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皇後策 卷一 作者:談天音

(2009-06-20 22:17:57) 下一個

【內容簡介】

 

光華公主,少年皇後。絕代帝君,名士風流。

試看廟堂高遠,深宮詭譎。

幾度驪歌,香飄鳳城,綠滿江山。

經綸王業一統,終究成全誰人情義?

 

這是一幅絢爛華麗的宮繪卷。

這是南北朝統一的盛大傳奇。

這也是一位公主成長為一棵香花樹的追尋故事。

 

 

 人生若隻如初見,你不知我是金枝玉葉,我也不知你乃鳳隱龍藏。

 

 皇後策,君王側,定風波,平乾坤。

 

 繁華落盡,香花樹旁,那一曲驪歌,就是往日約定。

 

 南北亂世,她是冷宮裏被遺忘的公主。北朝暴君的政略求婚,逼得她逃出樊籠。

 

 這個孤女,會以眼來見證傳奇,用心來承載希望。

 

 流浪路上偶然的邂逅,埋下一個個命定的種子。

 

 雨林中桃花少年,用劍與她約定;

 

 春山裏俊逸謀士,用茶與她約定;

 

 星空下神秘男子,用血與她約定。

 

 誰令她心動?誰讓她心痛?誰是滾滾紅塵裏她想要相擁的人?

 

 無論是對是錯,她隻有一次無憾的選擇。

 

 誰在乎著她?誰又能懂她?誰是漫漫長夜裏靜靜守望她靈魂的人?

 

 無論是真是假,她隻有一次無悔的人生。

 

 帝王之愛,總有歸處。命運之夢,總有醒時。

 

 

內容標簽:宮廷侯爵 天之驕子

 

搜索關鍵字:主角:夏初(炎光華),元天寰,元君宙,上官軼 ┃ 配角:謝如雅,趙顯,杜昭維等等 ┃ 其它:糖果文學,皇族,士,權謀,宮,戰

 

 

  皇後策  

 作者:談天音

 

 

 

  皇後策出版公告

 

  《皇後策》在今年的4月下旬上市。謝謝支持過的人們。

  實體書為上下兩冊完結本。比網絡部分,多出十幾萬字。附有番外《帝王愛》。

 

 

  卷一 光之公主——我見青山多嫵媚

 

 

    第一章:冷宮

 

  斜陽冉冉春無極,南朝舊憶,天上人間夢裏。

  南朝寧,安和五年,我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對恩愛的男女來說,孩子的出生會是一道光華。而在戰亂年代裏,每個新生兒都有可能成為劃破黑暗的一道光華。父皇封我——炎光華為餘姚公主。

  我從未去過餘姚。但父皇說那裏的水都是甜的,所以這個封號會給我帶來幸運。

  父皇武獻皇帝告訴母親,我出生時,東方升起太陽,染紅了禦駕軍旗。雲天上飛過一對形影相依的仙鶴。

  幼年的記憶總是淒風苦雨中的軍帳,紛亂的馬嘶,披著甲胄男人們的身影。一直到三歲,我都跟父皇的軍營遷移。睜著蒙昧的眸子,被風雨的黃鍾大呂所震懾,不敢哭呢。因為我認為天神一定會責怪我破壞了他的神樂。

  我學步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扶我,因為母親不讓。我跌倒了就扶了一下父皇坐騎的馬腿。它長鳴一聲,竟然匍匐下來。我想這匹驕傲的白戰馬是喜歡我的,於是學著跟父母愛撫我一般摸著它的鬃毛。我是那樣小,馬對我來說算龐然大物了。奇怪的是馬的眼睛,棕黑而純良,縱然是脾氣壞的烈馬,躺下的時候也有那樣的眸子。人卻好像並不是這樣。

  有時我坐在父皇背後,聽人們對父皇陳奏。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但是母親從不反對我坐在這裏。她自己也在帷幕後聽男人們的慷慨陳詞。

  奶娘是一個地道的西蜀女人,雖然她隻跟了我五年,可我一生中無論說地道的吳語,還是說純正的北腔,都會偶然溜出幾個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我母親被人們尊稱為“袁夫人”,實際上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封冊。因為她不要。她寧願和最低等的宮女一般,自由陪伴在父皇的身側。父皇本不喜女色,可是自從獲取了她,他每次出征都不忘帶上她。他常常對我們母女露出笑臉,英俊的臉因為行軍的日曬變成麥色,可他笑起來牙齒潔白,就像天上的雪。史官寫他“不苟言笑,端嚴若神”,完全是片麵之詞。

  父皇繼位以來,內憂外患不斷。在幾代混亂之後,南朝終於進入一個勤奮的君主手中。可惜,他的努力對於腐朽的大廈來得太遲了些。他沒法去開創什麽,隻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彌補。隻有在母親的身旁,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依稀記得,父皇從最殘酷的戰場回到內帳,母親會利索的幫他卸甲,一句話也不問他。讓他枕著她柔軟的膝蓋,用帶著木樨花香的絲絹輕輕的,輕輕的擦拭他染血的臉龐。從被子的縫隙裏瞧,父皇像一隻被馴服的鷹,母親像他的後盾,始終懂得收斂他的心。

  誰也不知道我母親家鄉何處,甚至連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實年齡。不過,人人都承認袁夫人是獨一無二的佳人。二十歲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時,在一座尼庵裏得到了她。她的唇,讓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蕩漾著錦江的寒波。第一年,她從來不和他說話,隻有他對她說。她漸漸長出了發,卻是滿頭銀色白發。傾國麗人,不會因為冬霜而凋零。我父皇什麽也不問,隻是在她第一次挽髻的時候,默默的給她插上隻玉燕。那一夜,我母親在他的耳邊說:“我隻能給你我自己。”

  我的父皇伸出為兵器摩出繭子的手掌,掠過她的眉頭:“這對朕已經足夠了。你一定受了許多苦。朕無法改變它們,因為它們都過去了,已經成為曆史。但現在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讓你再受一點苦。”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經有兩位皇子和三個夭折女兒。遇到她之後,隻有一個我。

  這些都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她抱著我坐在冷宮唯一可以曬到日光的角落。自從父皇死後,我們就在那裏安身,沒有一個人來看望我們。冷宮裏積雪的日子,隻有一株老梅怒放,花蕾大如豆子小如花椒,就像紅綃剪出。母親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滅,稍縱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愛,萬年中才有屈指可數的幾次。所以實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會受到詛咒。因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她來生縱然還是驚才絕豔,柔情似水,可都不會遇到了。”

  我聽了說:“驚才絕豔,柔情似水?如果在後宮中加上心計,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愛啊。”

  母親朗聲大笑:“傻瓜!隻要那個人的,不是那個人……都是枉費。”父皇生前她是不飲酒的。後來她喝酒太多,卻從不醉。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來。她總是穿一件男人般的黑色寬袍,把錢都拿出來買酒喝。我管不了她,不過還是說:“要是父皇見了你這樣會多傷心?”她歎息:“我已經太老了,還好他不會再看見我了。”她的頭發更白,銀裏帶灰。可我想,如果還是讓二十歲的父皇碰見她,也許他還會愛上她。因為從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像她那樣,墮落時也那麽漂亮,放縱時也那麽逸氣。

  我常常盤算,怎麽就我們進了冷宮?因為我母親遭人嫌,還是我可能是皇位繼承人?我們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不過我母親位卑,我又沒有後援,怎麽可能?

  因為在父皇身邊的日子並不長。我反複的追憶那段金色童年。記憶是神奇的東西,你念得多,記憶就會不斷的加長。因此有的人,對於幾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後半生來回味。過於美好的,或過於痛苦的記憶,最好都避免去想,因為它們不知不覺中就會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這是南朝傳世的名品。宮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過它。因為傳說他是某個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裏,他一定會吹情歌給女皇聽——就像我的父皇對我母親。我四歲時,他們倆在戰爭間隙少有的和平,於昭陽殿前對坐,荷花田田,風裳水佩。父親吹笛,母親抱著我在他的身邊聽。她無所求,也總是沉默,人們可以攻擊她的地方太少——這樣,她就更讓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

  母親眼裏泛起溫柔的春波:“皇上,我們的女兒,你封她為餘姚公主,且給她一個大號。日月光華,天下人人都知道。女兒應該有一個最親的人才可以稱呼她的名,對麽?”

  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齒:“阿袁,你跟了朕那麽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閨名呢。”

  母親低頭:“你向來叫我‘阿袁’。既然我最親的人喜歡那樣叫我,我早就把它來當我的名字了。”

  父皇撫掌:“不錯,朕忘記了。”他站起來,問我:“光華,你喜歡有一個閨名嗎?”

  我點點頭,指著窗外的荷葉對他說:“父皇,孩兒歡喜那……”

  母親笑道:“蓮兒?芙兒?荷兒?不行不行,我沒有念過多少書,說出來都是俗話。”

  父皇眼中光芒一閃:“正值初夏,她又是這時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開,萬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時候嗎?”

  母親抱著我轉起來:“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我父皇給我的東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貴的。

  我還記得父皇臨走的時候那天,天氣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著我:“夏初,北帝南征,怎麽也得把他們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沒有帶上母親走,因為母親在他出征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雖然不致命,可她臉色白得也夠讓人傷神的。我點點頭,父皇的手臂夾得我骨頭都疼,可是我對他一笑,說:“一定要打敗那個老頭兒啊。”父皇練武,手掌寬大。我朦朧憧憬:將來也會有能指揮千軍萬馬的男人帶著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裏是什麽老頭子?北帝隻比你大十一歲吧。”我當時剛滿七歲。北帝十八歲。他十二歲登基,十四歲從叔王們手裏奪宮,十六歲殺死他的原配皇後和其嶽父,十七歲收複遊牧民族占領的燕州。現在又開始進攻南朝所有的山東腹地。我其實是知道他的名聲的,但我無法把那位嗜殺的人與“美少年”聯係起來,我笑著對父皇的說:“他的心一定是很老。而我父皇就是過了好多年,都是年輕人。”

  父皇說:“朕其實應該更多教教你的。不過有你陪著你母親,朕也可以放心。”他從懷裏抽出野王笛:“這個給你,朕不在,你這小機靈代我吹曲子給你母親聽吧。”

  我欣喜,本來我一直用兒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寶貝。我雀躍不已。

  父皇抱起我,臉上掠過絲陰霾:“但願戰爭早點結束,眾人都有重逢日。”我摟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經百戰的白馬的頭顱。它的棕黑眼睛裏有淚。

  回到昭陽殿,我母親正在哭泣,我推她:“別傷心了,父皇馬上就回來了。”

  她慘白的臉色我永遠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願意他去的就是這一次……可我不會求他,我也不會成為他的羈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臉蛋上,也掉了淚。

  我從小就懂得人應該珍惜相守,因為重逢終究是一種虛空。譬如我和母親,沒有等到父皇和我們重逢,倒等到了一個天翻地覆的時期。

  南朝寧安和十二年,北朝曦聖睿十年,南北兩帝在萊州五次會戰,末一次中北帝失勢,我父皇卻在激戰中中流箭垂危。他彌留之際,在他身旁的叔叔閩王奉旨繼位。消息來的時候,我哭著跑到昭陽殿去找母親,她卻已經被原來的陸太妃,新帝的母親陸太後趕了出來。陸太後說母親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母親拿走了掛在父皇琴台前麵一張白色的鳳綺簾。我隻在袖子裏藏了野王笛。

  母親背挺得筆直:“還好有這白布,可以給我們兩個作喪衣。”

  我跟著她走進冷宮黑洞般的門口,忘了流淚。昔日奉承我們的內侍宮女,大都不見了蹤影,隻有一個垂老的太監跟著我們。他關上腐爛的宮門,哭著叫了一聲:“袁夫人。”

  母親背過臉:“我不是什麽夫人啦,我已經死了。我死了許多次,所以這次也不傷心。但是”她的聲音終於哽咽:“他要是來到這裏,不知道是否找得到我了……”

  老太監說:“皇上是聖明之君,無論娘娘在哪裏都會找到你。”

  母親用聽不見的聲音說:“即使我在地獄……?”我放聲大哭起來,父皇你魂歸何處?我本來一直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圍大部分人變臉太快,翻雲覆雨一般。

  叔父繼位,謠言四起。不過,風雨飄搖的皇朝不適合再被幼主統治。所以隻有他可當皇帝。對我們母女這也不算太壞的事情,假如我們落到那兩個哥哥的生母手裏,恐怕會生不如死。新帝把我們母女遺忘在卑微而潮濕的角落。但我兩個未成年的小哥哥,卻離奇死亡。一個是從假山上摔下來斷了脖子,另一個被傳染到了天花,我奇怪他是怎麽被傳染的,因他接觸的其餘人都活得夠康健。原來,他們會一起出賣他。冷宮沒有虛情假意的伺候者,是一件好事。

  我喜歡讀書。南朝的冷宮終究有人情味,雜亂的堆放著許多古書。每本散發出寂寞的氣息。我坐在一張破席子上,看完一個章節,就跟著吝嗇的日影挪動。我本來是軍旅中長大的,現在沒有人錦衣玉食的供給我,我樂得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孩子。不用塗脂抹粉,不用挑選霓裳,不用學習女紅,平白多出來那麽多的光陰,我日夜看書。到我十歲,我已經把許多書看了又看。分配給我們的燈油極少,母親有時把自己喝的酒勻出來點燈,有時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懷裏,讓我給她講白天看的書。就算兵家孔孟,她總是能聽得極有興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歡那般善於聆聽的女子,未必要她美麗。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個啟蒙師傅,是父皇的侍中謝淵。父皇死後,他借口眼疾辭去了官職。因為無法教我,他將自己的數十冊讀書心得都送入了冷宮,當我看到老師秀逸的字跡時,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時候不做夢。因為這裏是冷宮。到了這裏,你隻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這裏有一本專門搜集宮廷詞賦書,上麵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人潦草的寫滿了朱砂色的小字。走到陽光下看,原來隻有兩個字:“殺人”!

  我常對著牆角植物吹笛,野草閑花,是我們這裏的珍寶。冷宮裏沒有辛勤的園丁,春風吹又生,總是一些卑微的生物。晨光裏,它們的綠芽便跟著我的曲子擺動,可愛極了。

  我唯一抱怨的是:冬天的時候天陰冷,衣服總也不幹。若去討柴火要看人臉色,可是在禦花園裏偷撿的樹枝也不夠燃。屋角的蜘蛛網都凍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凍瘡。唯有母親柔軟的身子依然溫暖,她天生就是血熱。我始終有可以牽掛的人,所以從未絕望。

  我們母女冷眼旁觀外麵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讓萊州與北帝求和。南北戰爭平息。其年冬奉安前任“武獻皇帝”於陵墓。

  清平二年,新帝立長子琮為太子,大赦。其年秋天下廣加稅賦。為陸太後起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饑餓流民殺蜀州刺史,起義。幾月內就達到十萬人之眾。北帝乘勢取我國之西川,

  起義軍的殘部退入四川山林,號“藍羽軍”。

  清平四年,我朝護軍將軍王紹在湘西擊敗來犯的潮族邊民,一戰成名。諭旨他統領兩湖。

  我這位過時的公主前途灰暗,默默無聲成長。要不是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極有可能永不得見天日,成為史書上“不知所蹤”的一位皇女。

 

 

  第二章:大風

 

  那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和過去一樣,我和母親一起吃老宦官從市井上買來的長命酥。長命酥甜而香,絲絲纏綿入口。我伸出指頭,根根挑著吃。母親注視我,明亮灼人的眼睛竟有一點恍惚情思。

  “我過去見過個孩子,生日的時候也愛吃長命酥,而且和你一樣幾乎不扯碎任何一根。人家都說這樣的孩子有出息。”她悠悠道。

  我記得她做過尼姑。常常化緣,自然認得許多孩子。我將荷葉包裏最幹淨雪白的那一束捧出來,送到她的嘴邊:“你也吃些吧。夏初根本不望別的,我們在這裏省下多少心。”

  她握住我的下頦,撫我的鬢發:“恐怕不能。夏初你這容色,若不是皇家的血緣,隻怕遲早是要進入後宮的。還好你是公主,唯一的路就是嫁出宮去。”

  我吐了舌頭道:“孩兒要嫁人也須是絕代豪傑。可惜天下英雄凋零,剩下幾個好男人,早讓眼明手快的姑娘們搶走了,哪裏輪到我冷宮裏一個書蠹?若皇帝開恩,打發我嫁個塗脂抹粉的紈絝子弟,生一大堆畏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麽意思?”

  母親笑起來。銀發逶迤在地,讓泥塵髒了。

  今日,她的發上竟插著玉燕,父親給她的信物是傳世之寶,本來是南朝曆代皇後才可用的。我驚訝的說:“這隻燕子怎飛來了?我還當是早讓那些女人沒了去。”

  母後狡黠一笑,就像晚晴般無限麗色:“怎麽會?她們中沒有一個真正的皇後,我自然不會讓給她們。我出來的時候,若沒有藏些東西,哪裏來酒錢?”她遞給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發起困來,坐在榻上,眼前飛舞著那隻皇後玉燕……

  就在這一兩年,大江南北,傳起一首歌謠,連後宮與世隔絕的女人也知道了。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麵,得天下者得皇後。”

  當今時代,沒有皇後。南朝,是我的叔父迫於陸太後的威勢。她在陰暗處熬了多少年,自然不舍得將昭陽殿陽光讓給別人。另外,叔父多內寵,而太子生母起自蓬門。立貴者為後,於叔皇不便,立卑者為後,更煩惱無窮。北朝,皇帝也未立後。關於此人的傳說太多,簡直成了當世的神話。

  他的原配皇後是平亂後被他賜死的。她之後,他先後立了兩位出生大族,相當於“副後”的昭儀。第一個入宮三月暴卒。另一位,因罕見君王麵而作賦一首,卻被北帝強令出家為尼,在青燈中鬱鬱而終。

  這位皇帝被認為是孽星轉世,不過南朝宮內的女子們對他還是頗有興趣。因為聽說北帝有天神一樣的英俊容顏。殘忍,絕美,神秘的至尊,在女性故事裏永遠不會落伍。還有,傳說北帝的四個少年兄弟,均異常俊秀。北朝詩人誇耀他們的容姿“比天日之翼”。可死去女人們的陰影,總會使北帝兄弟金光燦爛的翅膀蒙塵。

  我半夢半醒,似聽見窗外颯颯響,雨聲滴碎荷聲。難道又回到了昭陽殿?猛地睜眼,隻見一抹晴空,一彎斷虹,天真嫵媚猶有夢痕。我竟然臥在昭陽殿荷塘的石舫上。

  怎麽會在這裏?母親呢?我焦急爬起來,頭還暈,用冰涼的池塘水潑了潑臉,正待回冷宮。可剛下石舫,就有一名陌生的內侍走過來:“公主,此刻您不能回去。萬歲有旨,令公主去東宮赴會。”

  我詫異道:“盛會……?”

  “隻是各位殿下的小聚會罷了。前些天來了一個雲遊道姑,在宮門前卜卦算命,施舍藥方,靈驗無比,因此太後請她入宮來。今日到太子處,諸位公主和太子幾位良人都列席了。早上萬歲口喻:請公主您也來參加。”

  我滿腹狐疑,隻加快了步子,向東宮走去。東宮和我幼年並無二致,青竹翠籮,從無蕭瑟。雨後新晴,紅榴滿枝,翔鸞花紋的三麵屏風裏,更有數位佳人笑語,生出無限風流,無盡自在來。

  廊柱前的一麵銅鏡裏映出我的影子:身上還是青桂布衣,頭上也無半點修飾,我心中好笑,倒應了愛好是天然那句話了。正在此時,我身後繞出一個男人來。他像見了什麽奇景一般癡癡的凝望著我。我瞥了他一眼,一張清秀而孱弱的臉映入眼簾。

  “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他嘴裏念念有詞,仿佛神遊天外 。他就是東宮的主人,雖說是我的堂兄,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少。我行了一禮:“太子殿。”

  “啊,光華妹妹,幾年不見,你竟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我淺笑,並不惹人厭。

  我微笑說:“就算見不到太陽,時光也不能讓我停下長大呢。太子殿,我匆匆來。本來我見人少,笨嘴拙舌,若你肯幫一個忙,光華就感激不盡了。”

  他笑了:“怎樣?”

  “讓我早些回去,但請別問我原因。”

  他點了點頭,我跟他到了穿堂的陰影處。他從衣袖裏取出一小枝火紅的石榴花,小心的為我別在發髻上:“記得妹妹你是夏天生的。其實勿需一枝豔色,你便是真正的‘光華公主’了。”他對我耳語道。我沉默著向光亮處前進。

  他身邊的女人們,無一不明媚回春,或顏如舜華,還有一個比我更小的漂亮女孩,瞪著眼睛望我。等我走近她,她歎了一聲:“天,哥哥從哪裏覓到這樣一個人來?”她一定是叔皇的幼女會稽公主。

  太子道:“這位就是你的堂姐餘姚公主。”

  小公主咯咯笑:“不對不對,她是我朝的光之公主。”我對她溫和微笑,她拍手歡叫道:“我終於明白別人為什麽叫你光之公主了……為什麽你總不來跟我們玩兒呢?”

  我隻說:“唔,我住得地方離這兒有點遠,若曉得妹妹你這般可愛,我生出翅膀飛來找你了。”她臉蛋紅了,越發可愛。

  其他的女子一聲不吭,場麵便冷清。那種眼光並不是對一個公主,而是獸群裏的競爭者的幽幽綠光。我抬起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已經對我萬福。精幹的老婦,眸子閱盡滄桑,太過於敏捷——尤其對於一個出家人。從她的眼睛裏,我也讀到了吃驚。冷宮裏的我出現在這種場合,是一件奇聞了。

  我向她道:“我不願讓人給我算命,而且也不吃什麽草藥。”

  她不慌不忙道:“一見公主,妾身就知道你是個不信命的人,可是殿下難道不想參加遊戲嗎?太子良娣,其他妃主都參加了呢。怎可少了先帝寵愛的公主呢?”

  太子琮對我解釋說:“妹妹,道姑是隱居的天師王仙人的弟子。這次道姑來都城,天師說可以隨緣請高貴的女性們寫一首自己喜愛的詩歌放在道姑的背囊中,回去以後,天師會抽得一位有緣人,給她一件稀世珍寶。”

  我聽說過那王仙人,他曾對世人念始皇帝所愛的歌。但他如何活了七百歲?何況最近百年他都沒有蹤跡,塵世中的道姑又怎麽親近他呢?

  我隻得答應:“好,那我也隨著姐妹們寫幾句吧。”

  太子良娣已經寫完。是一首南朝士大夫間風靡的歌:“人生不滿百,常抱千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遊。”她麵色蒼白,可能秉燭夜遊久了,提前消耗生命。

  會稽公主催我:“光華姐姐,你看我的。”她寫了一半:“夕殿下珠簾,流螢飛複思。”

  我念了下兩句:“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她也寫完了。

  我笑道:“妹妹還小,思念誰呢?”她笑嘻嘻的說:“我隻喜歡前麵兩句,像我過得日子。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布。你的頭發上的花也很美,比這裏其他姐姐的珍珠,翡翠好多啦!”

  我避開四周冷箭般不悅的目光,在紙上草草揮毫。太子咦了一聲。太子良娣抿嘴笑道:“一位公主喜歡這首歌,殿下真別出心裁。 ”其餘女子哂笑不已。她們笑,我也笑。

  我寫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是我最愛的歌,我不會如太子的寵姬那般及時行樂,也不懂得宮廷裏的風花雪月。

  這本不是英雄的時代,這些人也不會懂的。

  道姑眼亮如雷電:“原來如今還有女孩喜愛此歌?”我說:“天師隻說選歌,並未說一定要選女人口吻的歌。”我丟下筆,掃了一眼太子:“各位,我不得不先走一步。太子殿,您也不用送我。”我不要天師贈送長命百歲的靈藥,也不希罕什麽絕世寶貝。

  太子承諾過不留我,可會稽小妹拉住我:“別。你和我玩兒一會再走?”

  我摸摸她的手:“不行,等以後好不好?”她說:“那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我住得地方不適合小孩子。鬧鬼的。”她一聽,果然把手縮回去了。

  我快步的走出東宮,太陽西下,冷宮的牆外,一陣清寒。荊棘叢生的圍牆被殘陽渡上昏黃的金邊,哪裏像是蓬勃的夏天?我順著血色野薔薇,悄悄的走近了母親的居室。

  黑暗的盡頭,映著依稀的燭光,居然有一幅柔曼的紅紗在嵐中飄舞。我們是沒有這幅紅紗的……這是哪裏?我被什麽卡住喉嚨。空氣中彌漫了一種甜膩香氣,極像是春光盡處茉莉謝後的餘香。我茫然了,這是什麽?

  在靡麗的氣味中,起了一聲尖叫。似是歡暢淋漓,又似無法排解。緊跟著,柔如春水的呻吟,斷斷續續的瀉往,連香氣都受了潮。紅紗已經飄到了我的鼻尖。透過這一層遮羞的織物。煙光微照,舊塌之上,一對男女癡纏在橫床之上。女人的身體,極像是狂風下初生的藕,潔白,無助。暴雨隨風,藕節搖動,生出一些媚態,無辜。她的手伸出帳子,似要在虛無中捉住什麽,霜雪玉蔥,在痙攣中染上淡的胭脂紅,它們似乎要掙脫開情欲的束縛,但最終在男性的霸道之下屈服。一隻玉燕順著女人銀白的長發滑落。

  男人轉過臉,是當今皇帝,我的叔父!怎麽能是他?母親?你是我父皇最愛的人!

  我要發瘋似的尖叫,可是我自己捂住嘴,掙紮著爬到了屋外,躲了起來。夜色森沉而旖旎。淚水奪眶而出。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這一幕錐心。我拿起一根帶刺的薔薇枝,在地上反複寫一個字“忍”。刺深入指頭,我記住了這種痛。

  我終於明白了她今天的神色,明白了我出現在東宮的原因。我不夠聰明,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我知道母親能忍,要不她不會等到今天,可是她怕我不能忍,她怕我即將到來的青春在這裏荒蕪。我下定決心,永遠不問母親這件事情。她的痛苦,是我的痛苦,她的羞恥,也是我的羞恥,我如果因為今天她背叛我們而背棄她,我就背叛了我所有的過去和希望。

  我不是光之公主,我是最黑暗的地方的公主。我扯下頭上的石榴花,用鞋子碾碎它,我恨這些同我一般血緣的男子,他們無論老小,都是一樣的……

  第二天晚上我害了熱病,過了好多天才清醒。我康複的時候,已經搬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宮室。這裏陽光充足,可雖然是夏日,我還是怕冷。我精神好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和母親說話,叔父來看過我幾次,他是道貌岸然的帝王。當他看我母親,我母親總是率先把眼光移開。太子也來看過我,可我每次都裝睡。

  三個月以後,皇帝下旨,將我轉移到宮外我老師謝淵的田莊修養。這是鮮有前例的恩賜。一個公主除非出嫁或者死亡,不然不會輕易走出皇城。我母親在我走的那天,給我帶上了一個純金的護身符:“夏初,這個是除了玉燕以外,我最寶貴的東西。”我過去沒見過,那是一個純金的圓形團鳳。

  母親好像更消瘦,眼角下也有了細細的皺紋,我摸著她的臉:“別亂喝酒了,天氣立秋,您要注意身體。等我從謝家回來,梅花也就要開了……娘。”她親親我的手指,沒有再說一句話。

  謝家是南方最顯赫的士族之一,嘉木披庭,童仆眾多。我驚訝的看到老師已經兩鬢斑白,詩酒年華也跟著一起老了。他更沉默,隻是見到我的刹那才閃現出昔日貴公子的風采來。他的妻子美而韻,總是妙語連珠,夜晚愛好在燈下計算著代表著莊園財產的籌碼,永不疲倦。她見了我,就送給我一隻親手製作的枕頭:“殿下,這裏裝著荼糜,桂花和瑞香,做夢的時候可以夢見三色的花雨呢。”我沒有夢到花雨,可是那夜睡得香甜。

  我住下的第三天,有個小男孩衝進我的房子:“姐姐! 姐姐!你是我父母給我找的姐姐嗎?”

  他比我小一些,有茉莉花色的皮膚,唇紅齒白,仿佛是無錫山上賣的絹絲人兒。

  我笑:“是啊,有人叫我姐姐當然好。”他歡呼一聲:“我是謝如雅。我總是希望有一個姐姐,可沒有想到有那麽好的。”小男孩快活熱情,連我也被感染了。

  我在謝家的日子過得飛快,謝師傅允許我像男孩子一般射箭,讀書,遊水,還有騎馬。謝家的馬多,我靠著小時候的經驗,又通過幾位年老誠懇的老仆指點,和我喜愛的馬駒熟識了。

  當我經過的時候,我總聽到人們說:“看,那就是光之公主!”大部分時候,小公子如雅都像個影子跟著我。他才十一歲,還不到惹禍的年紀。因此眾人也想不到男女大防。

  他像她母親般善於說話。一次我說:“要是月中不住著嫦娥和玉兔,隻怕更加明亮。”他笑道:“怎麽會呢?還是前人說得妙,月亮中的神仙就像人的瞳子,有了這個眼睛才明亮呢。我們家現在有了公主姐姐,也變得亮堂了。”我忍不住笑,手裏打好一個五彩長命縷,幫他係在手臂上。

  我原以為梅花開時就可以回去,可是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宮內都不準我回。我身邊的丫頭們樂不思蜀。謝家富可敵國,但卻不那麽拘束。可我思念母親,也漸不安。我不能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再去忍受宮廷的折磨。

  若是沒有那道詔命,也許謝如雅一輩子都能當我的弟弟了……恰如謝夫人言語中暗示的信息。謝如雅在童年就是一個吸引人的孩子,可是孩童的吸引力,僅僅是一個弟弟。

  清明五年中秋,我突然被召回皇宮,接我的太監們神色惶惶,謝氏全家都感到吃驚,

  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實情。當我坐上馬車的時候,一直躲起來的謝如雅跑在我的車尾:“姐姐,姐姐,我一直帶著這個等你回來。”他揮舞手臂,五彩長命縷在秋陽下閃光。

  我也對他揮手。弟弟,老師,謝夫人,像一場夢。我摸摸自己的裙擺,上麵擺放著兩件禮物:其一,是謝夫人送我的一袋珍珠。她說:“無論到哪兒,你都該有自己的錢。”

  其二,是我的老師給我的,是一張他參與設計的宮城圖,他說:“你在十麵埋伏中,也該有自己的生路。”

  我牢記著,忐忑不安的入宮。迎接我的是兩個重大的消息:

  首先,我母親袁氏病危,且人們說她有些發瘋了,整日說胡話。

  第二,北帝向我求婚,且南朝已經決定接受。

  叔父扯住我:“朕本來答應你母親讓你出宮,且依她意思選擇陳留謝家。但是北帝要選擇你。北國兵強,隻好委屈你遠嫁。來使說,去年那個道姑,是北朝派出的一流女相士。她講你和北帝是極為相配的龍鳳命。這是北帝給你的信,上麵有封印,你自己去看吧。”

  我向母親的住處狂奔,她果然病的厲害,我叫她,她也不應。

  夜深人靜,我陪伴著母親,打開了北帝之信件。

  翠泊燈下,卷軸上畫得是清晰的中國山河地理圖。奇怪的是,南朝二十八州,北朝三十六州,卻沒有疆域的劃分,仿佛天下已經是統一的。除此以外,還有南北朝版圖以外的漠北,西域,嶺南。若它不是,不合適的人在不合適的時候贈送的,這對我是分外珍貴的禮物。

  信的末尾,是幾行婉麗高古的書法。似乎是簪花的洛神,在晨曦中飄行。難道這就是那個殘忍而嗜殺皇帝的手跡?實在和想象的大不一樣。

  我感歎著,閱讀如下的詞句:“餘姚公主殿下鑒:

  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山川之美,與主共賞。再起一曲大風,安得天下士。

  落款是:“聖睿十三年秋:天寰書”

  元天寰,正是北朝皇帝的名字。他對我自稱“天寰”。他自信能打動我,絕對的自信。

  大風滿宮,暴雨欲來,潛夜中雲朵之上,似萬馬奔騰。

  如果風兒能夠傳信,我夏初,願意直麵天寰。告訴他:

  我不會因為你是皇帝而愛上你,

  我不會因為你是絕美男人而愛上你,

  我不會因為你是最強勢的而愛上你,

  我也不會因為你給我榮耀和天下而愛上你。

  我愛的人,因為我愛他,

  他就勝過皇帝,

  他在我眼裏就成了絕美男子,

  我會幫他變得強勢,哪怕永遠做不到最強。

  而我因為愛他,會得到超過榮耀和天下的東西。

  那才是,一個公主的愛。

 

 

 

  第三章:離別

 

  秋月冷,瑩無塵,烏鵲南飛,雁聲哀怨。

  我好多天都是睡在母親的床邊,我們相依為命,照顧她我怎麽會假手他人?她曾傾國的臉上,現出一片死境的灰白。凹陷下去的兩頰,配上淩亂的白發,就像綠蕪凋盡的晚秋。

  我慶幸叔父不再來了。他上次說,不忍心見到母親這般樣子。

  金陵落葉,我心宛轉幽側,奈何無人可以幫我。我如今成了眾矢之的,太子母親吳夫人曾經在中秋會上辱罵我“娼妓之女也想登龍門,當皇後?”

  那位夫人從屠夫之女成為今日的西宮,就比所謂娼妓高貴?我不想當皇後。至於“龍門”,是後宮麽?我受夠了這種地方。

  有一夜,母親突然醒過來:“夏初?”

  我愣了片刻,才高興的說:“母親你認得我了?”

  我忙不迭的去給她倒水,她搖頭:“夏初,別走。”

  我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心口:“我哪兒也不去。”

  她淒然的笑:“你不是要嫁到北國去了?”我發現她的眼珠一動不動,貪婪審視我的表情。

  我搖頭:“孩兒絕不會嫁給元天寰。首先,我不願意再入後宮這般活地獄。第二,北帝造成我父親的戰死,我嫁給他,便是忘記了父仇。第三,我不會離開你。我知道你是不願離開故土的。你活著,我相伴在你的身側,你死了,我不會讓你獨行黃泉。”

  母親好像放心了。她合上眼皮,冥思苦想了很久,才吃力道:“夏初,你當然不要嫁給北帝。那不僅是危險的,而且也是背棄我和你父皇。但是你為什麽要說死呢?你若是死,我的努力不是白費了?你答應我,活下去。”

  殘燭搖曳,灑金泥簾幕隨風舒卷,鎏銀鴨爐內綺羅香減。我道:“我答應。”

  她歎息:“本來想你父皇在黃泉路上陪我的,但我不配……夏初,你恨過我麽?”

  我按住她的嘴:“我從不恨你。過去的都過去了。父皇會理解你,他從來不是愛記恨的人,就象初遇你,他可曾多問一句你的過去?”

  她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我一夜沒有合眼,開始盤算逃走。母親是我的最後一個掛念,若在世上無牽無掛,我無論如何都可以活下去。

  四周有無數雙注視我的眼睛,我既然賭上自己的命運,就需謹慎。

  我想母親沒有瘋,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就是瘋的。從那天起,每當夜晚的時候,她就斷斷續續的唱一首曲子,我實在聽不清唱詞,隻能用心去記。我恨自己沒有神刀一把,裁去她眉梢上的恨意,斷去她芳魂上的牽掛。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如夢一場,隻付空煙。等到有一刻,她忽然不再唱了,我才取出笛子,將那曲調吹奏全。

  我知道她永遠不能聽見了,滿樓霜月,都在為我哭泣,而我不會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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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親停靈在一個狹小的殿堂,那已經是格外開恩。因為她沒有任何封號,又先後侍奉過兩代皇帝。來吊祭的人不多,大家因為我將來要嫁給“野蠻”的北朝人,對我也望而生畏。

  我的老師又病了。謝夫人入宮送來一卷對他親手寫的悼詞。她拉住我的手,悲慟不已。我知道她並不是哭素昧平生的母親,而是心疼我。

  “公主,聽聞北帝來使推遲了婚期?可是要到明年才動身?”她問。

  元天寰送來了許多的喪禮,連婚期都願意推遲。當然我們宮內並不感激他的好意,因為我留在這裏是大家心上的累贅,而且我的婚期越長,他們神經上的弦便越緊。

  顧及四周耳目,我唯有默然盯著謝夫人的眸子瞧。無法對她吐露更多了。我隻依靠我自己。我絕不要什麽人再為了我這個人搭上什麽。她吃驚,我卻垂下眼簾。

  出殯的時候,我坐在喪車裏,觀察著皇城的守衛。

  招魂的時候,我走到角樓上,計算著宮牆的距離。

  守靈的時候,我籠著白麻衣,認真的研究宮城圖。

  我聽著殿外的水聲,不斷的整理我的思路,我終於有了一個計劃。天將要入冬,我不能等太久了。母親七七那一天,我忽被請到了吳夫人那裏。她要和我單獨說話。我心內忐忑,但不是因為她……

  她是一個俗豔而撩人的女子,太子琮卻沒有從她那裏得到多少遺傳。

  “恭喜你要當北國的皇後了。當然,若是你慫恿北帝侵南,你便是叛國。”她說。

  我搖頭:“北帝又不是我手上的鳥,我要他怎樣飛,他會聽我的嗎?”

  她大笑起來,刻毒的說:“你別在我麵前裝。隻要看看你這張臉,就知道你是個天生的狐媚,與你母親一樣!先帝何等的人,皇上又是何等樣人,不是都被那個賤貨迷住了?”

  她的笑容真讓人想撕破。這時我聞到一股濃香,異常的香。

  “你母親聽了北帝的求婚就昏厥,沒有幾天就死了。你就踏著先帝白骨,你母親的死靈,去當你的皇後吧。”

  她要感謝她那種粗俗的幸災樂禍,因為那一瞬間的表情,讓我確認我母親並不是她毒死的。我鬆開了自己袖中的匕首柄。

  我說:“我並不想遠嫁。可誰肯為我說一句話呢?天下蕭條,王室板蕩,我是弱女子,於是你們便為刀俎。除了家師謝淵,護軍將軍王紹,並沒有一個人阻擾過這次聯姻。夫人,你兒子成了太子,你可知南朝今日每一退步,便使你的兒子失去更多?”

  她愣了。隨即道:“你不去,你可以死!”

  我笑。在她們的口中,別人的死是多麽的容易。我站起來道:“我正在想呢,可是如何死才能沒有痛苦呢?夫人你可以教教我。”自己的坐墊下確實有什麽在閃爍,我掀開,是一個鏤花的金薰暖爐。也許我太多心。可我不能和她一起再耗費今夜的時間。

  她攔住了我,將我按在了坐墊上:“你等等,我還有一個辦法,你也可試試看。”

  我這兩天確實有些虛弱,她又是一個成熟的婦人,不比我是纖弱女孩。

  那種香,攪亂了我的思緒,我不喜歡透骨的香氣,它在火裏孕育,卻徹骨寒冷。

  她低頭:“炎光華,你為什麽不毀掉你自己的臉?”

  我隻暈她白霧般的臉廓,還有她鮮紅的唇色。

  她的柔媚聲音繼續在我耳邊說:“隻要拿起刀,輕輕的在臉上一劃,你就不用出嫁了。你即使嫁過去,也會和北帝的其他妻子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我猛地抓住她,將她反身按在了我的墊子上:“要死便一起去死吧!”

  她安然笑:“你懷疑這是毒?不會的,我不敢冒這個險。你聞我的衣服,我的頭發,都是這種香……你不喜歡嗎?”

  太子忽然現在門口,他臉白如紙:“母親?公主?”他都不敢上前。我最鄙視懦弱的男子。我鬆開吳氏,飛快的跑出,吳氏癱在墊子上大笑不止。我想這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母子了。

  我回到宮室,立刻讓人拿來大量的米飯。先要吃飽,才能走下一步。我用匕首裁下留有北帝墨跡的那一段地圖,在上麵寫了幾個字。又將剩餘的山河圖和野王笛放進了一個竹做的背囊。我走到“更衣”的屏風後,快速換上一套粗布衣。將母親給我的黃金鳳藏在胸口。在外麵再套上寬大白色的孝衣。

  時漏不斷滴水。我走到窗前,在我的宮殿外,是宮中最大的太液池。月上中天,三刻。雖然沒有風,太液池的水在陰暗中果然泛著漣漪,又是十月初八,我算得一點都不差。

  我用沾濕的布使勁擦眼睛,瞥見了我的一位宮女在外麵探頭探腦,她是我母親留下的侍女長。雖然與我相處不長,卻對我盡心盡力。我將她引為心腹,甚至引起陪伴我去謝家的侍女們的妒嫉和不滿。

  “公主,您還在傷心?”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瞼。

  我拉住了她的手:“姐,我求你一件事情。”她仿佛被嚇住了,跪下說:“公主別這樣,奴婢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我心裏笑:赴湯蹈火隻怕是我,還輪不到姐姐你呢。

  我說:“我預感今夜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心裏實在害怕的很。姐姐,要是我出了事,你能把這個送給北朝的皇帝去看麽?”

  她猶豫:“公主?北朝長安?奴婢怎麽去呢?發生了什麽事呢?”

  我將附有北帝書跡的盒子交給她:“就是這個,我要人給我報仇,我知道難,你拿去這個。”我裝作無辜的望著她,將謝夫人送給我的珍珠袋給了她。她眼光驟亮,其實我隻給了她一半的珍珠,還有一半,正躺在我內衣的裏子裏。

  “奴婢盡力而為。公主可能你隻是太累,太疑心了……”她斷斷續續的說,我哭泣起來:“算啦,我知道沒人會相信我的,我要去給母親燒紙了。”

  她半信半疑的搬來一個火盆。我正默默的燒,就聽西邊的耳房裏有人尖叫。她聞聲而去,我當然不好奇,因為西邊耳房裏都是我搞得鬼,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時間正是這麽巧。

  我快速的燃燒起四周的帷幕,等到煙霧彌漫,宮人們大叫:“公主,公主?”

  我才應:“啊!快來救我!”我用淋濕的帕子捂住口鼻,反而向裏邊跑去。我脫掉孝衣,拿起隱處的竹背囊,背在我身上。我叩開一麵牆,牆移開了,又是一個暗道,我躲在裏麵,扭上虎頭。我在一片漆黑中,我隻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順著黑暗爬行,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等了盤古開天那麽久,我才聽到水流聲。我屏住呼吸的刹那,模糊聽到了更多人的尖叫和建築崩塌的轟然巨響。

  太液池的水好像成了一個漩渦,在向某個方向流動。我知道,那是每月八日的換水。前朝的能工巧匠之所以為太液池和皇家換上新鮮的水,是希望君王們能享受更新的樂趣。可是我們的後宮,隻有一片死水。

  我遊了不知多久,在快離開太液池的時候,我從懷裏摸出了母親的玉燕。我本下了決心,讓它永遠沉在汙泥中,誰也不能得到它。燕在水麵上泛著垂死之光,我鬆開手,它便下沉了。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又抓住了它。我不該讓父母的信物沉在那些人所在池塘的泥沼裏,我也許應該救這件聖物一起走。我吐了一口氣,兩腿已經酸疼,我卻不能停下來,水冷的刺骨,我一出頭,便一個激靈。

  我不可以放棄的,既然走了這路,我也不可回頭,我深吸一口氣,往水中潛去。

  等我終於在建康城一個偏僻的林子上岸時,我已經什麽都不會去想了。我凍得牙齒打戰,雙腿猶如灌鉛,沉重無比。我抬頭,望見皇宮天空的火紅色雲,光之公主,終於在一場盛大的儀式裏死去了。

  黯然銷魂,唯有離別。可是對於這次離別,我絕不後悔,且充滿希望。

  那個宮女,她肯定會拿了我的半袋珍珠,卻把我的信息送給我的叔父。那正是我想要的。我在上麵隻寫了四個字:“吳氏殺我。”我知道叔父會為了掩蓋此事費盡心機,我想驕傲的元天寰會因此事震怒,可是那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笑裏含淚,向著黎明破曉處走去。我是夏初!因為如今尚值秋冬,我的天涯路才剛剛開始。

  黯然銷魂,唯有離別。可對於這次離別,我絕不後悔。

 

 

 

  第四章:白馬

 

  蜀山青來蜀山碧,細雨輕雷,紅塵茫茫,誰識我一蓑一笠到西川?從冬到春,我終於跨入我的逃亡目的地四川境。俗言說蜀道難於上青天。我伴著數千裏路雲月,足下長了幾層繭子。可是當我在高處,漫山遍野的野花把我的辛苦都撫平了。上天公道,不走如此路,何以見到如此美景?

  我之所以選擇蜀州,因我至今還帶些四川口音。人們不容易把我當成“外鄉人”。而且在我目前的環境下,哪有比處於北帝統治下,卻又離北帝最遙遠的這個邊省更安全的躲藏處呢?即使懷疑我依舊活著,我的叔叔不能來北境搜我。北帝也不該猜到我逃到他的疆域內。但要是他猜道……那就是宿命了,我也得認。

  我的樣子,神仙也難辨認我了。我扮成一個男孩子,穿著最不起眼的衣服,滿麵塵霜。在我的頭發上,我還特意纏了一塊看上去髒兮兮且有油汙的布,便於我隱藏自己半張臉。每當有人問起我,我就說是一塊天生的胎記。

  我拉開綁腿,露出雙足,坐在溪水旁蕩滌。雨霧空蒙,潤如油酥,空山鳥語,更見清靜。誰能料想,附近才發生過一場北方官兵與流民組成的“藍羽軍”的廝殺呢?

  我腳下舒坦,心中遐意,口中也忍不住唱了出來:

  “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

  山因雲晦明,雲共山高下,

  我愛山無價,雲山也愛咱”

  歌聲尤在回蕩,石灘對岸的叢林有細碎聲響。我一驚,怕是來飲水的熊,更擔憂是流竄的逃兵。我站在溪流中,側耳傾聽,風歇雨停,確實還有什麽微微喘息的聲音。

  我大著膽子向前走了幾步,卻見林木搖動,銀影迎風而出。

  我張大眼睛:原來是一匹白馬。它的年齡若比作人,可能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它的步態高傲,安然的走到溪邊飲水,旁若無人。我第一眼起,就被這匹漂亮的白馬迷住了。它有點像我父皇的那匹坐騎。鮮明的區別是它的頭上有一塊紫斑。凝練的線條,青春而桀驁,卻生長有千裏馬的心。

  我試著走近,它隻看我一眼,眼睛卻充滿紅絲。我心一動,更加挨近它,我發現它的下腹有點鼓脹。這是一匹小公馬,無疑是生了“鼓眼病”。我低頭,它的腹部還有幹枯的血跡。它的背上有染血的馬鞍。難道是一匹流落的戰馬?我小時候見過一些這樣的馬,我父皇說它們失去了主人,最好的命運就是死去。但是……這匹小白馬太動人了,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一直小心的跟著它,到日暮的時候,才伸手去摸了它的鬃毛,並且按照謝家的老馬師教我那般的幫它撓癢。它接受了我,我才用口哨叫它躺下。我不斷的撫摸它的眼睛,然後掏出匕首,乘著最後的夕光,用刀剜去了它眼裏的血色凝結物。它輕嘶一聲,我又輕柔的撫摸它的鬃毛,並且從竹背囊中取出一顆藥丸,放到它的嘴裏。

  夕陽芳草渾無際,我與馬同坐,竟然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我醒來,白馬已經站立起來,圍繞著我轉圈。我跟著它走了一段,它才停下。原來這是山穀裏的一處溫泉,我說:“阿白,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它大約不喜歡阿白這個名字。我笑了點著篝火。

  我在阿白的陰蔽下迎來了日出。按照我的計劃,我要去青城山,看看昔日我奶娘的老家。出發的時候,我幫白馬取走了馬鞍,對它也算解脫。我對它道:“阿白,你可以自由了。你的主人大概和你失散了,你就別等了。我養不了你,而且帶著你不方便,我們就此告別吧。”

  我看清它是一匹別人夢寐以求的好馬。它有超光逾影之速,而無驚塵濺泥之際。可是跟著我,又有什麽好處?我不能給它安逸,也不會帶它去戰場。

  我走了一個時辰的路,每次回頭,它都在我身後徘徊。等到最後一次,我氣呼呼的走到白馬身邊:“你贏了。我當你的主人吧。”它撒歡起來,用後腿使勁蹬了一下綠草。

  最近的集市就在眼前,我買了一個普通的馬鞍配它:“咱們不可太張揚。”我告訴它。不過百密一疏,等我到了飄香的酒樓前,我才發現自己手裏的銀兩全用完了。懷裏揣著才幾文銅錢。天太晚,這裏又不是大鎮,我不能冒險把明珠拿出來換錢的。

  我盤算著,已經被一個酒保引入了小小的酒肆。我吩咐他將馬係好,他道:“客官,小店今晚已經被人包下廳堂。委屈您上樓雅間吃酒?”

  所謂雅間,不過是用竹子圍屏圍起來的兩張案。我剛進去,就發現這家略顯寒酸的酒樓忽然變得亮堂了。我錯疑是點燈,定睛一瞧,原來不是——隻是因為坐在角落的少年。

  晚霞璀璨,隻映得他浮雕似俊美的臉龐紅裏透白。

  他挺秀的鼻梁,在長睫毛的陪稱下,被夕陽勾勒出一個瑰麗夢裏才有的側影。

  即便他是坐著,也可以感覺少年身姿頎秀,新生的桐樹般瘦不露骨。神采奪人,又讓人想起天地間一顆磨光的寶鑽。他斜靠窗邊,一手持杯,一手隱在插著寶劍的包袱下。動作舒展之至,骨肉間卻蘊含著深刻的力度。

  當我坐下的時候,他漫不經心的朝我瞅了一眼。我暗吸一口氣,因為我從未見過豔美如斯的鳳目:裏麵流淌著不羈的春江麗水,奔騰向海。又蕩漾著股蓬勃的英氣,仿佛傲睨華山之巔。

  晶亮黑眸,在鳳眼的眼梢邊上閃爍,就像點燃了世間所有的火焰。

  當他發現我盯著他看,他的薄唇邊浮出一個有些傲氣的弧度。我趕緊移開視線,不想增長此人的氣焰。

  隻聽他慢條斯理的吩咐酒保:“再來一盤上好的牛肉,淋上小磨香油。加一壇成年杜康。”兩張幾案緊挨著,雖然我沒有看他,卻感到他在側麵注視著我。我挺直脖子,對酒保高聲道:“給我來兩張素烙餅,外加……一大壺水。”

  我就了水吃起素餅,少年的熟牛肉味兒也直往我鼻子裏鑽,我樂得享受香油開胃,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方寸狹小,我仍舊覺得有兩道灼灼的目光定在我的側臉上。我忍了好久,突然抬頭直瞪回去。那個少年似笑非笑,方才驕傲非凡的臉麵上浮起一種狐狸般的無賴表情。

  這小子真活像一個江洋大盜!而且還是一個恬不知恥,光明正大的賊。

  我不肯示弱,也直視他。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正在“對峙”之間,隻聽得樓下一陣喧嘩。

  先是一大群男人粗魯的吵吵,更有一個北方口音的人大聲嚷:“滾他娘的……爺們是當今皇二弟,太尉晉王的軍人……好酒好菜隻管上,不然就告你這家破店暗通藍羽軍。”

  窗外起了一陣狂風。少年移開了視線,用手指一抹額角,自言自語道:“元廷宇的塵土都汙人……”

  他語音不高,但字字如釘。元廷宇,乃是北帝元天寰的二弟。北帝諸弟,唯有元廷宇和北帝年齡最近。他最先成年任事,因此也最早知名。北帝每次出征都以元廷宇為京都留守。他官居太尉,在北朝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但身旁這少年提起他,卻有一絲不屑。

  晉王元廷宇在一個月前,被派到四川平定藍羽軍,持節都督蜀州軍政。隻聽人們說:晉王行軍奢侈,不惜人力,對於被俘的藍羽軍,極盡殘酷。人們本來害怕藍羽軍,但自從北帝派來了太尉晉王,大家反而更害怕了。四川嬰兒一哭,大人就說:“再哭,就讓晉王捉你去。”

  我繼續吃餅,可是樓下的軍人們肆意笑謔,其中一人說:“新來的那批軍妓,個個都是辣貨……”

  另一人嗤笑:“要不然怎麽會在藍羽軍裏麵……?”

  我手一滯,胃裏翻騰,晉王將適齡的女性充當北軍軍妓。看來是真的?少年也若有所思。

  大道上起了一陣鈴聲,有人高唱著“損有餘,補不足,天之道也”向酒肆這邊徐行。到了酒樓近處,洪亮的歌聲停下了。嘈雜中,那人拖長聲音:“損不足,奉有餘,人之道也。各位以為如何?”

  片刻鴉雀無聲,緊接有人說:“原是一個窮酸老丐。管他天道人道,見了我們晉王的強兵,都需乖乖臣服。”

  眾軍人哈哈大笑,而後又起杯盤之聲。

  我走到樓梯前,朗聲道:“樓下唱曲的先生,可否請您上樓來一會?”

  那人的手杖一動,鈴聲清脆。他無一語,徑自上樓。等到燭火明處,我才看見一張布滿皺紋的老人的臉,盡管如此,依舊遮蓋不了他的精神奕奕。他的眸子沒有一點渾濁,似乎明鏡一般。

  我說:“正值紛亂,人心不古。方才聽聞先生唱起老子,卻是難得。若不嫌棄,請吃晚輩孝敬的一點微薄食物。”

  他坐在地上,我雙手奉上一碗清水,又把自己沒有動過的一張素餅承在盤中給他。

  他慢慢的吃。我坐在他旁邊,老人如鷹的眼光掃過我和少年,輕輕道:“沒料到小鎮的方寸酒肆間,竟然臥虎藏龍……”

  我心下一震,回眸正對少年。他已經走到我的背後,也盤腿坐下,抱拳開口道:“先生,燕雀之網怎能容下雲中白鶴?請問先生姓字名誰?”

  老人對他點頭道:“在下乃河南張季鷹。”

  張季鷹,我似乎聽過,我尚躊躇,少年已然笑道:“原來是河南名士張季鷹先生,您從先帝時代就隱逸多年。可是不久前,您接受了太尉晉王邀約,南下四川。怎麽,難道晉王有所怠慢,還是晉王並非明主?”

  老人說:“出仕本非在下所願,到了晉王軍中,在下更是日夜難安。人生隻求適意,怎麽能為了官位和名利放棄了山野的花草魚羹?在下於晉王營中,未獻一策,因此被認為老朽,如今也就能夠回家了。隻是老書生盤纏用盡,隻好行乞於路。”

  少年目亮如炬。笑起來似胸有成竹:“先生不必擔心,千裏馬難道還遇不到伯樂嗎?”他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我以此相贈先生,但憑先生使用。先生也不必問我姓名,人生羈旅,片刻相聚也是緣分。他日我若前往雲台山拜會先生,先生能留我對飲一杯就是快事。”

  他轉頭隨便的對我說:“去倒酒來,讓我敬先生一杯。”他的口氣,仿佛我是他身邊差遣習慣之人。不過,在當世高人麵前,我不便發作,順從的去倒了一杯杜康。遞給少年的時候,我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鳳眼一挑,嘴角噙笑,接了過去。

  張先生欣然飲盡,少年又問他:“先生一路來,四川號稱人傑地靈,先生可曾會得何等如先生一般的隱逸高人?”

  張季鷹沉吟片刻,道:“海內之新秀,莫過於蜀州上官軼。他本與東方琪先生齊名。他們兩人都是南陽庾元石先生的弟子。元石先生臨終曾說,東方或者上官一人之才,可以鼎足立國,若二人聯手,則天下無敵。”

  我接口說:“我雖年小,也知曉兩位先生之名。人稱上官先生青鳳,他的父親是曦朝前任的中書令,母親卻是南國的琅玡王氏出身。為了與其父成婚,那位王夫人背井離鄉,被家族除名了。東方先生號稱玄鵬,此人見首不見尾,向來蹤跡難尋。他們雖然是師兄弟,但似乎並不相知,要他們聯手,難上加難。”

  張季鷹笑說:“小友見多識廣。我向來崇敬元石先生,但對這兩個年輕人知之甚少。不過,這次有幸在青城山邂逅了上官先生。他年僅弱冠,可才情卓著。而且,他確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才貌如此,想必先生易受天妒……”他歎息一聲,並未將話說盡。

  少年有些不服氣,微笑答道:“若說上官有才,倒是可能。然而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本是見仁見智的事情。要說英俊,難道能越過長安的當今皇上麽?”

  張季鷹道:“皇上乃是日光金殿之上的至尊。但凡做皇帝,稍有俊容便成了神奇之相。上官,則是空穀幽圃中的山民,氣質雖不令萬人朝拜,卻有折服自然之氣。我曾在洛陽見過當今皇上少年之姿,他貌如天神,但與上官先生也不一樣。”

  我聽了神往,脫口而出:“真想看看上官先生本人哪。”少年又瞥我一眼。

  張季鷹也不多留,手持拐杖,對我們告辭。他將黃金放在地上:“我雖窮困,但不無功受祿。今夜向您二位提起了上官先生,將來他可能會怨我多事。所以更不能接受。公子說得好,人是有緣相會,相逢不必相識,分別也不必惆悵。”他飄然而去。少年也不勉強,與我送他到樓下門口。

  晚來風定,上下新月,我凝神一會兒,想到自己飯也吃完,話也談盡,理應早點離開這北國軍咋呼的酒肆。於是付了幾個銅板,就繞到屋後去找我的白馬。

  它見了我,就昂頭。我摸摸它的鬃毛,它卻甩著頭,一陣嘶鳴。我發現它的異樣,回頭瞧,酒樓上的美少年拿著包袱和劍,靜靜站在我的背後。

  他吹了一記口哨:“好馬,對不對?”

  我沒有搭話,他走過來拍了拍阿白的腦袋,阿白居然對他低頭了,他笑著說:“玉飛龍,竟然那麽快遇到你了。”阿白歡暢無比的蹬腿,看樣子真是他馴熟的。

  我茫然的站著,他側臉得意笑道:“不巧啊。這是我的坐騎,名叫玉飛龍。我現在問你買它回來,你要多少錢?”

  我搖頭:“我不賣。它本來是我撿來的,我不會賣錢。”

  少年一愣:“怎麽辦?我隻喜歡這匹白馬,別人正在追殺我,我若是沒有它,恐怕會掉腦袋。”

  我想了想:“我不要錢。你騎著它走吧。”

  少年笑了:“哪有你這樣的小東西?不要錢,白白就把自己的好馬給一個陌生人?才一句話,你就相信是我的馬?”

  我說:“我自有判斷的能力。你說有人追殺你,是為了什麽呢?”

  他笑起來光華燦爛,劍眉越加舒展:“因為我拿了別人的東西。”

  “拿?是偷麽?”

  他的牙齒在月光下雪白如貝:“哎呀,怎麽好說偷呢?一個人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的東西,隻能讓別人來拿。竊國者諸侯,小東西你沒有學過?”

  月光下他注視我,我不知為什麽臉熱,還好臉上的灰掩護了我。

  他上了白馬,在馬背上背脊筆挺,他望了下絨般的夜空:“你去哪裏?如果順路,我不介意帶你一程。若你反悔要討馬錢,我可以還給你。”

  “我去青城山。”

  他點頭:“真巧,我也打算去那裏。玉飛龍,你願意帶上你的第二位主人麽?”

  白馬長鳴一聲,彎曲了前腿,黑眼睛裏麵閃著歡悅。馬尾也搖個不停。

  少年不由分說,彎腰拉我上了馬,告訴我:“抱住我的腰,這馬跑起來可快了。”

  我好像在做夢一般,抬頭,隻是滿天的星星。

  他說:“看樣子他們就快追上我了,抓緊囉!”

  我抓緊了他,問:“危險嗎?”

  馬已經撒腿跑起來,他在風中笑著:“怕的不該是我。你在我背後,他們射箭也是你中靶。”

  這個黑心的小賊!我一驚,卻無法離開馬背了,四周的樹木和山巒都在我的眼中迅速的倒退。

  隻有滿天的璀璨星星,隨著風聲不斷旋轉,直到我心底,化成光束之花。

 

 

 

  第五章:驪歌

 

  溪流見底,幾尾魚兒在石間嬉戲。月光灑滿曠野,陣陣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動。少年讓我坐在溪邊,自己給玉飛龍飲水,他問我:“你叫什麽?”

  我還為方才馬兒飛馳電掣的速度眩暈:“夏初。”

  他的鳳眼映著溪水:“嘿嘿,你那個活蹦亂跳的樣子就像一隻小蝦,你方才在馬上弓著身子,縮起脖子,也像隻小蝦!”

  我把手邊一個石子砸過去:“胡說,是夏天的夏,不是蝦米的蝦!”

  他伶俐的閃開。石子砸在水中,起圈漣漪。我咬了一下嘴唇:“你呢?”

  “既然你都鄙視我是偷兒了,我怎麽還好意思吐露姓名?不過大丈夫從不改名換姓,你隻管叫我阿宙好了,就是這樣……”他走近,對我說:“伸手啊……”

  我伸出手心,他用一根草杆在上麵寫了一個“宙”字。我的手心癢癢,他的眸子都笑起來了,黑豔豔的動人心魄,沒有方才的張狂,隻有澄明的半天風月。

  “小蝦姑娘,你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嗎?頭上裹塊布什麽意思呢?難道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你生得好看嗎?”他出其不意的問我。我一驚,警惕的問:“誰說我好看?”

  阿宙的鳳眼,在眯縫的刹那,會讓人想起桃花盛開:“看看……一試就露出‘蝦’須了。真不算‘老江湖’。我是什麽人哪?不是吹牛,我見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正如對男人,隻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什麽人。而女人,僅僅憑下顎的線條和額頭的輪廓,就可見高下。我以前生活那家鄉,女人多,好看的也多。一個人在珍珠堆裏長大的,難道給他看一顆抹了灰的珠子,他就認不出了?”

  我臉頰微微發燙,羞赧對他笑道:“你方才在酒樓一直瞧我,就為了看穿我是喬裝的女孩?”

  “也不是。你一坐下來,臉上就寫著三個字‘不許碰’。你就白水吃餅子的時候,活像一個公主在用膳,讓我覺得有趣。你反瞪我,我都快笑出來了。”

  我低頭掩飾:“我是流浪的,哪裏有公主跑來這個大戰場的?”

  他爽朗笑道:“不過說說,你要是真的公主,我還不希罕呢。我有個妹妹,跟你年紀差不多。前段日子,我大哥把她許配我最好的朋友。我十分不滿,和大哥鬧了一場,被趕到這裏來了。”

  “妹妹嫁給好朋友?你鬧什麽呢?”

  他說:“不是……唉,我妹妹……我妹妹確實需要人照顧,但我更重視朋友。那個人是少見的人才,不該扯進他來。但大哥就是說一不二,我怎麽求,他都不肯聽。”

  每家都有隱私,我也不好追問。他仰望滿天星鬥:“我小時候,大哥雖然忙,但是重視我。他回家來,會帶我去獵老虎,也會讓我跟他一起坐在家附近幹燥的土丘上。我總是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我大哥還是站得筆直,凝望著天上的星辰,脖子隨著他們的變化微微轉動。他那樣子,那風度,我想方才張老先生所說的上官和東方,縱然再美的人都比不上。”

  他這般驕傲的少年,對其大哥推崇如此。我起了好奇之心:“你大哥是幹什麽的呢?”

  他說:“軍人。也是詩人,長於書畫。人人都怕他,我不怕。不過這幾年來,他對我也嚴厲了許多。我的弟弟們還算小,隻有我讓他挑剔。不過他對我還是好。就說這次,我本來以為他會讓我投軍到元廷宇的帳下,氣得牙癢。但他卻讓我自由,愛逛山水,愛看熱鬧,都隨便。我一時興起,就混到藍羽軍的一個山寨裏去了……這幫人雖說揭竿而起,卻井井有條,元廷宇至今還打不敗他們,恐怕是騎虎難下了。”

  我認真的聽,插嘴:“元廷宇來四川平亂,看來他在曦朝已經失寵。他若不知危險,還一味的放縱士兵,又與藍羽軍懸而不決,腦袋都難保。”

  阿宙眼睛劃過一絲光:“為什麽?”

  我摸摸靠過來的玉飛龍的腿肚子:“元廷宇身居太尉,皇帝至今無子,若一旦駕崩。權勢滔天,年次在下的元廷宇當然繼位。皇帝幼年就從宮變中解圍而出,難道不會忌憚元廷宇?元廷宇不但不知收斂,前年還娶了富甲北朝的韋氏女為妃,這就更會遭皇帝的嫌。況且,皇帝派他來平定藍羽軍。藍羽軍乃是平民和奴隸的隊伍……最糟糕的是:他還不能肅清這些人,拖在四川泥潭越久,他就會越威信掃地。”

  阿宙聽了,默默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旁觀者清。不過藍羽軍目前的強大,據我在他們陣營這些日子來看,卻是因另外兩個原因。第一,藍羽軍首領最近接受了南朝的一筆大饋贈,人馬武器,都比過去充實。我懷疑這饋贈的來源。然後,他們最近請到了一個得力的謀士。此人神通廣大,神秘莫測。讓元廷宇無所適從。按你所說,殺雞焉用牛刀,可是特別最近十天,幾乎每仗都敗退,瀘州都幾乎不存了。方才聽酒樓中張季鷹的口氣,似乎不該是上官……”

  “難道是東方先生?”我話音剛落,阿宙已騰躍起來,將我卷在他的衣衫裏,在草地上一陣翻滾。我氣喘籲籲,他貼近我:“他們來了……”我正懷疑,一支箭已經插到我原來安坐的地方。下瞬間,馬蹄和馬嘶的聲音已經從一片靜寂中傳到我的耳裏。

  一簇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猙獰的隨著風襲來,我連反映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阿宙迅雷般拉上了馬。他在背後緊緊抱住我,一股子青草般的少年汗味衝進我的鼻孔:“低頭!”他命令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被這種情景燃燒起來,當我低頭抱住馬兒的脖頸的時候,我又聽到劍矢刺耳的追風之音。在大地的沉鬱節拍中,我們努力要跑出背後火炬的虛假光明,可是我們越往黑暗裏跑,死亡的威脅卻越逼近著,玉飛龍不斷的加速,我隻看到連綿的山丘和著周圍那些低矮的果林,蜿蜒成一道向地平線呼救的曲線,就像血流淌般駭人。

  當我們跑進一個山穀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背後有一陣號角之聲。那些人似乎意外的停下了馬,我們顧不上,隻是策馬狂奔。夜深,馬不辨道,水月交輝中,前進的鐵蹄,踏碎瓊瑤。我們不知跑了多久,阿宙猛地一記尖利口哨,玉飛龍才慢慢的收住腳步。

  我還伏在馬背上,阿宙大口的吸氣,跳下馬,把我抱了下來。僅僅相識不久,我不知為什麽,卻放心把全身的重量交給他。他鼻尖上有一滴汗珠,他低頭察看我的時候,汗水落到我的頸窩裏:“小蝦,你怎樣?沒有受傷麽?”

  我道:“沒事。你也沒事嗎?”他揚眉,眼尾都挑了起來:“不怕,我的命大著呢!”

  我低頭,笑起來:“我沒有受傷……你看……讓我自己走吧。”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我的額頭,我這才意識我也大汗淋漓,他失笑,放下了我。

  “這裏是哪兒?”我問,他搖頭道:“此刻說不清楚,那些人是藍羽軍精銳騎軍,奉命來追我的。方才,他們收到了總部的軍令,意外的撤退了……不過現在還是不可掉以輕心,我們隻好在這裏過夜,等到天明。”

  我說:“行,但是四周看不清,也不好點火折。”

  他借著月光,把玉飛龍係到附近的一棵樹上,這樹旁,有一片還算平整的土地。他把馬鞍拆下來:“小蝦,你把頭枕在這裏。”

  我問:“你呢?”

  “你別管我。”他說。月光下,他的牙齒更白了:“我已經跟著大哥行軍過多次,我坐著就是休息。”

  我和衣躺下來,並不舒服,可是對於才從生死競逐中出來的人,安寧就是天堂。

  我一時睡不著,就問阿宙:“藍羽軍的首領你見過麽?”

  他的聲音年輕而清亮,好像透明水晶碗裏的花萼:“見過一次。何魁真起自微賤,懂得拉攏士卒。 但是他蜂目已露,豺聲已成,能食人,也將為人所食。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到底偷了他們什麽呢?”

  他抽出寶劍,在月下利劍發出一道銀河斷裂般的逼人綠茫,寒氣森森,樹上的鳥兒展翅競飛。

  阿宙一字一句道:“這是攬星,天下的名劍。我見到了它,就想得到它。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打算放手。我從不苛待自己,我要最好的馬,最好的劍,最好的……要是得不到,我寧願沒有……得到了,我此生無憾。”

  我為他的話語震懾,齒齦中湧上一股血氣:“我爹爹也是這樣的。但是……他過世太早了。”我怕引起自己傷感,忙低頭閉目。

  山穀中唯有林木和風聲的共鳴,我閉上眼睛,在冥冥中也看到一片金黃的刀光劍影。

  過了不知多久,他叫我:“小蝦,睡著了嗎?”我翻身:“我睡不著。”

  他低聲說:“小蝦,我沒有料到他們那麽快就來。把你帶進危險來……”

  我打斷他:“我沒有怪你。”他快活的笑了,像個小男孩:“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是既然睡不著,我有個非分的請求,你答應嗎?”

  “什麽?”

  他用一種有些調侃,但更多是熱切的聲音說:“讓我知道你究竟長什麽樣子。”

  我沒說話。月光已然暗淡,四周黑鴉一片。他又道:“你若答應,我唱一首歌給你聽。我們全家都附庸風雅,隻有我不愛吟詩唱歌,以前隻唱過一次。”

  我默默的點頭,拉下了頭巾,他並沒有點亮火折,隻用手掌撫上我的臉龐,小心翼翼的撫過我的嘴唇,鼻子,和兩腮。他的手掌很大,也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某一瞬間,我錯覺是童年時我父皇的手。但是更多的,像是一種包裹在火焰裏的靜謐。火融化了蠟,靜謐就變成了一滴並不甜美,卻讓人回味的蜜。

  他摸完,也沒有說任何話,我終於打破僵持:“該你唱歌了……”

  他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不能高聲,隻好唱給你一個人聽。”

  他開始唱,曲調原本美妙,可是他唱得不夠準,卻自信滿滿。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

  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唱完了?”

  “是。就那麽幾句,我三年前唱過一次,在有外族酋長的宴會上。當時唱完,隻覺滿座無人。居然還把我大哥逗笑了—他在公開場合鮮有笑容的。他問我這是什麽歌。我理直氣壯回答不知道!”

  我忍俊不禁:“你真是不學無術的好弟弟,這不是一首驪歌嗎?這是別離的歌曲呢。”

  他不以為然:“學那麽多做什麽,塗費精力,我隻通一本春秋左傳,便可學古時的英雄了。”他說完,拍了一下我的手,用力的很,都把我拍疼了:“睡吧,睡吧!”

  我居然真的在那首歌的餘韻裏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到被杜宇春曉聲驚醒,又是黎明。

  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細雨,花露重,草煙低,山間野丁香空結愁怨。

  玉飛龍還在我的身邊,阿宙卻不見了蹤影。

  我瞠目坐起,被雨一淋,徹頭徹尾的清醒。

  他在什麽地方呢,難道我這流浪兒,昨夜真的是經曆了幻境一場?

 

 

 

 

  第六章:青鳳

 

  我望向玉飛龍。它低頭嗅著旁邊石頭上的青苔。

  石頭上放著一隻金鈴。金鈴之旁,是利劍劃出來的一行字。

  “小蝦,領玉飛龍至桑前鎮蓬萊店會合。托,托,托。宙。”

  可哪裏是桑前鎮?他自是個金剛,也就把我當成女仙?

  我拿不準那小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想起昨夜幕幕,確有逃生之誼。我隻好無精打采的拉著玉飛龍邁步。山穀像一個寶瓶,因為沒有司南不辨東西,我就觀察山間的一條大河。它速度均勻的向一個方向流去,那邊山林色淺,似乎是寶瓶的缺口。

  嶺色千重,人跡罕至。千年之前的英雄,見到的景象也是一樣的吧?環視四周,荊棘叢生,怪石嵯峨,我長嘯一聲,山深處群猿哀鳴。

  “玉飛龍,你的主人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回想阿宙的音容,不過十六七歲。怎麽如此的膽大妄為?他的衣著用度,言談氣派,都不像個平民。但與我南朝貴遊子弟,烏衣巷內王謝風流,又截然不同。我又對玉飛龍說:“聖賢講:要和人同享歡樂,就該跟人共享患難。我跟你的主人根本沒有共享什麽歡樂,怎麽一開始就要受苦受難呢?”

  玉飛龍大概也替阿宙害臊,來了顧左右而不語的妙招。我笑了,這匹馬貌似桀驁,實則靈通人性。它雖然屬於一個少年,可是不輸於任何名駒。

  千裏馬正如謀士,最好的命運就是求得明主,鞠躬盡瘁。有天賦才有宿命。

  黃鳥稀,辛夷盡,該是不同的花季了……玉飛龍大約不耐煩我沉思。一旦我到了馬背上,它就如魚得水,輕鬆跑了起來。鬃毛獵獵,我不得不抓牢韁繩。

  跑了半個時辰,真看見了大道。問了路人,好運氣,前方便是桑前鎮了。

  這鎮子離青城山不遠。我找到了蓬萊店住下,安頓好了馬。

  迎麵正對一彪形大漢。他虯須虎眉,掃了我一眼。我心中一陣寒意。

  等我進入了廂房,隻覺四周出奇的靜。店家送水來給我洗漱,我問:“旁邊的幾間屋子都住了人?”

  “是,都是販賣布匹的商人。”

  哪裏有那麽一大群啞了般的文靜商人?方才那個漢子,倒像個軍旅中練出來的身板。

  店家才走,就有瘦高的人抱肩在我的門前。我走過去:“找誰?”

  他皮笑肉不笑:“小兄弟,我走錯了。”口音渾濁,像是洛陽那地方的人。他臨走拍拍我的後肩。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地方不像善地,阿宙什麽時候來?我至多等他兩日……

  推開窗戶,後麵是一大片空地。我自語:“倒能唱一出大戲了。”好累,我如不歇此處,也別無選擇。我沒脫衣,直接往炕上一歪。雨淅淅瀝瀝,阿宙不知怎麽樣了?我摸摸自己的臉,總覺多了一層什麽,但也並非全不自在。

  我伴著周公下棋,贏得舒服。白頭周公嘿嘿笑起來,笑得不太正經,又好像青春洋溢。我茫然睜眼,窗子打開,春未老,日又新,天快亮了。

  原來不是周公。是阿宙沐浴在朝曦中展開笑顏,他俊美鳳眼裏藏著衝天劍氣,瞬間化作萬朵桃花:“這下我可一覽無餘了。”他說。

  我高興得跳起來:“你那麽快就來了?”

  他從窗子裏跳進來:“當然要快,我知道你隻肯等我一天。”

  我笑:“錯!我準備給你兩天的。”

  他的手好像沒有撐住,半個身子都靠在我的身上,肌膚緞子般光滑。

  我問:“你怎麽了?我還擔心著呢……這個蓬萊店好像真有鬼呢……”他用右手擋住我的嘴,靠著我:“我辦事去了,雖然挺難,不過還是辦完了。而後,我就想到小蝦你。我突然發覺,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你長什麽樣子了。你美嗎?要麽是醜?我心裏頭次有些忐忑,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快些趕來,重新看看你。我走了一夜路,天明之前才到。都說女孩睡醒最美,我就用攬星挑開窗欞,看了你好久呢……”

  我不好意思起來:“我是什麽樣子呢?”

  他咧開嘴,點了我的鼻子:“當然就是一隻小蝦的樣子了。有了教訓,我死命記住你,再也不敢忘記了。”我也笑了,凝視他的眼睛,好明亮。別說一個小賊,就是一個洗兵海島,涮馬江洲的國賊,眼睛也莫過他的亮!我躊躇間,他更壓了過來,雙臂抱緊我。嘴唇吻到我的唇上。他的嘴唇滾燙,霸氣十足,貼著我不動,好像耐心在等待我的反應。我欲推開他,他的手臂就更把我往他懷裏收。

  我從來沒有遇到這般趁火打劫的賊!

  我的眼眶都快瞪裂了,不過我並沒有如蹩腳戲裏那樣去捶打他。因為他已經吻了我了。我眼前黑夜白天交替,隻剩他高高的鼻梁。

  可是下一刻,他已經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氣息紊亂。

  他躺在炕上,兩腿一伸:“剛才等你醒來,就想要這樣!”我討厭他得逞的樣子,半晌話都說不出。可是,我發現,自己的衣襟,卻有幾滴鮮血。

  “你受傷了?”我忙問。這種時候,我故作嬌羞,或者不依不饒,還有什麽意思?

  他伸出左手看了看:“好像是。”我拉過他手腕,皮肉被利刃劃開口子,還好沒有傷骨。

  他無賴望著我:“替我隨便包一下,用你頭上那塊布,我最恨它親你的臉。好不好?”

  我罵道:“見鬼! 你怎麽這樣……?”我想不出合適的詞。

  他大笑:“你肯定沒有看過殺人!”我不置一詞,從竹筐裏取出金瘡藥給他用了。他牙齒裏“嘶嘶”幾聲,我也不理。他也不言語,就是含笑端詳我。

  等我坐在炕上發呆,才發覺自己耳朵滾燙可以烙餅。我捏捏耳朵,他說:“小蝦,你當我的侍女吧。”

  侍女?我懷疑的望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緩緩說:“我有許多侍女,都是大人給的,或者別人送的。我還沒有找到特別合意的。再過幾年你長大了,你就更能照顧我了。我家中富有,本不缺人。可是,現在我希望你能總是在我旁邊……”

  原來他是這樣想……讓我去給他當使女,他恐怕是讓別人寵壞了,認為他要,別人就必須給。我低頭沉默……心潮澎湃,耳朵深處像有人小人在敲鑼。

  他不知我什麽想法,挨過來:“等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會願意。我保證會最寵愛你……”

  我站起來,冷冷道:“你說完了?玉飛龍已經完璧歸趙,我也該上路了。”

  他訕訕的:“小蝦怎麽鬧脾氣了?難道你討厭我……?”

  我直視他:“我不討厭你。可我不會給你當使女。你縱然是王侯,我為什麽要服侍你,照顧你?我不要什麽寵愛。你說了這個詞,本就是一種侮辱。你以為自己要什麽有什麽,就可以隨便占有別人的心?你以為我沒有父母兄弟,流浪天涯。就一定樂於到你這樣美男子收藏的花叢中去做你觀賞的植物?你錯了,阿宙。”我用袖子使勁抹了下幹燥的嘴唇,開始收拾東西。

  阿宙嚴肅的道:“要明白,我是喜歡你。我第一次去請求一個姑娘。你不高興了。因為我實話實說,侍女……其實在我那裏你會得到更好的名分……但是……我不能騙你,我不能說我能娶你當我的妻子。我要是耍些花招,學學人家甜言蜜語,花前月下,本可以這麽騙人的,但我不會。我家裏不是我一個人,我母親,我的大哥,都不會允許我娶你……小蝦,你要是能了解我,就該知道我剛才對你說得每一句話,沒有分毫侮辱。”

  我厲聲說:“是啊,你真是天大的貴人。阿宙,我告訴你,你就算是皇帝元天寰,我就算這蜀道上不名一文的流浪兒,在別人眼裏你自然身份與我雲泥之別。可是在情愛之前,你作為一個男人,我作為一個女人,我們還是平等的。”

  我剛拿起竹背囊,阿宙就已經竄了起來,可是他並不是追我,而是飛向窗外。

  窗戶破了一大窟窿。我定睛一看,原來在空地之上,阿宙已經與一個人纏鬥了起來。那人恰正是昨日誤到我房的瘦高個兒。他拿一把馬頭刀,滿麵戾氣,刀法即狠又準。在地上,激起一陣塵土。阿宙左手受傷,可是依然身手敏捷。他並不急於出劍,團身騰躍,隻是不斷避開對方的攻擊。黑風陣陣盤旋,肅殺若冬。我覺那殺手的眼中充滿絕望。他本來占盡上風,不該如此絕望的……我看著他們廝殺,也不顧我對阿宙的不滿。忍不住喊道:“出劍!他的氣勢已經開始衰竭了……”

  此時金玉一聲,攬星劍臨風而出。火星迸發,發出死的節奏。阿宙龍行虎步,紋絲不亂。他雖出劍,但是並沒有刺對方要害。那人嘶吼一聲,將自己的身體覆蓋在日光之前。阿宙的劍長,不如他的刀短而快。我失聲叫到:“小心你的上麵。”

  果然,那人的刀風向阿宙撲麵而來。阿宙彎腰,說時遲,那時快,從廂房裏麵同時飛出十來條黑影,為首的正是商人中的虯須客。

  虯須客的刀,在日影下成彎月。我心想:這下子休矣!

  他隻一招,就置人死地。出乎意料,竟然是殺手倒下。

  與此同時,阿宙收回攬星,漠然道:“還好沒有沾上他的血。”我滿頭是汗。愚昧的驕傲,為了這你才一直不出劍?我望了一眼殺手,他死了,似乎有一絲詭異笑容。好像終於完成了任務……

  虯須客已看見了我。他想了一想,單膝跪倒:“五爺,家奴們來得遲了,請五爺責罰。”

  阿宙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會失去時機。方才我要知道你跟著我,我都不會出劍。”

  虯須客說話中氣十足:“是,小的跟著五爺是您大哥的命令。大爺有話要傳給五爺。”

  阿宙似有顧慮,瞥向我:“什麽話?是不是說我玩夠了,該回家了?”

  虯須客淩然道:“請五爺到那邊說話。”我忙從窗口移開,隻見其餘十幾個人圍住了死者的屍體。

  我就隻聽有人說:“在他衣服裏搜到一把錯金渦紋刀。”

  錯金渦紋,不是王的部下才可以用的刀?我開始回想阿宙的身份,但是……終究無關了,想那個做什麽?

  片刻,虯須人洪亮的聲音才吩咐:“把刀收起來。”

  我又聽見阿宙清亮冷酷的聲音:“把他的頭割下來,裝在匣子裏帶走。”

  戲已經落幕,我這旁觀者,真該走了。我昂頭走出了蓬萊店,陽光無情的照耀我襤褸的衣衫。我沒有去想阿宙的吻,也不太在意他和我的衝突了,我隻咀嚼屬於一個刺客的絕望眼神。

  我行隻影單,在路上走了好久。這時有馬蹄聲追上來,我沒有回頭就知道是玉飛龍。

  阿宙端然坐在馬上:“小蝦,你真不告而別了?”

  我不說話。我仰頭看他,好像他還是陌生人。官道人來人往,他長出口氣:“你還小,有的事情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來,你坐吧。”

  我再不要跟他共乘一騎!我這樣想。他仿佛猜到我的心思,跳下馬蠻橫的把我抱上去,自己牽著馬走,我這才發現他纏著布的左腕不斷往外滲血。

  可他眉頭都不皺一下。他不說話,我們僵持著,時間之長另我自己都驚訝。

  玉飛龍健步如飛,馬嘶都沒一聲。

  我在馬上坐到午後,隻覺得肩膀上隱隱作痛。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座大山。青城山!阿宙停在山的界碑前,籲了一聲,馬兒俯身,他把我拽下來。

  “小蝦,你說過要去青城山。我不能再送你了,因為大哥要我馬上回去。這次他的命令我不可違背。本來就是這樣分手了……但是,我還是想……”

  我摸摸玉飛龍的白鬃毛,它對我也有些不舍。

  我問:“怎麽樣?我不會去當你的侍女的……其實也不光是自尊的事。”

  他自顧自的微笑:“好吧。其實那真的是我第一次對人家說……我也想照顧你的,不過你好象不需要。我們今後有機會,能不能像朋友一樣喝一杯呢?”

  我的肩膀愈加疼痛,有些分神,脫口而出:“未嚐不可。”

  他的眸子流光溢彩,說道:“好。一個月後,我到都江堰李冰祠門口等候你。我從日出會等到日暮……如果我還能去,我一定去。若萬一我不能來,我會讓人帶著我的劍來。”

  他難道真執著於我?短短時間,我都不明自己對他心意。這個人為什麽那麽強悍,能那麽快做決定?

  我凝視他:“我如願意,會來的。”一個月後,我會在哪裏?我忽然覺得他並不是對我很壞,而且對於有的男人,也許開口要一個女孩留在他的身邊,已經算是恭維。

  他拉出我的手,用右手擊了一下我的掌心。頭也不回,絕塵而去。虯須客和他的手下,遙遙就跟在我們的後麵。

  想必出身高貴的阿宙在家庭裏也不是自由的……

  我的肩膀越發疼痛了,我慢慢的走到樹蔭暗處,揭開了衣領。

  我驚愕發現,我的肩膀上起了一塊黑色的淤腫。我仔細一想……啊,難道?

  我回憶起昨夜那刺客在我房門前,我肩膀上輕拍……?我和他無緣無仇,縱然他要殺死阿宙,為什麽要連帶我。他的武功當時就可以取我命,何以用這種慢慢發作的毒藥?

  刺客到底是什麽人?阿宙呢?他早已經無影無蹤。

  我吃了一粒自己從宮內帶出的解毒丸。那隻是普通的解毒藥。我僥幸想……也許我多想了,也許我不是中毒……

  我隻有向前走。“青城天下幽”。現在想起來,這句讓我向往的話,多少有點不吉祥。

  我苦笑起來。我不再欺騙我自己,我可能隨時都會倒下。

  但是我必須走,也許前麵有萬分之一的希望。

  夕陽斜照,山水明麗。紅杏疏落,因有白鳥翻飛,開得並不落寞。我順著石階攀爬,隻見在杏林之畔有一條石子幽徑。蹣跚前進,卻已通到後山。萬竹林中碧千尋,我實無心欣賞。陽光漸沒,竹林深處,有間茅屋點著盞燈。

  我摸索著,又累又餓。肩膀的疼痛已經麻木,喉嚨裏幹澀如焚。等我拖到茅屋附近,膝蓋為籬笆所擋,不禁呻吟一聲。就聽屋內些許動靜,門吱呀一聲,走出來一個年輕人。

  那人穿著件飄逸的青夾春衫,衣裳略舊,近乎天際水色。

  他身材修長,既具有北人偉岸,又不失南方典雅。遠望其姿容,猶如朦朧煙春裏綻放的一樹清麗夜櫻,唯有月光牽縈。

  近看,他白皙的兩頰,已染上了薄醉的風情。

  他眸子明瑩,蘊涵光華。詩意之氣,隨著他在風中的衣褶飄起,縹緲難即。明明是肉體凡胎,卻如踏在蓮座上一般,影影綽綽間罩上一層仙家的超然。

  我靠著籬笆,是我迷途在時光中,才重睹失落風華?

  他退後幾步,啞然失笑:“呀。我昨日卜卦,算到有客人來,還當是我養的一隻白鶴飛回來呢。”

  他開口,潮濕而輕寒的春空裏,就有了一股杏花酒的味道。

  他轉身:“進來吧。坐在門口的圓石頭上可別動啊。”

  我艱難的挪步,坐在了石頭上。他的蘭圃不大,圍繞著柔藍水塘,數隻雛鶴正逍遙自在。

  他經過雛鶴時候,帶著醉意輕快的說:“咱們家又來了一個小友,可要對他客氣一點。”

  一張古琴,安放在對麵的竹案上,根根銀絲,邀舞月光,都在訴說錦瑟般的年華。

  我淚水奪眶而出。良辰美景,難道對我是人生的終點?

  門被推開,年輕人又走到我的麵前,手裏拿著一隻陶罐,右手拿了一把木勺。他的唇角上揚,欣然說:“怎還不脫掉履?舍不得嗎?”我用足尖踢掉了已經殘破的布鞋。

  他蹲下身子,舀起陶罐裏的水,對著我雙腳灑下去:“走了許多路,先洗洗腳。等下敷一層藥膏,腳痛會好起來的。”

  水極溫暖,他的眼也是溫暖的恰到好處,就和水一樣。我忍不住哽咽。每個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對我,此刻已經到了極限。

  他停下動作,吃驚地望著我,什麽也沒說。

  我不想死,我真不想去死。

  我隻覺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我好像到了一個黑暗森林,每走一步,黑暗就添一分,讓我窒息。

  一種玄妙的光亮,豁然開朗。

  水在水中靜流,風在風裏輕吹。

  有人把我接去抱了起來。我要掙紮,卻看見我母親。我捉住她的衣襟,不斷對她說:“別讓我再孤單一人。”她應了。於是我放棄了任何動作,隻願永遠沉寂在陌生的世界裏。

 

 

  第七章:噬骨

 

  我在夢中神遊仙凡。那裏總是春色和煙,原野蔥倩。萬裏一色中,幻變出白馬如練,青袍如草。小白馬我倒似曾相識,青袍卻是誰家少年?他邀我攜手乘風,去摘取王母西池之花。

  青袍少年端詳我說:“夏初,我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我笑得醒了。一室圖書,滿窗晴日。琢玉少年,衣衫染上遠山青。

  我放肆笑容僵了起來,疑問道:“你是誰?”

  他微笑:“我……?我名叫上官軼。此處是寒舍。”

  原來此人就是上官軼?也理應是他。除了上官,誰配擁有如此清華?我的肩膀就又開始作痛,我尋思:假期如夢,不如說夢如假期,我在夢裏多逍遙,……我想起我是中毒了的……而且……啊……!?原來我躺在鬆軟的被窩裏,身上卻隻穿著一件幹幹爽爽的藍袍子。

  我……我連肩傷都顧不得了:“這裏……這裏就隻有你一個人?你有沒有什麽姐妹,夫人,使女……?”

  他的臉有點紅:“……唉?抱歉……我一個人住。”

  我臊極了,恨不得鑽到地下去。衣服本有一股草藥味兒,我卻被辣得眼淚都快湧出來了。初次見麵……就……空氣如凝滯一般。

  上官軼沉默半晌。才藹然說:“請隻把我看成一個醫者吧。因為當時我並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女孩,隻當作是一羽白鶴。”

  “白鶴?”

  上官軼輕輕道:“是白鶴。山中常有受傷的白鶴,或者被遺棄的小鶴。我把它們帶回家,悉心喂養療傷。大鶴傷好,小鶴長成,都會展翅飛走,甚至不會與我告別。”

  他輪廓秀逸,宛若洛神傾心愛撫過的容顏,妙不可言。

  “我師兄東方先生曾開玩笑說,隻要將他們的翅膀再次折斷便行了。但既然鶴兒有翱翔雲上的資質,我便不好禁錮它們在這一寸天地之中。”

  我稍微釋然。若上官沒有那樣年輕那樣美,倒真可以想成宮中的老太醫了。

  隨後他想了想,才肅然說:“你的毒是北軍中慣用的毒。它隨著動作深入骨質。三天之內,若不對症下藥,便可致命。現我已用了催發之藥,等到今夜癰便成熟,可用小刀剔除。”他又盯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在你體內還有……”

  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外的籬笆響,有人道:“上官先生在麽?”

  上官軼對我又笑了一笑,才走出去。

  那個聲音全然陌生:“是在下。在下替皇上等回音來了。約期已到,先生認為前次所提建議可否?”

  上官軼慢慢說:“小杜,我還是不願。我與‘我’周旋已久,寧做‘我’,不做高官。”

  “先生考慮仔細了?在下這次千裏之行,難道唯有失望而回?”那人雖被拒絕,聲調依然平靜。我不禁起了好奇之心,用未傷的一隻手撐住床,伸著脖子從打開的窗子向外窺視。

  隻見幽雋綠蔭下,佇立一位端莊漂亮的少年。他比我大上幾歲,態度卻顯得格外老成。對比上官蓬萊秀影般超然的美,這少年愈發顯得神矜,甚至算是木木登登。

  上官軼好像對那少年過意不去,環顧四下,取了一小筐幹果給他:“小杜,你嚐嚐吧。”他說的很輕很慢,帶著歉意。

  白衣少年吃了一顆,道“這樣也好。先生莫要為了拒絕在下內疚。皇上有萬仞之高,先生也情尚難識。在下重瞻先生,已然無憾。前些天等先生回音的時候,在下走了一趟峨嵋山。摘了一些當地新茶。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所以先生請收下吧。”他跟上官年齡相差沒多少,一口一個“在下”,謙遜的很。

  上官道謝,語氣有些猶豫:“昭維,你此次回去真的要和北海長公主成婚了麽?”

  那被他換作昭維的少年點頭。

  一陣安靜。杜昭維又坦然說:“先生不必惋惜。在下倒是心甘情願的。世間女子,總有一點點缺憾之處。公主……在下對皇上最為敬愛。與公主胞兄趙王又是知己。在下有半分勉強,也絕不會在至尊麵前撒謊。先生若覺得在下可憐,那在下倒真難過了。”

  北帝之妹北海公主應和我同歲。據說她跟她的兄弟們一樣,容貌絕美。但未知窗外二人對話何意……此少年言談舉止皆端方老實,也是個不錯的人選……

  上官將門後一個新的鬥笠拿出來,默默給他帶上,神色雖有憐惜,但沒說話。二人拜別行禮。

  等上官軼進屋,我已經能正視他:“多謝先生搭救我。我名叫夏初,夏日伊始之意。

  方才那位少年……為何皇帝讓如此年少之人前來邀請先生出山呢?”

  上官點頭,眸子轉了轉:“夏初。”

  好一會兒,他好像才想出來如何跟我說話才好,他和氣道:“他乃京兆杜家的杜昭維。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因他在朝廷隻是一個著作郎,還不注目,所以皇帝試探我是否出山,才叫他來。如你所聞,他將成為皇帝唯一妹妹的駙馬。當年因家母和他母親友善,我與他有些淵源。家母在娘家——南朝琅玡王氏有詠絮之才名。她曾說:‘昭維長大若不佳,我倒不敢再品評人了。’這次會他,宰相風采已見端倪。若天下太平,便是此人大顯身手之時。”

  我深吸了口氣:“先生方才說我體內還有……什麽?”

  上官軼率直道:“你的體內還有一種奇毒,雖然並不厲害。但我從小到大並未遇過。好像並非北國之毒。這毒不能致命,但還是清除為好。可我未知毒的成分,還要慢慢摸索。”

  我眼皮一跳:“我想不起我還中了什麽毒。先生,晚間你為我剔除毒素,是否還要讓我睡上一覺?先生準備施用麻沸散嗎?”

  上官軼坐到我的床前,自然的托起我的後背,原是喂我水喝。

  水甘甜清美,我喝完忍不住道:“好喝。”

  “是二月的梅花雪,和上舊年之桂花糖。你在我這裏。喜歡便可以天天飲。”他扶我睡下,極為輕柔,仿佛我是一個瓷娃娃。

  我望著他的臉,他便用絲絹擦我的嘴角,瞳子裏隻有我:“夏初,毒素今晚一定要剔除。但是你睡了兩天兩夜,此時已經極度虛弱。若用麻藥,恐怕會傷及你的頭腦。我替你做了決定,不用麻藥,你願意麽?”

  我沉吟片刻,已經預見了那種痛。我隻感覺他的目光,像冷宮裏唯一的那束陽光。冷中的暖陽,隻能抓住。抓住了才可能見到春天。

  我使勁點頭。

  他挑起眉毛:“我會綁住你的手腳,你忍一忍……”

  我搖頭:“不用綁住我!不過是肩頭上動刀,先生不必如此。夏初能忍。”

  他搖首:“別說傻話,我不能冒險。”

  我直對他的眼:“夏初說行,一定能行。我用我父母的榮譽保證,先生為何不敢賭一次。”

  他好久不說話,腮上又暈上薔薇粉色,站起來,將絲絹向竹筐一丟,正落其中。

  入夜,我又發了燒,耳鳴不已。備受折磨之中,神智倒更加清醒。

  上官俯身,拉起我的一隻手。我嗯了一聲,他用絲帕給我又擦淨了汗。

  他冷靜非常,手指中握著一把極薄而細長的刀。

  人靜,月清。當他解開我的領扣的時候,我還是合上了眼簾。

  他在我的口中塞入了絲絹,柔聲道:“別傷了舌頭。”

  刀入肉的時候,我悶哼了一聲,隨著他的動作,我痛得幾乎昏厥,但是我並沒有亂動。因我那樣做,也許會讓他輕視女性的驕傲。也會讓這位醫者前功盡棄。

  絲絹沾上我的唾液,已經被咬成了團,我無論閉眼還是睜眼,隻有無休無止的痛。

  真疼啊……!我聽到自己壓抑的呻吟,像是在哭。當一絲風從窗戶鑽進來,我的身體如被淩遲一般。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沙沙的……原來是刀片在我的骨頭上剃動……

  可怕……奇妙……還是疼啊……

  我糊塗了好一陣,睜開眼,是上官俯身注視我。他大理石似的臉上也是汗涔涔的,瞳子靜止,裏麵隻有一團金色的火焰。

  是什麽?……唔,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黃金團鳳護身符。我帶著它挺過來了!

  上官先生取出我口裏的絲絹,為我擦幹了冷汗,又拍了拍我的額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等疼痛快散去了,我迷糊的望著茅屋的頂棚。上官又走到我的麵前,他有些疲乏:“夏初,你肯定經曆過更痛的……”他的聲音充滿憐憫,還有一種敬意。

  他的手掌撫上我的眼皮,我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他溫柔說:“睡吧,把這裏當成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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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沒有這句話,半月後我也不會如此安心的坐在他的藤床上,拿著他的書,喂他的鶴兒。

  十多天來,我已經能自如活動,肩膀也是一日好過一日。

  上官軼是個有意思的人。梅花雪喝完了,但是上官的桂花糖多。我愛吃屋邊冷洌山泉,他偏要去溫了再讓我喝。他自己倒是常常喝酒。他辯解說,自己喝酒是因為有病,需要驅寒,可是我並沒有見他病過。

  他給每隻白鶴取了名字,“小一”,“小五”,“小九”。早年飛走的白鶴也會回來看他。他自己坐在石頭上,對鶴彈琴,笑得開心。

  我要是探頭去瞧,他也便對我笑笑。

  有件好處,他沒有動過我的竹囊,也沒有過問我的家事來曆。

  這天還是一樣,我們坐在蘭花圃裏,等一鍋魚湯燒好。上官先生對湯吹氣,我說:“先生,那沒用的。”

  他又笑了,衣袖裏都是花瓣,也不撣去。

  我與他已經熟悉,但口裏還是稱呼他先生。對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來說,比她年長五六歲的男子,倒是長了一輩子似的。我想起阿宙……還有他的都江堰之約。

  山風吹來。聖賢說會心處不必遠,此時山水翳然,鳥獸自來親人。便是天堂了。

  上官給我一個小淘籮,裏麵裝著他曬幹的果脯。我吃了一個,酸甜可口。

  天氣已經轉熱了,我低頭輕輕的撓了一下手指,我的手原本長得和我母親一般無二。但是冷宮歲月,留下的凍瘡疤痕,在暖春裏麵就開始作癢。

  上官看著我道:“我準備了一樣東西……”

  正在此時,天空中飛來一團深黑。我一抬頭,那東西衝我鼻梁俯衝,我被嚇了一跳。

  原來是個玄黑鴿子。我還沒見過那麽大的鴿子呢!它的身上一股子戾氣,仿佛瞧不起身邊溫雅的白鶴。上官眼睛一亮:“是你!”他抱過黑鴿子,從它身上取下一小卷。

  黑鴿子也不停留,展翅就飛走。

  上官也不介意我瞟,絲絹條上麵滿是符號,我卻不懂。上官拍了拍手掌,對我道:“這是師兄東方先生發來的……沒有想到……近來我夜觀天象,有真人向西移動,原來是他麽……?他曾說‘人生最快意,就是且插牡丹醉洛陽’,我實未料到……他出山,必定有他的道理。”

  “東方先生要來麽?”

  上官道:“他此刻就在四川。但是此信隻通知我,有人就要來拜訪我。”

  “誰?”

  “太尉元廷宇的手下。上次杜昭維來請我,元廷宇這邊並不知曉。戰事進入僵局,他來找我有什麽好事?”

  我對元廷宇印象不佳,估摸魚湯還未成,就對上官說:“當今天下,若是如東方先生那般的謀臣。除非甘於寂寞,隱遁史冊。若投身,除了皇帝元天寰那邊,還有哪裏可去參謀呢?藍羽軍,皇弟太尉,還是兩湖的大將軍琅玡王紹?”

  上官沉默良久,說:“都不行。太尉元廷宇,雖然是皇帝手足,少年得誌。但他好利刻薄,貴同惡異,輕躁淺識。根本就是敗德之人。藍羽軍的首領何魁真,草莽英雄,外表嚴厲而內心勁俠,心太廣大而實力不足,必將不容於世。琅玡王紹,本出身清流,果然是一時之傑,然而他生性多疑,又拘泥門庭。怎能長久依附?”

  我咀嚼先生的話:“那麽,隻有皇帝元天寰可投奔?”

  上官道:“元天寰此人,行事似乎乖張。但是他幼年以來,每戰都足智多謀,且勇猛無敵。但目前他如何處理其弟元廷宇……眼看就是一場風波。我們離風雨王庭,還是遠些好。”

  我連連點頭。這時,上官站了起來:“好快!夏初,你到裏麵避一避,別忘了去屋後取魚湯。”他的神色與平常無異。是元廷宇之說客?

  我走進屋裏,上官軼並未讓那些人進入院子。等了好一會兒,我屏住呼吸,也隻能隱約聽到辯論之聲。上官軼的語氣似乎剛烈。我擔心他,但是……我都忘了魚湯。我忙跑到後屋,倉皇收拾,一鍋魚湯,燒得隻剩下可憐的小半碗了。

  回身,上官軼已經步入了門:“還是燒幹了?”

  我背手笑道:“不,還有好幾口。”

  他含笑道:“不容易,到底是夏初。我原預料一點都沒。看來我還是低估你。”

  我道:“瞧先生說的……難道是忘了先生的安危,隻看著一鍋湯才算智慧。”

  上官光是笑,鼻子皺了一下。

  我問:“人被先生趕走了?”

  上官點頭:“不管他,且讓我嚐一口濃香的魚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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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內長大的孩子,一種極度遲鈍,一種特別敏感,就如我。入夜我好像嗅到不一般的危險。輾轉反側,又怕影響上官,便鑽在被窩不動。自從我來以後,上官都是在隔壁堆放雜物的房間休息的。隔壁有細碎聲響。平日他總是看書到夜半,但從沒有那麽多雜音。

  我貼著床,聽到腳步,就連忙假寐。

  隻聽他喚我:“夏初,夏初。”

  我坐起來,他對我努嘴。

  我拿起竹囊跟著他,他熄滅了我房內的燈。

  他的房內,居然坐著一個男人!與上官如同孿生。

  我一時慌張,連忙捂住嘴巴。上官笑出聲,他點了燈:“是我,又不是我。”

  原來,端坐那邊的是他一個蠟像。他什麽時候製作的,平日又藏在何處?

  上官拉了我,移開一架書。我緊挨著他。

  窗外飛過一隻老鴰,風吹得窗戶上鬼影森森。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蒼茫中有了一種揪心的震動。

  我握緊拳頭,隻覺上官輕輕的撥開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他的指甲滑過我每根手指。

  一支帶著火苗的冷箭,劃破窗紙,直射蠟人。

  一支,又一支,團團火焰,很快燒著了。

  “先生!”我叫了一聲,才意識先生握緊我的手。他拉了我一把,我跟他就落下一個隧道。

  我們落在一堆幹草之上。原來,是一個挖得極深的地窖。上官急忙轉身,從地窖旁的一個空間裏,放出了自己幾隻小鶴,那裏麵還存有他兩個箱子。

  我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吧。

  “先生,他們來的快,而且是暗殺!”

  上官也笑了,笑聲倒是像桂花糖,毫不牽強:“嗯,太尉爺就是那麽些伎倆。殺人都這般……”

  我更輕視元廷宇,但不知道北帝對這個兄弟到底準備怎麽辦?

  上麵還是不斷有聲響,似乎是在熊熊燃燒中。還有別的動靜,不得而知。

  我並不怎麽害怕。過於興奮,臉想必是紅的。方才倉促起床,我的頭發都披散著,現在與上官對著。因為他現在不是一個醫者,我扭開了臉。

  一聲巨響,我猜茅舍轟然倒塌了,上官的家,我的家……

  我傷感中,就感到上官又拉住我的手,拿出什麽在輕輕地擦我手指。

  我轉頭,太黑了,瞧不清楚他的臉。

  “本來該早些做這事……都耽擱了。”他淡淡說,我聞到一股薑片和草藥混合的香氣。

  我喚他:“先生……”

  他正在用薑片擦我的手指,因為我留著的凍瘡疤痕……

  我不出一聲,手指被擦熱了,灼灼,還有一絲溫柔噬骨。

  若能停止此刻,我能依靠上官先生,不失為幸福……我低頭,明天……我的家又在何處?

 

 

 

  第八章:玄鵬

 

  清早我跟著上官從山間一個出口出來,又被他領到了山上的一片樹林。這林子排布奇特,仿佛迷宮,上官讓我緊跟他,不要出錯。

  “這個紫薇陣,會讓人迷途,甚至進入絕境。我們去林子那頭暫避,我在那有幾間小屋,物事俱全,也是為了防備不測的。”他說。

  上官乃是未雨綢繆之人,屋內果然和我們原本的茅屋陳設差不多。就是山高了,寒冷一些。

  我向茅屋前眺望,隻有幾樹老梅,枯根鬱磐。再遠處好似一片迷霧,上官關照說:“起霧時候不要去,因為前麵是百丈懸崖。”我忙應了一聲。

  夜裏我隻聽得貓頭鷹的鳴叫,天明遲遲,卻不見上官起床。

  我等了許久,才去敲門:“先生,先生?”他努力的應了一聲,我忙推門而入。隻見他坐著,露出雙腿上插了一些銀針。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

  “先生你不舒服?”我問。

  他不加掩飾:“真是的。本來每年秋冬才會起病。發作的時候,雙腿疼痛,幾乎無法行走,我雖然百計醫治……但多年來病未有起色。恐怕是這裏比我們原來山居屋子冷的多,才又發了。”他憔悴的樣子,就說明一切了。

  原來他愛喝酒說有病,要驅散寒氣,是真的呢……

  我問:“那怎麽不叫我,我能幫先生做些事情呢。”

  他沉默不語。

  我又說:“草藥總該讓我敖?腳疼總需要熱泉水吧?先生都不說!”

  他又沉默。

  他的病症來勢洶湧,夜間我因為留意,就可以聽他睡不著。我曾經聽人道:上官軼少年就隱居,拒絕婚宦,是否也與此有關?

  我想著,就從床下竹囊的取出笛子。好久沒有用了,笛子卻還是和以前一般明潤。

  我隔著牆,吹奏了一個長歌。曲意是描寫春江花月夜裏,有高士對月踏歌。

  我用心吹奏,黑夜裏他必定用心會聽。上官顧曲,縱然這次臥床,也不停止彈琴誦書。

  我停下。就聽靜夜中,他撫掌三聲。我笑起來,隔著牆壁叫他一聲:“先生?”

  他咳嗽幾聲,便無動靜了。我將野王笛提起來,當成劍在月光下舞了一陣。可惜不能持劍,不然更可以維護病中的先生了。

  第二日我給上官送藥湯,他注視我:“你帶的那根笛子……”

  “我……”我剛啟齒,他驀然用手壓住我的胳膊,往我嘴裏放了一個果脯。

  我總是坐不住的,便帶了小鶴們出去散步。陽光讓人懶洋洋。我心情也好些了。雖然上官還是不能自如行走,但隻要我們能到暖和的地方,他就會又是我最早熟悉的行止翩然的上官先生了。我正在思慮,隻覺得頭發被什麽使勁蹭了一下。我一摸頭,白鶴慌張的叫起來,一隻巨大的黑鴿子竟然從天而降,它踏在一隻小鶴爪上,又戾氣十足的用翅膀扇開另外一隻小鶴。

  我氣得一把抓住它,站立起來,我的影子比它大多了。它似乎要啄我,可是我兩手捉它的姿勢讓它沒有辦法。我教訓它:“原來是你!你竟敢在我麵前撒野?還有沒有一點禮儀?你真給鴿子家丟臉啊?”

  它撲騰不停,我還治不了這恃強淩弱的鳥?我揪住它尾巴,告訴它:“黑鴿子聽好了。以後在我麵前不得欺負小鶴,不然我不管你的主人是誰,我都會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下來。給上官先生做一把羽毛扇!

  “喔,就這樣有趣?”我回頭,日影刺眼。有人從樹林走出來了!

  與其說這是一個包裹在深黑色錦袍裏的青年,不如說是一座等待消融的玄色冰山。他具有旌旗之下郎官那種精幹敏捷的身姿。整個人絕沒有一點多餘,或一點缺憾。五官若以鬼斧鑿刻,冷酷而精湛,細節之處,足可以給故事裏所描繪的俊人們當作範本。

  他的眼中孩童般清淺水霧,卻有一種異常的光彩。當他目不轉睛,令人眩暈而恐懼的美。

  就像我曾經見過異國來的火紅睡蓮,八月的夏天,它們冷靜的在池塘中開得碩大。

  冰雪之城,火紅睡蓮朵朵燃燒……他是一道駭人的風景。

  黑鴿子飛到他的肩膀上,咕咕幾聲。

  “你是……東方琪先生?”我猜測道。

  他冷峻的打量我:“正是。你……?”

  我將三隻小鶴放回簸箕:“我叫夏初,是為上官收留的流浪女孩。久仰東方先生之名,請您跟我來。”

  東方琪一言不發,就跟著我走。

  待到了屋前,東方琪也不顧我,直接走到門口:“鳳兮鳳兮,又在睡午覺嗎?”

  片刻的安靜,聽上官在屋內道:“老男人還活著啊?我一猜就是你!”

  他們哈哈大笑,就像一對頑童。上官和東方會麵拉手,興致高漲。

  東方道:“好久不見,你有點變了。”

  “我怎麽會變?倒是你變了,我始終覺得你是萬年孤獨的……居然去了藍羽軍……可辛苦嗎?藍羽軍的首領,自然奉你為上賓。可是你這也是將自己卷進了威脅之中。”

  東方道:“你是我的師弟,對我還不相信?”此刻他看上去不再冷若冰霜,倒可愛的很。

  “不是。元廷宇,藍羽軍,都不是長久的一方。你這樣的人去加入藍羽軍,倒有些倒行逆施,不顧天道了。”

  沒想到東方笑起來,目光森秀,滿是無邪,腮邊還有像指印微痕那樣含蓄的笑渦。

  我端上清茶,東方就收起笑容,又冷眼橫了我一眼。

  我隻看向上官。他就算現在寒疾初愈,也沒有被東方那樣的美壓倒。他對我微微的笑,像是讓我放心,東方先生不是外人的意思。

  東方問:“你的紫薇石頭陣,和元石先生教得一樣。但我記得當年你明明是有自己兩記變招的,為何不用?難道是專門為了等我?”

  “我猜你可能會來。我怕你萬一解不開。你當然是不會被限死的,但會浪費你時間。”

  東方坐姿軒軒:“鳳兮鳳兮。還是有這種心腸……你倒是不防備我帶著藍羽軍人來,拉你一起造反?”

  上官正襟危坐答道:“你不能。我是上官軼!誰要想害我的,我寧願先發製人,哪怕步步殺招。”

  東方似乎也被他的氣勢所服,歎息不言。我問:“先生,為什麽稱呼你鳳兮鳳兮?鳳兮鳳兮,其實是一隻鳳啊?”

  上官說:“小時候口吃厲害,師傅為了讓我多開口。故意讓偶爾來訪的師兄跟我逗樂說話。鳳兮鳳兮,故是一鳳。典故從此而來。”

  東方似乎不喜歡我在場,我識趣說:“我去準備晚飯。”

  因先生犯病,這些天都是我在做飯熬藥。夏初跟“下廚”本來就有緣,我隻高興能為上官先生做些事情。東方乃上官的朋友,也不該怠慢。

  我自己草草吃過了,才端進去請他們吃。他們高談闊論,似乎在口頭比試一場決戰。

  入夜了燈油需節省,我就坐在黑暗裏。等到月上中天,我想他們也該吃完了。就悄悄走到上官的門口,隻聽東方說:“……你那麽說,難道不怕嗎?”

  上官傲然的笑,似乎不屑:“我怕什麽,我孑然一身,我還有什麽可奪去的?”

  東方似帶了醉意,調侃說:“那我也是隨便什麽都能拿走?”

  上官又笑:“你說好了……”

  東方一字一句:“我要你那個小姑娘……是夏初嗎?”

  靜的我都聽到自己的心跳,開玩笑,還是……?

  這時才聽上官毫無餘地的回絕:“絕對不行,我的東西你都可拿去,但她並非我的。”

  東方說:“若是你女人,不就是你的?鳳兮鳳兮,聰明一世,還有些癡氣!”

  又聽上官肅然說:“不是癡。就算是我妻子,也是人選我為伴侶。我不是她的父母,沒有生養教育她。別說我們沒那種意思。就算是我的,也需要善意維護,怎麽可以隨便呢?”

  東方似乎在笑著搖頭,上官輕笑:“老男人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試探我了。”

  我望了眼上弦月,還是躡手躡腳的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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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起,上官和東方,忙於互相討論。他們有時候慷慨激昂,有時候詼諧而笑。我插不上嘴,旁聽得多了,本來一知半解的兵法,被抹得一片糊塗。我氣悶起來,朝懸崖那邊散步去。一個月就快到了,我怎樣與上官開口說我要去都江堰呢……我去了,還能回來嗎?

  我佇立懸崖邊凝望。山峰冷厲,在青城山,我幾乎與世隔絕。我眺望著山的遠處那蒼茫而廣闊的原野,大地的寧靜一再被打破,可以預見屍橫遍野的明天。四川已經是一個各方湍流會合的海口。誰是弄潮兒?我聆聽著懸崖底出深淵的呼喊,重溫著千軍萬馬的嘶喊。軍人們都等待著一場決戰,誰將建立功勳,誰將以血祭奠青春?真要投入奔流,才是幸福。我若是鳥,縱身躍下,便可以飛去見證……

  “想要飛,為何不去飛?”有人在我的背後問。是東方先生。

  他必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我搓了一下手:“目前我不能飛,也飛不出去。”

  東方先生一揮手杖,冷厲說:““你的存在,已經影響到上官決斷。除了你的臉蛋,我看不出你還有什麽過人之處。你可有為之奮鬥的夢想?你打算往何處去?”他字字鑽心。

  我驚惶,他擊中了我的要害。我告誡自己:東方不是上官,不會對我有任何袒護。我定神微笑:“東方先生這樣直言,也有些殘酷。”

  “非也。如果這些話都算殘酷,將來就更為難堪。夏初,你向往的是遠方,絕不會局限在山裏。昨夜我對上官說,要留住你。不能像對白鶴那樣折斷翅膀,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你……”

  我驚訝異常。東方的表情卻變化了,他的臉頰淺淺的笑渦一掠而過,頗為魅惑:“怎麽,怕了?我不過是點破他。上官是不會殺你的。比起我,你是初識上官,若你認為他是世俗所謂的好,或者會一味隱忍,你就錯了。

  天生麗質的女人有個毛病。就是總是幻想在自己的冒險中多些俊傑人物點綴。你無意之間正在牽扯上官。為了你和他,夏初,你走吧!”

  我忍不住答道:“先生說我優柔寡斷。天下人說玄鵬與青鳳,本是並列之才。東方先生一針見血。可你並非上官,並非我,怎麽可以替他和我做決定。我會走。但我一定會跟上官先生說明。

  東方先生方才談起美女,我不敢苟同。美女不過是‘身不由己’,被有權勢的男人搶來奪去。或者為命運所捉弄,成為所謂的禍水。男人能拋下霸業,名譽,自尊,也陪女人到底?”我凝望他。東方琪眸子裏卻藏著水澤盈盈,他先笑了,我也微笑。

  他道:“你可知,上官必出山?我可以交給你出林之方,還可以可靠的部下暗中護送你出川……”

  我搖頭:“謝謝,我不走。上官的病若能好,我就放心了。我也願意走。我想一直走到玉門關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樓。也許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麵上……”

  東方仰起下巴,用深沉的嗓音說:“那必然是美的。其實女人和男人,都不是必須要對方才會擁有美麗人生。夏初,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大自然才是一直存在。它不斷變化而接近永恒。無論戰與和,依舊生生不息。你要如同自然,不要依靠任何一個‘別人!’”

  我順著東方先生所指望去。春末的金烏西墜,遠近山巒都被灑上蕭瑟的餘暉。樹林裏的群鴉嘎然長鳴,齊集追逐去日的光榮。當它們的叫聲也被染成金色,數葉血色浮動的雲,終於從山的背後,升了起來。

  那一瞬間,我已經決定放棄與阿宙之約。

 

  第九章:對策(上)

 

  我枕著書,隨意暢想。東方先生走了,他來去無蹤跡可循,就像塞北的朔風。

  我跨出門,滿天星鬥下,上官披著披風仰望天際,用東方先生留下的那根竹杖撐住身子。千個記憶開千朵花,都環抱住這隻棲息在山野茅屋中的鳳。

  我抱著肩,打了一個噴嚏。我不會觀星象,對這門高深的學問也不太感興趣。天命終究在人手,是不是呢?

  天幕更像豐饒的海洋,航行不到盡頭。

  上官也不回頭:“夏初,我跟你這般大的時候,雖然在冬天常坐在床上不能動彈,但會夢見自己儒將風流,在沙場上酣暢淋漓……”

  他這樣一個少年,小時候口吃,稍大後就有腿疾。我想起在清涼殿有個屏風,是前代的一位王爺畫的。畫得是一個少年,望著錦繡花園,卻不能進去,滿臉寂寥。

  當時還年幼的我,久久望著那畫中少年的臉,在夜晚為他禱告:但願菩薩能讓他找到一朵解語花。上官,有幾分像那個屏風裏的少年啊。

  不知不覺,他的披風落到了我的肩上。這人與世隔絕,但他的誠摯中有一種真的暖意,在料峭的山風裏悠滲漫透全身。可惜我不配當解語花,我現在隻是離離原上草。我一直依附於他,倒像菟絲子了。將來有一天,能成為苦寒後的梅花,還是經霜的淩霄花?

  星,離我們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去撩撥。上官指著星空,教我一顆一顆辨認。

  我認了一會兒,跺腳道:“太難了,我愚鈍的記不住,不如我拜你做了老師,你慢慢教我。”

  他眸子晶瑩。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不想當你的老師……不過,我還是願意慢慢教你的。”

  我心一動,他咳嗽一聲,正色說:“我觀測天象。東方說的星兆無一不準。在這裏,攻到瀘州的藍羽軍已經有十萬部眾,而元廷宇所指揮的親信軍也有十萬人。勢均力敵,本來就是兩敗俱傷之事。可是……還會有更大更奇異的變數發生。是誰有如此神奇的能力?我都猜不透。昔日在老師麵前,我因口吃,話極少,東方令人望而生畏,但愛說話。我長大了,看似柔和,能博虛名。他不願交接人,我行我素。我倒慚愧的被置於兩人之前,若是我老師活著,又要笑世人庸眼。”

  我指著南北的星河:“賢人和凡人就像隔著條河。你們在這裏,他們在那裏。他們找到你們,可不是煩惱?”

  他憐愛的用手拂好我的亂發:“也別讓他們看見了你。。”

  我垂眼:“先生……”

  “四川戰事,不出兩月就會分明,到時候跟我一起走吧。我打算先帶你去一個美麗的地方……。”

  美麗的地方,上官先生說是美麗……我信他,我無意中靠在先生的肩膀,忙退開。

  上官,有讓人不禁想去汲取智慧和溫暖,可我還是想能靠自己。

  薄霧又如麵紗一般,遮住娟秀的山晨。我立在懸崖前,束著短衣,把頭發全部用竹簪盤起。練習一套上官曾教給的“導引圖”。為了自己,首先就要讓身體健康起來,不可偷懶。先是一套熊的動作,我練得血液沸騰,後是一套鶴的身形,我舒展的隨風輕舞。

  雖然是上官給我的圖,但我就是不願讓他看我練。我在他麵前,多少是有幾分靦腆。

  最後一套最難,是仿造老虎的,我卻特別喜歡。每次練習,周身裏無數的小精靈都歡呼雀躍。

  到了“虎跑山澗”,我一手支撐,來個倒立。還學了一聲虎叫。

  此時,懸崖的崖壁上也起了一聲叫,像是一種奇怪的野獸。我嚇了一跳,忙過去看個究竟。

  就聽崖壁有鏗鏘之聲,越來越清晰,我瞪圓了眼睛,到底是什麽?

  一隻滿是泥的爪伸上了懸崖的頂部。離我才一丈多遠。

  我再細瞅,……居然……是人的手?就在此時,隨著一聲悶悶的喘息,一個人的腦袋越到了懸崖之上。

  而且,那顆頭顱,端得十分俊俏。

  頭上沾有幾片枯葉。顴骨上還有點泥巴。可是不掩劍眉鳳目,妖嬈豔美到猖狂。

  阿宙!不是他倒見鬼了?我呀了一聲,再也不能擺出公主生涯練就的處亂不驚。

  他的鳳目眯起來,先是清冽,而後他的眼尾都笑開了:“啊?!是我的小蝦!”

  他使勁用另一隻手劈下,攬星劍插到崖上。他半個身子都露出來了。衣服磨破了,半邊袖子也被樹杈劃爛了。

  他被曬黑了一些,在霧後陽光下,皮膚閃著類似琥珀的光澤。

  難道他從懸崖下一步步爬上來?我望著他,好像確實看到了一隻怪物。

  他隻顧笑:“我說小蝦,你能不能拉一把呢?”我中了蠱般真去拉他。

  他卻借我的力,全身重都壓過來,嘴唇湊上我的唇,就吻上來。

  我被陽光直射,回避不開。

  他坐了起來,還意猶未盡,大口的喘氣:“……小蝦,我累得快沒命了。”

  “你怎麽上來的?”

  “……當然是爬上來的……”

  除了布陣的樹林,懸崖才是唯一的途徑。東方可以用智,可這個阿宙隻會蠻幹。

  “阿宙你是人哪?這樣的危險事情你都敢做?”

  阿宙哈哈笑了幾聲:“敢!你不是說我是個大賊?飛簷走壁是看家本事呢。”他笑起來像個小狐狸,讓人忍不住想去掐,但真的笑開了,明豔不可方物,讓人舍不得去掐。

  他見我蹙眉,忙說:“我是有把握的。過去也曾攀爬許多小山的崖壁……。如果看成百丈懸崖,當然是會怕。可我隻把它當作十來座小小的山丘,我不過是一段一段爬。我從不會去想那後麵還有多少的距離。每當我爬累了,我就貼在大山上幻想自己到了最高處會見到什麽。我想要過許多……最後才明白,原來最高處隻有小蝦你,那就是我最夢想的!”

  他用沾著泥的手抬起我的下巴:“我一直想著我們的約定,小蝦也是麽?沒想到提前見到你了。”

  我打開他的手:“鬼才想你。”

  “我是來這裏求見青鳳先生上官軼的?我還以為我想念你太多,做了白日夢呢……。你……怎麽在這裏呢?”

  “我現就和上官先生一起。”

  他鳳眼忽然泯滅了孩子般歡樂的光,了無生氣。他臉色陰晴不定,幾次開口,都沒能夠講成。

  他站起來,隻盯了我一眼,就挺起胸膛,向前走。

  “你是來拜訪上官先生的,你怎麽知道他在這裏?”我跟著他問。

  他走到茅舍附近,才定住腳步:“小蝦,那不重要。我……我還是來遲了?”

  “遲了?”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曾說喜歡我,而我方才說我和上官在一起。

  我還來不及解釋,阿宙對我道:“我這是去見上官先生。不能這樣肮髒的進去,你可以弄些水讓我洗一下嗎?”

  我點頭,他跟在我後麵沉著臉。鳳眼裏的桃花好像被打濕了,淒豔豔的,連枝葉一起蔫著。

  我取來清水,放在他麵前。他眸子映水:“我想了好多事情,還有好多話對你說……。我不是拘泥先來後到就認輸的人,不過既然你願意,又是上官……,我隻能道一聲恭喜。”

  “恭喜?我是因為受傷,才被先生救治的……為了躲避奸人,才不得不來這裏的……”我話還沒有說完,阿宙已經歡呼著抱緊了我:“壞蝦米,怎麽不早說?”

  他抱得太緊,我腳尖都離地,肩膀上開始愈合的傷口猛地被拉痛了,我“嘶”了一聲:“……你管我那許多?你是來訪問名士的,還是來尋找我的?”

  他不耐得打斷我:“這可是兩回事。”

  隨後氣惱的說:“你方才是在罰我,因為我得罪過你。”

  我不想與他胡扯,就聽到上官的臥房內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告知阿宙:“先生正在休息。你等等,我幫你通報去,說你是阿宙?”

  他笑道:“不用不用,隻要說五月天山的男孩子又來拜訪了,上官先生就該記得我。”

  “五月天山?”

  “是。”

  我猶疑走到上官的門口,問了一聲,他應了,我才進去:“先生,有少年來訪,他說他是五月天山的男孩子。”

  上官背對著我,並沒有如平日一般見了我就馬上起來。

  “五月天山?他是從崖壁下麵爬上來的。”他似笑非笑的問,用拂塵用力一刷榻邊

  “先生認識此人?”

  “算是吧。蓴菜秋風,杏花春雨,綠冉冉千年迷夢,

  上聯是我師元石先生出的。

  黃河東走,青雀西飛,白茫茫五月天山

  下聯是他過去對的。所以他自稱五月天山。

  雖然對得根本不完美,但那時他大約才十歲出頭。老師說,他是一個有意思的小孩子。”

  我問:“先生要見他嗎?”

  上官笑了。回身來看我,清風一般的和悅,目光中卻多了一點我不熟悉的犀利:“不。讓他等著……”

  “可是……要下雨了。”我望了一下天,上官不出馬,難道我就該跟他麵對麵聽他胡說?

  上官說:“一個男孩子,如果覺得三番五次的跑出家門出風頭。又爬懸崖又淋雨,就可以跟人對應國策。不是太幼稚了?”

  我還要說話,上官卻閉上眼睛又睡了。小狐狸不比青鳳。人家連狡猾都選擇無聲。

  天上烏雲滾滾,倒是說下就下雨了。

 

 

  第九章:對策(下)

 

  春雨不斷,本是病酒天氣。山抹微雲,冷漠翠峰,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隻胖鵓鴣不顧雨水,親昵著初開朱槿花的芳澤,人間生靈,終是有情。

  上官不見他。阿宙等了兩個時辰,我心裏漸漸有些焦急,不知為了阿宙,還是上官。

  阿宙站在廊下,笑靨明潤:“小蝦,鵓鴣的叫聲,像是什麽?”我當然知道,但故意說:“聽不出來……”

  阿宙的額頭上都沾了雨絲,劍眉越加顯黑:“小蝦你怎麽會聽不出來,不過不好意思說罷了。它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我情不自禁的笑:“哥哥要走總是走的……難道留得住?”

  阿宙說:“你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人的心苦都怨旁人。可是許多心魔卻是自己的沉默鬧出來的。”

  我回敬道:“若是都開誠公布,還有什麽趣味?倒是有朝一日一語驚人,才叫真痛快。”

  他吐舌道:“沒想到你還有幾分陰險……。這句話可給我提了醒兒,你將來便不能傷我的心。”

  我將一把油布傘撐到他的頭上:“阿宙你記得了,就別來惹我這種女人。”

  傘下陰影,罩著青春,隻夠兩個人。名利場,塵世恨,都擠不進來。此情似畫,可以卷也。

  他少有如此恬靜,低頭望我,鳳目瀲灩,意義深長,我若忘記這美麗少年是阿宙,隻怕也要被他瞧得癡了。我盯著他的襟扣說:“隻怕……先生還不會見你。”

  他好像魂遊天外,而後才說:“我和你正好,哪有先生什麽事?我現忙,他不見我是助我。”

  他忙,便是這樣看著我?……我無暇思考,此人明豔絕倫,讓我宛若在夢裏。

  他狂歌肆意,走馬使劍,我從未覺得他比得上這刻,待在傘下安安靜靜,來得動人心弦。

  “五月天山,便是你?”上官的聲音在我們耳邊炸開了,我手一抖。回頭去,原來他離我們還有好一段距離。他目光炯炯,隻瞧著阿宙,算不得溫和,還有幾分冷傲。

  我記起東方說上官溫和是表,冷傲是裏。阿宙也對他瞧,毫不張狂桀驁,倒不像他了。

  阿宙走出了傘:“是,晚輩從十歲以來,三次造訪,都不得瞻仰先生真顏。不過成功了一事,令先生記住了我。”

  上官道:“你十歲時,夏末來終南山找我,我正去家師元石那邊求教。家母已在病中,憐你幼小可愛,與你談論古今,她對你讚不絕口。臨走你吃完了我們家所藏的好酒好菜。

  過了兩年之穀雨,你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到衡山來見我。我收到了東方師兄的邀請,與他一起去賞洛陽牡丹。家師讓你對聯,你的五月天山,教家師刮目相看。等我回來,我們培育的名花被你討得去。

  前年之重陽,我在長安名醫吳子毓那裏求緩解腿疾之策。我去始皇帝之高陵遊玩的那天,吳子毓遇到了你。子毓先生馴成一匹千裏白駒,他至為喜愛。卻被你一盤棋贏了去。

  於是我看到你留下的五月天山四字,就連夜出都。因為我怕有了什麽好東西,又讓你拿去。

  沒想到而今你居然能從懸崖求得生路。你這次又來,到底要什麽?”

  阿宙嚴肅的說:“當然是問天下的事。”

  上官道:“你問我,我便要回答?天下的事,不該你問。”他說著徑直走到了灶間,我跟了進去,上官正在親自烹煮羹湯,湯裏有泥鰍,還有野菜,他望我一眼:“山野村夫,隻能炮龍煮鳳。夏初,你說呢?”

  我想我最好閉嘴。隻見阿宙抖落身上的雨珠,長跪在屋簷下,朗聲道:“上官先生之母,是當時女傑。我那時候從家中偷跑而出,求見先生,老夫人每日給我吃酒吃菜,我也未知她是傾囊而出。夫人去世以後,我親手在墳塚旁栽上了珍品菊花,但未有一字留名。

  先生之師元石先生,我曾聽大哥談過,神往已久。元石先生說,若能回答他所有的問題,便允許我求取一樣寶貝。我沒有求取兵書,也沒有要求策謀,隻是帶走了我心怡之花。名花藏在幽穀,到底沒許多人賞識。後來到我的庭院裏,被我種活了。如今它已經不再孤獨,且我的園丁大量栽種它們,使它能流芳百世。

  子毓先生和我的賭注,卻不是我所求,他主動說,若他輸掉了,那麽白馬歸於我,才是白馬的幸福。

  先生不喜我這人,可以,但若要求得安寧,也隻有回答我的問題。“

  上官默默的聽著,像在思考,回首對他道:“你跟我來。”

  阿宙和他一起到了他的房間,我不想錯過,也跟著去,隻聽上官說:“你這次來問我,我便答複你三個問題,此後你不要再跟著我,你也不要請我出山。”

  阿宙撫摸著劍上的花紋,隻用了瞬間,就大聲道:“好,我答應。”

  上官坐在榻上,行了一個古時君子之禮:“請講。”

  阿宙跪在廊下,對他鄭重的拜了一拜,那樣子活像個求知若渴的學子。

  “第一,當今天下,何謂最強?”

  上官說:“兵道。天下分治久矣,分久必合,本是天道。用兵者,能集合天時地利人和。古代暢行仁事,周公讓天下歸心,那是在一統江山後。在當今,豺狼橫行,逐鹿九州。仁者在強兵麵前,若不能克敵製勝,隻能束手就擒。而強兵攻取城池之後,隻要用幾個有善德之人,便可平息物議。”

  阿宙道:“然。春秋中的霸主,實際都是弱肉強食,若宋襄公,則蠢笨之仁。那麽兵道關鍵,是選擇攻,還是守。晚輩以為,唯有強攻,不斷強攻。先生有何高見。”

  上官的麵上肅穆,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氣:“若在早年,強攻尚不可取。而今群雄並起,那光是強攻,隻占有一時之高,卻成為群矢之的。若行軍多在大漠草原之上。隻能強攻。而當今天下要害,蔚為複雜。守可以為攻,攻也可謂守,潛移默化。”

  阿宙點頭,眸子亮晶晶的:“若先生是當今的皇帝,那麽如何才可以求取天下?”

  上官道:“若是南帝,則遠小人,親君子,善撫百姓,同仇敵愾。兩湖之王紹,揚州刺史蕭植,都乃罕見將才。用此二人,可以確保南朝,但依舊不可平天下。能拖延氣數,不在自己百年內亡國。之後的天命,又如何能料之?”

  我聽了,隻覺眼睛都濕潤了,百足之蟲,死而未僵,但沉屙至此,風流成為絕唱麽?

  阿宙追問:“如此說來,竟是天降大任於北朝,勢不可擋?那今上該如何辦呢?”

  上官快速起身,根本不見他的腿有不便。他到枕邊取出一卷軸,向阿宙灑來。

  我踮起腳尖,發現此圖與我竹囊那張,倒差不多少。原來是天下的地圖。

  阿宙抓了圖,對上官說:“先生此圖,從何而來?”

  上官道:“這是第四個問題,我不會答。再說方才之論,若是元天寰,隻有三策定天下。無非上中下三策而已。”

  “先生請講。”

  “天下雖然無義戰,但周王以來,國有王統。胡亂中華,北朝名譽就不利。南朝的手裏,有傳國玉璽。因此南朝才是漢之正統。雖然北強南弱,猶不可輕舉妄動。今上少年之時,與武獻帝會戰山東,不是因大義而敗退?北朝四周,有各部落,表麵臣服,但北帝若出師未捷,長安又起不測,他們就會起取而代之之心。西方河西四郡,又有土豪混戰。若不徹底征服西域,則後顧之憂不可解。北帝無子,晉王之勢,對其已如芒刺在背,不可不除。

  先平定藍羽軍,而後借機軟禁元廷宇。分裂南朝君臣,逼反王紹。而以說客結好南朝。先伐北,後征西。此後瓦解蠶食王紹之軍。再從兩湖順長江,與長安分兩路夾擊。縱然南朝有大將蕭植,北依然可勝。此上策,智也。

  假藍羽軍滅晉王元廷宇,棄四川。藍羽軍目前與王紹通,若北軍撤離,則他們必攻王紹。就此牽製王紹,混亂南軍之心。此後以北方臣服部落先攻南朝,待眾人疲乏,再殲滅西北之敵,收取東南之殘局。此中策,巧也。

  若懸而不絕,四川始終戰和不定,拖拉多年。又以餘力攻擊南朝,苦戰連連。以元天寰之勇,未必不可。但其中暗河無數,難以揣測。此下策,亂也。”

  阿宙聽了,和我都啊了一聲,仿佛醍醐灌頂,又一時不可理解。

  阿宙讚道:“國士無雙,今日我已經聞道可死,但將來恐怕先生依然會出山謀劃。”

  上官道:“你話語問完了。我不留你飯,也不留你住,夏初,你送他下山去,樹林之解法,我已經放在羹湯碗旁。”

  他叫我,也就是猜到我在偷聽,我應了,拉一下阿宙。他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稱的老到冷淡表情,他會意,短促的歎息一聲,道:“晚輩已得償夙願,與先生後會有期。”

  上官也不客套,隻淡淡拱手。

  我與阿宙回到灶間,他的眉宇之間,還是有一種陰暗而明亮交織的光。

  我拍他:“吃吧,你把這湯都喝了吧。我給先生等下另做。”他接過湯碗,一骨碌都喝下去,。等他喝完,少年的笑容又跑回他的臉,他眸子轉動,好像在打什麽主意。

  “送我下山,跟我一起走?”

  我笑了:“那怎麽行?”

  “那麽我們都江堰之約,你一定來?”

  “我……”我猶豫著,我本當回絕,但他的氣息太近,我開不了口。

  他忽然抱住了我,不由分說就將我的外衣拖到肩膀下。我“啊”了一聲,他把我壓倒在自己的大腿之上:“別怕,我又不是童男,哪有如此急色?原來這裏就是傷啊……還好結疤了。怎麽回事呢……?”他皺起眉。

  我火急:“你要做什麽,光天化日之下,我要喊了?”

  他這才轉笑:“喊那個上官先生嗎?他這種人,想必一輩子都沒有看過多少春宮畫,你不是嚇到了他?我方才見到他,算是放心了。小蝦你是不會跟他在一起的,因為我們才是一路人。他那種人就是供人瞻仰的,親近不得。他不會給你徹骨的顫栗,不會給你流火的熱情。若是與他舉案齊眉,你最多讓他給你畫畫眉,聽他花前月下彈琴給你聽。他是有國策,可是你不問,他不會說。他若不出山,你跟他隻好老死在山野裏,他若出山,你隻能成為家裏的怨婦。”

  我說:“他什麽地方不超過你呢?我想若是正常的女人,都會選他不選你。”

  阿宙不語,隻捉住了我脖子上的黃金鳳:“啊,原來是這個……這個雕刻樣子,我小時候也看到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帶著什麽寶貝,連我們在山穀裏那天早晨,我先離開的時候看到你的手都放在那裏……給我了。你來見我那天,我再還給你。”

  我低頭看,自己肩膀在微風裏都泛了紅色,掐他一下,縮到角落裏,把衣服扣好:“阿宙,你把黃金鳳還給我,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他笑道:“我會好好保護的。你放心好了。都江堰你來麽?”

  我恨恨得白了他一眼:“你逼我,我討厭別人逼我!你為什麽拉我的衣服,我再也不想理睬你了!”我說完,猛撲過去抓金風,他卻從脖子直放進胸口去。

  我將灶上水盛了一瓢潑過去,他也不躲:“反正都成落湯龍啦。我,不,怕。”

  我氣呼呼說:“你也配當龍?要麽是泥土裏的地龍。”

  他眸子含笑,饒有興致的看我發脾氣:“地龍好啊,每天都耙泥土,護花。氣成這樣做什麽,不就是衣服?我也可以脫給你看……”

  我忙擺手:“不要,不要看。”

  他湊近,笑著撫摸我的頭:“真不想?”

  我忽然想起他說自己許多侍女的那話,啐一口道:“不希罕,不知道多少人看過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正色說:“才不是你想得那樣。聽好了,我的眼界高,最近更是隻想一個了。”

  嘩嘩大雨衝擊著窗扉,爐灶裏火苗漸弱,劈啪作響。樹梢的風聲伴著我們怦怦心跳。

  他又露出潔白的牙齒:“好了,不得不下山了。還好你陪著我,不然上官那小子必定將我困死在林子裏。”

 

 

  第十章:針情

 

  送別了阿宙,雨已歇了。一涓春月,點破黃昏,浣花溪上,明秀無遺。倒讓少女心思全然沒有遮掩處,我踏歌自解,一路返回。穿過了林子,望見上官正籠袖等我。他屐齒踏著青苔,清逸猶如楚地蘭草,一香響動人世間。

  我見了阿宙,隻覺得煩亂,見了上官,才心平氣和。

  “夏初……,去了那麽久?”他蹙起眉峰,隱隱有些不安。他焦急的樣子,讓我想到上官比阿宙並不大許多。若不是青鳳,他這樣的年紀隻不過是個少年郎。

  上官說過阿宙有奪人所愛的劣跡,我忍不住笑道:“先生擔憂我被阿宙騙走?我不會的。”

  他也笑了:“他是不是說我小心眼呢?其實我就是小心眼。他那個人,大約是不耐煩騙人的,不過會搶就是了。”

  我眼皮一跳:“先生怎麽會小心眼。讓天下英雄讚不絕口的,不會是個小氣之人。”

  他隻冷笑一聲:“天下英雄,還不是大多為沽名釣譽輩?為我揚名者,我不感謝。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被他們的讚美硬生生的與世界隔離。別家少年疏狂天經地義,為什麽我就該挑燈夜讀,容止有度?我為此不滿,隱居深山。往來者不過數人,莫逆者隻有東方。天下那班所謂的名士,還是不肯放過我。當今拿起我的名字做談資的英雄,幾個真得成為過我的座上客,幾個又是我所瞧得起的?

  我懶得拆穿他們。但是我絕不會為了保持他們為我建立的溫文的名聲,去違心的結好善待旁人。這個亂世朝不保夕,不適合謙謙君子。”

  我凝視他,對於這樣的他,我反而生出更多的敬意。如果人要從眾,為人讚美有什麽了不起?孤獨者,還能脫穎而出,才是精彩的一筆。他身上的衣服都濕了,我突然有點內疚。

  因為沒有了黃金鳳,脖子上總覺得空落落。我低頭瞧一眼脖子,他也瞧了一眼,不過沒有作聲。上官一定不喜我跟阿宙去會麵,不過鳳在阿宙那裏……他那樣的壞,自己藏著也算了,若是將來送給了其他的女人……

  母親留下的寶貝,絕不能讓別的女人拿了去。要是阿宙敢這樣……,我必定要他不得好死。無名野火在我心尖亂竄,我捏緊了拳頭。

  “你的樣子倒可以吃人了。”上官給我端來一碗湯餅,他把筷子塞到我的手裏。

  我本想和他說自己要去都江堰之事,但權衡之下,還是先吃飽為好。

  他轉去換了一件灰色衣裳。顯得他更白皙,也襯出幾分難以言傳的憂鬱。

  上官坐在一旁喝酒,自言自語:“……咄咄怪事……”

  “怎麽了……?”我問,他的樣子像是被什麽奇特的夢魘迷住了。

  上官說:“你方才叫那個少年阿宙……是他對你說的嗎?”

  我點點頭,他輕聲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夏初,我們盡早離開青城山吧。我的腿好多了。這十來日,此盤棋越來越不可解了……到底怎樣的推手,把大家全部卷進來?不明情況下,走為上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仔細一想,問:“先生,你是說……元廷宇謀害你,東方先生來訪,阿宙又來問國策,這些事情連在一起有不祥之兆麽?”

  他道:“是的。不過我……。東方師兄說得對:我還是年輕,多是紙上談兵。現在要我完全謀得這一局的奧妙,還需要點時間。”

  我放下碗:“……先生……”

  “嗯?夏初?”

  “先生,本月辰日,我要去一次都江堰。”

  “為什麽?”

  我直說:“因為和阿宙有約,我得去。”

  上官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別去!那個人危險,都江堰也不平安。”

  我堅持道:“他有我一樣重要物件,我得討回來。”

  上官皺眉:“什麽物件,你的竹囊裏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對不對?”

  我不好說是黃金團鳳,閉起嘴巴。

  他這次根本不來讓我,自顧自的拿了給阿宙看過的那張地圖,徑直走回自己的寢室去。

  我喊了一聲:“先生……為什麽不準,我會回來的!”

  他冷冷的說:“我又不是你什麽人,你現已懂得下山之法,要走你隨時走。但你要問我,我隻好實說不願意你去。”

  我賭氣把筷子碗一把抓,跑回夥房,沒想到他也有偏執時,阿宙出現,什麽都變了。

  離約會之期越來越近,上官的態度沒有改變,我也有些生氣。我這人向來有些吃軟不吃硬,所以也不會再次對他開口。

  上官日日夜夜在屋內念念有詞,我給他門口放吃食的時候,見他在地上擺了許多竹片,每根上都用毛筆寫了些字。他不斷排列他們,在紙上揮毫。我瞥了一眼,隻見有一排竹子上麵寫著元天寰,還有些天幹地支的紀年……

  我退到門口。他對我仍舊視而不見,隻顧埋頭思索。

  約期的前夜,我早早就坐在了柴房門口,月華如晝,我思量往事,一些細微之處,湧上心頭。

  我尋思,我本該對上官說一些過去的。但是我的身世,又如何提起?

  將來萬一我身份被識破,上官所期盼的寧靜,當然不複存在。

  雖然元天寰在長安,但是我總算他未婚的妻子。這個身份,什麽地方是完全的隱藏處呢?

  “夏初?”他居然叫我?

  我應了一聲,便走了進去。

  這些天裏,上官消瘦了不少。菡萏燈台散發出淡淡而輕柔的光暈。他的冰肌玉骨,隻剩下一個象牙紙剪出來的美人影,薄透到叫人心驚。

  我惴惴的說:“先生,我這次任性,對不起你……”

  他隻一笑。

  我問:“先生,你允許我去嗎?先生所指的危險,我還不夠懂。可是這次若我說不想去,又是騙你。我一定會回來的,你相信我。”

  他搖頭苦笑,倒不像拒絕我,仿佛是在自嘲。他打開小匣,裏麵一排細如牛毛的銀針。

  他左手慢拂過針尖,右手一指竟繞過我的腕骨,意甚繾倦,可臉上毫無表情。

  我有些奇怪,他今夜是怎麽了?

  他也不解釋:“讓我給你腿上施針。我曾對你說過:你體內有種怪毒。毒雖輕,但我無法祛除,現在不試,以後不見得有機會。”

  怎麽以後就沒有機會?我順從的撩起群裾,將雙腿前伸。他認真的看著,似在辨穴位。他挑出一根針,顴骨上忽然抹過一絲陀紅。聽我啊了一聲,那紅色又奇跡一般為霜色覆蓋。他手一劃,銀針飛起。

  我低頭,膝蓋那裏癢癢的,稍有些酸。

  上官低頭,我也不敢說話。好一會兒,才聽到他悠悠的說:“一根銀針,因為太細微,雖然也在攝取光華,但不會為孩子所注意。可是若它要痛得人吃驚而瘋狂,也不是不能夠。我上官軼的針不會給你帶來痛。因為我選擇一種更不仁慈,更深遠綿長的感覺。夏初,當你告別了青春以後,也許你就會記起此針微微的酸楚。那時你的心情,與我此時的心情一般無二。”

  我的腿間酸麻並起。上官本來雅麗的臉龐,因為他眉峰中泄出的一絲寒冷的厲色,捉摸不透。

  他繼續施針,素手揚起,又無聲落下。我隻覺得困倦湧來,無法可擋。我艱難的吞咽了一下:“上官……我……”

  第一次,我沒有稱呼他先生,他現在就是上官軼,不像我的青鳳先生。

  他似被點著了火:“怎麽不叫先生了?你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敬仰我嗎?初次見到你,你昏厥的時候,說不要讓你孤單,我答應了。我承諾了,就把你放在我的心上。你要是現在走,當初上天還不如讓你我不要聚首才好呢。我救活了白鶴,是讓它翱翔天際的,不是讓它去自投羅網,進入貴人的樊籠。夏初,夏初!我寧願折斷了你的翅膀……”

  他說得太多,我來不及反應,我隻心驚他的最後幾句話。他是那樣的孤獨,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樊籠,白鶴,翅膀?他的情緒淹沒了我,我的世界起了暴風,隻有迷惘一片。

  我難道是為了一個物件去投樊籠的人?我為了自由可以不要命!翅膀……我不願意被上官折斷翅膀……。但是在燈下,他從未有的孤獨而淒切,讓我想撫上他的唇。

  我隻有一句話:上官先生,既然你那麽不願意我去……夏初便不去,好不好?

  我壓抑著自己的困倦,握住了他的手,可是我的舌頭也麻木了,我昏睡了過去。

  醒來,屋裏一片漆黑,隻剩下我。我動了一下,膽戰心驚,我沒辦法移動我的雙腿。這是怎麽了?折斷我的翅膀……?上官你……

  我喊了幾聲:“上官……上官……”無人回答。我又叫了幾聲,努力移動,可腿腳完全不聽我使喚。

  我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招。我拍了拍床:“上官,上官!我怎麽了?”

  還是沒有聲音,山裏的夜風呼嘯,有點恐怖。可我並不怕,隻心疼,又憤然。

  我捶了一陣,精疲力竭,發了一身大汗,又睡了過去。

  早晨的時候,我被鳥兒喚醒,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恨上官。聰明人也那麽蠢……

  不過……我又嚐試動了一下腿,居然可以動……是我誤會他?

  門前放著一個嶄新的竹囊,跟我那個破舊的一樣大小。

  還有一個小小的錦囊。我一摸,錦囊裏有許多的珍珠。

  是我的?我來這裏後,從沒有問過他呢。我又叫了一聲:“先生?”

  還是沒有回答。我全身筋骨鬆爽,可見他的針是有效的。他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我到了他的屋子,推開門,琴書都在,而人不見。

  桌子上,用一根銀針,定了一張箋。還有一根新柳條。

  我拿起來,他字跡大而灑落,有古樸之氣。

  “夏初,若使君辭別軼,不如軼先辭別君。

  人之相與,不能強求。珍珠奉還,竹囊新贈。

  離此七日,尋一迷底。君之來去,如風自便。

  折柳送別,汝千萬珍重。”

  原來他已經離開,我摸著那個錦囊,心裏百味交集。

 

 

  第十一章:圍城

 

  人在晴嵐霧靄中,草色天涯。佇立江邊,難免癡絕。我遠遠就望見了“崇德祠”。望帝春心托杜鵑 ,這裏倒成了都江堰這條巨龍的眼睛。

  一位黃裙麗人,迎風而來,她腰佩短劍,手裏取著一支簽。五月熏風,微微拂過,月下的菩提花開,她就像一顆黑珍珠。我看得目不轉睛,真希望自己長成後也有那樣颯爽的風度。

  經過我時,她眸光流轉,凝注與我。隱約有淚光。原來長大成熟,終歸還是有煩惱。

  崇德祠求簽負有盛名,此女想必也為了大事而來。若我要問卦,我寧願知道上官去了哪裏。不過,青鳳先生能讓人算出仙蹤,也就不稱為青鳳了。不知不覺,春天跟著先生走了……

  我正等得不耐,眼前卻是一黑,原來被人蒙住。那雙手柔中帶鋼,還有馬身上的氣味。

  我扭轉肩膀,阿宙就在眼前。他隻穿件墨色單衣,瘦了些,也更精神了。夏日裏一抹瞿麥花般,濯濯鮮明。

  我可沒有笑。他一個人自樂樂,笑得鳳眼眯縫起來,有點點傻。

  我赴約,他可得意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收了笑,惶惑的瞅我一眼。

  “小蝦……”他才吐了兩個字,就被我截住:“少羅嗦,金鳳還我!”

  大庭廣眾下,他扯住了我的衣袖,故作神秘:“領你去一個好地方。”

  看到玉飛龍的大白頭,難免親切。它喘著粗氣,好似浪頭卷到高處爆出一個花來,鬃毛倒豎起來。認出我,才心平氣和一些,熱情地嗅了我的手——我早就在手心準備了一把燕麥。

  玉飛龍也瘦了不少。阿宙似看出我的心思:“我出了一趟劍門關,把馬兒累著了。這馬還沒有長大,到底少見了些陣勢。”

  他拉著我繼續走,我甩開他。回頭,玉飛龍不緊不慢的跟著,不時東張西望。

  “金鳳呢?”我又問,阿宙“噓”了一聲,又一笑。

  一個多話的人若是突然安靜了,倒讓人不習慣。我跟著他順著岷江,大江在我們的身畔歡歌注去,浪卷濤驚。兩岸青山,好似一個鐵甕,就等著魚嘴飛沙,在寶瓶口伏魔降妖。

  轉過一片山丘,麵前豁然開朗。小小山穀,敷滿了盛開的石竹花。紅的粉紅,黃的嫩黃,白的雪白,就像一把來自天國的織錦扇。我心中最愛石竹,雖然牡丹為王,芍藥作相,但我在冷宮的時候見得倒是這上不了名花譜的植物。在這片山穀,雖無車馬臨賞,它們也在熠熠生輝。阿宙帶著幾分討好:“這個地方,你喜歡嗎?”

  我呀了一聲,內心都在嗟歎。阿宙見我張開手臂,直躺下去。瀟灑玩不成,倒摔得重了,輕輕的呻吟一聲:“小蝦。”

  我蹲下身子,他的臉龐就像個大孩子,雖然有不可忽視的美麗,但男性的輪廓還不夠明朗。他閉上眼睛,長睫毛微動,隻是個金馬玉堂裏不解憂愁的少年。玉飛龍也悠悠過來了,我給馬兒解開馬鞍。

  阿宙的聲音飄在暖風中:“小蝦,你來了真好。我還擔心你不來呢……”

  我坐在他邊上:“我怎麽敢不來,不然你就把我的黃金鳳送人了。”

  他以手撐草,半坐起來:“我不會!”他一把解開自己的胸襟,黃金鳳在他的胸膛上,亮燦燦的。我望著他,默然而笑。他也笑起來,正在醞釀著說辭,我已經一把將鳳搶了回來。

  阿宙眼明手快,又抓了過去,我一怒拍地,他狐狸般的笑容半明半暗,隻按住我的肩膀,把黃金團風給我從脖頸套上。鳳上帶著灼人的溫度,他耳邊垂下的幾根發絲又惹得人脖子癢癢。石竹花開,溪水靜流,若是民間有相愛少年,一定會攜手入夢。

  阿宙湊在我耳邊咕噥:“還你了。我從劍門趕來,就怕遲了。這片山穀,我早就想讓你同看。”

  劍門趕來?我覺得奇怪,劍門離這裏道阻且長,阿宙就為了此刻趕來,那他倒真是一個孩子了。連我也神往起來:策馬西風,追過長江,又來到芳草幽穀,遍地閑花。

  我跟著他坐在地上,玉飛龍就在我倆幾步處徘徊。我學阿宙那樣閉起眼睛。春天已經歸去,夏天的萬物正在滋生……隻覺得阿宙的手劃過我的下巴,把吃食塞進我的口裏。原野清風,隨著他手指而來。

  我順勢一嚼,居然是蓮子。有些微苦,是新的,沾著荷露香。我默默的吃,阿宙一顆顆的遞。我心中又浮起了遙遠的昭陽殿,我再也不能回去了。孰能料到,武獻皇帝唯一的公主,青春的記憶,不是留在百畝千瓣重蓮中,而是刻在蜀道上的粒粒蓮子裏了。

  “上官先生……可好啊?”阿宙懶洋洋的,似乎是隨口提起。

  我停下咀嚼,茫然望著遠處的天空。我是不能不管上官先生的,與阿宙相逢片刻,我也該回到青城山中去了。

  阿宙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蜷在我的身邊:“累……夏初……”

  遠山裏有川女的歌聲,唱得卻是早年我南朝的歌曲。四川雖為北國所奪,但人們依然念舊。

  依稀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美妙的歌聲,起伏在山嶺,就像一張天鳥銜起的網……

  我聽得仔細:“阿宙,這個是白頭吟啊?”

  他正想睡:“是不是古代四川的大美人兒卓文君寫的?我以前在別人家聽過。”

  “嗯,司馬相如要納妾,文君就寫了這首。司馬相如就放棄納妾,回鄉攜她歸隱了……”

  阿宙枕著馬鞍:“嗯……白頭吟!我周圍的人幾乎都三房四妾的。但他們中間沒有司馬相如那樣的男人,也沒有卓文君那樣的女人 。要是司馬相如沒有看到白頭吟,納妾了,最後也不會高興吧?畢竟誰都不如文君啊。”

  又有歌聲傳來,阿宙卻嗬欠連連,翻個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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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並沒有動,也有睡意。等到意識到一陣灰沙卷過,我才揉了揉眼睛。

  阿宙豔麗的眉目中,有竹枝詞般的婉約。唇有些幹燥,就像沙漠迷途許久,此刻才遇到了綠洲棲息。

  我仰望天空。日頭昏紅,我推了推阿宙:“阿宙,你看!”

  阿宙張開眼皮,唇角一鉤:“……嗯,天狗吃月亮……”又打算繼續作夢去。

  我搖頭:“不。……不知為什麽,太陽都變色了!傻瓜,快起來。”這時,近處的柳林裏起了一陣微不可聞的哨聲。天空異常冷靜的散著餘光,有一群男人靠近了我們。

  我第一反應就是抽出了阿宙縛在馬背上的攬星劍,為首的男子,麵對劍光,眼皮都不眨。

  “來者是誰?”我大聲說,也是為自己壯膽。

  那群人麵麵相覷,似乎也不太明白我是何人。為首的人以劍支地:“小的求見五爺。”

  阿宙大步流星走到我前麵,用身子擋住了我:“你們意欲何為?”

  首領和其餘人交換了一下眼光,跪在地上大聲地說:“在下奉二老爺的命,請五爺到錦官城一敘。”

  “二老爺?他怎知我在這裏……?他去了錦官城呢,難道是一年一度的花會,終於引的他有了閑心?”

  首領不敢發聲,隻好匍匐在地。從我這角度看去,阿宙的鳳眼裏有一分惡作劇的快意,就像我小時候哥哥們點燃爆竹前的表情。但阿宙的眼中那種興奮,要更深,更像個謎。

  阿宙輕輕笑了聲:“大哥可沒有叫我聽二哥的。我要是不去,你們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是吧?”他的口氣,頗為輕蔑,似乎是與其二哥並不融洽。

  首領嘴幾乎貼上草地:“不敢。”

  阿宙眸子晶瑩含笑:“不過……我是會去的。二哥一個人,多沒趣味啊。”

  阿宙退後幾步,把我的手壓在他的手上。用不容置疑的嚴肅低聲說:“小蝦,你不用跟我去。騎上我的玉飛龍,到青城山口,會有我的人來接應你。”

  天色漸黑,不象日食。但此景不祥,不宜出行。我鬼使神差般脫口而出:“我也去!”

  錦官城,我慕名已久。我回到青城山,若沒有上官陪伴,也是孤寂。沒有玉飛龍,我此刻走不脫。可我坐上玉飛龍離開,就永遠欠了阿宙一個人情。跟他去,又能拿我們如何?

  阿宙握緊我的腕骨,捉摸不定。他不再說話,扶我上馬。

  有個人見他也要上馬,就殷勤過來扶住馬頭,玉飛龍怒嘶一聲。我的眼前隻金風一道。

  阿宙已經用劍殼狠狠地抽了下去:“誰允許你動我的馬?”

  那人頭上流血,若寒蟬般。首領忙喝退手下,向阿宙請罪。阿宙搖一下手,催動白馬,將我圈在身前。在如昏暗一般的白晝下,向前方而去。

  -――――――――――――――――――――――――――――――――

  都說是花重錦官城,可我的眼裏,就是黃昏下的蕭瑟土牆。因白天天象異常,城裏行人稀少,分外安靜。初生的月亮像個杏黃的大柑橘,孤零零的掛在土牆的邊上,沒有依傍。

  重花,因城裏一重霧氣,都看不分明。阿宙才入城,就有精悍的士兵前來迎接。

  到了一座堂皇的府邸,門前魁梧青年正在等待。青年玉帶金冠,本是相貌極好,但眉間不脫俗氣,未蓄須的唇又因為過薄,就像一個刀口。

  “小五,終於讓我找到你了,你入蜀幾個月,可想哥哥不想?”這青年是阿宙的哥哥?

  阿宙笑得很響,全沒有心機的樣子。

  阿宙的哥哥隻掃了我一眼,眸子光似要攫取人:“這位是……?”我的臉上已蒙了絲帕。因他看人不善,我也索性冷冷的掃視他幾遍。

  阿宙不慌不忙:“我未來的夫人……哥哥。”我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

  他二哥眼睛大了一圈:“夫人?”

  “不可以嗎?”

  他二哥笑起來,不太自然,他拍著阿宙的大腿:“真有你的。不過到了這裏既為尋歡,大家都不捅破窗戶紙了。來人,將五爺的馬牽進去。”

  阿宙親自將我扶下來:“二哥看弟弟像開玩笑?”

  他的二哥笑著搖頭,與他耳語一陣,阿宙也低聲回答了些。

  “這四川是窮鄉僻壤,好在錦官城不負花名,來來,跟我一起去宴席,一醉方休。至於這位……既然五弟不舍得她拋頭露臉。……雪柔……你領著她去歇息的屋子。”

  一個女子輕移蓮步走出,高髻環佩,卻是我早晨所見的黃衣女子。我吃了一驚,用手擋好了麵幕,就跟著她走進深宅大院。我不出一聲,隻留心著馬廄,夥房,守衛的所在。這所宅院內外,守衛森嚴。

  阿宙的二哥到底是誰?難道是此城的太守?難道是蜀州的刺史?

  等到了房門,女子開口道:“你是五爺的夫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麽人,如何回答?我保持沉默,隻解下麵幕,一笑。她肯定是記起我們的一麵之緣。

  她環視左右,終於沒有說什麽。這所大院有些蹊蹺,這女子也並非常人。

  她要走,我卻喊住了她:“姐姐,妹妹我也是天涯淪落人。我隻請問一事,從此處到馬廄,有沒有捷徑?”

  ――――――――――――――――――――――――――――――

  半個時辰以後,我從馬廄混到了大廳的附近。雖然廳堂多守衛,但對於女子,他們都不太注意。我早已在房內梳好了最平常的丫髻,又順手牽羊,從屋內拿了一個銀唾壺。混在一群低眉順目的侍女裏,在庭院附近走來走去,把地形看得熟悉了。

  大廳內點著高燭,杯盞交錯,輕歌曼舞。阿宙哥哥擁著那名叫雪柔的美人。阿宙則心不在焉的喝酒,眼神清明的很。

  夜已深。我冷不防回頭,一輪月光,越肩而過。

  賓主大半都醉了。有個管斟酒的小士卒走了出來,我叫住他:“小弟,你輕輕進去,請一聲五爺。五爺夫人,在房內不太舒服……”我在他袖口裏放了一塊碎銀。

  他應了。不久,阿宙出來,往安頓我的後房走來。大堂之內,醉醺醺的喝彩聲妻,舞姬的盤中舞已然結束。那雪柔翩然離席,開始擊鼓。青山白雨,鼓點鏗鏘,而她麵不改色。

  “阿宙,阿宙。”我拉了他繞到一棵樹後。

  他並不吃驚:“我就知道你搞鬼……”鼓聲壓過一切,我的心猛跳。

  我勸:“我們還是走吧……阿宙,這裏一切都不妙啊。”

  阿宙的劍眉上峰揚起,他剛要張口。

  鼓點忽停,一根弦被崩斷了。阿宙的眸子劃過絲驚。

  大廳內亂作一團,有人嘶喊,有人慘呼,遙遙中,雪柔衝出屋子,將一團東西向外一拋,大聲叫到:“此城已被圍,所有人等,隻須降我,便可免一死。”黃裙飄展,她劍上滴血。

  馬上就起了一陣廝殺聲,隨著後屋前屋的兵士衝入,一片刀光劍影。我不等阿宙回答,拉著他跑。到了角門,我將四根手指放進嘴裏一個呼嘯,玉飛龍從大街上飛奔而來。它背上,有阿宙的寶劍,還有我的竹囊。

  阿宙也不再廢話,同我就上了馬。大街沉寂,沒有一個行人,就像一座死城。

  從城的西北角,起了一陣衝天的火光。城門四角都有喊殺聲。流星般的箭矢大量飛進來,白茫茫的就像冰雹。

  那個雪柔拋出去的東西,應該就是阿宙二哥的人頭。他們是不是要一網打盡,阿宙也是漏網之魚?一切來的太快,我的手都在顫抖,畢竟這是第一次親曆戰場。阿宙把我帶到城樓附近的一個黑暗胡同裏,示意我不要驚慌。他深皺眉,相當鎮定。我們在玉飛龍背上等了長段的時間。呐喊聲,號角聲,漸漸的微弱下去。我探頭出去,卻好像被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黑夜中,起了無數的煙塵,馬蹄席卷著鬼蜮裏的呼嘯,從城門的各個方向湧來。月亮變成了紅色的,好像是沸騰的鮮血。馬上的黑衣人們全都穿著輕薄的衣裳,唯有頭上插著半根孔雀藍的羽毛,猶如是燃燒的鬼火。他們的臉都被映得通紅,他們的眼睛也是紅的。

  藍羽軍,這些人是藍羽軍!錦官城在今夜,居然被突襲了……?

  阿宙自言自語:“西北,哪裏是西北?”

  我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答:“我怎麽知道哪裏是西北?”這是我?我真沒出息。

  阿宙把我攬得更緊,仰頭望月:“好。小蝦,我們要跑了。別怕。”

  我不是怕,隻是不安。我們的馬,跟著藍羽軍的大流,就像是兩條互相穿越的滌帶,交錯變形。軍人們許多都不用手抓韁繩,或是兩手拉弓,或者伏貼馬背,他們的速度快,我們就更快,以至於有人發現我們的異樣,雙方早就離開太遠,錯過了殺機。天氣已熱,我全身大汗淋漓,神經質的夾緊了玉飛龍的肚子。阿宙濕透的衣服緊貼著我,倒是難舍難分了。

  石塊弩機的聲音,依然不斷。總覺得它們全是對我而來,可過了一段時間,才分辨出它們其實還遙遠。這時,阿宙的呼吸聲,才明晰起來。等到我們穿出城門,曠野上一陣冰寒。藍羽軍與官軍與此處糾纏於白刃戰。人們在我們的身邊,互相殘殺,斷折,血液四漸,我的臉上不斷被濕漉漉的東西所黏附,這時候並沒有感到惡心,隻覺一種為生命所激蕩的悲涼,一種向前衝破的全身心的震撼。

  有人朝我們的馬奔來。阿宙在我背後揮劍,那些人似乎在退卻,但更多的人盲目的湧來。有的人隻知殺人,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有的人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麽,如海上溺亡,都要抓住唯一的生命之舟。阿宙大聲叫我:“你來控製馬!”

  我挺起身,他似乎不在我的背後了,我一驚,猛回頭。他的臉如鬼魅一般,眼睛燃著火。

  原來他還在!我趕馬飛奔,不顧一切。勇者無懼。宮才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圍城,我從那逃出來,因此我不應再怕任何一座圍城。左右都是揮舞刀劍的軍人,馬躍過的是狼藉的屍骸。因為屍體堆積,我已經不能感到大地的存在,隻覺得在輕雲端上被烈火炙烤。

  我們的馬跑著跑著,騷亂的陰影攸然遠去。我才鬆一口氣,可月色轉明,我發現我們竟然進了一個規整的陣營,在每個山坡上,都有頭插藍羽的軍人。他們每個人,似乎都長著俑般一模一樣的臉孔。我們的馬跑得痛苦。在銅牆鐵壁中,我們求路逃生,正如一根絲從沸水中被抽出繭,就要變形。我沒法求得阿宙的意見,若是這樣殺出重圍,未必不能。但是箭矢無情,隻要一個命令,萬箭齊發,白馬和我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奇怪的是,這個陣營並沒有攻擊,我們不斷的跑,隻是被圍,一層一層,沒有盡頭。

  正在此時,有一匹棗紅色的馬從遠處斜穿過來。橫著撕開了陣線,馬上一員將,穿一襲明光甲,使把大刀。

  “且慢!”那人高聲喝道。我們並不理睬,他縱馬直追,他那匹紅馬,速度奇快,幾乎能和玉飛龍並駕齊驅。當他快與我們平行的時候,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仔細的看了看他。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小將,高鼻深目,一雙眼睛黑裏透藍,仿佛是個西域人。

  “喂!你帶著女人跑,難道要一起死?”那個小將對阿宙喊話。

  阿宙回敬他:“要你管?我不會死。”

  小將說:“難道你過得去我這把水沉刀?”他始終離我們有一個馬身距離,因此還不能與阿宙交手。

  阿宙不理睬他。他耍起刀來挑釁:“有膽子就鬥一場,見了小爺逃,算什麽英雄好漢?”

  我聽他實在羅唕,終於忍不住罵道:“婆婆媽媽怎麽那麽多廢話!你要能殺就殺啊!”

  他藍黑的眼睛就像珊瑚一樣,有磁石之光。笑了笑,不說話了。可是他一直緊跟不舍。玉飛龍能堅持多久,還是個問題,而他那匹紅馬,卻也快的讓我生氣。

  我正在盤算。忽然從月亮裏飛出來一道黑色的鎖鏈,我吃了一驚,叫了聲:“阿宙!”

  那是一支快箭。轉瞬,就射下了紅馬小將的頭盔。

  我抬頭,在孤丘上,寶藍色的戰旗下,站著一人。他裹著烏金色甲胄,麵上戴著猙獰的麵具。他的身姿就像蒼狼星下的傳奇,傲視戰場,高不可攀。他的左手上,有一支鐵弓。他身邊,圍有一群頭插藍色羽毛的軍人。

  陣營裏吹起了一陣號角聲,好像是種奇特的音樂。紅馬小將呆在遠處,沒有追上來。

  奇跡,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它已經發生了。我們衝出了圍城。

 

 

 

  第十二章:桑雨

 

  越過山穀,穿過曠野,我們不停的跑,亙古周行的宇宙裏,唯有我和他。

  雷霆作吼,山雨欲來。阿宙的重量突然就壓倒我的背脊上,我駕馭著馬:“阿宙?阿宙?”

  沒有回音。我一驚,停下了馬。阿宙一動不動的靠著我。我跳下玉飛龍,將阿宙的身子拽下來。他在我的懷裏,滿身是血,睫毛如同冰封。我的心跳都凝固了。

  “阿宙……?”我的呼喊帶著泣音。原來到頭來,還是隻剩下我了。

  濃黑的夜裏,阿宙噗嗤一笑,張開眼睛:“小蝦。”

  我氣急,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擁抱起來:“小傻瓜,我怎麽會死呢?咱們逃出來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我們在一棵樹下,名利生死與魑魅魍魎都不見了,唯有樹影。雨點,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就像一個篩子,把荒涼和痛楚都帶走,隻留下青春和希望。

  阿宙臉上還染著血跡。他伸出舌頭,輕輕點了一下我的唇。

  方才還是黑夜,此刻已近黎明。

  我破涕為笑,有些不好意思,掙開他走到雨裏,捧著雨水衝洗了臉,阿宙也跟著來。他眯縫著眼睛:“不妙,雨越來越大,我們隻能暫歇一歇。”

  大雨滂沱,鞭撻著山嶺,阿宙帶著我往前走,不時用劍掃開荊棘。我們好像陷入了一片林子,雖然不辯方向,但雨水衝刷下,這林子裏有一股特殊的芳香。

  玉飛龍本被我牽著,攸的離開我,我在雨柱裏追它,跟著它走到一個岩洞。

  “阿宙快來!”岩洞裏有我的回音,黑鴉鴉讓人透不過氣,阿宙聞聲而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火折子。他高興的拍拍玉飛龍:“行,居然找到這地方。”

  我全身都和散了架子一般,往地上一坐,阿宙舉著火折子湊近我,也吐了一口氣。

  “剛才真險。”我回過神來就問:“阿宙,你說為什麽藍羽軍的那個人要放我們走?他那一箭,是不是射錯了?你還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你因為偷了攬星劍被追,但是毫無原因,他們都撤退了……怪不怪?”我想起月下那個戴麵具人的剪影,如夢似幻。還有一分可怕—似曾相識。

  阿宙眼睛裏映著火苗,他隻搖搖頭,不知是不能說,還是茫然。他安靜的盯著我,眸子卻穿透了我,看透雨幕,直到遠方。雨把火的光芒傳遞開,原來我們所在的地方,被一大片桑樹包圍著。因為雨大,桑樹根都濕淋淋的,紫紅色的桑椹在雨中搖曳而落。

  “他死了。”阿宙隻說了三個字。我端詳他,他放下火折,背對我望著岩壁。

  我正想如何勸慰他幾句,阿宙沒有掩飾的少年清亮聲音一字一句的傳來,和著雨點,在岩洞裏回響:“他必須死。他注定要死的。我以前從未覺得可惜。而今看到桑樹,想起他身上流著我父親的血,我也不開心起來。我去錦官城,是為他所逼,可天知道我並不想目睹他死的。”

  難道阿宙早就預見到今晚的風波?所以他讓我不要跟著去。我不由問:“那你為什麽還去呢?他的手下並沒有強迫你。”

  阿宙的肩膀不易察覺的動了一下:“我必須去。不然就會引起他的懷疑。他就不會安心在那座城裏等到被殺的一刻。他的七千精銳,大半親信,都在那座圍城裏給他陪葬了。”

  我心裏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過了好一會兒,阿宙才緩過來,臉色也平複了。

  雖然是初夏,我卻有絲寒冷:“阿宙……你是不該來都江堰見我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對麽?”

  阿宙的臉好像一夜之間變了,不再一覽無餘的明豔,而多了幾畫至美的陰影。

  他仔細的考慮了下:“我不後悔。你在我身邊,我才不會分心。小時候下棋,別人分十,我隻為一,因此我常勝。夏初,接下去的日子對我至為關鍵,你就呆在我的身邊。好不好?”

  寂寞而帶著暖意的雨,下到我的眼睛裏來了,我艱澀的說:“我不願做你的侍女……”

  他蹲下身子,用雙手捧起我的臉,鳳眼仰視我,鄭重的說:“我現在也不願意了。方才在圍城裏廝殺,我決定了一件事情:世間女子,我隻取你當我的妻,唯有你的兒子,可以繼承我的劍。”

  又是一隻桑椹,被雨打落。雨將世界,匯成一片洪流,無數桑葉在大風裏傾聽幽冥。我盯著他,不再回避:“阿宙,我記著你的話。可我此時無法答應你,因為我不知自己的命運會怎樣。你對我太複雜,我甚至不知你的姓名……”

  阿宙的漆黑的眸子裏唯有磐石一般的堅決:“我就是我。我對你永遠簡單,隻要你肯跟我說心裏話。我歡喜你,不需要知道你是從哪裏來,也不要知道你到底是誰。沒有一個人的命是被注定的,要靠自己來寫。夏初,我曾拒絕過三次家裏選配的婚姻。因為我就不接受被安排的命運。夏初,夏初,你就給我一整個夏天,也跟我一起創造秋天,好不好?”

  清脆的鳥啼聲飄來,我望著他,惆悵而迷惘。他聲聲打入心坎,鐵石之心,也有潮水漫來的一天。這少年美若朝陽,堅若金剛。他的眸子,永不生鏽的銀子般,閃閃發光。

  我不羨花前月下,也不慕繁弦清歌。複仇,對我毫無意義,帝業,與我擦肩而過。眼看天下狂瀾,金甌破碎,我隻能取男人一個“信”字。紅塵中,願攜手來去,衝過壁壘。

  原來……當年那虞姬自刎於末路英雄,烏錐名馬之側,也隻是為了一個“信”字?我恍然大悟。那麽,我應該信誰呢?

  我正想著,阿宙已經吻上了我的唇,他這次的吻,與過去不一樣,旋著風雨而來,勢不可擋。我微微張開了嘴,他的舌尖繞過我的舌頭,注視著我,他鳳眼裏淡淡的不安被一掃而光。他仿佛在我的口中發現了幸福的秘密,吻得更加果斷和熱烈。我全身都戰戰兢兢,有一層瑪瑙般厚重的紅光衝上了腦海,雪籽飛舞,鳥聲啁啾,在這個被他引領的陌生的世界裏,我學會了,放棄便是幸福。

  他的手指穿過我的衣裳,愛撫著我的脖子,胸脯,和肋骨,好像我的身體裏藏有一隻受傷的雛鳥。他自己的衣領敞開著,他的喉裏有顆魔力的象牙棋,在他的動作中誘惑人投降。我清醒過來,搖擺著頭,一定要離開他。在桑樹林神聖的祭祀裏,我不願他獲取更多。我甚至並攏了雙腿,用手指去拒絕,可是我的手在肌膚所觸濕潤的驚愕中,變得綿軟。當我發現,我的肢體都在叛亂,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雨聲激越,我昏昏沉沉,眼睛一閉,水珠就落到了肩上。他沉悶的歎息一聲,把自己的臉貼著我的脊梁,雙手不再動了。好像我的背脊,才是最終的港灣。

  我羞澀的不知如何是好,滿臉是淚,冰涼涼的。阿宙抱著我,許久沉默著,微微在喘息。

  “我不能在這裏……”他下定決心似的重複說:“不是這裏。也不是今天。你是我的妻,我不能……我要選個最吉祥的日子,把你帶進我的家。夏初。”他的嘴唇碰到我光裸的肩頭,又迅速離開了:“將來你給我生一個兒子吧。屬於我和你的兒子。那我即使死去,也等於不死了。”

  他的聲音比雨聲更激越,我默默的拉好了衣衫。走到了雨中,我摘了一顆桑椹,又回到岩洞裏。我自己咬了一個,又無言的將另外一個給了阿宙。

  你給我吃蓮子,苦中帶甜,我給你吃桑椹,甜中帶酸。

  他躺在地上,細細品味。這個少年,雖然方才那般大膽,但現在又乖乖的。精美的鼻翼翕動,夜風裏的雲彩般純潔。

  “好吃。可小蝦,如今我想得瑣碎極了,你到底是怎樣長大的,你討厭什麽……你愛吃什麽……你父母的墓地在哪裏?說起來似乎我第一次認識女人。”

  我這才說:“你若尊重我,我才會尊重你。你就是天子,我若失望,也總能離開你。”

  他示意我枕著他的手臂,我就枕下了,他幫我把衣服合好,用手掌擦去我臉上的淚和雨水。

  我們都是一夜未眠,此刻都覺得疲勞,就在雨聲裏睡著了。

  我在夢裏,也是不安穩的,隱約夢見阿宙在和別人說話。

  我側臉,沒有了阿宙的手臂。我不翻身,對話陸續的傳進岩洞。

  “您本不該出現在錦官城的……太危險了,主人對此……要不是您沿路留下標記,小的也難找到您……”有個男子的聲音,我不熟悉的。

  阿宙答道:“已做了,又怎樣?我也出來了。你們不找我,我難道就不來?……一切還是按計劃行事……”

  “是。眾人不明所以,小的都命他們在桑林外的山口處等您命令……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定要敬她,和對我一樣。”

  “遵命。”

  我坐起來,一會兒,阿宙走了進來:“夏初,我們上馬吧。我把這次事情辦好了,我們倆就更順利了。”

  我還是疲乏,點了點頭。我知道這點頭的意義。但我不能反悔。

  我們上了馬,出了穀口,雨倒小了,但山裏的水流比往常湍急多了。

  玉飛龍徐徐而行,全沒有昨夜的奔命。

  一匹馬跟上我們,馬上校尉打扮的人默默無言。

  幾十匹馬圍上來,他們齊刷刷行禮,似乎有人稱呼道:“殿下……”

  阿宙?他們叫他殿下……我是聽錯了?

  阿宙在平原上忽然加速,我恍惚間,看到一批批的騎兵跟了上來,阿宙依然和我當先一騎。

  最後,一望無際的白色軍營,和著繡龍的軍旗越入眼簾。

  一個人喊:“趙王殿下來了!”

  “趙王殿下來了!”幾十個,幾百個人接著響應。

  我驚愕的看了一眼阿宙,他傲然的在馬背上,鳳眼裏有著高貴不可侵犯之氣。

  成千上萬的聲音歡呼起來:“趙王來了!趙王來了……”

  雨水沒有帶來洪流,但是此刻對我不啻山洪爆發。

  我的腦海裏,各個片斷連成一片,趙王!兩個字刺的我疼。

  北帝四個弟弟,二弟晉王廷宇,後麵依次是趙王元君宙,魏王元殊定,燕王元旭宗。

  趙王,燕王,魏王,北海公主,全都是北朝先帝最後的寵妃楊夫人所生。他們,與北帝和晉王年齡相差許多。

  五爺,阿宙,趙王……阿宙,原來你就是元君宙!

  元君宙緊緊的攬著我,正如從前一樣。但是他還不知道,永遠不能一樣了。

  逃,似無路可逃。可我別無選擇,還是要逃!

 

 

  第十三章:抉擇

 

  同樣是初夏時光,同樣是巴蜀山地,同樣是王師大帳,同樣是主帥幕後。

  我卻如坐針氈。因為那個主帥,並非我的父皇,而是北帝之弟。

  女人,對誰是父親,無從選擇。對誰是男人,卻可以選擇。

  我母親曾說:人最難從一而終。夏初不改初衷,隻要自由。

  況且,阿宙既然是元君宙,除非他肯放棄所有,不然我如何能作為弟媳,出現在皇帝元天寰的麵前?與他的相遇,不過是又一場劫。

  “太尉慘死,藍羽賊猖狂,此恥不消,我等如何回京麵聖……?”一個年輕的將領大聲地說。

  阿宙倒是沉穩,他的聲音有種王者尊嚴:“太尉已死,諸位已然不能效忠於他。本王既然與他是手足,又領兵五萬,本乃皇上派來增援大軍的。危機如此,本王當仁不讓,要與藍羽軍決一死戰。是否恥於見皇上?那要看後麵的日子諸位如何行事。皇上向來明辨忠奸,寬宏大量。此刻起,請莫要說孝忠本王的話了,親王也不過是皇上馬前卒而已。我軍隻獨尊皇上一人,滅藍羽,定四川,是為了雪太尉之死恥,更是為了皇上的天下大計。”

  元君宙與將領們的對話一句句傳進我的耳朵,我思前想後,腦子裏格外清醒。

  我既然下定決心要逃走的,哪裏還容許自己糊塗?

  聽著聽著,外麵的男人們一本正經。我倒是忍不住想笑,思前想後,原來如此,好厲害的一局。什麽仁義道德,手足兄弟,都是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元廷宇身為太尉,不知收斂。他任事太早,黨羽已經威脅北帝。北帝為人,豈能容他人安睡在臥榻之側?因此他不能不除他,即便廷宇是其兄弟。元君宙被發配來四川,初看起來似乎是因為阻擋皇妹婚事觸怒皇帝,實際上卻是北帝安排到四川的一個備用的“帥”棋。也許阿宙自己都不太清楚。他送我到青城山那日,虯須大漢等人就是要護送他“回去”,不久後,阿宙就知道了元廷宇的必死。他來都江堰之前,去了劍門關,就是要調動關外的五萬軍人。他們已經在今日午間,急行軍到北軍大營。現與廷宇殘軍,被統編成一支十一萬人的大軍。

  元廷宇被人引到錦官城吃花酒。他不但帶了七千名親兵,還安排了三萬名士兵進駐錦官城外。孰能料想,美女細作,砍下了他的頭顱。他的親信謀士,將校,都被在烈焰圍城之夜一網打盡。

  是誰把元廷宇引到了錦官城,又是誰走漏消息給了藍羽軍?雪柔這個女子,一人之力,是否能掌控這樣的局麵?藍羽軍雖然擁有幾位猛將,還有東方先生這般的名士。但是細思那圍城之夜,藍羽軍對於元廷宇的部隊防守,都了如指掌,且布軍行營,又不象倉促而起。

  雙方的背後,還有誰?

  元廷宇的死亡,帶了了三條結局:

  第一,藍羽軍控製了錦官城。取得了突破性的大捷。

  第二,北帝借刀殺人,除了心頭之患的二弟晉王,也一並殺掉了近萬的晉王黨羽。

  他既不背負殺弟之罪,也了卻了兄弟相殘會引發北朝騷亂的後患。

  第三,年少的趙王君宙得以嶄露頭角,順利的接管了太尉軍隊,成了川戰場的主帥。

  阿宙太年輕了,縱然英氣天縱,打贏了蜀之戰,也不會威脅到北帝的統治。

  如果上官在就好了,他一定看得比我更透。我又想起在茅屋中上官對阿宙所說的“天下策”。

  上官當時說:“先平定藍羽軍,而後借機軟禁元廷宇……此上策也,智。……假籃羽軍滅元廷宇,棄四川。……此中策,巧。……”

  這就是上官先生所謂的中策?阿宙他是打算放棄四川嗎?若出師不利,對少年將軍又是如何灰色的紀錄。難道北帝元天寰,準備再犧牲掉這個弟弟的名譽?

  阿宙曾崇拜的口吻說過,他的大哥仰望星空,英俊之態,天下無人可比。阿宙,你是不是也天真了?我的背脊骨就像爬過一條蜥蜴,絲絲的陰寒。

  藍色月光,透過縫隙照到黑暗處的我。元天寰,傳說裏絕美而殘忍的男人……他到底是怎樣的?我們在蜀國,那個男人遠在長安,他以怎樣的心情注視著我們?比起他的浩瀚星空,我們都是渺小得可憐的人。

  我縮了肩膀,夏夜也感到冷。可是,陰影裏,好像總有一雙神秘的眼睛。似乎相隔萬裏也能看到我。一聲笑,若有若無,像是風中的。我抱住身體,黑暗就像神佛無形的手掌,攥我在手心。

  上官在哪裏?我思念起他。上官說去解一個謎題……那是什麽?有點他料到了,我果然進了樊籠。我的腦子被一陣陣的浪潮所衝刷,最後隻剩下蒼白的沙灘,荒涼一片。

  先生這次不能來救我了。許是放棄了我。那麽我隻能靠自己了。

  外麵一陣喧嘩,軍人們走散了,眾人議定:暫全聽趙王調遣。因已急報知在長安的皇帝喪訊。先堅守陣營,隨機應變,再等待皇帝旨意。

  阿宙掀開幕布,走進裏帳來。三個年少的馬卒,跪在他腳下,為他解衣脫靴。他對我疲憊的笑笑:“這幾個都是我趙王府中的從人。我已吩咐了他們,你此刻就不用遮住臉了吧。”

  那些小孩對我畢恭畢敬,不敢平視。我還是蒙著臉。聽到趙王那刻,我就不願意讓北軍中多一人注意到我的麵孔。那對我的安全,絕對沒有好處。

  又一個小馬卒進帳,手裏捧著一盤白麻布帶。阿宙取了一條,那孩子跪到我麵前:“夫人請。”

  我順手也拿了一條,這是為晉王服喪?我猶疑,小馬卒清秀伶俐的臉迅速轉向君宙。

  阿宙起身過來,一把奪過我手裏的白布,對小馬卒說:“惠童,夫人不用這個。夫人還沒過門,用不著給那人服喪,不吉利!”

  小馬卒忙點頭:“是。王爺。”他對其他孩子示意,他們跟著他無聲的退出。

  阿宙對我又一笑:“這個小孩是我七歲時在行宮外撿來的,當時他半死不活被埋在雪裏。從四歲養到如今。我身邊的仆從,我最信他。可惜他是閹人……不然也是一塊將才。”

  惠童,是個小太監?這年齡的男孩子往往有些女音,我方才一眼倒沒看出來。

  阿宙捏住了我的手,幫我把麵幕取下:“既然是這一家子的女主人,將來總要見下人的,你怕什麽呢?”

  他的手心炙熱,我回避了他的眼光:“阿宙……趙王?”

  “那又如何呢?”阿宙摸摸我的頭發:“都說了和過去一樣。我極少承諾,承諾了你,難道會變嗎?你……”他的鳳眼裏藏了懷疑:“你……你與皇族有仇?變得討厭我了?”

  我搖頭,怎麽答他呢。他的眼睛就像一朵澄明而渴愛的花,就是滿天雨落下都盛不滿。

  我扶了額頭輕歎:“你是親王,我是家都沒有的流浪兒,實在不般配。”

  阿宙的懷疑散去了。他挺直腰板,親昵地攏了下我的頭發:“傻小蝦。”

  我轉開頭,又聽到了桑樹林裏的雨聲。他拍拍我:“睡了,睡了,明天那小賊定然前來挑戰,我還要給他點顏色瞧呢。”

  “小賊?你說昨夜藍眼睛的小將?他是誰?”

  “嗯,是趙顯。他母親是西域人。他本是瀘州市井兒。前些年加入了藍羽軍,現受到了他們的軍師重用,更得意了。他那把刀,那匹馬,都是特別給他配的,刀叫水沉刀,與我的攬星可一比鋒芒。當然我可看不上,隻有粗人才喜歡耍大刀。紅馬叫嘯寒楓,也是不如玉飛龍的……哼,不過山中無虎,猴子也當起大王來了。”阿宙言下,倒有幾分妒意。

  不過我覺得那有雙藍黑眸子的小將也不粗苯,身手倒是矯捷漂亮的很。因漂亮,也不像猴。

  我躺在阿宙的身邊不吭聲,他倒頭就睡。我輕喚幾聲,他都沒有反應。

  我躡手躡腳起來,直走到大帳口。瘦小的黑影跪在帳簾口,低聲叫我:“夫人您有什麽吩咐?”

  我一停,原來是惠童這孩子,他一直都守在這。我對視他:“我隻是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他垂下眼簾,用更低的聲音說:“夫人……王爺勞頓已極,若醒來不見了夫人,會怪罪小的們。此處雖為軍營,也是機關重重,還怕有魯莽軍士冒犯了夫人,那小的們就不敢活了。若夫人定要出去,小的入內去稟告王爺,然後叫上幾個親兵,陪同您出去,可好?”

  我思量片刻,對他一笑:“不用了。”他以頭觸地:“是。謝夫人。”

  我又一笑:“我不出去了,但還是睡不著,在外帳點燈看書,王爺總不會怪你了?”

  他還是匍匐在地上:“是。這就照辦。”

  燈亮了。我手裏拿一本阿宙的愛書《左傳》,卻半個字也不入眼。

  看來我要出去也是難了。首先考慮最實際的問題,我還有多少錢呢?

  上官離開的時候,原在我袖袋裏放著些銅錢,我一路到都江堰,也夠用了。

  值錢的,唯有錦囊內的珍珠,我溜了一眼惠童,孩子似乎在瞌睡,反正閉著眼呢。

  我背過他,把錦囊從懷裏掏了出來,燈下,圓珠裏竟夾有一小張青色紙條。

  我呼吸都加快了,緩緩的展開,蠅頭小楷寫著:“汝赴約後第六日,吾在寶瓶口畔之普光寺候君。若汝不來,請人報一平安即可。若不見人見信,則吾定不心安。上官字。”

  青鳳先生,這個上官軼,真是捉摸不透。他料定我此時就需要珍珠了,他也想必早知道了阿宙的身份。我的指尖都在抖,圓潤的珍珠,發出純白的光暈。

  他說會在那裏等我。想到他的麵影,我握緊了錦囊,算起來還有四天,我見機行事才好。

  我吹滅了燈,咳嗽了一聲,算對那個小鬼精靈告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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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沒有料錯,黎明才來。鼓聲大作,藍羽軍就有將前來挑戰。

  我跟著阿宙到了營壘之上。穀口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軍隊。

  青山翠穀間,紅馬歡實,上坐少年,英姿颯爽,坦坦蕩蕩。

  他麵色曬得黝黑,明亮藍眸在光線下泛著靛青。就是趙顯。

  軍士們個個插著染色的藍羽,唯獨他在發髻裏別了一根孔雀毛。他的坐騎“嘯寒楓”的脖子上,還別著一朵大紅的蜀葵花。

  他舞著水沉刀,引著馬原地轉騰。藍羽軍們隨著他的叫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

  阿宙被眾星拱月,他一眼就瞧出來,舉刀呐喊道:“臭小子,快下來與本將軍比一比。”

  君宙身旁有偏將大喝道:“趙王殿下在此,小毛賊休得無禮。”

  趙顯笑著摸摸還沒長胡子的下巴:“原來是趙王啊。該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還快。”

  阿宙用手壓住旁邊引弓欲射的偏將,也朗聲笑道:“三十六計走為上。我要是你,現在就會逃。”

  趙顯笑起來風流樣,頗有邪氣,他取下馬頸上的蜀葵,向我們揚揚:“我不逃。我不但要生擒你,還要把花送給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經遮住臉的麵幕拉得更緊。阿宙瞅了一眼我,對趙顯喊話道:“美人如花隔雲端。我龍種尚高攀不上,你這個草種,恐怕是隻能望之興歎了。”

  趙顯也不生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美人美人,還是跟著我好。跟著他,以後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跟著我,草窟裏隻有你一隻金鳳,壓寨夫人也就你一個。”

  他說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動了一下,還好周圍的人都不察覺。

  阿宙的眉毛倒豎,火冒三丈,我輕輕的對他說:“可別中了激將。”

  旁邊的北軍將領都是傲慢慣了的,這時俱惱火,有人的架勢就是要去惡鬥一場。

  阿宙胸腔裏忽然漾出笑聲來:“不用理他,隨他去叫罵。我軍隻需閉門不出。”

  “趙王……趙王……?”有人不服,阿宙冷眼一掃:“怎麽……?”

  眾人都不再敢作聲。趙顯依然大聲叫罵,阿宙全當沒聽見。

  他攜我的手就走,到了營內,對我認真告誡:“小蝦。那種江湖無賴,滿口假話的。”

  我忍不住笑:“草窟裏當金鳳,也比天宮裏做仙女強啊。”

  阿宙鳳眼中湧出一股酸氣:“你要跟了他,我也當山大王去。把你帶回到我做的草窟好。”

  我的心弦一顫,連忙到帳口去,佯裝望天。阿宙,並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你我的身份,不給我們機會。我飄泊在外,上官先生對我不離不棄。但我逃開你,也不是為了他。

  天空就像一整塊淺色的琉璃,美得讓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這靜謐的琉璃就會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幹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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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守了四天。每天除了翻看左傳,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營帳中。

  所謂消磨,大半都是我睡著,他對我說話。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點燈時,聲音總是清亮規矩,像個單純的男孩兒。

  我聽他講長樂宮的花橋,聽他講太極宮的雲台。他的兩個弟弟,還有照顧他長大的羅夫人。

  “大哥後宮主位空缺。派羅夫人來掌管宮中之事。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後來大哥繼位,就封她為先皇夫人,實際上不過一個尊號。我長到四歲,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邊親自教養。羅夫人便來照顧我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小蝦。真想讓她看看我選上的人哪!”阿宙越說越高興。

  我臉貼著虎皮咬著手背,對於就要分離的人,越多糾纏,都是殘忍,我不能那麽做。

  阿宙以為我睡著了,將他的衣裳蓋在我身上,我不動。他蹲身,原來幫我在脫靴。這幾天在軍營裏,都有小侍從們為他脫靴,此刻他卻……

  我唔了一聲:“阿宙,明天你是不是會攻擊敵軍?”

  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聲。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訴我:“藍羽軍在錦官城得手,彼挾盛氣而來,勢如破竹,我晾他們三日,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軍心已鬆,盛氣已衰。而我軍遇敗,怒火中燒,被關住三日,則勢必衝天。趙顯雖強將,但是我未必會輸給他。”

  我點點頭:“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勝回來,一定帶你去摘後山的荼靡花。”阿宙解開我的發辮:“你歇息。我還要與幾個心腹將官商議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騰,一句話直衝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說,若我跟人走了,你也當山大王去。那麽你肯為我,放棄王位,做一個逍遙百姓?”

  他思考片刻,清澈的聲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小蝦,弱肉強食,我們躲到哪裏去?逍遙不過是騙人而已。我要不斷的變強,能完全的保護你。你若再長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譽南北。我若沒有足夠的力量,又怎能保證你不被人所奪?”

  我“嗯”了一聲,不再開口。本來就知道,問也是白問,但做人呢,總是不甘心。

  暗夜裏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張延展的鬥篷,

  等到篝火燃盡,山鬼們舞罷,啟明星閃起來,第五天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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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全副甲胄,集合全體兵將,他的臉本是明媚的可以衝破一切霧靄的,但是我離得遠了,總是不再看清。

  他躍上戰馬,手持弓箭,對雅雀無聲的眾人說:“藍羽軍勝,則我等死。太尉之死,不過是第一步。你們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喪異鄉。你們的高堂,妻子,誰來保全?眼看夏天就來,你們難道讓敵方收割了這平原上的麥子,再將你們置於死地?”

  “殺賊,殺賊,殺賊!”喊聲驚天,每個人的臉上都隻有一個字:決心。怯懦者因為怯懦,在這樣的場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遙指著營口的高戟,上有一個藍色的靶心:“本王帶著你們出征,必將和此三箭一樣!”

  他年紀雖少,但此時口氣,則敢一口吸盡黃河水。

  擂鼓聲一通通起,阿宙連發三矢,齊中靶心,三根羽毛攢在一起。眾人歡呼,震耳欲聾。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領兵衝出大營。

  惠童是跟著阿宙一起出征的。我回到帳,另外一個孩子還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

  我摸了摸頭:“看到王爺出戰,我頭疼的厲害。若能去摘些後山的荼靡花來做藥引子,吃一些藥,我心裏就能舒坦些。”

  “小的這就給夫人去摘。”

  “不,我還是和你一起去,那後山的荼靡,除了白,還有紅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來的不對,也是白費力氣。”

  騎馬到了後山,荼靡開滿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紅荼靡,帶著一絲謫仙般的頹唐瀟灑。小士卒雖然盯著我,但也關心著戰場,我遞給他自己喝的葫蘆。他顧著眺望山穀,喝了一口

  我也駐足,隔山隔樹,戰鼓齊鳴,刀劍撞擊,高響低鳴。荼靡花瓣伴著旋風四起,美得人淒然心驚。隻聽孩子說:“夫人!夫人!你看那麵金色的龍旗,這樣子晃動,說明王爺贏了!大隊正在追擊……!”

  我深吸口氣,背上竹囊,撥轉馬頭,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營嗎?”誰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馬韁繩。

  我不語。他神色一滯,腿腳已發軟,我不忍心。對他說:“是我方才給你喝的水,你沒有大礙,過了一個時辰就能邁步了,拿上這個給他看。”我拋給他一張箋:“王爺絕不會責罰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實你走不了的……”

  我不聽他說,便打馬而走,地圖上標明,此山向北,則通往寶瓶口。

  我一直飛跑,半點休息都不給自己,可是臨近了寶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難對付的阻礙。

  流民。我早想到過。但我沒有想到,錦官城之戰,造成如此多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們拖兒摯女,倉皇湧向南方,人群擁擠,沸沸揚揚。

  我騎馬與他們背道而馳,到了人群裏,隻能緩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馬兒叫累。

  道旁的大槐樹下,有幾名僧侶,繞著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和尚。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

  我擠過去:“師傅們可知寶光寺?”

  他們合掌:“施主所問正是貧僧等的主寺……”

  話音剛落,流民中有個小小姑娘被拋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馬,將她抱在馬背上:“是誰的孩子?誰的孩子?”

  我叫得如此大聲,而且還是女的。眾流民紛紛回頭瞧,一農婦從前麵死命的擠回來:“小妹,你在這……”我鬆了一口氣,望著她們母女發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邊已經有兩個壯年的男子夾住我,他們低聲說:“夫人,此處不安全,請跟小的們回營。”

  他們穿著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經在客棧遇刺時,虯須客的手下。

  “你們是誰?我不是什麽夫人?”

  我已經不在馬上,他們左右擋住了我:“夫人,王爺有吩咐,小的們必須暗中跟隨保護您。請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還有這個後手?我還是失算了。

  我逃不開,隻好向著和尚們聲嘶力竭的喊:“告訴你們寺裏的一位上官先生。上官!是上官!說我不能去了。我沒辦法去……”

  和尚中有一人出來,對我左右的人說:“這位女施主似不願跟你們走。”

  他們毫不理睬,將我一直往外帶。我叫了一聲:“師傅,是上官,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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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被帶回了北軍大營,自己也昏昏沉沉。

  隻覺得自己被人送到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馬上。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從一場鏖戰中回來的他,毫無疲倦,見到我,也沒有憤怒。

  他清晰地說:“我勝了。趙顯軍敗退。本來回營第一個要告訴你,因你出去玩,才等到現在。”

  我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沒想到還是讓你的人帶回來。”

  阿宙的臉色本紅潤,此刻變得月光玉般潔白,他的鳳眼微翹,眸子裏蕭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

  我低頭:“你愛聽真話。”

  他道:“聽啊。但總有緣由,我對你……你若有不滿懷疑,為何不當麵說呢?”

  當麵說……?我正要開口,他止住我:“戰事還在繼續,我的人馬尚在收拾殘局。你就先在我的身邊,等想好了再說。”

  這一戰,直打到日暮,飛了一陣薄雨,又停了。阿宙給我一輛車,讓我坐在裏邊。滿山遍野,有令人作嘔的血蠅,圍繞著屍體,而草間亂飛的螢火蟲,也倉皇不已。

  正在此時,惠童道:“王爺,從山穀那邊,有個穿著我朝士族衣賞,手無寸鐵的人來了。”

  “哪邊?誰能穿過火線,單人匹馬到這裏來?”

  “王爺,王爺,您瞧……那位先生是何方神聖?”這是一位副將的聲音。

  我撥開簾子,夕陽已經灑下金光,真有個人,從依然有渾濁騷亂聲的戰場而來。

  在這個戰場上,他格格不入。上官?

  上官先生越布單衣,染上荼靡花血,千軍萬馬,於他仿佛彈指一揮。

  我跟別人一樣吃驚,阿宙挺起胸膛,俯視著上官走近。

  上官本是一塵不染。此時卻足下汙泥,衣裳沾土,發髻都有些鬆散。

  可他無論如何,都是青鳳。

  他仿佛悠然於南山下,直麵阿宙,從容不迫:“上官軼來此隻為一人。夏姑娘何在?”

 

 

 

  第十四章:奔流

 

  上官一語,石破天驚。青鳳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離群索居,因此見過他的人極少。

  破軍而來的他,是一個比人們想象中更美麗,更年輕的少年。青春中國,便裝在他青春的袖子裏。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來索取一位姑娘,又豈不是犯了少年趙王的忌?

  黃昏之嵐,起了一陣漣漪,甲胄兵器輕微撞擊,卻無人敢於發聲,窒悶得讓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聲,用隻有我聽得見的聲音說:“……原來如此。你要逃,他來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穩氣息,但究竟沒有講話老氣橫秋的定力。

  我伸出頭,喊了一聲:“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顧絕獨立,見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來緊張極了,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阿宙下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眾人都聽到他彬彬有禮道:“原來是已故中書令之子上官先生。青鳳先生離亂中降臨,本王理當倒履來迎,但軍務在身,不便脫卸武裝。冒犯之處,還請體諒。能否請先生隨我進帳,吃一杯酒?”他一番話講完,大軍就齊齊發出一聲歎息。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上官也無笑容,對阿宙輕語幾句,點了點頭。阿宙又回顧,大聲吩咐:“夜間山內有寒濕氣,取本王披風來給先生。速速備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風,阿宙又當眾給上官係好,上官也不推辭,隻神色間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際,所以此時此刻,眼睛總是向著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們倆走近了我的車,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義妹就在車內,請先生上車。”他講得清清楚楚,鳳眼灼人。

  義妹?我和上官對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唇,唇色更白。直接撩起下擺,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聲:“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沒事……就好。”

  “今夜肅清山內之敵,明日可向錦官城進發,本王先回營,爾等在此督戰。”

  眾將曰:“得令。”

  阿宙讓我車前駕駛的軍士下車,親自趕馬,他也不再與我們交談一句,就像大營駛去。

  我拉下車簾,上官的頭發,都被雨露潮濕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額頭上。

  我掏出手帕,幫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還是想去寶光寺的,是麽?”

  “是。”我聽著馬車的軲轤聲,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裙擺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還會在那裏等我。”

  “我隻說自己離開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趙王君宙。我不放棄你,但我不能束縛你,不讓你去都江堰。”他說得有些癡癡的,好像說給自己聽。

  我靠在他身邊:“先生,你去了七日,那個謎底揭開了?”

  他貼著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但自己還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許多年……好在,現在不僅四川之局,連我過去許多疑惑都揭開了……我常年紙上談兵,空論國策。那有什麽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盤盤棋殺出來,才可練就的。”

  他緩和過來,神情暢快。我正要問他究竟發現了什麽……卻見他的腰間血汙一片,我驚呼一聲,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間野香彌漫開來。

  上官笑起來,秀雅如白牡丹:“別慌,你閉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閉上眼睛,上官也將什麽塞到我的嘴裏,甜絲絲的,深切而回味綿長。

  “好吃麽?是我早上給你買的新鮮櫻桃,因聽寺僧們說你有險,把我急煞了。方才穿越火線的時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壓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來:“先生你……”

  馬車停下。阿宙掀開車簾,冷冷笑了一聲,全沒有了眾人麵前的客氣:“好好一位先生。騙年幼無知的丫頭,旁人怎麽比得了?”

  他剛才在眾人麵前假惺惺,現在可發作了,我扭頭不理,上官率先下車:“你可以來訪我三次,我便不能來訪你?趙王,夏初並非年幼無知,她若不願意在你的身邊,你怎可強求?”

  阿宙反唇相譏:“我強求什麽了?我先認識她……沒想到……不說了,請您先進帳去。容我和她說一句話,如何?”

  上官無語,默默看了我一眼,就進了帳子,惠童愁眉苦臉的跟了進去。

  鴻聲起,戰爭漸遠,阿宙的眸子隻盯著我,他扶我下車,臨風望,後山的荼靡豔色猶在。

  “我隻問一句。夏初。”阿宙的鳳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閃著一朵初開的花,純然之美,令人陶醉:“你選我,還是他?”

  本是決定了,肯定了,毫無餘地的事情,我卻一時忘記了。

  我想起初見的星光,懸崖的日出,連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還有桑林的雨聲。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聲,桑椹,蓮子……都隻屬於這個少年,鳳眼裏會開花的少年。我……不斷告誡自己,離開,離開,但是我自己都不能製止心底的無力感。

  花瓣碎了,飄到我的眼裏,我內心歎息了一聲,但回答的兩個字堅決而響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難過都湧到山泉裏,淹沒了花。他一閉眼,那汪山泉水從他的眼眶溢了出來。我忽然覺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後悔,這就是我的選擇: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聲:“好。好……好!”他連說三聲,用手使勁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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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他這樣鬆口,我低頭,飛快的抹了眼角。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況阿宙和上官,上官酒量極大,他喝一杯,阿宙喝兩杯,我低著頭,卻躲不開惠童那孩子氣憤的目光。

  阿宙忽一沉杯子:“喝夠了,先生這就帶著她走吧!”

  上官審視他:“謝謝。”

  阿宙臉色燒紅了,眼圈都紅:“不要謝,你謝她,她要選你!”

  我隻好站起來:“謝王爺,我們這就告辭。”

  “等等……”阿宙也站起來,身子有些搖晃:“惠童,取兩匹好馬,給先生和夏姑娘。”

  惠童向來乖順,此時白了我和上官一眼,嘟囔道:“什麽先生?奪我家的夫人。她本來已經是夫人,怎麽成了姑娘?”

  阿宙眼睛一瞪:“你……?”

  惠童直走出去:“誰愛給誰給他們,小的不管。”帳外還有其他侍從,倒是飛奔去了。

  上官道:“王爺,這次承情,我們能離開戰場……”

  阿宙氣洶洶的說:“我都說讓你們走了!你還要怎樣……你,你們……”他說不下去,也許有些醉了,我猶豫的走向上官,上官隻幽幽道:“王爺,我上官從不欠人情。你此刻並無所求,但是,將來有一天若你真要打一硬仗,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禁說:“此刻的四川,難道不是一場硬仗?”

  上官直視阿宙,不知道有何深意,阿宙臉色發白:“……你已經知道了?”

  上官柔和的聲音有絲冷漠:“不錯。我不會泄漏的。四川不算硬仗。但將來王爺你總有困頓之時。我上次與你說的上中下三策,如今看來倒是空談。這幾天我也想通了,沒有什麽定策,隻有審時度勢,不斷變化,才能不敗……”

  我呀了一聲,他與阿宙所說,我倒是如墜霧裏。四川仗好打?國策成空談?說來說去,上官你究竟發現了什麽?

  阿宙傲然的笑:“我不需要你援手。你也知道了,你的上策並不是最上策。天外有天,上中之上策的人已存,我何勞先生您?”

  上官搖頭:“上中之上人,你隻能被他驅使。我雖如今落於下風,但將來你可驅使的,隻有我和我以下之人。話中三味,王爺等幾年長大才會明白。”他說完就拉著我出帳。

  阿宙沒有反應。我忍不住回了幾次頭,可是終於遠了,阿宙將帥帳的火都熄滅了。

  一匹戰馬從我的身邊閃電般飛過,似乎是緊急軍情報知趙王。我看了一眼上官,再不多想。

  我和先生騎馬前行,我許是累了,有些無精打采,上官也疲倦,他帶著我走了幾個時辰的山路,直到月高,才進入了一個峽穀。因為路間陡峭,我就跟著他牽馬走。

  隻聽河水奔流,暗夜中也洶湧。

  “先生,我們這是去哪裏?”我問,他答:“我們一徑出川,先去北境腹地一清靜處避避。等川戰平息,我們再另作打算。你身上殘毒,我還是打算讓名醫朋友看一看……你……累了?”

  我連忙笑著搖頭,精神卻不能集中。

  他跟我又走了一段,忽然喚我:“夏初啊……”我應了,他卻不說。猛走幾步,月下他的瞳仁放大了:“不好……夏初……你跟我來。”

  我心裏著急,但什麽也不問,就跟著上官牽馬到河邊一棵巨大而形狀奇特的大樹下。

  奔流聲嘩嘩,上官與我站在及膝的水中,是發生什麽變數了?一定是。

  果然,不多久,就聽見山路上起了許多奇怪的聲響。禿鷲的翅膀遮住了月亮,樹杈的刺鉤住了我的裙子,上官握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犀利萬分。

  那奇怪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大氣都不出。本來隻是一塊塊碎片,但是隨著聲音的逐漸明朗,我聽出來了……我捏緊了上官的手,他的肩膀在黑夜裏瘦弱,可他也沒有多少恐懼。

  千千萬萬的急促腳步,在峽穀回旋,但並不雜亂,而是有章法,動裏有靜。

  原來,我們陷入了一支偷偷在行軍的軍隊之中。河水湍急,似乎要把我們倆都拉走,可是我們就和大樹一般紮根在那裏不動。

  軍人們離我們近了,千萬人的呼吸聲,驚碎心魄,隻有奔流的河水,與之回應。

 

  第十五章:險途

 

  路高於流水。我從大樹縫隙裏仰望,隻見軍人們的靴子一雙雙飛快的移動,好像靴子有靈。我吸了一口氣,依然無法遏製自己內心深處的戰栗。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單衣隨著河水漂浮起來。被流水打碎的星星,圍繞他修長的雙腿轉圈子。

  看來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聽聞錦官城戰後,藍羽軍領袖何魁真,迅速的進入此城。藍羽軍相當大一部分被他帶走,還有一部分精銳歸趙顯,今日已經為阿宙所敗。其餘的軍隊,一時卻找不到蹤跡。而北軍在四川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元君宙之手。

  這支軍隊,若是藍羽軍,則深夜行軍,豈不是會從背後攻擊阿宙?若是北軍,難道是阿宙的巧妙安排,其所向何在呢?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臉白得厲害,好像霧靄一般縹緲。

  夏天,水流還是寒的。上官的雙腿和肩膀,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上官的腿……我額頭上冒出冷汗。上官的腿有病,這樣下去不行的。可刀劍無情,何況對方是秘密轉移。就算料定是阿宙麾下,我怎敢拿我們的生命去冒險?

  這時候,我看到上官翕動了一下嘴角,好像在苦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滲著寒意,他搖搖頭。

  仿佛是叫我不用擔心他。我怎麽能不擔心?我壓住馬頭,著急的就像滾水裏的螞蟻。

  我倒是不再怕軍隊會發現我們了,我隻是恨自己的束手無策。上官捉住我的手,在奔流聲和行軍聲中。他握著我的手心,一會兒放開,一會兒又握住,似乎是有節奏的。

  上官不會遊水,我若鬆開樹枝,他也不能和我一起脫險。但我們身邊兩匹軍馬,好像也不能偽裝成沒有關係的平民……

  步兵之後,是一匹匹的戰馬,馬掌激起的塵土,撲到我的鼻孔裏,我忍不住打噴嚏,忙捂住嘴。漫山遍野,從接近月亮的山丘的頂線,到山崖中間古棧道上,再到我們肩上的山路,全部是人,馬,還有輜重與偽裝過了的戰車。我就像個井底之蛙,坐觀天兵天將。

  上官又捏了我的手一下,我轉頭,他的口型好像在說:“快了,就快了。”

  他說快,我覺得慢。熬了一輩子那麽長,行軍者終於遠去,我鬆了口氣。

  “好險。”我的聲音被奔流掩護了。上官一下子跌在水裏,我情急之下,去拉他,他的身體卻非常的重,我也被帶到水裏。

  “先生,腿疼麽?難受嗎?好了好了,他們走了,我們上岸去。”

  他似沒有反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路上。夜色黑極了。

  上官的臉,美得令人窒息,卻死氣沉沉。

  我拍拍他的臉:“先生!先生?”

  他的腿在痙攣,牙齒打顫,但對我卻沒有反應。

  幾聲馬嘶,我跳起來,那兩匹脫韁的馬顯然受驚,順著流水奔去。我追了一段,使勁的吹哨,但眼看就隱沒在夜色裏。我沮喪的罵了一聲,隻好跑回上官的身邊。

  他用手指掐著地上的草和泥,好像疼痛到了極點,口裏喃喃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我把他的頭抱著懷裏:“先生,先生?我在……我在……”我就要哭了,但不是哭的時候。上官的腿疾,遇寒則發,今天他孤身來找我,其中經曆了多少?可能連肚子都沒有吃飽。我後悔極了:何必爭那口氣?我本該讓先生在阿宙的軍帳內吃飽了,休息到天亮再告辭的。可是……上官這樣驕傲,怎麽肯寄人籬下,哪怕一夜?

  我附耳對上官道:“先生,有我在呢……”上官救過我,我也能救他。

  他已經無法行走了,若讓他這樣疼下去,我可受不了。我從背後的竹囊裏取出一個安神催眠的丸藥,扒開他的牙齒,讓他吃下去。月光下,我告訴自己:別急,別急……默念了數遍。

  我先把上官的外衣脫下來,再脫下我自己的。他的褲子也濕透了,我將他的褲管拉到膝蓋以上。又解開自己的內衣,把他冰涼的腿塞到了我的懷裏,隻有這樣,才能稍微讓他暖和起來。他的腳在發抖,在我懷裏的潔白如玉的腿,就像無辜的動物。他似掙紮了幾下,我使勁按住才不動了。此刻月光下的青鳳先生,就隻是一個孤單的男孩子而已。我閉上眼睛,替他難過。

  我壓根感覺不到害羞,用胳膊抱住他的膝蓋,團得更緊。胸膛貼著他的骨頭,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我輕輕說:“先生,馬上就會暖起來了。我一定能把你帶出穀。”

  他的睫毛上沾滿了淚,悄無聲息。

  好像催眠的藥丸起了效力,他的顫抖和痙攣都平靜下來。

  我坐了約半個時辰,才放開他的腿。我從竹囊裏取出一件衣服,用匕首刨開,給他的兩條腿上包裹好。現在沒有了馬……上官個兒高,我背不動他,若扶著他,也根本邁不開步……但若在山穀滯留,若軍人們再來,豈不是坐以待斃。

  我尋思了半天,瞥到了對岸上的蘆葦草,心裏一亮堂。

  我將上官和我的外衣,用撕碎的布條,紮成了一條舟的形狀。在裏麵堆了一些山間的植物,又鋪上了兩層割來的蘆葦草。才把上官拖到了那條“草船”上。

  上官睫毛上的淚珠不時滲出來。我喘息著給他抹去眼淚。

  我上氣不接下氣,拖著他走的話,人會震動,可不能讓他從“草船”上摔下來。但是手裏的布條,太細碎,太短了,若連在一起,使勁拖會斷的。怎麽辦……我的發遮住眼。

  我心神一動,忙解開頭發,我的頭發濃密而長。前幾日在大帳內,阿宙以為我睡著的時候常常偷偷的摸……哎,想到他做什麽?我毫不猶豫,用匕首割下了內裏的一層長發。

  頭發倒是有韌性。我把上官縛在“舟”上。且發絲滑,就不會勒疼了他。

  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從東方升起。

  我對星星瞧了許久,才鼓起力量,拖著布繩和上官,開始往前走。

  我每走一步,都累。隨著時間,我的腳尖,像在刀山上走。我停下來,想起曾在川江邊上看過的船工。摸摸路還平,就脫下了鞋,赤腳繼續走。

  光了腳要容易些,我眼睛隻盯著東邊的那顆星,自己的喘氣越來越大,還有上官的呼吸。

  上官的呼吸?我驚呼一聲,他還在呼吸麽?

  我俯身,他的氣息微弱,我又拍拍他的臉,厲聲道:“先生?上官……算什麽?你不許死……你要是敢死,夏初就是砸碎鬼門關的門,也要把你搶回來。”

  等了一會兒,他似答應了一聲。

  我稍微放心,決心要快點。但我還未成年,一晚上的折騰,我又怎能多出幾分力氣?

  忽然,從我的背後又起了馬蹄聲,我的心到了嗓子眼。

  他們又回來了?我四顧,毫無躲藏處,一邊是河水,一邊是山壁。

  我張開手臂,擋住了上官,擋住了路。長頭發隨著風,在我的腦後全飄起來。

  一陣急刹。數十騎上的男人,都望著我。

  我對他們喊道:“要殺就殺我,莫傷我家先生!上官青鳳,乃天之厚賜,殺之不祥。誰若殺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男人啞巴一樣,沒有回答。隨著輕輕一聲,他們全讓開路,有一匹馬朝我來。

  馬上之人,身姿筆挺,穿著玄色布衣,可是臉上卻蒙著一個使人驚恐的銅麵具。

  我見過他,他就是圍城之夜,那在月亮之下的神射手,蒼狼星所照耀的男子。

  而且,此人還讓我有一絲熟悉。

  他打量我,跳下馬來,急步到了上官的身邊。

  “上官?”他喚了一聲,我狐疑的瞪著他。

  那人卻道:“夏初,是我。”

  我驚喜交加,我聽出來了,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拉那個麵具,他的大手卻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來。

  猙獰的麵具後,是一張無瑕的俊臉。多一筆太多,少一筆太少。

  他的眼睛裏有孩童般清淺的水霧,美麗得可以溺下城池。

  七月的火紅睡蓮,在青年沉著的麵孔下,燦爛開放。

  我撲到他寬闊的肩膀上,淚水才滾下來:“東方先生,是你!我快走不動了……你快救救我家先生吧。”

  東方琪像哄小孩一樣拍了幾下我的背。

  他望了下天邊的那顆星,緩緩道:“戰事莫測,我也輾轉不寐。先跟我回藍軍大營吧。”

  我隻能答應。雖然才出北軍大營的龍潭,再入籃羽軍大營的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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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風洗過山頭玉輪,藍羽軍的主營帳就設在山頂之上。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鄖,聲似嗚咽。

  都一天了,上官還在昏睡。我掀開簾子,抬頭看天空,歎道:“星星都不見了。”

  東方隻顧給上官的腿上塗抹草藥,隨口說:“有。都等在雲裏讓你找。”

  我張大眼睛,果然找尋到一顆,又是一顆。本來就是一星獨舞,不久滿天都是群星歌唱。

  “東方先生,我家先生的腿真沒事情嗎?”我蹲在東方的身旁問。

  東方身材和上官一般高,但要魁偉的多,他冷靜的點點頭:“調養數月,就可無恙。”

  我小心的用手指摸了摸上官的腿:“東方先生?我來抹吧!外頭還有軍務等你呢。”

  他瞧了我一眼,搖頭:“你力氣不夠,這裏使勁幾分,都要學的……”

  我嗯了一聲,在燭火下望著東方先生的臉:“你和上官都是在元石先生那裏學的醫術?”

  “家師除了天文,地理,兵書,就是教醫道了。我這點不如上官。”

  我輕輕說:“上官先生說他最推崇先生你,你什麽都比他強。”

  東方先生貌似嚴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臉頰邊笑渦乍現,比所有的畫中人都要好看。

  我想了想,又輕輕說:“東方先生……前些日子圍城的時候,多謝你出手救我。隔了老遠,我又那般狼狽,你怎麽就認出了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沒有聽見。我等了一會兒,他才問:“白馬少年,而今何處?你不是跟著上官的,又如何在他的馬上?”

  我撚著裙擺,將鬆散的發辮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現大概在忙著攻城吧。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後來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著先生走了……”

  東方緩緩用盆裏的水擦幹手,又把上官的腿放在被子裏:“北帝?指元天寰?我遇到你,就覺著你的四川口音怪。夏初,你是從江南來的對嗎?”

  我一慌,阿宙從未問過我的家鄉,上官也總是幫我回避,偏偏這個玄鵬先生問起來了。

  在比自己高明的人麵前,最好不要說假話,我顧左右而言他:“人人都說北帝殘忍,……他確實可怕。”

  東方俊眉一挑,正要說話,卻聽外麵一陣混亂。有個女子揮鞭向牽住馬頭的壯漢。那壯漢是東方先生貼身的兵丁之一,被鞭子抽打,卻巍然不動,避也不避。

  東方大步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著她,眼珠動也不動。女子一低頭,他已經奪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的轉身,朝我走來。我足下移了幾步,女子的臉被我看清了,原來是當夜錦官城內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她俊美而憔悴的臉蛋上,滿是淚痕。

  “東方……你給我站住!”雪柔嘶聲喊道,東方依然前行,臉色毫無變化。

  雪柔朝他追過來,她一身戎裝,活像隻山嶺。我正想閃進帳裏,雪柔先看到了我。

  她拉住東方的衣袖:“東方……!這個小姑娘怎麽在你這裏?”

  東方沒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緊:“東方,這丫頭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讓她在我軍的秘密營地裏?元君宙一個小小子,居然大敗趙顯,還輕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陣法,是不是這個丫頭當了你身邊的細作?”

  東方聲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搖搖頭。

  東方偏頭對雪柔說:“她不是。”

  雪柔的眼裏滿是傷感和絕望,再盯我一眼,也不凶狠了。

  東方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她反而抓得更緊。東方水霧的眸子裏,起了一種無邪而迷人的光芒,他啞然道:“雪柔,你知道這是秘密營地,就不該來。北軍跟著你,就可以找到這裏。”

  雪柔的眼眶裏落下兩顆晶瑩的淚:“我不管。我隻想見見你……你是知道的……我明天就要離開四川,去湘洲見刺史王紹了。”

  東方點頭。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與王紹有秘密往來。現輪到了把我做交易。我是女人,怎麽一直如飄萍,被人送來送去?東方你真無動於衷嗎?我是風塵出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遠遠的望著你……難道你一點不知道嗎?”

  東方不語。

  我隱身到帳內。上官輕輕的呻吟一聲,眼皮一動。我用手摸了摸他額頭,他未醒。我又聽東方的話聲,他說得極慢,一字字都似乎經過深思熟慮:“雪柔,我知你的情誼。但我從始至終,從未對你有過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無關係。何魁真送你去湘洲,跟我商量過。王紹出於琅玡王氏,號稱儒將。跟著他,總比你如浮舟漂泊要好。錦官城看似固若金湯,但未必能保你安全。還有……”東方的聲音放低了,聽不清楚。

  雪柔慟哭。我的麵前浮現她那絕世風華,也頗為惋惜。女子,還是從一而終,才幸福。但不貞,正如其美麗,都是命。我低頭貪看上官如白瓷般光細的臉頰,還有他俊秀的鼻子,溫潤的唇。突然覺得,坐在這人的身邊,哪怕他的腿一輩子都不能好,我也是幸運的。

  上官忽然咳了一聲,張開了眼睛。他茫然四顧,見到我,目光春風化雨:“夏初。”

  我湊近他:“先生……”

  他肩膀一聳:“誰在哭?”

  “是一個藍羽軍的女將。她在東方先生麵前哭呢。先生你昨夜發疾,是東方先生救了我們……”

  上官的麵孔變得嚴肅了。他的手指摸索著什麽,我仔細端詳,他隻是用指甲摳著被子。半晌,等雪柔的哭聲低了,上官才吐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自己做夢……既然來了這裏,也好。”

  緊接著,東方從外麵邁了進來,他臉色毅然,袖子斷了。難道他為了離開雪柔,割斷了自己的袖管?我豎起耳朵,帳篷外居然沒有任何聲息了。

  上官注視著東方,東方倒是坦然:“醒了?”

  上官的鼻翼微微一抽,對我道:“夏初,你暫且出去一下。我有話跟我師兄說。”

  東方的眉峰不易察覺的動了動,瀟灑坐到上官的身邊,上官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到了外麵,不知他們在裏麵商量些什麽。風刮過來,似乎上官絮語不斷,而東方隻回答隻言片語……雪柔已經走了?我百無聊賴,就聽到一聲壓抑的抽泣。

  我忙向帳子跑去,從一條縫隙裏窺視。上官全身都在顫抖,他好像拚命忍住不想哭,但玉山將崩,頹勢不可阻擋。他還是孩子一樣痛快地哭了起來。東方的神色並不吃驚,他把上官的肩頭包在胳膊裏麵,用手掌揉揉上官的發髻,半晌才說:“傻孩子……那又如何?我……你啊……”

  東方的眸光一轉,我側過臉,不想進去,免得上官知道我看到他哭。

  本來,上官對我就像雲朵上的仙人一般,但最近兩日,我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可親。

  我正琢磨呢,東方經過我身旁,淡淡掃我一眼,未再開口。

  我溜到帳外,試探了一聲:“先生……?”

  上官“嗚”了一聲,我靠近他,他卻將被子都拉到了臉上,隻有遠山似秀長的眉還看得見。我心裏好笑,是為了怕我看到他紅腫的眼睛?上官啊上官……

  我背對他,咳嗽一聲:“先生……別悶壞了,夏初閉著眼睛呢。”

  我真的蒙起眼睛來,上官喚我:“夏初……”我盲人摸象一般到他身邊,雖然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夏初。我這次害苦你了。”他靦腆說。

  我拉住他的手……東方先生不知用了什麽草藥,弄得上官也似竟體芳蘭:“先生。我高興你生病的時候我能在你身邊。凡人誰不生病呢?別說你隻是一時有疾,就是沒有了腿,青鳳依然能飛。夏初最崇敬的孫臏,連腿骨都不全,還不是百戰百勝,揚名曆史?”

  他說不出話,好像蘇醒了腦子也遲鈍了不少。過了好久,我聽到他笑了一聲:“夏初,你知道東方方才臨去的時候說你什麽?”

  “什麽?”

  “他對我說:夏初確實不一般。”

  我聽了笑,老老實實得靠在他的身旁。上官把我的手,暖在他的被子裏:“夏初,你就皮影戲裏麵的小小一位美嬋娟。嬌如春水,惹人憐愛。”

  “莫開玩笑。我可是夏天生的……”

  上官將我的手貼近他的臉:“不。你對我來說,是跟著春天一起發芽的。”我的手,在他的被窩裏舒舒服服,我坐在他的榻邊。等他又昏沉睡去,我也不好抽出手。隻覺得溫暖,好像內心最柔軟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因感到疲倦,漸漸睡著了。天亮醒過來,上官正在想心事。

  我也有想法,對他道:“先生?我們不能總是跟著大軍,你看……”

  “留下也無妨。但還是走吧……這個需要東方同意……我的腿……”

  “不急。我們先等幾日,再作決斷?先生,前夜我們遇到的穀中軍隊,是何方的?”

  上官低聲說:“應為官軍,但不是屬於元君宙的部隊。他們雖然沒有攜帶將旗等。可是我曾聽數個士卒招呼過彼此,無一例外是並州口音。朝廷的將領裏麵,唯有左將軍薛堅是並州人,他手下有一支家鄉鐵軍。應該是他的人馬。”

  “薛堅?”我聽過此名,也沒有特別印象。

  “是,此人驍勇。當初曾被陷害深陷囹圄,可少年皇帝理清冤情,救了他一家。他跟隨皇帝出生入死多年,才有了今日地位。所以,他對帝有死忠……”上官意味深長,還沒有把話說完。

  有人猛闖了進來,手裏兵器明晃晃的:“唉?我的老天爺!美人,怎麽會是你?”

 

 

 

  第十六章:網結

 

  我半坐起來,故意板起臉來:“你是何方神聖?”其實我已經認出他是小將趙顯了。

  趙顯寶石藍眸子左右一溜:“該死,該死,是我撞破好事了……兩位別往心裏去啊。”

  我氣道:“你胡說……!”上官也支起身體,並不說話,對趙顯微微一笑。

  趙顯樂不可支,出帳去了。

  上官披起外衣:“那把刀不是水沉刀嗎?可見此人是趙顯了。”

  我轉了下眼珠子。上官娓娓道:“南北分裂之初。曾有四大兵器,據說隻有帥才能使用。近些年,屯兵湘洲的琅玡王氏的王紹——他也是家母的族弟,率先得到了四大之一的‘刺春矛’。爾後,南朝皇帝又將秘寶‘鴻起戟’賜給了親信大將蕭植。元君宙手裏的‘攬星劍’,再加上趙顯的‘水沉刀’。四大兵器,終於都重見天日。”

  原來這樣……頭發亂蓬蓬的,我順手撫了一下。上官手掌穿過我的後腦勺,掂了掂我的發,眼睛就像星星沐浴的海子:“夏初,我想跟你說一句話。”

  “先生?”

  他對我注視良久,才說:“夏初,你為我截斷的那許多青絲,把我網住了。春蠶到死,其絲方盡,你不如讓我在你這網裏用一生來還你,好嗎?”

  “我……”我確實茫然。

  他抱住我,溫柔的眸子好像在問:可以嗎?可以嗎?

  我正要說話,外麵趙顯然嚷嚷唱起民歌來:“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我把頭埋在自己袖子:“先生……我……”

  “夏初,我不急著要你答應……我可以等,一直等。”上官說完,幫我理順長發,又用篦子梳了,靈巧的幫我編成辮子:“昨夜辛苦你了,何必守著我?”

  我不敢麵對他,閃身躲出來。趙顯坐在不遠的空地上,朝我飛了一眼:“美人,原來你……哈哈,想必那小王爺肯定在哇哇亂叫,睡不著覺了。我想想就開心。”

  我白了他一眼,他笑道:“還不許人說啊?裏麵的那位比狗屁王爺好多了。他長得多白,多精細啊,跟你的模樣活脫脫天生一對。一個美人兒,人人追,肯定不痛快吧?”

  我踢了下他的水沉刀,自己的腳尖生疼。

  我咬牙道:“每次遇到你都聽嘮叨。反正我不會跟了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仰天大笑,用大刀敲擊著石頭的地麵:“大丈夫,誌氣窮則益堅,老當益壯。大家都去追美人,我就偏不追了。餘下我一個人馳騁疆場,才好玩哪。”

  我也笑了一聲,用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困”字。斜眼瞅他。他在陽光下,用刀背拍著靴上泥土,好像不屑答我,伸手到背後撓了撓癢癢。

  我存心長歎了一聲:“萬一這次藍羽軍為北軍所消滅,你可怎麽辦呢?”

  他繼續撓癢,把腿伸直了:“那又如何?我死了,算是老天爺安排的。再過二十年不就又是一顆好頭顱?不死,我自然向最強者稱臣。天下有什麽對錯,不就是弱肉強食?我這樣子平民,若不是在藍羽軍,何年何月才能出頭?南北兩朝的大將哪個不是門閥出身?”

  我心有所觸動,雖然過去曾說要革新,破除高門製度。但這些年來,還不是大族控製了一切?王謝時代已經成為曆史,但皇帝的麵前,是更多的世家大族,門第永為界線,公平嗎?

  我正在思索,隻見東方先生,於朝陽裏飄然而來,他遠遠止步,對趙顯抬了一下手腕。

  趙顯連忙收了笑容,拉了幾下衣擺,快步朝他走去。

  “軍師……手下有探子在川境發現了一支北軍,數量龐大……”趙顯對東方匯報。

  東方搖搖手,趙顯會意,便跟著他走到其他的帳篷去了。

  人家軍情隱秘,我也不好跟過去聽,我俯身看東方這個營的布陣,甚是奇特。帥營位於山的高處。雖然視野開闊,但也不啻是大膽的冒險。若北軍圍攻,殲滅四周星羅棋布的藍羽軍,則主帳騎虎難下,逃離也難。來這裏一天,我就發現東方身邊有幾十個藍羽軍的精壯軍士,護在其左右。不過,他們好像從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靜的磣人。

  上官和東方情同莫逆。現在離開,他真的願意?

  陽光強烈,我轉了幾圈,又回到了上官那裏。他穿好了衣裳,盤腿坐著,東方的墨黑色外衣對他顯得過大。他看地上什麽,倒有些入迷。

  “其亡其亡,係於苞桑。”他喃喃道。我知道那是周易中的名言,上官和東方都好卜卦,但此時,光靠卜卦有何意義。我嘴上不說,倒了些水給上官送上。

  我也不吭聲,看著他,他又念了一會兒,才含笑接過碗。我頭一次發現他的唇色也和櫻色一般迷人。一時倒有些臉熱,目光下移,就見他唇線一動。

  “先生?錦官城會不會被破?”

  “會。”

  “那東方先生呢?萬一戰敗,他去哪裏?”

  上官悠然答道:“他既然名為大鵬,則來去九萬裏,自有辦法。東方琪在這盤棋裏,有他自己的角色。我是他的師弟,不便說什麽,也不需要說。我現也想過了,總是隱居下去,對我的見識也無好處。青鳳不飛,會忘記了怎麽飛。你除了我,更是無依無靠。等四川烽煙散盡,我另有打算。自然到時候也要聽你的意見。記住我最重你,你若不樂意,我斷不會去強求什麽。”

  我點點頭:“其亡其亡,說的是誰亡?”

  上官的眼神飄忽,白皙的臉上湧上神秘表情。

  我本想他未必答我,但他終於說:“神州陸沉已久。有一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南北兩朝相爭,縱然天下一統。但誰會笑到最後,依然是迷。曹劉英雄,孫吳風流,但最終三國歸了司馬,誰又能猜到?我那些國策本是書生臆想,若能知道全部的天機,我就是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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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的腿,雖無大礙,但依然不可行走,因此後麵的十天,我一直在東方的大營內。第一夜後,上官便請東方先生為我專門準備了一個營帳,離他的還有些距離。我要離他近些,他也不肯,說夜間自有東方身邊的親兵服侍。

  夜間安靜,我若輾轉反側,半夜裏,常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在回蕩。白日看,東方毫無倦容,上官更是篤定。他們倆常在大帳內下棋,有時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上官說那是元石先生教給的隱語。他們倒不是避著我,而是習慣了而已。

  但是,白天我若陪伴上官,也會聽到一些於藍羽軍不利的消息。

  直到兩天前,元君宙反圍錦官城,四川大戰進入了不得不發的嚴重態勢。在東方先生大營內,他身邊的那些軍士照例沒有一詞,但神色凝重,使人不得不感到壓迫。我時刻盤算,應該何時勸上官跟我一起辭別這個漩渦。

  這日,我坐在上官的寢帳外,用一塊磨刀石,細細的打磨自己隨身的匕首。上官和東方都坐在裏麵下棋。山邊紫雲翻滾,有一騎飛上山麓。我一驚,兩名軍兵早就衝上去,遏住帶血的馬頭,有個軍官從馬背上摔下來,鎧甲上全是血。他的肩膀上還插著半段箭。

  “軍師,軍師……大事不好!”那軍官不斷的叫喊。

  東方應了一聲,兩名兵丁挾著軍官進去了。那軍官淒厲道:“軍師,錦官城已破!”

  東方微微的“嗯?”一聲。

  上官問:“怎麽那麽快就被破,是裏應外合嗎?”

  軍官聲淚俱下:“是,元君宙昨日已經被何大王所擊敗,往後撤避了一段。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錦官城內的百姓中,竟混入了許多北軍的細作。他們於淩晨忽起放火,而北軍與此同時發起總攻。雲梯,頭車,水火交攻……大王也不知在何處。隻有小人換上北軍校尉的服色,才乘亂前來報信……”

  “知道了。你們把他帶下去歇息療傷。”東方說話跟平時完全一樣。

  上官默然,我隻聽東方又丟下一子:“該你了。”

  我收起匕首,跑回營帳。這下子更不安全了。要知道我最擔心的就是薛堅的那支大軍,他們究竟在哪裏?薛堅來川,那萬一……

  我心慌意亂,在白晝點了蠟燭。將我的竹囊打開,野王笛,皇後玉燕,地圖……我一一鋪開,

  整理遍,什麽都在。

  我趴到地上,用一支筆,從地圖上四川的山脈開始勾勒,圈起一個點,這就是我們的所在。

  我想了許久,現在是晌午……夜晚……

  突然我的背後有窸碎動靜,我連忙把玉燕和笛子用袖子蓋住,自己整個身體還都匍匐在圖上。

  我回頭,東方站在我的身後,沉著得就像在閑庭漫步。

  他盯了一眼:“好大一張地理圖。是上官的嗎?”

  我點了點頭:“先生有話說?”

  “不。我隻是回帳經過這裏,夏初,你大概是初夏生的?”

  我又點頭。他背起手,語聲溫和:“兵荒馬亂,你還小。在這樣的地方過生日,也是委屈了。”

  我坐了起來:“先生,錦官城已破,北軍是不是隨時會來圍攻此處,我們如何是好?”

  他仰天片刻,也坐到我的麵前:“其實我就是為此而來。剛才我與上官下棋時已經想好了:此處已不再安全,你跟上官一起走吧,越快越好。”

  “去哪裏呢?”

  東方目光如炬,聲調如水:“我命手下護送你們出四川,你們去哪裏都可以,上官醒來,自能決定。”他接過我手裏的筆,在上麵畫了幾個符號:“把此圖上的筆畫留給上官看,他會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就要離開,我拉住他:“先生,你怎不怕危險?上官先生不會撇下你走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夏初,東方琪這個人,從此對你們就算死了。快走吧,馬車就在外麵。趕馬的人我已吩咐過,今後你們就是他的主人了。上官喝了我的藥——原是怕山裏寒冷,他受了顛簸,再犯病。他在車裏睡著了。你會騎馬,跟著車一起走。”

  我不便多嘴,把笛子塞進袖管,又卷起地圖。

  東方踱步帶著我至馬車前,上官在內睡著了,趕馬的壯漢對我拱手。

  “先生?為何那麽急,你都沒有和我家先生道別。這些天多謝你的照顧。”我俯視東方的臉,他好像不是個真實的人。他也仔細的看我的臉,好像記住了我。

  他眸中的紅蓮,已亮如紅日:“不必了。走吧,走吧!”

  他親自抽了下馬,馬跑起來。我跟著馬車疾馳一段路,再回頭。

  唯有丘壑,玄鵬先生人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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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是人間行路難。策馬古道,青山偃騫,我跟著馬車,貪戀四川的景物。若此去出川,不知何日才能重見。為女子者,若一想“認命”兩字,往往就會思路順暢些。可我是帝王之女,也天生不能“認命”。我已想好,除了跟隨先生,還要向上官學些醫術,雖不能救國,當個名醫也可解所遇之人的疾苦。

  前麵橫一道巨岩,山路被劈成岔口。我籲了一聲,馬兒駐足。我認出駕車的大漢乃是那夜拖住雪柔姑娘馬頭的兵丁。他厚重的就像一座鐵塔,此時恭敬問我:“姑娘,小人名孫照。舊主人吩咐過,從此上官先生就是小的主人。出生入死,小人都跟隨在上官先生左右。”

  山風吹來,把我脊梁上汗水都吹涼。我略微點頭:“上官先生一時醒不過來。這是什麽地方?”

  孫照指了下山壁上方:“姑娘請看。”

  我仰麵,馬一後退,差點把我摔下去。

  長滿青苔的崖壁上,刻著三個陰森大字“雙鳳關”。

  我留心左右的岔口,用馬鞭指了左邊的那條路:“就是這裏吧……出川……還有多少路程?”

  孫照認真回話:“姑娘,小人乃長安人。對於此地也不熟悉。不如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小人去探探路就回來。”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馬。孫照連忙道:“小人軍旅多年,腳力不差。姑娘不用擔心。小人去去就來。”

  “那好吧。”

  孫照跑得果然極快。見他常跟隨在東方左右,還是第一次聽他開口呢。

  我走到馬車前,彎腰進去,靠著上官。他睡得安穩。我取出地圖來看,從這裏出川……路途也不好走。走一步是一步,隻要遠離了是非,

  忽然聽上官喚了一聲:“夏初?”我應了。他的嘴角噙著笑,原來是做夢。我把地圖放在他的衣服上,下意識伸手去掏了一下袖管。我隻摸了摸,隻覺臉皮一繃。我又仔細的找了找,珍珠錦囊在我的懷裏,但是玉燕子呢?那屬於皇後的南朝國寶呢?

  我呼吸都急促了,血湧上頭。上官卻渾然不知,俊秀臉上猶帶著舒心的笑。

  我仔細回憶方才的每個細節。一拍腦袋。原來……東方催我走,太匆忙。我一定把父母的那個寶貝信物落在氈子上了。

  這隻玉燕,雖然是身外之物,但其腹部刻有昭陽殿字樣。落於藍羽軍或者北軍之中,都可能會泄漏光華公主的行蹤。況且此物有特別意義,難於割舍。我望了一眼上官。離開東方大營還不遠,快去快回也來得及。

  烏鴉鳴叫,我探頭去,天色黑沉沉的,野山櫻樹在隨風擺動。

  山櫻似乎是在搖頭,好像勸我:夏初,別去,別去。我也猶豫。孫照急急跑了回來。

  他取出一個皮囊,跪在車轅下:“姑娘,請您喝點水泉。”

  我接了過來,添了一下發苦的嘴唇。他說:“姑娘,小人去探過了,右邊是條死路,久無人跡。左邊確實可走,但可能昨日有過泥石流,前方路上不少大碎石。小人能搬開的……隻是行路更慢些。”

  我聽他那麽說,就答應道:“是要許多時間嗎?”

  “快不了。”

  我又替上官理好額頭上的發絲。下車回到馬背上,我俯視孫照:“孫照。我要回大營去,有重要的東西丟在那裏。本來我也躊躇,但既然雙鳳關前道路如此,可見是天意。你先趕馬車過去,我等下追上來。”

  孫照變了臉色:“姑娘,不能去!”

  我逼視他:“為何?”

  他支吾,又伏地道:“姑娘,小人替您去取吧?老主人吩咐,你們走了就不能回去的。”

  我拒絕他:“不,這件事你不能替我。再說你走了,我如何能搬開前方的碎石?若就此延遲,則天黑都得在山路上了。孫照,你莫要辜負我的信任,照顧好先生。”

  我說完,就不理會他,快馬加鞭回程。說來也怪,我回頭的那刻,從雙鳳關裏飛出一隻白鶴來,在半空追著我的馬。我的馬越跑越快,它哀鳴幾聲,終於趕不上了。

  我一口氣就到了東方先生的大帳,四周靜悄悄的,競像成了一座空營。我心裏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營帳內。一切都和我離開的時候一致,但反複搜索,地上並沒有那隻玉燕。

  已經是夏天,還是正午,但是空氣裏飄來一種不可名狀的氣味。我立刻就察覺不對勁,出了帳子一瞧,因我在高處,可見山穀下麵的每條山道,都是士兵移動。他們沒有藍色羽毛,北軍?天哪,薛堅之埋伏?我下意識的撒腿朝東方的大帳跑去。靜,風吹草聲都聽見了。

  我一掀簾子,吃了一驚。

  所有東方身邊的親兵都全副武裝,全無聲息,裏三層外三層的圍繞著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毫無紋飾卻顯得貴重的純黑錦袍,端嚴的就像塑像。

  東方先生?他在等什麽。難道等我?我開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來:“夏初,你怎麽回來了?”

  我隻說:“我……北軍來了!”

  東方的臉上閃過一種複雜的表情,那使他顯得更神秘,更不像個真實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著我出去看看吧。”他話音剛落,其周圍的士兵簇擁著我們到了最高處。

  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在我們立定的一刻,山腳下殊死的大戰開始了。亂雲飛起,黑旗和藍色的旗幟狂亂的咬在一起。鼓聲大作,那種刺激我的氣味變得濃鬱無比,馬糞,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擋住了太陽,在震撼大地的節奏中插進了山下的大營。那些在石頭中間的白羽箭殘酷無情,目視一批批活動著的藍羽生物被消滅。

  鼓聲連天,藍羽軍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還擊者。有的北軍呼嘯而來,卻被毒箭擊中,麵部頓時潰爛模糊。還有些人肢體已斷,但依然在困水中轉著圈子殺人。殺人,隻有殺人。喊殺聲響徹山穀,號角又起,第二支北軍軍隊從山背後繞了出來,他們中間沒有騎兵,戰車,隻有輕裝的武士。排在前麵的士族,赤膊揮舞著大刀。閃光的刀輪成深藍色的旋風,

  兩支北軍攔腰截斷了數萬藍羽軍,餘下的是肉體與肉體的廝殺。人頭片刻就堆積起來。活人們如麥稈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裏被折斷。淒慘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來越多,幾乎不能分辨是什麽。隻有使人恐懼的回音,山穀更蒼白,青麵獠牙的冷笑。

  血的詛咒,令我頭皮發麻,隻感覺到惡心。

  我的舌頭下藏著“玉燕子,玉燕子”, 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邊東方輕輕而斷然的說:“太遲了,你走不脫了。”

  他的聲音,有一絲迷惑,一點感傷,與此刻儼雅如神的他,並不諧和。

  遠遠望去,我來得那條路上,也有了一些騎兵。他們並不動作,隻是跟我們一樣俯視著戰場。

  這些騎兵怎麽樣才包抄到那條路上的呢?我的思緒飛快,但剩下的隻有吃驚。

  我微微的發抖,想起了一個時辰前上官在夢中的那聲“夏初”,還有雙鳳關裏的那隻白鶴。可是眼前隻有死亡,仿佛無休無止。

  東方身邊的數圈親兵全張開了弩機,對著四下。隻有他的衣袖隨風飄動,麵無表情的環視一切,好像山腳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聲音漸漸的低下去了,我隻聽到一個有力的呼喚:“夏初。”

  東方把什麽東西拿了出來,插在我的頭發裏。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麽都明白了,又好像什麽都不明白。我望著他,隻等他給我答案。

  他的眼睛裏那種孩童一樣的水霧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裏也會片草不生。

  從騎兵裏終於有一匹馬緩緩的過來,離了數丈遠,馬上的將軍翻身下來。

  他對東方匍匐著叩首,並無言語,似乎在等待命令。

  這個人我見過。我想來了,他就是那個虯須客,曾經在蓬萊店幫著阿宙殺死刺客的男人。

  虯須客的騎兵隨從裏,有人豎著“薛”的旗幟。薛堅,是圍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氣憤,我隻是冷冷的仰望著麵前這個男人的臉。他周身都帶著光暈,會讓身經百戰的勇士也不自覺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會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經告訴過我的話,是真的吧。

  “人不能不信命。”他開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放你走。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圍城內助五弟脫險,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現了。第三次,我已經猜到你是誰了。那張地圖,不過是讓我最後確定而已。但我決定讓你走。我不能不給上官一個機會。可玉燕子又讓你回來了。東方琪,在這座山上死了……”

  我打斷了他:“你贏了。因為你站在最高。所有人都被命運操縱,總有一些未知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著遠處的青山:“四川之局是我近年來最喜愛的一盤棋。東方玄鵬先生,來去莫測,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師元石先生,沒人知道我真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現讓上官懷疑。雖然我並沒有讓五弟去找過他。上官在五弟走後,把他所有和我見麵的日子寫在竹片上,發現凡是元天寰那個人經曆重大戰爭和國事,我就從未出現。……人再神,也是分身無術的。

  這盤棋裏,元石大弟子之名幫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黨亦滅,藍羽軍亡,湘洲王紹必反。放眼望去,好像太無趣了。直到天邊的土地都將屬於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將向我稱臣。公主,隻是東方先生變成了朕,倒教你我為難了。“

  我沒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們的身後,一麵金色的巨大龍旗升起來。元天寰身邊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

  薛堅大喝,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萬歲禦駕在此,親征平賊。”

  一片壓抑的安靜。

  有人如夢初醒:“萬歲來了!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活著的人都在興奮的喊著,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並肩而立。他淡漠的望著我,我也淡漠的望著他。

  一聲清脆的馬嘶,從山穀中央傳上來。我低頭一看,是玉飛龍。

  銀甲的元君宙似去牽馬,其實已經站了起來,我已看不清他。果然他是另一路軍的統帥。

  阿宙和薛將軍。在這種知悉布陣情況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滅山下的藍羽軍。但元天寰非要安排兩路人馬。為的無非是讓他們相互轄製,以防萬一。

  暮色降臨,一片孤寂,山音裏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舉目望去,少司命神在冥冥中為夏初歎息。

  大戲落幕。我又變成了最高處的光華公主。

  高處不勝寒。可惜我不是那位隻會消磨夜夜之心來後悔的嫦娥。

  奇怪,當我又成為眾人麵前的公主,曾經的彷徨卻消失了。

  蜀州山水,碧海青天見證:我必將再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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