,每個人都刺破手臂,讓幾滴鮮血混入。當最後一個士兵離開,阿宙凝重的走了上去,他也刺破了手臂。他的血,和其他少年一樣鮮紅。但他的俊美臉龐,讓人寧願忘記了這是戰時。他的眼睛,也依然閃耀著不留陰影的青春。
阿宙的目光,經過每一個先鋒軍的少年,他的聲音極其洪亮:“我的血,和你們的血,都混進這壇杜康酒,這一戰我們都是兄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國難當頭,酒不如血來得濃烈。我們不分貴賤,都隻是曦朝的兒子。我等少年,更應以馬革裹屍為榮。這次先鋒數千,插入敵軍的心髒,為主攻之軍。進攻時,我會在第一個,撤退時,我在最後一個。等我們活著回來,大家一起飲酒。好不好?”
少年們昂頭挺胸,異口同聲道:“好!”豪氣入雲,大地都為之震撼。
我到大帳背麵,挽住了玉飛龍的脖子。白馬眼睛裏好像潤潤的。我給它喂了一把燕麥,它低頭用鬃毛蹭了蹭我,我輕聲說:“喂,你可要回來啊!我爹爹有匹老白馬,最後一次跟我告別也有淚。可你是匹小白馬,這戰場屬於年輕人,也屬於你。你可不能死!”
玉飛龍舔完了燕麥,自豪的打個響鼻,又對我的手背呼出熱氣。阿宙走了過來,我放開馬。阿宙揚起嘴角,剛要說話,卻見一個三十多歲,容貌秀美的宦官跑過來,對他竊竊私語,:隻聽他道“楊夫人就等著王爺去與她告別……”
阿宙拍了一下馬鞍,又望了望雲層密布的天空。軍隊已經出發了,輜重輪軸聲和馬蹄聲,好像是跟岩層輕微碰撞,又好像遠方的召喚。他跨上馬,對宦官說:“我不能去了,代我向楊夫人告別吧。”
那宦官有絲詫異,還要說話,阿宙率先阻止他:“軍情火急。我有母親,外麵的士兵誰沒有母親?我不能給夫人這點時間……但我這個兒子,也不會辱沒父皇,夫人的名聲!”
他的話絕無回旋的口氣。他說完,就跨上馬背,在一群軍士簇擁下,加入了行軍的隊伍。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倒是寧願阿宙不再看我的。我轉過身,杜昭維帶領著一群青年謀士聚集在帳篷口,一齊恭送我還宮。我輕輕叫他:“杜大人……”
他走上來:“桂宮?”
“這一戰,需要幾天才能有結果?”
杜昭維臉上,露出平和的微笑:“隻要三天,就會見分曉。”
我笑了笑,的確,能做到的,我們都做了,剩下來的,不是長安的我們可以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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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宮時,已經敲了三更鼓。
愕然發現,桂宮的殿前,楊夫人也在。她極少出掖庭,而且是第一次來桂宮見我。
我每次見到她,總有回到熟悉過去的感覺,雖然她是美豔得讓人不安的婦人,但她也是阿宙的生母。她有幾分落寞的站在風中,望著桂宮封閉已久的“鬼”殿。
“夫人……?”我好奇她的神色。
她這才轉身:“殿下送別趙王大軍了?”
我點點頭。她問我:“殿下有沒有進入過這所殿?”我不置可否,元天寰曾在夜晚帶我進入這裏,以暗道去過他居住的太極殿的……
楊夫人笑道:“似乎皇帝們都偏愛桂宮。我也一直想來。傳說封閉的殿堂裏,有先皇生前畫過最惟妙惟肖的一張圖。但我從未看過……”
“您為先帝晚年最眷顧之人,難道先帝沒有給你畫過肖像?”
今夜的楊夫人就像一個普通的女人,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回答:“沒有。先帝說,他已畫滿了一千張,就不再畫了。他隻用餘生看我就行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阿宙才出生,就窩在我的懷抱裏笑。先帝還說,君宙永遠是你的孩子。他不屬於任何人,隻是你的孩子。”
她喃喃的說了幾遍“孩子……孩子”,我理解了她的心情。阿宙是這個女人被最先奪走的,但也許是她最愛的一個孩子。在宮廷裏,母子生分,乃司空見慣。我暗下決心:我若有子,則必將親自撫育。但我會有子麽……元天寰?
我念及他曾經認真的說,婚後讓我與他一起居住到太極殿。臉驀然滾燙,而心中冰涼。
楊夫人的聲音響起:“皇上真受傷了?”
我在那一刻恢複了神智,搖頭道:“這是謠言。夫人,太晚了,請回宮吧。”
一瞬間,她流露出掩蓋不住的失望。她捧過一件戰袍,對我悠悠道:“桂宮,這是我縫製給趙王的。假如皇上失利,這次就算贏了,還有更厲害的仗打。請你把袍子轉給趙王,我知趙王對桂宮更為重視,見你機會又多。”
她又在試探我。天寰的病情,乃國家機密。而阿宙和我的以往,她如何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戰爭不比任何個人心中盤算更重要嗎?我嚴肅的回答:“我非趙王母,妻,妹,或親近之人。慈母製衣,托於外人,總不名正言順。請您暫回內宮,跟我一起等候捷報。”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頹唐煙消雲散,又成了絕豔之婦人。她轉過身,羅夫人不知何時也來了。楊夫人與她擦肩而過,連個招呼都不打。
我毫不在意。邀請羅夫人入室。羅夫人見左右無人,才道:“桂宮,你應對楊夫人正好。皇上之病情,恐怕不輕。昨夜有人從北方戰場來,進六王府麵見王妃。六王妃今天早上入掖庭……楊夫人知道消息,就蠢蠢欲動。也不奇怪,她被皇上壓製太久了。”
“壓製?”我抬了眉毛。羅夫人道:“楊夫人昔日得寵,連生子女,本該升做昭儀。但先帝至崩,都不肯抬高她。我曾聽先帝對文烈皇後說,對太子不利,就萬萬不可。因此……她不是在皇上幼年就被壓著嗎?”
我直接問:“皇上的腿傷嚴重嗎?當年受傷後沒有痊愈?”
羅夫人歎息:“皇上大腿上的傷本是痊愈的,乃神醫庾子翼先生親自治療……”
我心裏難過,還是強顏寬慰羅夫人道:“有上官先生在,逢凶化吉。就在這幾天,渾水便清楚了。”我握緊她的手,她眼中有淚,無言點頭。
我又告訴她:“夫人,我已派人去請神醫,他隨時會到桂宮。趙王潼關取勝,而皇上真病重,皇上之軍,損兵折將,就一定會讓趙顯去補充的……所以……”
我斷斷續續,說完了我所想。羅夫人反握住我的手,憐惜的將我的一縷頭發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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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了三天三夜。這個夢境,隻圍繞著蘆花殘的黃河岸,還有巍峨的潼關。
夢裏,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我軍。隻有無頭鬼們,在黃河岸上,因找不到回家之路而嚎哭。
夢裏,成千上萬的士兵,被一支隱藏在蘆葦中的少年軍隊攔腰截斷,主將大驚失色。他們四散奔逃。斷裂的肢體,血淋淋的人頭,堆滿了黃沙古道。
夢裏,有個白馬上的俊秀少年,鳳眼殺紅了,狂野的作戰。他銀色的劍,刺過天與地。
“阿宙!”我驚醒,圓荷蜷縮在我腳跟:“公主?”
第四天了,怎麽還沒有消息?外麵的世界,靜得怕人。似乎長安城隻剩下幾個女人而已。
下雪了?我走出鴻寧殿,晶瑩的雪花不知愁滋味,玩笑般的輕舞。我搓起一把,擦在臉上,先是刺痛,然後溫熱,正是活著的感覺。
所有的人,還在等待,忽然,從長安城裏某個角落,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後,每個地方,都有人在喊叫……是什麽?
我正迷茫,謝如雅從遠處出現了,他奔跑著,被雪滑倒,即刻跳起來:“公主,勝了,勝了!”
他一叫喊,桂宮裏頓時歡騰一片,太監宮女們笑著跳著抱在一起。謝如雅跌跌撞撞的到了我的跟前:“公主,趙王軍偷襲成功,柔染人死傷慘重。另一路柔然太子軍,也開始撤退了!”
我歡欣的笑了,但沒有跳起來,圓荷開心拍手,撲到謝如雅身上:“太好了,謝公子。”
謝如雅被她一撞,又往後一跌摔在雪裏,拉著她笑嗬嗬:“哎喲,圓妹妹,你原來那麽重!”
我問如雅:“我軍傷亡如何?”
“太尉輕傷,不礙事。趙顯斬可富敦首級。我軍隻損失了兩千多人,可算大勝了。”
我似乎已看到少年們在阿宙的帶領下凱旋回城,在第一場大雪裏留下成長的足跡。
我告訴如雅:“我要種樹,就在潼關上。”
如雅一時沒有明白。我解釋道:“我軍損失了兩千多人,每個人都是一棵樹。你去我庫中取錢,等太尉回來,問杜昭維要我軍陣亡的名單。每個死者,將來都該有一棵樹作為紀念,上麵掛著他們的名字。”
如雅傷感的笑了,他望向雪花,它們也許在此時,就像為離開世間的人們,唱一曲葬歌。
我攸的回憶起元天寰出發時那個詞語,原來他說的是:大風。
不祥的感覺逼近了我,在全城歡呼中,我啞然了。
女人的預感常常是準確的。長安陷入歡樂不久,就被另一個確鑿的消息逼入了絕境。
快報來京,元天寰大軍開始全線撤退。柔然人緊追,大軍且戰且退,向北國邊境而來。
元天寰的病情,上官卻隻字不提。傳令兵老實回答我們說:“天氣驟寒,皇上傷勢估摸是不好。除了上官軍師和皇上身邊幾個隨身宦官,都不被準許接近皇帝大帳,連六王爺也成。六王氣得大罵軍師,軍師也不理睬。”
隻字不提,傷勢好了為什麽不提?元天寰喜獨斷,雖然信賴上官,但又怎麽不見弟弟,將軍?除非他性命垂危……? 我頓覺口渴,吸了一口氣。
中山王尚不語。太傅鄭暢冷笑道:“好,好,上官軼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啊!他紙上談兵,誤國至深。這次打柔然,天象不吉,所以我等文官萬般不願聖駕冒進。但上官偏要力排眾議,攛掇皇上強攻北地。現在聖駕遇險,他又封鎖消息,儼然‘入幕宰相’。曦朝隻要有他就可,還要我等做什麽?”
尚書八座等應聲埋怨,沸沸揚揚。我心中又氣又急:這些文官,百無一用,隻會怨天尤人。我掃了一眼杜昭維,他似在琢磨。清秀的眉目,沉寂如水。
中山王咳嗽一聲:“眾位肅靜。桂宮在此,不可失儀。”
數十雙眼睛朝向我,我暗地捏了一下手腕,微笑說:“大軍撤退想必是戰事所需,怎知定和皇上病情有關?諸位大人在軍中還有耳目?無妨說出來,倒為本公主解惑了。”
廳堂裏鴉雀無聲。有人咕噥說:“皇上有軍事部署,就會暗示我等接應,怎麽沒有一字?”
鄭暢身後的長史,徐徐道:“上官軼一人獨斷,恐怕還有異心。我等為了皇家不得不防他。聖駕不測,上官矯遺詔,又該怎麽辦?”
杜昭維忽然挺身而出,聲音比平日響亮多了:“可笑。上官軼要為何矯詔?他自立為皇帝,毫無人事基礎,能成麽?皇上之直係血親,無非趙王,魏王,燕王。上官與三王都沒有什麽往來,又何必做這個人情,又去擁戴誰?我等臨危不亂,處變不驚,才是做臣子本分。要是在這節骨眼上黨同伐異,那就非正人君子所為。”
我不禁對他投去讚許的目光,這人貌似木納,頭腦倒是清楚。他是代理政事的太尉王長史,又是駙馬,所以一言出來,連太傅都不碰硬來駁斥,隻是籠了袖子,似笑非笑注視他。
元天寰是不會輕易失敗的。除非是上天不準他再戰鬥……文官們亂成一團,又是為何?僅僅是因為以前舌戰為上官先生所挫?不像。他們是不是在慫恿,期待什麽?
我該說什麽?時間不允我多做考慮,我低聲對中山王道:“中山王,我能否與您講幾句話?”
中山王點頭,對大家說:“本王有事與公主對談,請各位暫時回避。”
我看平日抄錄八座會議的郎官們也要走,忙抬手:“留下兩個人,將我們的話記錄下來。”
中山王撚了灰黃的胡須,歎息一聲:“公主,凡事好則不必擔心。未雨綢繆,不如往最壞的地方打算。皇上病重會讓軍心渙散,上官取勝便罷。但若他且敗且退,兵敗如山倒,長安必須重新布置。皇上假如不幸駕崩,上官也一定密不發喪。但退到了長安,一旦皇帝駕崩傳出,天下惶恐。同時柔然軍到,更是危難萬分。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老臣以皇族長者,不得不冒大不韙,提出請鄭太傅,趙王君宙,三方同去蘭若寺打開皇上臨走所留的詔書。”
我觀察中山王那略帶碧色的眼睛,字斟句酌的回答:“我是遠道而來。年少不懂事的,但皇上常對我說:中山王皇族表率,最可信賴。還教我把您當成自己長輩一般的親近。光華說一句話:是否可以再等幾日?
皇上曾當我的麵對五王說:如朕不測,你等開詔書。但現在情況不明。萬一是傳位詔書。假如皇上轉危為安,回到長安,一國沒有二君,繼位的人不是尷尬?老王的名譽呢?
太傅是外人,倒是可以推說沒有私心。五王是皇上愛弟,也可以說是他人的主意。皇叔,為何你要先開口?我……皇上……”我真流了幾滴淚,中山王謹慎之人,也亂了方寸。
世界上最難揣測的,就是男女之事。元天寰雖然實際與我並非柔情蜜意,但在北國,我卻被公認為皇帝所寵愛之人。而且元天寰常常與攜手我用進同出,又讓我列席公卿集會。中山王等,對我倆關係深淺,也不清楚。我剛才一口一個皇上,又淒婉落淚,老人堅持拒絕我,隻怕是直接對皇帝不敬。若他答應我,卻是讓小姑娘左右,老王也不能接受。
我趁他猶豫之際,對一個抄寫的郎官吩咐:“去請七王,杜大人進來。”
元旭宗跟著杜昭維,一聲不吭,唇色倒發白,他還是小孩子呢。我直接對杜昭維說:“趙王是否說過,自己不在時候,誰第一個做主?”
“趙王說:中山王和七王,可以跟大臣商量解決。”
“好”我收起淚,厲聲道:“七王,你聽命誰?”
元旭宗還沉浸在大軍失利沮喪中:“啊……我聽皇上的。”他詢問似的望了一眼中山王,中山王倒跟泥塑般,他又輕聲表態:“皇上之後,我聽五哥的。”
中山王說:“那麽我等還是觀察大軍動向吧,必有後文。”
我點點頭,杜昭維接上來:“趙王定能尊重桂宮和王爺們的意見。等王回來定奪吧,皇上吉人天相,但願逢凶化吉。兩殿下請在帳中。元家事,元家定下就行可。下官去匯報太傅,無需兩殿下,桂宮出麵。”
他對我低了低頭,就悠然退下,我暗暗吃驚,杜昭維好像鑽到我心裏,了然一切。
我所遇到的少年中,此人最有沉府。阿宙看似那麽不拘小節,但卻將他視為心腹,也有道理。
阿宙……他。我不願意想下去,隻能他班師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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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等到神醫,他的夫人倒是讓我派去的使者捎來一封信。
我焦急打開,信上說神醫中秋後為了編寫藥經四方雲遊,沒有回來。但她提起神醫曾說過,上官到了長安,假如上官都不能治愈的病,那麽他也不必出馬了。
我拿著紙箋發愣,圓荷過來幫我捶背,我不禁咳了幾聲。
“公主,都說皇上病了……”她閃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像有點怕。
流言是不能禁止的,而且似乎在這座城裏,有人故意在傳播著禦駕失利,皇帝重病的消息。人人都垂頭喪氣,米價飛漲。可是大家又不肯失卻希望,明早元軍宙就回長安。無數母親等待著跟隨太尉出征的男孩子們。
中山王有征求我的意見,此種情況入城儀式是否取消?我回答:不必。
我捉了一把果子猛吃起來,圓荷驚訝,嘴巴都合不攏。我一邊吃,又瞪眼:“慌什麽?皇上平日多凶。鬼也不敢捉他去,去了地府,閻王誰來當?”
我也是說給自己聽。我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還真的成了望門寡?
我很奇怪。按照自己過去的性格,還會盤算盤算元天寰死了,誰來繼位,阿宙……
可是,此刻,我好像坐在一座封閉的花園,裏麵隻有一座秋千。推的人走了,別人不能入內,我也隻能自己搖了。我選擇了,不能後悔。元天寰看了我寫的“大風”,臨走時還對我提起大風。大風起兮雲飛揚。勇士威加海內,他還沒有做到,他為什麽死?
我早有主意,如今不過是付諸實施而已。
天空柳絮微雪。城門前,羅夫人會集公主王妃。我裹著銀狐裘,抖擻謹慎,對每個人報以笑容。笑多,也少。
多到你們可以看到我情緒跟雪花一樣輕,少到你們根本猜不透我想什麽。
六王妃盧氏身子越顯沉重,見了我,她粉頸低垂,眼眶都濕了。
莫不是為了丈夫密報,她通風於婆婆的事情?我解下自己圍脖的狐皮褡,替她遮住頭頸:“雪大。”我體諒她。丈夫無賴,婆母野心,她還背著一筐子禮教。不愛,女人還要從一而終,這算是愚忠?還是可愛?我將心比心,哪裏會怪她?
“桂宮。”我聽她哭腔,明白她是為了我難過。元天寰……果真是病得不輕吧。但為了我又失依靠可憐我?真的不需要!
轟隆隆的戰車輪翻雲而來。宦官們報信,王就快到了。羅夫人對我欠身。我正要走出去,楊夫人好似無心走到我的麵前,她胭脂略紅,卻有無可指摘的化妝。趙王是她的兒子,別的王,都是她的兒子。若當了太後,則權利無匹。北朝胡風尚存,近代幾位太後,大多強悍攝政,有些廢除皇帝,有些賜死皇後。
我碎步極快的超越她,她低低喚我:“桂宮殿下,我是他母親。”她的驕傲,璀璨,讓我驚愕。我腳步一住,昂頭環視身後所有的王族婦女,我笑了,隻說一句,唯有她才聽得見:“夫人,天寰還沒有死!也不會死。”
我走過她,長安人第一個見到我,見我笑容滿麵,驚訝一會兒,競相歡呼。
我注視著阿宙,趙顯跟在他後麵,士兵們捧著酒壇,倒出那含有鮮血的酒來。
我將第一碗盛滿,對陣亡將士的母親們微微點頭,凝重的灑到地上。
第二碗,我才給了阿宙,阿宙喝了一口。萬千人讚歎此起彼伏:“趙王! 趙王! 趙王!”
阿宙的神情,沒有興奮。無暇的臉麵帶著風霜,倒看上去大了幾歲,他用唇觸了酒碗邊“我已知道了……”
知道什麽?元天寰的病情?
阿宙將自己喝剩下的酒,給了趙顯,而後一一傳遞下去,那些少年都像跟著他一起長大,每個都散發出矯健的雛鷹之氣。而阿宙,永遠立於所有少年的最高處,像是星之子。
“趙顯,你這次立了大功。”我笑著說,趙顯下馬對我行禮:“桂宮,我隻希望皇上了解我的貢獻”我與他對視一眼,他眸光流動,好像已經明白了自己緊接著又要出發……
“王,王,王。”男女老少,向前擁擠,叫喊著,阿宙邁了幾步,舉起一根黃金矛頭的矛。大聲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帶著能融化冰雪的笑容,鳳眼成了一道弧線,光華逼人。
每個人都為他感染,似乎覺得謠言不攻自破。大家也爭先恐後的叫“皇上萬歲”。
整個長安沸騰起來。元君宙巧妙的用黃金光芒,掩飾了自己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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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雪更大了,北風在肆虐的夜色中更見猖狂。
我悄悄登上了馬車。趙顯將帶著我,去加入禦駕之軍。
元天寰曾告訴趙顯,若遠征軍撤退,趙顯一定要輕車簡從的早日跟上來。他從未讓趙顯帶上我。但是,當我對趙顯說明的時候。他沒有反對,也沒有勸阻,他說:“公主你願意,就去好了。”
趙顯一聲吆喝,正要揚鞭。謝如雅忽然拉著我的袖子:“姐姐,我也去!我陪著你們!”雪大,他的白衣服讓他像個雪孩子。
“如雅,你不能去。第一,你要幫我應付客人。在我出宮期間,所有的應酬,你都要以我閉門齋戒,祈求皇上勝利為由擋住,別有破綻。第二,羅夫人與我商量過,會控製內宮與外界接觸,你要從旁注意,一旦有變化,迅速反應。第三,你把我們所存的稻米在長安送出,用來抑製米價。你跟我去於事無補,不去,幫了我太多。”
如雅慢慢的放鬆我的袖子。馬車就開動了,趙顯隻帶五個騎兵隨行。
我要去北方,看看幕後的真相……馬車行夜路,讓人昏沉……
趙顯突然停下馬車,把我從瞌睡中驚醒。大雪飄飛,遠處有匹白馬,還有黑袍之少年。
阿宙?他要擋我的道?他不會的。阿宙,原來你還是來等我了。
他策馬過來,冷靜說:“本王有話對公主說。”
趙顯捶了一下車轅,嘴上倒沒有不敬。他吹了口哨,跟其餘人馬閃到了路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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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漫天飄舞,簌簌的打在阿宙的臉上,他的眼睛本就像一汪青春滾燙的溫泉水,冰封不得。
我注視著他,毫不回避。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子,隻有這個人的臉,讓我想哭,又想笑。
為什麽要讓他一個人在無情的雪裏?我想著,就跳下了馬車。四周的山巒是寧靜的,帶著超乎雪白的異色光芒。阿宙無聲的用手撥開我睫毛上的雪,但瞬間我的睫毛,又被打濕了。
他的聲音在風雪裏是微弱的,但堅強:“小蝦,你真的去北方了……到我大哥的身邊去。你要知道,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攔著你。你選擇任何一個方向,我都支持你。我來跟你告別,千萬一路保重。”
他被包紮過的手背,還在滲血。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個神采飛揚的王,隻是一個少年。
我用手指輕輕碰他的手背:“疼麽?”在那一刻,雪落在我的心尖,我忽然覺得是疼的。阿宙搖頭,對我笑笑,雪花都是蒼白的花朵,隻有他的麵容,開著璀璨而真實的花兒。他從自己的懷裏掏出物事,原來是一雙手套。他認真的給我戴上,他的手指接觸到我的手指,又低著頭,俊挺的鼻梁上,沾著晶瑩的雪。我脫口而出:“阿宙?”
“啊?”他抬頭,調侃的笑道:“北國寒得跟冰窖一樣,小蝦你這愛逞強的家夥別凍掉了手。這是我開秋時候獵的熊皮做得護手,戴上就會暖和了。我早就做了想給你。但……”他笑得勉強,說不下去了,我輕輕道:“阿宙,謝謝你,我……生死關頭,我要去他的身邊,若說是為了愛,才是對我的輕視。”
阿宙仰頭望著雲層,鳳眼閃爍:“小蝦,記得四川時,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廬裏,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滿是瘡疤。好像外麵下著小雨,火爐裏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發誓:要是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絕不讓她再受苦。她不會再受凍,不再受人白眼,隻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尋。在帳篷裏,你曾問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說不能。因為我想,可惜她長得太美了……南北亂世中我要保護好她,讓她活得快樂,達到我的誓言。我隻有做王,而且還要快點長大,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大哥,什麽都能做到……我絕不相信他會死,也不相信我軍會敗。長安暗流湧動,我作為皇帝最長的弟弟,是這股暗流所向。但你轉告大哥,我絕不會做有損他的事情。大哥如我的父親。若不能忠於父親,我對其他任何人的愛,都將是一錢不值的。現在大哥的背後更有了你,幫大哥就是幫你……!可是……若遇到危險,你能不能不死?”
我張了張嘴……我已經決定,此去假如會落在柔然人手裏,我隻能自殺。我望著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兒,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對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裏,隻有了痛,生離死別的疼痛。他似乎要流淚,但我先哭了。我張開手臂,抱住了他。這個少年,什麽都有,當我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給了我。無論生和死,隻有一個我,我如何報答?
我放聲痛哭,大聲說:“元君宙,你抱著我!這是此生最後一次,所以你要抱緊我!”
雪花在大風裏麵,席卷過廣袤的大地,星星點點的冷寂,卻不會迷失在黑暗裏。人間隻要有我們這樣的少年,力量就永遠不會失去。我和阿宙擁抱在一起,天地之間,隻有我們。阿宙將我收緊在他的胸懷裏,他的心跳,終於壓過了大雪。我們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們更是人!我哭著不斷說:“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我們依然忘情的擁抱在一起。對我們,這樣的擁抱,已經像是最後的狂歡。
玉飛龍在雪花裏哀傷的嘶叫,不斷在我們身邊回旋。
直到趙顯過來,他有些粗野的拉開了我們,他問我:“公主,可以走了嗎?”
我無言點頭。阿宙望著趙顯,趙顯吼道:“你小子不是說過你是王嗎?長安等著你呢。我們可非走不可了!”趙顯臉紅得厲害,藍眼裏冒出火來。話語還有幾分惱。不像是對我們,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幹淚,上了馬車,放下簾子,說:“走吧!”
趙顯快馬加鞭。阿宙和玉飛龍的形象,終於被雪聲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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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醒來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陰沉的,手上被熊皮包裹著,還有昨夜暖意。我們一路飛奔,趙顯有時候跟我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但一次沒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戰爭。
我撫摸著匕首。我們真是順利,居然一次也沒有遇到柔然人……
趙顯突然興高采烈的對我說:“公主,你瞧!”
我看到一片積雪的沙礫地,遠處,有不少荒蕪的丘陵,野駱駝不時從我的視野裏跑過。
我振作起來:“趙顯,我坐到你身旁來透透氣,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北方呢?”
“好啊,好啊!我也是頭回見識北國風景,真是絕了!”
我呼吸著幹洌的寒冷空氣,太冷了!趙顯鼻子都凍得發紅如蒜,我忍不住笑了。
趙顯也笑了,他的藍眼睛掠過野駱駝,馬車向著最近的丘陵迅速的移動,他收起笑容:“不對啊……”他喃喃說。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個高坡,在灰白的晨曦裏,出現了一頭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紋就像雪花的印子,獵食者的氣息,依然在它綠色的眸裏,氣魄驚人。
它看見我們,又無視我們,隻在焦躁的望著貧瘠的凍原……
我望著豹子,忽聽到一陣奇怪的鼓聲。忽輕忽重,但一直是均勻的,整齊的節奏始終不變。
那種節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它穿過雲層,醞釀著一場血的風暴。
鼓點嘎然而停,我盯著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後方敏捷一轉。我們一行,已經到了丘陵的附近。鼓聲又起,一陣遊牧民族原始的號叫,伴著大量的兵器聲,穿透了整個雲層。
不管我們如何選擇。數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數量的北朝軍隊正在我們麵前展開殊死的搏殺。我們要逃,已經太遲,趙顯對周圍的人說:“保護公主。”他舉起水沉刀,預備和一個隨從交換位置,我阻止到:“放下馬車,把一匹馬給我。這樣才不會拖累你們。”
馬車被拋棄了,我和趙顯一人一匹套車的馬,他環視四周,鼓點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運之神,獰笑著看著人們向他的圈套裏去。“這個陣型我從沒見過。”趙顯自言自語,我俯在馬背上,警惕的注視遠方。不知怎麽,腦海裏那隻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揮之不去。
北軍與柔然軍,開始都有陣形,可是隨著格鬥的激烈,有些騎兵隊伍被衝散了。柔然人凶悍的撒出皮圈,套上北軍的脖子,然後收住。死人被皮圈掛在馬上,烈馬向我馳來。趙顯催動了馬匹,我緊跟其後。鼓聲還在變化,好像鐵蒺藜如星撒落。
北軍似乎已到頹勢,但我卻發現,始終跟隨鼓點,他們保持隊形。三三,五五為團。敵合則合,敵散則散。趙顯揮刀,我周圍數個柔然人的首級便應聲而落。我握緊匕首,當柔然的長刀揮來,我就往馬鞍下一貼。趙顯大叫:“我們也成一個團。”
連他六匹馬也成了一團,將我圍在其中。趙顯大喝著又斬了數名兵卒,威武之態令人肝膽具裂。鼓聲忽然露出了破綻,柔然人又成一環形,將無數的北軍,包括我們也包圍起來。一聲笛子,在那緊張對峙中騰躍而出,柔然人從未見識過,麵麵相覷,所有的北軍,都用馬鞭指向同一方向,在那裏,又殺出一對北軍。柔然人在驚愕中,四散而逃,卻被裏外逐漸蠶食。
鼓聲更加強,越來越大,破綻毫不存在……
我的手,已經被嚴寒凍僵了,但還是有力氣觀察四周。當敵人逐漸減少,以至於無法挽回劣勢,在北方,出現了一群士兵,他們包圍著一輛戰車。那上麵,有一個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
他長眉入鬢,下巴線條格外美麗。這人連骨骼都是清秀的,仿佛不毛之地裏的香寒梅魂。對他,好像殘酷戰場隻是一個幻像,與他格格不入。那鼓聲,卻終於給他的眸子添上年輕人的血氣。他的手裏抱著一隻小豹子。小豹子懶洋洋的舔著他比昆侖玉更白皙的手。他淡然俯視戰場,不時悠閑撫摸著幼豹皮毛。
他是上官軼!他認出我來了。他的身體劇烈的搖晃了一下,滿臉震驚。但旋即被他壓抑住了,他隔著戰場,眼睛一彎,對我微微一笑。
戰爭還在繼續,但我已經安心了。因為上官肯這樣笑,說明元天寰還沒有死。
那隻我見過的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的戰車,上官審視它,彎腰把小豹放到了地上。豹子銜起小豹,沉默著離開血淋淋的一切。在此刻,我想上官和我,一定都羨慕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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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狼星
黃昏降臨在荒原上,圓形的落日給荒原渡上一層讓人窒息的古銅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隨侍上官的大漢孫照和趙顯一起駕駛馬車。孫照不時將喝剩下的酒壺遞給趙顯,趙顯仰頭喝了,衣襟皆是酒漬:“好酒哇!可惜沒有再多的柔然人當對手,不過癮。”孫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聲大笑。
上官的瞳孔裏流曳著絲絲落日的餘暉,殺場上的血色殘陽,反使他的容顏加倍清新。他的聲音也比以前沉著的多了:“公主……你什麽都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為什麽來。”
“你知道?”我笑了:“青鳳先生你剛才的布陣我是第一次見到,怪不得元天寰讓你做軍師。”
上官也微笑了:“剛才你所見的不過是一塊磨刀石,真正的破軍時刻還沒有到來呢……不過,既然趙顯來了,我們又退到這裏,也快了……”
我想要問問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顧忌左右的人,便暫時忍耐了:“先生,見了那麽多流血,你……是不是不習慣?”
上官的嘴角,被寒風凍得有絲開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邊。
他仔細的想了一想:“公主,對我來說,殺戮沒有快樂,隻是責任。不過在這極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從來不是真的隱士,因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還有一種燃燒的感覺。你奇怪麽?”我搖搖頭:“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時候,宣稱自己是神狼的後裔。你這麽想是對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麽?”
上官的眸子含著暖意,一笑:“傳說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隻白鹿女王相伴,也許你是那隻鹿?”
“狼王?”誰是狼王?我睜大了眼睛,臉熱了,眼光不自覺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這樣腿早就被淘汰了。還好我是一個人……”他從懷裏取出一個小葫蘆,上麵還帶著他的體溫:“公主,給你喝這個。你的嘴唇都快裂開了,喝這個好。”我爽快地接過來,灌了一口:“杏酪?”
“嗯,師兄那裏分來的。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總有個小小的人飛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軼上官軼(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獻佛,這點杏酪果真派上用場了。”他一邊說,一邊眺望窗外的夕陽,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淪到黑暗,隻要有過這般的靈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這樣的突兀的出現在北軍大營,上官倒是不太吃驚,他不待我試探他,就又開口:“元君宙勝了,我們也料到了。不過,長安的風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說,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時候,謀策皇位繼承人?”我壓低了聲:“但阿宙絕不會……”
“他不會,但未必朝廷別人不會……”上官說:“不過,隻要我們與柔然決戰後,擁立誰當皇帝的潮騷一定會平息。元君宙這個人要擔心的:絕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會不會被被某些人損害男人最重要的東西:名譽。他自幼過分受寵,又是天之驕子。別有用心的損害他,一定會激怒他……”上官還沒有說完,一匹駿馬馳來,騎馬的兵丁將馬拽到馬車前:“稟報軍師,方才南麓激戰,我軍向南轉運的最後一部分糧草被奪。”
上官毫不吃驚,神清氣靜:“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機。不然糧草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處之?趙顯看不到我們,聽到消息,不禁“呀”了一聲,轉頭道:“上官軍師,給趙顯一千,不……五百兵馬,趙顯將糧草奪回來!”
上官笑道:“奪回來做什麽?”他聲音低緩,也隻要我們幾個人才可分辨。
趙顯看了一眼我,我移動眼珠子,搖搖頭,問:“先生方才那一戰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計,糧草會在意料外嗎?先生是要有勝有敗,這樣勝也不足以讓柔然懷疑,敗也不會讓柔然喪膽。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對否?”
上官的眼睛在剛剛降臨的夜幕裏黑白分明:“那部分糧草,摻雜了特殊的東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軍隊大約要兩天以後才會用得著它們,那時候……戰場上少不了你趙將軍。”
趙顯會意,濃眉頓時疏解,加緊趕馬,我悄悄問上官:“你是不是在糧食裏下毒?”
我本來一直覺得用毒是怯弱的行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認定沒錯,無毒不丈夫,戰爭本來就該采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覺得好笑,又為了風度忍著:“對陣他們,下毒不痛快。我是須眉男人,不會學秘史裏禁宮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麽,斷了話頭,挑起眉毛問我:“……秋天以來你身體還好吧?有什麽特別難受的時候嗎?”
我心想:你的胡子長在哪裏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樣可以寫一本我光華公主的傳奇……我道:“要是人心裏的難受也算,那還是有的。”
上官沒有笑,似乎難以啟齒,憋了半天,還是吐出來:“……月信是否準?”
我大窘,但他給我醫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態,垂眼:“啊……沒什麽不好的。”
他喚了一聲:“孫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撐馬車,在孫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蓋不知道綁了什麽,給人沉重的感覺,他對我道:“公主,你才來大營,待會兒直接有人護送你去皇上的大帳。我還有事處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為何又隻讓他一人擔當?我疑惑間,上官引袖,又對我道:“你見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孫照扶持上官走了幾步,神色有幾分為難:“先生,那幾個人真的要砍頭?小的不敢亂說話,但他畢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瓊瑤鼻裏哼了一聲:“王子犯法,都要以發代首。何況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軍,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樹威?我有軍令:戰士皆不可脫離十夫長,軍官也不得隨意犧牲自己的下屬,戰場上的每一個我軍傷兵都要帶走。他們這幾個,明知故犯,不殺不足以凝聚眾人之心!”
火炬下,他從自己的指縫裏抽出幾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兒,堅定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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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灑進轅門,大營內,卻靜得出奇。遠處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慘烈雄壯。
元天寰的帳前,守衛森嚴,乃是幾十個我在四川藍羽軍所見的親兵麵孔。
見趙顯陪伴我悄然走入,為首的一個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我注視他問.
他遲疑片刻,低頭說:“小的齊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點頭,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齊炎你聽著,本公主從四川跟著皇上到長安,又從長安行千裏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見皇上,趙將軍帶刀在你身邊,與你並排守衛。”
“……是!”他起身揚戟,示意眾人讓開路:“殿下請。”
大帳內還跪著三個小宦官,我也臉熟,一個告訴我:“桂宮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著臉,做了一個安歇的動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們別跪了,去弄些吃的給我。”
我撥開一張巨大的氈子,確定大家都瞧不見我了,才踮起腳,慢慢走進內帳。內帳整潔,在中央擺張樸素的行軍榻,上麵有個人一動不動。幽暗的光線下,隻有此人還在散發光彩。他的皮膚像大理石一般雪白瑩潔,但幾乎沒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卻聽不見他的呼吸,我陡然緊張起來,蹲下身來,更近端詳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輕而文雅,足以說明他是最高貴教育下成長的人。
他好像沉睡許久,疲憊極了,穿著一件黑色的戰袍……製作精良,並不是我所製的。
此人睡覺的姿態……我曾覺得,他睡起來像一幅水墨畫,那是他在皇宮之內。而此刻草原軍營內,他入睡模樣,就像一頭毛色雪白的美麗神狼。隨時可以為了目標而出發,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裏有病?他居然張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恢複清醒的瞬間,又是水霧縈繞,總讓人覺得玄妙萬分。
他對我足足看了一百個瞬間加起來那麽長的時間,好像才認出我:“公主,你來了?”
“你好了沒有?你好像不會死,也病得不厲害。”我口氣有點艱澀。
他的眉毛動了動,重複:“你來了?”
我點點頭:“你不是說讓我給你殉葬?我都不見你死活,又怎麽履行承諾。”
元天寰仰頭望著天:“傻!……胡鬧……羅夫人,五弟,中山王,趙顯,都不攔著你?”
看來我不受歡迎……但我的臉皮也給北風吹厚了,我撥了撥他帳子內銅盆的炭火:“我來都來了,你還送回去?”我已經放心。這個機會我還是抓住了,在成為皇後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並肩的機會,這才是我內心所期盼的。上官說他知道……這人知道嗎?
元天寰沉默,閉上眼睛繼續睡覺。我撥開簾子,隻見小宦官們正在外頭燒烤黃羊,香味撲鼻而來。
“公主……?請過來……!”元天寰喚我。
每次我好像都會打擾他睡眠。我走近了,才發現,他的頭下枕著一件袍子,正是我給他縫製的。元天寰先是頗有節製的笑了一下,然後道:“光華,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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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傾著身體,全神貫注的聽他說。他的暗黑眸子半睜著:“朕不瞞你:激戰打退柔然後,朕確有昏厥,好在當時左右僅為上官和幾個親隨……”
我急切地問:“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詛咒?”
元天寰修長身軀覆蓋在毛毯之下,他的臉如冬日雪原,安詳肅殺:“朕不用禦醫。聖睿五年以後,朕也一直無病。昏厥後有數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換幾次。但上官也尋不出病來。不過,朕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個良機……”
良機?炭火之氣上熏,營內刁鬥聲連連。我仿佛聽到鼓角爭鳴,思緒聯翩。我雖長於水鄉,但對北史也有記憶,何況到桂宮後,又下功夫學習。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嚴寒冬季,不得不壓近北境。對北朝來說,總是莫大的威脅。徹底的消除後患,就要斬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禦駕親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終究以敵遠遁作罷。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勝來犯的柔然。他們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軍分東西五千餘裏,南北三千裏,搜討他們,但還是有殘留的軍隊。孰料四十年後,柔然軍又威懾一時!
火舌吐豔,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來……你借這次犯病,索性裝作病危。又命上官布局,不斷在戰鬥中撤退,顯出軍心混亂,力量漸頹。柔然人全線壓上,野心欲直搗長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厭詐。昔日祖父聖諭:窮寇不可追,今日強敵逼近,正可一網打盡。朕一貫不主張兩線並戰,因此滅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啞然,他以後必進攻南朝……錦繡江南……就會被鐵騎毀於一旦?他沉默著注視我,才說:“對柔然,和對南朝人,絕不會相同。光華,你可見過北方草原上的蒼狼星?”
他神采奕奕,隻額頭上被火烤出了一層汗珠,我將自己腰中裝有杏酪的葫蘆給他:“我在四川倒是見過,久久難忘。隻是漠北與西蜀天壤之別。半年來,我觀景的心情恐怕大變,看蒼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將小葫蘆接過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異動?”
我從懷裏取出一封朱紅漆封之信:“羅夫人讓我上呈你。我出宮前,與夫人商議,將禁宮與外封閉。靜水微瀾,人心可見,我來……”我故意含笑:“也是不願坐以待斃,等人來請我喝鴆酒。我母親常說:不變,則萬路不通,變了則生機無限。”
元天寰也不拆開信:“楊夫人康健麽?”
楊夫人絕美的鳳目在我的眼前豔豔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淺笑:“楊夫人畢竟是諸王生母,而且年長於我一輩,我不能隨意評判。你心裏冰壺澄澈,也有定論。”
元天寰笑容驟然變冷,似努力在回憶往事,他將羅夫人的信裝在我送他的戰袍內,又把玩了幾下光滑的葫蘆,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掃了一眼我的手。我還帶著熊皮護手,被他兩番看來,我才覺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開口道:“光華,朕還要再休憩半個時辰。你遠道而來,也餓了……請出去用膳吧。”他就徑直倒頭在戰袍上,不再說話了。
我踱步到外頭,小宦官已將烤好的羊肉給我備好。看來元天寰之病已無大礙。我側臉,才吃了幾口,就聽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盤兒,用絲帛緩緩抹幹手指。
另一小宦官氣喘籲籲告訴我:“桂宮,六王殿下在門口,鬧著要進來。”
我甩下絲帛,迎風出門。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勢,正斥責守衛。眾人間隻不見了趙顯,一個都不敢回嘴。千帳燈,如同天河裏的血色蓮花,無數軍旗之影,好像在列隊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風實侵人,我身量尚單薄,隻能暗自咬緊牙關。發辮被風散開,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與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裏,我能看得見水下,他卻不能。
我與他四目相對。 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著火光:“好,人竟都到齊了。桂宮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報皇兄,這群奴才擋住禦弟,該當何罪?”
我柔聲說:“軍師有軍令。他們違抗就要軍法處置。六王犯不著生氣。皇上內裏休息,連我都不見,大王還是回去吧。”
“桂宮,上官不是你的軍師。你乃準皇後,地位至尊。一口一個軍師,不免引出笑話。”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軍師。激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兒殺了你一個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爺名聲。皇上臥病來,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漸恣肆:“桂宮,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當著奴才們,我不便進言。”
我走到了係著龍旗的桅杆下,守衛等知我意思,退後了幾丈。
“殿下請講……”我緩和了語氣。
元殊定聲音飄乎:“桂宮,有句話提醒你:你還不是皇後。北朝早年的皇後都要手鑄金人,不過此劫不能封後。雖然這次你來與皇上共進退,但殿下更要謹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六王訕笑,繼續說:“桂宮與五哥年貌相當。你們也早就結識,當初從四川一路來,已有流言。這些日子桂宮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聽說謠言更加猖狂了。我為五哥擔心,也為殿下憂慮。五哥這人從來下棋就認一路,他一旦輸,就是慘敗。桂宮心高氣傲,也不是輸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話。”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視他流麗的麵龐。
我和阿宙……?上官說,有人破壞阿宙的名譽,難道是這個……?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對任何人都沒有絕對信任。以我的年資,要越過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沒有想過繼承皇位。我跟五哥雖有齟齬,但還是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決戰來臨,我絕不會再做敗軍之將。公私分開,上官就是打算置我於死地,我也會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戰。
不過,殿下可別讓五哥為了你栽了跟頭……皇上對五哥寵愛,但五哥和我們才是一母同胞,無論他君宙對母親如何的生疏,他總歸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對我微微欠身,快步走遠。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雖也有無法抹去的回憶。何以止謗?無辨。但我無辨,卻不能無愧於心。四川的一幕幕,還有那飄飛花絮的桂花樹……我佇立營前許久,漫天的星星近極了,仿佛是將以飛速墜落到我懷中。阿宙與我在一起,給人可乘之機。元天寰寵愛阿宙,但他在長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讓阿宙當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曆史上有位女帝,臨終之前曾有遺詔,但當幾個可能的繼承人打開它,卻發現上麵空無一字,以至於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場空前的變亂……
最終,隻有最強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個寒噤。自己在燈下的瘦影,為更高大的影子覆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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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站在我背後,大帳周圍的軍士盡皆下跪。元天寰一旦站起來,淩厲之姿好象海冬青,他啞聲對親兵說:“朕去營後,公主也去。”
我們來到了一處高坡,可俯瞰整個漠北。勁風來奔,餘雪閃耀。元天寰英秀麵目,鋒棱迫人。他指著東邊天空一顆最亮星:“光華,那就是蒼狼星。蒼狼,乃兵家之星。我們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蒼狼星照耀的。狼群之爭,至死方休,才是對彼此的敬意。”
蒼狼星光芒暗紅,似在渴血。元天寰的眼睛內,原來不是紅蓮花,而是蒼狼星!
數顆流星劃過,蒼狼星巍然不動,統轄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滿是瘡痍。地平線的盡頭,更像是陰陽河界,一隻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們眺望。
元天寰忽問我:“你冷麽?”我凝視他,嘴裏嗬氣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腳踝的皮袍內跺了跺腳。跟他並肩,不能示弱。
毫無征兆的,他把我攬進了懷中,他似乎品嚐到了勝利,唇邊的笑渦乍現,竟有幾分孩子氣。神清氣爽,如玉壺冰。他雖然把我擁在懷中,但還是著迷的看向天與地。他身體輻射出的熱度,隔著厚厚的皮毛,依然讓我覺得眩暈。
元天寰眉間帶幾分藐視,驕傲地說:“太白星奈何不了朕。母後對朕嚴厲,父皇卻極慈愛,他統治時,軍隊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兒時指給我看的第一顆星,就是蒼狼。父皇說:天寰,不是你選擇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選擇你。光華,你領悟朕的意思嗎?”
他的樣子,竟然勾起我對父親的回憶,我重重的嗯了一聲。因手指都快凍僵了,我便借著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將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裏去。他腕上的皮膚溫暖光滑,在冰涼的手指下起了一陣輕顫,元天寰“咦”了一聲,收回視線,看我道:“這個孩子,還說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講。”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觸及我的風帽了,在他的懷抱裏,冰刀似的寒風也無力。
我鼓起勇氣,對他說:“天寰,我來了,我願意見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後每一場戰,請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他不置可否,隻又展顏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對我說:“隻要朕活著,當你長大時,整個天下都會屬於你我。先看朕征服這片蒼狼的故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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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說了要征服,但從這夜以後,他依然不出軍帳。隻覺他雖放任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預料,元天寰假托臥病,但由上官治軍,大軍並無明顯鬆懈之氣。他晝寢時,我不願閑坐,便讓小宦官引領去了傷兵集中之營帳。
傷兵雲集處,腐臭衝天,讓人宛若早入煉獄。少數垂死者的呻吟好象從冰窟裏傳上來,無人去安撫。死神在傷兵們的身體邊徘徊,輕慢晃動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國,傷員身上的血汗被風吹固了,又被點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輕人們的身上,總有這樣那樣慘不忍睹的傷口,可是他們中不少神色倒平靜,似乎朦朧中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或者夢見了自己所愛的女人。火光裏,我還嫌不夠暖,就點亮了手中的燈。
好像有些人認出來我,竊竊私語變成了響亮而興奮的聲音:“桂宮殿下,桂宮殿下……?”
我唇角微揚,盡量和藹的向他們點頭,隨軍的大夫們殷勤跟上來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寶,找人陪著他們說話吧。”
他們連連稱是,我揮手道:“本公主隻是探望傷員,你們都去做事。”我環視四周,軍醫們倉促忙碌,就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受傷者太多,他們窮於應付。北朝軍隊,強悍百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能行走的傷兵,一律拋棄。可是上官治軍,那些大腿上受創,腹部中箭的傷員都被撿了回來,因此編製內的軍醫自然不夠。
元天寰考慮勝負。上官終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較,卻聽一個傷員“啊”的慘叫,我凝神看,隻見燈花所指,軍醫和兩壯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將一個少年綁起來。
少年的眼睛瞅見我,好似見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尷尬提醒:“那是桂宮殿下。”四周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過去,原來他們要給他切除大腿上的濃瘡,軍醫擦著汗道:“殿下恕罪,這小家夥就是不肯讓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離,已經神誌不清,典型的北朝農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絹幫他擦汗,輕聲道:“姐姐在這裏啊,乖。別動。”
他兀自掙紮,我讓小宦官扶著他,給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兩顆淚珠落下來。
我又柔聲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傷,我們就回家去見娘親了……”
“他們要割俺的腿……俺不願做廢人……”他說,我用力壓了他的肩:“不會,你會有腿。縱然沒有,你也不是廢人,戰爭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開,還是春天來了呢……”
他逐漸安靜下來,我對左右低聲道:“我給他吃了麻藥,你們動作麻利些,以後要對患者寬慰。”
“桂宮殿下……”那大夫幾分慚愧,我注視他說:“任何事情,‘道’為高等,‘術’為低級。普通的醫生,救人傷病,那隻不過是術。高尚的醫生,救人心神,給人希望,那才叫醫道,君以為然否?”
我徑直穿過擁擠的大帳篷。後麵又是一個空曠帳篷。人人屏息肅穆。燈燭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葉刀,剜出一個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緊牙關。小宦官告訴我:今日軍師將為右將軍長孫乾最後一次療治。老將軍在激戰中一眼受傷,至今已到了時日。
長孫乾的兒子,部將見了我,都有驚訝之色。我輕搖頭,示意他們不必發出聲響,關切的走到老將軍的身旁。上官將柳葉刀放下,眼眸晶黑沉著,觀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針探入血淋淋的眼窩,手指輕旋,極像在用針尖撥動什麽,良久,他才收起針,撒上藥物,替老將軍包紮起來,四周一片嘖嘖之歎,我也不禁莞爾。上官對老將軍微笑:“恭喜長孫老將軍,此眼雖不存,但生命無礙。”恐怕這人,才知醫“道”吧。
老將軍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長孫乾之救命恩人,精心醫護。乾結草銜環,方可報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動:“老將軍過譽了,將軍和軼,都為皇上眷顧。將軍本不必報答軼,隻需報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長孫乾會意,與上官握手。
長孫家幾個子侄和部將紛紛下拜:“上官先生受禮,我等定將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見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將軍的傷,老將軍,你是柱國之臣,還是先養傷,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兒郎,還有上官先生,柔然必敗。”
長孫乾聽到我,摸索欲站起來,我製止他,對周圍的人微笑道:“老將軍之傷無礙,我也放心。要是年長勳臣對我拘禮,倒辜負我的來意了。”長孫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羨。
正在此時,有一軍兵進來小聲回稟:“軍師,軍中有兩頭驢,耳朵不見了。”
軍中無小事,可是驢耳朵……我與上官四目相對,他的眸子銳利似錐,撫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細又來過了。昔日柔然打高車時,就以驢耳為探營憑證。長孫琨!”
一員年輕小將出列:“末將在。”
上官篤定道:“我出發長安時,曾命軍需官帶著二百箱柳條。你得我令,取了柳條,在大軍屯營四周編成城柵,在日落之前,必須完工,然後澆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
長孫琨大聲道:“末將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條成柵,再澆上水,不出一刻,便會成冰。半夜柔然騎兵偷襲,必定以“冰牆”堅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裏,好像蕩漾了夏日螢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轉,中有掌燈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帳外飄雪,帳內眾人,似有同心,連成一片,與雪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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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帳。我們步行在雪中,他未讓孫照攙扶,隻在手裏駐了一根竹杖子。他穿著特別厚的數層狐裘,竟然顯得臃腫。從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兒。不過他回頭來,抹額下的臉龐,還是讓人想起山間雪白的櫻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風吹一夜滿關山。”我不由胡諏,在雪中深深呼吸:“啊,這裏是涿邪山!滅柔然,樹國威,就在此地。先生,對不對?”
上官借口道:“嗯,塞外無花隻有寒,不過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樣吧。柔然必亡,但此亡,為得是將來的天下興。南北朝若不統一,則蒼生之苦,好像劫數輪回。隻有我們這些人,能開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問他:“和平是屬於元天寰的麽?”
上官抿著嘴角:“為什麽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時候,就說過他是最強的人。隻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環顧四下,挨近他問:“他的病要緊嗎?”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八卦的形狀:“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時候,他每年來元石先生處幾次,我對他佩服不已,因此都樂意聽他的。他本來無病,隻不過常年征戰,積勞成疾。隻需將養,就可恢複。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這次他以病詐病,將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這裏。因為柔然細作不斷,他故作疑雲,成日禁足不出。不過也借以這個機會,好讓我在軍中樹威,我何嚐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勸他,稱霸之心,不可操之過急。”
我怎麽勸他?我雖然不是處處都聽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鳥。不能勸,也得勸,不過,也要等合適的機會。良辰美景的時候,世間伉儷間發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約沒有這等浪漫情懷……他最喜歡的,似乎是望著地圖算計江山,也許等他笑渦一現,我便可說:“請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麽辦?”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準備駕崩後,讓我殉葬。我想到此,隻覺得莫名好笑,同時,不知名的恐怖襲來。雪花也像是妖魅,細碎不可捉摸。
我問上官:“趙顯在哪裏?”
上官答:“他已經去了東營,他將擔任主攻,我的陣法,他不適應不成。趙顯是將才,但不慣管束。若沒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賞趙顯,他在桂宮侍奉我,也算得恭謹。我堅信此人乃性情中人,隻要不用陰謀對他,他不會有所冒犯的。我已見到元天寰的主帳,又放緩了步子,裝作不經意的哼起了母親臨終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蘭若寺裏我聽到的歌曲。上官謹慎,又是值得信賴之人,就算他知曉原委,也沒有什麽。不過,我還是希望把這些藏在心底,不願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這首歌你也會唱?沒想到你吹笛精妙,還知曉北朝舊譜。”
我踉蹌一下,低頭笑怨道:“啊,這裏有塊石頭絆腳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說對了,是舊譜。不過我考考先生,這是哪首曲子,淵源何在?”
上官凝視我,玉雕似鼻尖上沾著一滴雪珠:“這曲子名叫別鵠(hu ,天鵝)。幾十年前,長安盛行此曲。先帝楊夫人最擅唱這歌。不過,這些年來北朝尚武,這曲子靡靡哀傷,鮮有人再唱了。”
哀傷?我原來也有哀傷。但大戰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園的傷兵們,我自己哀傷,不如忘卻了吧。不過我母親……世間都說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難道她是北朝人?不過母親可能雲遊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長安還有我父母跟前老馬卒胡不歸,定要盤問他去……我默然走,卻聽上官低低吟誦:“別鵠曲有歌詞: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千山寂寞,萬籟俱寂,江漢之水,在嚴冬不過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飛鳥,誰又是笑傲的漁翁?我一抽鼻子,連打數個噴嚏。上官故作凝然,別過臉去。
我們才到禦帳,就看到六王爺低頭斂氣走出來,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隻喚一聲:“軍師。”便急步離開。
決戰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後的商議,便磨蹭著不進去,隻在外帳烤火。俯身看著地圖,此處地形,易守難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騎兵對陣的廣大空曠地,但是此刻,柔然軍的背後,兩山卻像一個口袋,就等著有人收緊……
戰爭殘酷,但也有趣,難怪傑出的男人們大多沉迷於此。我還在想,上官已經走出來,對我點頭。我心想:那麽快?難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內帳。他穿了一襲素色棉袍,必定與六王飲酒了,所以帳內熏滿了酒氣。
“上官後天就要總攻,你該要出場了吧?”我問。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時,朕必然出現。上官的布局……”我坐下來,暗自期盼他的評語,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濃,不拘意仰天笑了幾聲:“上官上官,鳳兮鳳兮!”
想來他必然對上官的布置十分滿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麽能縱酒。我找到了角落裏的酒壇,默默封了蓋子,又告訴他說:“天寰,今夜柔然人將來偷襲……”
他因著酒意,不以為意,灼灼的看我:“光華,等回到長安便年末了,議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著蠟淚滴在盤上,好像一個八卦陣,隻輕輕的“嗯”了一聲。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覺得手掌心被一燙,趕忙收了回來。
當夜,柔然人的鳴鏑聲隨著大漠的風席卷而來,軍帳中千軍萬馬,人人敲擊盾牌,呐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著一本《易》,不時以手指為軍鼓擊節。我倚在氈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又何必畏縮?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針線剪刀,將元天寰數件戰袍補救一番。元天寰對我道:“你可蜷一會兒。”
我毫無困意,便辭道:“現在哪裏是我休息的時候?”
萬馬奔騰之聲,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鳳簫截斷,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顫。
上官軼金帶紫綬,踱步進來。好像壁立千衽,下臨深淵。
他對元天寰吐了一口氣:“他們退兵了。”轉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紙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鋒自磨礪。我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宮裏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後日決戰,是鳳展翅於北地之華章。不過福禍相倚,勝利可否為我帶來期盼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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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鳳戰
暗黑色的夜,睜著火紅的瞳子,愉快地望著牛皮大帳裏所有的曦朝主將。
從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鶴,可是他眼中也倒映著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臉,緩緩道:“皇上健在,桂宮安然坐在這裏便是明證。皇上命我主軍,我便義不容辭。月來我軍曆經十五場小戰爭,縱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我軍車不足五萬,軍也不過十萬。而柔然以吾皇病逝,乘人之危,意欲吞並我朝百代基業。諸位請看……”
他從腰襟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短劍,指向掛著的地圖:“柔然可汗鹿槐統十萬騎兵,橫在我大營對山。其太子吳提,還有八萬餘從黃河岸撤回的人馬。除此以外,柔然還有四萬兵車,無數的牛羊。而我軍糧草,僅夠半個月了。我軍隻能速戰,而且必須戰勝。這樣的時候,若退回長安,等於引狼入室;若失去士氣,貪生怕死,於英便是可恥的歸宿,誰願意走這兩條路的,便可出列。”
眾將摩拳擦掌,俱眥目環視,好像隻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飲他之血。
上官擲劍於圖上:“好!既然都不願苟且,那麽就一起將狼群消滅。餘欲按‘山’字布陣,皇上自率剩餘人馬以做預備。擒賊先擒王,我軍三路人馬看起來,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時攻擊,但是一旦接近,左右軍立刻穿越大軍,直接包圍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膽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險,他必定亂了陣腳,則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從可富敦被斬後,隻有王叔葉買統轄車兵。我近半個月和葉買交手,發現他並不盡力。傳聞他本不主張進攻我朝,與新可汗父子也是麵和心不和。假如形勢不妙,他至少不會對被圍困的可汗,加以援手。他觀望猶疑之時,我軍便可將其中軍,左軍攻破,到那時候,葉買王隻會後撤,你們不必追擊,他們逃不遠,必然又回到我軍的包圍圈中。”
趙顯哈哈大笑:“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軍師,趙顯願意統領中軍,直搗黃龍。”
上官也露出一絲笑紋:“正合我意,趙顯……”他從手裏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燈下一晃,便丟給趙顯半塊:“命你統帥中軍,騎兵四萬,車三萬,隻可前進,不可退後!”
趙顯紅光滿麵,藍瑩瑩的眼睛透碧,真像頭狼,他接了牙璋,隻有六王元殊定橫他一眼。趙顯也橫他一眼,挺起胸脯。
上官又前行幾步:“長孫老將軍何在?”長孫乾雖然一目斜包著青帛,依然雄赳赳的應聲:“末將在,軍師?”
上官向他行禮,雙手奉上另一塊牙璋,那碧玉這端,青年的手白皙與玉質同,而那端,老將軍的手上青筋呈露,我隻覺得此情扣人心弦,心中蔓延了火來。
上官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耳朵裏回蕩:“老將軍,上官乃少年書生,但是掌軍以來,隻有老將軍從不懷疑,鼎力支持,皇上對我有恩,將軍待我有義。請老將軍領左軍,騎兵兩萬,車一萬。你一旦合圍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葉買從背麵進攻,傷亡一定慘重,但我軍之中,也隻有你才可當此重任。請受我一拜。”
長孫乾捏住他袖子,如蒼鬆一般目光矍鑠:“軍師休要如此,軍師以書生少年,忍辱負重,這一路來,皇上的心思,老臣已經知悉,但軍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鎖皇上病情,頗多微詞。人人支持,老臣何必錦上添花,但於你,長孫乾隻是做應做之事。長孫乾與軍師共進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軍,還有請軍師將右翼的進攻交給我子長孫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挺身而起,毫無孱弱之氣,千鈞壓頂,他也無所畏懼,他的樣子,忽然讓我想到了四川那個傍晚破軍而來尋找我的人。可是,那個是少年,眼前的這個是軍師。
上官斬釘截鐵道:“長孫琨年輕,耐戰,他合適的位置是趙顯前鋒,而不是去對付柔然太子。太子之右軍,有合適之人……”他眸子掠過我身邊的六王,元殊定張開了手掌,卻聽上管道:“白將軍,由你來擔任。”他語驚四座,六王咬住嘴唇,將手掌重新攥成拳頭。
白孝延乃是於英副將,於英軍覆沒投降,隻有他帶傷逃回,眾人都以為他永無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喪,因此眾將之中,隻有他沒有親自來向我請安。沒想到上官選他!
白孝延顫抖著跪下,聲音也不穩:“末將願以死恕罪。”
上官將牙璋交給他,神色溫和,好像看著自己年長的兄長:“白將軍,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際,可是萬歲一直提拔你為將軍,萬歲的心思,你懂麽?”
“懂……”
上官的眉宇,似乎白雲流過:“好。老馬也有失足,何況人?隻是你沒有第二次機會。命你率兩萬騎兵,一萬車兵。此戰勝,你的過往不存,此戰敗,皇上和我將不再見你。”
白孝延叩地:“末將願下軍令狀。”
上官注視他,才道:“不用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用血書軍令狀,還不如用血來報答皇上。”
我望著地圖,隻覺得安心。那青黃色紙在燈火下,金燦燦的,好像是浴血鳳凰的翅膀。不過……此戰目的不僅是打敗柔然,而且要消滅所有的柔然軍隊。萬一柔然全速退後……上官有什麽妙算?我隻聽六王咳嗽了幾聲,上官也不理睬,神色間彬彬有禮,又遠隔重山。
不過,六王非但不跋扈,更不發作,等上官布置了具體事宜,我起身道:“諸位將軍安息去吧,各人帳中,本宮已經命廚子準備了當歸人參湯。”大家紛紛下拜致謝謝,元殊定也沉默著走了出去。我倒有幾分差異,留在上官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風,隻是忘記了一個人……”
上官笑靨靜謐如畫:“決戰在即,你跟著皇上,無論如何別離開他。他的病況看似好轉,但氣血攻心,則……”
靴子聲近,元殊定又回來了,他眼中沒有我,隻對上官道:“上官……軍師,你好象把本王當成了一根木頭。一個雜種,一個殘將,一個敗將,都成了三軍領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幾人,而你竟然輕視至此……”他雷霆大怒的時候,臉倒有幾分像阿宙了。阿宙也容易上火……我眼皮一跳,阿宙在長安能平安嘛……?我心裏又啐了自己一口:這樣的時候,還去關心阿宙做什麽?我連忙掩飾,望向上官。
上官將幾上的牙璋指給元殊定瞧:“殿下,為何不早說?這裏都是半塊了呢。”他把雙手放進衣帶,笑盈盈的,好像怎麽也不會被撩撥起火氣來。
元殊定用馬鞭子敲地揚塵:“你……你瞞眾人好苦,前些日子為什麽鬼鬼祟祟,還讓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騙進了甕,本王呢……不過本王無愧於心!本王的頭發,讓軍法剪斷了,本王奶兄弟,也讓你斬了。皇上告誡,不要給你難堪,但你給本王什麽?”
上官更笑開了,如雪地芙蓉,清麗絕倫:“……我給你這個。”他將雙手從腰帶裏拔出來,掌上攤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非但元殊定吃驚,我也有點意外,但轉瞬就明白了,原來柔然的後路,是這支奇兵來斷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氣,倒是急於立功的樣子。他雖有小算盤,可是同仇敵愾的道理,也還分明。昨日元天寰召見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這個弟弟。為他娶盧妃,又讓他管理京兆府,元天寰寵愛阿宙,但並不忽視其他的弟弟。皇家要個平衡,阿宙在長安聲譽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會讓元殊定完全被東方壓倒……這才是帝王術。
元殊定就要去奪,上官敏捷轉身,歎息道:“可惜你不是趙王……要是這一萬騎兵交給趙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隻等元殊定反應。
元殊定牙齒咯咯作響,半晌才折斷馬鞭,道:“軍師,本王……不,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這才將一半的牙璋給他:“你連夜出發,繞到柔然軍背後,見到我軍糧草,便放火點燃。這些糧草遇火而焚燒。你隻需命所有騎兵揚塵跑馬,再大喊追殺。向後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會轉身逃竄,等他們潰不成軍,你便趁勢追擊。六王你還年少,戒驕戒躁,未必輸給別人。”
我也將帳後的熱湯盛了一碗給元殊定,婉言道:“殿下飲了這湯,人與人交往,不必事事對得起別人。不過,對國家,卻不可疏忽。那夜你和我對談,我倒想:殿下能長安,你明年出生的兒子也可富貴久長,這次大捷,便給孩子一個好兆頭。”
他雖然不喜歡我,但麵對這些話,是人都不會不和顏悅色了。他飲著湯,我與上官相視,如心有靈犀。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清晨,一輪白日,噴薄而出。當元天寰騎著禦馬,出現在眾人的麵前,那歡呼聲雷動,山河為之動搖。他不發一言,卻好像給每個人的心中灌進了勝利的訊息。
上官減了狐裘,隻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風拂起他衣擺,他對元天寰和我躬身,從容的登上戰車,形容之美,讓見著皆願與之共赴死界。上官雖是軍師,但決意要到更前方,跟隨趙顯中軍行進。
元天寰目送著他,又好像看著湮漫的遠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厲的剜過千軍萬馬。
這次的謀略,他不是主角,但是青鳳是他所啟用的,勝利也是獻給他的。
雖然也有戰車,但我選擇騎馬相隨在高曠的山丘。當我看清了雙方的軍陣時,我不由深吸了口氣,眼前頓時模模糊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規模的人間戰場,壯烈的馬隊好像要橫掃全雪原。雄鷹飛過騎兵們的頭上,又飛過戰車,還有長矛手,弓弩手……直到阿爾泰山的方向去。
我竭力掩飾自己激動心情,認真的尋找著上官先生和趙顯所在的中軍,中軍紅旗,左軍黑旗,右軍藍旗。一片紅色的海洋裏,上官的青衣好像隻是一個光斑,但在陽光下,他張開手臂,又像隻鳳,甘心投向血海。
三通戰鼓,好像遠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騎兵,在地上滾起黃塵,一道黑色的鐵幕,向我方攔來。上官戰車旁,軍鼓猛起,頓時鍠箭如雲。在中軍之前,長孫琨身先士卒,在數層長矛手盾牌的掩護下,向柔然進攻。長矛手們的長矛尖上,裹著燃燒的毛氈,刺向敵軍,則火球滾入,大量柔然人落馬,為奔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沒有料到一支沒有了主帥的軍隊如此凶悍,因此兩軍相遇,互相扭結曲折,幾番嘶咬,柔然軍就有幾個騎兵後退,
一匹馬退,則成千上萬馬不自覺隨著求生的本能,也跟著同類向後退步。
廣袤的荒原上,“山”字軍的三股子縱隊,如同開閘的洪水,向前衝去,當先一馬,該是長孫琨。柔然的弓弩手們不斷的射中我軍的士兵,但雖然每一丈都丟下同伴的屍體,曦朝騎兵們依然衝鋒,那些沒有了主人的戰馬也還在狂奔向前。他們與柔然的鋒頭逐漸接近,水銀瀉地般,就在感覺的刹那,尖刀已經插入敵軍的中軍,無孔不入。
人們激戰,殘殺,砍掉馬足,刺向活物。曦朝人就像訓練有素的殺人機器,柔然人軍也不甘示弱,他們紛紛下馬,徒步拉扯,削去北軍的腦袋。我已然看不見血,仰頭日光為金屬的光芒所蓋,凍雲低垂,不敢移動。
就在此時,戰鼓節奏變化,左軍右軍突然轉頭,如同一條首尾相合的團龍,也橫插到可汗中軍。柔然人沒有料到如此奇怪的戰法,在半個時辰內,左軍退後,右軍混亂,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塊壘,似被熱血所澆:“天寰?”
我這才發現,元天寰臉色發白,似乎竭力支撐,三軍合圍柔然可汗,他又怎麽能不保持君王的威嚴?我當機立斷,湊近他,用自己袖子裏的一根發簪戳了一下他的馬頭,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馬匹,我喝道:“這匹馬病了,來人,本宮和皇上俱上戰車。”
元天寰會意,與我一起上了馬車,我將水壺丟給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強定下心神,額頭上又出了一陣汗:“可能在帳中久了,見日目眩。”
我安慰道:“不妨事,有我呢,勢頭可喜。”
軍士跪報:“皇上,柔然後方起火。”我探頭出去:烏雲滾地,萬股黑煙,從柔然軍隊的背後冒起,不知什麽。被風卷到黑雲之上,蜷起來,像是枯枝敗葉。
火光終於化成萬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堅毅的對我說:“焦土爛骨,鳳之戰必須進行到底。”
我使勁點頭,這是青鳳的戰場,也是我的戰場,我陪伴著這個人,才是鳳的宿命。
畫角被吹響了,酣烈的戰爭,被這種豪邁的呼喚一波波再推上雲霄。以至於戰馬的衝擊,如入無提防之境。馬匹的光滑皮毛,軍士的鐵甲,護心境,還有刀劍,在陽光下,好像無數條在閃光的驚急湍流,我心中,頓時充滿了開天辟地的勇氣。
水火不容。轟轟滾滾的形勢,終究被火龍撕開了一個潰口。柔然的右軍陣營,還沒有大戰,就被烈火混亂了。一個金甲之人在上百鐵騎的簇擁下,向西北而逃。那一定是柔然太子吳提。他竟然在這種危急時刻,拋棄了父可汗?主將一亂,軍心大亂。千軍萬馬,都向著西北處那個破綻湧去。最外圍的弓弩手還不知道發生什麽,就被自己同伴的軍馬蹴踏而過。連環馬們在撤退中彼此牽絆倒下,在飛速運動中,好多馬摔斷了脖子。而馬後的戰車脫離了前輪,依然在冰原上疾行,將因為擁擠而跌倒的軍人碾成碎片。
西北處,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聲中呐喊。逃跑的柔然士兵,為氣勢所逼,不得不再次後退。這些人馬,好像瘋了一般,被上天拋到了旋轉不停的枷鎖中,他們不是死得痛快,而是被北軍一點點地淩遲。血肉不成,慘不可書。狼煙彌漫,山河劇變,無比的陰冷中,上官在最近的地方觀戰。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隻是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團的柔然中軍外,看到一麵幾百騎兵圍繞的青色旗幟,還有一個安靜的青色人影。活地獄的邊緣上,他翩然凝立,就是背影,也美絕人寰。他卻不是司春的青帝,而是可以趨使白日的青鳳。
雖然他不動,可是我所見的整個戰場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練,難怪元天寰叫他“鳳兮鳳兮”!
我不禁歎道:“柔然的右軍亂了……”
元天寰以指骨打擊著遠處廝殺的節拍,眺望著上官方向,悠悠道:“該是時候了。”
他話音剛落,上官就換了一麵金色的旗幟,鼓聲大作,元殊定所率的軍士們,在皇族土色旗幟下,從遠處殺來,好像幹渴許久的巨龍,終於可以一口吸幹這汙穢腥臭的海水。
戰場上瞬息萬變,一晃眼,元殊定的軍隊,成了五列長蛇陣,整齊推進入柔然軍的右翼。
“長蛇陣,是六弟最擅長的陣法,上官不用他為右軍統帥,為的就是讓他揚長避短。”元天寰好像並非在觀看一場生死攸關的兩國決戰,宛若在我們麵前隻是孩子玩的一盤沙上棋,他解釋說:“擊蛇尾而首應,擊蛇首而尾應,擊中段,首尾一起應。”
我說:“擊破右軍,就可以支援中軍嗎?那柔然可汗……三股軍至今還未降伏他。”
他好像忘記了自己的病,在天光下仰笑幾聲:“天隻佑朕,敵之右軍休矣!”
這時,奇怪的一幕發生了,柔然葉買大王率領的左軍不但不去營救,反而向邊緣集中。本來我的左邊視野為他們的車馬陣所充塞,現在突然變空曠多了,我問:“他們是要逃跑麽?”
元天寰眉毛一動,但旋即就浮起得意:“葉買不逃,而是想降。”
“降?”我重複了一遍。
元天寰道:“不錯,但他一定有條件。”他即刻呼喚:“來!”
立刻有人應聲,匍匐在地:“皇上。”
元天寰目光冰冷,將自己腰間一塊白玉佩解下,用力丟在地上,白玉登時碎了。
他繼而說:“以此玉碎渣示上官先生,朕意已絕。然上官在外,可不聽命與朕。敵之左軍,如何處理,全隨他吧。”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對於柔然的戰士,這也許是一種敬意,但在這個人身上,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漠視。我忍不住說:“你是不願他們降。但葉買的左軍投降不成,必然支援中軍。僵持下去,你也會損兵折將的。”
元天寰沉默,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來,我輕聲說:“以血換血,你認為公平,對嗎?”
寒風冽冽,日當正午,幾皮奔馬離開上官的戰車,向柔然左軍而去。從他們身上裝束,像是葉買的人。我無奈的看著柔然的左軍重新加入戰鬥,車轂交錯,捉對交戈,火迸金星。長孫乾不愧為一代宿將。他雖然在對付中軍,但腹背受敵,也不狼狽。元天寰好像早就料到了上官會跟他一樣選擇。他要趕盡殺絕,上官自然是知道的,隻不過這樣又難了幾分。
隻聽中軍中,好像發出了千百人齊聲的驚呼,我軍的旗幟都在那聲呐喊中滯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針紮了一下,猛然站起來,英俊的臉孔上有幾分懷疑。
過不多久,又有人來報:“皇上,先鋒長孫琨將軍戰死。白孝延將軍受傷,還在死戰。軍師倒是自若,並未有憂色。”
長孫琨,那年輕的將軍……我手一震,元天寰麵色一沉,自言自語說:“趙顯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級。再等一個時辰,若右軍勝,中軍也勝,朕全勝。”
我幾乎不假思索:“說得對,趙顯必能贏下。”
元天寰自己是北朝最好的將軍,但是他的身體……我掃了一眼他不斷出汗的額頭,已經不適合出戰。這場戰爭必須在日落前結束,不然元天寰會再次病倒。我麵上裝做安定,心裏卻在默默祈禱,希望上官能早點了局。元天寰又派了自己身邊的五千人馬,支援左軍。
右軍土黃旗不斷擴張,中軍還在激戰,但是那個渾沌的圈子漸漸縮小。
有些柔然軍人殺出重圍,威脅到上官,但上官不退一步,連肩膀都不抖動。
有一個柔然將軍,向上官的戰車衝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個刺蝟,但還是向著上官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隻有這個人在最後的掙紮,我突然有些難過。我們不都是人類嗎?我合上眼皮,又強迫自己注視那個人。
一道光束從天空劃過,萬千人歡呼起來!我扶著車轅頭。中軍最中央,好像開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開,一個裸肩的將軍提著人頭,走馬數圈。
是趙顯?他殺了柔然可汗!我激動起來,這一戰,縱然是血流成河,但,英雄豪華謀臣狂!
元天寰沉默片刻,仰天又笑:“大勢已定,隻等屠滅他們了……唔……”
我回頭,他驀然掩住了臉。鮮血,緩緩的,從他衣料裏滲出來。
我連忙去扶住他的頭,他輕聲說:“無妨,隻是……朕不能這樣……”
我也不能讓人見到這樣的皇帝。我放下了前麵的車簾,盤起腿,將他的頭平放在我的衣擺上:“來人,去後麵的山丘上取冰來,本宮要用。”
元天寰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迷離而興奮,不是看我,倒像是看到我頭頂上的什麽。
“皇上,柔然可汗被斬,魏王殿下殺柔然太子。”
我大聲的說:“好!”戰爭,我隻關心全局。方才,大處,還在中軍,此刻,轉移到我的身邊。冰被隨從遞進來,我用車內衣裳包了,貼著元天寰頸上的脈搏。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臉上的鮮血擦掉,元天寰一時失神,我盡量柔和的說:“元天寰,帝王也是人,誰不生病呢?我父皇曾使你戰敗,但他也因為傷寒病了大半年呢……天下大,殺個痛快淋漓,最後又求什麽?你養好身體,才是根本。”
我見他鼻中血止了,鬆了口氣,讓他歪在禦車內。光線漸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戰場上的聲音逐漸低下去,隻剩下無數人臨死的呻吟,捶打著我的神經。我不願意看,因為在北原上,已經是一場注定的大屠殺。我沒有快樂,但也不想逃避。
戰馬哀號,烏鳶啄場。連我的頭頂也有一隻。我心下厭惡,從戰車鑽出來,上了自己的馬,盤馬彎弓,一箭射下那隻不吉利的飛禽。烏鳶墜落。我腳底的大地。在夕陽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駁。血,隻有血。
夜幕降臨時,我才看到了上官,他雙腿麻木,不能行走,孫照背負著他,他對我笑了:“這一戰,師兄定了北疆。”他本墨黑的鬢發上,多了一絲霜雪,我點了點頭,也笑了。
入夜,鬼燈淒淒,戰場上,又飄起了雪花,流光素潔,浩蕩灑灑,我佇立在元天寰的禦帳前,看著雪落,遮蓋了幹涸的血痕。殺戮,似乎從未發生過,可作為一個人,就永不該忘。
鳳戰,不會被我和上官引以為榮,但卻是我們飛翔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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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秘函
在柔然戰場上犧牲的長孫琨將軍,被他的父親葬在了涿邪山戰場的山丘上。春來的時候,草原上綠浪如波,細碎的白花會環繞著他的墳墓。於生命,永恒和短暫都是相對的。
元天寰口諭長孫乾:“你如為朕之忠臣,朕令你不再為你的兒子悲哀!”當烈火焚化那具年輕的軀體的時候,我含著淚望向老將軍。他飽經風霜的臉上一片肅穆,卻沒有哭泣。元天寰是殘酷的,殘酷到不近人情。但他得到了長孫將軍父子絕對的忠誠。
對於柔然殘軍的屠殺持續了三天三夜。我發現自己隻有在深夜才能安睡片刻,因為死亡的恐怖在那樣的時刻才不會纏繞著我。我是借著元天寰的病,躲避著外麵發生的一切。草藥的恬淡氣味,掩蓋了數十萬的陰魂。有時我張開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麵容紋絲不動,好像是個靜止的雕塑。我會錯覺他也死了。可當我一動,他也就動了動,灼灼的目光轉向我。夜晚的他總是沉默著,他知道我在想什麽,但好像下定決心,不肯給我一句安慰。
這一日,我醒得極早,身上裹著熊毛毯子,帳子裏火還燒得旺旺的。我俯視元天寰,他倒是睡得沉。我無聲的拉好衣服的折皺,攏好頭發。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元天寰以外的人,看到我的惰容。
上官居然在外帳,他盤腿坐在火堆旁,臉色被火映得鮮豔,像春天的花蕊。
“公主,今日皇上的病好些了?”他見麵就關切的問。
我點頭:“是好了許多,咱們什麽時候回長安?”
他說:“就在這兩天吧,師兄的病……你不用慌張。回到長安靜養,開春了就會痊愈。”
我心裏稍微寬鬆,也伸出手指來烤火,笑道:“你說,我不懷疑。我知你不會騙我。”
他垂首看火,好像火芯裏有個小人兒在跳舞似的。我環視左右,壓低聲音:“上官……你有心事麽?”
他眉毛一抬,從衣襟裏拿出一封信,帶著珍珠光澤的手指在那信上來回摩挲了幾遍,正色說:“前幾天在決戰時刻,匈奴的葉買王想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給我這封信。但我知道師兄的意思,必定不肯要他們降。因此就壓下這封信。我覺得此信不該瞞,但師兄的身體還沒複原……”
我好奇的望著紙頭上淡褐色的花紋,那好像是北朝的皇親國戚才可用的信紙。葉買投降,原來是有人牽線?那個人想要瓦解柔然軍隊,本沒有錯,但是不了解元天寰要屠滅柔然的意圖,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諱。我盯著上官,忽然心念一轉:“難道元君宙想要他們投降?”
上官點點頭,我吃了一驚:“上官,阿宙又怎麽會認識葉買?”
上官擺手:“他自然不認識葉買王。可是葉買的新部下就是曦朝的投降將軍於英。於英和元君宙素來友善。柔然軍隊盛傳北朝皇帝病重,長安隻有元君宙是最年長的弟弟。葉買本不好戰,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他向於英詢問試探,恐怕是於英出謀劃策,才會想到聯係元君宙的。”
於英找人去找阿宙。阿宙在長安準備迎戰,當然會考慮敵軍中的投降者。所以給秘密使者這封信,也可能是通過阿宙的吧。我挺直了背脊:“上官先生,要我說交給元天寰,又怎麽樣?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國家危急,你們又和長安的他隔絕音訊。念及家事,誰不能謀策?何況元君宙素來膽量大,有魄力。作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應了接受葉買投降,也不是大罪過。”
上官不語,將信件展開遞給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這裏。”
我以火映紙,隻見信上數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筆跡。隻是說作為太尉,若葉買能於陣前倒戈,便可以寬免他和他的部眾。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卻有一個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體,和我記憶裏麵的一樣。我“啊”了一聲,阿宙為何要寫這個“赦”字?
赦,隻有皇帝或者攝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為皇太弟監國,寫這個“赦”也不太合適。可是以我對阿宙的觀察,他應該沒有別的心思。我想矢口否認是阿宙的字,但上官又是何等樣人?我細細想想,注視著上官,微笑道:“元君宙這次真是魯莽了。怪不得先生你不便給元天寰看。離間皇帝兄弟之情,這封信自然不足,又何必給元天寰添上不快?再說,葉買和於英不是都被殺死了嗎?死無對證!”
“是不夠。我想是葉買等非要北朝做主的人出麵,趙王就幹脆就寫了此字。”他隻差沒有說趙王不謹慎了。我心裏血氣翻湧,阿宙笑起來飛揚的眼睛又在晨光裏活躍起來……我真想當麵問他。我將信疊起來,半開半合眼睛:“先生,我代為轉達可否?”
他沉默著。我笑了:“你怕我為了元君宙去燒了這信?”
上官也一笑,似有幾分傷感,一字一句的說:“你不會的。”
我將信紙收入懷中,嚴肅的回答:“是,我不會。元天寰的判斷力,在他正常的時候是足夠的。但現在他病著……我會保留這封信,等他處置。”
上官清冽的眸子一轉,明如冬夜裏的雪月,再被他瞧一眼,我的心思都快被看破了,我不得不低頭避開。他又道:“兩個時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軍後方的婦女十萬,牲口百萬頭,還有無數戰利品,已經到了轅門外……”
我隻要看他清澈的眸子,還有他鎖著的眉頭,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終究還是不忍心了。
我果斷站起身:“天冷,先生在這裏等皇帝醒來。先讓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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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我在元天寰的十來個親兵陪同下,行到了轅門。無數的柔然婦孺,被繩子拴在一起,天氣太寒,不成形的雪子還在飛散,她們中倒鮮少人哭。柔然女人是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吃苦耐勞,與我在四川所見的流民大不一樣。
我踩在卒的背上,踏到雪地裏,士兵們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婦女,讓她們跪下。我隻搖搖頭。
她們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是見到了活著的鬼魅。有個健壯的柔然女人忽然啐了一口地下,歪著脖子對人群喊了好幾句話,皮鞭又抽在她臉上,可是她就是不屈服,還用凶狠的目光望著我。我靜靜的望著她,時間長了,她才低頭。我問譯者:“她說什麽?”
譯者發抖道:“桂宮……?”
“你隻管講,恕你無罪。”
他橫下心:“她說,您肯定是元……皇上的女人,他們倆是一樣美得不像個人,也一樣的狠毒。”
我仰起臉,對那女人說:“柔然人先進攻我朝。你們的男人既然輸掉了戰爭,你們就要背負命運。你們想給死去的人陪葬,又何必活到現在?活著的人,無所謂狠毒和仁慈,隻要活下去!”譯者跟著我說,偌大的地方隻有女人們壓抑的呼吸。
我又說:“我是江南公主,卻被命運帶到冰封的北國。我父皇是在和北朝的戰場上死去的,我母親是因為我的婚訊病入膏肓的,但我還是活著……我想要盡可能的活得久。你們看到草原上的草,是怎樣生長的嗎?我們女人也是。永遠是草,但是永遠活著……”我不想再說,女人們開始抽泣。
我在那個瞬間下了決心,翻身上馬。直奔元天寰的禦帳。
禦帳內居然已經將領雲集,元殊定侃侃而談:“……所以說,女人是禍害。柔然女人就像母狼,一定要斬盡殺絕,才可徹底讓這片土地安寧……”
上官說:“北方平定,一定會有十萬的我朝軍士前來屯邊。女人正好可以成為他們的眷屬,北疆的人口在十來年內就會猛增。曆朝曆代,那麽多戰爭,哪裏有將女俘全部殺死的道理?”
元殊定冷笑:“上官先生舍不得,可以先挑選些美女……”
上官神色不變。趙顯在旁邊插了句話:“有的人自己不喜歡女人,就不許別人喜歡?天下沒有女人,你怎麽生出來的?”
長孫乾急喚他:“趙將軍,不可對王無禮!”
元殊定臉色大窘,朝趙顯瞪瞪眼,然後幹澀的笑了一笑。
看到我入內,他們都閉嘴了。元天寰淵默如神,坐在上方,俊美的麵上絕無絲毫困擾。
元殊定指著地上琳琅的珠玉,對我說:“殿下,這都是柔然王後的寶物,本王不敢自專,盡數獻上。還有一個古鼎,乃上古遺物,內有銘文:王後昌,萬萬年。恰好是殿下和皇上婚禮應景之物。”
我走到元天寰的身邊,從容坐下,說:“本宮將為皇後,隻擔心自己才德不夠用,哪裏會少器物用?戰利品,理應分給有功的將士,還有陣亡者的家眷。本宮什麽都不要。至於古鼎,是上古禮器,既然六殿下得到不易,也不能辜負了你的心意。皇上,本宮年輕,不配使用這樣福厚的鼎。不如送到文烈皇後廟,以此物奉獻皇後在天之靈,您看呢?”
元天寰深黑色眸子一動,微熹的陽光,使他的瞳孔變得如琥珀一般,深不可測。
他開口了:“寶物等按照公主的意思辦,甚合朕心。朕命趙顯去燕然山,將此戰刻碑立石留念。趙顯,你還求什麽,朕準你陳奏。”
趙顯喜出望外:“皇上命臣向北,臣如古代英雄,實在別無所求!”
元殊定朝天翻了一下白眼,上官道:“皇上,依臣看,於英投降,後又兵敗自殺。趙顯砍殺可汗,首當奇功。應該升趙將軍為衛將軍……並賜予免死金牌一麵。”
“準奏。六弟?”
元殊定一幅委屈相:“臣弟在。”
元天寰對他讚許的一笑:“你集合如此多的戰利品,行軍神速。偷襲敵軍,也有功勞。朕為你加食邑三千戶。柔然可汗父子的屍體在外曝曬數日,朕命你代朕將他們鄭重下葬。可汗雖死,他也畢竟曾是一個王。”元殊定先是得意,後來有幾分意外,忙應了。
“至於女人……”元天寰頓了頓:“朕還要思量,你等都跪安吧。”
等到隻剩下我們,他才盯著我:“光華,朕本不想饒恕女人,因為她們心裏有仇恨種子。她們即使為我們北朝男人生兒育女,但是對於這樣的滅族的記憶,會讓這些女人一直恨下去。”
我猛的站起來:“不是的。她們選擇活下去,就是投降了。在這一點上,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若有了北朝的丈夫,孩子,她們依然會是妻子,母親。狼族的女人比漢族女人狠,也更能懂得戰爭的生死。”我望著他:“光華也有恨,但我不為了恨而活。而且,我沒愛過的人,也不配我恨!”
元天寰目不轉睛的注視我,他鐵腕上是強悍的帝國,但眼睛裏卻開著明麗的蓮花:“這樣……好。”他笑了笑,站起來:“非常好,但願你一直不恨朕。”
我有一絲惶惑,用手指掖了一下腰帶,那封信已經墜到我的腰上了……
元天寰道:“除了柔然大貴族和將軍的妻女必須處死,其他女人都可活命。朕要即刻返回長安。長安家裏,隻怕也亂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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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八,我跟隨著元天寰到達長安郊外的長樂宮。前一天,他忽然有旨意,禦駕將在長樂宮駐留到新年。冬日驪山,鬆柏常青,漫山遍野為朱旗環繞。帝宮在雲深之處,碧澗流入玉殿,愈顯靜曠。雪後新晴,驪山晚照,我不禁下車拊掌而笑:“好一片八百裏秦川,美!”
元天寰的靴子踏在雪地裏作響,倒添幾分凡人味道,他注視我而笑,默默無言。
我輕輕問:“長樂宮有溫泉,所以你才要在這裏修養?我本來以為你急著進城呢?”
他道:“朕父皇文成帝每年冬天都來長樂宮避寒,朕倒是好幾年才得空來一回。”
“你比你父皇苦多了。”我轉眸:“不過我母親說:樂就是苦,苦就是樂,人生有些許不足,安知非福。對不對?”元天寰不置可否,眼眸更亮了。
“我從這裏遙望長安,那座城也是安靜的,並不至於亂。”
元天寰一本正經的說:“朕回來了,誰還敢動?皇帝在帝國的每個角落裏震懾力該是一樣的。朕在柔然傳出死訊,讓他們每個人震動一番,朕哪裏會不察知?不過……”他意猶未盡,我“呀”了聲,一隻肥壯的鬆鼠哧溜穿出我的裙擺,轉瞬就在雪中逃匿了。元天寰龍顏微慍,小聲叱責道:“大膽狂鼠!”我也笑了。
溫泉,對元天寰的病,還有上官先生的腿,都會有療效的呢。
長樂宮內,群臣和內侍黑壓壓的跪了一片,中山王,七王元旭宗,太傅鄭暢等都在,唯獨……沒有阿宙。元天寰攙扶起中山王,又令鄭暢和眾臣平身。等群臣都站起來,我才發現謝如雅在人群的後麵。人人肅穆如泥塑,唯有如雅對我甜甜一笑。我見到他,總覺得家的氣息就近了。等到元天寰從中山王開頭,單獨召見諸重臣。我便到廊下找尋如雅。如雅和上官談興正濃,全不涉及政治局勢。如雅怡然道:“長樂宮的梅花,為天下最聞名。我是沾了我家公主的光,不狂寫一百首梅花詩絕不罷休。”
上官笑聲明快,他手指也染上了淡紅梅色:“將來時代,恐怕要數你最風流了。我倒是想快回上官府邸去。我不愛宮梅繁盛,我家的一株老梅,足夠容下我的詩興了……”
我也摻合道:“先生謙遜了。先生運籌帷幄,又哪裏是如雅的一點風雅詩心可比?”
上官見了我,微微躬身:“公主過譽了……我不叨擾了,先行告退。”他引袖而去。
如雅望著他的背影:“見上官先生,如有暗香襲來。”
我點點頭,低聲地問:“我走後,長安城內動向如何?”
謝如雅好像背書似道:“長安城在那段日子裏倒是人心惶惶。到處傳說皇上危急,且有遺詔,要立五殿下當皇太弟。中山王袖手觀望,不發一言。七王每日跟著師傅們讀書,誰都不見。文官們常常集會,又不知道都在商量些什麽。隻有五殿下獨當一麵,他一邊加緊備戰,又讚同羅夫人封鎖宮內宮外,以他之數千少年軍人在首都內戒嚴。不過,他和太傅等人矛盾重重,雙方下僚,在官省也發生幾次紛爭。”
“紛爭?既然隻有元君宙一個人在管事,還爭什麽?”我不以為然,隻隱隱寬心:看來阿宙並沒有辜負我的希望。雖然庭上已曆黃昏,但我心中卻逐漸開朗起來。
謝如雅歎息,篾然笑道:“究竟為何?世間人爭奪,無非為名為利。五殿下錄尚書事,許多事情在太尉府內決定了。都不通過太傅及八座文官,他們自然極為不滿。而五殿下為人雷厲風行,又不給權貴們留麵子。他為了備戰先逼令世家大族交出屯糧。滎陽鄭氏,範陽盧氏,首當其衝。京兆杜氏,因為杜昭維竭誠輔佐五殿下,早早就使上繳了的……”
我沉吟道:“皇太弟……有人去蘭若寺打開詔書?”
如雅搖頭:“沒有。五殿下命士兵圍住蘭若寺,說非常時刻,入此尼庵的任何男人都立刻處斬。”他環視左右:“姐姐,皇太弟才是風波的要害,對不對?”
我拉緊了披風,天公又灑起了銀粉。雪落在我的肩上,倒像是灰色的五瓣梅花:“如雅,我的婚期快來了。今兒是臘八,過了正月,春日近在眼前……我走到現在,沒有回頭路。我要是能生子,就不會存在皇太弟。但我要是沒有……也許……會有一個皇太弟的。無非是五,六,七,三中選一。五王是最有能力也最得民心的,且他素為皇帝鍾愛。但他一帆風順,行事鋒芒畢露……唉。六王,你也是知道的,他雖不成熟,但心思巧詐。他的王妃是盧氏女,其母楊夫人和外家又鼎力支持他。這次跟隨去北方,也是立了功勳的。至於七王,他倒是幹幹淨淨,無功無過。常言道:有得必有失。七王雖然老實,但是從中山王等皇族到曦朝的官民,連其幾位哥哥,人人都喜歡他……”
如雅皓齒微露,折射雪光。水秀的眉間籠上一道陰霾:“姐姐,古來後妃。縱然專擅上愛,也未必能夠生子。但願皇上萬萬年。”他猶帶舒展的笑容,可音色縹緲,幾不可聞:“我臨行前,不知為何,母親說你本該是天下正統的女皇。你當皇後已經是屈居於人了……所以,天下有了皇後……也許不該再有皇太弟的……這半年來,我竭誠皇上,結好五王,不疏六王,以文翰接近七王,但我心裏,輕重厲害,時刻都在衡量。”
我曳起裙裾,雪如玉碎。人人道這美少年雅致,他總是笑容嫣然,風流吟唱。可他心思卻細密如此。他若長大了,又將有怎樣的心思?傳國玉璽,有何等奧秘?
鶴唳數聲,有人提著燈籠來。我一瞧,原來是六王傍著七王來。如雅自若的欠身而笑,我也望著他們:“兩位殿下一起嗎?”
他們也還禮。元殊定好像嘴裏灌蜜:“如雅又長高了。六哥哥有好多北國的故事講給你聽,你正好拿去做詩!”
如雅道:“我不喜聽殺人。”
“哎喲,見了你,誰願提殺這般的字。來,我和七弟帶你去看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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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雪庭心,月冷闌幹。夜色空明,逍遙殿暖。
我用刀裁著水仙蕪雜的葉子,問長樂宮的總管宦官董肇:“皇上還在和太傅說話?”
“是,就快移駕這裏了,請桂宮稍待片刻。”此人一目不存,麵空醜陋,但語氣溫雅。
“辛苦你了。粥要送到上官先生那裏一份。行宮內的守衛不可疏忽。皇上身邊缺少宮人,你要調些妥帖的人來服侍。”
“遵命。桂宮的侍女已來了幾位,現就喚進來伺候您?明日……”
我對著水仙凝神,笑了一笑。董肇突然住口,他剩餘的眼,閃著微弱光芒。
這個人怎麽了?我心裏奇怪。元天寰已步入,董肇恭敬收回目光,默默跪安。
元天寰的臉色平靜,我自己盛了一碗熱粥給他,也不問鄭太傅講了什麽。
“臘八,請你進七寶五味粥。”我說,手上的水仙香氣還未散,元天寰的鼻子湊近我的手,神色輕鬆下來。他的食相,倒很像阿宙,阿宙吃起東西……我心想:阿宙還在長安呢。
為何別人都可以來麵聖,阿宙就要耽擱呢?他不怕有人先進讒言?
我看著元天寰吃完,才問:“董總管一隻眼睛,倒像是叫人刺瞎的。”
“是啊,他是三十年前從謀反的陳王府被沒入宮中的。父皇曾說,董肇的眼睛是他年輕時候不慎弄瞎的。父皇心裏後悔,所以一直留他在身邊,最為親信。父皇臨終前,特命董肇在長樂總管。父皇當年,常指著他來告誡朕:君王一定要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笑了笑,歎息了一聲,元天寰端詳我,我就又歎息了一聲。
“你想朕問你為何歎息?”他說。我搖搖頭。遠處笑鬧聲起,臘八風俗,夜裏要驅鬼。
六王高聲叫著,親自領著年輕人們驅鬼。少年們戴的麵具定然有趣,可我沒有心思看。
元天寰揚起眉問:“光華,你有事瞞著朕?”
我鄭重的坐下:“我隻是傷感。冬日佳節,我沒有兄弟姐妹。你兄弟如同紫荊花開,共有四朵。七王年幼,六王跟著你去北伐,隻有五王他一人在長安。他實心任事,不推諉,不避嫌,恐怕會招惹誹謗。你當大哥的,難道不煩惱嗎?”
元天寰想了想:“五弟縱然得罪了天下人,有朕在,又何妨呢?隻是五弟的所為魯莽了。為政之道,不可都硬來。變通曲折,連朕殺伐如此,都不得不用。鄭暢等世家大族,乃北朝漢族士人的根基。將來統一南朝,河南大族就更當重視。而且,太傅是文官之首,就算他是屍位素餐老朽,也不可過於輕視。文官們有筆有口,最能傷人。五弟不能妥善的處理與文官的關係,還是稚氣了。不過,朕有決斷的能力,不會讓人惡意的誹謗五弟。”
“不讓人誹謗?那要是有物會傷害你們的兄弟之情,怎麽辦呢?”我追問。
元天寰好像明白了,他端詳我良久,付之一笑:“朕雖然想知道那是什麽,但難為你的苦心。隨你處置吧。不過,對五弟之事,以後你不要插嘴了。光華,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朕不仁,所以有隱憂;五弟年少,智慧不足,才會有困惑;你呢,因為家國之痛,總缺乏一點將過去都擯棄的勇氣,因此你有時才會怕。仁,智,勇,隻有真正的君子如同上官,才會兼而有之。我們三個都是帝王家人,帝王家人難以成真君子吧。”
他的話如用雪球,打進了我的心中庭院。我雖然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結果,但沒有快樂。
他拉著我的手到庭院內。梅花衝寒怒放。綴玉枝頭,寒鵲依傍,忽被一陣馬蹄驚飛而起。
是阿宙來了嗎?我手一抖。少年們驅鬼的歡叫明晰起來“鬼出去!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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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梅影
元君宙裹著翠衫擁著金裘,快步踏雪而來。他劍眉斜飛,鳳眸清澈。麵頰緋紅,好像是火焰在象牙裏燃燒。一片梅花瓣飛沾在他眉間,倒使他光豔容顏,蘊集幾多香。臨到玉階前,他的腳步遲緩了。從我初見他起,他似乎日益清減,到今天已經瘦到蛻去了男孩兒的外殼,如蝴蝶破繭而出。他開始像個男人了。
元天寰對他朗聲道:“不是讓你明晨再來嗎?夜晚行驪山路可不好走。”
阿宙吸了一口氣,仰望著元天寰,笑靨燦爛:“臣弟不怕。今夜不來也睡不著,還是早些見到皇上心才踏實。”他對我微微點頭,若有若無喚我一聲:“桂宮。”
我也點點頭,看向元天寰。元天寰淩然對他道:“你來了也好,來!”
阿宙咬了咬唇,跟著元天寰走進逍遙殿。他們兄弟對話,我本該回避。但我還是跟個木樁子一樣的站在簷下,雪水順著冰淩,有幾滴到了手掌心。我回頭望向殿內,隻見阿宙“撲通”一聲跪倒,元天寰坐下來才問:“怎麽了?平身吧!”
阿宙還是跪著:“臣弟不敢。臣弟請皇上治罪。”
元天寰目光炯炯,笑道:“何罪值得朕最寵愛之禦弟,保衛了長安的太尉王如此呢?”
阿宙匍匐在地上:“臣弟在皇上出征期間,擅自與柔然葉買王使者談判過,他說若投降曦朝,希望能得到赦免的承諾,因此臣弟在杜昭維起草的太尉書信後,寫了一個‘赦’字。”我沒想到阿宙開門見山,坦白了那件讓我和上官都憂心的“把柄”。
雖然信件還在我的身上……但是阿宙肯這般的說明了,秘函也就不成為秘函了。我心裏落了塊石頭,但又覺得一點不安,因此轉到了龍柱後麵,靜靜的觀察他們兄弟。
元天寰眼神專注,隻凝視阿宙:“……原來如此……!朕是你們中最後一個知道的吧。多謝你告訴朕。”
阿宙揚起頭:“皇上?”
元天寰薄唇一揚,笑容淺如淡墨:“柔然帝國灰飛煙滅。葉買,於英輩早已經化鬼。你的信,朕也沒有見到過。大將在外,可不受命於皇帝。同樣,朕在千裏之外,你在長安也可酌情處理軍政。此事從此就不要提起了。但你還是有罪,罪不犯法,卻讓朕寒心。”
阿宙肩膀一抽,長跪傲然道:“除信件之事,臣弟無愧於心。假如皇上聽信文臣的話,臣弟也不想辯解。”
元天寰冷冷的說:“站起來!”阿宙執拗的不動,元天寰又喝道:“叫你站起來!”
阿宙站了起來,偏著頭,小聲說:“太傅鄭暢等人,隻知家族私利,臣弟對他們是不能客氣。”
元天寰一言不發,忽將腰間的佩劍擲到阿宙的腳下。我隨之一慌。元天寰依然坐著,紋絲不動:“我朝建國來,文臣多為漢人。品第中崔,盧,鄭,杜等都是最上流的家族。國家為樹。大樹的根基就在文武相濟,漢胡共處。你不服,好!朕準你今夜就回長安,將你在長安主持軍政期間,所有不順從你的文臣殺死。從此朕可以為你這個弟弟省下一份心。”
阿宙對視他,緩緩的垂下頭:“大哥……”
元天寰又厲色道:“太白星逆,朕將你留在家中,除了讓你保護長安不受侵擾,也是用你鎮定人心。你以為打仗贏了,就了不起?河東河西,多少雙眼睛看著你。知道朕為何偏到長樂宮而不進長安城?因為你所管轄的長安,已經有幾分成亂攤子了,朕要保持些距離,才可徹底平息。中山王沒說你好,鄭太傅來告禦狀,禦史大夫等文官對你也有微詞彈劾。你完全將尚書八座丟在一邊,就是不智。朕有時不聽他們,但朕還肯擺樣子,因此才子們才不斷湧入長安。你如果不是朕的弟弟,就憑你,十六七歲隻能是個毛孩子,如何能當上太尉?你要為自己撈取聲譽,不是得罪士族文官。戰爭期間,朕兄弟都拿著腦袋和上天賭,餓死些長安內外的庶民有什麽大不了?你傷了世家大族的麵子,才是禍害危重的大事……”
元天寰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寬闊的額頭上汗珠瑩然,我看得分明,但又不能進去阻止他教訓阿宙。非但阿宙無言以對,連我也覺得暗暗羞慚:我為了那封信花費了不少心思,到底還是小節。元天寰之明察秋毫,我這點算計……我的手心全是汗。
阿宙又跪下了,大聲說:“大哥,是臣弟愚昧。……求您息怒。”他碰了一記響頭。
元天寰語氣緩和了些:“你別嘴上應卻不放在心裏。今後可別再捅婁子……”
“是。”
“於英既然投降柔然,為何你不按照我朝慣例,滅他三族?空惹閑話!”
阿宙回答說:“他本乃元老名族。當時他在葉買王處,我等不明戰況,總想多留一條退敵的法子,因此他的家族都未動。現在戰事結束,聖駕還朝,長安城內人心安樂,大量處死人不太妥當。還請皇上開恩,赦免他三族上千人口。”
元天寰長歎一聲:“連你也怪朕太過殘酷?”
阿宙抬起頭,聲音沙啞:“皇上是臣弟的君王,臣弟不敢怪。大哥撫養我長大,我也不能怪。”
元天寰離開座位,將他拉起來:“讓你留守京城,對你還是太難了。玉不琢不成器。朕當年放任你。你從小隨性,愛走馬玩弓,除了春秋,對其他書都不肯細讀。看來,現在你是武有餘,而文不足,實應怪朕。於英的三族,就暫緩處置吧……”
阿宙解下皮裘,給元天寰披在肩上,又用翠袖將元天寰額頭上的汗水抹去了:“大哥,臣弟定會好好學。”
元天寰對他笑了笑:“臘八粥快涼了,給你留了一份。你有心學,也不能那麽瘦。”阿宙也笑了。元天寰親自動手,玉盞叮咚,給阿宙吃粥。
我鬆了口氣。今夜看來是能安心渡過了,六王他們的驅鬼聲也靜了。我走到庭間,雪白梅潔,一望皓然。逍遙殿琉璃瓦下,梅花清雅,露痕輕綴,淨洗鉛華。
我吸了一口馥鬱的清冷氣息,經曆過殘酷的戰爭,梅花更讓我欣賞。在冷宮,母親和我都不愛剪下梅花插瓶,也是因為憐惜她冰肌玉骨,不適合以器物容之。
我正徘徊。卻見一清媚少女在宦官的引領下進了庭院。月下的她,薄施脂粉,姿態嫻雅,秋水雙波溜。我向來喜歡美麗的人。在我的心中,對美人和才子都多一份寬容。畢竟上天造物,此般人物有限。我不禁對那少女微笑,她瞧見我,一愣,眸子驟亮。
我素顏白衣,她恐怕以為我是皇帝身邊的宮女了吧?宦官還不及開口,少女已將頭低了下去,對我彎膝,不卑不亢道:“桂宮殿下安好。”
她不是宮女,皇族中也從未見過她。無論何等美人,她是她,我還是我。我從不與別的女人比美,那本就是無聊事。女孩子,不單是為了悅己者美,更是為了自己而美。恨不得元天寰把天下的美人,都讓我來見見呢。想到此處,我又笑了一笑,藹然問:“你是……?”
“殿下,我名叫崔惜寧。家父是河南尹,我是跟著父親來長樂宮覲見的。”她回答。
“原來是崔僧固崔大人的女兒。你父親為官清簡,我也有所耳聞。”我微笑道。
她笑顏有抹書卷氣:“殿下褒獎。父親說,殿下是未來之皇後。惜寧方才一見您,就知梅花下人,唯有桂宮。”清河崔氏,是鍾鳴鼎食的名家,女兒氣質出眾,也不足為奇。
崔僧固父女遠在洛陽,元天寰叫他們,意欲何為……?
宦官問我:“殿下,何時才能通稟?”我示意他跟我來,又對崔家女孩說:“且侯一侯。”
我走到殿門前,元天寰的聲音在雕梁間回旋:“……崔僧固既然教過你春秋,書法。他女兒你也見過幾次吧。群臣數次上表勸朕納崔氏女為夫人,讚她德色婉懿,且乃洛陽第一美女。朕因為專著與南朝和親事,並未接納。崔僧固之亡妻,又是鄭太傅的侄女。他為人謙和得體,美名滿天下,精通儒學。名父之女,也不會讓人失望吧……”
阿宙沒有一句話,好像世界上,最美的莫過於他麵前的那碗粥。
元天寰沉默片刻,又說:“朕已讓他帶著女兒來長樂宮。她成趙王妃,並不辱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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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突兀,我收了步子,左手不經意的向後一撩。
隻聽“哧”一聲,身後宦官提著的白燈籠,被我的指甲刺出了一道傷痕,籠內燭火搖曳。
阿宙為動靜所擾,鳳眼裏映著蠟炬,那一刻,他的眼神出奇溫軟,瀲灩至極。
他如孩子一般天真愉快的笑了兩聲,又低了頭,繼續吃粥。
元天寰眸子黑濯濯的,凝視著弟弟。等阿宙吃完了,他才對宦官道:“不必傳她入殿。”
阿宙依依不舍的捧著空玉盞出神。直到夜嵐推開了逍遙殿內兩扇窗戶,他才撒手,灑脫的起身問:“大哥,你已經下旨以崔氏女為趙王妃了?”
元天寰掃了一眼窗外,似乎有點無奈:“尚未。不過,五弟你快滿十七歲了,總要成婚。朕對你的婚事,可謂殫精竭慮。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人倫詩歌,都是以此為始。朕從多年前就不再選秀。但為了給你選妃,這兩年來朝內上至名門淑女,下至出眾良家女,隻挑才色上中以上者,反複考慮。就連文烈母後當年擬定你與盧氏女,朕還嫌她配不起五弟。你拒絕了,朕沒有勉強。崔氏為你的王妃,對皇族,對國家都是幸事。對你,也是一樣。五弟你還是少年,即便是天皇貴胄,在人生路上,孤孤單單,磕磕碰碰的行進都是艱難和苦痛的。有個女人陪你一起走,每過了一個山坳,美麗將不是你一個人的喜悅,辛苦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記憶。人,未必需要愛才能結婚,而有愛的人結成伉儷,也未必會相知相守。”
他一步步的走向外麵,阿宙和我倆個,都默然跟在他的足跡後,各懷心事。
天寒,崔惜寧的絳紫色衣上,閃爍著珠母般的霜花。但她依然毫不懈怠,端立如竹,好像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見到元天寰,她才跪了下去:“清河崔氏惜寧叩見皇上。”元天寰審視著她,神色毫無變化。我望向阿宙,他的臉在雲層密布的夜空下,模模糊糊,我看不透。
縱有舊時月色,大風也會將初開梅花,片片吹落。紅萼無言,難道唯有相憶?
元天寰好像跟崔惜寧寒暄了幾句,崔惜寧對答如流,但我是一句都沒有聽清。
“五弟,你還認得崔惜寧吧?”
阿宙好像從冰凍中醒悟過來,他親切的笑了一笑:“崔師妹,自從你跟你父親去了洛陽,一晃三年了。”阿宙口氣輕鬆,果然和這個女孩認識。三年……嗯,三年前我正在冷宮,連個男人都見不到。
崔惜寧眸子含著笑意:“五殿下還記得我?家父始終惦記著殿下,長安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念叨殿下童年軼事。”元天寰大約還沒有挑明召她的來意,但這樣大族的姑娘,哪裏有完全不明就裏的道理呢?
對於美女,最佳的歸宿似乎就是嫁入皇家,此崔惜寧,也不會免俗吧。
阿宙笑盈盈的,仿佛來了精神:“老師在哪裏歇息?我想去瞧瞧他。”
崔惜寧道:“皇上恩準我們住在雲起殿,離這裏較遠……”她始終不敢直視元天寰,但麵對阿宙,倒是看著他眼睛說話。
元天寰說:“五弟你是該去看崔僧固,朕讓宦者用肩輿送你們倆去。”
“皇上費心了,但臣弟想要賞雪景,情願步行,委屈崔師妹帶路。”
賞雪?阿宙,你倒變得喜歡賞雪了?我輕輕的用手背覆住嘴,扭臉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我為何要笑,但隻有笑才可以疏解胸中如同棉絮般的雜亂情緒。
我還記得他對我說過:“人們以白雪為美,而我最討厭積雪,軟仆仆的不成樣子。冬天還是結冰有棱角好看,這才是真正的冬天呢。”言猶在耳,今日的他,已經借口賞雪,要跟著崔家姑娘離開。崔惜寧自己提了盞燈,阿宙跟著她,影子便漸漸遠了。
他自從和崔惜寧說話,就沒有看我一眼過。看了我,又能怎樣?
逍遙殿內隻剩下我和元天寰,兩個不逍遙的人。他咳嗽了一聲,對我注視了許久,似乎是有話對我說。我卻隻顧鑒賞他黑衣上隱隱的團龍花紋,下定決心不開口。我不想違心的對阿宙的婚事發表看法,也隻有如此。
他又咳嗽了一聲:“朕的身體有董肇等伺候。你乏了,早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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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同得了赦令,一口氣跑到了下榻的偏殿。
圓荷和阿若等宮女重見了我,壓抑不住的歡欣,七嘴八舌的詢問,遞茶水,上點心,我雖然帶著笑,可總有些心不在焉。
阿若好像看出來我的疲勞,輕聲問:“公主,是否現在就洗漱安寢?”
我搖頭:“不用,你們都別跟著我,我想要寫點字。”
偏殿內有暖爐,應是春意滿室,但我隻覺得冷。
金蟾蜍口內的水滴在青州硯光滑的麵上,和眼淚一般。我用力磨墨,磨出了滿頭大汗,終於吐了口氣。唉,該來的總該來。我不能嫁給阿宙,而且還曾告訴他:我打算堅定的做元天寰的皇後。阿宙從未抱怨我的決定,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抱怨阿宙。
元天寰說,崔惜寧是最合適的人選,但願她是,我大力揮毫,在宣紙上一遍遍寫自己的名字。
圓荷抱著鳳耳白瓷瓶溜進來好一會兒,我都沒有察覺。她給我斟了一杯蜜茶:“公主,奴婢在廊下等你的時候,五殿下和一個女人出去了,她是誰……?”
“小孩子別亂插嘴!該打!”我本以為自己寫了不少大字,已經釋然,但圓荷那驚恐小貓般的神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理她,也不喝茶。
她給我捶捶肩膀:“嗯,公主,方才董公公問奴婢話呢。問公主在南朝的事情,奴婢說不太清楚。”
我擱下毛筆:“這跟他什麽關係?”
“他還問我善靜尼姑是不是常來桂宮,還問桂宮有個鬧鬼的殿堂,公主進過嗎……”
我心裏煩亂,不願再聽。和衣就睡在帳中,圓荷過來幫我解衣帶,我搖頭。
窗外的梅,映入橫窗,枝條橫斜,我也看不順眼,索性緊閉眼睛。
一陣琴聲從遠處傳來,琴韻清揚,麗色天成,我在那琴聲的安撫下,進入了夢鄉。
我夢見江南有人給我寫信,寄給我幾枝梅花,又夢見有人在橫格窗外,喚我的名字。
他分明是叫我“小蝦”!阿宙?我蓬頭坐起來,什麽人都沒有。我隻是覺得自己可笑。
阿宙不會來找我了。他就算是被逼的,也會呆在雲起殿。
我硬生生的又壓在被子上,雪白的雲錦素被被香篝渲染,倒像是一大片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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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打定主意,不想見任何人,隻推說頭疼,就是在室內靠著熏籠讀書。
直到正午,元天寰親自來了,他不由分說領著我去“梅花塢”。
梅花塢名不虛傳,無盡繁枝,香雪海一片,梅花坼風。我不想讓元天寰知道我心煩,所以使出力氣來觀賞梅花。元天寰指著一株老梅說:“這是我父皇最愛的梅樹。我想他畫了一輩子的仕女圖,最愛的也許隻是這株梅花樹。”
老梅枝如虯龍,蒼絲飄垂,苔蘚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
我勉強一笑:“嗯,可惜他早逝,梅花也是寂寞的吧。”
元天寰想了想:“對。北朝皇帝大多年壽不高。一個人倒不在乎生命長短,隻有留下些痕跡。就如朕這樣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奢侈?我抬眼。他如果說的是我,我可擔不起。我生命的奢侈,隻在上個春夏,就被消耗了不少。不過對這人,愛情真的太奢侈了。
元天寰略帶譏諷的一笑,湊近我的鼻子:“光華,朕就在長樂宮納了你,如何?”
納我?這句話真屬晴天霹靂,我總算回神過來了。他在開玩笑?我臉燒紅了,清了清嗓子。
我考慮了好一會兒,才頂回去:“元天寰,你的身體恐怕還沒有好吧。”
他笑渦顯露,目光幽深:“朕的病體不是關鍵,隻怕你的心病才是問題。光華,一切都隨著這冬天而過去,你將是朕之妻。三月三日,大婚如期舉行。朕已決定了,你也沒有異議吧。從此刻起,你隻要想這件事就足夠了。五弟與崔惜寧,數日後便會行聘禮。”
鳳台風光清絕,梅花映雪禦霜。阿宙……原來你終於放棄了我。那也好,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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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棋局
宮,本是濃墨重彩之地。可是元天寰所謂的奢侈,在我的夢中隻不過是淡色梅花一朵。
梅花塢的百年梅樹下,依稀有位麗人宮妝雲鬢,回頭對我笑語。
我一驚,長樂晨鍾卷著黎明,已鋪開了光明的畫卷。眼角竟然有淚,我急忙拭去。
元天寰說,他的父皇畫了千張仕女圖,最愛的卻是一棵梅花樹。我要再去看看那樹老梅。長樂宮裏的往事,它恐怕都藏在心裏,我算是長樂宮內新的一筆傳奇嗎?
我不帶隨從,一個人在梅林中徜徉。白鶴鳴叫,藍天祥和。
我的內心世界,是隨著見識而充盈起來的。縱然是昔日兒女情長,但也許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清香沁人心脾,梅花如同紅白嬌娃,是元天寰帶著我來見識這片美景。隻要我堅強,我就可以見到足夠的多。我對自己重複著這樣的話,聽到別人的腳步,就閃身在亭子後的梅叢裏。
倒是巧,阿宙和著一個須發斑白的男人遠遠向這裏來了。阿宙侃侃而談,全無半點心事的模樣,陽光照射的他麵上,金光璀璨,毫無陰影。那男人不時作答,態度極為和悅謙恭。我不禁用手壓住梅花枝,抿住了唇,正毅然要離開,眼簾內又跳進一個絳紫色的苗條影子:崔惜寧手裏拿個籃子,不時撿些落梅,遠遠的跟著阿宙他們。日光下,她舉止嫵媚,毫不造作。我隻短促了歎息一聲。
阿宙要是能拿當初對我的心,給了這位姑娘,也算是她的福分了。
幾隻白鶴從我的裙邊擦過,我跟著鶴走,眼中所見卻明媚,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宮殿,原來梅花塢的深處,還有幾排屋舍。
兩個小宦官抱著袖子曬著太陽,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一個說:“上官先生立了大功,為什麽封賞都沒有?也不做官呢?”
另一個笑:“就說你不通,皇上穿著黑衣服,是聖人,上官先生穿著青衣服,是山人。上官先生同著皇上做一朝的軍師,哪裏是官兒們比得上的呢。”
“輕點兒,擾了皇上的棋局。”董肇出來,輕聲而威嚴的說。他看到了我,我忙示意他不要作聲,他點了點頭:“桂宮殿下,皇上正和上官先生對弈,請跟老奴來。”
我跟著他繞過樹叢,走到一道走廊,廊上所開各種形狀的鏤花窗子,董肇小聲對我道:“桂宮請看。”
隔著一道冒著氤氳水汽的溫泉,上官和元天寰正在圍棋,他們麵前有個金刻漏。雙方都下子飛快,幾乎是我眨了幾下眼皮,就下一招。
我這裏正好看清兩人,但棋盤上的局勢,卻實在不分明,隻看到黑白縱橫如阡陌。
董肇正待退下,我叫住他,微笑著問:“董公公,你是不是認識我?”
他那盲目動了動:“桂宮何出此言,桂宮從南朝來北,老奴當然是才有幸瞻仰。”
我撥著自己荷包上的纓絡:“你要是知道什麽,還是告訴我的好。”
他枯瘦的手指抖了抖:“老奴的眼神不明,才見桂宮那日,突覺得桂宮同家鄉一故人有幾分說不清楚的相似。後來聽桂宮說話的聲音,更覺有幾分像。世間巧事太多,那人早就亡故了,所以是老奴唐突了,請桂宮恕罪。”
我笑,表示我毫不介懷。元天寰咳嗽了幾聲,把我全引到鏤花窗外的二人身上去。
上官丟下一子:“元君宙可以說是‘滿’,但鄭太傅可以說是‘溢’了。幾十年來,太傅子弟數十人,都封郎官以上。柔然一戰,他們非但不鼎力相助,還要掣肘,你也是知道的。你調崔僧固來,不單是為了他女兒和元君宙的婚事吧。太傅不正,則文官皆各自為私。”
他講這段話,手起落已經數回。元天寰道:“我當然知道,但朝堂事與下棋一個道理。方圓動靜,都需在我的掌握之內。鄭氏雖驕,不可一日就將其擯棄。五弟行事,也忒急躁了。他畢竟是個臣下,要懂得本分。”我扯住腰帶,咀嚼他話裏意思,並沒有絲毫的溫情。
“他是臣。也是少年。你坐視長安城內外的暗流,卻丟給他處置。本來就是將他一軍。現在配給他一個崔氏女。又是將他一軍。”上官語氣淡然,但字字如針。
元天寰胸有成竹的答道:“長安城內的事,我最後總能收場。此刻我沒有看清,自然隻有坐等。五弟也該曆練下政壇的風雲變幻了。我還活著,他也隻能做趙王。這一軍遲早是要困他的。至於崔惜寧,五弟若再要拒絕,隻能說他還是小孩子,不足以成大器。”他眉頭都不皺。與我近日所見的他,大不相同,不但沒有病態,還顯得優越十足。
上官手捏一個棋子僵了片刻,才放在棋盤上:“別怪我直言,他這次無論如何都是會得罪你的。他即使與崔氏女聯姻,和文官們矛盾也不會立刻瓦解。他母舅楊澎任徐州刺史多年,本來就是一個微妙位置。你至今不換,但也沒有放心。我勸你先將楊澎這顆棋子收回長安,也便於你曆練你的五弟。”
元天寰笑了一下,形容卻冷冰冰:“不用,這顆棋子早該廢掉,五弟與楊澎保持距離,也是嗅到氣味了。”
上官的眉目,好像是雨後的翠竹林,平靜而典雅。但他的眸子裏,一種痛惜和憂慮卻瞬間掠過:“師兄,我之諫,你是一條都不納呢。”
元天寰略微吃驚的抬頭看他一眼:“我這個人,你小時候就該清楚了。我沒有當你在進諫,隻當你是上官,要是換了孩子,我說話,他們何嚐會全懂?”
溫泉的暖氣隔著檀香木,蒸上我的臉。我想懂他的,我也在努力,我隱約知道會對阿宙不利,但我不知道來龍去脈。元天寰寵愛弟弟,但還是少不了把他也列入棋局?
阿宙之陽光,為帝王家少有,雖然他也有自己的隱秘,但我認為他對元天寰是忠誠的。也許,這也是阿宙的聰明之處。
一隻白鶴從水池邊到了上官的腳下,上官微笑著挪開了腿,讓它在石礅旁轉悠。
元天寰悠悠道:“你喜歡鶴,因為鶴就是人間的白鳳。鶴鳴九皋,聲聞於天,鳳也是如此。鶴能舞,而鳳亦能舞。鶴愛潔,而鳳非梧桐不棲。知道你愛鶴的人,個個都懂你?”
上官溫言道:“鳳兮鳳兮,實際上隻有孤鶴單飛。你不同。你要和公主大婚。公主到漠北艱辛,怎樣?你得病,她又是怎樣?你是東方先生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最熟悉你。可你是皇帝的時候,我亦有幾分陌生。給公主些時間,多一點耐心,為帝王之慷慨,為東方之豁達,並不太難吧。”
我望著上官,莫名的感動。元天寰不語。上官收了手:“師兄輸了。我贏了半子。”
元天寰低頭,笑了:“你又贏了半子。”
上官緩緩搖頭:“多了是殺戮重,少了是偽君子。旁人與你對弈,難!”
元天寰道:“我……”他聲音放低,逐漸不可辨別,我也不願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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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著心事回去,小徑通幽,梅花花瓣碾入塵土。在方才我躲避的亭子裏,有人在等著我。
是阿宙?我住了步子,四周隻有他一個人。
豔陽高照,我有點無奈,怎麽還是遇到這個人?總是一次次的邂逅,但邂逅了,又不能在一起,還不如不要想見。
“巧,元君宙。”我故意昂起頭,含笑經過。
他伸出手臂攔住我:“巧什麽?是我在這裏等你。”
“等我?”我眯縫眼睛,睫毛把他的白皙臉龐割成一格格。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昨夜梅花所映的軒窗。
“我今兒就要回長安去,我現處境困難……不得不回去。但凡事也難不倒我。皇上勸我三日後,就去長安崔氏宅下聘禮。”他望著我說。
“嗯,我已知曉。崔家小姐與你乃天作之合,皇帝沒有選錯人。”我愣愣說,目光掛在一枝殘梅上。
阿宙歎息了一聲,笑了起來。他的笑顏,好像充滿了一種明媚與剛烈融合的魅力。
他笑得這樣高興,沒想到他倒比我更學會掩飾。
我從自己的衣服裏掏出那封從柔然帶回來的信,心中反複默誦著他哥哥和上官的對話。無論如何,撇開私人之情,為他的安全,還是要對他點破:“這信皇帝不追究了,是你的造化,拿去燒掉吧。杜昭維肯定勸你別寫,但你肯定是不聽。元君宙,我說話直,如你處境困難,就真要思變了。你母親和弟弟,都並不幫你,而你的舅父等,可能會連累你,你的皇帝哥哥,也在觀察你。處於他的位置,不猜忌不可能。他作為哥哥可以容忍你,作為皇帝,你是臣,做什麽都要注意分寸。”
他變了色,捏著那信紙揉成一團,臉上陰沉:“……誰要你們瞞下這封信的?我根本不領情!怪不得昨天大哥說什麽最後一個知道……原來這樣。我困難,是我的事。我母親,弟弟,輪不倒旁人來說……至於大哥,你隻管做好他的皇後,我難道要內宮庇護才能做我這個王?”
我沒想到他這樣不識好歹,血氣上湧,連帶兩夜的鬱悶都發作出來:“我是為了你好,你倒惱了。與其花前月下,冒充風雅,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做好太尉王。找個好妻室,別跟你大哥一樣找我這般愛管閑事,不明世故的。”
他跺腳,鳳眼因為憤怒,弧線深張入鬢:“你……你……炎光華!到了十二日,一切就定了。你當皇後,我隻願意做我這個趙王,從身份上來說我倆是楚河漢界。”
我推了他一下,他往後踉蹌了一下。我渾身顫抖。
他呆了一會兒,居然轉怒為笑:“小蝦……別怪我,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你替我吃些長命酥吧,十二日後,說不定我就走了,不會惹你討厭了……”
我沒有領悟他的意思,卻聽圓荷在焦急呼喚:“公主,公主?”
我不及和他道別,連忙走到路上,平複情緒應道:“怎麽了?”
圓荷滿臉是淚,哭著上來跪抱我的腿:“公主……出事了,奴婢們要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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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掌抹了一把那小丫頭的臉蛋,鎮定的問:“莫慌。出事是關於我,還是關於皇帝?”
她點了點頭,嘴唇哆嗦著:“是公主……”
我環顧四周,大道上,宮人宦者隨時可來往,便道:“還好。既是我之事,那麽等回到偏殿再說吧。”
到了偏殿,阿若和其他兩個從桂宮來的宮女都麵色發青。我入了寢室,便命圓荷關上門,放下簾子,坐定了才說:“講!”
阿若是她們中唯一還能完整說話的,她怯生生跪著道:“殿下,您早上出去,奴婢等便整理您的衣服飾物。可是少了一樣要緊的東西,就是殿下從南朝帶來的那隻血玉燕子……”
我審視她的臉,玉燕子?我父母之遺物,皇後之寶……腦裏花花綠綠和開了個顏料鋪子般雜亂無章。我猛吸一口氣:“找了嗎?”
圓荷邊哭邊回話:“怎麽不找?奴婢們腦袋也不如那個貴重啊。若姐領著我們從裏到外翻個底朝天,就沒影子。殿下……”
我因在四川丟失過一次玉燕。有過教訓,所以對此物格外小心。跟著趙顯奔向漠北,我非但沒有帶上玉燕子,連野王笛都暫時給了謝如雅保管。野王笛如雅倒還回來了,可是玉燕……我這兩日著實沒有想到它。
我說:“這東西我是放在描金牡丹花匣子內的,阿若你知道……”
阿若眼淚直掉:“奴婢知道,那匣子一直由奴婢保管。我們來長樂宮,上頭說要等到正月,奴婢以為公主也許參加新春宴會時候用得著,因此將首飾等全帶來了。昨夜公主和皇上去賞梅。奴婢開了匣子,讓圓荷妹妹一起擦擦金銀玉器,燕子也還在。如今不翼而飛,可如何是好……?”
怎麽會不翼而飛,必然是讓人盜走了。為何要盜走玉燕子?我研究過燕子,裏麵絕無奧秘。為了財?也不可能吧,這玉燕子乃傳世之寶,為我所有,難道還能去叫賣送禮?不為財……是為了我?有人想要暗算我……但這又怎麽暗算呢。
元天寰,上官,阿宙,甚至一些在大朝會上見過我的大臣,都知道這隻玉燕子是我的。
室內因下簾子而幽暗,我將琴幾上的一盞銀鹿燈台點亮了,持在手裏。用燈逐一照著宮女們的臉蛋,俯視她們,不放過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這四人乃我的親信宮女,紅腫的眼睛,驚慌失措的麵孔,都不像是演戲。
北朝宮閨極嚴,遇到這樣的失竊,我若講明,有司就會將她們全數捉去拷問。也難怪圓荷這般害怕,阿若這樣的惶恐。
我身邊的她們,要盜走玉燕子,為何要在宮人稀少,與外隔絕的長樂宮?在桂宮,幾十個宮女進進出出,還和長安城有連通之門。在那裏動手,不是嫌疑人更多,更難以找尋?
因長樂宮人手不足,從各處調來的人員混雜,彼此照麵也不怎麽熟悉。阿若等初來乍到,應付手忙腳亂,盜賊才可乘她們疏忽而竊走玉燕子……
要害我,還是害皇帝,或者害別人?我萬萬不能伸張,亂了自己的陣腳。
我暗自拿了主意,對阿若徐徐問:“此事還有誰知道呢?”
“奴婢抱一絲僥幸,還不敢伸張,除了奴婢們,就是殿下知道了……殿下恕罪,若真的要捉人,奴婢一個人去就夠了……”
“糊塗!我在,誰能捉你們去了?”我將燈台吹熄了,從容不迫道:“這事誰泄漏出去,我才要治罪。還是要暗地裏尋找,再仔細想想有什麽可疑人等出沒過。皇上日理萬機,不宜以此事玷辱聖聽。你們都用冷水洗臉去。皇上隨時過來,你們這等樣子怎麽見駕?”
玉燕子,是我的,若真的丟失了,也不能枉殺一人。可是我住在皇帝側近,還丟失東西,可見我在皇族內已經成了別人的眼中釘。柔然之戰,我並沒有得罪幾個人……我反複思量,老鴰從梅花枝上盤旋而過。
我擔心的不止自身,還有元天寰的安全。複雜局勢,隻有他能控製。國家社稷,甚至天下太平,都要靠他。我盡心照料他的病,而今也絕不容他為陰謀所害。
長樂宮並不光明長樂。我必須提醒元天寰注意宿衛。我想著,不禁走到了逍遙殿的庭心。阿宙去長安,我和元天寰在長樂,我因身在漩渦裏,所以不能了如指掌。我不害人,但防人之心,畢竟不能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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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佇立良久,日影都斜了,才有一身長玉立之男子,走近我:“光華?”
元天寰的後麵一溜宦官都捧著朱漆食盒。
我脫口而出:“我在等你。”
他的眼睛澄明:“唔。朕回來了。我們用膳吧。”
進殿驟暖,我生生打個寒顫。我不提起玉燕子,隻跟著他說:“我這兩天晚上做夢,隻覺瓦片上有貓兒在走動,好生詭異。元天寰,逍遙殿內的侍衛,是不是會飛簷走壁?”
他讓小宦官給他寬衣,換上了淡墨灰袍,玉帶鬆垂,顯得格外隨意。他仔細聽我說完,才走到我的麵前,道:“朕猜不是侍衛。必是狸貓囉!長樂宮森氣,因此朕才讓你隨朕居住一殿。你既說有噩夢,那朕命人加倍小心。”
他的話正合我意。但我還是有所不安。心中想:將來還是要尋機會跟他說玉燕子的事才好。
我們坐在鋪設錦褥的玉床上,長條幾上擺放著各種清淡菜肴。
我實在沒有胃口吃,但元天寰病體才開始恢複,我也願他多吃些,因此不時舉筷作陪。
元天寰一句話也不問我,每樣菜一律隻吃三口,絕無偏愛。他吃完,我也放下筷子。
“光華,今天上官在棋盤上贏了朕。後來朕跟他談起朝廷的官員任命事。柔然之戰後,朕有意動動多年不動的局麵。不少棋子,都該有新的位置。趁你在,也說與你聽聽吧,將來你總要知道的。你不是北朝人,觀點可能更能不偏不倚。”
我偏頭,竭力不讓其他情緒流露出來:“我願意聽。”
他道:“朕欲以崔僧固為尚書令兼吏部尚書。”
“聽說崔大人為政河南,清通簡要。吏部多年墨守成規,以至人才擁塞。有了他,青年人們更易被提拔,朝廷麵貌可見一新。但是這樣一來,鄭太傅在文官內的絕對地位會動搖。對不對?”
元天寰沒有直接回答我,又說:“朕之七弟年小,朕不欲讓他和朝官來往。因此隻打算命他遙領蜀州刺史之位,並加他為侍中。至於六弟,朕想讓他出朝,以將軍職兼為冀州刺史。”
元旭宗是天子幼弟,本來就理應如此。而六王……元天寰終於下定決心,要把他外放了?滅柔然後,冀州軍事地位大為減弱,但屬於富庶之州。北朝諸王,大多有外放的經曆,六王毫無理由拒絕的。我不便表示看法,隻微微一笑:“六王本是京兆尹,那麽誰可頂他的缺呢?”
元天寰道:“京兆最難治理,權貴雲集,又在天子腳下。六弟出任時候,看似威嚴,但過分貪婪凶狠,對於西北李家之事處理失當,顯得淺陋薄行。他活著回來,繼續掌管京兆,會讓西北的豪族灰心。朕的下一步,就是徹底平定河西。京兆尹,寬猛相濟,守正氣者,才最合適。朕想到一個年輕人,你猜是誰呢?”
我尋思一會兒,才說:“年輕文官,我認識的人,最佳是駙馬杜昭維。你不在長安的時候,他周濟難民,布慈惠之政,又輔佐趙王,施雷霆之威。我都看在眼裏。如果我當吏部郎,一定向你舉薦他。本來賢德就不問親疏,他年輕,可駙馬之位在,也沒人敢不滿。”
元天寰目光閃爍:“不錯。”
我心想:他究竟怎麽安排阿宙呢?阿宙失去了杜昭維,依然是這樣的空擔著虛名當太尉?六王要出京,難道元天寰打算把五弟也送出京?
正想著,小宦官送上了兩個盤子,裏麵的長命酥,如同堆雪。元天寰拿了一盤:“今天是朕五弟的生日。我們都吃些這個,為他祈福吧。”
長命酥……阿宙請我吃,元天寰也讓我吃。我不禁想起了母親。我吃了一會兒,偷偷望向元天寰,他還沒有吃,笑渦浮現,好像想起來久遠之事。
“對五弟,朕尚在思量……”元天寰說,他突然歎息了一聲:“朕已下了密詔:臘月十二日晚,將查抄五弟母舅徐州刺史楊澎家。不管楊澎是否有異動,朕都會以罪名賜死他。但願……別牽連到五弟。”
又是十二日?我心內一震,咬到舌尖。那長命酥,也被我咬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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