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塢

“畫眉深淺入時無?“ 一曲菱歌敵萬金。
正文

鳳凰傳說 作者:藍紫青灰

(2009-06-18 08:18:24) 下一個
鳳凰傳說  作者:藍紫青灰

引子一 湘西
  湘西多山,北有武陵山脈,西有雲貴高原,雪峰山及其以西的廣大山區便是湘西。山重山,山疊山,山山相連,不知到哪裏才是山外邊。
  
  湘西多水,大河有沅江,巫水,酉水,木榔溪,辰溪、雄溪。小河小溪不計其數。山間流下的山澗水跳躍在山中的每一個山穀低溝裏。
  
  湘西多民族,漢人,土丁人,苗人,侗人,瑤人,壯人……這許多民族在崇山峻嶺間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有了他們。漢人從來都說不清他們從何而來,何時來的。
  
  但他們自己卻都有著自己的傳說,信著自己的神。自己有族長,有巫祝。死有人管,生有人養。他們住在大山裏,很少與別的族人來往。
  
  但天下有一種人叫漢人,偏要他們拜漢人的皇帝,尊從漢人的規律。若有不從,便派許多的人來打殺。不知為什麽漢人這麽多,大山裏的苗人土人加在一起,也總是打他們不過。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大家也都習慣了。
  
  不打的時候,也做些生意,漢人問他們買桐油,買麻布,買柑桔,買廣漆,買杉木……他們問漢人買棉花,買茶葉,買鐵器,買鹽買糖……
  
  漢人管這些有往來的,友好的叫“熟苗”,把那些死活不相往來的,喊打喊殺的叫“生苗”。生苗很厲害,不分白天黑夜的攻擊,漢人不派大軍來的時候也害怕,就在漢人居住的四周修起了高高的圍牆,阻斷生苗與漢人間的通道。
  
  漢人築牆的時候,生苗覺得很好笑。這麽大這麽長這麽高的山,圍得完嗎?這麽多磚頭拿來造房子多好?擱在山上豈不是太浪費了?還要這麽多人來造,成天的白吃糧食不種地,不多久米都要給他們吃光了,修好了牆,人也餓死了,修牆有什麽用呢?
  
  生苗冷眼看著笑,談著說著笑,笑得肚子都痛了。過了許多年,山間的長牆修好了,又高又寬又長,還派了許多兵丁在上麵把守。怎麽他們還沒餓死嗎?生苗疑惑了。
  
  生苗土司的兒子是個健壯勇敢的年輕人,他帶了一些兄弟,沿著長牆走了三天三夜也沒走到長牆的盡頭。他還打算走上九天九夜,他就不信他走不到頭。這時他遇上一個苗人,他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是個熟苗。他雖然看不起熟苗,認為他們沒有骨氣,但大家都是一族的,時常交換些沒有的東西,也不好擺出厭惡的架勢,就打了個招呼。
  
  他們坐下來喝酒吃肉,一會兒就稱兄道弟了。
  
  生苗問這長牆到哪裏是個頭,那些漢人修了這麽多年,也不見他們種糧食,怎麽就沒餓死。熟苗說漢人多得不得了,天下有一個苗人,地上就有一千個漢人。一千個漢人中派一個來修牆,其他九百九十九個每個省一口,就有他吃的他。又說這牆算什麽長?聽說再遠再遠的北方,還有一道長牆,長得你就是沿著牆底下走上一年,也走不到頭。
  
  生苗將信將疑。他看了這個牆,覺得漢人要是發起瘋來,硬要修那麽老長的牆,沒準也修得出,這個他已經親眼看見了;但說要走一年也走不完,他還是有些懷疑。半年也許,一年就太吹牛了,最多大半年。
  
  他和熟苗道別,謝謝他的酒,說他的酒很好喝。熟苗說這酒是漢人釀的,有個名叫“透瓶香”。生苗歎口氣,帶了兄弟們往回走。
  
  回到家裏,他對當族長土司的父親說了牆的事,又說他喝了漢人的酒。父親說喝就喝了,早就變成尿尿了。又說漢人修了這個牆,看樣子是不會越過牆來打他們了。漢人自己把自己圍了起來,外麵這麽大的地方都不要了,真是好笑。
  
  真是愚蠢,花那麽大力氣修個牆,竟是派這個用場。父子倆想想好笑,想想好笑,拿了槍去山裏打獵。山這麽大,他們從來沒有走完過。
  
  漢人自從修了這個牆,也不大來注意他們了,也不逼著他們跪拜漢人的皇帝了。大家相安無事地過了好久
  
引子二 杜鵑花少女
  山澗水活潑地流過河底的岩石,飛濺出顆顆如珍珠般的水滴。
  
  細細如柳葉似的青色小魚在水下白色的卵石上唼喋覓食。
  
  一朵紅色的杜鵑花漂在水麵上,幾條小魚紛紛擁上,爭食一番,又都遊開了。
  
  水裏一雙纖巧的小腳啪啪地拍打著水花,腳趾甲上染著粉紅的顏色,就像一片片的花瓣。
  
  這是一雙少女的腳,足心凹陷,足背弓起,足踝纖細,粉白柔嫩。
  
  少女坐在河中的岩石上,褲管卷起,露出半截小腿。□的腳踩在水底的卵石上,一雙手扯下杜鵑花的花瓣扔在水裏,看花瓣順水漂走。
  
  她有些生氣,又有些著急,她等的人還沒有來。生氣的同時,又在擔心那人是不是出了事,來不了了。
  
  一籃子衣服已經洗好,再不回去,家裏要擔心了。
  
  “啪”,一塊石頭落在她身邊,少女站起來,笑生雙靨:“二哥,怎麽這會兒才來?”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跳下河邊的岩石,白皙英俊的臉上紅樸樸的,額上還帶著汗。他三下兩下除去鞋襪,拉高褲腳,踏進水裏,走到少女麵前,撚一撚她耳垂上的銀耳環,笑著說:“等急了?我父親拉著我說話,我一路跑來的。”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問:“他說什麽了?”
  
  “哦,”少年也沉下臉,“叫我去城裏考試。”
  
  “呀!”少女拍拍胸口,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編貝樣的白齒,兩粒虎牙微微靠前,顯得稚氣十足。“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他知道我們的事了。去讀書呀,好啊,你去讀書,我們就在城裏見好了。”
  
  “知道什麽呀,這次不一樣,去了城裏去省裏,要是省裏取中了,還得去京裏。這一去少說則要一年,多則三年也不一定呢。”
  
  “什麽?這麽久啊?那我怎麽見你呢?見不到你,我怎麽辦啊?你別去好不好?”少女心頭一急,眼淚就流了下來。
  
  少年見一向活潑的姑娘流淚,也是心中難過,卻也知道這是不得不去的。他低聲哄道:“噓,我的小百靈鳥,別哭,別哭。一年很快就會過去的。去年一年你給我做了兩雙鞋,一個墨盒袋,一個香荷包。我走了以後,你隻要再做兩雙鞋,一個袋子一個包,我就回來了。”
  
  “那我做快點,你是不是也回來得早點?”少女笑著說,臉上亮晶晶的掛著淚珠。
  
  “這可不行,這是作蔽。”少年在她臉上吻一下,碰去淚珠,“你要慢慢的做,以前怎麽樣做,以後也怎麽樣做。你要像以前那樣,唱著歌做。唱一句,做一針。來,小百靈鳥,唱首歌給我聽。”
  
  “好。”少女坐回石上,縮起雙腳,雙臂抱膝,拖著長音唱:
  
  “天上有隻杜鵑鳥,地上有朵杜鵑花;
  
  鳥兒飛去又飛回,花兒開了一春又一夏;
  
  哥哥哎――,
  
  明年鳥兒回來了,
  
  還認不認得是哪一朵花?”
  
  少年搔搔她腳底,少女格格嬌笑著倒在石頭上,白嫩的腳踢在半空。少年抓住她腳,笑著說:“是這一朵花!”一口咬住她染著鳳仙花汁的粉紅腳趾。
  
第一章 土司家少爺
  黃石寨的土司衙門官廳是用這裏獨出的黃色大麻石壘起來的,在夏日午後的陽光下,金燦燦明亮亮得晃人眼睛。大門朝內開著,黑洞洞的看不清裏麵有多深,裏麵什麽樣。
  
  這裏的苗人住的房子和別的寨子一樣,都是依山勢而建的三間木屋,年深月久,所有的木屋都變成黑色。木屋層層疊疊從山腳直到山腰,黑色也一直延伸上去,間中有濃密的竹叢在吹過的時候發出沙沙的響聲,那綠色也就在黑屋頂上搖來搖去。在這一片濃綠墨黑中,這黃色的石頭衙門顯得那麽的氣墊迫人。
  
  這正是炎夏午後一段最慵懶的時光,寨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也沒有一個人在巷子裏走動,屋簷下的陰影裏,幾隻狗也無聊地打著嗬欠睡覺。
  
  一個穿著土丁人衣服的女孩兒站在寨子門口,遲疑地看著這寂靜的寨子。
  
  這黃石寨是周圍四十八座苗土寨子中最大的一座,黃石寨的土司衙門是所有土司的總官廳,黃石寨的楊大土司是所有土司中權力最大的,他的官廳也是最耀眼的。當別的土司有解決不了的事件,或是兩個寨子間有了矛盾,便要請楊大土司來調息排解。有道是山高皇帝遠,這湘西的重重大山中,楊大土司就是皇帝。
  
  一個小小的土丁白鳥寨的年輕女孩兒,站在這湘西大皇帝的官廳前,不免額角冒汗,兩腿酸軟,口幹舌燥。何況她在這烈日矯陽下走了十多裏山路。
  
  寨子裏看不見人,女孩兒隻得逕自走到官廳前,向內張望。從光亮處驀地進入暗處,眼前頓覺一黑。
  
  忽聽一個童子的聲音問道:“喂,你幹什麽的?”
  
  女孩兒遁聲望去,卻是一個三四歲的男童躺在門檻裏麵的青石地上玩耍,嘴裏咬著一個什麽東西,兩隻腳擱在門檻上。那門檻又高又寬,當中一段光溜溜的,兩端卻黑沉沉的。
  
  女孩覺得奇怪,怎麽有這樣的門檻?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包了鐵。
  
  高及小腿的門檻就已經夠嚇人了,還包上了珍貴的鐵,當中進出的地方又被磨得光滑無比,看來不知有多少人在這裏進進出出。這麽一想,光這一條門檻,就把女孩兒嚇得不輕。
  
  那童子翻身坐在鐵門檻上,又問:“你幹什麽的?”
  
  女孩兒答道:“土司老爺在家嗎?”
  
  那童子道:“不在。”轉臉朝內叫道:“少司哥哥,有人找!”喊完向下一倒,躺在門檻上,把手上拿著的東西又放在嘴裏咬著。女孩兒這下看清了,是一隻木頭刻的小老虎。苗人崇虎,自認是虎的子孫,這個女孩兒是知道的。
  
  裏麵有人應道:“知道了,馬上就來。”不一會兒從內堂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高高瘦瘦,黑黑的臉,天生兩道濃眉壓在額前,不怒自威,而比黑臉和黑眉更黑的是他的眼睛。兩個黑眼珠黑得像冬天的天空,還颼颼地發出亮光。
  
  女孩兒看清這年青男子的相貌,心裏打個突,不敢再看,低下頭拈著衣角。
  
  那童子道:“少司哥哥,有人找你。”
  
  那青年男子走上前來,也沒細看是誰等在門口,隻俯身一把抓住童子胸口的的衣服,朝後一拋。女孩兒嚇得忙抬頭看,不知會出什麽事。卻見那童子已坐在男子肩頭,兩隻小手揪住男子的頭發。男子頭發被揪,痛得呲牙咧嘴,反手回抓,抓住童子背心衣服,把他從肩上拎下來,平伸胳膊,另一隻手放在童子的光屁股上,擰著眉毛問:“說,打幾下?”
  
  童子臉朝下被懸在半空,蹬了兩下腿,把嘴裏的老虎吐在手上,咯咯笑道:“零下。”
  
  男子說:“零下是吧?”拎起他就朝上一扔,童子在空中咯咯笑個不停,落下時穩穩地躺在男子的臂彎中。男子抓抓童子的胸口,抓得童子又癢又笑,男子問:“這就是零下。好受吧?”又問:“誰找我?”
  
  童子笑得說不出話,用老虎指一指門外的女孩兒。男子就才看見大門外站著一個身穿土丁人衣服的少女,拈著衣帶,口角含笑,看著自己和童子笑鬧。男子從沒在年輕女孩麵前這麽失態過,頓時麵紅耳赤,訕訕地放下童子,沉聲說道:“自己玩去。”然後問女孩:“姑娘有什麽事?哪個寨子的?來裏麵坐下說吧。”
  
  女孩兒跟著男子進了大堂,坐在東首一張椅子上,問道:“土司老爺不在嗎?什麽時候能回來?”
  
  男子道:“我父親去別的寨子辦事去了,有什麽事告訴我也是一樣的。我叫楊弦歌。隻要不是什麽大事,我都能做得了主的。”
  
  女孩兒心裏哦了一聲,暗想:原來楊弦歌就是你呀。
  
  原來這楊弦歌在這些寨子的姑娘心中,那真是如意郎君。這些年春社﹑櫻桃會上,扔給他的香囊荷包不計其數,有幾次他的俊俏臉蛋上還被荷包裏藏著的銀刀金珠砸出了血,聽說每過一年他的臉上都會多出些傷疤,但這些傳說中的傷疤並被有讓姑娘們卻步,反而更增添了他的傳奇。
  
  傳說這位大土司的大公子一個人一把刀就砍下過一頭野豬的頭,一箭就射瞎過大莽蛇的眼睛,一銃就打死了一頭豹子,一首情歌就就傷了無數姑娘的心。因為情歌隻能唱給一個姑娘聽,而其他的姑娘除了傷心就隻能朝他扔塞了檳榔塞了橄欖塞了各種稀奇古怪東西的荷包。因此這位土司少爺公子臉上的傷疤就一年多過一年。
  
  女孩兒雖然沒有去過賽歌會,也沒有見過土司公子,但她日日在船上渡人過河,對這位土司公子的傳聞卻是知之甚多。先前她隻想著自己的心事,見了土司老爺該怎麽說話,卻沒有想到會遇上這位傳說中的土司公子。這會兒才覺出眼前的青年男子就是姑娘們嘴上常提起的如意郎君,不免多看了一眼,看他臉上是不是有傳說中的那麽多疤。
  
  楊弦歌還在為剛才玩鬧的行為臉紅,便故作正經地給客人倒了一杯茶,放在少女桌前。少女看看他手又看看茶杯,想起剛才他還用手摸過童子的光屁股,而那光屁股又曾在地上門檻上磨來蹭去,這手洗都沒洗就倒來了茶,這茶又如何喝得。
  
  楊弦歌看了少女的神情,猛然醒悟,伸出的手不知該往哪裏放,一時僵在那裏。平時隻有他讓姑娘臉紅的,今日連著兩次在這少女麵前出醜,那臉上便覺得熱辣辣的,一直燒到了脖子根,虧得他臉黑,還能遮得些。
  
  女孩卻暗罵自己,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意手洗沒洗,杯子幹不幹淨,難道這茶還能吃死人不曾?忙搶過杯子,一口氣把整杯茶水都喝光,放下杯子,開口說道:“楊少司,非是我不信你,隻是事情實在重大。楊少司,聽說黃石寨可以庇護別的寨子要拿的人,不知真不真?”
  
  楊弦歌聽她語氣鄭重,問的又是這樣的事,也正色答道:“是。一般各個寨子的土司可以處罰自家寨子的人,但如果有人來黃石寨尋求保護,黃石寨在查明事實,做出判斷之前,來人可以在黃石寨得到保護。姑娘問這事的用意是——”
  
  女孩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便是來大土司老爺這裏躲難的。”
  
  楊弦歌道:“不知姑娘有什麽難處?是哪個寨子的?”
  
  女孩道:“我是白鳥寨的,我想我殺了人。”
  
  楊弦歌吃驚得張大了嘴,他倒不是吃驚有人殺人,苗人生性強悍,好勇鬥狠,打架殺人的事時有發生。但是眼前這個文雅秀氣,白膚長睫的少女說她殺了人,還是不免讓人驚訝。
  
  當下說道:“姑娘殺人,想必定有原由,也許此人真有該殺之處。還末請問姑娘姓名?”
  
  少女聽了這話,微微一笑,一直含在眼中的愁苦也退縮了些,笑容斂起之後,蹙著眉道:“我叫布穀,是白鳥寨的,和外公住在寨子底下的河邊,以渡人過河賺些錢過日子。”
  
  楊弦歌道:“哦,白鳥寨,離這裏有十多裏路。你一早走了這麽遠路,一定累了。”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拿起茶壺給她桌前的杯子續上茶水。“嗯,白鳥寨的田寨主我認識,很精明強幹的。”看看這名叫布穀的土丁少女,眼中有遲疑的神色,馬上說:“你接著說。”
  
  布穀咬咬嘴角,欲言又止,捧起茶杯,在手上轉了兩轉,喝了一口,才又說道:“田寨主有個兒子,常常出寨去玩,每次出寨都要坐我家的船,但從來也沒付過錢。本來嘛,他是少爺,是寨主公子,外公能在寨子邊擺渡,也是田老爺給我們的恩德,我們也從沒想過要老爺們付錢。田老爺對外公倒是和氣,田少爺對我和氣得就有些過頭了,常常拉拉扯扯,說話也不太莊重。外公總說少爺還是孩子心性,愛玩愛鬧,咱們躲著些就是了。因此這一年多來都是外公在渡船。但外公年紀大了,腿也不大能動了,早間晚間,大伯大叔們出寨回寨還是我弄船。沒想到今天一大早,我還在做早飯,就聽見河對麵有人叫船,我把船渡過去,看見原來是田少爺。我哪裏知道會是田少爺呢?這大清早的,我隻當是別的寨子的人要過河。”
  
  楊弦歌聽她說到這裏,心裏已經明白了大半。雖然這女孩說得委婉,但他從十來歲時就跟著父親辦事,頗經曆過一些,很能避輕就重,知道哪些才是重要的。
  
  女孩兒的故事說得繞來繞去的,一來牽涉的是老爺是寨主,二來關乎女孩兒自身的名節,不大好說。其實就是白鳥寨田寨主的兒子看上了這個女孩兒,常常糾纏,祖孫倆不敢得罪老爺,也不喜歡少爺,為躲開少爺,年老多病的老人隻好白天勉強操船渡客。女孩在早晚接手,一則早上晚上都是幹活的人渡船過河,田少爺不會在這個時候來糾纏,二則就算來了,當著眾人的麵,也不好做出什麽不妥的事。這樣子也太太平平了一年多。沒想到田少爺昨晚在外麵過的夜,一大早就要過河回寨,正好是這女孩兒操的船。四周無人,田少爺決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而這女孩兒看來嬌弱,卻是頗有主見,斷不會從。兩人在船上拉扯起來,女孩兒將田少爺打死了。
  
  這種寨主看上漂亮姑娘的事,許多寨子都有,隻是這樣的事,多半私下解決,姑娘忍氣吞聲,老爺們拿些錢安置,也就算了,很少有年輕姑娘會到土司衙門來尋求庇護,楊弦歌這還是頭一次聽說,還讓他給遇上了。父親不在家,三五天也回不來,死人的事可不能耽誤,何況死的又是一個寨子的土司少爺。
  
  女孩兒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田少爺上了船,盡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隻是不理睬。後來他又上來拉我手臂,我喝止不住,隻得拿起竹篙打他,他奪過我手上的竹篙扔在河裏,船隻能在河中間飄著。我急了,一下便跳下船,向岸上遊去。田少爺也跟著下了水,伸手抓住我的一隻腳,我將他踢開,拚命向岸上遊。我看見外公站在河邊上,手裏拿著頂門杠,正要下水的樣子。外公的腿不好,不能再碰涼水了。我就拚命的遊拚命的遊,遊到岸邊,上了岸,搶過外公拿著的頂門杠,一下子就把田少爺打在水裏爬不起來。”
  
  楊弦歌聽了,暗自沉吟,卻不說什麽。女孩兒又道:“我怎麽知道田少爺就這麽一下子就死了呢?”楊弦歌問道:“你確定他是死了嗎?”
  
  女孩兒抬起頭來,一臉的愁苦,眉尖都要蹙到一起了,“我和外公把他從水裏拉出來,他已經死了。外公拿了床竹席給他蓋上,叫我來黃石寨尋求庇護,他自己去田老爺家……外公這會兒不知道會被田老爺怎麽樣了……”說到這裏,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淚從眼睛裏不絕地落下。
  
  楊弦歌不忍看女孩兒哀痛的臉,垂下視線,看見洗得發白的毛藍色衣襟上有一點一點打濕的圓點,就像開了一朵朵藍色的小花。他清了清喉嚨,問:“就你跟你外公兩個人?你父母呢?”
  
  女孩兒遲疑了一下,才答:“我媽生我時死了,我從來沒見過我爸。”
  
  楊弦歌憐惜之心大起,說道:“你名字很好聽啊,你外公取的?”
  
  女孩兒有點意外,抬頭看一眼楊弦歌,低聲道:“外公說是我媽取的,說生個女孩就叫布穀。”
  
  楊弦歌有心逗她笑,便說:“你一定是春天生的,滿山開遍了杜鵑花,山裏都是布穀鳥的叫聲。”
  
  女孩兒臉微微一紅,含羞道:“是,我是四月生日。”
  
  楊弦歌也回以一笑,然後才正色道:“姑娘既然來了黃石寨,就是我黃石寨的客人,姑娘放心,我會解決這件事的。我安排一下,馬上就去白鳥寨。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就住在土司衙門裏,沒人會來麻煩你。我讓我妹妹弦舞跟你做伴,她比你小一點。對了,你多大啦?”
  
  女孩兒臉又是一紅,輕聲道:“十七。”
  
  楊弦歌點點頭,“嗯,我妹妹快十六了。來,我帶你進去。”
  
  楊弦歌領著布穀朝大堂後壁的穿弄走過,又穿過幾個的天井,最後來到一個小小的院落裏,院落裏種了些玉簪白芷,還有一棵紫薇開著累累的細碎花球,在午後的陽光下顫顫微微地抖動。紫薇樹後有一幢二層小樓,樓上走廊外掛著細竹簾子,也是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整個土司衙門,從外堂到內室都沒有一點人聲,但又處處顯示有人細心地照顧。布穀沒想到威震湘西的大土司府,竟然是這樣的幽靜雅致。而且幾進院落都建在平地上,不是像一般的苗土村寨般依山而建,逐間攀升。光從這一點,便可看出土司家的不凡來。
  
  楊弦歌對她笑一笑,揚聲道:“弦舞,弦舞!”
  
  過了一會兒,二樓上有人應道:“幹什麽?”聲音懶懶嬌嬌的,顯是還沒睡醒。
  
  楊弦歌道:“你下來,有事找你。”
  
  樓上那個嬌柔的聲音撒嬌地道:“不能等會兒嗎?人家還沒睡醒呢。”
  
  楊弦歌不耐地道:“有急事。”
  
  樓上的人道:“知道了,馬上下來。”
  
  楊弦歌抱歉地對布穀說道:“不好意思,我妹妹被家裏人嬌慣壞了。她比我小九歲,家裏隔了這麽久才又有了個孩子,都把她當寶,寵得她不成樣子。”
  
  布穀笑笑,低頭不語。有人如鳳凰,有人如山雞,命運如此,豈能強求。
  
  隻聽一陣樓梯響,苗家鳳凰女下樓來了,見了楊弦歌就噘著嘴道:“你要是沒有天大的事,我決不饒你。”
  
  楊弦歌皺著眉說道:“有客人在這裏,你規矩點。”口氣雖然嚴厲,但卻滿含嗬護之味。退開一步,讓妹妹看清客人,“這位是白鳥寨的布穀姐姐,有事暫住我們家,我馬上有事要出寨去,就把布穀姐姐交給你了,你要好生待人家。一會兒等娘起來了,你告訴她一聲。我晚上可能回不來。”
  
  楊弦舞聽了哥哥的話,正細細打量布穀,布穀也趁機打量一番少司的妹妹。少司曾說他妹妹快十六了,果然眼前是一位已經長成的美麗少女,看上去隻比自己小一點,圓圓的眼睛,臉頰也略有些圓,因此看上去還有些孩子氣,但身量已經長足。皮膚是蜜糖一樣的顏色,比起自己的蒼白,這位湘西鳳凰、苗家公主、土司小姐那真是可愛得多了。
  
  弦舞看了看布穀,向哥哥說道:“這位布穀姐姐好漂亮,是你的新相好?”說著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形,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愈發顯得俏皮可愛。
  
  楊弦歌斥道:“胡說八道!我也是剛剛才認識這位姑娘。她寨中有些事需要哥哥去處理,這才把她交托給你。你倆年紀差不多,就做個伴好了。我這就走,會盡快回來的。爹爹也不在家,我又走了,你要幫娘多做些事,聽見沒有?”
  
  弦舞笑著應道:“知道了,我會照顧好這位姐姐的,你放心好了,不用牽腸掛肚的。”
  
  楊弦歌白妹妹一眼,對布□:“你且放心在這裏住下,白鳥寨的事我自會處理。”
  
  布穀點點頭,低聲道:“楊少司多費心,還有我外公,不知田老爺會怎樣對他……”
  
  楊弦歌道:“我明白。”轉頭對妹妹道:“我走了,你不要淘氣。”
  
  弦舞朝他吐吐舌頭。楊弦歌笑著搖搖頭,再朝布穀微笑示意,轉身走了。
  
  弦舞拉了布穀的手說:“姐姐,我們樓上去說話,這裏太熱了。”布穀點點頭,正要跟著上樓,楊弦歌忽然回轉,說:“布穀姑娘,你走了一早上的路,還沒吃過飯吧?弦舞,帶布穀姐姐去吃點東西。”
  
  布穀聽了,大為感動,沒想到少司這般心細,這一早上的惶恐不安焦慮恐懼,以及趕路的辛苦,都因這句話而重泛於心。激動之下,不禁淚盈於睫。楊弦歌見自己一時嘴快,竟惹得人家姑娘傷心,頗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再說什麽,忙轉身走了。
  
  弦舞看在眼裏,心頭大樂,暗道哥哥你心口不一,還說這姐姐不是你的相好,不是相好你怎麽這樣關心人家?笑嘻嘻地對布□:“布穀姐姐,這還沒吃飯哪?我帶你去廚房找東西吃。”
  
  布穀這時的心情,哪裏吃得下飯,何況飯點已過,爐火已封,怎麽好去麻煩別人,便道:“我這會兒也不餓,不用去了。”
  
  弦舞卻道:“哥哥要我帶你去吃飯,我要是不去,回來他又要找我理論了。你這會兒不餓,是已經餓過頭了,等你聞著飯香,自然就想吃了。”不由布穀分說,拉了就走。左轉右轉,來在廚房,裏麵也是一個人也沒有,灶上卻有一隻大蒸籠在冒著絲絲的白色蒸汽。
  
  弦舞揭開籠蓋,拿出一個金黃色的玉麥粑粑遞給布穀,蓋好籠蓋道:“我家常有人來,因此廚房裏是一直有東西吃的。吃過午飯,大嫂就會蒸上兩籠玉麥粑粑,誰來了都可以吃。”忽然又笑著說:“你不要誤會啊,我說的大嫂是幫我家做飯的大嫂,可不是我真正的嫂子,我還沒嫂子呢!”
  
  布穀也隻好跟著一笑,吃了起來。餓了一早上,剛吃時有些難以下咽,吃著吃著就覺出香甜來了。
  
  弦舞倒了一碗水給布穀,看著布穀吃東西,忽又感慨著:“你的臉真白,手也這麽白,真好看。你是塗了什麽東西嗎?”
  
  布穀搖搖頭,喝一口水說:“沒有。我覺得你的臉色才好看,像蜂蜜一樣的顏色,看著真舒服。看上去就涼涼的滑滑的,沒有汗的樣子。我一出汗臉就紅,難看死了。”
  
  弦舞卻說:“怎麽會呢?紅紅白白的,嫩得像新摘下的玉麥,一掐能出水,我要是像你就美死了。”
  
  兩個少女說起塗脂抹粉,挑花繡朵,一下子就要好起來。
  
  布穀從小跟外公在寨子外邊長大,和寨子裏的同齡人少有往來,稍大後便幫著外公拉船渡客,空閑時又要操持家務,縫補漿洗,很少能閑著聊天玩耍,因此從不知道和女伴聊天是這麽有意思的事。而弦舞又是這麽隨和可親,布穀心頭很有些感慨。
  
第二章 婆婆媽媽們
  楊弦歌到白鳥寨時天色已經快黑了,遠遠看見寨子依山而建,寨子底下是一條幾丈寬的溪河,繞著山寨流過,成了白鳥寨的天然屏障。河對岸的山腳下有兩間小屋,想來就是布穀和她外公的家了。就這麽兩間黑舊的木屋,孤零零地遺落在寨子外麵,可以想見布穀的日子過得是多麽冷清。
  
  對岸的河邊拴著一隻木船,在水裏一飄一蕩的,卻沒有人來擺渡。楊弦歌心想定是白鳥寨的寨主帶走了布穀的外公,也沒叫人頂替一下,就這麽放著渡船不管。不過白鳥寨出了這麽大的事,也不會有人要出寨了。
  
  這沒了船家,自己要進寨又該怎麽辦呢?看來隻能遊水過去了。
  
  楊弦歌脫下衣褲,團成一團,把它頂在頭上,三下兩下遊過河,抖幹身上的水,穿上衣服,沿山路向寨子走去。快到寨門前,見大門緊閉,楊弦歌暗道不好,瞧白鳥寨的架式,是早有防備。自己雖說是土司官廳,別的寨主要給點麵子,但到底是有人被打死了,死的人還是寨主家的少爺。就這樣闖進去,也沒個好借口,還是見機行事較好。
  
  當下貼著寨牆走了一段,尋著個僻靜的地方,慢慢爬上去,覷著無人處溜下牆,借著屋簷樹影到了寨廳邊。
  
  楊弦歌這一番遊水上山翻牆潛行,不覺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寨廳也點亮了油燈,昏黃的燈火照著幾張焦慮不安的麵孔,廳中央有一張靈床,上覆麻布,想來就是田少爺。
  
  楊弦歌有些奇怪,按說田寨主家死了兒子,應該群情激昂,仇恨憤怒才對,怎麽會是這樣的神情呢?難道這當中另有隱情?還是布穀的說法與事實有出入?楊弦歌一想起布穀,布穀那哀怨的眼神,雪白的臉,纖弱的身姿就出現在腦中。這姑娘已經說她殺人了,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比殺了人還要嚴重?一想起布穀,楊弦歌心中跟著一個念頭冒上來:無論如何,我定要護得她周全。為什麽忽然間會有這樣的想法,楊弦歌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躲在一扇木板窗扇後注視著廳裏的情形,過了一會,一個青年忍不住廳裏壓抑的氣氛,開口道:“我就不明白,漢人怎麽管起咱們寨子裏的事了,他們有什麽權力把我們寨的犯人帶走。”
  
  這一番話聽得楊弦歌莫名其妙,布穀打死了田家的少爺,怎麽和漢人拉上了關係?還是他們說的別的什麽事情。可看起來也不像啊,這廳中間不是還停著靈嗎?
  
  這青年又道:“爹,咱們去城裏把林老頭抓回來,殺了他給弟弟報仇。”
  
  另一個青年冷笑道:“這會倒像個英雄,先前官兵來搶人的時候你又怎麽不出聲?”
  
  先一人怒道:“先前官兵莫名其妙鑽出來,咱們個個摸不著頭腦,怎麽知道他們要搶人?你當時在場,不也沒動手?憑什麽說我?現下既已知是官兵拿人,咱們去把城裏的監獄砸了,把林老頭當場殺了,割下他的頭帶回來,放在弟弟靈前,不就行了?”
  
  楊弦歌聽到這裏,忽然有一事想不明白:這二人顯見是死掉的田寨主少爺的兄弟,兩人口口聲聲的嚷著要林老頭賠命,卻一句不提布穀,難道不是布穀殺人,而是她外公殺了人?布穀把殺人的罪名攬在自己身上,是不是想保護把她養大的老外公?
  
  田家兩兄弟把目光投向居中而坐的長者,楊弦歌識得這人正是白鳥寨寨主田大章。在每年新年的湘西苗土寨主會盟上曾見過多次。而剛才冷笑的人他也認識,往年都是他陪著田大章出席,記得名叫田有吉。另一個他就不認識了,看來田家有兄弟三人,也許還不隻。
  
  田大章一直沉默不語,過了好一陣才開口道:“漢人官兵敢明刀明槍地管土家苗家的事,看來是咱們湘西也捱不了多少時日了。”
  
  廳裏兩個田家兄弟,廳外一個楊弦歌,聽了這話,都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田大章又道:“黃石寨的楊大土司,前些天出門去了,他還帶了另外兩家寨子的寨主,你們可知出了哪裏,所為何事?”
  
  田家兄弟都搖頭,不明白怎麽父親忽然提起不相幹的事來。楊弦歌自十五六歲起就輔助父親處理各種事情,這番出門,父親卻也沒告訴他為了什麽,當下仔細聽田大章說話。
  
  田大章續道:“前年貴陽府廣順州長寨的仲土司,因不讓雲貴總督高其倬在長寨裏建營房,和高總督打了一仗,高總督回京向皇帝告了一狀,皇帝便派雲南巡撫鄂爾泰去鎮壓。一個寨子的幾百人怎麽打得過官兵的幾千幾萬人,仲土司自然是敗了。鶚爾泰又對皇帝說了許多土司的壞話,怎麽不服王教,自設官廳,不納貢不繳糧,怎麽和漢人官民為敵。為了不讓以後長寨的事情還要發生,不若‘改土歸流’。”
  
  田家兄弟聽了前半截話,自是氣憤填膺,末了一句“改土歸流”,卻聽不明白了,便問:“什麽叫‘改土歸流’?”
  
  田大章道:“就是把各地的土司管轄的地方,改為皇帝派來的流官來管理。各地的土司一律貶為平民,他們要在哪兒駐兵就駐兵,要在哪兒建營就建營,每年土民繳給土司的丁糧全部繳給皇帝的流官。”
  
  田有吉道:“這不就是不許咱們做土司了,他們漢人來做咱們的土司嗎?漢人要把咱們的錢糧統統搶去。這還了得?咱們跟他們打,打了多少年了,難道還怕他漢人嗎?”
  
  田大章沒理會他的話,接著道:“皇帝聽了鄂爾泰的話,封他為新的雲貴總督,又因為廣西也有許多苗寨,還把廣西都劃歸他管。他有了皇帝撐腰,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要兵有兵,不過兩年工夫就把雲貴兩省和廣西的苗人土人壯人的山寨都改土歸了流。”
  
  田家兄弟聽到這裏,不作聲了。心知就算湘西的苗人再厲害,也不會比那三省的人加起來多。人家打不過,自己難道就打得過了?
  
  田大章又道:“先前官兵來搶人,我就想雲貴的事完了,是不是輪到咱們了?本來私設官廳就是為漢人所忌,咱們若偏要搶下來,那是與官府正麵為敵,我一個小小的白鳥寨,隻怕當時就要被踏平,是以隨他們去了。”
  
  田家人沒想到一件大事就要在自家身上發生,後果隻怕是凶多吉少,一時都不說話了。廳外的楊弦歌聽得心驚膽顫,大禍就要眼前,該當如何是好?
  
  過一會田大章又道:“楊大土司聽說這事,便和各家寨主商議對策,最後決定他和另外兩家寨主去貴州探個究竟。偏生有餘這孩子愛闖禍,在這當口鬧出這事來,我要是和官府硬來,不是自己送上門去嗎?我要是忍下這口氣,有餘,有餘這孩子就白死了。”說著唉聲歎氣,淌下兩行老淚。
  
  楊弦歌暗道“活該”,誰讓你兒子調戲人家姑娘了。正這麽想著,田大章的另一個兒子說道:“說起來也是弟弟不好,你要喜歡林老頭的孫女,就該去正正當當的提親,老是這麽不著三不著四的胡鬧,成什麽樣子,哪裏像個少爺。”
  
  田有吉道:“林老頭的孫女人是長得不錯,但到底窮些,哪裏配得上我家?”
  
  田大章喝道:“有餘都死了,眼下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林老頭被官兵拿了去,不知會怎樣發落。有慶,你明天去城裏打聽一下官兵想要幹什麽,有吉,明天你來負責給有餘發喪的事。人死了也活不轉來,我到要看看官府怎麽處理這件事。”
  
  田家兄弟各自應了,田大章又道:“對了,林老頭的孫女到哪裏去了?怎麽一直沒看見?”
  
  楊弦歌聽他提起布穀,心裏一驚,忙附耳靜聽。
  
  田有慶道:“不知道,沒見過,也許是害怕,躲起來了?”
  
  田大章道:“到各家去找找,找到了不要嚇唬她,她外公打死了有餘,不要牽連到她。咱們要把事處理得漂亮,讓人抓不著痛處。等過幾天楊大土司回來了,大家一起商量出辦法再說。”
  
  楊弦歌聽到這裏,懸著的一顆心算是放下了一半。知道布穀暫時不會有事,布穀的外公在官府那裏當然會比在田家好些,至少官府不會馬上砍下他的頭。眼下到是自己該怎麽辦?夜已深沉,黃石寨自是沒法起夜趕回去了,這一夜在哪裏安身到是個問題。白鳥寨是不能呆的,一個不小心被田家父子發現,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山中野獸頗多,露宿也成問題。忽然想起一個地方,眼下正是最安全的去處。一想到那個地方,楊弦歌心頭一樂,輕輕離開窗戶底下,照原路翻出了寨牆,一路下山,到了河邊,月光下林家的兩間木屋像蒙了一層輕紗,四周是一片蟲鳴蛙叫。
  
  楊弦歌輕輕推開了一扇木窗,借著月光看清屋內擺設:左邊一間放了桌椅板凳,當中還有個火塘,顯見是客堂間,右邊一間的門上掛著一幅青布簾子,應是布穀外公的臥房,另外客堂間的後壁上還掛著一幅繡著花的彩色門簾,那自是布穀的閨房了。楊弦歌縱身跳進房中,仍舊合好窗戶,掀開青布簾子,在布穀外公的床上睡下。
  
  楊弦歌一覺睡醒,天已微明。他不敢在白鳥寨多加逗留,免得被人看見引出是非。正要出去,想起布穀來得匆忙,沒帶衣物,不如替她包幾件衣服帶去。但自己一個大男人,去姑娘的閨房翻她的東西,也太不成話了。也罷,事急從權,總不能布穀自己回來再取吧。
  
  想清楚了,也不怕布穀見怪,掀開繡花門簾,走進布穀的閨房。房中有一股很好聞的香氣,一時也想不起是什麽香味。屋內隻得一床一櫥一桌一椅,可算得上是簡陋,但潔淨得如同水洗一般。床上掛著一頂淡青色的夏布帳子,帳簾上繡著精細的花鳥。帳鉤是竹節隻得半寸長的竹根彎成的,這種竹根若是做成洞簫,那就是有名“尺八洞簫十二節”,可賣出極高的價錢。窗下的一桌一椅都是竹製的,晨光下斑斑駁駁,再仔細一看,斑駁的不是表麵破損,而是點點的紫痕,原來這一桌一椅都是斑竹所製。
  
  斑竹產自湘西,但出產卻不多,運到漢人的地方便可賣出很好價錢,漢人喜歡叫它做“湘妃竹”,極得他們的歡心。湘西各寨的斑竹生意算得上是一筆很大的進項,因此自己留用的並不多。這一桌一椅光是所用的原料就可換半年的糧食。再看那做工,細致緊密,光潤如水,不知又花了多少工夫。這樣一副桌椅,不管放在哪裏,都是上等的貨色。
  
  楊弦歌看了,吃驚不小。祖母房裏有張斑竹榻,做工也不過如此,那是祖母的寶貝,自己還是小的時候才在上麵睡過,後來隻有弦舞可以在上麵躺一躺。堂堂大土司家也隻得這麽一張,還珍惜得不得了,這小小船家女兒房中卻有一套。誰都知道,成套的要比單個的價錢還要多出三成。
  
  有了這樣的驚訝,再看那隻衣櫥,就不覺得奇怪了。兩扇櫥門是整塊的樟木做成的,這樣大的樟木板,得用再大一倍的樟樹才能解出。中等人家不過有兩隻樟木箱存放衣物,而這貧家女孩卻有一隻樟木衣櫥,怪不得不得一掀開門簾就有一股香氣,原來是樟木發出的。
  
  乍看簡陋的房間,卻暗藏精致高雅。難怪布穀看上去不像普通的船家女兒。布穀家哪兒來這麽多好東西?他昨夜在林老人的房中睡覺,並沒有看到這麽精致的家具。
  
  看了這些家具,他越發不敢動手。布穀沒有換洗的衣服,就暫時穿弦舞的好了。姑娘家的東西,還是不要去碰的好。
  
  布穀昨日匆匆離家,窗戶沒有關好,楊弦歌過去把窗戶關好,插銷鎖好,離開閨房,小心地撣一撣繡花門簾。這回看仔細了,那簾子上繡的是杜鵑花和杜鵑鳥。
  
  楊弦歌細細看一遍屋子,把該鎖的都鎖好,仍從進來的窗戶出去,合上窗,從地上撿一根小樹枝折斷,卡進窗戶縫中,試了試打不開才放心。來到河邊,仍然遊水過河。回看白鳥寨,還籠罩在晨靄之中。
  
  走出一程,覺得餓了,便在山路邊摘幾個成熟的果子吃了。回到黃石寨尚未到午飯時分,但他昨晚便沒有吃飯,一來一回走了百多裏路,早餓得眼睛快要花了。一進官衙別的地方不去,先往廚房找東西吃。
  
  剛邁進廚房外的小天井,就聽見笑語喧嘩,天井裏或站或坐了五六個人,但發出的聲音倒像是全寨的人都到了。楊弦歌看這些人也就是祖母,姑婆,母親,嬸嬸,小妹,布穀,這幾人摘菜的摘菜,殺雞的殺雞,也沒有唱歌跳舞,怎麽就會熱鬧得像過年?而布穀坐在這一群女人當中,意態幽嫻,微帶笑容,像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似的。
  
  坐在小凳上剝豆子的布穀正聽姑婆說笑話,忽然覺得有人在看她,偶一回頭,看見楊少司站在天井門下,臉色霎時發白,輕輕放下盛豆子的竹蘿,站起身來,遲疑著不敢開口。
  
  婆婆媽媽們順著布穀的眼光看過來,也都看見了楊弦歌,姑婆第一個開口笑道:“大伢兒,把你的新娘子扔在這裏不管,一個人去哪裏瘋玩去了?還是去娘家提親去了?”
  
  楊弦歌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搖著手道:“不是的,姑婆!”
  
  姑婆點頭笑道:“什麽不是?眼下還不是,過幾天就是了。嫂子,你們說是不是?”
  
  土司奶奶道:“是啊,這姑娘我很喜歡,奶奶做主,替你娶過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奶奶就有重孫子了。”婆婆媽媽們一起點頭,弦舞跳著過來,拉著弦歌的胳膊笑問道:“你昨天去白鳥寨做什麽?是不是去提親的?”
  
  楊弦歌窘得說不出話來。布穀慘白了臉道:“土司奶奶,土司娘娘,真的不是。我是來黃石寨避難的,我是個罪人,我把我們寨的寨主少爺打死了。”
  
  婆婆媽媽們本來一團高興,聽了這話,都驚呆了,天井裏頓時安靜下來,隻聽見知了的長聲悲噪。
  
  布穀上前斂衽施禮,問道:“楊少司,田老爺有什麽話說?我外公被他們怎樣了?”
  
  楊弦歌不知怎地,心底泛起一陣苦澀,回禮道:“田寨主的三公子田有餘確已死了,屍體停在寨廳裏,大公子田有吉今天準備發喪落葬。”
  
  布穀鎮定地點點頭,道:“我當時便知他已死了。”又問:“我外公呢?”
  
  楊弦歌道:“你外公被鳳凰縣官府帶走了。”
  
  布穀驚道:“什麽?為什麽?”
  
  楊弦歌搖頭道:“不知道。但我想在官府那裏好過在田寨主那裏。在田寨主那裏隻怕活不了一時三刻,在官府那裏就難說了,就算定下罪來也要秋後才處決,離眼下還有兩三個月。再說,官府未必會判死刑。”
  
  布穀不解,問:“為什麽?”
  
  楊弦歌道:“花這麽大的工夫從土寨裏搶一個人去,難道隻是為了殺頭?還有,人是你殺的,他們不會要殺你外公的頭的。”
  
  布穀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楊弦歌道:“田家的有餘少爺是你外公打死的吧?”布穀一驚,抬眼忙亂地看了一眼楊弦歌。
  
  楊弦歌道:“當時你從水裏遊上來,哪裏還有力氣拿頂門杠打死人?定是你外公守在岸上,見田有餘也跟著爬了上岸,一杠子下去就把寨主少爺打死了。當時的情景是這樣吧?”
  
  布穀咬著嘴角點了點頭。楊弦歌又道:“你外公腿上有病,走不得遠路,又怕你受累,便讓你來黃石寨避難。你又怕你外公受罪,便把殺人的罪名自己扛下了。但田寨主他們卻不相信你這樣一個小女子拿得起杠子打死得了人,他們認定的是你外公打死了田有餘,還說要辦事公正,找到你後要好生對待,別讓人說他們挾私報仇。”
  
  布穀的眼中流下兩行清淚,道:“外公從小把我養大,這次又是因我而殺人,我怎麽能……”
  
  楊弦歌道:“你不能讓你外公為你而死,你卻在土司衙門裏說假話。”說著語氣不覺變得嚴厲起來。
  
  布穀聽了嚇得驚跳起來,忙道:“我不是要欺騙少司,我隻是不要外公死。”說著眼淚不絕地淌過臉頰,一滴一滴都掉在地上濺得粉碎。
  
  楊弦歌以土司的身份處理寨子間的糾紛,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不便說話。她們都當了幾十年的土司娘子,自然知道爺們管事女人不要插嘴。嬸嬸見婆婆和嫂子都不說話,她做為小媳婦,當然也沒有說話的地方。弦舞還小,見大哥發怒,也是不敢開口。隻有姑婆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這裏,年紀又大,自小也是土司家的小姐,珍貴慣了的,侄兒侄孫哪怕做了土司,也是晚輩,還得敬她十分。當下便道:“呸,你在誰麵前說話呢?你娘你祖奶奶都在這裏,就這麽紅眉毛綠眼睛的?眼裏還有長輩沒有?你看仔細了,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女人們管的廚房,不是你們男人的廳堂。你來這裏,要吃吃,要喝喝,我們才不要聽你這個寨子長,那個寨子短的。那個什麽田有餘,我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姑娘落水了,他不去救,反而糾纏不休,什麽道理?什麽家教?我看他不該叫田有餘,該叫死有餘!死有餘辜!”
  
  姑婆隨口把田有餘改做了死有餘,弦舞覺得有趣,“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大家都鬆了口氣,阿嬸道:“你從白鳥寨回來的?肚子餓了吧?這裏有剛煎好的糍粑,就是給你準備的,快吃了去。”遞給楊弦歌一隻碗,裏麵有四塊煎得噴香的糍粑,上麵撒了些黃糖外,還有一些黃色的粉末。
  
  土司娘子端了碗水拉著兒子朝外走去,說道:“喝口水再吃吧。”出了天井,小聲道:“你做什麽這麽凶啊?看把人家女孩給嚇得。人家剛遇上這麽大的事,外公又不知死活,你不說好好安慰人家,怎麽就凶神惡煞一般的?你平時脾氣也不是這樣的,今天是怎麽了?”
  
  楊弦歌也為剛才的惡劣態度後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一路上緊趕慢趕的往家趕,心裏想的是要怎樣說話讓布穀安心,但怎麽見了麵就發脾氣呢?雖然後悔,但兀自嘴硬地說道:“出了人命這樣的大事,怎麽能不說實話呢?何況還是在土司衙門。”
  
  土司娘子哼一聲道:“我不管你這些,過會兒你抽空給人家女孩道歉。人家來避難,就是黃石寨的客人。你見過哪個客人一來就煮飯煮菜的?昨天的晚飯今天的早飯都是她煮的,剛才還說怕你回來肚子餓,煎了糍粑等你吃。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哼了一聲,扔下兒子走了。
  
  楊弦歌喝一口水,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聞一聞碗裏的糍粑香噴噴的,取一塊放嘴裏一嚐,又香又甜,比平常吃的又有不同,細細辯味,發覺那黃色的粉末是炒過的黃豆舂的,怪不得這麽香。
  
  布穀拭了拭淚,一步一步挨過去。土司娘子回來時在她背上拍了拍,笑著點點頭。布穀靠著院門,低著頭拈著衣角不出聲,聽楊弦歌吃完又咕嘟咕嘟喝完水,這才開口道:“楊少司,我外公在縣衙裏不知怎樣,我想去看看,你覺得行嗎?
  
  楊弦歌放下碗站起身道:“昨天我聽見田寨主叫田二少爺今天去縣衙打探消息,你這一去不是正好撞上?縣城裏有黃石寨的人,我讓人捎信去,叫他打聽打聽,再帶信回來就是了。”
  
  布穀想這樣也好,先看清官兵要做什麽才想辦法。深深的施下禮去,道:“累楊少司辛苦了一夜,實在不好意思。以後有什麽我可以做的,少司盡管說就是了。”說完也不敢看他,將兩隻碗收了,轉身就走。
  
  楊弦歌想要道歉,但不知怎麽開口,看著她背影,忽然說道:“我昨晚是在你外公房裏睡的,本來想幫你拿幾件衣裳來,又怕我拿的不合你意,沒敢動手。”
  
  布穀停步聽他說完,微微轉臉低聲道:“少司費心了。昨晚土司娘子已經給了我好些衣服。”抬腳要走,聽楊弦歌又說話了:“你晚上睡哪裏?還住得慣嗎?”布穀眼圈一紅,不敢回頭,隻輕聲道:“謝謝少司關心。弦舞妹妹把她的房間讓給我,她去和奶奶睡了。”過了一會兒又道:“你們一家都對我這麽好,我不會忘記的。看來田寨主不會把我怎樣,等外公的消息一來,我就去縣城裏,外公在裏麵要人送飯,我得去照顧他。”
  
  楊弦歌一聽這話,心裏又不舒服起來,粗聲道:“我這就找人去縣城。”一轉身咚咚咚地走了。
  
  布穀聽他的腳步聲遠了,才拿了碗去廚下洗,怎麽也不明白這楊少司一時和善一時粗魯的所為何來。
  
  過兩天縣城裏捎信回來,說是縣衙監牢裏根本沒有關著一個白鳥寨的姓林的老人。白鳥寨的人倒是有出現過,不過是個年輕人,也是去打聽這件事的。一聽說沒有這個人,當時就急了,和牢裏的班頭爭吵起來,硬是要闖進牢裏自己找。縣丞還真放他進去了,找遍了也沒找到他要找的人。年青人不依不饒,說自己親眼看見是官兵搶了老頭走的,你們把老頭藏哪裏了?縣丞讓他指認當時搶人的官兵,他自是一個也說不出,最後忿忿地走了。
  
  楊弦歌和布穀聽了這個消息都麵麵相覷,比前兩天聽說官兵搶人還要吃驚,一個大活人就這麽消失不見了?田寨主他們肯定不會認錯官兵的穿戴,若真是官兵帶走了,也沒必要隱瞞啦?難道是別的什麽人假冒官兵?
  
  布穀搖頭。自己和外公在河邊住了十七年,成天就是撐船擺渡,從來沒有特別親近的人,一般交情的人誰會公然與寨主老爺為敵?若是假冒,衣帽腰刀又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那還隻能是真的官兵,但官兵為什麽要這麽做?外公能在哪裏?他難道不擔心布穀的安危?他難道不擔心布穀沒有他的消息會多麽擔驚受怕?
  
  這邊布穀一顆心都懸在老外公身上,那邊楊弦歌想的卻是田大章找不到林老人,出不了這口氣,一定會拚命地尋找布穀。想到這裏,就沒頭沒腦地說:“你就呆在後院,別到寨子裏去。”
  
  布穀“啊”一聲,不明白他突然說這麽一句什麽意思。
  
  楊弦歌道:“田寨主遇上這麽蹊翹的事,一定會來黃石寨商議。”心想就算不為這事,為了改土歸流的事也會來。父親這幾天也該回來了。“若是正好在寨子裏看見你,硬問我要人,那就要生出許多麻煩來了。還不如讓他找不到你外公又找不到你,讓他幹著急的好。”
  
  布穀到底還是個孩子,聽了這話也笑了,笑過之後想起外公,眉頭又皺了起來。楊弦歌自是明白她在愁什麽,便道:“我看你外公不會有什麽大事,說了你別不高興:一個小土丁寨子裏的老土丁人,官兵犯得著花這麽多心思又是搶又是藏的?這當中自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我們不知道的,就不要花心思瞎猜。等你外公能和你聯係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在黃石寨,他肯定會來找你的,你就安心在這裏等著好了。我還會派人去縣城裏打聽的。”
  
  布穀當然知道讓土司府派人比自己一個人找要快當得多,當下又再謝過少司,但心裏終究是懸著的。楊弦歌見她答應住下來,喜不自勝,脾氣好了許多,一張臉整天都笑嘻嘻的。土司家的女人們也暗地裏高興,都想好事不遠了。
  
第三章 南瓜糯米飯
  一大早,布穀搜羅了些髒衣服,準備吃了早飯去洗。一想又不知黃石寨女人們在什麽地方洗衣,不如去問一下弦舞。正想到弦舞,弦舞就來敲門,笑著道:“布穀姐姐,今天寨子裏會很熱鬧,你和我一起去看吧?”
  
  布穀笑著應道:“妹妹早啊,這麽早就起來了?有什麽熱鬧瞧啊?”
  
  弦舞進來坐在床邊,看著布穀把髒衣服折好放在背簍裏,說:“今天咱們寨起藍塘,好些寨子的人都要來買藍靛,我外婆家的錦鱗寨啦,姑婆家的青岩寨,太外婆家的芙蓉寨,好多好多。男人們起塘,女人們買靛泥。還有我表哥也一定會來的。”看看布穀的臉色,又道:“你們白鳥寨的人不會來的吧?他家寨主沒了夫人才兩年,還沒新娶。沒有女人,男人們才不會想著來買靛泥呢。去年他們好象也沒來。啊?去吧?”
  
  布穀搖搖頭,為難地道:“不要了,你大哥前天還跟我說,叫我呆在後院,沒事別到寨子裏去。”
  
  弦舞不樂意了,問道:“幹什麽啊?”
  
  布穀道:“你大哥說,田寨主遇上這麽蹊翹的事,一定會來黃石寨商議的。若是正好撞見了,不是要多生出些麻煩來嗎。再說了,說不定田寨主正好借著買靛泥的機會來一趟,名正言順的,不讓人說閑話。”看看弦舞噘著嘴不高興的樣子,哄她道:“你一個人去好好玩吧,你表哥啊姑表姨婆啊也有些日子沒見麵了,跟他們好好說說話,難得來一次呢。咱倆天天在一起玩,不在這一天啦。”
  
  弦舞磨著身子道:“不一樣的。咱們這許多寨子,隻有咱們寨子裏有五口漚藍塘,一年就起這麽一次,比過年還熱鬧呢。過年是各寨過各寨的,這可是許多寨子一塊過,還要唱歌跳舞,快趕上春天的櫻桃會了。我和表哥他們常見麵,你才是難得來一次,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布穀還是搖頭道:“不了,我要去洗衣服呢,你看我把衣服都找好了,正想問你洗衣服在哪裏呢。”
  
  弦舞哼了一聲,氣鼓鼓地道:“我找大哥去。要是他說讓你去,你一定就會去了吧?”說著一跺腳下樓去了。
  
  布穀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難得弦舞這麽在乎自己,自己從小就缺少姊妹同伴,弦舞的友情就越發顯得珍貴。
  
  收拾好屋子,布穀下樓去廚房幫忙準備早飯。剛把南瓜粥盛好,土司娘子和土司奶奶就來了,土司娘子見了布穀就說:“今天起藍塘,吃完了打扮一下,我一會兒讓弦舞送些銀花給你戴。”
  
  布穀笑著點點頭,不敢說不去,掃大家的興。
  
  土司奶奶出主意道:“拿我的好了,我老了,不戴那些了。她們小姑娘就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布穀聽了,趁幫奶奶盛粥的工夫偷偷擦去了眼淚。她沒想到這一家子是真正不拿她當外人,讓她這個從小隻和外公生活的孤女怎麽不感動。
  
  土司娘子和土司奶奶匆匆吃完飯,忙著布置安排去了。布穀洗了碗,自己盛一碗坐下吃,聽見外麵弦舞和弦歌說話的聲音,起身又去盛了兩碗,放在桌上。
  
  弦舞和弦歌拉拉扯扯地進來,隻聽弦舞一迭聲地嚷道:“你去跟她說,你自己去說。”
  
  楊弦歌見了布穀,微微一笑,道:“早啊。今天起藍塘,寨子裏會很忙,你打算做什麽?”
  
  弦舞插嘴道:“做什麽?當然是去看熱鬧,再加唱歌跳舞。”
  
  布穀回以一笑,道:“我去洗衣服。你有什麽髒衣服,拿給我,我一塊洗了。弦舞,你換下的衣服又拿給我啊。”
  
  楊弦歌道:“這怎麽能行,你是客人呢。不過今天寨子裏人多,你到河邊去也好。等我吃完飯我領你去。”
  
  布穀點點頭,等楊弦歌拿起筷子吃起來,自己才動筷。弦舞氣得直拍桌子,道:“大哥,你欺負人,你就當我不在是吧?我讓你叫布穀姐姐跟我一塊去看你起藍塘,你倒好,讓她去洗衣服。”
  
  楊弦歌道:“弦舞別鬧了,今天人多,你安分些。你布穀姐姐心裏正難過,擔心著外公,哪有心思唱歌跳舞?你隻知道自己快活開心,怎不替人家想想?”
  
  弦舞聽了,吐一吐舌頭,轉頭對布穀道:“布穀姐姐,我一點沒想到你外公的事,你不會怪我吧?”
  
  布穀溫言道:“我怎麽會怪你呢?你是好意,要怪怪我,是我自己心裏不好受。”
  
  弦舞低頭道:“知道了。”拿起筷子吃飯。忽又揚起臉道:“明年好不好?明年你再來,咱們好好玩玩?”
  
  布穀笑道:“好,明年再來叫我,我一定要看看,看有多少小夥子來找咱們的苗家公主金嗓子鳳凰對歌。”
  
  弦舞不好意思地笑道:“布穀姐姐,我才不是呢金嗓子鳳凰呢。”
  
  布穀打趣道:“那苗家公主是推不掉的了。”
  
  楊弦歌在一旁看她兩人說笑,不覺自己也嘴角含笑。
  
  吃了早飯,弦舞回屋梳妝打扮,布穀背了背簍跟著楊弦歌去河邊洗衣。一路上兩人默不作聲,隻是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了寨子裏女人們洗衣的小河邊,河邊有一溜竹排,好讓洗衣服的人蹲在上麵。稍遠處有一座竹橋。也許是寨子裏有大事,平時擠滿了洗衣女人的竹排上今天一個人也沒有。
  
  楊弦歌停下腳步道:“就是這裏了。你放心,這橋是通向咱們寨子的山林去的,隻有上山打獵才會從這裏過,今天男人們都去起塘,沒人來這裏。”
  
  布穀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回去忙自己的去吧,今天一定夠你累的。”
  
  楊弦歌張了張嘴,像要說什麽,一想又閉上,末了道:“那我回去了。你認得回去的路吧?”
  布穀點點頭。為了讓他安心,又笑了一笑。
  
  楊弦歌也衝她點點頭,轉身走了。布穀等他走遠,才蹲下身來,把背簍裏的衣服倒在竹排上,一件一件浸濕了,把皂莢沾上水,雙手磨出泡來,搓洗起衣服。
  
  不多時衣服洗完,她也不想回去,就把一件件衣服都晾在河邊幹淨的卵石上,風一吹太陽一曬,已經幹了一半了。布穀找個陰涼的地方靠著,想著心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來路上楊弦歌又出現,布穀站起身來迎上去,問道:“怎麽了,你怎麽又來了?”看楊弦歌一頭的汗,衣服上濺了許多的藍印子,臉曬得又黑又紅,又道:“起完塘了嗎?呀,這衣服濺上這些藍色,洗不掉的吧?”
  
  楊弦歌皺著眉頭道:“你一直在這裏?中午都過了,我回去沒看見你,就找到這裏來了。你不餓嗎?吃過午飯了沒有?”
  
  布穀看看天色,驚訝道:“都這會兒了嗎?我在這裏坐著吹涼風,都忘了。”
  
  楊弦歌搖搖頭,走到河邊去捧起水來洗一把臉,取下腰帶上拴著的一個荷葉包,遞給布穀道:“我給你帶了些風雞肉和糯米飯來,你吃點吧。”
  
  布穀接過,道:“多謝。你吃過了嗎?”
  
  楊弦歌道:“吃過了。”脫了鞋子,卷起褲腳,踩進河水裏,清涼一下。
  
  布穀打開荷葉,用手指拈了糯米飯吃。正吃著,忽聽來路上又有笑聲,布穀抬頭看去,卻是弦舞和一個青年男子跑來,後麵還有一個五六歲的男孩。
  
  楊弦歌看了道:“是我二弟三弟,錦鱗寨的。他們怎麽也到這裏來了?一定是弦舞多事。”布穀知道土司娘子就是錦鱗寨的,那這兩人就是他的姑舅兄弟了。
  
  弦舞跑過來笑著道:“布穀姐姐,我帶人來看你。這是我二表哥,那個小東西是我小表弟。”
  布穀頷首為禮,微笑不語。那二表哥卻驚道:“哎呀,你們兩個怎麽藏了個大美人在這裏也不告訴我?我叫莊羽,妹妹叫什麽?”
  
  楊弦歌斥道:“混叫什麽?”
  
  莊羽笑嘻嘻地也不為意,又道:“我看她比我小,才叫一聲妹妹,看來是叫錯了?那你說該叫什麽?”
  
  楊弦歌對布穀道:“別理他。他是個人來瘋。”
  
  布穀掩嘴好笑。細看這莊羽二弟有個二十來歲,濃眉大眼,細皮白肉,是個很漂亮的小夥子。
  楊弦歌看見兩人都笑咪咪的,不知怎麽不高興了,轉眼看見那五六歲的男孩子跑上竹橋,喝道:“還不快去看著小三,當心他掉下去。”一句未完,那孩子已經從竹橋上一處破掉的洞裏摔了下去。三人嚇一下跳,齊往竹橋上跑,那孩子不知怎麽沒掉下去,給卡在竹橋當中,這一來人在半空中蕩著,登時哭聲震天。
  
  莊羽和楊弦歌一邊站一個,想把孩子從洞裏拉出來,誰知一拉之下,孩子哭得更凶了。弦舞急道:“小三,別哭,姐姐在這裏呢。”
  
  布穀冷靜地道:“別硬拉,當心截進肉裏。”從竹橋縫裏看了一下,道:“我知道了,這洞下麵大大上麵小,這樣,弦歌,你和二弟把洞邊的竹條掰開一點,弦舞,你扶著小三,等他們一掰開,你就把小三往下摁,我在下麵接著。”說著跳下橋去。
  
  楊弦歌道:“你行嗎?”
  
  布穀道:“沒事,你忘了我是幹什麽的?水裏的事我最在行。”
  
  楊弦歌應道:“我倒忘了。來,二弟,弦舞,我數一二三,咱們一起用力。”兩人把孩子身邊的竹條往旁邊分開,弦舞小心把孩子的兩條手臂順直,嘴裏道:“小三,別怕,哥哥姐姐都在這裏呢,等你出來了,我把我的野雞翎子送給你。”
  
  小三抽抽泣泣地道:“兩支都要。”
  
  弦舞道:“你個小壞蛋,真會挑時候,兩支就兩支。”趁他分心,輕輕一鬆手,孩子朝竹橋底下掉去,布穀看得清楚,張開手臂將孩子抱在懷裏。她本來在手裏赤著腳站得穩穩的,不想被孩子這麽一衝撞,兩人一起摔在河裏,
  
  布穀也不驚慌,她在水裏,便如同魚兒一般,一轉一側便鳧了出來,雙手緊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走上岸。那三人都跑到河邊等著。
  
  弦舞接過孩子,忙問道:“小三,有哪裏痛,快告訴姐姐?”
  
  楊弦歌摸摸孩子的手臂腿骨,道:“沒哪裏傷著,”揭開衣服,道:“腰裏擦破點皮,還好還好,不要緊。”轉眼看見莊羽呆呆地看著一身濕透的布穀,咳嗽一聲道:“二弟,你來抱著小三,弦舞,你去照看一下布穀。”
  
  布穀被他一言提醒,猛省起自己濕淋淋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羞得滿麵通紅,忙蹲下身子。等兩個男人都轉過身去,小聲對弦舞道:“弦舞,幫我收兩件衣服。”
  * * *
  楊弦歌坐在官廳衙門的大堂上,看著堂中的一對年青夫妻,門口兩條長凳上還坐著的七八個人。心想:今天人不多,一會兒就可以聽完。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土司衙門開堂的日子,黃石寨的寨民,以及別的寨子間有了糾紛,都可以來請土司公斷。
  
  而眼前堂上站著的小夫妻還氣鼓鼓的各自別開臉不說話,也不看對方,女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嬰兒。楊弦舞歎口氣,笑著道:“還沒吵夠啊?要不先歇歇氣,坐一下,聽聽別人家的?”朝坐著的一個老人道:“二爺,你今天有什麽事?”
  
  那個二爺說:“我沒什麽事,就是隔壁老三家的一個南瓜長到我的院子裏來了,你種南瓜就種到地裏去,幹什麽跑到我家院子來?”說著一臉的不高興,歪著頭斜看著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的一個老人。
  
  那個老人笑眯眯地道:“它又不是一天長出來的,你早幹什麽去了?”二爺道:“早沒看見。”笑眯眯的老人道:“什麽沒看見?這麽老大的南瓜葉子會沒看見?你不過是想撿我兩個南瓜吃,巴不得它長到你院裏去。你上個月二十三就摘了一個煮了吃了,這個想留著長長大再吃,還藏起來怕我瞧見,沒想到它長得太大了,拿不出來了,就才跑來告我的狀。哼,偷雞不成蝕了把米。”這老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得意,抱著膝蓋笑著看二爺氣乎乎的臉。
  
  楊弦歌也笑道:“三爺,就你別氣二爺了。你好好跟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我怎麽沒聽明白?”
  
  三爺笑嗬嗬地說道:“這老二愛占小便宜大家都知道的啊,我在院子裏種了一棵南瓜,有一根藤爬到到他家院牆上去了,藤上有兩個南瓜秧子,他看見了,也不說,等一個長大了就摘了吃了。我聞到他家煮南瓜的味道就對他說,老二,我家的南瓜甜吧。這老砍頭的,硬說今年還沒吃過南瓜。我也懶得理他,不就一個南瓜嗎?你們猜猜他幹了什麽?他拿了一個罐子把另一個南瓜藏在裏麵,還拉了兩片葉子蓋住,不讓我看見。”
  
  說到這裏,楊弦歌哈哈一聲笑了起來,其他的人也笑得指著二爺,那吵架的小夫妻也背著臉偷笑,三爺自己掌不住也笑了出來,隻有二爺板著臉,兩眼看著屋頂。
  
  三爺笑道:“沒想到南瓜長大了,罐子的口小,南瓜取不出來了,要吃南瓜,就要摔破罐子,不吃南瓜,過兩天罐子就要被南瓜撐破了。這老二,不想摔破罐子,又想不出辦法來,就來這裏胡攀亂咬,硬要怪我不該把南瓜種在院子裏。真好笑,哪家房前屋後不種南瓜絲瓜茄子豌豆?你是不是想吃了我的南瓜還要讓我賠你一個罐子?”
  
  大堂上笑成一片,都道這二爺小氣財迷得又鬧笑話了。楊弦歌聽見身後間壁也傳出低低的吃吃的笑聲,知道是弦舞又在偷聽他坐堂了,說不定布穀也在。
  
  楊弦歌忍住笑,說道:“二爺,我有辦法,回頭我就上你家去,我保你吃上南瓜又還你一個好好的罐子。”
  
  二爺道:“真的?”楊弦歌道:“騙你幹什麽?”二爺不放心,又問:“那你什麽時候來?”
  
  楊弦歌道:“我上午這裏有事,下午去,晚上你就又有南瓜又有罐子。不過我有個條件。”二爺警覺地問:“什麽條件?”楊弦歌道:“你得請我和三爺一起吃這個南瓜。”二爺想了想,說道:“好。我就下午等你來。”站起身就走了。
  
  三爺笑嗬嗬的也站起來,道:“我也回去了。大伢,你想做和事佬?這老二一輩子都占便宜占慣了,你就該讓他吃點虧,長點記性。”楊弦歌道:“三爺,我讓他請我們爺兒倆吃飯喝酒,完了還要謝我。”三爺笑道:“我知道你小子鬼點子多,好了,走了。”拍拍衣服,背著雙手出去了。
  
  楊弦歌斂起笑容,問那小夫妻:“春哥,春嫂,你們到底為什麽吵呢?這才成親不到一年,小伢也才滿月,正是高興的時候,會有什麽事要吵到這裏來?”
  
  春哥耷著眉雙手一張,無話可說。楊弦歌隻好對春嫂說:“嫂子,你剛出月窩子,身子還沒養好,出來吹了風,回頭生了病,小伢怎麽辦呢?你別站著了,快坐下吧。春哥,嫂子剛下床的人,怎麽能這麽站著?”
  
  春嫂聽了這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道:“兄弟,他要是知道心疼人,我就不來這裏了。我坐月子,讓他煮飯洗尿布,他一點不動,我沒辦法,隻好自己起來做。咱們苗寨的規矩是這一個月男人要做女人的活,他不從規矩,我隻好來請土司老爺公斷。”說著又哭出聲來,一邊搖著嬰兒。
  
  楊弦歌聽了走下堂去,請春嫂坐了,轉身對春哥道:“哥,你怎麽不幫嫂子做事?嫂子生完孩子多辛苦,怎麽不讓她休息?”春哥木著臉不說話,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一個男人,哪能做那些?再說我也不會。”
  
  楊弦歌歎氣道:“哥,你是知道咱們苗人的規矩的。”回身坐在堂上,正色道:“春嫂,你且在土司衙門住一個月,這一個月,楊春自己生火煮飯,不得到別家搭夥。春嫂住在衙門裏的開銷,還要由楊春負責。你有兩個選擇,一嘛繳來春嫂一個月的口糧,二嘛把河上的橋修一下。你選哪一條?”
  
  楊春囁嚅了幾下唇,才從嘴裏蹦出兩個字:“修橋。”楊弦歌道:“好。從明天開始你就去修橋。嫂子,你到後麵去找弦舞,她會告訴你住哪裏的。”楊春看一眼老婆,低著頭拖著步子出去了,春嫂抱著嬰兒轉至間壁後,楊弦歌聽見弦舞的聲音說:“嫂子,這春哥也太不像話了,怎麽能這樣對你?喲,這小孩可真可愛,還會笑呢。”隱約聽到布穀在問:“取名字了嗎?叫什麽?”
  
  楊弦歌微微一笑,問長凳上坐著的其他人:“你們還有什麽事?”有人道:“沒事,我們就是來看熱鬧的。”楊弦歌失笑道:“熱鬧沒了,大家散了吧。都回去幫自己老婆做點事,別等人家告到這裏來,丟臉就丟大了。”眾人哈哈一笑,慢慢走了。
  
  楊弦歌等大家走完,環顧這石頭建造的土司官廳,不知這樣鄰裏糾紛夫妻吵架的太平日子還有多久,這“改土歸流”會給這湘西諸寨帶來些什麽?苗家的男人們會不會不種南瓜不修橋,要拿起弓箭鳥銃來打仗?
  
  吃過午飯,等大家都午睡去了,楊弦歌悄沒聲地溜進廚房,果然看見布穀還在廚房裏洗碗,聽見有人進來,抬頭看是楊弦歌,眼睛撲閃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一直在土司家煮飯的大嫂在刷洗鍋台,看見楊弦歌進來便問:“要什麽東西嗎,大伢兒?”
  
  楊弦歌道:“是,我要點糯米,還要點臘肉。”大嫂洗幹淨手去舀米切肉,布穀笑著問:“你要這個做什麽?”楊弦歌道:“去把三爺的南瓜從罐子裏拿出來。”見布穀笑,又道:“你跟我一起去吧,正要你幫忙呢。”
  
  布穀眼睛一亮,道:“好啊。我還真想知道你用什麽方法取出來。”楊弦歌點點頭,接過大嫂用幹荷葉包的一小塊臘肉和一隻竹筒裝的米,對大嫂說:“你告訴我娘,我們晚飯不回來吃了。”大嫂笑道:“去吧,帶妹子去玩玩,別整天在這裏幫我做事了,來了這些天,一天也沒停過手。”
  
  布穀也笑道:“我在這裏白吃白住,這點事總要做的。大嫂你做了這麽多年,也一天一頓都沒歇過呢。”大嫂道:“喲,這你不能跟我比,你來是客。”布穀不好意思再說,隻好笑笑,取幹淨水洗了手,遲疑了一下又說:“叫上弦舞吧。”
  
  說到弦舞,弦舞就出現了,從窗口探出一個頭來說道:“布穀姐姐,還是你好,玩也記得帶上我。大嫂,你跟我媽說,我和哥一起去辦二爺三爺的事去了。”楊弦歌無奈,隻好說:“哼,也帶你去。”
  
  弦舞得意地一笑,拉了布穀就走。出了土司府,楊弦歌道:“弦舞,你們先去竹林灘那邊等我,我去把二爺的罐子拿來。”弦舞瞪大眼睛問:“要在河邊才能取?”楊弦歌但笑不語,把荷葉包和竹筒交給布穀,自己往寨子裏去了。弦舞搖搖頭,帶了布穀下山。
  
  走出一程,到了河邊,有一片老大的竹林,河灘邊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竹林下濃蔭森森,竹梢搖風,竹葉的清香陣陣飄散,夏日的暑氣被一掃而空。弦舞歡呼一聲,脫下鞋子拉高褲管走進淺灘裏戲水。布穀在一塊平坦的大鵝卵石上坐下,抱著膝蓋含笑望著弦舞。
  
  過了一陣,布穀困意上湧,不知不覺打起瞌睡來。弦舞玩了一會兒,見布穀靠著石頭睡著了,也過去把頭歪在布穀膝上合上眼睛。布穀似醒非醒地摟著弦舞的肩膀,又睡著了。
  
  楊弦歌拿了罐子,右胳膊彎裏還抱了一小捆幹草,到了河灘看見妹妹和布穀相依相偎靠著石頭睡覺,不覺呆了一下。弦舞即使睡著了,臉上還帶著一絲淘氣;而布穀是在睡夢中眉尖也是微蹙著。兩個少女不過相差一歲多,但布穀卻似要大上弦舞好幾歲。楊弦歌看著布穀,不覺滿是柔情憐意。
  
  他輕輕放下罐子,坐在一邊,把腋下的幹草抖鬆,拿出一束分成三股,打起草繩來。河水嘩嘩地流,竹梢沙沙地響,小蟲在身邊嗡嗡地飛,手裏的草繩一點點的變長,楊弦歌打著草繩,一時看一眼布穀,心中有說不出的安寧喜樂。
  
  布穀夢裏被什麽東西擾醒,搖了搖頭,睜開眼睛,一眼看見一隻蜻蜓在她臉上飛來飛去,她揮揮手將蜻蜓趕走,轉眼看見楊弦歌坐在一邊,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有些慌亂地道:“哎呀,我怎麽睡著了。”
  
  楊弦歌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手裏的動作,呆呆地把目光停在布穀的臉上,見她醒了也沒移開。布穀垂下眼睛,不敢和他對視。楊弦歌伸出一隻手去,慢慢握住布穀的一隻手。布穀輕輕掙了兩下,楊弦歌微微加重些力道,不讓她掙脫。布穀麵熱心跳,又害怕驚醒弦舞,隻得讓他握著,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微微抬起眼睛,迎向弦歌。
  
  弦歌伸出另一隻手抬起布穀尖尖的下巴,手指順著下頦滑上去,觸摸陽光下半透明的耳垂。布穀將臉微微傾側,讓臉頰落在弦歌的手掌中,緩緩閉上眼睛。楊弦歌心中似有一千隻蝴蝶在飛舞,歡喜得眼前都黑了。
  
  忽然弦舞在夢中咕噥了一聲,兩人驚得睜開眼睛,忙鬆開手。楊弦歌強自鎮定心神,打起草繩來,那手卻不聽話地抖個不停。布穀等臉不那麽燒了,輕輕搖醒弦舞。
  
  弦舞朦朦朧朧地醒來,口齒不清地道:“布穀姐姐,我睡著了嗎?”布穀輕笑一聲,道:“睡著了,還說夢話呢。”弦舞將頭往布穀懷裏埋得更深些,道:“我不信,你騙我。我說什麽了?”布穀笑笑不答,轉頭看一眼弦歌,兩人相視一笑。
  
  楊弦歌道:“弦舞醒醒,別睡了。我這裏草繩都打了這麽長了,你們把南瓜洗洗,我們來煮南瓜吃。”弦舞好奇地問:“怎麽煮?”弦歌道:“你看著就明白了。”
  
  布穀把弦舞的身子靠著石頭,斜過罐子往裏裝了些河水,又抓了兩把細砂放進罐子與南瓜的縫隙裏,搖晃著清洗。那南瓜已經長得撐滿了罐子,若不是罐子是長圓的,南瓜是扁圓的,就真的要連成一體了。布穀回想起二爺和三爺的爭吵,仍忍不住好笑。
  
  洗幹淨罐子的內膛和南瓜的外皮,楊弦歌的草繩也打好了,這根長繩有一掌寬,幾丈長,在地上盤成一卷。弦歌從腰間拔出一把小刀遞給布穀道:“你把南瓜的蒂切開,把瓤掏出來,我去抓幾隻青蛙。”
  
  布穀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要做個南瓜飯,用草繩慢慢把南瓜焐熟。”弦歌點頭讚道:“真聰明。”布穀揚眉一笑,拿了刀子切南瓜蒂。弦歌卷起褲腳扳起石頭找青蛙,弦舞問道:“你知道我哥要做什麽了?”布穀點點頭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說話布穀已將瓜蒂切出,用手掏出南瓜瓤,打開荷葉包,把臘肉也洗了,在石頭上切成小丁,放進瓜肚裏。再拿過竹筒,一隻手蓋在米上,讓河水慢慢浸濕糯米,來回倒幾下,潷去水,再把米也放進去。這時弦歌也抓了七八隻青蛙來,拿起刀剁去蛙頭,剝皮去髒,切掉爪尖,斫成兩截,也放進瓜肚內,伸隻手進去將三樣東西混合了,布穀拿起瓜蒂塞住口子。
  
  楊弦歌洗幹淨手,捧著罐子到河灘幹地上,用草繩把罐子牢牢纏緊,從懷裏摸出火鐮火石,湊著草繩打著了火,讓草繩慢慢燒去。草繩打得結實,火燒得慢,一點一點地把罐子燒熱,罐子裏的東西慢慢焐熟。等草繩燃盡,裏麵的東西也爛熟可食了。
  
  尋常的罐子架不住高溫明火的燒炙,二爺又偏要罐子不破,生南瓜又硬又大,若用刀子生挖死拽,罐子隻怕要碎,也虧楊弦歌想出這麽個法子來。隻是這樣的燒法太費時了,沒有兩個時辰是焐不熟燜不爛的。
  
  弦歌和布穀初通心意,巴不得在這僻靜的河邊呆上一輩子,兩個時辰算什麽,這個下午無窮無盡才好;弦舞到底小些,隻要她喜歡的兩個人陪著她玩,她就開心了。三人在河灘上直玩到日頭西斜,繩火早熄,罐子也不燙手了,才意瀾回家。弦歌把腰帶解下,捆起罐子負在背上,這個時候的罐子是很有些重了。
  
  三人到了二爺家,二爺正眼巴巴的望著弦歌來,見了弦歌背了個好好的罐子回來,喜笑顏開,伸出雙手去接。弦歌道:“慢來,早上說好請三爺一塊吃的,還要二爺去把三爺請來。”二爺斜睨著布穀和弦舞,問:“那她兩個呢?”弦歌一本正經地道:“她們是我的幫手,我一個大男人,哪裏會煮什麽南瓜。”二爺沒法,隻好到院子裏去叫三爺。
  
  布穀和弦舞吃吃地笑,都道這麽小氣的人還是頭一次遇見。弦歌找了五隻碗和一把竹筷來,布穀用水洗了。二爺和三爺也進來了,兩人看著三個年青人忙活。
  
  弦歌笑嘻嘻地揭開瓜蒂,一股香氣直撲出來,臘肉的鹹香和南瓜的甜香再混合上糯米的飯香,還有一絲絲蛙肉的清香,混在一起說不出的好聞。三爺讚道:“好手藝,好本事,誰的手這麽巧,做出這麽香的南瓜飯?”弦歌得意地笑,用竹勺舀了一大勺盛進一隻碗裏,先遞給三爺道:“三爺,你先請,還得是你老種的南瓜好。”
  
  盛了第二碗遞給二爺道:“二爺,你老人家別再和三爺鬥氣,吃了人家的瓜還怪人家的瓜長得不是地方,說出去讓小孩子們笑話。”三爺和二爺捧了碗,拿起筷子就吃,一邊唔唔讚好,二爺也不生氣了,三爺也不取笑了。
  
  布穀從弦歌手裏取過飯勺,盛了一碗,雙手奉給弦歌,笑道:“還得虧是楊少司有辦法。”說著抿嘴一笑。弦歌雙手接過,自相識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見到布穀俏語打趣,不覺心神一蕩。布穀再盛了一碗,遞給弦舞,弦舞接過,布穀握著她手輕搖兩下,眼中都是感激。弦舞衝她一樂,拿起筷子也吃了起來。布穀等所有人都吃了,自己才盛了一碗慢慢地吃。
  
  昏黃的鬆枝火把亮光下,弦歌和布穀手捧南瓜飯,彼此目光相觸,臉上心上都是一片笑意。
  
  等把所有的南瓜飯吃完,罐子裏隻剩下一張南瓜皮,弦歌把皮拿出來扔掉,布穀把罐子和碗筷都洗了,二爺仍然有一隻完好的罐子。
  
  
第四章 白鳥寨寨主
  第二天一早,布穀被鳥叫聲吵醒。窗外傳來“咕——咕——,咕——咕——”的聲音,布穀閉著眼睛聽了幾聲,心想:這個時候怎麽會有布穀鳥在叫呢?還在迷糊間,忽然悟到那不是一隻鳥在叫,而是楊弦歌在學鳥叫。細細辯識聲音的來處,不是從院子裏傳來的,而是從朝東的窗戶那邊。那邊隻有一些樹,稍遠就是山坡了。
  
  楊弦歌不在家裏找她,跑到窗戶底下去學鳥叫,這已是情人間的約會行為,布穀一時心跳加快,跳下床,抓起梳子胡亂梳了兩下,把頭探出窗去。方當盛暑,布穀晚上睡覺貪涼,沒有關上窗戶。
  
  隻見楊弦歌站在樓下,靠著一棵樹幹,抬著頭囁著嘴,學著布穀鳥的叫聲“咕——咕——,咕——咕——”地叫,看見布穀的臉,也不說話,又叫了兩聲“咕——咕——,咕——咕——”,清晨的陽光照在他笑嘻嘻的臉上,看上去又快活又精神,不像是剛起床的樣子。
  
  布穀雙靨生暈,也隻是看著他笑,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對著傻笑。過了一會兒,布穀無話找話道:“學得真像,再學一個,學個畫眉。”
  
  楊弦歌一笑,囁唇“啾啾――啾啾――”地叫了兩聲,得意地望著她。
  
  布穀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又道:“還要。再學個斑鳩。”
  
  楊弦歌放鬆嘴唇,從喉嚨裏發出:“鵓鴣鴣——咕,鵓鴣鴣——咕。”的聲音,和斑鳩的叫聲一模一樣。
  
  布穀笑道:“再學個八哥……學個烏鴉,學個水老鴰!”從叫聲好聽的鳥一直說到呱呱亂叫的,存心給他出難題。楊弦歌一一學來,什麽也難不到他。
  
  等布穀再也想不出什麽鳥叫聲來,楊弦歌又“咕——咕——,咕——咕——”地叫了兩聲。
  
  布穀臉一紅,打趣道:“叫姑姑做什麽?”
  
  楊弦歌笑道:“還咕——咕——呢,哪有鳥兒這麽晚還在窩裏睡覺的?這個時候鳥兒都打好食回家喂小鳥了。我已經去打了野鴨子回來了。”指指身旁的地上,果然有兩對野鴨子,旁邊還靠著樹幹放著一隻鳥銃。
  
  布穀問:“你是想吃野鴨子了?一大早去打了來?”
  
  “不是。今天是十六,趕集的日子,我打幾隻野鴨子去城裏賣。你跟我一塊去吧。”楊弦歌道。
  
  “你帶我去趕集?”布穀驚訝了。
  
  早幾年,外公身體還好的時候她也跟著寨子裏的人去趕過集,後來外公腿腳不便,她便接過了擺渡船。凡是趕集的日子,都是她繁忙的時候,一大早就不停的有人出寨,快中午了稍空一些,等到下午散了場,回寨的人又是一撥接一撥。上船的人有的說今天賺了多少錢,有的翻出新買的東西,臉上都是又興奮又疲憊,說著一天的熱鬧。布穀聽著很是羨慕。沒想到楊弦歌說今天要帶她去趕集。
  
  兩個青年男女一同去趕集,無疑是向眾人宣布了兩人的關係。
  
  而布穀一整夜都對昨天下午河邊的事疑幻疑真,想得久了都懷疑是不是發生過,還是自己在發春夢?這時猛然間聽見楊弦歌說要帶她去趕集,更是疑上加疑:怎麽就一覺醒來,事情就到了這一步?還是自己睡過了頭,當中還發生過什麽,卻都不記得了?
  
  楊弦歌見布穀愣著不說話,便問道:“不想去?”見她搖頭,又問:“嫌太遠?”布穀還是搖頭,再問:“怕家裏人不讓去?”布穀再搖頭,楊弦歌皺著眉頭,想了想,道:“怕讓白鳥寨的人看見?”布穀這才想起還有白鳥寨的事,臉都白了。楊弦歌暗罵自己不該提起白鳥寨,看布穀的樣子還是不對,實在想不出是什麽原因,喪氣地問道:“不願跟我一起去?還是又要帶上弦舞?”
  
  布穀看他的神情,不覺失笑。她知道楊弦歌一向很疼愛妹妹,今天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昨天的事真的發生過?他真的撫摸過自己的臉,而自己真的把臉擱在他的手心裏過?為什麽自己這般的柔腸百轉,思前想後,想印證又怕開口;而他竟然一覺睡醒,還可以高高興興地去打獵,他難道沒有懷疑過這事是不是真的有過?
  
  想到這裏,布穀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要帶我去趕集?”
  
  楊弦歌愣了愣,才道:“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呀。”
  
  布穀歎口氣,道:“就算今天是趕集的日子,你可以去,可以不去;你可以和寨子裏的兄弟哥們一起去,也可以和弦舞去;為什麽是我呢?”
  
  楊弦歌沒想到去趕個集還有這麽多種去法,反問道:“為什麽是你?我想和你一起去呀。我昨天晚上睡覺前就想好了要和你一起去,你難道不想和我一起去嗎?”
  
  布穀覺得兩人越說越說不清,急道:“可為什麽一定是我呢?”
  
  楊弦歌一聽也急了,道:“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布穀看他還是不明白,差點哭出來,氣苦道:“我哪有什麽意思?我就想知道你是什麽意思!”
  
  這兩人一個樓下一個窗裏地鬧著別扭,不知該怎麽說清自己的意思,又怪對方不說清自己的意思,楊弦歌一賭氣,拎起野鴨子就要走,忽然聽見旁邊一扇窗戶打開的聲音,一張臉伸出窗來,卻是弦舞。兩人這才發現有旁人在場,定是將剛才的話都聽了去了,一時都覺得不好意思。
  
  弦舞佯惱道:“好,大哥,你要去趕集,都不想帶上我,還一大早地把人吵醒。”看見大哥垂頭喪氣的樣子,又道:“你笨死了,怪不得布穀姐姐要生氣,換了我早把你耳朵揪下來了。布穀姐姐問你為什麽要帶她去趕集,你就回答說因為你是我的情妹子不就行了?真笨!”說著哈哈一笑,跟著啪嗒啪嗒一連串的下樓梯的聲音。轉眼就聽不見了。
  
  楊弦歌得妹妹一言提醒,恍然大悟,笑著大聲道:“妹子,跟我一起去趕集!”
  
  布穀聽他叫一聲妹子,一顆千回百轉的心穩穩地落在胸膛裏,展顏一笑,如春花初放,豔麗無雙:“好。”
  
  楊弦歌雖說很想跟布穀獨處,但又感激弦舞給他的幫助,仍然帶了妹妹和布穀一起去鳳凰縣城趕集。弦歌從小就練習著殺伐決斷,行事幹脆利落,一旦決定了的就馬上要去做,既然和布穀互證情感,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而布穀自幼謹言慎行慣了,雖有外公疼愛,終是無父無母的孩子,心氣要弱一些。忽然間愛生情長,讓她有了少女的嬌嗔與慧黠,那也隻是在情郎麵前,大庭廣眾之下是不敢恣意放鬆的,有弦舞在,她方可在人前輕鬆談笑,弦歌願意帶上弦舞,她正求之不得。
  
  在路上布穀問道:“你前日還要我不要在寨子裏走動,免得白鳥寨來人看見,怎麽今天又讓我去趕集?集上肯定會有白鳥寨的人的。”
  
  楊弦歌道:“你現下已是我妹子,情況自是不同。黃石寨庇護一個別的寨子的人,和土司家要迎娶的新媳婦,怎麽能一樣呢?”心裏道:這土司不知還能當多久,如果有朝一日不再是土司,一個黃石寨寨主,一個白鳥寨寨主,勢均力敵,分庭抗禮,又能占多少上風?如果黃石寨不再是湘西所有寨子的土司衙門所在,白鳥寨還會忌憚嗎?但如果布穀不再是逃犯,是成了他楊弦歌的媳婦,田大章再蠻橫,又能怎麽樣?還有,如果湘西各寨和朝廷官兵打起仗來,災禍難言,布穀一弱質女子,有家可回,有寨可避,無疑是好上許多。
  
  布穀哪裏知道楊弦歌的心思一下子轉到這麽遠,還為他的一句“新媳婦”嚇一跳。心想這人真是個急脾氣,昨天剛吐露心思,今早才叫的妹子,這會兒已經想著婚禮了。自己還真有些跟不上他呢。
  
  偏生弦舞也是個急脾氣,問道:“什麽時候辦婚禮?呀,太好了,這下可以熱鬧好一陣了。”
  
  弦歌道:“等父親回來就辦。”
  
  布穀再吃一驚,嚇得停了腳步,定睛看著楊弦歌。
  
  楊弦歌好笑地拉著她走,笑道:“你怕什麽?土司衙門有的是人,要辦個婚禮,三天就能準備好。”
  
  弦舞道:“是啊,大哥娶親的東西早幾年就備好了,阿奶和娘都催他好些日子了,他偏就是拖著。咱們苗寨像他這麽老的人還沒成親的還真沒有呢,你沒見你一來她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嗎?”
  
  聽妹妹說自己老,楊弦歌皺眉道:“我老嗎?”
  
  弦舞道:“當然老!你比我大九歲,還不老?我要是找情郎,一定不能大我三歲的。你看咱們寨子裏的姐姐妹妹,誰的男人比她們大過三歲的?阿奶就比阿爺小兩歲,娘和爹爹一樣大,阿嬸才比叔叔小三歲。”
  
  楊弦歌沒想到在年輕人心裏自己已經是老人了,不放心地去問布穀:“我比你大八歲,我老嗎?”
  
  布穀頭一次看見楊弦歌這麽驚慌失措,覺得他的樣子真是可愛,抿嘴笑道:“別聽弦舞的,你不老,正好。”
  
  弦舞撇嘴道:“呀呀呀,肉麻死了。”
  
  楊弦歌心頭一樂,道:“誰讓你聽了。”
  
  一路說說笑笑,十多裏山路轉眼走完,眼前橫著一道又高又長的青色磚牆,高得比兩三層的樓房還高,左右兩邊望不到頭,高牆上有雉垛,雉垛邊有官兵站崗,長長的高牆隻得幾個城門,每個城門又有兵丁把守。楊弦歌一手牽著妹妹,一手攬著布穀,穿過一丈寬的城 門洞,心裏想的是:就算湘西各寨聯合起來,又怎麽攻得破這麽牢固的城牆?隻要城門一關,雉垛上不停地射下箭來,下麵攻城的人還會有命在?
  
  弦舞走過城門洞,回看一眼,隨口問道:“這牆有多長?”
  
  楊弦歌過了好一會兒,才悶聲作答:“從黃合城的亭子關到吉首府的喜鵲營,有四百多裏長。要是沿著牆底下走,爬山越嶺高高低低的,十天半個月也走不完。”
  
  布穀聽他聲調有異,轉頭去看,見他早些時和氣可親的臉上陰沉下來,眼神也變得捉摸不定。布穀不安起來,輕輕用肘尖碰一下他,眼中滿含疑問。楊弦歌強笑道:“沒什麽,隻是這城牆讓人看了不開心。”
  
  布穀點點頭,心想他做為湘西各寨的少土司,走進這長期為敵的漢人城裏,自然會有些不自在;又想將來這些難以決斷的事都要由他來承擔,憐意大起,不自覺地用手臂圈在他腰間,朝他微微一笑。
  
  就在這人來人往的城門口,布穀把她的滿懷柔情都交付給了身邊的情郎。楊弦歌一顆心潑潑地跳動,攬著布穀肩頭的手緊了一緊,側過頭用下巴在她頭頂蹭了兩下,兩人心神交會,暗自激動不已。
  
  弦舞早被街道兩邊的店鋪裏陳設的東西吸引過去,跳著腳招著手道:“布穀姐姐快來,看這個!大哥,給我買這個!”
  
  兩人無奈地一笑,拉開趴在櫃台上的弦舞,楊弦歌道:“不著急,等我把鴨子交給羅叔,我背著兩對鴨子怎麽逛街?”領了布穀和弦舞往集市街走,一邊在人流中穿梭,一邊不停地把行人從身旁撥開。
  
  離了店鋪街,過了橋,轉至集市,眼前的吵鬧還要勝過店鋪的擁擠。按照慣例,每月的初二十六是大集,四鄉八鎮的人都來買賣東西。鄉人挑著新鮮的蔬菜瓜果,魚蝦雞鴨,趁著清早賣個鮮活,籃筐中的東西賣完了,便去店鋪街那邊買鹽買蠟,修理農具。也有些人長期在集市占個位子賣菜賣肉,楊弦歌口裏的羅叔便是。
  
  羅叔在魚市有個攤位,一排五隻大木盆裏都是活魚。楊弦歌擠過去,和羅叔打個招呼,把背後的袋子取下交給他,俯身說了兩句話。羅叔點點頭,打開袋子,拎出那兩對野鴨子。轉身拿過一隻小號的木盆,倒扣過來,把鴨子放在盆底上,用手掌捋順亂糟糟的鴨毛,野鴨子們又披著油光水滑的墨綠色羽毛躺在盆底上,看著實在可愛。
  
  楊弦歌離開魚攤對布穀說:“鴨子就放在這裏讓羅叔賣,我們先去逛去。”三人離開集市,慢慢回轉店鋪街,不時停下來買點小零食吃著玩,一路買著日常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
  
  阿奶是抽水煙袋的,楊弦歌去熟悉的煙鋪買了上好的煙絲。又在鏽鋪裏給土司娘子和阿嬸買了五顏六色好些繡花線,這些線都是布穀和弦舞一束束仔細挑的。兩個少女在繡鋪裏又說又笑又比劃地挑著線,楊弦歌百無聊奈地站在門口,一臉尷尬地避開大姑娘小媳婦的偷笑注視。轉到絨花鋪,弦舞又逼著大哥給自己和布穀都買了幾朵花。
  
  逛到銀器鋪,楊弦歌沒等弦舞開口,自己領頭就進去了。苗人男子給家裏的女人買銀器銀花銀首飾,那是很體麵的一件事,一來向人顯示他有錢,二來向人顯示他是個好男人,會疼女人。苗人女子的銀器代代相傳,家中有女兒出生,就開始為她添置銀器準備嫁妝。日常做事不便佩戴大的銀飾,但插在發髻裏的簪子、手腕上的鐲子、耳朵上的墜子都是天天戴著不離身的。布穀因離家匆忙,並無一件銀飾隨身,而土司府裏的女人自是不同於尋常苗女,又不用做什麽事,身上的銀飾更多。布穀在她們中間,就顯得越發的樸素。這倒不是土司娘子沒注意到這個,而是銀飾隻能由父母準備或是丈夫情人置辦,旁人贈與,那是對女孩子家裏的不敬。
  
  楊弦歌今日進城,要緊的一件事就是給布穀買銀飾。堂堂少土司的情妹子,怎能一顆銀珠子也沒有?
  
  布穀開始見他挑銀飾,還以為是給弦舞買,後來看他一件件的都朝自己身上臉上比試,才知道是給自己挑的,忙道:“不用這些,我自己有。我娘的都在我那裏,衣櫥裏鎖著的。我說的是真的,有好些呢。”
  
  楊弦歌想起布穀閨房裏的斑竹桌椅,樟木衣櫥,那些精致的家具,也都是她母親留下的吧。如果衣櫥裏還藏得有銀器銀飾,也是有可能的,便道:“你那些是你娘留給你的,這是我給你的,不一樣的。”
  
  布穀紅了臉死命推辭,鳳鳥花冠,半月項圈,纓絡腰帶全都不要,說這些都有了,要兩個也沒用,隻挑了一對麻花鐲子,一付扇形耳墜,兩隻雀兒簪子。其中一隻簪子還插在了弦舞頭上。
  弦舞自己家裏的銀飾數不勝數,曆代土司娘子的積攢堆了幾箱子,她自己一套全新的嫁妝也早就準備好了,因此對這個一點也不起勁。布穀送她的她倒又喜歡了,一模一樣的一對簪子兩人一人一個,這是要好的姐妹間的親熱行為。
  
  布穀對著鏡子戴好耳墜子,微笑著搖晃了兩下,讓耳墜子打著臉頰。楊弦歌看她手勢純熟,知道她說的不是客氣話,忽然問道:“你家裏現在一個人也沒有,這麽多天了,房子又是在寨子外邊,萬一有人要偷東西的話,怎麽辦呢?”
  
  布穀茫然道:“我沒聽說過我們寨子有這樣的事,不過我和外公都不在家,那就難說了。外公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也不捎個信給我,真讓人急死了。我的那些東西,要不要什麽時候去搬過來?照理應該是家裏人送來的,沒有女兒家自己搬的。”說著險些兒要哭了。
  
  楊弦歌忙付了錢,拉著她和弦舞出了店,低聲道:“別急別急,沒事的。剛才那個賣魚的羅叔,就是我安排在城裏的耳目,剛才已經說好了,一會兒吃午飯的時候,他到虹橋酒樓來找我們,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我。現在也是吃飯的時候了,我們這就去占個座。這家店生意很好,去得晚了就沒空桌子了。”
  
  弦舞也道:“布穀姐姐,你別傷心,你外公一定會來找你的。”
  
  布穀見弦舞也來安慰自己,倒不好意思了,點頭應道:“嗯。那我們就去吧。”
  
  虹橋酒樓的生意果然極好,還不到正午,客人已上了七八成了。看座中客人的穿戴,多是城裏人和有錢的鄉紳,那些趕集賣菜的鄉民,多數買個玉麥粑粑南瓜餅裹腹,是不舍得在城裏的館子裏吃一頓的。
  
  楊弦歌一走進去,跑堂的馬上高聲唱道:“楊少司來哉!”掌櫃的一聽是楊少司來了,忙從賬台後麵迎出來,笑容滿麵地趨前拱手道:“楊少司來了?你上個集日沒來,我把你的座頭一直留到晚上呢。今天我想一定會來,可不就來了。早上起我就叫夥計把你的桌子抹了又抹,就等你呢。”一邊說一邊請三人上樓。
  
  弦舞和布穀見掌櫃的這樣一盆火似的招呼,兩人對看一眼,布穀要咬著嘴唇才忍住笑意,弦舞早忍不住吐了下舌頭。楊弦歌一路和掌櫃的寒喧著,推開一個單間的門,讓布穀和弦舞坐下,自己才在布穀的旁邊坐下來。這個單間不隻是在安靜的一角,還有兩扇窗戶,布穀往窗外一看,底下就是碧綠的沱江水。看來這土司家就是不一樣,到哪兒都被人另眼相看。
  
  掌櫃的道:“楊少司稍坐,下酒菜馬上送來。今天多了兩位小姐,冷菜就來碟雲腿湘蓮,桂花涼耦,熱菜來個蜜蒸臘魚,待會兒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新送來的新鮮野味,再來給你添菜,其他還是照舊如何?”
  
  楊弦歌道:“就聽你的,你說的當然是好的。”
  
  掌櫃這裏說著,夥計已經擺好三副碗筷,一壺酒,一隻酒杯,下酒菜也擺了四盤。一碟火焙蝦,一碟油辣嫩雞。一碟雲腿湘蓮,一碟桂花涼藕。掌櫃的道:“這蓮子的芯已經去掉了,當中放的是雲腿絲,甜中帶鹹,又糯又鮮,小姐們吃著肯定滿意。”掌櫃的雖然好奇楊少司帶的兩個少女的身分,但土司家的女眷,地位何等尊貴,還是不要多嘴的好。替楊弦歌倒上一杯酒,道聲慢慢用,退出去時還隨手掩好了門。
  
  布穀拿筷子挾起一粒蓮子來看,笑道:“做得真細致,蓮芯捅出來不算,還塞了東西。”
  
  楊弦歌道:“這裏的廚子是到長沙府的楚湘閣去學過手藝的,不比其他人。”
  
  布穀問道:“你去過長沙府?”
  
  楊弦歌點點頭,道:“除了長沙府,還有嶽陽府衡陽府。”
  
  布穀道:“遠嗎?路上難走嗎?”
  
  弦歌道:“從這裏到麻陽坐船,沿辰水到辰溪,便入沅江,一路可直到洞庭湖,湖東就是嶽陽府,若要去長沙府衡陽府,隻需坐船沿湘江直下便是,走是不難走,就是灘多水急,有些凶險。”
  
  布穀笑道:“這還不算難走?那些地方是什麽樣的?”
  
  楊弦歌無奈地道:“大。咱們黃石寨在苗寨中算大的吧?比鳳凰又小得多了。鳳凰和長沙府比起來,那又隻抵人家一隻角。漢人的地方大得不得了,人又多,東西又多。”說著不自覺地搖搖頭。深知來日便是一場大難,以漢人之人多勢大,苗寨若不是僻處大山深處,早就蠶食吞盡了。既然雲貴和廣西都已歸化,湘西又怎能例外?楊弦歌是見過市麵的人,自從聽說了“改土歸流”的事,對湘西寨子的遺世獨立,土司統治的大權獨攬早有了不安的預感。
  
  布穀已發現隻要說到苗漢之間的事,弦歌的神情就會黯淡下來,雖不明白是為什麽,但他既為這事煩惱,自己還是不要再說的好。偷偷從桌下伸手出去握住弦歌的手,溫言道:“什麽時候你帶我去看看洞庭湖好不好,我聽白鳥寨裏去放過排的人說,洞庭湖大得看不到邊,像天一樣大。”
  
  弦舞道:“什麽是放排?”
  
  布穀道:“就是把山裏砍下的大樹削去枝杈 ,綁在一起,順水漂到漢人的地方,再把這些大木頭賣給漢人造房子。放排的人就在排上搭個窩棚睡覺煮飯。他們也是一路順著沅江到的洞庭湖,說起洞庭湖來,總說八百裏洞庭多大多大的,八百裏有多少大?”
  
  楊弦歌把手滑出布穀的手掌,將她的手反握在掌中,眼睛中都是笑意,道:“很大很大。等我們成親後,我就帶你就去看。不單看洞庭湖,還看嶽陽樓。站在嶽陽樓上,可以把八百裏洞庭都看在眼裏。”
  
  弦舞噘著嘴,不高興道:“你們兩人就自己去好了,把我扔在家裏。哼,上次你和爹去長沙府,也沒帶上我。你們就根本不把我放在心裏。”
  
  楊弦歌道:“上次我和爹是去辦正事,又不是去玩。再說,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在外麵瘋跑?將來等你找了婆家,讓你那小女婿帶你去。”
  
  弦舞“呸”一聲,道:“我才不要。我在家裏住得好好多,什麽事都不用做,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一嫁了人,就要受婆婆管,聽丈夫話,又要生娃娃帶娃娃,這樣的日子有什麽過頭。你看春嫂,我才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楊弦歌斥道:“又胡說!哪個女孩子不嫁人不生娃娃?”
  
  布穀打趣道:“你是咱們湘西的鳳凰,哪個婆婆敢管你?”
  
  楊弦歌搖著頭,佯怒道:“你們兩個都瘋了,說出這樣沒天理的話來。”
  
  三人正說笑,門上輕敲了兩聲,掌櫃的推開門道:“楊少司,廚房裏剛送來兩隻野鴨子,你要不要下去看看?用嫩脯子肉來炒如意菜,一定合你口味。”
  
  楊弦歌道:“好。”跟了掌櫃的下樓。
  
  布穀和弦舞疑惑地對看一眼,弦舞道:“又是野鴨子?早知道吃這個,直接讓大哥拿到這裏來不就行了?”
  
  過了一會兒楊弦歌回來,對布穀道:“羅叔說官府監獄那裏還是沒聽說有白鳥寨的林姓老人被關進去過。但他打聽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新來的一個姓陳的官,縣大老爺對他惟命是從,看起來官比他還大。姓陳的官兒帶來了三千兵丁,正在黃絲橋那裏建兵營。看來是要駐紮下來不走了。”他後麵的話沒說出來:官府搬了這麽多兵來,看來就要對苗寨動手了。
  
  布穀聽他說話,看他神情,忽然明白了漢人官府的事就是他一直在擔心的,問道:“城裏原有多少兵?”
  
  楊弦歌道:“兩千。”
  
  布穀道:“苗家土家所有的壯年男丁有上萬吧?咱們人比他們多一倍。”
  
  楊弦歌沒料到布穀的心思在這方麵也這麽敏捷,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點頭道:“但我們所有的也就這麽多了,他們卻還可以不停地調運人來。就算大家拚掉性命打贏了他們,但人沒了,寨子也沒了。剩下孤兒寡婦怎麽活下去?”
  
  布穀想起自己無父無母的苦來,不禁打個寒顫。問道:“你打算怎麽做?”
  
  楊弦歌道:“官府隻是認為土司權力過大,苗人才不服教化,又從不向朝廷進貢納銳,又愛和官府爭執械鬥。他們認為土司是這些矛盾的根源,沒了土司帶頭,苗人沒了倚靠,就沒這麽難以控製。因此要廢除土司,讓漢人官員來管轄。土司如果不做抵抗,依勢歸順,苗寨無災無難,土司若是不從,便派官兵來打壓,到時死的都是我苗寨的兄弟。我這些日子思前想後,已經有了想法,隻是不知我父親怎麽想。”
  
  布穀道:“我明白了,我站在你這一邊,不當就不當,我們坐船出去看湖去。”見弦歌的神情,知道兩人想的一樣,放下心來,想起一事,又問道:“楊大土司這些日子去了哪裏?”
  
  楊弦歌道:“去貴州了,那邊從兩年前就開始了,他過去看看那邊的情形。”
  
  弦舞咬著一片藕,問道:“你們在說什麽,我怎麽沒聽明白?”
  
  布穀道:“沒什麽。剛才的掌櫃的說有人送野鴨子來,你又說羅叔說的什麽什麽,難道送野鴨子來的就是羅叔?”
  
  楊弦歌道:“是啊,我先前不是跟你說我和他約好了在這裏碰麵的嗎?”
  
  布穀道:“我以為是約在這裏一起吃飯喝酒呢。哦,你打的鴨子,你自己點來吃,幹什麽不直接背到這裏來呢?繞這麽個圈子。”
  
  楊弦歌睜大眼睛道:“我一個土司少爺,怎麽能給飯店送鴨子?”
  
  布穀和弦舞一愣,都笑了起來。楊弦歌又道:“我把鴨子交給羅叔,羅叔賣的賣,送飯店的送飯店,還能掙幾個錢,我總不能讓人白幹活吧。”
  
  布穀忍笑讚道:“想得真周到。”
  
  說話間,夥計端了嫩鴨脯子炒如意菜來,那如意菜是豆芽掐去兩頭,隻用當中的雪白的莖,鴨脯肉色作鮮紅,兩樣東西炒在一起,一紅一白,清爽宜人,三人都讚好吃。
  
  正吃得高興,又有人來敲門,楊弦歌道:“進來。”來人推開門,麵帶笑容地道:“我才剛進店,就聽掌櫃的說楊少司在這裏吃飯,便過來打聲招呼。你父親回來了?今日怎麽有空來趕集?”
  
  楊弦歌和布穀一看來人,都愣住了。楊弦歌下意識地把布穀往身邊一拉,布穀的一張臉也變得煞白,隻有弦舞站起身來招呼道:“田叔叔,你也來這裏吃飯啊?”話剛出口,猛想起這田叔叔就是白鳥寨的寨主,而布穀就是白鳥寨的人,布穀又是為什麽來到黃石寨的,跟著也啞口無言了。
  
  白鳥寨寨主田大章看見眼前三人都神色古怪地看著自己,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說錯什麽話了,想想不過是很客氣地問候一下,怎麽楊少司這般神情?是不是自己做過些什麽讓土司衙門不滿意的事了?難道是為前幾日替小兒子發喪沒有告知土司?有餘因調戲人家女孩兒被人打死,沒什麽光彩的,說來無益。再說那女孩不見了,打死人的老頭又找不到,有餘就死得有點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找到林老頭祖孫還好說,找不到林老頭祖孫二人,連個遷怒的對象也沒有,若是大事操辦,旁人問起來有餘的死因,自己支吾以對,臉上也沒什麽麵子。因此自家人悲悲戚戚地把有餘葬了,並沒有知會別的寨子和土司府,一邊加緊尋找林老頭祖孫。今日進城,也是想著林老頭的事情,看看官府有什麽動靜。過午時分,找地方吃飯,順腳到鳳凰城中最好的虹橋酒樓來,聽掌櫃的說楊少司也在這裏,便來打個招呼,哪知竟遇上對方這般古怪表情。看看座中三人都瞪著自己,因問道:“弦歌侄兒,怎麽啦?”
  
  楊弦歌還從未碰上這樣尷尬的事情。照理他應該站起身來應對,請對方坐下,再把雙方介紹一下,甚至請客人留下一起吃,這是土司對待寨主應有的禮數。但田寨主的兒子被布穀的外公打死,這等深仇大恨,怎能坐在一起?楊弦歌自認還算是個深明大義﹑處事公正的人,雖是土司家少爺,高人一等,也正因如此,就更加謙遜隨和,深怕以勢壓人,向來對各寨寨主都禮敬有加。似今日這般麵對他從小尊如父執輩的田大章,張口結舌,實是不說不出話來。原來他自認為的敢作敢為,並不能讓他應對自如。自從打算娶布穀為妻,布穀的事當然就是他的事,今日敢帶布穀出來,就是做好了麵對一切的準備,怎知事到臨頭,還是不能拍案而起。
  
  布穀看看田大章,又看看楊弦歌,暗自歎口氣。眼前兩人都是好人,田大章作為寨主,對外公從沒有什麽輕慢的,每次搭船也付船資,噓寒問暖,周到客氣。他的兒子對自己輕薄,實是怪不上他,而自己反害得人家死了兒子,事後又一走了之,對田寨主終是有愧的。自己避禍黃石寨,天可憐見,危難之中與弦歌相戀,正是大歡喜。自己的歡喜,卻是因人家的傷心而起,這又於心何安?而眼前又因自己,害得情郎難以做人,自己憐他愛他,敬他重他,又怎能袖手一旁,看他左右為難?思前想後,心下已決,輕輕掙脫弦歌的手掌,站起身來定神靜氣地道:“田老爺,您請坐。”
  
  田大章被三人盯著看了這一時,渾身不自在,有人招呼請坐,鬆了一口氣,道:“好好,不客氣,你也請坐。這位姑娘麵善得很,和楊賢侄怎麽稱呼?土司小姐我是認得的,多日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了。哈哈,哈哈。”
  
  布穀一愣,本是橫下心硬挺著來麵對將要發生的雷霆震怒,沒想到寨主老爺根本不認識自己。也是,自己不過是寨子裏的一個小女子,寨主老爺怎麽會費心記著,平時那些溫言善語不過是隨口說的,也許是看到每個人都這麽和氣可親,以顯得他是個好寨主。
  
  楊弦歌見田大章問布穀是誰,當下答道:“她是我即將迎娶的新娘子。”先前布穀挺身而出,楊弦歌的心似停止跳動一般,空蕩蕩胸口發悶,整個人都似沒了著落,又似大夏天日頭忽隱,身墮冰窖,惶恐不安。心中忽然明白:原來沒了布穀,我是這般的難受。
  
  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楊弦歌從生到死走了一遭。如果以後身邊沒了這個女子,縱然活著,也是行屍走肉,便如剛才的情形。這般剜心刺骨的寒冷傷痛,是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而布穀剛熱烈性的行為,也讓楊弦歌慚愧不已。布穀為了不讓自己為難,可以不懼危難,自己怎麽就畏首畏尾,權衡再三?什麽教養禮數,什麽寨主土司,和失心落魄,魂不守舍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田大章道:“哎喲,恭喜恭喜,這可是一樁大喜事。土司衙門要娶親,這湘西四十八個寨子還不都要轟動了?遠些的寨子得到消息再趕過來,還不得要十天半個月?打算什麽時候辦?你父親知道嗎?他出門前我們見過一麵,並沒有聽他提起,難道不怕我們沒時間備賀禮去?哈哈哈哈,哈哈。”拍著楊弦歌的肩膀,笑嗬嗬的道:“賢侄真好福氣,這麽漂亮的姑娘可說得上是百裏挑一。不知是哪家寨主的千金?我的賀禮可得備兩份了。哈哈。”
  
  楊弦歌淡定地道:“不是哪個寨主家的小姐,是貴寨擺渡人林老爺子的孫女。”
  
  田大章聽了一呆,哈哈大笑的嘴一時合不上來,過了一會兒才道:“林老漢的孫女?不是失蹤了嗎?”
  
  楊弦歌道:“是,這些日子她一直在黃石寨。”
  
  田大章回過神來,指著布穀,睜大眼睛,麵色鐵青地道:“你┅┅你┅┅你害死了我兒子,原來卻躲到了土司家,找了個這麽大的靠山!你外公呢?林老頭呢?你把他交出來,我要他為我兒子抵命!”
  
  布穀搖頭道:“我外公不在黃石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也正想問田寨主,我外公呢,你把他怎麽了?”
  
  田大章怒道:“我把他怎麽了?我把他打個半死!他打死我兒子,我要取他狗命。碎屍萬段千刀萬剮也不能解我心頭的恨。”
  
  布穀臉色一白,問道:“你把我外公打得半死?不是說被官兵搶去了?”
  
  田大章冷笑道:“誰知道官兵吃飽了幹飯撐的,把個半死人搶了去?你好,你夠狠,你找了土司衙門做靠山,你外公又找了朝廷官府做後盾,我堂堂一個寨主,難道還怕了你了?”轉而麵對楊弦歌道:“不要以為你是土司家的,就可以一手遮天。你等著,我自會聯絡其他寨主,問你父親要個公道。如果你父親不講公正,膽敢包庇罪犯,我們可以擁他做土司,自然也可以把他拉下土司的位子。”
  
  楊弦歌也冷笑道:“你不用拿我父親來轄製我,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什麽你衝我來。她是我的女人,豈容別人有絲毫不敬?你兒子行事不端,自取其辱,死有餘辜。難道我楊弦歌的女人是好欺侮的嗎?”
  
  田大章氣極反笑,道:“哼,你的女人,她幾時成了你的女人?你的女人為什麽住在我白鳥寨裏?”
  
  楊弦歌道:“幾時不管你的事。就算她不是我的女人,也會是別人的女人,也是別人家的女兒,哪家的女兒能讓人欺侮?”
  
  田大章道:“別人的女人就不用你來說話了。她住在我的寨子裏,我才有管她的權利。”
  
  楊弦歌道:“土司衙門總管所有的苗寨土寨,任何一個寨子裏的人受了不公待遇,土司衙門都可以管。”
  
  田大章勃然道:“好,你是公然要拿土司衙門來打壓寨主了?我且看看別的寨主是否會答應!”
  
  楊弦歌道:“土司衙門要管的隻是不講理的寨主,別的寨主自會分辨是非。”
  
  田大章打個哈哈道:“你也太天真了,寨主們隻管自家的權勢有沒有受到威脅,個把女人的事情才不會去計較。你父親知道了,也不會讓這種惹出禍事的女人進門的。”
  
  楊弦歌道:“我父親的為人,我是知道的,用不著你來挑三窩四。”忽然揚聲道:“掌櫃的,請進來。”
  
  門外站著偷聽的掌櫃嚇一跳,不知道楊少司是怎麽知道自己躲在外麵的,輕輕推開門,賠笑道:“你有什麽吩咐,楊少司。”
  
  楊弦歌情知這裏一通爭吵,早傳出房間了,掌櫃的自然會來,見掌櫃的推門進來,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人麵廣,消息快,就麻煩你給傳一下話。”
  
  掌櫃的道:“少司請講。”
  
  楊弦歌執起布穀的手,看著布穀的臉,說道:“你就說十日之後,黃石寨的楊弦歌成親,娶的是白鳥寨的渡船人林老爺子的孫女兒。時間倉促,不及一一通知,請各家寨子的寨主都來黃石寨觀禮。”轉頭又對掌櫃的道:“我再煩請掌櫃的當我的婚宴的操辦人,一應所需物品,全由你費心。到時還要請掌櫃的把這裏的大師傅請來黃石寨掌勺,大家痛飲三天!”
  
  掌櫃的喜道:“恭喜楊少司,恭喜小姐。楊少司要我虹橋酒樓來操辦宴席,那是看得起小店。楊少司請放心,雞鴨魚肉蔬菜酒水全由小店負責送到,大菜師傅五天後便可去寨中準備。三天的流水席菜式包管不重樣,四十八家寨子的客人都到了也包管吃得滿意。夥計們,都給楊少司道一聲喜!”
  
  外麵十來個夥計齊刷刷在門口一站,“哄”一聲道:“給楊少司道喜!”外間的客人也都站起來走進單間,認識不認識的都道:“恭喜楊少司。”眾人交頭接耳,都道三天的流水席,多大的排場,這樣的盛事,隻怕是空前絕後了。
  
  這裏熱鬧得沸反盈天,田大章氣白了臉,冷笑兩聲,拂袖而去。
  
  弦舞一直在旁看著沒說話,這時才讚道:“大哥,你太了不起了。”
  
  布穀強忍眼淚,麵帶微笑,低聲道:“弦哥,有你這番心,我死了也值!”
  
  楊弦歌覺得胸中豪氣幹雲,長笑一聲道:“等我做過了新郎官,你做了我的新娘子,再死不遲。”
  
  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布穀聽了這話,嬌羞難抑,低下頭去,一串淚珠撲簌簌掉在衣襟上。
  
第五章 送嫁妝的人
  楊弦歌回到寨子裏,馬上命人去各個寨子報信。他雖然在虹橋酒樓請掌櫃的去傳話,那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回來一想覺得不夠隆重,又派了寨子裏的人,帶了土司官廳的印信,正正式式地宣告黃石寨的少土司要成親了,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五日,敬候各位寨主觀禮隨喜。又暗中派人去城裏的醫館藥鋪去詢問,近日有沒有給一個布穀外公樣子的老人看過病,或是有人來買過醫治外傷的藥。他想布穀的外公既然被田大章打傷,官兵救了去,必然要延醫救治。
  
  楊弦歌婚禮宴客的指令一下,土司府就炸開了鍋,婆婆媽媽們圍住了他們,七嘴八舌說個不休。土司娘子道:“怎麽也要等你父親回來才行啊,你是不是太急了點? ”
  
  楊弦歌道:“父親這兩日就快回來了,趕得上的。”
  
  “就算趕得上,定日子也該由你父親定啊。再說,苗家娶親一般都在新年裏,殺了年豬才辦婚宴,現下暑天熱月的,豬還沒長大,殺了也沒多少肉。”土司娘子道。
  
  土司奶奶哼了一聲,對媳婦道:“土司家殺豬還要等豬長得肥點嗎?我孫子成親,殺幾頭瘦豬有什麽關係? ”
  
  阿嬸也有些為難地道:“夏天飯菜容易壞,三天的流水席,工夫要比新年裏辦多上好些。寨子裏的女人們有得辛苦了。”
  
  楊弦歌一擺手道:“用不著她們,我已經請了城裏的酒樓來辦,廚子夥計都從城裏來,寨子裏缺什麽他們也會從城裏運來。豬不夠肥,我帶上幾個兄弟去山裏打幾頭野豬就是了。你們清出一塊空地讓他們好搭灶,還有晚上睡覺的地方。”
  
  女人們聽了他的話都愣了一下。寨子裏凡是有喜慶的事都是通寨合力殺豬做飯,從來沒有請城裏的館子來承辦的,楊弦歌這一下太讓女人們吃驚了。這樣的大事不讓女人們插手,那讓她們做什麽?
  
  姑奶奶卻讚道:“不錯,就該這麽辦。寨子裏的女人們的菜怎麽比得上城裏酒樓的大師傅?大伢兒,這事辦得不錯。你們也別埋怨他了,看他想得多周到。你們看你們看,看你們這些沒見識的,說些沒見識的話,把人家新娘子委屈得。”
  
  眾人轉頭去看布穀,果見布穀咬著嘴角難過得快哭出來了。婆婆媽媽們隻管自己說得高興,一時都忘了布穀還在一旁,聽了這些話,自然會覺得又是自己在給人添麻煩了。
  
  阿嬸忙過去摟著布穀道:“別哭別哭,我們不是怪你,隻是以前沒在夏天辦過宴席,有些為難罷了。弦歌既然從城裏請了燒菜師傅來,就沒問題了。”
  
  土司奶奶拉了布穀的手,摸摩著道:“孫媳婦啊,你馬上就是這家裏的人了,不該這麽見外啊。這裏除了你姑奶奶,我,你婆婆,你嬸嬸,都是從外麵嫁進來的,隻要進了這個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麽話就大聲說,別放在心裏委屈自己。你要想著,將來你是這裏的土司娘子,說話有份量的。別說將來,就打從現在起,你就是土司家的少奶奶,行事說話都該有個土司家的樣子,人家也不會再當你是哪家的女兒,隻認作是土司家的人。土司家的人,怎麽能這樣動不動就哭呢? ”
  
  布穀聽了這話,哪裏還忍得住,淚水在眼眶裏滾了又滾,一滴滴都掉在土司奶奶的手上。楊弦歌大為心疼,道:“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我們先去休息,你們慢慢商量吧。”拉了布穀往後院走。
  
  隔天土司府就開始忙碌起來了,先是打掃灰塵,屋裏屋外,樓上樓下,犄角旮旯都撣過抹過。石頭建造的官廳更是用水刷洗幹淨,連外牆的大麻石都沒放過,包鐵的門檻擦得錚亮。整個黃石寨也細細掃過,茅廁豬圈淘挖幹淨,糞肥都運到田裏去做堆肥。雞鴨都關在自家院子裏,不許在寨子裏的主路上閑步啄食,到處拉屎。黃石寨的人就像在過年一般的興奮。
  
  第二天快到中午時分,有人就聽見寨子外有細細的竹笙音樂傳來,吹奏的是送親曲。耳朵尖腿腳快的人先出去看,有小孩子跑回來說是送嫁妝的人來了,馬上有人通知了土司府。楊弦歌和布穀聽了一愣,布穀道:“難道是外公來了? ”忙奔出去迎接,楊弦歌和弦舞也跟了出去。
  
  剛到寨門,就看見大隊的送親隊伍到了眼前,前麵是八個捧著竹笙吹奏的吹鼓手,後麵是許多抬著嫁妝的青年男子。那些男子的打扮非苗非土,個個精壯結實。到了寨門前,吹笙的人一齊停止,音樂一停,一個青年男子越眾而出,手持拜貼,向著寨內眾人朗聲道:“白鳥寨的林老爺子為孫女送的嫁妝到了,哪位是新郎的家人,請來點收。”
  
  楊弦歌上前一步道:“有勞大哥辛苦,我就是楊弦歌。請問林老爺子自己到了嗎? ”
  
  那男子抱了抱拳,喜道:“原來是楊少司,失敬失敬。林老爺子不在,由我送嫁。”
  
  布穀上前道:“那你見過我外公了?他現在人在哪裏?他還好嗎? ”
  
  那男子打量一下布穀,行下禮去,垂手道:“小姐好。林老爺子我沒見過,我隻是照吩咐去做。兩天前林老爺子聽說小姐十日後要嫁給楊少司,命人傳話給我,叫我連夜去白鳥寨,取了小姐房中的物品,叫我今日送來。林老爺子說,這也原不是什麽好東西,土司家什麽沒有,不送也罷;隻是這些都是小姐家常用慣了的,又是嫁到新地方,難免會想家,因此送些舊東西來,小姐看著,就當是又回到家裏了。”
  
  這男子眉宇清秀爽朗,口齒便捷,楊弦歌對他大有好感,問道:“大哥貴姓?怎麽稱呼? ”
  
  男子道:“多謝楊少司垂詢,在下名叫謝天時。這裏是林老爺子為孫女裝備嫁妝的清單,請楊少司過目。”
  
  楊弦歌接過,交給布穀,謝道:“謝大哥遠來辛苦,又是在大太陽底下趕路,倒叫小弟慚愧。這就請進寨中喝碗水酒。諸位大哥也辛苦了,請進寨吧。”說著往旁邊一讓,請送親的人進寨。
  
  謝天時一揮手,道:“楊少司請帶路。”站在楊弦歌左邊,跟著進寨。吹鼓手又吹奏起歡快的送親曲子,後麵是送親隊伍,再後麵是黃石寨的村民。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進了寨,一些年長的村民站在路邊,看著送嫁的隊伍,指指點點道:“嘩,看那個衣櫥,是全樟木的哦。”
  
  “還有那個竹床,是斑竹的。”
  
  “看這些衣料,是什麽做的?又鮮亮又晃眼。”
  
  “呀,看這些銀飾,全套的,要多少錢啊? ”
  
  “這林家是做什麽的這麽有錢?不是哪個寨子的寨主吧”……
  
  到了官廳前,謝天時向後擺一擺手,笙樂停止,他往門邊一站,道:“林家送來的嫁妝,計有:銀飾一百零八件,包括銀花冠一個,銀鳳冠一個,銀項圈四個,銀胸鏡四個,銀纓絡腰帶四個,銀臂釧四個,銀鐲子十六個,銀耳環十六個,銀發簪二十個,銀指環二十個,各式銀花銀蝴蝶十八個。銀元寶二十個,金元寶二十個。”
  
  布穀開始聽到鳳冠項圈的,還沒什麽驚訝,就些都是她母親留下的,她早看得熟了,待聽這樣四個那樣十六的時候,驚得眼睛睜大了。這些放在她衣櫥中的銀飾,除了手鐲耳環都是一對的,每樣都隻有一個,外公哪裏來的這麽多?待聽到銀元寶二十個,金元寶二十個時,嚇得臉都白了。
  
  謝天時接著道:“絲織衣料十二件,素織衣料十二件,細布衣料十二件,細葛衣料十二件。絲棉被褥四個,苧麻被褥四個,紗帳四個,布帳四個……”謝天時還在往下唱,除了布穀,連土司家的人都驚得呆了。蠶絲製品不是湘西的出產,因此價格極為昂貴,即使是位尊如土司,家富如楊家,也不太見有這樣的物品,林老人就算再節儉,省吃儉用出一套銀飾,也不可能買得起絲綢,何況這鳳凰城中就沒有賣的。
  
  謝天時還在往下唱禮單:“斑竹書桌一個,斑竹椅子一個,斑竹涼椅一個,斑竹書架一個,樟木衣櫥一個,樟木衣箱兩個,檀香木拔步床一個,檀香木圓幾一個,檀香木圓凳四個。”
  
  這些木器別人聽了也沒什麽,姑奶奶見過些世麵,聽了直咂舌。
  
  謝天時停一口氣,再唱道:“紅漆麵盆兩個,紅漆木盆兩個,紅漆腳盆兩個,紅漆子孫桶兩個,紅漆米桶兩個,紅漆搖床一個。”聽到這些,寨子裏的奶奶媽媽媳婦們都頻頻點頭,這一套木器家什才是中她們意的東西。哪家的女兒出嫁,如果有這麽一套做陪嫁,那就風光得很了。
  
  謝天時唱完,最後道:“請楊少司過目,看有沒有差錯。”
  
  楊弦歌遲疑地道:“這些真是林老爺子派人送來的?怎麽他孫女兒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麽多東西?”在謝天時唱禮單時,布穀已經和楊弦歌低語過了。
  
  謝天時道:“這個我就不知道,我隻是聽差辦事的。”
  
  土司娘子驚疑稍定,叫人送上一碗碗桂花米酒,請送親的人喝。謝天時帶頭一口氣喝幹,放下碗道:“多謝。兄弟們,把嫁妝都抬進去。”眾人應一聲,放下碗,把木器衣料銀器都抬進官廳裏。饒是大堂夠寬敞,也放了個滿滿當當。
  
  謝天時看東西都放好了,對楊弦歌道:“要先恭賀楊少司和小姐新婚之喜了,楊少司,在下事情辦好了,也該告辭了。請楊少司不要費心查出在下的來處,就算有些不解的,日後自然知曉。這些嫁妝確實是林老爺子所送,請楊少司和小姐不要疑心。林老爺子一片誠意,不會對小姐有任何加害的。林老爺子還說,小姐的婚禮他不能來了,但他是打心裏喜歡,他也相信楊少司會善待小姐。”
  
  楊弦歌點頭道:“小弟明白了,有些事急不來,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不知謝大哥到時會不會來喝小弟的喜酒? ”
  
  謝天時道:“大概不會了。”
  
  楊弦歌道:“那好吧,這裏有一封紅包,是感謝大哥和諸位兄弟的,還請不要推辭。”
  
  謝天時笑道:“小姐和姑爺的喜封,我們娘家人自然是不能不要的,我代兄弟們謝了。”
  
  弦舞捧著一個托盤上前遞到謝天時麵前,謝天時朝她微笑一下,雙手接過。托盤裏是用紅布襯著的幾十枚銀幣。若是尋常的喜封,自然不用這麽多,但禮尚往來,娘家的禮這麽重,婆家的打賞少了怎麽說得過去,何況這是土司府,湘西最大的世家豪門。
  
  謝天時向土司家的人一個個點頭道別,招呼上了送親人眾,揚長出寨而去。楊弦歌也依言不命人跟隨。
  
  弦舞看著這一屋子的東西,對布穀道:“布穀姐姐,你總說我是苗家的鳳凰,湘西的公主,看看你的嫁妝,其實你才是真的鳳凰呢。”
  
  布穀的嫁妝堆滿了大堂,眾人看了除了發出讚歎聲,也無別的話可說。土司娘子說不能放在這裏,馬上命人去收拾弦歌的房間,把原來的家什都搬掉,騰出地方來放。土司娘子沒想到布穀會帶家什來,新房是原來弦歌的房間,床榻桌椅也用原先的。說是原先的,也不是舊的,原就是做好了給弦歌成親用的,這下隻好搬到別的房間去。好在土司家有的是房間,早年人口多的時候,不夠住就建一進小院兩層小樓,現在隻得八個人住,有的是地方。
  
  弦歌住的地方就在弦舞的旁邊,也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一幢三開間的兩層小樓。人住在樓上,樓下房間堆些東西。現在也不過再堆多些就是了。等把所有的嫁妝都安置妥當,人都走了,布穀和弦歌才來細細打量這些東西。
  
  穀楊弦歌道:“你這下可以放心了,你外公大概沒事了。能讓人去白鳥寨連夜搬東西,就一定不會是被關在什麽地方。”
  
  布穀也道:“我想也是。嗯,說不定外公被田寨主打傷了,還動不了,隻好請人來送嫁妝。你在虹橋酒樓這麽一宣揚,全城的人都會知道了,我外公也一定是聽說了,才想到這個辦法。不知到那天,他會不會好一點?”
  
  楊弦歌道:“你看今天那個姓謝的人,辦事這麽幹脆利落,說話又清楚明白,一定不是尋常人。而且,他早就猜到我會派人跟蹤,先把話說在頭裏,我自然不好出爾反爾。你外公從哪裏去認識這麽一個厲害人物?看他行事作風,會不會是官府的人?你外公不是被官兵搶去的嗎?他一定是官兵當中的一個。你看那些送親的人,個個那麽結實,那麽聽命令,說不定就是官兵。”
  
  布穀嚇一跳,道:“什麽?漢人官兵給苗家土司送親?你別嚇唬人。”
  
  楊弦歌道:“這倒也是。”
  
  布穀用手摸著從自己房間裏搬來的竹桌竹椅,看著竹書架和竹榻,對弦歌道:“你看出來沒有,這兩樣和我原來的是一套。”
  
  弦歌點頭道:“嗯,我也看出來了。這樣式這尺寸,還有新舊成色,都是一樣的。竹器用到這個顏色,少說也要二十多年。你房裏原本隻有這一桌一椅,這書架和涼榻又放在什麽地方呢?”
  
  布穀搖搖頭,道:“這兩樣東西我從沒見過,不是我家的。還有那邊的床,哪裏是一時半會做得出來的?那些衣料被褥,又從哪裏去買來?我家平日裏就靠擺渡賺些錢,外公哪裏有這麽多錢置辦這麽多嫁妝?還有這個架子,是書架是吧?咱們苗人土丁人都不識字,要書架做什麽?這說不定原是誰家的,從人家那裏搬來的。”看看楊弦歌的神情,問道:“你識漢字的,是吧?”
  
  楊弦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訕笑道:“我爹說當個土司,要和漢人打交道,還是識些漢字為好。從十歲起,他悄悄地請了漢人先生來家裏教我,教了五年才走。我藏得有好些書,都是先生留給我的。”
  
  布穀也笑道:“你藏它做什麽呢?難道誰還會到你屋裏來翻東西?再說別人也不認識那是什麽東西,看了也白看。不如你把它拿出來,放在這架子上,書架嘛,總要放些書才像樣。”
  
  楊弦歌道:“我倒不是怕人翻看,我是不想人家說我學習漢人的字。你當我這裏沒人來嗎?你來寨子前,我這裏成天有朋友來喝酒耍樂。”
  
  布穀道:“對呀,我來這些天,怎麽沒看見有人來找你玩,或是你出去找朋友玩?還是因為你是少司,他們都不和你玩?”
  
  楊弦歌笑道:“我看你平時很聰明的,怎麽這時糊塗了?我和漂亮妹子談情說愛,我那些朋友兄弟怎麽會來打擾?等我們成親那天,你就會見到他們了,到時鬧起酒來,你別皺眉頭就是了。”
  
  布穀聽他說“漂亮妹子”,心頭一樂,斜著眼睛看一眼情郎道:“到時你不幫我嗎?”
  
  楊弦歌把她摟在胸前,下巴擱在她頭頂上,道:“幫,怎麽不幫?有多少我喝多少,決不讓你皺一下眉。”
  
  兩人正說笑,忽然聽見弦舞在樓下叫道:“大哥,爹回來了!”然後聽見她跑著走了。
  
  楊弦歌放開布穀,喜道:“回來得正好。走,我們見爹去。”看布穀的臉色有點畏縮,笑道:“別怕,我爹不凶的,何況還有我在呢。”
  
  布穀咕噥道:“湘西大土司,不怕才怪呢。”話雖這麽說,還是跟著弦歌下樓了。
  
  楊弦歌帶著布穀朝內堂走去,這內堂是一家人議事的地方,布穀來了這些天,還沒到這裏去過。
  
  甫進內堂,就聽見一片笑語喧嘩,弦舞纏在一個中年男子身邊,笑得像朵花,一邊嚷:“爹,給我帶什麽好玩的東西沒有?”一邊坐著土司奶奶,姑奶奶,土司娘子,阿嬸坐在另一個中年男子身邊喁喁低語,這個定是弦歌的叔叔了,聽弦歌說是和楊大土司一起外出的。
  
  布穀暗中打量這名震湘西的大土司,除了看上前比弦歌老些,其他跟弦歌都差不多。一般的高瘦,一般的黑。甚至比弦歌還要瘦點黑點。臉上和眼角都是深深的皺紋,頭發有些花白。眼神也如弦歌一般的銳利。布穀想,二十年後,弦歌也一定是這個樣子。
  
  楊弦歌拉了布穀的手,上前開心地道:“爹,你回來了。”
  
  布穀輕輕掙脫弦歌的手,恭恭敬敬行下禮去,道:“白鳥寨布穀給土司老爺請安,你老人家一路辛苦。”
  
  楊大土司嗬嗬笑道:“你就是那個讓我孩兒急著娶進門的姑娘吧,抬起頭來讓我看看?嗯,果然是個漂亮姑娘,人也文靜賢淑,弦歌眼光很好。”
  
  弦歌聽父親誇讚布穀,喜笑顏開,衝著布穀一樂。布穀心中歡喜,低頭不語。
  
  弦舞道:“爹爹,你就看了這麽一眼,就知道人家是不是文靜賢淑了?”
  
  楊大土司道:“你爹我這輩子見過的人多了,怎麽也能說得準七八分吧。我一看這姑娘眼睛就知道是文靜的。”
  
  弦舞歪著頭,把臉湊到父親眼前,問道:“那你看我的眼睛呢?”
  
  楊大土司道:“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個淘氣的。”
  
  眾人都笑。布穀以前從沒想過土司老爺是這般和氣的人,不過有弦歌這樣開朗和弦舞這樣活潑的兒女,做父親也不會是個凶悍的人。
  
  楊大土司對弦歌道:“我一進鳳凰城就聽說你的事,你對田寨主的態度不夠好,明天我會親自去白鳥寨一趟。”
  
  楊弦歌不滿地哼了一聲,布穀將頭低更低,弦歌道:“他要拿布穀去給給他兒子抵命呢,我怎麽能對他客氣?”
  
  楊大土司道:“自然是不能遂他的意,但事情可以做得更周到。湘西四十八寨,不能結下仇啊。眼下就更需要大家齊心合力應付漢人的對苗政策。”
  
  楊弦歌道:“是,我知道了。”
  
  楊大土司道:“你知道了?”旁邊坐著老母和妻子,他不想說更多苗寨有難的事,免得她們擔心。因此隻問一句,見兒子點頭,兩下心照,又道:“聽你娘說你已經派人去各寨報信了,不過田寨主也許會到處傳言說沒得到我的允許,不知他們會不會有懷疑。明天我再派一批人去報信,以我的名義請寨主們來觀禮。也正好叫齊各寨的寨主們,聽一下他們的意思。”
  
  楊弦歌點頭稱是,心道:父親果然厲害,借婚禮聚集四十八家寨主,不顯山不露水的商議對付漢人的辦法,免得傳出去讓人猜疑,說寨主會盟,是不是有大事發生。
  
第六章 哭嫁的姐妹
  再過兩日,虹橋酒樓的楊掌櫃來了,楊弦歌讓寨中一個能說會道,辦事利落的細叔陪他去看寨子各處看看。看寨裏各家各戶一共養了多少頭豬,其中有多少可以宰殺;有多少雞鴨,公雞幾隻公鴨幾隻,有多少蛋;河裏的魚夠不夠肥;灘邊的野鴨子能打著多少;田裏的蔬菜品種有哪些;山裏能打來多少獵物野味;自家釀的酒夠不夠喝;臘雞臘魚臘豬肉,風幹筍子醃鹹菜有多少……能用寨子裏出產的就盡量用寨子的,若都從城裏運來,這十多裏山路要馱死人了。
  
  看完原料,又去看場地。寨子當中的曬穀場夠大,可以安下幾十張桌子,旁邊砌出五個行灶,每個灶上一大兩小三個鍋眼,應該夠用了。寨子裏的柴火應該夠燒吧,多砍些來曬曬幹,免得生煙倒灶。夏天天熱,食物容易壞,還需要一個地窖存放東西。就在北麵的山城上挖進去一個洞,四壁拍實,搭些架子,宰好的豬殺好的雞一天用不了的,都可以放在地窖裏存放過夜。
  
  細叔聽得認真,頻頻點頭,說記住了。
  
  楊掌櫃道:“這灶馬上就要砌出來,好讓太陽把濕泥巴曬幹曬透。”
  
  細叔道:“那我馬上叫人去田裏擔泥。”
  
  楊掌櫃點頭道:“泥裏再和些麻絲碎石頭,這樣的灶結實經燒。我這裏有畫好的灶樣子,你們照著做。廚房用的灶和家裏的灶是不一樣的。”
  
  細叔接過一張厚紙,上麵用炭墨畫著灶的樣子,細叔仔細看了看,不明白的地方又問一問,楊掌櫃道:“嗯,你說的沒錯,就是這個樣子,難得你一看就明白。楊少司讓你辦事,果然選對了人。”
  
  細叔得意地自誇道:“那是當然。我年青的時候就跟著土司老爺辦事,從來沒辦砸過。咱們土司少爺也是有眼光的人,你見過他的新娘子沒有?漂亮得像仙女下凡。”
  
  楊掌櫃在酒樓裏是見過楊少司的新娘子的,楊少司為了她還和田寨主起了爭執,對這樣一個美人,楊掌櫃印象極深。隨口問道:“楊少司年紀不小了,怎麽到這時候才娶親?”苗人男子多在二十歲左右成親,像楊弦歌這樣過了二十五的,實為少數。除非是家裏窮,娶不起親。楊弦歌自然不是這個原因。
  
  細叔笑道:“咱們少爺是被姑娘們嚇著的。有許多寨主家的小姐都對他有意,送荷包送腰帶,每年的春社﹑櫻桃會,不知要收到多少,少爺也分不清這是誰送的,那是有誰做的。小姐們三個五個的結伴過來,少爺不好厚了這個又薄了那個,全都客客氣氣地對待。一年是這樣,二年還是這樣,這樣就拖下來了。”
  
  楊掌櫃也聽了覺得有趣好笑,又問:“那這位新娘子呢?”
  
  細叔道:“這位新娘子是少爺自己選中的。所以照我看哪,年青姑娘們還是不要太熱情的好。”
  
  楊掌櫃身為一個酒樓掌櫃,最喜歡的就是打聽消息,談論是非,這細叔也是個口才便給的人,兩人一來一去說得很是投機。
  
  兩日後,曬穀場邊的五口大灶搭好了,曬得差不多幹透了。楊掌櫃帶了廚子和夥計也來了,人人背上背著一個大大的背簍,裏麵是幹菌蜜果,南北貨品,陸珍海錯,湯鍋炒鍋,碗碟杯筷……這些東西有的是從別是館子勻來的,有的是從懷化府命人買來的。
  
  楊掌櫃有意要在這次婚宴上顯顯手藝,這些客人全是湘西的寨主富豪們,他們進了城也是要吃飯的,此番要是合了他們的意,將來的生意定是源源不絕,楊掌櫃已經想好了要把旁邊的店鋪盤下來,多開幾個單間,再加些座頭,廚房還要擴大,讓大師傅從長沙府叫個師兄弟來,夥計也還得再添幾個。往後的生意紅不紅火,全靠這次的宴席辦得成不成功。
  
  來之前楊掌櫃還給廚子夥計們許了願,等這幾天忙完,一人一個大紅包。他知道土司府虧待不了他,這筆銀子不用他出。
  
  廚子夥計們一到,細叔聽說,忙迎了出來,告訴大夥地窖在哪裏,水井在哪裏,命人打起幾桶水來,讓夥計們用。又從寨裏搬來幾張桌子,好讓夥計們放東西,搬出凳子來,讓他們忙中偷閑歇歇腳,並說道:“晚上睡覺的地方也幫你們找好了,咱們老爺家隔出一個院子讓你們住。本來打算讓你們分住到各家去,又想你們可能要商量明天的事,還是住在一起的方便。”
  
  楊掌櫃讚道:“細哥,像你這樣能幹的人少有,你要是來我店裏,一定請你做二掌櫃。”
  
  細叔道:“那好啊,等我田裏的活兒不忙了,就去城裏幫你做事。”
  
  這裏煮水的煮水,洗刷的洗刷,有的幹貨食材要提前泡發,有的新鮮原料要宰殺醃製,夥計們一一做起來,有條不亂的,煞是好看。寨子裏的人都來看熱鬧,有心的女人們看了偷偷記在心裏,回去好學著做。
  
  婚禮前兩天,各寨的人派人送信來,都道是要來喝土司家少爺的喜酒,連田寨主在楊大土司去了趟白鳥寨後也答應要來。除了寨主們,還有鄉下的地主富紳們,城裏的名士名流們。這還隻是楊大土司的客人,加上土司奶奶的娘家人,姑奶奶的婆家人,土司娘子的娘家人,阿嬸的娘家人,楊弦歌自己寨內寨外的朋友,寨子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光是主客就要上百,再加上他們的家人隨從,有好幾百人。
  
  土司家的客人這麽多,布穀這邊娘家人一個也沒有,不免心裏有些淒惶。有外公在還好一些,現下連外公都不能來,布穀的心酸也隻能藏在心裏,不敢流露出來。
  
  誰知到了婚禮前一天,有人來告訴布穀,白鳥寨為她哭嫁的姐妹來了。哭嫁是土丁人家女兒的習俗,布穀在白鳥寨長大,從小見慣了寨中姐妹出嫁時哭嫁的哀傷與熱鬧,也自小習得了哭嫁歌,眼見自己要出嫁了,卻沒有人來為自己一哭。苗寨無哭嫁的習俗,布穀想哭也不敢哭。這時忽然聽說寨中姐妹來為她哭嫁,怎不叫她喜出望外?
  
  當即迎出門去,果見九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穿著盛裝,戴著銀飾,笑容滿麵的站在門口。布穀拉著其中一人的手叫了聲“姐姐”,就哭開了。
  
  哭了兩聲,又笑了起來,拭去眼淚問道:“姐姐,你們怎麽會來的?”
  
  一個姐妹笑道:“你嫁到了土司家,是咱們寨的鳳凰,我們怎麽能不來道喜?”
  
  另一個姐妹道:“你是什麽時候認識楊少司的,怎麽我們都不知道?你這個小妮子,還真會保密!”說著都笑了起來。年青女子銀鈴般的笑聲雜著頭上身上銀飾的碰擊聲,清脆悅耳,引得旁人紛紛注目。
  
  布穀道:“來,跟我去見過土司娘子,咱們再到我住的地方去說話。”
  
  馬上有姐妹笑她道:“還叫土司娘子嗎?”布穀臉一紅,微笑不答。
  
  待見過土司娘子,又與弦舞廝見了,布穀把姐妹們領到弦舞的小樓裏,奉上茶請姐妹們喝。一眾姐妹拿出送給布穀的禮物,是一床由三塊西蘭卡普縫綴成的打花鋪蓋。彩錦上的花鳥雲彩,豔麗鮮活。布穀也取出簪子耳環等銀飾回贈她們。
  
  待吃過晚飯,天色轉黑,布穀泡了十碗青果茶,姐妹們圍坐在一起開始哭嫁。大姐唱道:“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為我苦費心,爹娘恩情說不盡,提起話來說不盡。一怕我們受饑餓,二怕我們疾病生;三怕穿戴比人醜,披星戴月苦費心。如今女兒已成人,花錢費米恩情大。一尺五寸把女盤,隻差拿來口中銜;艱苦歲月費時日,挨凍受餓費心血。女兒錯為菜子命,父母枉自費苦心;女今離別父母去,內心難過淚淋淋!為女不得孝雙親,難孝父母到終身;水裏點燈燈不明,空來世間枉為人。”姐妹跟著唱:“女今離別父母去,內心難過淚淋淋。為女不得孝雙親,難孝父母到終身;水裏點燈燈不明,空來世間枉為人。”
  
  哭罷了爹娘哭該哭哥嫂,布穀沒有哥嫂,這段就不唱了,接下來唱哭姐妹:   
  
  “梭羅樹上十二丫,我們同根又同丫;今朝姊妹要分離,離開繡樓好孤單!
  
  梭羅樹上十二丫,我們同父又同娘;今朝姐妹要離開,難舍難分情難斷!
  
  梭羅樹來台對台,我姐心裏難寬懷;丟你妹妹婆家去,逢年過節又才來!
  
  梭羅樹來台對台,望姐心裏多寬懷,多承姐姐把妹待,姐的教誨記心懷!”
  
  跟著是哭媒人。布穀的婚事沒有媒人說合,這個罵媒人的歌也可以省了。這個也省那個也省,姐妹們覺得哭得不暢快,便有人唱起情歌來:
  
  “高山木葉壘成堆,問哥會吹不會吹,哥把木葉吹響了,隻動歌聲不動媒。”
  
  “好水洗衣不用捶,好哥愛妹不用媒。兩小相約白岩下,林中雙雙把歌對。”
  
  “銅匠打銅不安鋼,油炒豆子不摻湯。隻要你我情意好,不要媒人也成雙。”
  
  ……
  
  到了淩晨,新娘該梳頭了,於是梳頭就唱梳頭歌,修眉又唱修眉歌,換衣也有換衣歌,穿鞋還有穿鞋歌。戴上銀飾也唱歌,拿上手帕唱告別歌。全身穿戴完畢,嗓子也唱啞了,個個眼睛都紅紅的,人也沒精打采了。
  
  照規矩應該是新郎到女家來搶親的,搶到了還要殺一隻大公雞,但布穀早就到了男家,這個搶親的熱鬧也省了,九個姐妹覺得這個婚禮有點沒趣。好在土司家來的客人多,九姐妹圍著布穀坐在內堂,來一個客人她們唱一首迎客歌,不管來客是老翁還是青年,是婆婆還是姑娘,見什麽人唱什麽歌,唱的詞全不重樣,甚是好聽。有好些客人送完了禮見過了土司,又轉回來聽姐妹們唱歌。有些年青男客,一邊聽歌一邊議論這個姑娘長得標致,那個姑娘模樣周正。婚禮向來是年青男女交往的場所。
  
  楊弦歌坐在布穀身邊,輕聲問道:“昨晚你們唱了一夜,累不累?不困嗎?”
  
  布穀不為人察覺地點點頭,細聲道:“累,我困死了,真想睡覺。”
  
  楊弦歌警告道:“千萬別打瞌睡啊,還有客人要來呢。我藏著根幹辣椒,你拿著,困的時候咬一口。”輕輕碰了碰布穀的手,布穀接過,趁人不注意時咬下一截,頓時辣得眼淚齊流,張大了嘴往裏吸氣,腦子一下子清醒了。弦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不動聲色地把茶碗往裏挪了挪,布穀忙喝一口,把碗裏的青果也含在嘴裏,一次咬一點點,用青果苦中帶甜的味道來壓壓辣味。
  
  等到了午時,客人都到齊了,姐妹們擁著弦歌和布穀到了大廳,廳堂上請出了白虎神位,祖宗牌位,向王老子畫像,神案前麵一邊坐著土司奶奶,一邊坐著土司老爺和土司娘子。一對新人端著酒碗先敬苗家的神靈白虎,再敬祖宗,三敬向王老子。這向王老子是苗家傳說中的英雄,苗家拜向王,也就是希望勇敢的向王能保佑他們不被外敵侵擾。
  
  拜過了三靈,拜父母長輩,奶奶和老爺娘子都見過了,又拜叔叔和阿嬸。布穀沒有長輩在場,楊大土司請田大章坐了次桌,楊弦歌和布穀敬上酒去,田大章也隻好喝了。親人長輩都拜過,兩人端了酒碗向客人敬酒。
  
  儀式行完,便是婚宴,外頭曬穀場上已經擺下三十張桌子,二百四十張凳子,頭一輪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坐上去,等這批人吃完了離席了,別的人才坐上去接著吃;等男人們吃完,女人們才上去吃;客人吃完,本寨的人又上去吃。等所有的人吃完,收拾幹淨,晚飯又要開始了。菜是流水價不停地上,酒是喝完了一壇又一壇,饒是黃石寨是四十八寨中最大的最富的,這三天的流水席吃下來,圈裏的豬,欄裏的雞,塘裏的魚,地裏的菜也吃了個七七八八。好在這別的寨子知道這婚宴的排場大,送禮時除了貴重的禮物,也有雞鴨魚肉,山貨野味,酒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虹橋酒樓的夥計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掌櫃罵夥計,廚子罵小工,人人都在罵罵咧咧,人人都火氣十足,人人都興高采烈。剛才細叔已經代土司老爺給每個人一塊銀圓做獎勵,讚他們菜做得好。細叔又叫來了寨子裏的女人們幫忙收拾洗碗。於是人人都讚土司府做事周到,體貼下人。好容易忙完這一天,廚子夥計們洗洗睡下,倒頭便著。
  
  倒頭便著的還有新娘布穀。新郎楊弦歌拜完神靈祖先後就去給寨主長輩們敬酒,布穀和姐妹們坐回內堂,略吃些東西,便有酒醉的男人來調戲耍樂。婚禮三天無大小,任誰都可以來說笑,新娘子不能說話也不能惱,全靠姐妹們擋架。布穀心中把九個姐妹感謝了千萬次,心想等婚禮完了一定要送她們每人一塊絲織衣料。如果不是她們,自己這一天還不知怎麽熬。平時她們忙她們的,自己忙自己的,也沒怎麽來往,難得她們想著自己,老遠地主動趕來為自己送嫁。
  
  等到夜深了,姐妹們把鬧新房的人都勸走,布穀吐一口氣,取下頭上身上的銀飾,坐在床上剛想我先歇一會兒。就往床上側身一倒,腳還在床下,睡過去了。
  
  楊弦歌躲開客人進了新房,看見的就是桌上紅燭將要燃盡,床邊新娘早已熟睡,一半身子還在地上,連腳上鞋子都沒脫。楊弦歌搖搖頭,幫她把鞋脫了,抱上床睡好,拉過苧麻夾被蓋上,自己也覺得倦了,合衣躺在旁邊,硬撐著眨了兩下眼睛,也睡了。
  
  楊弦歌覺得才剛合上眼,就有人來拍門,他咕噥著想誰這麽不知趣,人家洞房花燭夜,來敲什麽門,勉力睜開眼睛一看,紅光滿室,日早向午,原來是自己睡得太死,不是人家起得太早。
  
  來拍門的是土司娘子,楊弦歌爬起來去開了門,口齒不清地叫了聲“娘”,一邊直打哈欠。土司娘子笑著端了兩碗醪糟雞蛋放在桌上,看見床上的布穀還穿著昨天的衣服,便埋怨兒子道:“怎麽也不幫人把衣服換了,穿這樣的衣服睡怎麽會舒服?”
  
  楊弦歌道:“我也不知怎麽就睡著了,本來就想歪著休息一下的。”
  
  土司娘子笑道:“都一樣,我當年成親也是累得倒下就睡,何況她前一天晚上就沒睡。你洗洗臉吃了東西就出去吧,別讓客人們笑話。布穀我來叫醒,跟她說會話,她年輕姑娘麵皮薄,肯定要不好意思。”
  
  楊弦歌點點頭,洗臉淨麵梳頭,換了身衣服,昨天穿的衣服睡了一夜,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三口兩口吃完了早飯,轉頭看布穀還在睡,土司娘子在幫著整理房間,本想和布穀說兩句話的,有母親在就算了。
  
  昨天的客人都是父親的客人,今天的是家裏的客人,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個個都是楊弦歌的長輩,灌起酒來不由推脫,連布穀也被強逼著喝了不少碗。到了晚上,兩人是被人架著送回了房。
  
  第三天的客人則是楊弦歌的朋友,一群二十來歲的年青漢子,大哥大嫂的叫著,嚷道:“不喝我的酒就是看不起我!”布穀硬著頭皮碰一碰碗邊。昨天她喝了幾碗酒,難受了一夜,早上起來頭重腳輕,土司娘子煮了醒酒湯,布穀和弦歌都喝了兩碗,心裏難過得跟火燒似的,一整天都吃不下東西。這會兒一聽又要喝酒,臉都嚇得發白了。
  
  楊弦歌看著心疼,豪爽地道:“我幫她喝!”拿起碗一氣喝下。
  
  莊羽笑著起哄道:“怪不得我那天叫妹妹大哥要不高興呢,我還傻瓜似的說你比我小,不叫妹妹難道叫姐姐,原來是該叫嫂子。嫂子,你那天救了小三,兄弟我敬你一杯。以後你叫我火裏去,我就火裏去,水裏去就水裏去,再沒二話的。”端起酒碗來,等著布穀喝下。
  
  布穀沒法,碰了碰嘴唇,楊弦歌拿過就喝下了。
  
  旁的人少不得好奇,都問是怎麽回事,莊羽繪聲繪聲地說了一番,眾人聽了稱讚不已,又端起碗來敬酒。楊弦知道攔不住,又幫她喝了一大碗。
  
  眾人又笑又鬧,喝個沒完。楊弦歌趁人不注意,忽然小聲問道:“你那天是叫他聲二弟吧?”
  
  布穀一聽,臉越發的紅了。她在情急之下管莊羽叫二弟,那是隨了楊弦歌的叫法,這麽一叫,不是心裏早就暗許了嗎?
  
  這邊兩人說悄悄話,旁人看了不依,不由分說,又是一輪猛灌,楊弦歌這麽喝下去,不多時就扛不住了,到後來咕咚一聲栽到在地上。布穀忙請人一同扶回房去,自己也趁機留下不出去了。
  
  布穀看著弦歌一身的酒氣,黝黑的臉一路紅到脖子根,扯著酒酐,喘著粗氣,吐出的氣息是極難聞的酒臭。暗道:這酒有什麽好喝的,把人弄成這樣。平時那麽溫和可親的一個人,怎麽酒醉後就成了這樣?昨夜自己也喝醉了,難道也是這個樣子?別人把我送回來,這樣的醜態都給人看了去了,還不羞死人了?以後說什麽也不敢喝醉了。
  
  看看弦歌紅著臉,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從來沒有服侍過醉酒的人,這又是第一次清醒地和一個男人呆在一起,不免有些心慌。站在床頭看了一會,咬咬牙上前把他鞋子脫了。想把他推進去點,自己好有地方睡,怎知這醉酒之人重得推不動。看來看去沒有辦法,自己也困了,隻好抖開一床夾被替他蓋了,自己另取了一床被子去竹榻上睡了。好在方當盛暑,雖在山中,也不致太涼。
  
第七章 陌生的賀客
  第四日大多數客人都走了,剩下四十八家寨主聚集在大堂商議大事,楊弦歌也叨陪末座。人雖然坐在堂上,心裏卻想著新婚的妻子。心想這婚宴真是折磨人的事,早知這樣,就不大宴賓客了。自己成親都第四天了,和布穀沒說上兩句話,更別說親熱一下。將來和布穀有了兒女,決不讓他們遭這樣的罪。別說將來,過兩年弦舞出嫁,也要勸一勸,至少別喝得爛醉如泥。昨夜自己逞強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攤手攤腳睡了一床,逼得布穀隻好去睡竹榻。想起來都覺得過意不去。
  
  他這裏腦子還昏昏沉沉的,楊大土司早說起貴州苗寨的事情來。
  
  朝廷這個改土歸流,那是動了真格的。先派朝廷官員來商議,若是寨主同意自撒土司封號,歸附朝廷,那朝廷就派一個官員來管理原來土司的地盤,而土司大多會委任一個官職,輔助漢人官員。除了加派流官,還要修建兵營,駐兵苗寨。苗民平時繳給土司的錢米稅丁,這一來全繳給朝廷。朝廷也不白拿,修水利修道路建官學,還有漢人來教一畝地怎樣種出更多的稻穀。寨主若是不從,就派兵過來打得你服,到時苗丁減少,寨破人亡,不歸降也要歸降。那些打過仗和沒打過仗的寨子,情形完全不一樣。不過這兩年的工夫,主動歸順的寨子糧食也產得多了,還有人定期來給藥看病;打服的寨子元氣大傷,青壯年男人們死的死,傷的傷,田裏隻有女人們做活,兒哭女嚎的,光景比那些寨子慘了一倍都不止。
  
  楊大土司說完見聞,眾寨主都不開口。苗人和漢人打了上千年,要苗人順服,這比登天還難。但一味抵抗,打得過漢人的軍隊嗎?雲貴的苗人打不過,難道湘西的就能打過了?隻是這漢人為什麽這麽奇怪,一定要苗人歸順呢?大家各過各的日子不好嗎?如果現下歸順,那以前的仗不是白打了?以前的人不是白死了?那我們還拜什麽向王老子?
  
  沉默半晌,終於有寨主問:“那大土司是什麽主意?”眾人都看向楊大土司,楊弦歌也收拾起心猿意馬,聽父親講話。
  
  楊大土司道:“我這次出去,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人,加上以前走過的地方,我才知道,以前覺得苗疆很大了,其實隻是在漢人的地方當中的一點。我們總是呆在苗疆不出去,不知道外麵有多大多富。人家一畝地可以打五百斤糧食,為什麽我們隻能打三百斤?咱們湘西苗寨有幾千畝地,要是每畝都多打兩百斤,那是多少?”其他寨主都在心裏算了算自家寨子有多少地,每畝多加兩百那該是多少?這一算有的腰也坐直了,眼睛也亮了。
  
  有寨主道:“多打了有什麽用?還不是給漢人拿去了?”眾人一想也是,又退縮回去了。
  
  楊大土司道:“漢人實行逢百抽五,剩下的還是寨子裏。”眾寨主一聽,眼睛又亮了。
  
  又有寨主道:“別被漢人的小恩小惠給騙了,他們要的是我們的低頭降服。少打點糧食怕什麽?咱們苗人怎能任人欺壓?”眾人一聽,又道是啊。
  
  一個寨主道:“楊大土司別揀不緊要的說,你就單說你降還是不降吧。”
  
  楊大土司環顧一下眾人,緩緩說道:“就單單為了這每畝多打兩百斤糧食,我寧願我的土司不做。”眾寨主“啊”一聲,沒一個說話。
  
  楊大土司道:“每年春夏青黃不接的時候,那麽多人挖野菜吃,如果有這兩百斤糧食在,就不用餓肚子了。苗民世世代代供養我們這些寨主,是因為我們照顧他們,庇護他們,為他們主持公道。既然眼前有更好的生活,我們為什麽不給他們呢?”
  
  眾人默然。
  
  過一會有寨主道:“我隻知道拜白虎拜向王,不知道拜其他。多兩百斤糧食固然好,但苗人的根本沒了,活著也是白活,還不如轟轟烈烈打上一仗。為維護苗家的神靈而死,死又怕什麽?”眾人又隨聲附和。
  
  楊弦歌恨不能大聲叫出來:“難道要每個苗人都死了,這樣才好嗎?”但他身為晚輩,不便表態,何況父親的意思也正是他的意思,一切聽父親的就是了。
  
  田寨主道:“我們表決吧,同意降服的舉手。”大多數人都不舉手,有人心裏有些活動的,一看大家都不舉手,自然就不舉了。
  
  楊寨主歎口氣,道:“既然是大家的意思,我也無話可說。”
  
  楊大土司感喟道:“我楊家做土司是明朝洪武年間的事,是因為幫助洪武皇帝打跑了蒙古人,被皇帝封為土司,到我已是第十三代了,蒙各位寨主不棄,時至今日仍然讓我暫領土司之職。我生在土司家,自小就學著要做個好土司,我也是這樣教養我兒的。今日我兒成親,將來有了孫兒,從私心裏來講,自然也是希望他能做個好土司。我想各位寨主也是一樣的想法,希望自己的兒孫仍然做寨主,把這份家業傳下去。
  
  “咱們苗人自己管自己過日子,拜自己的神靈,誰會願意有個什麽別的皇帝來管我們呢?但當初的土司是人家皇帝封的,現下皇帝要收回,也沒有辦法。做不做土司,或有沒有土司,咱們苗人總是過一樣的日子,白虎仍是我們的神靈,向王仍是我們的英雄。漢人並不來管這些。
  
  大家都知道,漢人中古時有個人名叫諸葛亮,他在打進四川的時候,四川當時的大頭人就說:我當四川這麽多年的官,沒給大家帶來多大的好處,如今我主動把四川交給諸葛亮,免得大家為我白白送了性命,就是我能給四川子民的最大的好處了。
  
  俗話說:千金難買我樂意。千金都不賣的,兩百斤糧食又算得了什麽?我隻是不願意因為我,就要害得幾百幾千的苗家好兒郎去死,家家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孩子們沒了父親。到底是苗人的神靈重要,還是苗人的性命重要,我也說不清。我隻是想,如果苗人都打仗打死了,那苗人的神靈也就沒有了。
  
  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大家都認為寧死也不能歸順,那麽我也會和大家一起拿起刀劍為苗疆而戰。”
  
  看看大家都沒話說,又道:“這麽重大的事情,也不是一句兩句就能決斷的。漢人現下不是還沒有行動嗎,大家都回去在好好想想,過幾日再來商討,或漢人有了什麽決定咱們再來想對策。大家來了這幾日,都擔心自家寨子的事,我也不留大家了,這就散了吧。”
  
  眾寨主紛紛起身,三五成群地發表自己的看法。
  
  忽然細叔推門進來,走到楊大土司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楊大土司眉毛一掀,麵露驚訝之色,對細叔道:“知道了,你去對他們說,我們馬上出去。”細叔點頭去了。楊大土司朗聲道:“各位寨主慢走一步,剛才聽說咱們縣的縣大老爺已經到了寨門口,大家一起去見見如何?”
  
  眾寨主都是一愣。大家在這裏正商量對付漢人的辦法,漢人倒自己來了。楊大土司道:“這一來也是正好,咱們就聽聽他們說些什麽。”眾寨主都道這樣也好,跟在楊大土司身後出了大廳,一路到了寨口,果見兩個官員騎在馬上,候在寨門外麵,後麵跟隨著幾十名官兵。那些官兵手上並無攜帶兵器,而是捧著以紅布包裹的東西。
  
  兩名官員看見寨裏走出幾十個滿臉不忿的苗人,知道是土司和寨主們到了,便從馬背上下來,將馬交給手下人,上前一步抱拳道:“鳳凰縣錢守儀,兩湖宣撫司陳耕言特來拜會湘西大土司楊德昌,並恭賀土司公子新婚大喜。這裏有一些寒微之物是下官與宣撫使的一點心意,還請楊大土司和楊大公子不吝笑納。”手一揮,手下官兵齊步向前,掀開紅布,雙手高舉,將手中所捧之物奉與眾人驗看。
  
  楊大土司略掃一眼,便為這些禮物暗暗吃驚。讓他吃驚的不是禮物的貴重,而是禮物中所含之義。這些禮物中有兩個尤為突出:一個是白玉雕成的猛虎,一個是黃楊木雕的向王立像。那隻白玉老虎是雕得虎虎有威,而向王老子挺胸凸肚,昂首向天,也是一副桀傲不遜的神情。光這兩件禮物,就足以表達送禮之人的誠意。
  
  眾寨主見了朝廷官員,本來都是一肚子的氣,但見了這兩樣禮物,一個個都麵露微笑,放鬆下來。其他的禮物還有一塊匾額,楊弦歌識得上麵的字,寫的是“威德綿長”,便悄悄對父親說了。楊大土司知道這是頌揚自家,福及後代的意思,並隱含勉勵之意。心中對這兩人的用心和做法很為滿意。其他還有花瓶一對,寓意平平安安;插屏一座,雕是的蝙蝠和桃子,那是福壽雙全。另外還有琥珀雕的石榴擺件一個,這是專門送給楊弦歌的。石榴多籽,是祝福楊家多子多孫的意思。
  
  麵對這樣的禮物,土司和眾寨主都無話可說。楊大土司謝道:“上官這樣的厚禮,土民愧不敢當。小兒成親本是小事一樁,不敢去驚擾上官。上官屈趾下降,寒門生輝。敢請上官進內奉茶,土民不勝榮幸。”
  
  鳳凰縣令錢守儀笑道:“楊大土司威震湘西,管下民眾謙遜有禮,錢某忝為縣令,實受了楊大土司不少的好處啊。以前緣慳一麵,今日借兒女親事這樣的喜慶日子,正好走動走動,苗漢一家,惠及百姓,你我才不枉做這一方的父母官啊。哈哈,哈哈。”
  
  楊大土司道:“上官說得極是。請,請進寨說話。”
  
  錢守儀道:“請。陳大人請。”這錢縣令五十來歲年紀,五短身材,白白胖胖,麵相極是富態和氣。
  
  旁邊的陳大人卻與錢縣令相反,年紀不過四十上下,麵相疏朗,頷下微須,瘦臒肅然,風神清俊。他一直沒說話,這時方道:“楊大土司,貴寨建在山間,風景絕佳,有桃花源之意趣,正想領教一番。楊大土司請帶路。”
  
  楊大土司和楊弦歌讓至一旁,陪同錢縣令和陳大人進寨,後麵是隨從官兵,再後是眾寨主。眾寨主輕聲議論著這兩人的來意和送的禮物,都道是這禮送得,好大的情麵啊。
  
  走近土司官廳,錢縣令笑著讚道:“久聞黃石寨的官廳是湘西一絕,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這巨石建造的官廳,可比我的縣衙氣派多了。”
  
  楊大土司看他說話神情,倒似並無其他不滿的意思,但仍然遜謝道:“這是早幾輩先人留下的,土民不過是維持看護祖產罷了。”
  
  錢縣令笑道:“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你這是祖宗留下的,還要傳給兒孫,自然要修得牢固些;縣衙嘛,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做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你這裏剛修好,三年期滿,就要轉到別的地方去了,修它做什麽?所以你也不修,我也不修,縣衙就越來越破。後來的人看著前任留下的爛攤子,想想不知要花多少錢,本來有心要修的,一撥算盤,自然也是不修了。所以縣衙都是破破爛爛的。哈哈哈哈。”
  
  眾寨主聽他說得有趣,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心裏想原來漢人也不都是凶神惡煞。
  
  進到大廳裏,楊弦歌吩咐細叔倒上茶來。錢縣令也命隨從把禮物都放在桌上。大家彼此再客氣一番,氣氛極的融洽。錢縣令喝一口茶,道:“聽說楊大土司高堂還健在,錢某想去拜見,不知可否?”
  
  楊大土司想這錢縣令還真會做人,他開口請求拜見人家長輩,那是表示真的沒有惡意。當下答道:“不敢有勞大駕。不過上官美意,土民也不敢辜負,這邊請。”站起身來,恭請錢縣令和陳大人進入內堂,楊弦歌自然也跟在後麵。
  
  到了內堂,楊弦歌請出土司奶奶來,錢縣令和陳大人都執後輩禮,言辭也恭敬得體。陳大人從袖內掏出一隻的錦盒與一隻錦袋,奉與土司奶奶麵前,道:“晚輩在京覓得這件玩物,聽說楊大土司的高堂頗愛此物,便拿來與你老人家解悶。”
  
  土司奶奶聽他說得客氣,打開一看,見是一件做工極為精致的白銀水煙壺,土司奶奶抽了一輩子水煙,天天捧著水煙壺,卻從沒見過這樣精美的東西。當下摸了又摸,愛不釋手。又去打開那隻錦袋,剛抽開絲絛,就聞到一股極香極正的味道,用手撚出一點看一看,聞一聞,閉上眼睛深嗅一口氣,半晌才睜開眼睛,讚道:“真好煙絲。這是什麽品種,我以前從沒見過。”
  
  陳大人道:“這也是從京城帶來的,是外國人進貢的。你老人家喜歡就好。”
  
  土司奶奶喜道:“喜歡,怎麽能不喜歡呢?兩位上官這麽看得起我楊家,那是我楊家之福。大伢兒,去把你新娘子叫來,代我向兩位上官行禮。”
  
  錢縣令道:“土司家的女眷,不便擅見吧。”
  
  土司奶奶道:“咱們苗人,可沒你們漢人那麽多規矩。何況新娘子進門三天,誰都可以見得。兩位上官又送了這麽重的賀禮,叫她來謝一下也是應該的。”
  
  陳大人道:“老人家美意,晚輩就不硬辭了。”
  
  楊弦歌道:“兩位稍等,待我去叫來。”
  
  這裏錢縣令和楊大土司,土司奶奶說著些閑話,不一會楊弦歌陪了布穀進來,與錢縣令和陳大人見過禮,陳大人忽道:“剛才見了土司官廳,果然雄奇,聽說土司府卻是極幽靜的,不知能否請楊少司帶我去觀賞一下?”
  
  他這個要求提得頗為奇怪,楊弦歌看一眼父親與奶奶,看們他都點頭,便道:“那就請跟我來吧。”和布穀二人向錢縣令點頭告辭,引了陳大人往內院走去。
  
  楊弦歌隨口講些樓院細微處的趣事,見陳大人有些心不在焉,便住口不說。
  
  陳大人站在一株紫薇樹下,止步不前,雙眼看著布穀,慢慢有些傷感顯現在他清臒的臉上。布穀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細看,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微側過臉,過一會又抬起頭來,也看著陳大人,臉色卻是越來越白。楊弦歌看那二人神色奇怪,不覺心驚膽顫起來,隱約覺得有大事發生,並且大大的不好,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陳大人看了布穀一會兒,啞聲道:“鵑女。”
  
  布穀聽他一聲“鵑女”,眼圈一紅,大顆大顆的淚珠滑過雪白的臉,雙唇顫抖,勉強迸出兩個字:“你是?”這一生中,叫她小名“鵑女”的隻有外公一人,而自一個陌生的漢人官員口中說出來,就越發的不可思議。她心頭一驚,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難道是……
  
  那陳大人抬了抬手,似想要做什麽,又放下了,說道: “鵑女,我是爹爹。”
  
  楊弦歌腦中“轟”一聲巨響,震得他險些站立不隱,頭暈目眩,耳朵嗡嗡直響。他都奇怪眼前這二人怎麽沒聽見。
  
  布穀眼圈紅了又紅,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又轉,遲疑半晌,叫了一聲: “爹爹。”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陳大人,又看一眼楊弦歌,看見他吃驚又害怕的表情,心中一震,往楊弦歌身邊挨了挨,輕輕扯一下他的衣角,用哀怨的眼神求救似的看他一眼。楊弦歌看著布穀煞白的小臉,一時不該如何是好。
  
  陳耕言聽布穀喊一聲爹爹,眼圈也紅了,道:“鵑女,我一到鳳凰,就去白鳥寨接你。哪知你已不見蹤影,你外公卻被白鳥寨的打得渾身是血,我當即就命人把你外公抬回家去,請了軍中的大夫來給他看病。但你外公年事已高,身子本來就不好,遇上這樣的硬傷,一時半會哪裏好得了,連話都不能說。”
  
  楊弦歌心道:怪不得怎麽找也不到林老人的消息,原來是在官衙裏頭,看病的又是軍中的大夫,自己後來派去城裏醫館藥鋪的人也是什麽都沒打聽到。而林老人傷得不能說話,自是沒法來通知布穀。
  
  陳耕言續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擔心著你的下落,派了好些人在城裏打聽。要不是楊少司在虹橋酒樓請酒樓老板在城裏宣揚,我哪裏會知道你藏在了黃石寨?我馬上去告訴你外公,你外公聽說你要出嫁,高興得都能說一兩句話了,他命我把你的嫁妝送過來。我去白鳥寨取了你的東西,又添上了一些。可憐你沒有母親替你送嫁,我這個做父親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為你主婚,隻好委屈你了。”
  
  布穀聽了父親這一席話,眼淚更是止不住地淌下,哽咽道:“不委屈,爹爹為女兒費心,女兒是知道的。”
  
  楊弦歌一聽這話,怒氣不知怎地就衝上了心頭。心道:好哇,原來你早知道這都是你父親所為,卻騙我說不知道。沒想到你看起來這麽……這麽……卻原來都是在騙我!雖然生她的氣,卻還是不忍心說出難聽的話,哪怕這話隻是說給自己聽。其實布穀這話的意思無非是知道父親雖然一直不在自己身邊,但疼愛的心卻是無時無刻不在自己身上。
  
  陳耕言又道:“你雖不怪我,我卻是始終不能安心。我長年在外做官,一個地方隻能呆三年,你還小時,帶著你實在不便,心想等你大些了,再來接你,但官卻越做越遠,這十多年都沒回過家鄉。這次回來,本想咱們一家總算能團圓了,哪裏知道卻出了白鳥寨的事?”
  
  布穀含淚低頭,輕聲說道:“女兒知道,所以從來沒有怨過爹爹。女兒和外公這些年在白鳥寨一直過得很好的,田少爺也是偶爾淘氣,是女兒連累外公了。”
  
  陳耕言苦笑道:“你外公出手那麽狠,一棍子打死田家兒子,那是在打我呢。”
  
  布穀不解,抬起眼睛看著父親。楊弦歌也好奇,這又和他有什麽關係?
  
  陳耕言自嘲道:“你外公一生,最恨登徒浪子。我扔下你娘自己去考試做官,你娘死時也沒在她身邊。你外公沒了女兒,又要養活你,這當中的辛苦自是怪到我的身上。眼看你一天天長大了,又有少年來糾纏,這自然勾起你外公的新仇舊恨,所以才把一口氣都出在田家兒子身上。說起來,是我連累了你和你外公。”
  
  楊弦歌心道:原來如此。我當初就奇怪,一個落水的人,爬上岸後已經沒有多少氣力了,照理不該下那麽狠的棍子,何況這人又是寨主家的少爺,一般人都會避一避,忍一忍。但林老人卻要痛下殺手,原來是有這樣的怨恨在裏頭。
  
  陳耕言道:“聽說你要嫁的人是楊少司,我便向人打聽了一下。人人都道楊少司豪爽過人,是個講道理,重情義的好男兒,你要嫁給這樣的人,我當然放心。隻是眼下朝廷對苗疆的政策有些變動,我一個朝廷派來主管這事的官員,處境實在微妙。一個做父親的,在女兒成親的時候,不能堂堂正正的受她的禮,為她祝福,這已是老天對我的懲罰了。但我又實在不想錯過你的婚禮,便找個借口來了。”
  
  布穀聽父親說出這樣情真意真的話,心如刀絞,道:“讓爹爹費心了,是女兒不孝。女兒實不該在爹爹和外公都不在的時候成親。”
  
  陳耕言道:“不怪你。這都是我的錯。”轉頭對楊弦歌道:“楊少司,鵑女從小沒有父母照看疼愛,受了不少的苦,今後還要請少司多加愛惜。”
  
  楊弦歌冷著臉不回答。布穀輕輕拉一下他的衣角,朝父親行下禮去,口中道:“謝爹爹不責怪女兒自作主張。”楊弦歌看在布穀麵上,微微彎了下腰。
  
  陳耕言道:“你外公看樣子拖不了多少時日了,過兩日我派人來接你去見他最後一麵吧。”看布穀著急的樣子,又道:“今天就算了,今天我是和錢縣令一起來恭賀土司家娶親的,外麵還有幾十家寨主在,就不要橫生枝節了。你不怪我,我就安心了。”拉起布穀的手,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她手上,道:“這個給你。”
  
  布穀道:“爹爹已經給了女兒許多東西了,爹爹還是自己留著吧。”
  
  陳耕言道:“這是你出生時我給你買的,這麽多年都沒有機會能給你,現下給了你,就當是給將來的外孫子吧。”
  
  布穀聽了這話,臉微微一紅,低頭看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把長命金鎖。看著這把金鎖,布穀的眼淚又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
  
  陳耕言對楊弦歌道:“鵑女就不要出去了,麻煩楊少司帶我出去,我和錢縣令也該回去了。”
  
  楊弦歌送了陳耕言和錢守儀,又送了眾位寨主,回到自己房中,見布穀坐在窗下,一手支頤,一手摸著金鎖,眼中含淚,嘴角帶笑,兀自出神。聽見他進房的聲音,站起身來,迎上前去,道:“原來我爹爹是這個樣子。我從小在心裏想了千遍萬遍,沒有一次是一樣的。我也想過很多次我們會怎麽見麵,沒想到是這樣。弦歌,我爹爹是很疼我的,是嗎?”
  
  楊弦歌冷冷地道:“是啊,很疼你,疼得把你這個漢人官家的千金,嫁給了我這個土苗人。”
  
  布穀從沒聽過楊弦歌這樣冷淡的口氣,和這樣粗魯的言語,驚得呆了,張了幾次口,才說出話來:“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弦歌怒道:“什麽意思?你是什麽意思?你一直都在騙我,你騙得我好!”
  
  布穀睜大眼睛道:“我騙你什麽了?”
  
  楊弦歌冷笑道:“騙我什麽?難道要我說出來嗎?那好,我就說給你聽:你明明是個漢人,卻硬說自己是土丁人;你明明是個官家千金,卻硬說自己是船家女兒;你父親明明活著,你卻說自己是孤兒。”
  
  布穀沒想道楊弦歌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氣得哭了出來,道:“你胡說八道,你……你……”
  
  楊弦歌氣極反笑,道:“真好笑,我胡說八道?我哪一條是胡說八道?我哪一條說錯了?你父親不是漢人?你父親不是大官?你父親不是活著?那剛才站在那裏說了那麽多話的是誰?”
  
  布穀聽他一聲聲質問,氣得渾身顫抖,哭道:“我從小在白鳥土丁寨長大,我外公是土丁人,我娘是土丁人,我怎麽就不是土丁人?我生下來就沒見過爹爹,哪裏就知道他做官了?我外公以撐船度日,我不是船家女兒又是什麽?這十多年他都沒有回來過,我怎知他是死是活?你這樣不講道理混賴我,到底是為什麽?”
  
  楊弦歌被布穀駁得啞口無言,這時隻想駁到對方的話,哪裏顧得上其他,口不擇言地道:“為什麽?我恨我為什麽不問清祖宗十八代就和你成親,我要早知道你是個漢人,我會娶你嗎?你是個騙子,你騙得我對你傾心,死活不顧要娶你做妻子。你心裏不知怎麽在笑我,笑我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布穀聽了這話,嚇得瞪大眼睛看著楊弦歌。
  
  楊弦歌惡語出口,就後悔得恨不得以頭撞牆。但心底深處,他也在疑惑:自打在院子裏聽布穀叫一聲爹爹起,自己就心慌氣亂,滿腔怒火,是不是真的是這個原因?不要說自己是土司家的公子,就是一個普通苗人,也沒有與漢人通婚的。苗人土丁人結親也並不太多,仗著自己是土司公子,可以搞那麽一點特權。但漢人就完全兩樣了,如果傳揚出去,土司家新娶進門的新娘子是個漢人家的女兒,並且是漢人官家的千金,那楊弦歌從此在人前就要抬不起頭來。
  
  堂堂一個土司家的公子,卻娶了一個漢人女人為妻,這……這在湘西從沒聽說過,土司府傳到他是第十四代了,哪一代土司都沒出過這樣的醜聞,他楊弦歌有什麽麵目去見父親,見奶奶,見祖宗?想到這裏,楊弦歌害怕得轉身想逃,逃到沒人的地方去,逃到沒有什麽能危急到他的家﹑他的名聲的地方,讓他可以摟著心愛的女人再不放手。
  
  布穀心寒道:“原來你是這麽想我的。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緩緩坐倒,眼睛看著窗外,不再說話。
  
  楊弦歌心裏大喊:說呀!你說話呀!快找出天下最有力的話來駁倒我!我那都是胡說八道,當不得真的。布穀,我的親妹子,親親妹子!你不要被我的胡說八道給嚇住了。
  
  但布穀始終沒有說話。楊弦歌看著布穀,一步一步走下樓去,而布穀頭沒有轉過來,眼睛沒有朝他看,連頭發絲也沒有風來吹動一下。
  
第八章 相思催人狂
  晚上楊弦歌回到新房,一身的酒氣襲人,推門看見布穀穿著睡覺的貼身衣裳,放下了發髻,坐在油燈下呆呆出神,見他進來,忙起身迎上,伸手來扶。楊弦歌揮手擋開,嘴裏嘟嘟囔囔地道: “不敢勞動陳小姐的大駕,你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嘿嘿,朝廷宣撫使的小姐,你父親管著這一整個的湘西,漢人苗人都歸他管,我一個土苗人,哪裏配和他結親?”
  
  踉踉蹌蹌地在湘妃竹榻上坐下,用手拍著頭道: “看看你的嫁妝,就不像個土丁人家的,哪個土丁人家裏會有會有這樣的木器竹器?又有哪個家裏會陪嫁書架?便是我這個大土司家的少爺,也不會有這樣的東西?我可不是傻瓜一個嗎?當初見了就該想到的你想騙誰呢?嗯?”
  
  布穀聽了他這些醉話,又要哭出來,強自忍了,絞了一塊手巾給他擦臉。
  
  楊弦歌不接,瞪著她道: “妹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心裏笑我是個大傻瓜?你父親那麽大的勢力,哪裏用得著我來為你出頭?”
  
  布穀忍著不還嘴,替他擦了臉,順手把他的手也擦了一把。
  
  楊弦歌一把奪過手巾扔在一邊,拉著她的手道: “妹子,讓我親一親。我們成親都三天了,還沒親熱過呢。”歪著頭過來親布穀的臉,一呼氣,酒臭直撲到布穀的臉上,布穀不自覺地皺著眉頭避開。楊弦歌冷笑道: “我就知道你會嫌棄我,你走好了,回你那個當大官的爹那裏去。楊弦歌是個什麽東西?也配和你親熱?”放手鬆開布穀的手,仰麵躺在榻上,跟著便鼾聲響起。
  
  布穀忍氣吞聲撿起手巾,推推他道: “弦歌,床上去睡吧,這榻上睡著不舒服。”
  
  楊弦歌理也不理,早睡過去了。布穀無法,隻得拿床被子給他蓋了,隻得和衣靠在枕上,發一陣子愁,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布穀睡醒,竹榻上已沒了楊弦歌的人影,那床被子卻好好地蓋在自己的身上。她抱著被子,默默地流了一回淚,擦幹了才下去見公公婆婆。
  
  布穀並不怪弦歌,誰遇上這樣的事也是沒有辦法的。她不是存心要欺瞞他,她隻是早就忘了她還有個爹,至於這個爹在做些什麽,她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小和外公長大,在白鳥寨操槳弄船,日子過得雖不寬裕,卻也盡能夠過活。外公不愛提起她的父母的事,布穀懂事,也不去問,一老一少相依為命地過了這麽多年,沒有爹爹不也過得很好?她早些年還想過要是父親回來接她走,她一定會舍不得外公的。到後來父親仍是遙無音信,她放心地過著熟悉的日子,連這個念頭都擱下了。是以有人送來這麽隆重的嫁妝,她也隻是疑惑了一下,想不會是父親所送吧?一想又否定了,要真的是父親回來了,知道了她在黃石寨,又要出嫁了,怎麽會不來與自己相認呢?自己不想去想,也就不願意把父親可能還活的事情告訴楊弦歌。兩人正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何必說些讓人不快的話呢?至於父親是個漢人,她更是忘記了。
  
  這一天楊弦歌和寨子裏的兄弟去山上打了一天的獵,打著了一隻野豬,抬著回寨,整個寨子都喜笑顏開,在曬穀場上又升爐灶,將野豬剝皮切塊,用一口大鍋煮了,添了些菜蔬,合寨人又吃又喝,捧出楊弦歌婚禮時沒喝完的酒,傳杯唱歌,大快痛飲,又歡樂了一夜。席間少年們說起打獵時楊弦歌的神勇,如何拉弓射箭,如何緊追不舍,說得口沫橫飛,與有榮焉。
  
  布穀聽了一回,暗自傷神,趁人不覺,回房休息去了。外頭曬穀場上的歌聲,直到半夜才歇。兩個寨中兄弟扶了楊弦歌進房,布穀忙請他們把他放倒在床上,又請他們喝茶,兩人大笑著道謝走了。布穀再歎氣,在床角蜷著身子半睡半醒地混到了天亮。
  
  起床梳洗了,到廚房煮了早飯,等眾人吃了,又收拾了碗筷,楊弦歌仍沒有露臉。布穀心中煩悶,慢慢出了寨子,尋個背人處傷心去了。
  
  快到中午,寨門口又出現了兩匹馬,一個男子牽著馬等在寨門口。
  
  楊弦歌剛起床,悶悶地洗臉喝茶,以解宿醉,聽人告訴他說寨門口有人找他,心頭一緊,暗道一定是布穀的父親派人來接她來了。果然到了寨門口一看,上次送嫁妝的那個名叫謝天時的人等在那裏,見了楊弦歌,滿臉堆笑,禮數周到地抱拳道:“楊少司,咱們又見麵了。我的來意少司想必很清楚,陳大人派在下來接小姐去見林老爺子最後一麵。林老爺子快不行了,昨夜清醒了一會兒,叫的是小姐的名字。大夫說這是回光返照,讓他見一見想見的人,好放心地去了。”
  
  楊弦歌仍是精神不振,隻略微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吧,進去喝口茶。布穀要一會兒才能準備好。”
  
  謝天時點頭應道:“是。”牽了馬跟楊弦歌進寨。
  
  楊弦歌請他在大堂裏坐了,倒了碗茶,自去尋找布穀。
  
  在整個土司府都找遍了,也沒有布穀的影子,最後找到弦舞,弦舞也搖頭,笑道:“布穀姐姐定是生你的氣,你這兩天和寨子裏的男人們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把手放在鼻子前麵,裝模作樣揮了揮手,意思是真臭,“新娘子也不哄。她一定是躲到一個你們兩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去了,就看你找不找得到她呢。”
  
  楊弦歌心中一亮,道:“我知道了。”
  
  弦舞不屑地道:“你們男人真是笨,這麽明顯的事都不知道。”
  
  楊弦歌道:“大堂裏有個人在等我,你去幫我招呼一下。”說了這句話就走了。離開寨子,下山到了河邊,那片竹林灘上的一塊大石頭旁果然坐著一個女子,除了布穀還能是誰呢?
  
  楊弦歌走過去,布穀轉過頭來看著他。楊弦歌伸出手想摸一下她的臉,或是頭發,或是手,但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
  
  布穀眼中閃過一抹酸楚,痛苦地道:“弦哥,我還是我,什麽都沒變啊。”心裏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連愛你的心也沒有變,雖然你說了那麽傷人的話。
  
  楊弦歌這兩天晚上人雖然是醉醺醺的,心裏卻明白。他怕見了布穀就管不住自己,不是想和她吵,就是想抓著她的肩膀一陣搖晃,搖得她發簪掉一地,搖得她發髻散亂,搖得她長發披滿肩頭,自己好把麵孔埋在她散發著幽香的青絲烏雲裏,就此沉醉過去, 不管懷中的女人是苗人土人還是漢人。
  
  但不管怎麽酒醉,他都清楚地感到那些他害怕的東西越來越重地壓著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隻好去喝酒,喝醉了可以不說話,可以躲著她。可以讓他即使麵對她,看著她美麗的臉,雪白的頸項,覆碗般的胸,看著她美麗誘人,自己仍可以倒頭睡下。
  
  而這時他也是清醒的,看著她美麗誘人地坐在兩人靈犀暗通的地方,兩眼帶愁,脈脈含情,幽幽地說著她的愛戀,楊弦歌一顆被烈酒泡硬的心又軟了,啞著嗓子問道:“怎麽到這裏來了?”
  
  布穀苦澀地道:“我還能去哪裏?白鳥寨是永遠回不去了。”心裏道:你這樣待我,黃石寨我還能住多久?除了白鳥寨,我又不認得別的地方。
  
  楊弦歌聽她的話,似乎打算離開自己,怒氣又生,道:“你可以去你父親那裏。”
  
  布穀皺著眉道:“我們還要說這個嗎?”
  
  楊弦歌又恨起自己來,怎麽一張口就是傷人的話?便放平語調說道:“你父親派上次送嫁妝的那個人來接你了,說你外公活不了多久了,昨晚醒過來,說想見你。”
  
  布穀點點頭,道:“我也猜到了。那你讓我去嗎?”
  
  楊弦歌不悅地道:“你當我是什麽人?我能不讓你去見外公最後一麵嗎?”
  
  布穀滿含希望地問道:“你和我一起去嗎?外公也一定想見見你。”
  
  楊弦歌想了一會兒,才道:“不,我還不去了。”
  
  布穀苦笑道:“謝謝你。”
  
  楊弦歌奇道:“謝我?”
  
  布穀道:“你沒有馬上回絕我,是不是你還是想和我一起去的?隻是因為我父親的原因才不去?”
  
  楊弦歌心想:女人家的心思轉得真快,我是怎麽也弄不明白。沒有回答布穀的問題,直接道:“別讓人家等久了,我們回去吧。”
  
  布穀咬著嘴唇站起來,跟在楊弦歌身後回寨。回到家裏,找了一塊布,包了兩件素淨的衣服,見著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說外公不行了,要趕去見一麵。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都是心善的人,聽她這麽一說,一疊聲的催她快去。見弦歌陪在一邊,自然以為他也會陪著去的,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
  
  到了大堂,與謝天時見過禮,布穀抱住弦舞,在她耳邊輕聲道:“記得叫弦歌來接我,千萬不要忘了。叫他快些來,他要是不聽,一天煩他一百次。”說著差點又要流下淚來。
  
  弦舞點點頭,也在她耳邊悄聲道:“你放心,我會一天煩他一千次的。”
  
  布穀先前是強忍住淚,這會兒卻要強忍住笑了。
  
  兩兄妹陪著布穀與謝天時出門,楊弦歌看見門前的馬,忽然問道:“你從來沒騎過馬,能行嗎?”
  
  謝天時著:“楊少司不用擔心,這匹馬是營裏最老實的一匹馬,猴子騎在上麵它也沒鬧過。”
  
  弦舞笑道:“猴子騎馬?”
  
  謝天時道:“是啊,過新年的時候我們給大人慶賀,弄了隻猴子綁在馬鞍子上,意思是馬上封侯,是很吉利的口彩。那隻猴子在馬背上又跳又抓,這馬卻一點不鬧,慢悠悠地在營裏走了一圈。”
  
  這一來連楊弦歌和布穀都忍不住笑了。笑過之後,兩人的僵局也緩和一些,楊弦歌扶布穀在馬鞍上坐穩,將布包袱拴在鞍後,對布穀道:“你好好服侍外公吧,不要著急,也別哭壞了身子。”
  
  布穀忍不住問道:“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楊弦歌道:“一有空馬上就來。”
  
  布穀點點頭,雙眼看著楊弦歌的臉,舍不得離開。
  
  謝天時道:“楊少司盡管放心,在下會照顧好小姐的。你要是來,隻管到城裏東門大街甲字第九坊來找就是了。”輕輕揚鞭擊一下布穀那匹馬的馬臀,再踢一下自己的馬,兩騎兩人一時去得遠了。
  
  自打布穀走後,楊弦歌坐立難安,家裏人看著他熱鍋上螞蟻似的轉了一圈又一圈,都道:“你快去陪著去吧,別在家裏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土司娘子道:“我當你跟她一起去的,怎麽又留下了?人家外公快不行了,你這個新女婿,怎麽也該去床前盡一盡孝心啊。先前是不知道老人家在哪裏,現下知道了,還賴在家裏做什麽呢?”
  
  更兼弦舞日夜不停地在耳邊嘮叨,說:“布穀姐姐的外公快死了,她該多傷心哪,你怎麽能不陪她呢?你要不去,我自己去。去城裏的路我又不是不認得,東門大街甲字第九號嘛,我去打聽一下自然就找到了。我一定要你陪嗎?”
  
  楊弦歌給家裏的女人們煩個死,一賭氣拿了鳥銃去山裏打獵,隻走到一半,想想也實在是沒興趣打什麽獵,折返下山,家也不回,把鳥銃藏在一個樹洞裏,徑自進城去了。他這一番來回,到城下時已快黃昏了,再過一會兒,城門就要關閉,要是被關在城外,這一晚可不會太好過。
  
  他進了城,隨便找一家小店吃了飯。趕了一天的路,肚子早餓了。布穀家自是有吃的,但他不想吃她家的飯。也不願去大酒樓,省得被人認出,又要羅裏羅嗦。到河邊就著河水洗了洗手和臉,往東門而去。
  
  這鳳凰城他不知來過多少回,來了都是上集市下館子,從沒留意過幾街幾坊,這時要找起來,頗花費了他一些工夫。他也不願向人打聽,要是人家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下,問他一個苗人打聽一個漢人的家做什麽,他可受不了。
  
  這麽來來回回一找,等他找到,天都暗了。看著門楣上褪色的門牌號,再看門口插著兩根用白紙糊的哭喪棒,知道布穀的外公已然去了,不知布穀又是怎麽的傷心。掛念著布穀,看看大門緊閉,也懶得敲門,眼瞅沒人,手搭在屋簷上,一縱身越過了牆,輕輕落下,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方當月初,新月甫上,弱光熒熒,這裏麵是什麽樣子也看不清楚。過了一會兒,隱隱聽見有女人哭聲,心想那一定是布穀了。迎著聲音尋摸過去,果見一扇窗戶開著,屋內一燈如豆,布穀的哀泣聲似斷似續,楊弦歌聽了,不禁跟著心酸。
  
  他雙手放在窗台上一撐,躍進屋去。布穀淚眼婆娑,忽見有人跳窗進來,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楊弦歌,嘴角微微上揚,似要微笑,但勉強笑了一下,又哭了起來。伸出雙手拉住楊弦歌的手,哭道:“你怎麽才來?外公想等你來,看一眼才走,拖了兩天,今天早上才閉上的眼睛。弦歌,從今往後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在她心中,除了外公,就是弦歌,父親有就跟沒有一個樣,傷心之際,根本就不記得她還有個父親。
  
  楊弦歌也後悔不跟著布穀一起來。老外公養大了孫女,沒能看著她出嫁,也沒能看見孫女婿,而這個遺憾是再也沒法彌補了。他心痛地把布穀抱在胸前,喃喃地道:“是我不好,不該和你生氣,不該讓他老人家等。我真是糊塗透頂,真是該死。你罵我好了。我的親妹子,親親妹子,好妹子,別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痛了。”一邊說,一邊擦去她臉上的淚水,一邊親她的額角。
  
  布穀自那日和他拌嘴以來,日日夜夜都盼著弦歌能回心轉意。這時得楊弦歌這麽溫言安慰,哪裏還忍得住,用手臂環抱住弦歌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眼淚流了又流,說不出一句話來。
  
  楊弦歌隻覺胸前霎時就熱乎乎的濕了一片,心裏痛得如同被刀剜過一般,捧起布穀的臉,一下一下地吻在上麵,臉頰是濕漉漉的,額頭是冰涼的,嘴唇是滾燙的,懷裏的身子是軟綿綿的。而楊弦歌自己的身體內卻似有一隻猛虎蘇醒過來,左衝右突,想要迸出軀幹四肢,渾身氣血洶湧,直想咆哮嘶咬一番。
  
  苗家男兒靈魂裏的虎性血氣在楊弦歌的身上舒展開來,時而狂放,時而溫軟,時而猛烈,時而輕柔,滿腔激情盡數傾瀉在懷中女人的身上,這些日子來的種種悲苦憤怒盡皆煙消雲散,剩下的隻是刻骨銘心的熾熱愛戀。
  
  東門大街甲字第九號,是陳家的舊宅,兩三進院落,二三十間屋子,雖比不上土司家那麽大,但在城裏,也算得上是豪門望族了。陳耕言宦遊十來年,家中老人都已去世,這舊宅隻剩下幾個老仆和一個遠房親戚看守。
  
  主人不在家,老仆精力也不夠,屋子沒好好照顧,壞了的門窗沒及時修,院落裏雜草叢生也沒人清理,舊宅顯出一派頹敗之象。陳耕言來後,雖著人來打掃過灰塵,拔除過野草,但破落的樣子實難去除。加之林老人新逝,屋裏掛著白布帷幔,白紙旗幡,布穀時不時發出低抑的悲泣,直有些陰森森的鬼宅氣氛。
  
  楊弦歌呆在這樣的屋子裏渾身不自在。
  
  同樣不自在的還有布穀,她倒不是因為這裏像鬼宅,而是外公剛去世,楊弦歌越牆跳窗進來與她私會,待見了父親,自然難堪得像做了賊一般。
  
  楊弦歌見她在父親麵前躲躲閃閃的神情,心中極度不快,賭氣似的牢牢抓住布穀的手腕,不讓她離開自己半尺。對待陳耕言這個嶽父的態度,很有些怒氣和敵意。心想若不是你橫刺裏突然現身,插這麽一杠子,我和布穀新婚燕爾快快活活的,哪會多出這些口角是非?他沒有想到的是,世上若沒有陳耕言,自然就沒了布穀。
  
  陳耕言見了這對別扭的小夫妻,隻淡淡地說道:“賢婿來了?我打算今天就替嶽父發喪。天氣熱,不能多耽誤。你既然來了,也一起去吧。他把鵑女一手帶大,你去送一程,也是應該的。”遞過去一件麻衣,道:“我知道你們的習慣是不穿麻衣的。但嶽父是不能運回白鳥寨安葬了,隻能葬在我家的祖墳裏。既然是依照漢人的風俗,還是穿一穿吧。”
  
  陳耕言沒穿官服,長衫馬褂外罩著一件麻衣,在腰間係著一根白布帶子。布穀在傷心之下,哪裏去理這個習慣那個風俗,叫她怎麽做自然就怎麽做,接過麻衣披在身上。
  
  楊弦歌卻傲然不理,道:“我是苗人,不會穿漢人的衣服。”
  
  陳耕言自是不理會他無理的言語,安排好一切事宜,在門口摔了一隻碗,捧著靈牌走在最前頭。按漢人的風俗,這是孝子的行徑。林老人沒有兒子,女兒早死,隻有女婿執孝子之禮了。
  
  送葬隊伍離了坊巷,轉眼就到了東門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免停下腳步看看熱鬧,指指點,討論一番。看見漢人中有一個苗人雜在其中,免不了又是一番口水滔滔。楊弦歌在眾人的目光下,才明白剛才陳耕言讓他穿上麻衣的用意。這時若是有一件麻衣在身,自是能讓他躲開眾人的好奇眼光。
  
  好在這裏離城門不遠,一會兒便出了城,城外人一下子就少了,楊弦歌也舒了一口氣。離城五裏地,就是一片荒山坡,疏疏落落種了一些樹,樹下零零散散有好些墳頭。陳耕言停在旁邊一個新挖開的墓穴前,撒一把紙錢在坑裏,杠房的人把棺材放下坑去,不多時一座新墳已經築好。
  
  點上三柱香燭,倒上三碗薄酒,陳耕言跪下磕了九個頭,道:“嶽父,小婿耕言不孝,累你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也沒有機會代百靈孝敬你老人家,以後讓我有什麽臉麵去見百靈呢?你下去後見了百靈,就說鵑女很好,嫁了個英雄體麵的丈夫,讓她可以放心了。嶽父,鵑女和弦歌也來送你了,你在天有靈,定會好好看顧他們,讓他們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布穀從棺材落下墓穴那一刻起,就哭得坐倒在地,這時聽了父親的奠祭,一句句都是關心自己的話,又提起母親,心道:原來爹爹愛我至深。感激地叫一聲“爹爹”。
  
  陳耕言自與女兒相認,等的就是這一句發自肺腑的“爹爹”。此前雖說布穀也稱呼他做爹爹,但態度中的疏離與冷淡,他如何感覺不出來?這一聲“爹爹”,聽得他感慨萬分,將女兒摟在臂中,垂淚道:“鵑女,是爹爹對不起你。”伸衣袖拭了拭淚,道:“你娘也葬在這裏,咱們去看看她吧。”扶起女兒,朝林老人墳墓旁邊的一座小墳走去,指與女兒看道:“這就是你娘,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裏等了十七年,現下她爹爹去陪她了,過幾年我也會去陪她的。將來我死了,你就把我燒了,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娘的棺材裏,讓我和你娘能在地下重聚。我和你娘在一起的日子實在太短了。”
  
  這一番話讓楊弦歌聽了也動容。雖與布穀銘心相愛,其間也嚐到了相思離別之苦,但天人永隔的無奈痛楚卻是沒有體會過。如果心愛的人死了,永遠不能相見,不能相觸,不能相守,那一天又一天的漫漫長日與綿綿長夜,該是多麽難熬?
  
  楊弦歌看那墓碑,上麵刻著“愛妻陳門林氏孺人百靈之墓”,下麵刻著“夫陳耕言泣立”。他讀過幾年漢書,知道朝廷低級官員的母親或妻子可封為“孺人”,但隻能封一個,而陳耕言把這個封號給了妻子,對於一個深受孔孟之道教育的漢人,這樣做很有點不孝。
  
  因著陳耕言對亡妻的這番深情,楊弦歌對他的看法大大改觀。如此重情重義,輕視禮教的漢人,他沒有聽說過。他忽然問道:“嶽父,嶽母是和按漢人風俗結的親,還是照土丁人的習俗?我怎麽沒聽說過土人苗人有與漢人結親的事?”
  
  陳耕言淡淡地道:“我們是按自己的方式結的親。我們在布穀外公的麵前拜了土丁人的祖先神靈,拜了父母,又照漢人的習慣拜了天地。天地神靈父母我們都拜了,世俗人的眼光我才不在乎。漢人苗人土人都是一樣的人,隻要我們真情實意,願意在一起,旁人說什麽,理會則甚。”布穀和楊弦歌的不合,他已有所察覺,他是過來人,自然知道楊弦歌害怕的什麽。見楊弦歌問起苗漢結親的事,便借自己的事說出他的看法。
  
  楊弦歌默然不語。心想自己若是個普通苗人,也許能夠睥視人言,但他身負土司家族十三代的重任,麵對的是湘西四十八家寨子十多萬人的眼光,能夠不在乎他們的看法嗎?
  
  楊弦歌和布穀在布穀母親的墳前拜別了陳耕言,直接從城外回黃石寨。一路上兩人沒怎麽說話,布穀神情萎糜,目光呆滯,悶悶不樂。楊弦歌看她沒精打采,一步挪不了三寸,這般行路,天黑也到不了家。歎一口氣,不由她分說,將她背在背上,邁開步子走在山間小路上。
  
  布穀雙手扣在他頸前,伏在他寬闊厚實的背上,漸漸心安下來,不知不覺睡著了。這兩日心力交猝,幾番痛哭,實在支撐不下去了。
  
  楊弦歌背著妻子,耳中聽到的是她輕柔的呼吸,背上感覺到的是她溫軟的胸脯,心裏但願這山路永不到頭,可以由得他們走到天荒地老,走一輩子。
  
  奈何天不從人願,快到寨門口時,楊弦歌輕輕搖醒布穀,道:“醒醒,快到家了。”
  
  布穀慢慢醒來,悟到是在楊弦歌背上睡了一路,忙滑下來,道:“我怎麽就睡著了?你這一路都背著我,累壞了吧。”看他額上有汗,伸出衣袖替他擦幹。
  
  楊弦歌搖頭道:“你知道我背著你,走上一輩子也是心甘情願的。前兩天是我不好,不該和你生氣。你要是氣我,就罵我一頓,打我兩巴掌,你要是記恨在心裏,我會難過得生不如死的。”
  
  布穀險些又要掉淚,溫言道:“傻子,我怎麽會記恨你呢,我要恨也是恨我的命不好。我娘是因生我而死,外公又是因我而死,我的出身又令你煩惱為難,還有爹爹,也傷心了一輩子。因為我,所有的人都不快樂,我真恨不得我沒生下來過才好。”
  
  楊弦歌微慍道:“胡說!沒有你,我才會傷心難過一輩子。”
  
  布穀搖頭道:“不會。沒有我,你自然會認識別的苗家女子,會唱歌,會繡花,你們會快快活活一輩子,生上十個娃娃。我知道,我要是沒到這裏來求你庇護我,你是會過上這樣的快活日子的。”
  
  楊弦歌聽了她的話,出了一會子神,不自禁地打個寒顫,道:“妹子,你說得沒錯,要是沒遇上你,我也會認識別的漂亮姑娘,過上你說的那樣的日子,生上十個娃娃,做一個體體麵麵的土司,跟以前所有的土司一樣。但是,你要讓我選,我是要選和你在一起的,就算是傷心難過,我也是要選你的。如果要你選,你要選從沒生下來過,還是選因為你生下來,讓我這麽傷心呢?”
  
  布穀凝視他半晌,淚眼模糊地道:“弦哥,我自然是選後一種。我要讓你為我傷心,為了我把心碎成一千片一萬片,隻叫我一人做親妹子。”說罷把身體投進楊弦歌懷裏,死命抱住他。楊弦歌聽她說這些傻話,也忍不住眼睛發潮。他仰起頭,讓風吹幹眼睛,雙臂緊緊收攏,恨不得把懷中的人揉進骨肉中去,兩個人合成一個人,電閃雷劈也分不開來。
  
第九章 被逐黃石寨
  楊弦歌和布穀手拉手走進大堂,心裏都是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又是淒涼又是惶恐。兩人感情經此風波,自是更進一層;但是以楊弦歌對布穀的感情,在得知她是漢人後尚且如此憤怒,那別的人呢?此事一旦被別人知曉,那布穀在苗寨土人中就很難立足。若布穀仍是白鳥寨的一個船家女兒,旁人最多指指點點,說些閑話;但她已是土司家的新媳婦,未來的土司娘子,湘西寨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苗人土人怎麽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兩人心中的害怕都不敢向對方說,隻是強言歡笑,暗想這事還是暫時不要說出來,拖得一時是一時的好。待走進大堂,迎麵就看見楊大土司和田寨主坐在堂上,田寨主身後站著田家大少爺田有吉,三人的臉色都陰沉沉的。楊大土司是麵含怒氣,田家父子卻略帶一些不屑,嘴角還有一絲冷笑。
  
  兩人心中一驚,互看一眼,已知大事不好。布穀閉一閉眼睛,暗道:有弦哥這般愛過我疼過我,我現下死了,也值了。這和當日在虹橋酒樓的情況如此相似,那時都不舍得弦哥因我而為難,今日處境還要難上一百倍,我又怎能讓他難處?定定神,睜開眼睛,輕輕放開兩人交握的手。
  
  楊弦歌一感覺到布穀鬆開手指,就已知道她想些什麽,反手一扣,抓住她手腕,不容她有絲毫放棄之意。抬頭麵對楊大土司道:“爹。”與父親打過招呼後再轉向田寨主道:“田寨主,怎麽今天有空?”
  
  田大章哼一聲不答,斜眼看一下布穀,目光中盡是鄙夷。
  
  楊大土司寒著臉道:“有人今早在城中看見你在漢人的送葬人群中,可是真的?”
  
  楊弦歌點頭道:“是真的。”神情雖然鎮定,心底卻有一絲後悔,如果當時聽嶽父的話,披上麻衣,不就沒事了嗎?那麻衣甚至還有帽子,戴上後低下頭,不就誰都認不出來了嗎?當時為呈一時之氣,哪裏想到這麽多這麽遠?考慮不周到,累人累己,還要害老父親傷神,讓田大章等人看笑話。
  
  楊大土司森然道:“這是為什麽?”
  
  楊弦歌道:“有一個老人被人毒打至死,今早下葬。他沒有兒子,女兒在十多年前就早已亡故,隻有一個女婿為他落葬,而這個女婿正好是個漢人。”他這麽說話,還真找不出什麽錯,田有吉聽到“被人毒打至死”幾個字,眼中似要冒出火來。田大章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發作。
  
  楊大土司問道:“那與你有什麽相幹?”
  
  楊弦歌道:“相幹。這個老人正好是我妻子的外祖父。他受傷後被女婿接去醫治,一直沒有消息,以至於連外孫女兒的婚禮都沒能趕上。如今過世了,外孫女和外孫女婿自然要去送葬。他撫養我妻子長大,恩重如山,我連他麵都沒見過,送一程也是應該的。”
  
  楊大土司道:“這是當然。但為什麽要和漢人在一起呢?我知道他是土丁人,縱然不在白鳥寨安葬,你也大可將他移來黃石寨墓地中,也好讓你妻子就近時時掃祭。”
  
  楊弦歌道:“有嶽父在,我一個小輩怎麽能擅自做主?再說嶽母就葬在那裏,外祖父在那裏安葬也沒什麽不好。”
  
  楊大土司吃驚地道:“你是說你嶽父是漢人?是誰?你是怎麽知道的?”再看一眼布穀,又道:“你是漢人女兒?”
  
  楊弦歌心念電轉,暗忖道:這田家父子不知聽誰說了今天早上的事,忙不迭來父親這裏告狀,他們對田有餘的死始終耿耿於懷,巴不得布穀受苦受罪。但看來他們也隻是聽說,沒有親眼看見嶽父在送葬隊伍的前頭,不然田大章是見過陳大人的,再見自會認得。而嶽父離家十多年,回來後又在兵營中深居簡出,城裏就算有故交認出他的,也不知道他如今的身分。這次送葬的規模又小,錢縣令什麽的都沒有蒞臨,因此外界並不知道這個漢人的特殊地位。這一層不揭穿,布穀的處境就不會很尷尬。一個尋常漢人女子,和一個將對苗疆有滅頂之災的漢人官員的女兒,是決然不同的。而田大章父子此舉,也不過是想讓布穀在黃石寨的日子難過一點,替田有餘出口氣。如果他們知道布穀與陳耕言陳大人之間的關係,斷不會如此輕易出手的。
  
  想清楚這一節,楊弦歌長出一口氣,低頭道:“我也是剛知道。昨晚我才進的城,到了才聽說外祖父已經過世,在靈堂才第一次見著嶽父。原來這些年他一直在外麵經商,把獨生女兒放在白鳥寨外祖父家。這次回來原是想一家團聚,卻遇上了這樣的事,真是可憐。”
  
  楊大土司聽了,再打量一下布穀,問道:“你一直就知道你父親是漢人,卻一直不說?”
  
  布穀聽楊弦歌把父親的身分瞞下,便知道他的用意,當下恭恭敬敬答道:“我自出生就住在白鳥寨,與外公相依為命,從沒見過父親一麵,母親也在生我時去世,外公也沒有對我說過我父親是什麽樣人。要不是外公在死前清醒過來,讓人來告訴他在哪裏,我連他最後一麵也要見不上了。我在他床邊看著他閉上的眼睛,他老人家在最後都想見一見弦歌……”說著悲從中來,忍不住哀泣起來。
  
  她這番話雖然說得不盡不實,但聽的人卻深為感動,心想這女孩子真是命苦。楊大土司心疼兒子,自然不願太難為兒媳婦,但苗家的規矩還是要講,便仍然冷著臉道:“你說的也情有可原,但我楊家幾百年都沒出過這樣的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祖宗沒有先例,我無從參考……田寨主,說起來白鳥寨是她的娘家,她的事,田寨主一點都不知道嗎?”
  
  田大章看楊大土司竟要怪他有失察之過,便道:“她自己都說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如今她是你黃石寨的人,與我白鳥寨沒有任何幹係。鬧出再大的醜聞,惹出再大的笑話,都與我白鳥寨無關。”
  
  楊大土司道:“既然田寨主這樣說,那是好是孬,我黃石寨一肩擔下了,別人要笑話,隻管來笑話我黃石寨楊家好了,這個女子,從此與白鳥寨再無任何瓜葛。”
  
  田大章道:“那是自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幾時見過覆水能收的?但我想楊大土司身為湘西眾寨之首,行事也不會不公平。像這樣傷風敗俗的事,總不能放任不管。”心想你讓我不管,可以,但我話說在頭裏,你要循私,我也是不答應的。
  
  楊大土司點頭道:“田寨主說得極是。說出的話不能收回,做過的事也不能改正。弦歌,這個漢人女子是你執意要娶的,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楊弦歌道:“我乃堂堂苗家頂天立地的男兒,做過的事絕不反悔,她是漢人也好,苗人也好,自嫁了我楊弦歌,就是我楊弦歌的妻子。我楊弦歌是什麽人,她就是什麽人,旁人要說三道四,讓他們說去,我隻當沒聽見。”
  
  楊大土司道:“你即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辦法。你娶漢人女子為妻,這在楊家從沒有過,你娘你奶奶也怕難以接受,家裏有個漢人媳婦在,我們也不會自在,該怎麽辦,你自己應該知道怎麽決定。”
  
  田家父子聽了,互看一眼,頗為吃驚,都沒想到楊德昌這般不循私情,聽這話裏意思,竟是要逐楊弦歌出門。他們來黃石寨報信,無非是像楊弦歌想的那樣,讓布穀的日子難過一點,為田有餘出氣。總不成自家兒子死了,你卻舒舒服服做少司娘子,受眾人恭賀,揚眉吐氣的,好事一人占全了。另外也想擠兌一下楊德昌,你楊家風光了這些多代,也該倒倒黴了。沒想弄成這樣一個結果,也大出他們的意料。
  
  楊弦歌聽了父親的話,先是一愣,再看父親威嚴的臉色,驀然明白了父親一片愛子的苦心。他分明是要兒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多事之秋。父親深知苗疆與朝廷的紛爭馬上要起,苗寨不肯歸降,眼看便有兵厄血災在前,兒子兒媳遠離苗寨,保留一份血脈在世,也算對得起綿延三百多年的土司家族了。
  
  明白了父親這一份深意,鐵打的男兒也不免心神激蕩。不願在外人麵前流露出來,低頭轉向布穀道:“妹子,那日我答應過你,我們成親後我就帶你去看洞庭湖,看嶽陽樓,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咱們明日就去。”
  
  布穀與楊大土司相處甚淺,並不能體會他的深刻用意。她願意放開楊弦歌的手,隻是不想令他難做,其實是心如刀割;而楊弦歌對她的不離不棄,正是她希望的。能夠拋開這一切煩人的事情,兩人攜手暢遊,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更美的事嗎?當下凝視著楊弦歌的眼睛,含淚帶笑應道:“嗯。”
  
  田大章看著這對小夫妻情深意濃的,滿心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厲聲問道:“那些漢人的官兵把你外公搶走又是怎麽回事?那些漢人官兵與你父親是不是有什麽關係?你父親的名字是什麽?”
  
  布穀把視線從弦歌臉上移開,看著田大章,粲然一笑,輕聲道:“田寨主,這些與你都不相幹了。”
  
  田大章和田有吉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兒,雪白的臉上淚珠未幹,淒婉的神情下是清亮的眼睛,哀怨之中盈盈一笑,便如梨花帶雨一般,不自覺地想,這女孩兒還真好看,怪不得楊弦歌為她這般傾倒。田有吉更是心中一震,暗道:這個女孩兒在我寨中住了十多年,我竟從不知道她是這樣的美麗。想起弟弟有餘因她而亡,更是心中一痛,一種忌恨之心不知從何而起。再看一眼楊弦歌俊朗英氣的臉,雙眼看著自己的妻子,更是流露出無限的憐惜疼愛,田有吉的心中似有什麽東西在啃噬著,有火在燒灼著他的眼底。
  
  這裏大廳上的楊大土司剛剛宣布了他的決定,門外就傳來了嗡嗡的聲音,楊弦歌和布穀回頭一看,包鐵的高門檻外站了許許多多的寨民,人人都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連看布穀的眼神也不再是喜愛和親切,而是變得猜疑和疏離。似乎轉眼之間,土司家的新娘子是漢人的事就傳遍了整個黃石寨,看來用不了三天,這件事還會傳遍整個湘西土家苗寨。楊弦歌明白,田家父子既然已經決定向楊大土司通報這事,就斷斷不可能隻告訴土司一人,他們勢必會傳得沸沸揚揚,務必要讓土司家丟個大臉,跌個大跟頭。
  
  楊弦歌衝田大章略一點頭,道:“失陪了,我要去看看阿奶。”說罷攜了布穀的手,施施然朝後院而去,任田家父子瞪著兩人的背影眼中似要冒出火來。
  
  內堂裏坐著阿奶和土司娘子,阿嬸和弦舞也坐在一旁,幾位長輩看見楊弦歌和布穀都不發一語,眼中也是不滿和怨懣,隻有弦舞叫了一聲“布穀姐姐”,阿嬸輕輕用手拉一下弦舞的衣角,示意她別再這麽親熱的稱呼,但弦舞不理,上前抱住布穀,道:“布穀姐姐,你外公還好吧?”
  
  布穀自踏入黃石寨,便似在熱油鍋中煎熬,這時才聽得一句安慰的話,忍不住熱淚撲簌簌滾下,哽咽地道:“謝謝妹妹問起,我外公他昨天早上已經去世了,今天剛把他老人家的棺材下葬了。”一句未完,已泣不成聲。
  
  弦舞“啊”一聲,跟著眼圈也紅了,低聲道:“姐姐……”
  
  布穀輕輕掙開弦舞的雙臂,走到土司奶奶麵前跪坐在自己腳後跟上,將雙手擱在奶奶的膝上,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向著奶奶,哀泣道:“阿奶,從我來這裏的第一天起你就疼我,不管我是不是殺了人。我從小就不知道有爹爹,也沒有阿奶阿娘疼愛過,你就是我的親阿奶。阿奶,一個殺人犯你都可以疼愛,為什麽就不能疼愛一個漢人家的女兒?難道殺人犯不比一個漢家女兒更壞嗎?”
  
  土司奶奶被她這麽一問,也忍不住心酸,道:“好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說著抱住布穀的頭,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烏發。
  
  布穀把頭靠在奶奶懷裏,哭道:“阿奶,我還是你的孩子吧?”
  
  土司奶奶一下子老淚縱橫,道:“不管你是誰家的女兒,你都是我的孩子。去告訴外麵那些混漲東西,不許他們再來說三道四!我土司家娶的媳婦,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兒!我這兒子也越來越軟弱了,竟能容許旁人來對土司家指手畫腳。要是他老子在,還不馬上派人去把那些混漲東西打服打怕?”
  
  土司娘子聽婆婆罵起自己丈夫,又提到過世的公公,哪裏還敢答話。布穀聽在耳中,想娘都是做婆婆的人了,還被老婆婆訓斥,怕土司娘子臉上難堪,膝行兩步,抱住土司娘子的腿,道:“娘,我能再叫你娘嗎?我娘生我時就沒了,我長這麽大,連娘都沒叫過。現在有了娘,你讓我叫你一輩子娘吧?”
  
  土司娘子本來聽說這事,也是驚訝和憤怒,既氣布穀隱瞞真相,又氣土司家遭人詆毀,但見了兒媳楚楚可憐的樣兒心馬上軟了一半,待聽了兒媳一聲聲的“阿奶阿娘”的泣訴,一顆心都融了,摟著兒媳擦著淚道:“孩子,我自然是你的娘。我苗家人從來沒有休妻出妻的事情,我土司楊家也是曆來夫妻恩愛白頭到老的,我和你公公都不會拆散你們倆的。”
  
  布穀原是有了楊弦歌的愛什麽都不敢再奢望了的,但土司家從阿奶到弦舞人人都對她那麽好,她也是不願舍棄的。她從小在寨子外的渡口邊冷清清地長大,最羨慕人家幾代同堂姊妹成行,一家子說說笑笑的。這個羨慕在進了土司家後就成了現實,剛剛到手的溫暖眼看要被奪走,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舍得的。就算以後有弦歌在,但沒了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沒了弦舞,她終是不能心安的。何況把她心愛的弦歌從她熱愛的家裏硬生生分開,她又怎麽能忍心?因此就算要她求遍每一個家人,隻要能求回她們的心,她也是願意的。
  
  這時聽土司奶奶和土司娘子這麽一說,布穀的心中如花怒放,回頭對弦歌道:“弦歌,阿奶和阿娘不怪我了,她們不生我的氣了,她們還認我做她們的孩子。”
  
  楊弦歌見妻子這般開心,也忍不住傷心,溫言道:“是,我聽見了。”心想:我可憐的妹子。
  
  土司娘子把布穀從地上拉起,摟在胸前道:“傻孩子,別哭了,哭多了傷身子,你外公剛去世,還不知這兩天你是怎麽過來的。”
  
  布穀哪裏還經得起提到剛離開她的外公,這一下更是哭倒在土司娘子懷裏,語不成聲地道:“娘啊,你讓我怎麽舍得離開你們哪……”
  
  土司娘子道:“說什麽離開呢?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我不會拆散你們的。”
  
  布穀不敢告訴她楊大土司的決定,隻是哭得更厲害了。楊弦歌硬起心腸道:“爹爹剛才在大廳命令我們明天就離開苗寨,田寨主是不會放過她的。”
  
  “什麽?”一屋子女人一起轉頭看向楊弦歌,都被這個決定驚呆了。
  
  土司娘子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說清楚點。”
  
  楊弦歌便把剛才在大廳發生的事說了一遍,然後道:“你們不用埋怨爹爹,他也是沒辦法,我知道他也是為了我們好。”
  
  土司奶奶怒道:“我剛說他軟弱,可見一點沒說錯,竟讓人家欺到頭上來了,我楊家的事,還用聽人家擺布?你去把他給我叫來,看我怎麽罵他。”
  
  楊弦歌道:“阿奶,爹爹這樣做沒有錯,做土司就要公正,讓別人抓不到短處。”
  
  土司娘子道:“娘,讓他們出去避一避風頭也好,等過些日子,事情淡了再回來,也少生些閑氣。”
  
  土司奶奶跺腳道:“咳,你們年輕,哪裏知道事情的重大?被逐出苗寨的人,還能回來當土司嗎?”
  
  阿嬸忽然道:“當不了土司,也比在這裏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好吧?”
  
  一般家庭聚會等等的商量大事的場合,阿嬸便如個影子般在一側,從不說話。也正因此,她偶爾一說話,多半都說在要害地方,土司娘子常常佩服她的眼光,這時聽她這麽說,深覺有理,也道:“是啊,聽那些人說話,會把人的肺氣炸的,不如躲出去,耳根子清淨。”
  
  土司奶奶掏出水煙袋,吹醒煤頭紙,呼魯呼魯吸了一會子煙,才緩緩地道:“大媳婦,你真是個老實頭。”
  
  土司娘子訕訕地笑了笑,不明所以。阿嬸一臉漲得通紅,扭過頭去不做聲。
  
  土司奶奶撲撲地吹著煤頭紙,自言自語地道:“都是我的孩子,別讓人說偏心。老天爺的意思,就憑老天爺做主吧。”
  
  弦舞起初聽父親要逐哥嫂出門,急得拉住弦歌的手,盯著弦歌的嘴,聽他說話。這時看大家都沒了意見,大哥離家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心思又活了起來,輕輕在弦歌耳邊說道:“大哥,也帶我去好不好?”
  
  楊弦歌第一個想法是妹妹的提議實在荒唐,但往深裏一想,便把已在嘴邊的斥責話咽了回去,悄悄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別吵,回頭再說。弦舞心領神會,閉上嘴不說話。楊弦歌想到的是:如果真要啟動戰端,土司家的家人一定是眾失之的,旁人不會拿阿奶阿娘怎樣,但對十五六歲的土司小姐就難說了。父親要自己和布穀置身事外,而弦舞怎麽辦?不如帶了一起走吧。
  
  等到夜深人靜,楊弦歌去敲父母親住的小樓的房門,楊大土司打開門,見了兒子,第一句話就是:“把弦舞也帶走。”
  
  天剛破曉,苗嶺山寨的雞還沒叫,白霧還在山腰間飄蕩,黃石寨高大堅固的寨門就打開了,寨門打開隻有三尺寬,剛剛可以擠過一匹苗家的小馬,等三匹小馬都出了寨門,寨門馬上又關上了。
  
  楊弦歌扶妻子和妹妹坐上馬背,自己也躍上馬鞍,三人一齊轉頭向楊大土司和土司娘子作別。土司娘子以手捂唇,紅腫的眼睛不停的有眼淚湧出,楊大土司用潮濕的目光示意他們離開。三人看著寨門內的雙親,除弦舞外都想著不知以後還能不能重見,再看一眼霧罩下的黃石寨金黃的石廳,楊弦歌輕輕擊一下另外兩匹馬的馬臀,自己一夾馬腹,三匹馬衝破霧障,馬蹄踏煙,轉眼不見了黃石寨。
  
  楊弦歌和布穀身在馬上,身邊是看不清的白霧,心中也是一片迷茫,不知就這樣離開是錯還是對,難道就袖手看著苗疆被兵災吞噬?難道就眼睜睜地任由布穀的父親帶兵去攻打弦歌的父親?難道三人就遊曆在外,等多年後回來,看到的是一片荒草淹沒的石頭官廳,親人家園都已隨風飄逝?難道阿奶和阿娘就從此看不到了?
  
  布穀一想到阿奶和阿娘,那麽疼愛自己,疼愛得可以不計較她是不是漢家女兒,是不是殺過人,這樣的阿奶和阿娘,自己怎麽能不管不顧,自己去和弦歌過快活逍遙的日子?想到這裏,她勒住馬,對弦歌道:“不,我們不能這麽做。”
  
  楊弦歌的馬已經超過布穀,他聽見布穀住馬說話,拉緊馬韁兜回馬來,說道:“是,我們不能一走了之。”
  
  布穀道:“那我們現在回去?”
  
  楊弦歌看看四周,東麵遠山間已有一層霞光閃爍,霧氣也消散了一些,近處的景物依稀可辯,左邊是青翠的山坡,右邊是流湍的溪流,楊弦歌知道這條小溪轉過幾個彎便是竹林灘,那裏是他和眼前的姑娘初露愛慕的地方,而身後是他的家,幾百年不曾移動過一分一毫的家,眼前的姑娘一臉堅決,稍遠的弦舞麵帶疑問,心想:就為了這兩個女孩子,我也不能讓她們無家可回,當下心意已決,朗聲道:“不,我們不回去,我們去城裏,去找你父親,他不會讓他的女兒浪跡天涯無根可依,他那麽疼愛你,不會奪走你的家。”
  
  布穀笑生雙靨,道:“好,我們去找爹爹。”楊弦歌能放下成見,與她父親聯手,商量出一個對苗疆最好的出路,她還能有什麽可求的呢?
  
第十章 朝廷宣撫使
  三人騎著馬,一路輕馳小跑,到鳳凰時城門不過剛剛打開,街邊的食肆下的下門板,升的升爐子,一派忙碌景象。別的店鋪不用趕早市的,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三人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鳳凰城,和往日所見全然不同,不免有些新奇。
  
  來至東門大街甲字第九號門前,看著門上插著的哭喪棒,想著不過才是昨天從這個門裏抬出去了外公的棺材,布穀心頭發沉,剛才的輕鬆心情一掃而光,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紅了。
  
  楊弦歌下了馬,再扶布穀和弦舞下馬,看見布穀神情怔怔的,知道她又想起外公了,暗自歎口氣,輕輕抱一抱妻子,再去敲門。有妹妹在一邊,他不便有甚安慰的親昵舉動。
  
  過了一會,裏麵有人問是誰,楊弦歌應道:“是你家小姐和楊家姑爺。”弦舞聽了這話,一人嘿嘿嘿笑了起來,楊弦歌被她一笑,自己也覺得這個叫法好笑,看看布穀泫然欲泣,朝弦舞擺了擺手,示意她收斂點。
  
  裏麵的老仆人一聽是小姐和姑爺到了,忙打開大門,迎出來道:“姑爺,小姐,怎麽會這麽早就到了?難道昨天沒有回寨子去嗎?這位小姐是誰?”
  
  楊弦歌心道可不是嗎,昨天剛離開,今天一清早就來了,任誰也會奇怪,不便和老仆人說什麽,隻道:“這是我妹妹,我們要在這裏住幾天。這裏有養馬的地方嗎?”
  
  老仆看看門外還站著三匹馬,出去牽了,道:“本來沒有的,自從老爺回來後,常有人騎了馬來,就在後園搭了個棚子,有草有水,可以養馬的。”
  
  楊弦歌道:“那好,煩請老人家帶我去一下。”
  
  老仆把三匹馬的韁繩隨手在柱子上繞一下,道:“哪用姑爺親自去,我牽過去就行了,這些馬看著都老實,先在這裏放一下不要緊的,我帶姑爺和小姐進去,還有土司小姐。”說著關了大門,領三人往裏麵去了。
  
  弦舞跟著走過幾重院落,看著這些高屋華廈,門窗都雕著花,悄悄地對布穀道:“布穀姐姐,這是你爹爹的家嗎?原來你家這麽大,你爹爹是做什麽生意的?”她隻在昨天聽楊弦歌說了布穀的爹爹是漢人,在外做生意,便想問問什麽生意這麽賺錢。
  
  楊弦歌“噓”了一聲,弦舞吐了吐吐舌頭,知道不該在人家傷心的時候問這些沒要緊的話。
  
  楊弦歌歌問老仆人道:“我們是不是來得太早了,嶽父還沒起來吧?”
  
  老仆人道:“老爺一向起得很早,這會兒應該在院子裏打拳呢。”
  
  “打拳?”三人都覺驚奇,不約而同問了一聲。
  
  老仆人道:“諾。”向院子當中指了一下,果見一人在庭院中間騰挪舒展,腳下忽前忽後,手上揮舞擊劈,身形極是利落。
  
  楊弦歌與所有苗人一樣,以為漢人都體質嬴弱,和苗人相持多年不過是仗著人多勢眾,沒想到這進士出身的讀書人竟然會這麽一手,自己上山打獵時有斬獲,不過是仗著有幾百斤蠻力,搏擊之術是一點也不會的。忽然想起以前學的一句話,叫什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苗人對漢人的事一點都不知道,總以為天下自己最厲害,現下看來,真是大錯特錯了。
  
  陳耕言也看見了女兒女婿進來,做了兩個收勢,吐納氣息,招手讓他們過來。
  
  楊弦歌道:“嶽父,沒想到你還會這個。”欽佩之意,溢於神情。昨天在墓地,讓他看到了嶽父重情重義的一麵,今早又讓他知道了嶽父文武兼修的一麵,也讓他對這個不情願認識的嶽父越來越敬重,這一聲嶽父叫得真心誠意。
  
  陳耕言道:“我這不過是活絡一下腰腿的莊稼漢把式,算不得什麽,你要有興趣,我什麽時候讓人來好好耍兩套,那才叫真功夫。鵑女,你們這麽早來,是出了什麽事嗎?”
  
  布穀與父親本不熟絡,又因得非土非漢的事被向來認做是家的寨子逐出,不論這寨子是白鳥寨還是黃石寨,心中不委曲那是不可能的,因此隻叫了聲“爹爹”,一時不知怎麽向眼前這個實為陌生人的父親傾訴。
  
  楊弦歌卻對嶽父有了親近好感,上前把土司衙門裏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他和陳耕言隻見過兩麵,雖然都知道改土歸流的事迫在眉睫,但兩次都不是談論的好時機,這時由楊弦歌來說破,省得彼此繞好大圈子。
  
  陳耕言聽了,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拍拍楊弦歌肩膀道:“賢婿,你真是一個明曉事理的好漢子,眼光高遠,胸襟開闊,心懷百姓,將來一定是個好土司,鵑女眼光不錯,挑了個好夫婿。”
  
  弦舞咕噥道:“還將來呢,將來不是沒土司了嗎?”她這才第一次聽說土司衙門要被取消,心懷不滿,忍不住說話。
  
  陳耕言微笑道:“土司不土司,還不是一個名號,早三百多年前,難道就有土司了?沒了土司,可以有水司,木司,泥巴司。”
  
  三人聽了這話,似懂非懂,模模糊糊覺得有什麽東西都可以被看到的,而這個東西,是讓人歡喜的。
  
  陳耕言道:“你們一早從黃石寨來,肚子該餓了吧,我們去吃早飯吧。”
  
  楊弦歌急切地道:“吃早飯不急,嶽父,你把這個水司木司泥巴司的事好好跟我們說說。”
  
  陳耕言道:“邊吃邊說好了,泥巴司又不會跑了。”
  
  連布穀也被他逗笑了,道:“爹爹。”那神態,就像是弦舞在和楊大土司撒嬌。楊弦歌看在眼裏,心中歡喜,布穀臉上能有笑容,比什麽都讓他高興。暗想父女親情,實是天性,哪怕是十多年從沒流露過。
  
  陳耕言道:“陳升那裏應該擺好早飯了,我們去吃吧。”領著三個年輕人朝一間屋子走去,裏麵有一張圓桌,桌上擺了四副碗筷,當中是一盤饅頭,還有一碟子鹹菜,四個切開的鹹鴨蛋。
  
  一個老仆人在盛粥,不像是先前應門牽馬的那個。看見陳耕言和小姐姑爺來了,說道:“老爺,這粥是今早新熬的,幸虧多抓了把米,還夠吃。這饅頭是隔夜的,蒸過了,還算暄騰。就是沒菜,要叫小姐姑爺看著寒酸了,姑爺是大戶人家的少爺,這樣的飯菜怎麽看得上呢?”
  
  陳耕言道:“陳升,你老了話越發的多,誰也沒說什麽。來,坐下吃,是沒什麽好東西,土司小姐不要見笑。”
  
  陳升道:“姑爺是自家人了,寒酸點也沒什麽,給土司家的小姐吃這樣的東西,我家小姐的臉都丟光了。”
  
  陳耕言道:“你家小姐的臉不會因兩個鹹蛋丟光的,但會被你這個老婆婆嘴丟光,你先下去,等我們吃完了再來收。”
  
  陳升邊朝外走,邊嘟囔道:“要來嘛提前說一聲,這樣子讓人沒個準備,隻好吃鹹菜啃饅頭。噯,我家老太太要是在,還不把陳升叫去罵一頓……”
  
  楊弦歌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仆人,差點要笑出聲來,想起這是在嶽丈家,不敢冒失。
  
  陳耕言道:“這個人就是這樣,有什麽事都是人家的錯,他先要把自己撇清了。我這老房子弄成這樣,也多虧了他,成年的不做事,借口卻有一大堆。”
  
  布穀道:“爹爹,你還是說土司的事吧。”陳家的仆人把陳家的老宅弄成什麽樣,哪有土司家的事情重要。
  
  陳耕言道:“是啊,土司。你們知道,這湘西的土司是朱明皇帝為嘉獎苗人幫他打蒙古人而封的,如今的大清皇帝要收回,也沒什麽奇怪。不過是個土司的名號,沒說要把苗人的族名也去除啊。改土歸流,也不是要把苗人怎麽樣,而是要通過整飭,把不服朝廷的土司處置。賢婿,如果你不是土司,而是一個普通的苗人,你的土司老爺是個凶殘霸道的人,對你欺辱淩虐,你該怎麽辦?”
  
  楊弦歌一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生在土司之家,祖宗十幾代都是土司,自落地起就被告知將來是要做土司的,從沒想過如果自己不是土司,或土司公子會怎麽樣。猛地被這麽一問,便答不上來。
  
  陳耕言向布穀道:“鵑女,你是在寨子裏長大的,你知道如果遇上不好的土司,你怎麽辦?”
  
  布穀苦笑道:“我能怎麽辦?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出了事,往大土司家討個公道。如果大土司是和寨主老爺一邊的,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辦。”
  
  陳耕言道:“如果你沒有逃出寨子,和外公一起被寨主毒打,你又會怎樣?”
  
  布穀打個寒戰,低聲道:“和外公一起等死。”轉頭看向楊弦歌,顫聲道:“弦歌,如果不是外公要我來黃石寨,我隻怕已經死了。”
  
  楊弦歌握住她手道:“就算能逃出來,如果遇上的是個和田寨主一樣的土司,他們相互維護,又再把你送回去,那你也是死路一條。”
  
  陳耕言道:“是,這就是土司權力過於集中會引起的後果。”
  
  楊弦歌沉默良久,道:“我明白了,嶽父。我以前隻是想不要讓我苗寨的人因我而送命,留下一寨的孤兒寡母,從沒想過如果土司本人作惡,寨民會怎樣。我隻想到我要做個好土司,沒有想到土司本身有蔽病。”
  
  陳耕言讚許地點點頭,道:“你果然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楊弦歌想了一會兒,忽道:“那麽,皇帝不也是個最大的土司?如果他是個凶殘霸道的人,那天下的人又該向誰尋求庇護?誰又來主持公道?”
  
  陳耕言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這個孩子我很喜歡。你以為當今的大清皇帝是怎麽來的?不是把悲殘霸道的朱明皇帝這個大土司趕走,自己打來的嗎?朱明皇帝這個大土司又是怎麽來的?不是把蒙古皇帝這個凶殘霸道的大土司趕走得來的嗎?”
  
  楊弦歌驚道:“嶽父!”陳耕言話中的意思,他作為苗人也聽出來了。心知這樣的話,如果被別的朝廷官員聽見,那便是死罪。
  
  陳耕言滿不在乎地微笑道:“你是個聰明孩子,當然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也知道有些話是什麽地方該說,什麽地方不該說的。”
  
  楊弦歌放下碗筷,站起身來,道:“嶽父,你說的話一下子想不過來,要慢慢理會一下。”走到陳耕言麵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道:“嶽父,以前小婿懵懂無知,言語冒失,現在向你陪禮。嶽父,你做我先生吧。”
  
  陳耕言嗬嗬笑道:“起來吧,你這麽明敏聰慧,不知能做得了你多久的先生啊。”
  
  楊弦歌站起道:“我要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嗯,我就在這院子裏走一走。”抬腳便走,忽又轉頭對布穀道:“妹子,那天我跟你生氣,是我錯了。”
  
  布穀道:“怎麽這會想起這個了?你不是早就道過歉了,我也早就不生你氣了。”
  
  楊弦歌道:“那時是為我脾氣不好道的歉,現在是為了你是漢人的事。我現下明白了,什麽苗人漢人,都是無謂的區分。”
  
  楊弦歌在院子裏一個人走一走,停一停,又嘟囔幾句,又發一陡子呆,布穀看著他全神貫注的樣子,不覺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弦舞看看布穀又看看大哥,捂著嘴嘿嘿的偷笑。布穀臉微微一紅,低下頭去,用筷子挑兩粒粥米送進嘴裏。
  
  陳耕言道:“鵑女,你們眼下就住在這裏吧,這件事沒幾個月是做不好的,一時急也急不來。我在黃絲橋新兵營那邊有公務,這裏隻能是暫住。這房子破敗成這樣,我也沒工夫會理會。陳升陳發兩個老仆,做事顛三倒四的,要讓他們再管下去,這房子遲早有一天要塌。你要是願意,幫我歸置一下行嗎?你上次住的屋子還勉強能住人,土司小姐今晚睡哪裏就成問題了。”
  
  弦舞吐一舌頭道:“姻伯,你別叫我小姐小姐的,叫我弦舞好了。我會幫著布穀姐姐收拾,你放心好了,隻怕我做不來,反倒給布穀姐姐添麻煩。”
  
  布穀點頭道:“謝謝爹爹想得這麽周到,這下不但有地方住,也省得我成天的無事可做。”
  
  陳耕言道:“你從小就操勞慣了的,是閑不住。唉,原不該讓你做事的,像你這樣的女孩兒家,正該隻繡繡花唱唱歌。”
  
  布穀笑道:“爹爹說得我好象下地種田一般,我不過是幫著外公撐船罷了。”
  
  陳耕言落寞地道:“撐船。手上一定有繭子吧?”
  
  布穀笑笑不答。弦舞拿起布穀的手,攤開手掌,指根下麵果然有一層薄薄的繭子。弦舞再攤開自己的手,放在布穀的手邊,兩下一比,弦舞的手自是細嫩許多。弦舞摸摸那些繭子,輕聲道:“姐姐,你一定很累吧?你來家裏這麽久,也沒見你歇著。”
  
  布穀收起手掌道:“春種時我幫人插過秧,和做農活相比,什麽都算不上累。累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力氣還能用得完?等一下我就去先打掃一間屋子出來給你做臥房,今天太陽這麽大,被褥什麽的洗出來一下子都會曬幹。爹爹,這裏有多餘的被褥吧?”
  
  陳耕言道:“有,是全新的。不用洗曬。”
  
  布穀奇道:“全新的?這裏不是許多年都沒人住了嗎?”
  
  陳耕言道:“你替你準備嫁妝的時候備下的,置辦的時候就想也許你們會來住一晚。女兒女婿新婚後總該回一趟娘家吧。”話雖平淡,卻滿含深意。
  
  布穀聽了,眼睛又有些發潮,叫了聲“爹爹”,卻說不出話來。
  
  陳耕言道:“我一會去讓陳發到街上找兩個婦人來幫忙做粗活,洗洗刷刷的你讓她們做就行了。仆傭要慢慢找,得找老實的,還要能幹的。銀錢我先給你一些,要添什麽東西你看著辦。屋子裏原來的東西你看什麽合用就拿什麽,不用再來問我。這家就是你的家,你是這家的女主人,要怎麽弄隻管按自己心意去弄就是了。我在兵營那邊十天半月也回不來一次,這家就交給你了。我現在睡的房裏有一些我以前看過的書,弦歌要看,隻管進去拿。”
  
  陳耕言說一句,布穀應一句。
  
  楊弦歌進來聽見最後幾句,道:“嶽父,你看我現下應該看什麽書?”他雖跟著一個漢人先生讀過幾年書,但也隻是讀書而已,識得字後,拿著《論語》《孟子》逐句講解一下意思,沒什麽見解,楊弦歌也沒覺得讀書有什麽趣味。他隻想會認漢字,會讀漢書,將來做土司和漢人打交道,不會被欺騙愚弄。剛才陳耕言一番話讓他茅塞頓開,才想起自己以往所學實在太淺薄,許多事情都想不明白,迫不及待要從書中得到答案。
  
  陳耕言道:“讀書的事,也不急在一時。漢人有一句話,叫半部論語治天下,一本書要讀懂讀透,是有得讀的。讀書嘛,你就先拿一本來看,不拘是什麽,能讀得下去,就是對你路子的,讀不下去的,扔掉換一本。這樣讀得多了,自然就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了。那種先生講一句,你記一句的讀法,是死讀書,學來學去是先生的那一套,不是你自己體會和悟出的,記也記不住,學也學不深。這樣的讀書法,隻會讓學生越讀越沒興趣。”
  
  楊弦歌喜道:“對對,我就是這樣的。先生在上麵講,我聽到後來就想打瞌睡。”
  
  這裏正說著,外麵進來一個人,大家一看都認識,是見過兩次麵的謝天時。
  
  謝天時一進飯廳,看見楊弦歌三人,微微有點驚訝,道:“原來楊兄和小姐到大人這裏來了。哎喲,土司小姐也在啊。”
  
  楊弦歌道:“消息已經傳進城了嗎?”謝天時說“原來怎樣怎樣”的,可見是聽說過了。
  
  謝天時無奈地道:“是。一大早進城的人就在到處傳說楊少司離開土司府的事了。鄉人們說少司做不成少司,那土司以後由誰來做?有的人說楊大土司不是有個弟弟嗎?有的人就說楊少司的叔叔成親至今都沒兒子,怎麽做得成土司?”
  
  楊弦歌聽了心裏一陣難過。叔叔成親至今已有多年,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叔叔和阿嬸為這事多少年都沒個笑臉,阿嬸更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本來這事土司府誰也不提,但因為自己,叔叔的痛處都成了別人的話柄。布穀聽了,愈發心中不安。
  
  謝天時又道:“這其中又有人道:楊家做土司做了幾百年,也該換別家了。楊家是做得不錯,不換也沒什麽;但沒了後人,就要考慮別的寨主別的土司了。苗人要是沒了土司,漢人就又要來欺侮苗人了。楊兄,看來有人看中你家的土司位子了。”這後麵一句話帶點玩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就算沒人來看中楊家的土司位子,楊家這土司位子也坐不了幾天了。
  
  布穀皺眉道:“說這話的人一定是田老爺的人。他先去公公那裏,逼得公公做出這個決定,然後又到處散播謠言,動搖人心。有餘少爺死了,田老爺就把這口氣都出在楊家頭上。田老爺的手腳還真快,我們今早才離開的黃石寨,這早飯還沒吃完,消息就傳到鳳凰城裏來了。”
  
  楊弦歌道:“看來是這樣,白鳥寨要和黃石寨幹上來。田寨主,哈,就算沒有改土歸流的事,他想做土司,別的寨主會答應嗎?對了,田寨主明明知道改土歸流的事,其他的寨主也都知道,那他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陳耕言道:“楊家有個漢人媳婦,這樣的家族,怎麽能再做土司呢?楊家做不成土司,必然要有人做土司,他要是振臂一呼,帶領眾寨主和朝廷對抗,眾寨主自然以他為首,他不就當上大土司了嗎?”
  
  謝天時道:“大人說得是。這位田寨主,也太小看朝廷了。”
  
  楊弦歌道:“嶽父,你說該怎麽辦?”
  
  陳耕言道:“賢婿,老實說,我巴不得他起來造反。我正找不到因頭該從哪裏下手呢。我總不能像別的宣撫使一樣,跑到黃石寨的土司官廳去,對楊大土司說:我是朝廷派來收回你的土司官憑的,你把官憑交給我,我好回去交差。限期為三個月,三個月後不交,我就動手了。看看是你的苗寨堅固,還是我的兵丁厲害。那是我鵑女的婆家,我這樣衝進去,讓鵑女以後怎麽過日子?我把鵑女的家打得稀巴爛,讓我外孫在哪裏玩耍長大?別的地方的土司多有被朝廷的官兵鎮壓歸降的,但我不能這麽做。鳳凰也是我的家,將來我告老還鄉,還要回來這裏養老的,我把我自己的家打個稀巴爛,我又上哪裏住去?”
  
  眾人聽他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像談家常一樣的談起,不覺好笑。
  
  陳耕言又道:“田大章這樣鬧下去,勢必要和別的寨主聯絡密謀,到時湘西四十八寨就會分成了兩個派別:擁楊派和擁田派。”
  
  楊弦歌道:“是,我明白了。如果到時兩派要起爭鬥,你就派兵進去,借口平定紛爭……”
  
  陳耕言微笑道:“賢婿,你剛才不是說要讀書嗎?《孫子兵法》第一篇,兵者,詭道也。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到時我見了你父親,也好說話。你父親看在我幫了他忙的份上,也不會給我臉色看。那時候,他交出土司官憑,我上報朝廷,說他平亂有功,封一個湘西指揮使的官職,就是那個泥巴司了。”
  
  楊弦歌也笑,道:“我該做些什麽呢?”這時他對陳耕言已經佩服之至,言聽計從。
  
  陳耕言道:“不忙不忙,田大章還有得忙碌一陣的。我那邊兵營新建,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不要去看看怎麽練兵布陣?將來做指揮使也是用得上的。”
  
  楊弦歌欣喜非常,陳耕言給他看的是他從前全不知的,他自然有興趣得很。忽然想起新婚的妻子,對布穀道:“妹子……”
  
  布穀道:“你去好了,我和弦舞在這裏把屋子收拾一下,打掃清洗,你也幫不上忙。”
  
  楊弦歌道:“那就辛苦你了。你做做歇歇,別累著。弦舞,聽你布穀姐姐的話啊。”
  
  弦舞歪著頭笑道:“你就不怕我累著?”
  
  楊弦歌拍一下她的臉,道:“我怕你嚇著。”
  
  弦舞道:“給什麽嚇著?”
  
  楊弦歌道:“屋簷上吊下一隻蜘蛛。這麽大。”兩隻手的拇指食指圈起比劃了一下。
  
  弦舞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怕,我一腳踩死它。”
  
  楊弦歌拉一下布穀的手,低聲道:“我跟嶽父去去就回來,你不用擔心。”
  
  布穀點點頭道:“我不擔心。你跟爹爹在一起,我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倒是擔心你,你就這樣子跟爹爹去兵營?”
  
  楊弦歌不解,反問道:“這樣子怎麽啦?”
  
  布穀輕嗔道:“你穿了這一身苗人的衣服,到漢人的兵營裏去?給街上的苗人看到,他們會怎樣?到了兵營,那些兵丁們又會怎麽想?”
  
  楊弦歌一想也是,就因昨日他不肯換麻衣孝服,結果惹出這軒然大波。昨天還隻是去墳地,今天去的是漢人兵營,自己就這樣冒冒失失跑了去,還不知會撞出什麽潑天大禍來。便問道:“那該怎麽辦?”
  
  布穀隻拿眼睛瞅著他,不說話。
  
  楊弦歌想了想,自嘲地笑道:“我剛才還說苗人漢人都是一樣的,都是無謂的區分,現下要我換上漢人的衣服,還真是有點為難。也罷,將來我兒子是一定會穿漢人衣服的,他老子先穿一穿,有什麽要緊?”
  
  布穀聽了這話,臉上飛紅,啐了他一口,轉身對陳耕言道:“爹爹,能拿一件你的衣服給弦歌換上嗎?”
  
  陳耕言正在和謝天時說著兵營中的事,聽女兒這麽一問,道:“還是鵑女想得周到,我叫陳升去拿一件我的袍子來,穿了長袍,再頂著這麽個發髻就不大對頭了,天時,把你的帽子給他戴上。”
  
  陳升取了長袍來,謝天時的帽子也摘了下來,楊弦歌穿戴好了,布穀一看,道:“很好看,袍子長短也正好,穿上這袍子,哪裏還看得出是苗人。”
  
  楊弦歌抻了抻衣袖,沉思道:“一件衣服就可以讓一個人的外貌改觀,可見外表是不重要的,我還是我。妹子,你記不記得有一天你跟我說,你還是你,什麽都沒變。我當時不明白,還跟你慪氣,現下想起來,真是愚蠢。”
  
  布穀替他扣上腋下的布鈕,道:“我什麽時候說的這話,我怎麽想不起來?”
  
  楊弦歌皺著眉頭道:“我去河邊找你那天啊,你怎麽會不記得呢?”
  
  布穀抿嘴笑道:“我都不記得了。”
  
  楊弦歌看著她的笑臉,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那我走了,你自己當心,晚上我就回來。”
  
  布穀道:“這裏晚上要關城門,你要是看天色晚了,就別趕著回來了。城牆那麽高,又有兵把守,你是爬不進來的。”她是想起弦歌兩次翻牆的事,一次是去白鳥寨,最近這次是前天晚上翻進自己房間。布穀想,也許在弦歌看來,什麽也是擋不住他的。
  
  楊弦歌把握著布穀的手緊了一緊,跟著陳耕言謝天時出門,心中還想著布穀笑著說都不記得了的樣子。過去了的不愉快的事,還記得那麽牢做什麽呢?趁早忘記幹淨了才好,隻有聰明人才懂得這麽做。布穀就是布穀,美麗聰慧,溫柔善良,不管她是什麽人,誰的女兒,這些都不曾變過。自己最早在她身上看到的,也正是自己深愛她的這些美好的品性,還沒有變過一點點,自己怎麽就因她非我族人就生了隙嫌呢?
  
  君子愛人以德。多年前讀過的一句話忽然出現在腦中,楊弦歌心想,今日我才算讀明白了。
  
第十一章 月老的故事
  楊弦歌半月來頻繁往返於鳳凰縣城和黃絲橋兵營之間,對朝廷的兵力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苗人雖然勇悍,但平時各自散布在各個寨子中,一旦有戰事才臨時糾集,與訓練有素的官兵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語。若不是仗著山大林深,熟知地形,正麵交鋒起來,苗人的勝算極低。而漢人築起高牆深壕,苗人是決計攻不破的。這些年來相安無事,除了漢人自己政權交替,沒功夫來對付深山中的苗人外,楊弦歌深歎“僥幸”二字。
  
  這日他騎了馬又從黃絲橋返鳳凰,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忽然有什麽東西從他麵前飛過,那感覺像是有人朝他扔小石頭,卻又不是要打中他。他勒馬停住,左右張望了一下,揚聲道:“是誰?是要找我楊弦歌嗎?”
  
  路邊的樹林中出來一個人,應道:“是我,大哥。”
  
  楊弦歌聽聲音像是莊羽,便道:“是二弟嗎?”說著下了馬,牽了馬韁繩朝樹林裏走。待走近一看,果然是錦鯉寨的少寨主莊羽。楊弦歌見了莊羽,很是高興,笑道:“二弟,你怎麽在這裏?這麽巧正好碰上。”
  
  莊羽卻不像楊弦歌這麽高興,有點無精打采地道:“哪裏是巧?我在這裏等你半天了。”
  
  楊弦歌有些愕然,問道:“等我?你怎麽知道我要打這裏過?又怎麽知道我在城裏?”
  
  莊羽隨便往地上一坐,靠著一塊石頭道:“大哥,你見天的騎了馬出出進進,誰看不見?你以為換件衣服別人就不認得你楊弦歌了?這上下誰不知道楊少司被逐出了黃石寨,就落腳在鳳凰城裏?”
  
  楊弦歌大吃一驚,問道:“那人家都怎麽說我?”
  
  “說你什麽?”莊羽問。
  
  “出城幹什麽呀?”楊弦歌道。難道整個湘西都知道他這些日子都呆在漢營裏?
  
  莊羽道:“這個不知道。人家都說你一出城就騎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不知道你天天出城幹什麽。”
  
  楊弦歌一邊放下心來,一邊隻好苦笑。陳耕言讓他每次出城後就今天往東明天朝西的跑一陣再去黃絲橋,看來是湊效了。帶兵的人想得果然周到一些。
  
  莊羽道:“大哥,我聽說你是帶著新嫂子和妹妹去遊山玩水去了,怎麽在城裏住下不走了?還有,你出來進去的在幹什麽?”他本來興致索然,這會兒倒有點精神了。
  
  楊弦歌道:“這個以後再告訴你。對了,你在這裏等我,是有什麽事嗎?”
  
  莊羽立即又沒了精神,垂著頭道:“大哥,我是來向你求救的,你一定得幫我。”
  
  楊弦歌道:“咱哥倆有什麽話說,我自然幫你。你說吧,有什麽難處?”把馬韁繩拴在樹幹上,也在地上坐了下來。
  
  莊羽吞吞吐吐地道:“我喜歡上一個姑娘……”
  
  楊弦歌笑道:“這是好事啊,有什麽為難的?是哪個寨子的?她喜歡你嗎?”
  
  莊羽道:“她當然喜歡我了,我們說過,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
  
  楊弦歌等了一陣,看他停住不說下去,以為他麵嫩害羞,便道:“那有什麽問題呢?是她家不同意?以你的人品家世,哪家的寨主會拒絕?”
  
  莊羽忽然生氣道:“你看你看,連你都是一口一個寨子,一口一個寨主。我以為你會和其他人不同。”
  
  楊弦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問道:“這有什麽問題?這位姑娘難道不是寨子裏的?那能是哪裏的?城裏的?”
  
  莊羽賭氣地道:“就是這鳳凰城裏的。”
  
  楊弦歌道:“城裏就城裏的唄,你生氣什麽呢?我知道了,是舅舅還是舅媽不同意?”有家有業有田地的苗人都在鄉間,城裏的多半是小商小販小門戶,做為一個寨主,若是看重門第,沒什麽根基的人家自然是不能結成親家的。錦鯉寨莊家的小姐嫁進了大土司家,更是光大門楣,這少寨主一下子要和貧家小戶攀親,肯定是不願意的。是以楊弦歌聽說姑娘是城裏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寨主舅舅不同意。
  
  莊羽道:“我爸我媽還不知道,我還沒告訴他們。”
  
  楊弦歌道:“那你要我幫什麽呢?要我去幫你向舅舅說,勸他們同意?你也知道我的情況,隻怕舅舅不會聽的。”
  
  莊羽道:“也不單是這個了。還有更重要的……”看看楊弦歌挑起一邊眉毛,忙道:“好啦好啦,我都說了吧,我喜歡的那位姑娘也是漢人,她家就是這鳳凰城裏開銀器鋪的。我去她家買東西,就和她認識了。”
  
  楊弦歌看了莊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指道莊羽笑得說不出話來。莊羽被他笑得火大起來,站起身來要走,楊弦歌一把拉住。
  
  過了一會兒,楊弦歌笑意少歇,說道:“依你看這鳳凰城內外,湘西四十八寨,有多少苗家男兒喜歡過漢人女兒,又有多少苗家女兒喜歡過漢人兒郎?咱們苗漢土瑤多族世居這裏,難道我楊弦歌是第一個不依族規硬要娶異族女兒嗎?光我知道的,我嶽父就是娶的土丁女子。我相信,他也絕不會是第一個。二弟,咱們堂堂男子,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不敢娶回家,那也別活了。既然我楊弦歌是第一個為了漢人妻子被逐出寨子的,那我就要替所有成不了夫妻的苗人漢人爭口氣,我偏要把這不合理的規矩改過來!”
  
  莊羽連聲道:“對對對,你是楊弦歌,是少土司,你在咱們年青人中是有威望的。你別以為你被逐出寨子大家都看不起你,恰恰相反,咱們私底下在一起說起你,都對你佩服得不得了,說你敢作敢為,有情有義,有擔當,了不起。田有吉田有慶他們四處敗壞你聲譽,大家都不聽他們的,誰都在心裏看不起他們。”
  
  楊弦歌道:“我哪裏把他們放在眼裏?你回去隻管和舅舅舅媽說,他們不同意是他們的事,說總要說一聲的。回來就去姑娘家提親,姑娘的父母要是也不同意,你們就來找我,我來為你們操辦一個大大的婚禮,就在這鳳凰城裏辦,把各寨的年青人都請來,咱們樂咱們的。我倒不信這湘西所有的寨子都要把自家的兒子趕出來,沒了兒子,我看寨子靠什麽傳下去。”
  
  莊羽聽得眉飛色舞,忽然道:“也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歡上別族的姑娘呀,他們會聽嗎?”
  
  楊弦歌眺望遠處道:“除了婚姻之外,還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呀。咱們要讀書懂道理見世麵,要多打糧食沒人挨餓。我要讓我的兒子這樣長大,他們難道不想嗎?”
  
  莊羽被他說得一顆心都活了起來,大聲道:“我也要!大哥,我跟著你,你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陳家老宅經過布穀半個多月的整理,已經很有些樣子了。院子裏的雜草都已除清,大部分房間也掃去灰塵。從街上找來的兩個中年仆婦在布穀的安排下,整天拎了水桶抹布掃帚拂塵洗洗刷刷。布穀和弦舞成天忙碌著,眼看著這宅子一天天清爽整潔起來,越忙越開心。陳家的兩仆卻不樂意了,被差著做事不說,連飯都要多煮好些人吃的,便日漸地腆著肚,斜著眼,叫三遍也不動一下。他們輕鬆了十多年,這一下不是要了他們的命嗎?
  
  布穀一來年輕臉嫩,二來看著兩人都是老人了,也不好意思總是催促,便想再找人來幫忙,兩位兩人也不用辛苦,隻要看著就行了。她把這個意思跟陳升一說,陳升馬上道:“還要加人?那要做多少人的飯?”
  
  布穀陪笑道:“那就請個廚子吧?”
  
  陳升道:“請廚子!你知道他會不會克扣下油鹽柴米?會不會和店家串通一氣虛報花賬?”
  
  布穀道:“要不你老人家當個總管,管人管賬,行嗎?”
  
  陳升一想,當總管,有人被他差來差去,倒也威風,正要答應,轉念一想,支使人雖然不錯,但要操多少心?眼下就這兩個仆婦,他每天都要費不少口舌,再多幾個人,他又要添多少精神?費多少唾沫?金津玉液是用來養身體的,不是用來浪費的。當下搖頭道:“不行。老爺是拿俸祿的,沒多少錢用來胡亂花費,要養活這麽一大家子人,就老爺一人掙錢,遲早要敗家的。先前為你辦嫁妝,就花去好些。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布穀忍氣道:“我們來時帶了不少錢,你老放心,這些錢自然由我們出。”
  
  陳升上上下下看一眼布穀,嗤道:“我們陳家怎麽會用別人家的錢?我們陳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世清白,姑娘姑爺來家住著,就是客,怎麽有倒叫客人拿錢的道理。我們陳家是講道理的人家,傳出去還不叫人笑話?”
  
  布穀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過一陣子才道:“但這裏好些門窗都壞了脫落了,關又關不上,打又打不開,雨也遮擋不住,都飄進屋子裏去了,把地板也漚壞了,總該請個木匠來修理一下吧?”
  
  陳升又上上下下看看鬆脫的窗戶,道:“那些房間也沒人住,修好了還不是又要壞?既然如此,又修它做什麽?”
  
  布穀正要說話,陳升道:“我們是陳家的族人,可不是傭人,小姐你可要搞清這一點。”
  
  布穀終於忍不住,惱道:“我正是當兩位是我家老人,這才客客氣氣商量商量地。要不你們也別管事了,好生養著吧。人我自己去找,不再煩請老人家了。你兩位是我家長輩,原是不該煩兩位做事的。隻是以後也別來橫加幹涉。兩位大嬸都說了,你老總在一邊指手劃腳,她們都不知道幹什麽好了。”
  
  陳升聽了伸指罵道:“你當我們是什麽人?我們拿了老爺的錢就要替老爺做事。這個家我們管了十來年,一直都管得好好的,老爺回來也說我們辛苦,偏生你就有這麽多要求。”
  
  布穀知道和老人再是說不通的,隻好回到自己房裏生氣落淚。弦舞也氣鼓鼓地道:“這人真難纏,你別理他,等你爹回來了,告訴他,讓他去管教他們。”
  
  布穀擦幹眼淚道:“不,我要自己來。這個家我若是都管不好,以後怎麽管黃石寨?”
  
  弦舞道:“話是不錯,不過咱們寨的人可沒這麽刁鑽。”
  
  布穀道:“那是阿奶和阿娘管得好,有了威信,人家自然服。我剛到土司府,就看出了這一點。這麽大的房子,看不見什麽做事的人,卻哪兒哪兒都整潔有序。這都是阿娘管理有方。”
  
  弦舞點點頭,道:“那你打算怎麽做?”
  
  布穀道:“我自己去薦人店找廚子找木匠,我幹嗎非要等著他們去找呀。”
  
  弦舞看看她,撲嗤一聲笑道:“你這個樣子,不像是去找人的,倒像是去找活兒的。”
  
  布穀也笑,道:“那我換件衣服去。”這些日子忙著打掃,穿的都是舊衣服,頭上一件銀飾沒有,比找活兒幹的人還要寒酸些。
  
  弦舞又道:“你這個年齡也不像呀。看上去就是個小媳婦,哪有小媳婦不自己幹活兒,跑去找人的?”
  
  布穀道:“不管那麽多了,先去試試,不行再說。”
  
  弦舞道:“我跟你一起去,你不在,這那兩個老厭物在我眼前晃,我可不喜歡。”
  
  布穀撞一下弦舞道:“別瞎說,當心人家聽見。”
  
  弦舞吐吐舌頭,咕噥道:“難道不是嗎?自己不做事,又不讓人家做事。”話雖如此說,但小輩的禮貌不可廢。便與布穀換上了八﹑九成新的衣服,兩人挽著胳膊出門,弦舞問:“你知道薦人店在哪裏嗎?”
  
  布穀道:“嗯,我問過兩位大嬸了。”
  
  兩人回身將門掩好,一轉頭,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苗人男子坐在門邊的牆腳下,正拿眼看她們。布穀和弦舞朝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雖然不認識,又冒冒失失坐在人家門口,但都是苗人,他又在看自己,禮數上還是不能缺的。
  
  那男子看見她們,便站起身來,貼著牆壁讓她們好走。布穀和弦舞看這人謙和有禮,便朝他微笑示謝。等過去了兩三步,忽聽那男子開口道:“請問黃石寨的少司娘子是哪一位?”
  
  布穀聽他這麽說,停步轉身應道:“我是。請問大哥找我有事?”
  
  那男子喜道:“總算找到了,太好了。翠妹妹,來與少司娘子見禮。”話音未落,旁邊窄巷裏出來一個年輕苗女,低頭便朝布穀拜去,那男子也一同拜了下去。
  
  布穀嚇得忙拉起那苗女,道:“姐姐,快別這樣。我們差不多大小,我怎麽敢受這樣大禮?”手忙腳亂地扶起那女子,那男子沒人阻攔,早拜了兩拜。布穀一迭聲地道:“大哥,快起來,給人看見不成樣子。你們是要羞死小妹嗎?”
  
  那男子起身道:“少司娘子請不要見怪,我們實在走投無路,才來請少司娘子幫忙。我們聽說少司和娘子住在鳳凰城裏,但鳳凰城這麽大,到底哪一家才是呢?我們東打聽西打聽,聽說就在這條巷子裏,我們不知是哪一家,也不敢敲門,我們便等在這裏,等有人出來就問,今天總算是等著了。”
  
  布穀暗自埋怨陳升不肯出門,耽誤了事,當下和顏悅色地道:“看樣子你們在這裏也等了有些時候了,一定渴了,我們先進去說話吧。”返身推開大門,道:“大哥,姐姐,咱們進去坐著說吧。”
  
  那兩人點點頭,跟著弦舞進了門,布穀將門關上,延二人進入客廳,請兩人坐了,倒了兩杯茶在他們桌上,問道:“大哥,你們是哪個寨子的?怎麽稱呼?”
  
  那男子道:“我們是羅香寨的,我叫羅四銀,她叫羅翠。”
  
  弦舞在一邊坐著聽他們說話,聽到“羅四銀”這個名字,差點笑出聲來,“羅四銀”,“樂死人”,一音之轉而已。
  
  布穀道:“那我叫你四哥可好?不知四哥遇上什麽為難的事?”
  
  弦舞看著,覺得布穀這個時候,還真有點土司娘子的架式。而布穀也不知道,她這時的樣子,卻是在不知不覺地學著楊弦歌當初見她時的樣子。弦舞轉頭聽“樂死人”繼續說話。
  
  羅四銀起身謝道:“不敢。我隻是羅香寨的一個寨民,哪裏當得起少司娘子這麽稱呼,少司娘子請叫我四銀便是。”
  
  弦舞聽了,一口茶都噴了出來。眾人轉頭看向她,弦舞忙作勢咳嗽幾聲,意思是喝茶嗆的。不想越忍越想笑,忍來忍去岔了氣,真的咳嗽起來,咳都臉都漲紅了。
  
  布穀過去替她輕輕拍打背部順氣,一邊道:“四哥請說。”
  
  羅四銀道:“說起來也簡單,我和翠妹妹從小在羅香寨裏長大,彼此有情,從前年起就向寨主老爺提,想把婚事辦了。但老爺先是說我家糧米沒交足,要我做工抵糧。我想也是,把糧稅交了,無債一聲輕,省得翠妹妹嫁過來受苦,就冬閑的時候去寨主老爺家做了一冬的工,把債都抵了。然後再跟老爺提,老爺說馬上春耕了,忙過了再辦。我想也對。哪知忙完了春耕是春種,忙完了春種又雙搶,曬完了穀子又打糧。一年總算忙完,老爺又說要給老娘做壽材,讓我再做一冬的工。就這樣,從春推到冬,又從冬推到春。到了今年,寨主老爺的娘子死了,我做了一冬的壽材正好給她睡了。才三個月,老爺就向翠妹妹家提親,說要娶她做填房。原來他推來擋去,是自己看中了翠妹妹,才不讓我們成親的。”
  
  布穀聽了皺起了眉頭,弦舞聽得忘了咳嗽,輕罵道:“真混賬!你們老爺幾歲了?”
  
  羅四銀道:“五十多了,可不是混賬嗎?我和翠妹妹看看沒辦法,隻好逃出來,又不知道去哪裏,我們連鳳凰城都是第一次來,實在不知怎麽辦才好。老爺肯定不會與我們幹休,我們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正好聽人說起少司與娘子在城裏,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今天讓我們等到少司娘子,我們就不用害怕了。”
  
  布穀沉吟了一會,道:“這事你們該去找楊大土司啊,這是你們寨主老爺行事不端,正是楊大土司該管的事。”
  
  羅四銀道:“我們一個小小的寨民,哪裏敢去見楊大土司?再說,楊少司和楊大土司不是一樣的嗎?還有,楊少司與娘子的事傳遍整個苗寨,我們都佩服少司和娘子的勇氣,像我們這樣的事,願意找少司幫忙。”
  
  布穀不解地道:“但楊少司已經被逐出了土司府,你們沒聽說嗎?”土司傳人被逐,意味著再不能繼承土司之位。雖說土司之位在不了多少時候了,但在一日便是一日的權威。在外人不知曉的情況下,傳位之規仍在,否則田大章和楊德昌不會拿放逐作為懲罰。
  
  羅四銀道:“當然聽說了,不然怎麽會找到城裏來?”
  
  布穀仍是不解地道:“那你們還來?”意思是楊弦歌今日已不是少土司了,沒有處置事務的權力。
  
  羅四銀卻道:“在哪裏不一樣呢?在土司府也好,在鳳凰城也好,他都是楊少司。”
  
  布穀愕然看著羅四銀。她以為楊弦歌因她會被族人唾棄,沒想到有人根本不把這事當一回事;她以為不可為的事,卻是人人都向往的事。布穀忽然明白了,能嫁給想嫁的人,能娶回想娶的人,這是所有年輕男女的夢想,若有人能衝破種種阻礙,完成自己的夢想,那真是值得所有有夢想的人羨慕和效仿的。自己和弦歌所做絲毫沒有可愧疚的地方,今後她大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不用再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事,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嫁我所愛,又與人無咎,何錯之有?
  
  布穀感動之下,淚盈於睫,偷偷拭去眼淚,微笑道:“你們放心,楊少司自會與你們做主。”
  羅四銀和羅翠大喜,站起來便要向布穀行禮,布穀搶一步拉住二人道:“四哥,翠姐,小妹年幼,當不起的,快別這樣了。你們暫時沒地方住,就先在這裏住下好了,這裏有的是屋子,隻是破破爛爛的,有的還漏雨。”
  
  羅四銀四處打量一下,道:“這屋子要修了,少司娘子不嫌棄的話,就讓我來。”
  
  布穀喜道:“對呀,你剛才說你給你們老爺做壽材的,可不就是現成的木匠師傅?這可太好了,四哥,我剛才出門,就是要去找木匠的。”
  
  羅四銀道:“我的木工家什都藏外麵巷子裏,我去拿進去。”
  
  布穀點點頭,對羅翠道:“翠姐,我們去找間房子,好讓你們住。被褥什麽都是現成的新的喜被,都沒用過。等弦歌回來,咱們再商量怎麽給你們辦婚事。”
  
  羅翠感激地點點頭,也不說話,樣子很是靦腆羞澀。
  
  布穀細看羅翠,見她烏鴉鴉一頭黑發,修眉長睫,襯著一雙黑瞳,顯得很是清秀,若不是膚色微黑,臉頰上有幾粒雀斑,那可真是個十足的美人。心想怪不得羅香寨的寨主千方百計地要阻止她嫁人。再看羅四銀憨厚老實,兩人都是一樣的樸拙,要不是楊弦歌鬧出這麽大風波,讓他們有了盼頭,說不定就生生被寨主給拆散了。
  
  羅四銀拿了鋸子刨子斧子鑿子等進來,對布穀道:“我剛才粗粗看了一下,好些地方光是修還不行,還要補上掉了的檔子框子,這要另外的木頭。家裏要是沒有木頭,我就去外麵砍幾棵樹來。”
  
  布穀笑道:“城裏的樹可不能隨便砍的,要木頭嘛就要去買木料場買。我對這個也不太熟,這樣好了,我讓大嬸帶你去。她在城裏幫工好些年了,什麽東西在哪裏買都知道,你跟著她就行了。挑好了東西讓店家送來,我再付錢。”
  
  布穀叫來一名打掃的仆婦,吩咐了一下,兩人去了。再叫上羅翠,在偏廂挑了兩間不漏雨的屋子給她住,又去自己房裏抱了兩床新被褥給羅翠。羅翠謝了又謝。
  
  這裏正忙著,陳升又過來說道:“家裏又添兩個人,這飯我是不煮了。”
  
  布穀道:“哎喲,這一通忙得我忘了要去找廚子的事了。你老別擔心,這頓我來煮,等吃過午飯,我就去找。”忽然想起自從成了親到現在,她還沒下過廚。先是忙著婚禮,後來忙著給外公送葬,甫回家又被逐出來,來了這裏又忙著打掃,當了這些時候的妻子,還沒給弦歌做過一頓飯,真是太不像話了。忽又想起她做給弦歌做的第一碗飯是黃豆粉裹著的糍粑,還有兩人,不,是三人一塊煮的南瓜飯,不覺嘴角含笑,出起神來。
  
  猛覺有人拉她衣袖,回過神來,卻是羅翠在對她低聲道:“少司娘子,我會煮飯。”
  
  布穀尚未完全醒轉,隨口應道:“啊?你說什麽?”
  
  羅翠紅了臉道:“我會煮飯,我來煮吧。”
  
  布穀笑道:“好,行,我們一塊煮吧。不過廚子還得找,你馬上要做新娘子了,有得忙的。家裏人越來越多,你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
  
  羅翠道:“煮飯能有多忙?我以前在寨子裏下地幹活回來還要煮飯呢。”
  
  布穀道:“不一樣的。從地裏回來,燜上一鍋飯,就著鹹菜就是一頓。這裏吃飯,除了飯,還要有菜有肉,又魚又蝦。”
  
  羅翠睜大眼睛道:“那不是跟過年一樣了嗎?平時就吃這些,過年吃什麽?”
  
  布穀嗬嗬笑道:“是啊,過年吃什麽呢?平時吃一碗肉,那過年就吃三碗肉?”
  
  晚上等楊弦歌回來,院子裏已經是一地的刨花了,斧斤聲聲,飯菜飄香。
  
  布穀看他進門,迎上前來,未語先笑。
  
  楊弦歌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笑問:“妹子,有什麽高興的事?”
  
  布穀笑道:“找到了木匠,又找到了廚子,當然高興。”
  
  楊弦歌搖頭道:“不是。比這個還高興。”
  
  布穀再道:“家裏要辦喜事了。”
  
  楊弦歌打趣道:“是你要出嫁?什麽時候嫁給我?還要你要把弦舞嫁出去?”
  
  布穀哈一聲笑出來,拍一下弦歌道:“都不是。”三言兩語把羅四狠和羅翠的事說了,又說留他們在家裏住下了,正好幫忙修房子,要楊弦歌為他們主婚,日後在城裏找間房,開個木器作坊,大可養妻活兒。
  
  楊弦歌點頭道:“你想得真周到,連他們以後怎麽過日子都想到了。”又道:“奇了,我今天也遇上這樣的事。”便把莊羽表弟的事也講了一遍,最後道:“難道今後誰娶老婆有了問題,都來找我楊弦歌?”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大大口有人笑著道:“那楊兄就是月下老人了,說不定日後這裏會蓋個月老祠,裏麵的塑像就是照著楊兄和夫人的相貌做的。”
  
  兩人聞聲看去,卻是謝天時來了,兩下裏廝見了,弦舞聽見外麵熱鬧,也跑了出來,問道:“謝大哥,月老祠是什麽東西?”
  
  謝天時道:“月老是漢人故事裏的一個人,專管天下男女的婚姻大事。月老祠就是月下老人的廟,大家娶不了意中人就去廟裏求他,讓他指點一下該怎麽做,就跟別人有事來請楊少司幫忙一樣。”
  
  弦舞好奇地問道:“還有這樣的廟?這是個什麽故事,你說來聽聽?”
  
  謝天時道:“好啊。從前呢有個書生,一天晚上,他看見一個老人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從他的包袱裏拿出許多紅線來,東拴一下西拴一下。書生就問老人在幹什麽,老人說他把紅線的一頭拴在一個男子的腳上,另一頭拴在一個女子的腳上,這樣兩人不管隔了千裏萬裏也會結成夫妻。後來人們因他是在月亮下麵做這事的,就叫他做月下老人,簡稱做月老。漢人有些地方就蓋得有月老祠,一些沒有婚嫁的青年男女就會去月老祠進香,希望月老牽的紅線的另一頭是個自己喜歡的人。”
  
  三人聽得有趣,道:“漢人還有這樣的故事?”
  
  弦舞又問道:“那那個書生就沒問問他的紅線拴在誰的腳上?”
  
  謝天時笑道:“楊小姐才是個聽故事的人,知道什麽是關節。書生當然問了,老人就翻了翻書,說他的妻子現在何處何家哪條巷子。書生跑去一看,這家人家隻得一個幾歲的小女孩,正在院子裏哇哇大哭。書生想我都這麽大年紀了,已經到了成婚的時候,這小女孩才幾歲,難道我要等這麽多年?一定是那個月亮下的老頭胡說八道,尋我開心,我傻乎乎的還會去信他,真是個大傻瓜。一氣之下,就撿了塊石頭扔進院子就走了。”
  
  三人聽了都笑,弦舞笑完又道:“這書生不好,就算失望,也不能亂扔石頭啊,要是砸著小女孩怎麽辦?後來呢?”
  
  謝天時笑著讚道:“楊小姐,你真是個聰明人,知道關節所在。後來這書生遇上很多事,就沒顧上娶妻,等他娶上妻子已經過了十多年。他的妻子十分美貌,樣樣都好,就是眉毛處斷開了一點,每天早上都要花好些工夫畫眉。一天這書生就問他妻子,這眉毛是怎麽回事,他妻子便說是她小時候在家裏的院子裏玩,不知從哪裏飛進來一塊石頭,正好打在她眉骨上,把她的眉骨打斷了,眉毛也斷開了。書生一聽,嚇得要命,忙問她妻子原來是哪裏人住哪條巷子,她妻子一說,果然是他去過的那家。他扔的那塊石頭就正好砸著他妻子,當時的小女孩的眉毛。從此人們就對月下老人的說法深信不疑。”
  
  弦舞還在想著故事裏的人,問道:“那這個書生的妻子知道是他扔的石頭還能饒得了他?”
  
  謝天時道:“哎呀楊小姐,你不說故事可惜了,每次都能說中要害,這書生的妻子當然要罰他了。”
  
  弦舞忙問:“罰他什麽?”
  
  謝天時道:“當然是罰他每天替她畫眉毛了。”
  
  弦舞皺眉道:“這算什麽懲罰?”
  
  謝天時忽覺這故事不該對小姑娘說,忙道:“是,是。不過也隻好這樣了,總不能也拿塊石頭把書生的眉毛也打斷吧。”
  
  楊弦歌和布穀聽了互望一眼,暗暗好笑,這夫妻間的調笑,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哪裏懂得,見謝天時拿話岔開,也不再說,問道:“謝兄還沒吃過飯吧,就在這裏跟我們一起吃吧。家裏剛請的廚子,看看手藝如何?”
  
  謝天時道:“我進城來縣衙辦事,辦完了事過來就是來蹭飯吃的,我正擔心楊兄不留我吃飯,我該怎麽厚著臉皮開口呢。”
  
  說得大家都笑,一起往裏走,弦舞纏著謝天時問道:“謝大哥,還有什麽好聽的故事?”
  
  楊弦歌故意落後兩步,問布穀道:“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麽事讓你高興呢,快說。”
  
  布穀心想弦歌還真是細心,看出自己的高興是從心底裏透出來的,偷笑道:“剛才說的不都是高興的事嗎?”
  
  楊弦歌愛憐地把她一綹頭發撥到耳後,笑道:“不是那些。比那些還高興,比撿了金元寶還高興。”
  
  布穀拉著弦歌的手道:“你說對了,就是金元寶,是一大個金元寶。”心道:是無價之寶,是如意郎君。
  
第十二章 小土司別府
  忙了兩日,楊弦歌備好了羅四銀和羅翠婚禮所需的物什。向王老子像和白虎靈位這裏沒有,也不能去寨裏搬來,隻好在城裏看見做工精細的請了回來,行了安放神位的儀式,才能在神位前舉行苗家婚禮。
  
  布穀和弦舞去城裏的銀鋪替羅翠買了一套銀飾,羅翠說什麽也不能要,布□:“四哥在這裏修房子,我要給工錢的,這個就算是工錢了。”
  
  羅翠道:“你們收留了我們,給我們吃,給我們住,我們哪裏還能要工錢?”
  
  布□:“我要是不給,不就成了你們那個不講道理的寨主了嗎?你可不能讓我們背了壞名聲。”
  
  羅翠聽了這話,才嚇得不敢說話了。
  
  這個婚禮與楊弦歌和布穀的婚禮比起來就太簡樸了。參加婚禮的人就是陳家宅子裏的人,再加一個謝天時和莊羽。謝天時是楊弦歌邀請的,莊羽則是自己跑來的。
  
  莊羽來時麵色極為難看,氣乎乎地地道:“大哥,你這裏好難找。”又與布穀見了,張口便道:“大嫂,你越來越好看了,比當新娘子的時候還好看。”
  
  楊弦歌斥道:“沒大沒小,這是你嫂子,你當是你們寨子的姑娘媳婦?”
  
  莊羽不服道:“我說的是真話。”
  
  弦舞笑道:“二哥,我嫂子呢隻有我大哥一個人能讚好看,別人是說不得的。你要是忍不住,等會見了今天的新娘子,大可多讚兩聲。”
  
  布穀也笑,道:“二弟說得沒錯,我當新娘子那天確實不好看。一夜沒睡,又唱了一整晚的歌,累得要命,隻想打瞌睡,能好看得了?今天的新娘子這兩天休息得不錯,真的很漂亮。等會你一見,保你誇個不停。”
  
  莊羽這才好奇地問道:“怎麽你們要辦喜事嗎?誰是新娘子?”看看弦舞,道:“不是你吧?”
  
  弦舞惱道:“才不是我呢。專愛沒頭沒腦的瞎說。”
  
  楊弦歌道:“是羅香寨的一對情侶,羅寨主不允許他們成親,兩人就來找我來了。我想這樣成人之美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對了,你的事怎樣了?”
  
  莊羽本來生著氣進來的,給這裏喜慶的事一鬧,渾忘了自己的不順心,也笑嘻嘻的了,被楊弦歌一問,又垂頭喪氣地道:“別說了,都是倒黴事。我回家跟我爹一說,他自然是把我罵了一頓,又罵你帶了個壞頭,惹得一幹年青人群起效仿,個個要婚姻自主,又把我關了起來。我哪裏理他?翻牆跑了出來,去找我妹子說我們私奔吧。誰想被我妹子的爹媽發現了,說自家好好的女兒,怎麽能做出私奔這樣不顧廉恥的事來。把我臭罵一頓,把妹子也關了起來。這下我沒辦法了,隻好來找你。你上次跟我說過在幾街幾巷,我又不認得這些曲裏拐彎的漢字,說了也白說,東問西問才問了來。”
  
  楊弦歌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不要灰心,慢慢來。你看人家羅四銀,等了三年呢。”
  
  莊羽道:“這‘樂死人’又是誰?”
  
  弦舞咯咯笑道:“就是今天的新郎官。他那天跟布穀姐姐說:請叫我‘死人’好了。我當時聽了就笑得打跌。”
  
  布□:“原來你那天咳嗽是因為這個。你們兩個人,也太不厚道了。”
  
  楊弦歌也道:“你們兩個孩子,真是淘氣。哎,謝兄來了,來見見我表弟,錦鱗寨的少寨主,莊羽。二弟,這是我朋友,姓謝,叫謝天時。”
  
  謝天時今日脫了官服,穿了一身灰綠的綢衫便裝,拎了幾匣東西,新剃的頭,新修的麵,長身玉立,目如朗星,聽楊弦歌替他引見朋友,放下手中的東西,來與莊羽見禮,道:“莊兄。”
  
  莊羽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加理睬,向楊弦歌道:“大哥,你幾時交的漢人朋友?”語氣極為不友好。
  
  布穀上前道:“是我娘家的遠親。弦舞,你陪謝大哥說說話吧。”不經意地將莊羽隔開。
  
  楊弦歌低聲責備道:“二弟,你是怎麽了?到今日你還分漢人苗人?你嫂子是漢人,你喜歡的妹子不也是漢人?”
  
  莊羽低頭道:“大哥,是我錯了。我一看見漢人的衣服,就想起我妹子的父母來。長這麽大,除了我爹,還沒人罵過我呢。”
  
  楊弦歌道:“你爹罵得你,你妹子的爹就罵不得?將來說不定他就是你嶽父,是你長輩,給長輩罵兩句,有什麽要緊?你在別處受了氣,怎能撒到不相幹的人身上去?還不去與人道歉。”
  
  莊羽點點頭,道:“大哥,你說得是。”揚聲道:“謝大哥,對不起。”
  
  謝天時不以為意,回答道:“不要緊,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民族雜處的地方,這樣的事本就是常常發生的。”抱起地上的匣子,道:“這是我給新郎新娘的禮物,吉時到了沒有,我沒錯過吧?”
  
  弦舞笑道:“沒有。謝大哥,我怎麽覺得你老是趕上婚禮,又老是給新人送禮?我第一次見你,你便是給布穀姐姐送了好大份的禮。你難道是月老的使臣?”
  
  謝天時也道:“好象是啊,我都快成了禮儐司了。”
  
  弦舞道:“那你給自己送過禮沒有啊?”
  
  謝天時不解,隨口問:“給自己送禮?”隨即明白了,“哦,你是說我娶妻沒有?沒有呢。我跟著陳大人三年換一處州城,天南地北的,哪能安頓得下來。”
  
  弦舞待要再問,布□:“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請出新郎新娘吧。”
  
  眾人一片叫好。羅四銀和羅翠一身新衣,羅翠插了滿頭的銀飾,光亮亮明晃晃的站在眾人麵前,果然是個美麗的新娘子。
  
  楊弦歌站在堂屋中央,請出向王老子與白虎神靈讓兩人行禮。連陳升和陳發也請了來坐在一邊觀禮,陳升嘴裏嘟嘟囔囔,倒也沒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兩名仆婦和廚子也在一邊隨喜。
  
  布穀低聲問道:“怎樣,新娘子漂亮吧。”
  
  莊羽點頭道:“漂亮。就是新郎哥差點,一臉老實樣。”
  
  弦舞輕哼道:“老實才好,像你,一臉滑頭樣,怪不得你丈人老頭不喜歡你。”她也不知道莊羽和他妹子是怎麽回事,隻是聽了個一言半語,便拿來損他一損。
  
  莊羽聽了,氣得不說話了,過一會兒才道:“像你,一臉刁鑽樣,嘴巴又快,臉皮又厚,沒個苗家哥哥會喜歡你,你看你都這麽大了,有哪個寨主少爺對你唱過情歌?”
  
  弦舞大怒,左右看一看,用沒人聽見的聲音咬著牙從齒縫裏說道:“像你,一臉賊忒樣,嘴巴又毒,麵皮又黑,沒個苗家妹子會喜歡你。”
  
  莊羽貼著弦舞的耳朵道:“沒關係,我喜歡的正好是個漢家妹子。”
  
  弦舞也貼著他耳朵道:“我也沒關係,我可以嫁個土家哥哥,漢家哥哥,天下哥哥那麽多,由得我挑。”
  
  莊羽嗤道:“你挑你的,你看中了人家,人家不一定看上你。”
  
  弦舞得意地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這個誰都不知道,但人家看不上你,是誰都知道了的。”
  
  莊羽氣得要拿手指頭掐她,弦舞睜著兩隻圓圓的眼睛笑著看他,莊羽下不了手,隻好一邊生氣。弦舞鬥贏了嘴,笑得像一朵花,一轉眼看見謝天時好笑地看著自己,不知道他聽見自己的話沒有,羞得臉都紅了。
  
  布穀忍著笑聽兩人鬥嘴,看著新娘子。羅翠的臉上滿是心滿意足的笑容,似乎三年的愁雲都被一掃而光。羅四銀也是憨憨地笑著,在祖先神靈前與羅翠又喝下一杯米酒,完成整個儀式。
  布穀擔心地道:“別喝了,三杯就夠了。喝醉了可不是好玩的。”
  
  楊弦歌卻道:“三杯怎麽夠,怎麽也得喝三百杯。娶老婆,是天下第一等開心事,當然要喝個夠。”
  
  謝天時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會須一飲三百杯。楊兄,咱們今日喝個痛快。你成親那日我沒來喝你的喜酒,今天補上。”
  
  楊弦歌道:“好,謝兄真是痛快人。二弟,新郎哥,那邊酒筵已經擺好了,咱們喝酒去。”
  
  布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你不久前還說今後凡是婚筵都不許喝醉,怎麽轉個身就忘了?看來要男人們不喝酒,真是難呢。
  * * *
  因布穀說房子漏雨,楊弦歌去找了兩個瓦匠來檢漏,自己也學了瓦匠在屋頂上拔瓦鬆。這瓦鬆乃是生長在屋頂瓦間的雜草,年深月久,老屋瓦縫中積滿了灰塵浮土,瓦鬆便寄生其上,綿延成片。瓦鬆根係甚淺,雖不至對屋瓦造成什麽損害,但蓑草飛蓬,難免有頹廢之象,因此瓦匠在檢瓦之時多半會遵屋主之意隨手拔去,久而久之,瓦匠拔草,也成了定規。
  
  楊弦歌在屋頂上拔著瓦鬆,腳下留意著不踩壞瓦,嘴裏還哼著山歌,甚是心安意適。他一個土司公子,幾時做過這種事情?土司府有什麽勞作,吩咐一句,自有寨民來做得妥妥貼貼,何用他親自動手。今日奉妻子之命上房檢瓦,才覺出一個男人憑自己之力令妻子居有屋,炊有米,甚是讓人欣喜。
  
  剛想到布穀,布穀便出現了,站在底下揚聲道:“弦歌,喝水嗎?”
  
  楊弦歌應道:“好。”答完才覺口渴。時至夏末,日頭仍烈,又是呆在屋頂上,確是渴了。慢慢移到簷邊,布穀的臉便笑盈盈地探了上來。弦歌道:“你怎麽上來了,當心摔著。”
  
  布□:“不怕,這梯子擱得牢。我上來,省得你爬上爬下了。”將手中提著的水罐遞給楊弦歌,楊弦歌接過,咕嘟咕嘟喝了一半。
  
  布穀轉頭四下看看,道:“我還是第一次爬這麽高呢,從上麵望下去,怪有趣的。”
  
  楊弦歌擦擦嘴,笑道:“看樣子你小時候一定沒爬過樹。我可是連寨子裏最高的那棵老樟樹都上去過。”
  
  布□:“上去做什麽?”
  
  楊弦歌道:“不做什麽,就爬上去,坐在樹杈上。就像你才說的,從上麵望下去,怪有趣的。我可以在上麵坐好久。有時還捉幾條蟲子上去喂樹上的小鳥。”
  
  布穀笑道:“怎麽?是去喂小鳥,不是去掏鳥窩,偷鳥蛋?”
  
  楊弦歌佯惱道:“你當我是那些淘氣孩子?我可是土司府的少主人,這些鳥啊蛋啊,將來都是我的財產,我毀了一個,將來我的財產就少一點了。這樣的傻事我才不幹。”
  
  布穀取笑道:“原來你打小就是這麽個財迷。那寨子裏有多少樹,樹上有多少鳥窩,鳥窩裏有多少隻鳥,每隻鳥生了多少個蛋,你數過沒有?”
  
  楊弦歌道:“當然數過,我的財產嘛。聽好了,寨子裏有九百九十九棵樹,每棵樹上九個鳥窩,每個鳥窩裏兩隻鳥,兩隻鳥都有九隻鳥蛋。這麽多的鳥我不知道它們都叫個什麽名兒,但有一隻鳥的名字叫布穀,它唱起歌來最好聽,它唱的是‘布穀——穀,布穀——穀’,我聽上去卻是‘弦哥——哥,弦哥——哥’!”
  
  布穀先是笑著聽他瞎編,聽到後來卻眼圈裏轉著淚花。楊弦歌嚇得不再胡說八道,低聲道:“妹子,怎麽了?生氣了?”
  
  布穀搖搖頭,一手扶在屋簷上,一手搭在弦歌頸後,慢慢將嘴唇貼住他臉,輕輕碰觸,低聲說道:“弦哥——哥。”她不是不知弦歌對她情篤愛重,但這麽隨口無心之舉,才最是刻骨銘心之意,才最是感人至深之極。
  
  楊弦歌抬著兩隻胳膊不敢去抱布穀,一是手上都是塵土,二是布穀站在竹梯上,他生怕一個不當心把她摔著,隻得親親她道:“噓,噓,別這樣,咱們可是在屋頂上,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布穀臉上紅潮慢慢褪去,深怪自己一時意亂情迷,怎麽青天白日的就敢做出這些親熱之舉?低下頭不敢看弦歌,嚅嚅道:“我下去了。”
  
  楊弦歌伸長脖子看她慢慢下到地上,才開口道:“我一會兒就下去。”布穀也不答腔,躲進屋子裏去了。楊弦歌嘴角帶笑,出了一會子神,拔了幾株草,眺望一下遠處,忽見巷子裏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東張西望,像在找什麽人家。楊弦歌站起身來,看得清楚了,高聲招呼道:“細叔,這裏!”
  
  叫了兩三聲,細叔聽見了,抬頭來尋,一眼就看到楊弦歌站在屋頂上向他揮手,他也招手道:“少爺。”
  
  楊弦歌道:“我馬上就來。”三下兩下爬下竹梯,穿院過屋,經過布穀身邊時說一句“細叔來了”,也不停留,一陣風似的跑過去了。他知道細叔找到這裏來,一定是寨中出了大事。
  
  出到巷子裏,把細叔迎進堂屋,布穀也倒好了茶,絞了一塊濕麵巾給細叔擦汗,又將弦歌的麵巾遞給他,讓他擦去臉上手上的灰塵。弦歌等細叔喝了口茶,才問道:“細叔,寨子裏有事?我爹我娘他們都好?”
  
  細叔道:“老爺他們都好,寨子裏也沒什麽事,就是羅香寨的寨主找到老爺,問老爺要人,說土司府藏了他新要迎娶的夫人和一個寨民。”
  
  楊弦歌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羅寨主不會輕易這麽放過他們。”
  
  布□:“難道羅寨主真的喜歡羅翠?為了她不惜到土司府要人,這不是公然和土司府翻臉?”
  
  楊弦歌道:“真不真我不知道,不過就算是為了麵子,他也不會由得他們在一起。”
  
  細叔道:“你們知道這件事了?”
  
  楊弦歌道:“他們就在這裏,前兩天我剛為他們證了婚。”
  
  細叔嚇得站了起來,道:“人家說你在鳳凰城裏私設小土司府,還真沒說錯?”
  
  楊弦歌不解,問道:“什麽小土司府?”
  
  細叔道:“外麵說你被逐出土司府後心有不甘,因此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買屋開府,大興土木,招得各寨的年青人都心癢癢的,要到鳳凰城裏來,和寨子裏的老家夥們決裂。”
  
  楊弦歌和布穀麵麵相覷,哭笑不得。楊弦歌道:“細叔,這是她娘家的房子,很多年沒人住,都朽壞了,我們暫時住著,當然要修修補補。今天我還上房檢瓦,這屋子到處漏雨呢。”
  
  細叔道:“少夫人不是白鳥寨的嘛?怎麽在城裏有這麽大的房子?”
  
  楊弦歌道:“她不是有個漢人爹嗎?這房子是她爹的。”
  
  細叔轉頭看著布穀,驚訝地道:“你有個漢人的爹?”
  
  楊弦歌沒好氣地道:“不然為什麽我們會被逐出寨子?”
  
  細叔拍拍腦門道:“我把這個忘了。
  
  布穀惱將起來,不悅地道:“細叔!”
  
  細叔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來,道:“我看大家也都是聽到風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亂。隻聽到一句楊少司在鳳凰城,就自動加了許多想法。”
  
  楊弦歌搖頭道:“我爹聽說我們沒走遠,就在城裏,他怎麽說?”
  
  細叔道:“老爺有什麽想法,還能跟我們說?不過我看夫人和老太太倒是很高興。”
  
  布穀聽阿娘和阿奶高興,心裏也歡喜。
  
  楊弦歌道:“那你今天來不是我爹叫你來的?”
  
  細叔搖頭道:“當然不是。我聽說少爺你就在城裏,便想跟來瞧瞧,今後你有什麽事,讓我去做就是,像上房檢瓦這種事,哪用少爺你去?我這就上去看看。”說著便往外走。
  
  楊弦歌攔住他道:“你是說你要留下來?”
  
  細叔道:“那是自然。少爺你身邊怎麽能沒個人呢?少爺你出寨那天就該叫上我。我聽說你離開了寨子,心想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也隻好算了。既然知道你在城裏,我還不趕緊來?”
  
  楊弦歌忙道:“連你都來我這裏,人家不就更要說我私開小土司府了?那各寨的年青人還不蜂擁而至?你還是回去吧。”
  
  細叔道:“他們說就由得他們說去,理他們那些?聽他們的話我們還不活了?少爺你歇著,我上去看看。”不等楊弦歌再說,挽起袖子就出去了,一會兒便聽見他和屋上的瓦匠說話的聲音。
  
  楊弦歌看看布穀,再看看四下沒人,將她摟過,道:“看來沒我的事了,我隻好跟你‘哥哥——哥,穀穀——穀’地像一對鳥兒那樣唱歌了。”
  
  布穀好笑地避開,輕皺眉頭道:“羅寨主跑到土司府去,不知楊大土司會怎麽處理?”
  
  楊弦歌道:“這種事我爹經得多了,不用擔心。現下好了,一個田寨主,一個羅寨主,不知還會不會有更多的寨主明的暗的衝著土司府來。其實各個寨主或多或少都對土司府有些不滿,到底是管著他們的,誰能高興得了?但又缺少不了,各寨之間也有田地河流產權等等的紛爭,他們需要一個土司做仲裁。這種事情多得很,我從小就見慣不怪了。你可別又把別的寨子對土司府的不滿都攬在自己身上。我看你老是想著是不是因為你,我又怎樣了。你想得太多,自責太深了。”
  
  布□:“我現下早就不這麽想了。就像細叔剛才說的:‘他們說就由得他們說去,理他們那些?聽他們的話我們還不活了?’細叔也來了,我還得收拾出間房來給他住下。”忽然笑道:“可不就讓他們說中了?這裏可不就是小土司府了?”
  
  楊弦歌道:“你也越來越像個土司娘子了。安撫寨民,招待親友,整飭家務,我娘日常做的可不就是這些?”
  
第十三章 又一場婚禮
  早上布穀還在窗下梳頭,就聽見院子裏陳升的聲音說道:“這還是陳家嗎?今天來一個,明天來一個,來了就不走,這都快成了苗窩了。吃陳家的米,住陳家的房,正經是陳家的人卻沒了說話的地方,什麽事都做不了主,這不是賊杜鵑擠占了黃鶯兒的窠,反客為主了嗎?”
  
  布穀聽了這話,氣得渾身打顫,死命忍住,眼圈裏早有淚花兒在閃了。她名布穀,而布穀正是杜鵑的別名,她乳名更是就叫鵑女。這陳升大清早指著她的名字叫罵,一口一個賊杜鵑,這讓她怎能不氣?
  
  這時楊弦歌也醒了,朦朦朧朧地聽到一言半語,不得其解,因問道:“怎麽?外麵有鳥兒在打架嗎,又是杜鵑又是黃鶯兒的?”
  
  布穀咬著下唇強笑道:“沒什麽,由得他去。”她想不管怎樣,陳升總是她父親族中的長輩,長輩有甚不滿,做小輩的聽著就是了,有過則改,無過聽了就算,別去當真。
  
  她這裏忍住不出聲,院子裏卻有人反詰道:“喲,你老人家這話就說錯了,這裏是我家小主母的家,小主母的家當然就是我小主人的家,我是小主人家的人,也就是這家的人,我根本就不是客人,怎麽說是反客為主?你老人家是小主母的遠房老人,正是我家小主人的座上貴客,我們做下人的,恭敬還來不及,怎麽能讓你老人家做事?你老人家早飯想喝粥,吩咐一聲就行了,哪裏還敢讓你下廚呢?翠姑,升公吃不慣玉麥粑粑,還不快熬大米粥去!”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正是能言善辯,能幹勤快的細叔。
  
  布穀聽了細叔的話,才知道原來是陳升為了早飯的事生氣罵人,並不是在指著她罵,隨口提到杜鵑鳥,原是順嘴說的,還好她沒有立即發作,不然還真不好收場。聽到細叔軟中帶硬的話,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她是不能自己出麵與陳升理論,但大可請別人與之周旋,這細叔就是最好的人了。唔,將來她若想管好黃石寨,免不了要爭長論短,一些自己不好出麵的事,讓一個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人去,可以減了多少口舌。
  
  主意一定,梳洗好後,泡上一壺濃茶,來到院子裏,見陳升兀自坐在一張石凳上生氣。布穀將茶奉與陳升,溫言道:“阿公,你是我爹爹的長輩,更是我的長輩。這些年來,這個老宅子承你照看,讓阿公操心了。如今你老人家年紀也大了,原不該再勞累,享享清福才是,就讓我和楊少司來替我爹爹孝敬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就喝喝茶,聽聽曲,何苦為了柴米油鹽和小輩們爭吵呢?你早上想喝粥,讓廚子做就是了,哪用你老人家親自動手?那還要廚子做什麽?白拿錢不幹活,你老人家又該說我們亂花錢了。”
  
  一席話說得陳升心情舒暢,忽又皺眉道:“那我拿了你爹的錢,不也是白拿錢不幹活?這樣的錢我拿著不安心。”
  
  布穀笑道:“阿公,你都這麽大年紀了,我爹爹還真能讓你做事?那是給你的零花錢,你白天拿了上街去喝茶看戲,買點玩意兒玩玩,晚上回來熱飯熱菜侍候著,這豈不是你勞累一輩子該得的?”
  
  陳升笑眯眯地點點頭,“嗯”一聲。布穀又道:“今天是初二,正是集日,街上熱鬧得緊,你老不如吃了早飯也去看看?對了,我去買隻八哥兒來給你老人家解悶如何?我來家也有些日子了,前陣子忙著打掃,都沒顧上孝敬你老人家。”
  
  陳升聽了有點動心,道:“八哥兒?聽說八哥兒會說話,倒也有趣。”
  
  布穀道:“我就買隻會說話的,它要是不會,你老人家還不能教它嗎?”
  
  陳升想教鳥說話,倒也有趣,不用自己做飯,有現成的吃,甚好。這麽一想,也就不再生氣了。喝一口布穀端來的茶,想等會子到集上我買點什麽好呢?嚇,我這輩子除了掃院子做飯,連玩都不會玩。
  
  布穀看陳升在想自己的心事,知道這倔老頭大概是不會再來給自己的麻煩了,心裏好不得意,轉身找到細叔。對細叔說話就不用這麽小心客氣,她直言道:“細叔,你前日戲言說這裏是小土司府,我看你說得還真準。既然是大小是個府,沒個管事的哪行呢?你就做這裏的總管好不好?眼下是沒什麽事沒什麽人讓你管,但將來可就說不準了。”
  
  細叔道:“好啊,少主人是我看大的,他的事我不管誰管?少夫人你放心,有什麽事交給我沒錯。”
  
  布穀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能幹的,瞧你把我和楊少司的婚禮辦得多體麵呐。”
  
  細叔得意地道:“那是。”
  
  布穀含笑回房。一早上辦了兩件事,房子也在拾掇著,目前看來一切太平。
  
  楊弦歌也起來了,穿好衣淨了麵,看見布穀笑眯眯的,笑問道:“鳥兒打架打完了,誰贏了?”
  
  布穀走過去疊被子鋪床,笑道:“當然是杜鵑鳥贏了。”
  
  楊弦歌看她一眼,笑一笑,道:“好象這杜鵑鳥有點心思啊?”
  
  布穀也笑道:“可不是嘛。今天是集日,你陪我上街去好不好?我要買兩隻鳥,會說話的八哥兒畫眉鳥那種,你從小爬樹看鳥玩兒,一定知道什麽樣的好什麽樣的不好。”
  
  楊弦歌道:“好啊。你買鳥做什麽?”
  
  布穀道:“送給兩位老人,讓他們鬆鬆活活,玩玩鳥教教曲,不用做事了。”
  
  楊弦歌點頭道:“做得好。原是該這樣。”
  
  等吃過了早飯,掃淨了院子洗好了衣服,早上的雜事都做完了,時候都還早。弦舞道:“我現下知道住在城裏的好處了,上街也好趕集也好,多晚都還早。要是在寨子裏,這會早忙著趕路了。這城裏住住就不想回寨了。我以前還奇怪城裏人不覺得憋得慌嗎,房子那麽小,街道那麽窄,人那麽多那麽擠。”
  
  羅翠忽然插一句道:“什麽都要錢。”說得眾人都笑。羅翠一向不多言不多語,這時說這麽一句,看來是真的有感而發。笑完了又加一句:“吃水都要錢!”
  
  布穀道:“可不是麽,以前在寨子裏,用水去河裏挑就是了。那天那個送水的人來攬生意,說一挑水多少錢,送一個月多少錢,把翠姐嚇得不輕。”想起那天羅翠大驚小怪地問“挑水還要錢”時,眾人又笑。
  
  羅翠忽又問道:“城裏人做什麽有這麽多錢?”
  
  楊弦歌道:“做買賣啊。那麽多鋪子賣東賣西,還有鄉下有人來了,要住客棧,貨來了要放堆棧,吃飯要有館子,喝茶要有鋪子。總之你到了城裏,需要什麽城裏就賣什麽。這一買一賣,不就有錢了嗎?將來你們開個木器作坊,人家來買個櫃子買張椅子,請四哥去修房子,也會有錢的。”
  
  羅翠睜大眼睛看著楊弦歌,不敢說話。羅四銀張大嘴也嚇得傻了。
  
  楊弦歌拍拍羅四銀的肩頭道:“看樣子羅香寨你們是不能住了,別的寨子也未必能收留你們。等羅寨主不找你們麻煩了,我就替你們在城裏開間鋪子,四哥有手藝,你們餓不著的。”
  
  羅四銀道:“楊少司不要我們了?”
  
  楊弦歌失笑道:“我留你們做什麽呢?等這房子修好了,再留著四哥,不是浪費了四哥這身好手藝嗎?”
  
  羅翠道:“少司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當然跟著你。你家裏總有家什要打,四哥的手藝哪會浪費?就算不打家什,手藝浪費就浪費了,又有什麽關係?”
  
  布穀道:“傻話。你們有你們的日子要過,過得一兩年,有了孩子,也跟著我們?你們難道不想自己有個小家?關上門,一家人快快活活過日子?”看兩人還是驚魂末定的樣子,又道:“瞧把你們倆嚇得,又不是明天就走。你們且細想想,如真是不願,我和楊少司總是會留你們住下的。”
  
  她知道對一個從沒離開過寨子的人來說,在城裏開間鋪子的想法太過奇突,一時肯定接受不來,是以楊弦歌開了頭,她也幫著細說一番,讓二人心裏有個底。
  
  羅四銀和羅翠聽了點點頭,走到一邊去低聲細語的商量。
  
  弦舞從小就知道父親和大哥處理寨務時自己不要插話,見這事不再說了,才開口道:“我也要住在城裏,大哥,你也給我開間鋪子吧。”
  
  布穀聽了笑了出來,楊弦歌斥道:“胡說。”
  
  弦舞不樂道:“怎麽是胡說?我想住在城裏,城裏又熱鬧又好玩。但住城裏要花錢,當然就要開間鋪子做買賣了。”
  
  布穀笑道:“你要住城裏還不簡單,讓你大哥在城裏為你尋個婆家不就是了?”
  
  弦舞惱道:“我才不要。有了婆家就會有個婆婆來管著我,那住城裏又有什麽好玩的?我要像你這樣,住在自己家裏,有什麽事我說了算;或像翠姐這樣,沒有婆婆來管,自己過小日子。”
  
  楊弦歌看著妹妹稚氣的臉,瞪著圓圓的眼睛,天真的神情中卻有莫名的恐懼,忽然心軟,放低聲音道:“弦舞,你想過這樣自在的日子隻怕難呢。”
  
  布穀聽他聲音有異,瞥他一眼,伸過手去握住弦哥的手,溫言道:“女孩兒家嫁人後難免辛苦,像我這樣有福氣嫁到你家的能有幾個?弦舞又是嬌養慣了的,你自是不會舍得她將來受罪。你做大哥的,是該留意好的人家了。”
  
  弦舞抱住布穀哽咽道:“布穀姐姐,你對我最好。”
  
  布穀攬著她腰,笑道:“你大哥也是一樣的疼你的。”
  
  弦舞點點頭道:“我知道。”抬起頭衝楊弦歌一笑,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
  
  楊弦歌看著這一對他疼愛的姐妹,又是好氣又是無奈。
  
  布穀弦舞姑嫂兩個哭哭笑笑的這一番喧擾,倒是打發了不少辰光,兩人潔麵抿發重勻脂粉,眾人剛至前院,忽聽有人敲門,細叔開門看清來人笑道:“老羅,趕集的日子不忙著做生意,來這裏做什麽?還是送魚來了?今天有鄉下捕來的大魚?”
  
  門口那人正是黃石寨在城裏的耳目﹑賣魚的羅叔,自楊弦歌在城裏住下後,便告知了他。羅叔也隔三岔五的送魚送蝦以及剛打的野味,城裏和鄉下有甚消息也一並送到。前兩日細叔來了,他與羅叔兩人本是黃石寨人,向為舊友,此次城裏重逢,更增親厚。
  
  羅叔搖頭道:“不是。我在集市上聽說羅香寨的寨主帶了好些人進城來了。”
  
  眾人都是一驚,忙問細情。
  
  羅叔對楊弦歌道:“聽說羅寨主先是到老爺那裏去,給老爺擋了回去。不知怎地知道了他的新夫人要來找咱們少爺,又聽說少爺住在城裏,便帶了人來要搶回新夫人。”
  
  眾人麵麵相覷。羅翠更是煞白了臉,嚇得渾身發抖。羅四銀嘴唇發幹,期期艾艾地道:“楊……楊少司,你看怎麽辦?”
  
  沒等楊弦歌發話,細叔先問道:“你們來之前,跟誰說起過要來城裏找咱們少爺?”語氣極為惱火。
  
  羅翠低下頭盯著地麵不敢看人,嚅嚅地道:“跟我寨中一個要好的姐妹。是她先告訴我楊少司現在城裏,又說有事不妨找楊少司,我們這才找了來。”
  
  細叔待要說話,楊弦歌攔住道:“細叔,不妨事的。”他知道羅寨主在黃石寨一無所獲,自會回去找平時與羅翠親近的人,閨中姐妹是第一個要問的,而年輕女孩子麵對平時就畏懼的寨主氣勢洶洶地站在麵前問話,當然是有什麽說什麽。轉而對羅四銀和羅翠道:“你們不用怕,有我呢。與其讓人家找上門來,咱們不如以逸待勞,先挫一挫鋒芒。關好大門,咱們走吧。”他自進城後,除了去陳耕言統領的兵營學帶兵布陣外,也學著看兵書。這以逸待勞,移船就岸之計,便是剛學的。
  
  楊弦歌打頭,旁邊一左一右走著細叔與羅叔。布穀和弦舞墮後三步,再後麵拖掄拉拉沒精打采跟著的是羅四銀和羅翠。走出一程,羅翠趕上兩步扯扯布穀的後襟道:“少司娘子,我們還是呆在家裏好了,我怕……”
  
  弦舞的急性子見不慣這樣軟弱磨嘰的人,見大哥在前麵,聽不見管不著自己,惱道:“翠姐,你現下怕有什麽用?我大哥都說了萬事有他,你們回去躲了起來,那倒是好!你們就等著人家打到家裏去好了,打爛了房子,你們還得修好。你們躲一邊涼快去,讓我大哥衝在頭裏,要他怎麽做?”柳眉一豎,很有些土司小姐的威風,嚇得羅翠不敢說話。
  
  布穀搖搖頭,皺著眉看一眼弦舞,對羅翠道:“弦舞小孩子家,說話沒分寸,你們別往心裏記。不過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總不能躲一輩子吧?你們又沒做錯什麽事,挺起腰來做人,不用怕不用躲。楊少司都答應替你們做主了,你們要是躲起來不出麵,真的會讓他難做。本來光明正大的事,你們一躲,人家還當楊少司理不直氣不壯了。”
  
  羅四銀聽了忙道:“少司娘子,我們隻是怕我們寨主老爺,沒想過要讓楊少司難辦。楊少司是我們的恩人,他讓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
  
  布穀苦笑道:“我明白。你們隻要跟著來就好。”心想做少司娘子也不是那麽好做的,少司替人出頭,少司娘子就要替人壯膽,還要開解慰藉,費神累心。弦哥這般辛苦,我得好好替他分擔分擔。
  
  勸解好了羅氏小夫妻,拉著氣鼓鼓的弦舞,跟著楊弦歌出了街坊區,來到了集市。卻見楊弦歌對細叔和羅叔低語兩句,兩人分頭去了,轉身等布穀來到身邊,笑著道:“我們去虹橋酒樓喝杯茶吧。”
  
  布穀迎上去也笑道:“家裏剛喝了茶來,又喝?你是想幫襯一下楊掌櫃的生意?”
  
  楊弦歌道:“答對了。今天咱們就幫襯一下楊掌櫃的生意。咱們進城後還沒來跟楊掌櫃道過謝呢,難為他為咱倆辦了那麽排場的婚宴。”
  
  布穀道:“是該謝謝他。弦舞,你老說上次來這裏吃的雲腿湘蓮好吃,我們就讓你大哥破費一下,請我們吃點心。”
  
  弦舞大力點頭,讚道:“好。我還要吃別的,糯米圓子茯苓糕,香的甜的我都要一份。”
  
  楊弦歌道:“點心算什麽,今天我要大擺酒席,大宴賓客。”
  
  布穀道:“那你請了那些客人呢?”
  
  楊弦歌道:“等一會兒客人來了你就知道了。”
  
  布穀笑道:“三天為請,兩天為叫,你這一時三刻的興起請客,人家來得了嗎?”
  
  楊弦歌佯怒道:“你敢小看我楊弦歌?我說一聲請客,十桌八桌都坐得滿。”
  
  布穀道:“不敢。不過不要錢的酒席擺在麵前,又是集日,隻怕一百桌也坐得滿。咦,細叔和羅叔哪裏去了?不會是到集市上請人去了吧?”
  
  楊弦歌打個哈哈道:“先不告訴你,等會你就知道了。”抬腿跨過虹橋酒樓的門檻,揚聲道:“掌櫃的,來客人了。”
  
  還沒到飯點,店堂內隻得兩三個夥計在抹桌子,賬台後楊掌櫃正把一把紅木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手指飛舞,算珠跳動,嘴裏念念有詞,目不斜視地招呼道:“裏麵請。小三,給客人上茶。”
  
  一個夥計懶洋洋地招呼道:“客官請坐。”睜眼一看,大聲叫道:“是楊少司啊。快請快請。”
  
  楊掌櫃一聽,扔下算盤賬薄迎出來,一迭聲道:“該死該死,原來是楊少司。怠慢了怠慢了,哎喲,少司娘子也來了?哎喲,土司小姐也來了?瞧我這該死的,早知你要來,我該在門口迎候才是啊。”
  
  弦舞不樂道:“什麽叫‘該死該死,原來是楊少司’?楊少司怎麽就該死了?”
  
  楊掌櫃忙道:“是我該死,怠慢了楊少司。土司小姐好厲害的嘴呀。楊少司,我聽說你眼下住城裏了,又聽說你家請了廚子,怎麽今天會上小店來?”揮揮手讓夥計退下,自己放著茶杯茶壺。
  
  楊弦歌道:“難道我家裏一點小事全城人都會知道?”
  
  楊掌櫃搬過一碟碟炒瓜子炒豌豆道:“誰讓你楊少司是城裏的名人呢?”
  
  楊弦歌道:“什麽名人,我如今不再是少司了,你難道不知道?”
  
  楊掌櫃道:“這還不是那田大章搗的鬼,我們都知道他不是好人,上次在我這裏就出了個大醜。這種人說的話,我們才不要聽。你也別放在心上。”
  
  楊弦歌和布穀相視苦笑,好象許多人都沒把這個當回事,弄得整件事像個笑話,就他二人上心在意放不開似的。
  
  楊掌櫃從夥計捧來的盤子裏端放下一桌細巧點心,甜的鹹的,紅的綠的,把弦舞看得眉開眼笑,喝一口清茶,吃一口點心,一邊吃一邊唔唔稱讚。
  
  楊弦歌道:“楊掌櫃,上次你來我們寨,辛苦你了好幾天,也沒顧上和你說話。今天還要麻煩你幫我整治幾桌酒水,時間有點緊,不知來得急嗎?”
  
  楊掌櫃道:“小意思。上次我在黃石寨辦你少司的婚宴是大大的風光了一把,從那以後寨主們進城都來我這裏吃飯,生意好了一倍都不止。我又添了三個廚子七個夥計,把旁邊的鋪子也盤了下來,如今我這樓上樓下老店新店加起來有五十張桌子,少司你要請多少客都沒有問題。”
  
  楊弦歌聽了滿麵笑容地賀道:“恭喜恭喜,楊掌櫃發財。”
  
  楊掌櫃彎彎腰抱拳謝道:“客氣客氣,這都虧得是楊少司抬舉。不知少司有多少客人,要什麽樣的席麵?”
  
  楊弦歌道:“有多少客人眼下還說不準,席麵嘛就按上次你給我辦的照樣子來就是了。”指著羅四銀和羅翠道:“對了,這兩位才是今天的主客,今天的宴席就是替他們兩人辦的婚宴。”
  
  楊掌櫃轉向羅四銀道:“恭喜恭喜,兩位有楊少司主婚,真是有麵子。這樣好了,老店這邊就算包下了,到時如果客人來得多了,再坐新店那邊。我這裏常年都備得有喜字喜幔,我這就讓夥計們掛上。楊少司這麽照顧小店的生意,真是小人的造化。”
  
  楊弦歌道:“什麽造不造化的,楊掌櫃說話見外了。你我都姓楊,說不定還是一家人。”
  
  楊掌櫃感激地道:“楊少司真是個爽快人。不過我是漢人,高攀不上貴戚。”
  
  楊弦歌哈哈一笑道:“楊掌櫃還跟我分什麽漢人苗人的嗎?對我來說,漢人苗人也都是一家。”說著朝布穀看一眼。
  
  布穀點頭道:“楊掌櫃,我也是漢人呢。”
  
  楊掌櫃道:“是,我也聽說了。少司和娘子說得好,天下姓楊的都是一家,漢人苗人也都是一家,大家一起高高興興做生意賺錢,不理那些沒用的。你們且寬坐,我去廚房吩咐下去。”
  
  楊弦歌起身謝道:“楊掌櫃請。”
  
  待楊掌櫃離開了,羅四銀才遲疑地道:“楊少司,真是要給我們辦酒席?那要花多少錢啊?要不還是算了吧?”
  
  楊弦歌道:“不用擔心,有我呢。你們結婚也是大事,就該告訴大家,從今後你們是夫妻了。羅寨主四處宣揚他新夫人怎樣怎樣,人家不知道的,還真當你們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了,你們今後怎麽過?不大大的辦一場,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我楊弦歌做事也做得不體麵。”說到後來,麵色漸凝。
  
  羅四銀見了楊弦歌這般神色,不敢再多話,縮身和羅翠坐在一條長凳上,聞著麵前點心散發出香氣,慢慢拿一個咬一口,又香又甜的酥皮落在舌頭上,確是平生沒嚐過的美味。
  
  沒多久夥計們拿著紅布的喜幔掛了起來,大紅的雙喜字貼在窗上門上。楊弦歌用指頭蘸了茶水把喜字寫給布穀看,告訴她含義,布穀學著一筆一劃地在桌上描摩。
  
  忽聽店門外一片雀鳴鳥噪,夥計攔著問道:“喂,你們幹什麽的?今天中午這邊給人包下了,要吃飯請往那邊坐。”
  
  楊弦歌笑道:“我請的第一批客人來了。”高聲道:“是我的客人,請他們進來。”
  
  夥計咕噥道:“請這麽多玩鳥的?這結婚還帶鬥鳥?”話雖這麽說,還是滿臉堆笑把客人請了進來。
  
  來的是十多個鳥販,個個手上托著鳥籠子,有的還不止兩三個。籠子裏什麽鳥都有,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店堂頓時吵鬧起來。
  
  楊弦歌站起身道:“來來來,請坐請坐,是我請大夥來的。我要買兩隻鳥給老人消遣,要會唱曲,會說話,哪隻鳥精乖我就挑哪隻。隻要雀兒好,價錢不成問題。”
  
  眾鳥販紛紛落座,圍著楊弦歌道:“看我這隻畫眉,會唱十三種曲子。”有人道:“我這隻八哥會學九種雀兒的叫聲。”有人道:“我這隻秦吉了會說‘姐姐來了’。”有人道:“我這隻了鸚哥兒會念詩,來,哥兒,念春眠不覺曉……”有人道:“是鳥都會叫,有什麽稀奇?看我這隻蠟嘴,會銜旗串戲。”
  
  …………
  
  布穀和弦舞看得有趣,拿了點心碎屑喂鳥兒。楊弦歌點頭笑著坐在座頭上,聽著群鳥唱和,心想羅寨主來了有得他煩呢。
  
  茶泡過了幾開,已經沒了味道,楊掌櫃親自來與楊弦歌他們換了新泡的茶。楊弦歌道:“楊掌櫃,讓夥計們把碗筷杯碟都安上吧,有做好的冷盤涼菜也擺出來。”
  
  楊掌櫃應了,自去吩咐夥計們。夥計們得一聲令,每人手捧大摞的碗盞穿花蝴蝶般在桌椅間走動。一副副碗筷安放下去,一碟碟肉蔬端將上來。眾鳥商看著這熱鬧的場麵都站了起來,騰出空地讓夥計們做事。眼看人家安上酒席了,這客人鳥兒還沒挑好,那自己是走還是留呢?
  
  楊弦歌等夥計們鬧哄哄的忙完這一茬,笑著對眾鳥商道:“各位請座。今日我楊弦歌擺酒,來的都是客。等吃飽了喝足了,再來挑隻雀兒玩。各位不用擔心,不會耽誤你們做生意,也不會讓你們白走一趟,等會散了席,每人都有辛苦費。”
  
  眾鳥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生疑惑,暗道買鳥還帶吃飯,還有辛苦錢拿,這樣的買主頭一回聽說,這人不是發什麽顛吧?有一人壯著膽子陪笑道:“客官,你老是買鳥還是請客?請客的話我們就不打擾了,陌陌生生,素不相識,不敢攪和客官的酒席。”
  
  楊弦歌擺擺手道:“陌陌生生,素不相識,吃上兩回飯不就認識了?我叫楊弦歌,請問大哥尊姓大名?”
  
  那鳥商揖手道:“楊兄客氣,我叫王小乙。”
  
  楊弦歌也抱一抱拳道:“小乙哥,咱們這不就認識了嘛?是這樣的,我今日要為我這位兄弟證婚,但他父母親友都不在這裏,就我們幾人喝喜酒也沒什麽味道,便想請各位大哥賞臉,替我這位兄弟慶賀慶賀。”說著指一指羅四銀。
  
  王小乙與眾鳥商都向羅四銀道喜,把羅四銀和羅翠窘得沒處躲藏。
  
  楊弦歌又道:“我們苗人辦喜事,向來都是撞上的就是客,都要請來一起喝酒。各位大哥要是來了又走,這不是打我楊弦歌的臉,說我不夠朋友,不像個苗人了嗎?”
  
  眾鳥商紛紛言道“那就喝一杯喜酒吧”,“難得這位姓楊的好客”,王小乙道:“楊兄說得這麽客氣,我們再走就不像話。各位,咱們先謝過楊兄弟盛情,再來恭喜這位兄弟。”眾鳥商道過謝又道過喜之後揀兩張桌子坐了,王小乙又問道:“楊兄弟是苗人,是哪個寨子的?我們雖然在城裏做小買賣,但雀兒多是各寨的兄弟們送來的,說不定和你們寨子的哪位兄弟是朋友,大家拐個彎都是熟人。”
  
  楊弦歌道:“小乙哥這話說得極是。我是黃石寨的。我們寨子裏的羅叔也在城裏擺攤賣魚做小買賣,剛才就是他請各位來的。”
  
  王小乙愣了愣,道:“黃石寨,楊弦歌。你就是黃石寨苗人土司家的楊少司?”
  
  楊弦歌笑道:“是,我就是楊弦歌。我剛才不是說了我叫楊弦歌嗎?怎麽,小乙哥認識我?”
  
  王小乙一拍桌子道:“你要是早說你是楊少司,我們還會這麽推三推四的不識抬舉嗎?楊少司,久聞大名。你的名聲不光在苗人中間響當當,就是在我們漢人中間,也是當當響的。大家都佩服你寧願家都不要,也要和自己喜歡的姑娘在一起,說這不就是我們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嗎?不知這兩位姑娘哪一位是楊夫人?”
  
  楊弦歌汗顏道:“我倒不知漢人也喜歡我這樣杵逆不孝的人。小乙哥,這位是我妻子。”轉頭對布穀笑道:“看來大家都喜歡我們離經叛道,不是很在乎那些規矩傳統的。”
  
  布穀朝王小乙點頭微笑,大大方方地道:“小乙哥,不知漢人怎麽說我呢?”她知道既然做了楊弦歌的妻子,就再不能忸忸捏捏含羞帶臊的像個小女兒般。
  
  王小乙看一眼布穀,讚道:“大家都說楊少司既然是這麽個重情重義的熱血漢子,那他夫人一定是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大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楊弦歌哈哈一笑道:“光是好看,也沒什麽,天下美人有的是。”言下之意是我的夫人除了生得好看,還有許多別人不知道的好處。
  
  王小乙道:“那是一定的。光是楊夫人這份大方,就是別的美人少有的。”
  
  楊弦歌道:“很是,很是。”
  
  布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朝楊弦歌皺一下眉,示意他別再說了。轉頭聽見弦舞在喃喃自語什麽“梁山祝英台”,低聲問道:“你說什麽?”
  
  弦舞道:“剛才這人說梁山伯祝英台什麽的,是個什麽故事?你知道嗎?”見布穀搖頭,便自己點頭道:“嗯,等下次見了謝大哥,我來問他,他一定知道。”側頭看著眼前半寸遠的地方,眼神迷朦,微微含笑。
  
  布穀見了弦舞這般神色,心中一動。忽又想起弦舞有一次取笑弦歌年老,比自己大了七歲,又說過她的情郎不能大過她三歲的事來。再看看弦舞一張小臉稚氣未脫,心中搖了搖頭。
  
  這邊兩姐妹切切低語,那邊王小乙站起身來大聲道:“各位兄弟,我們前日在一起談論苗人中間的多情漢子,土司家的多情公子的事,不知大家還記得嗎?”大家點頭道“記得”。王小乙道:“今天真人就站起我們麵前,眼下請我們吃飯的便是大名鼎鼎的楊少司,旁邊這位便是他的夫人,咱們漢人家的姑娘。”
  
  眾人“喔”一聲,定睛看著楊弦歌和布穀,看看楊弦歌,又轉去看看布穀,看看布穀又轉頭看看楊弦歌,都道“難怪,果然是一對璧人”。又有人道:“難怪,我說這客人怎麽這般豪爽,原來是他”,又有人附和道“除了他,誰還能這麽熱心,幫別人辦喜事,還請這麽多客人”
  
  ……
  
  在眾人驚訝聲中,有一個人走進了店堂,大聲道:“聽說楊少司要請我羅某人吃飯,在哪裏呢?”
  
  店堂裏本來說說笑笑的很是熱鬧,他這麽大聲一嚷,大家都住了口,朝他看去。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端端正正的四方臉,很有些威嚴。羅四銀和羅翠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嚇得直哆嗦,低下了頭不敢與他朝麵。但眾鳥商正在興頭上,也不知這羅某人是什麽人,聽他找楊少司,都大聲的七嘴八舌地東指西指:“喏,在那邊,和小乙哥說話的那個。”“旁邊坐著兩個美人的那個。”更雜著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就像到了某處熱鬧市場,給鳥兒和鳥商們這麽一吵吵,伴著羅寨主的威嚴一絲也無。
  
  楊弦歌站起身來迎道:“羅寨主,這邊。來來來,請坐。布穀,這位是羅香寨的寨主,你上次見過他的,就是在我們的婚禮上。不過上次寨主們太多,你見了也不會記得住的。難得今天有機會,咱們再一起喝上幾杯。楊掌櫃,先給羅寨主上杯好茶。細叔,你招呼羅香寨的兄弟們坐。今天這店裏的座位我都包了,大家隨意坐。”
  
  他這一腔熱誠的招呼羅寨主,羅寨主一時倒不好發作。引他前來的細叔,正是聽了楊弦歌的吩咐,去城門口迎接他的。羅寨主盛怒而來,是挾著尋仇問罪之意的,帶著雷霆之勢。但先被細叔笑臉相迎地請進酒樓,繼被群鳥擾亂,楊弦歌又是熱情招呼,他隻好暫時坐了下來,轉眼一瞥有一年輕女子低著頭別著臉轉向一旁。他一看那身姿那頸項便知是誰,當下低喝道:“翠兒,你在這裏?!”
  
  布穀遞上熱茶笑道:“羅寨主,我們又見麵了,還總在婚宴上見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布穀這麽語笑嫣嫣地奉茶安客,羅寨主隻得接過,眼睛看著那女子,嘴上隨口應道:“啊,是,怎麽?什麽婚宴?”
  
  布穀道:“今日這也是婚宴啊,怎麽細叔去請你時沒說清楚嗎?那你還真是來巧了,太好了,弦歌要給四哥和翠姐擺喜酒,正愁沒有親友到場呢。你是他們的寨主,又是他們的長輩,你來了,那就是什麽都不缺了。四哥,翠姐,快不快給羅寨主敬茶,他來參加你們的婚宴,好大的麵子哦。”
  
  羅寨主“啪”地一下重重地把茶碗放在桌上,怒道:“什麽婚禮?沒我的同意,不準舉行。”
  
  羅翠本來一直低著頭,這時抬起臉來低聲道:“老爺。”拉了拉羅四銀,羅四銀也站起身來道:“老爺。”
  
  羅寨主看了羅四銀,“哼”一聲道:“回頭我再跟你算帳。翠兒,跟我回去!”
  
  羅翠搖搖頭,死命的不說話。
  
  羅四銀瞄一眼羅寨主,垂下眼瞼道:“老爺,楊少司……”
  
  羅寨主不耐煩地道:“這裏沒你說話的地方。再說,他也早就不是土司少爺了。”
  
  羅翠道:“不管你們怎麽說,但我們認他是我們的楊少司。”
  
  王小乙道:“我們也認。”
  
  羅寨主道:“你們認不認有什麽相幹?你們再怎麽認了,他以後也做不成土司了。再說了,這裏有你們漢人什麽事?”
  
  王小乙道:“有啊,我們是楊少司請來替這位兄弟證婚的,我們是證婚人。一個婚禮,少了證婚人可不成。”
  
  羅寨主道:“哪裏來什麽婚禮?我不同意的婚事,誰敢舉行?”
  
  羅四銀壯起膽子道:“你不同意也沒辦法,七天前我們就舉行了婚禮了,今天是補辦婚宴。”
  
  羅翠低呼一聲:“四哥。”
  
  羅四銀道:“翠妹妹,別怕。我們已經成了親了,有什麽好怕的?楊少司拚著土司不做,也要和他的妹子成親;我不敢和他比,也沒什麽財產,但我有一條命。老爺,拚著我的命不要,我也要說:你幫你白做了三年工,對得起你了。要是在以前,我就算再白做三十年工,也是情願的。但翠妹妹是我的命根子,你要搶去,我隻好拚命。”
  
  羅寨主不屑地道:“你那命值個什麽東西?還敢跟我算賬?你做三十年工就抵得上你的命了?連你的命都是我的!敢跟我搶女人?來人啦,把這一對狗男女給我綁了,帶回寨去,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羅寨主下一聲令,他帶來的十多個寨丁立即擁上。楊弦歌大喝一聲道:“楊弦歌在此,誰敢動手?羅四銀和羅翠是我主的婚,今天借座虹橋酒樓請他們的寨主喝一杯,大家恭賀這對新人,幹什麽要動手動腳?大家都是苗家人,都是白虎的後代,都是兄弟,怎麽能看著兄弟有難不去幫忙,反倒要與他們為難?你們難道沒有自己相好的妹子?相好的妹子不能廝守在一起你們不難過?我知道你們怕你們寨主老爺,但你們就不怕向王老子拷問你們的良心?難道向王老子不是扶弱濟困,而是恃強淩弱?”
  
  楊弦歌這一番話,說得羅香寨的寨丁都不敢向前。要知楊弦歌從出生之日起,他土司傳人的位子就奠定下了,到而今二十五年的歲月裏,他每做的一件事都讓他的位置更牢固一分。打獵斬獲讓他勇猛過人,處事公正讓他威信確立,年少英俊讓他風采卓然,而無視權位迎娶漢女更讓他的聲譽之隆已至絕頂。“楊弦歌”三個字在苗寨年青人中間可以說是無人更越其上。他隻需說出“楊弦歌在此”,便無人敢動手,何況他又抬出苗人的白虎,向王的神靈?但寨主的話又不能不聽?左右為難,該如何是好?
  
  正僵持間,一群人鬧哄哄的湧進了店堂,跟著魚腥味,瓜菜味,汗水味蒸騰而起,籃子筐子扁擔背簍橫七豎八擺了一地,為首的一個中年漢子道:“兄弟們,今天是羅四銀兄弟的婚禮,咱們給他道一聲喜!”正是羅叔帶了他在市場的相熟攤販來替楊弦歌攪場。
  
  這幾十個小商小販齊聲道:“羅兄弟大喜!”羅叔再道:“今天是楊少司請客,咱們謝謝楊少司!”小販們又道:“謝謝楊少司!”羅叔又道:“羅兄弟的寨主也來了,咱們見過羅寨主!”小販們齊聲道:“見過羅寨主!”
  
  楊弦歌朗聲笑道:“多謝各位大哥來給羅兄弟證婚。各位大哥請隨便坐。楊弦歌今後在鳳凰城住下了,還要請各位大哥多照顧,買米買菜可別短了我的斤兩。”眾小販大笑,都道“不會”,“哪敢”。楊弦歌按一下手掌,示意各人安靜,續道:“今天各位大哥吃好喝好,從今後都是兄弟。楊掌櫃,上酒!羅兄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敬眾位大哥一碗吧。”
  
  羅四銀端起麵前的酒碗道:“眾位大哥,謝謝你們。我不會說話,這碗酒就當是我的心意了,小弟先幹為敬。”說完一仰脖子全部喝光。
  
  羅翠也端起酒道:“小妹多謝各位大哥了。再謝謝羅老爺,這麽多年我在羅香寨,多得老爺照顧。以後我和四哥打算住在城裏,羅香寨可能就不回去了,老爺請受我們夫妻一拜。”拉了羅四銀朝羅寨主拜了下去。
  
  羅寨主氣得臉發青,眼睜睜看著羅翠成了羅四銀這個卑賤之人的妻子,讓他好不心痛。但生米已經煮成了飯,痛也沒有用。轉頭看著楊弦歌,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好你個楊弦歌,我一向敬重你黃石寨,敬重你父親。你黃石寨和我羅香寨從來沒什麽過節,你今天來這麽一手,是仗了什麽?”
  
  楊弦歌道:“這事和黃石寨和我父親有什麽關係?我早已不是黃石寨的人了。我這麽做,無非是不願意看到一對相愛的男女不能相守,才幫他們一把而已,並不是硬要與你羅寨主為敵。”
  
  羅寨主嗤道:“就憑他這麽個賤人,也配娶我看中的女人?”
  
  楊弦歌道:“你若是認為你貴他賤,我是再沒有話說。你是寨主,自認為是貴人,那羅翠姑娘又是什麽?”
  
  羅寨主道:“我抬舉她,她自然就不賤了。”
  
  楊弦歌淡淡地道:“羅寨主,貴賤二字,我和你的看法稍有不同。品德高貴方稱貴,行為不端才是賤。羅四銀和羅翠是由我主的婚,這裏這麽多人是證婚人,還望你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你若是覺得氣不過,隻管來找我楊弦歌便是。”
  
  羅寨主乜斜著眼睛看一眼羅四銀,道:“我羅某人豈會同賤民一般見識?但你楊弦歌就不同了,我和你無怨無仇,你這樣做等於打我的臉,我是不會善罷幹休的。”
  
  楊弦歌道:“好,我等著,隨時候教。我就住在鳳凰城中,暫時哪裏都不去,你盡管來找我便是。”
  
  羅寨主冷笑一聲,最後恨恨地看了一眼羅翠,鄙夷地掃視一下狼吞虎咽的商販,對楊弦歌:“你就跟這些人混吧,你丟盡了土司家的臉。”說完掉頭便走。
  
  羅香寨的寨丁們朝楊弦歌點點頭,拍拍羅四銀的肩,也跟著去了。以前在寨中都是兄弟,這以後要成路人了。
  
第十四章 中秋節家宴
  過了幾日,正逢九九重陽,陳耕言回來和女兒女婿共渡佳節,隨行的自然少不了謝天時。先一日黃石寨托人捎了野鴨野雞等山味到羅叔那裏,羅叔一早就拿了過來,交到廚下讓廚子整治。
  
  楊弦歌和布穀都知道這是楊大土司的默認,由得楊弦歌在城裏恣意任行。想到風光了三百年的土司府就要在父親手裏結束,楊弦歌心裏頗為傷感。
  
  陳耕言卻甚有興致。黃絲橋兵營差不多建好了,大至圍牆營房練兵場軍械庫指揮所,小至夥房恭廁,哪一樣不要仔細構築?這鐵打的營盤築成,南方長城可說是又堅固了幾分。鳳凰縣城和黃絲橋兵營互為倚靠,一旦有變,另一處聞訊便可援助。當中這兩三個時辰的距離對軍士們說來是片刻就到。就這兵營的選址也花了他好些工夫,遠了照應不到,近了肘腋受製。而黃絲橋正好在苗寨和鳳凰城之間,恰能給縣府報個預警,打了緩衝。
  
  布穀忙著準備重陽家宴,很是興奮。一來是土司府楊大土司的承認,二來是父親高興,三是房子的整修基本完成,諸事停當,她這個當家主婦自是鬆了口氣。她在堂屋中間的八仙桌上擺著碗碟,一邊聽父親和弦歌談著兵營的事,一邊看弦舞纏著謝天時說故事,聽到要緊處,不由自主慢慢走了過去。隻聽謝天時說道:“……這時候天上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劈中了梁山伯的墳墓,墳頭上裂開了一條縫,祝英台縱身就跳了進去。”
  
  弦舞“啊”一聲捂住了嘴,布穀也一下抓緊了弦舞的肩頭,楊弦歌偶爾朝她倆看一眼,見二人這般神色,也住了口,聽謝天時講故事,陳耕言看著他們這些十多二十歲的大人被一個故事所吸引,不免好笑,想想鵑女從未在他膝下承歡,聽他講些故事,又不免心酸。
  
  弦舞震驚了好一會,然後問道:“這位祝姐姐就這樣死了嗎?可是,就算她死在了梁兄的墳裏,這梁兄早就死了,他也是不會知道祝姐姐來陪他來的了。會不會他在死前還在誤會祝姐姐不肯和他好呢?”
  
  謝天時被她這麽一問,倒有些難以回答,忙道:“故事還沒完呢。等大雨過後,花又開了,梁山伯的墳頭上飛出來兩隻蝴蝶,它們飛來飛去,總也不分開,後來人們就說,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變的。我們漢人家的小女兒見了兩隻在一起的蝴蝶都會說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她們從來都不會把它們捉來玩。”
  
  他以為他這麽一說,弦舞會高興起來,但弦舞皺著眉頭愀然不樂,說道:“你怎麽知道的?你親眼看見的嘛?也許就是兩隻尋常的蝴蝶,正好飛到了墳頭上。蝴蝶在梁兄和祝姐姐生下來之前就有了,怎麽能說是他們兩人變的?謝大哥,我不喜歡這個故事,還有那個賣鳥的人說大哥和布穀姐姐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我也不喜歡。大哥和布穀姐姐好好的活著,才不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是死了的。”
  
  謝天時想這位小姐的想法真是與眾不同,安慰她道:“隻是個故事罷了,你怎麽能當真呢?那個賣鳥的人這樣說,不過是說你大哥和大嫂了不起,不管別人怎麽阻攔,死活也要在一處,就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樣。”
  
  弦舞道:“這怎麽一樣?死在一處有什麽用,當然要活在一處才行。死都死了,梁兄根本就不知道祝姐姐就在他墳裏,祝姐姐不是白死了嗎?”
  
  謝天時給她問得答不上來,隻好攤開手,聳聳肩,閉上嘴。
  
  布穀替他解圍道:“弦舞,這位祝英台不會白死的,就算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能死在自己喜歡的人的身邊,也是開心的。”
  
  弦舞不理會,起身道:“我才不信,死了有什麽開心的?那些魚啦燕的,肯定也不是什麽好故事。”走到庭院裏看著一盆盛開的黃菊花,那上頭正停著一隻小小的白色粉蝶。
  
  楊弦歌看著弦舞的背影,不覺深思起來。
  
  布穀在剛才弦舞坐的椅子上坐下,也望道弦舞的背影道:“弦舞心思單純,還像個孩子,讓你這樣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見笑了。”
  
  謝天時道:“楊小姐年少天真,多愁善感是難免的,我怎麽會笑話她?她剛才說的魚啦燕的又是什麽?”
  
  布穀淺笑道:“還是那個賣鳥人說的,什麽魚呀燕呀花呀月呀的,我也聽不懂。”
  
  謝天時沉吟片刻,啞然失笑道:“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吧?”
  
  布穀道:“對了,就是這八個字。怎麽,這裏麵又有故事?怎麽你們漢人說話都帶故事的嗎?”
  
  謝天時道:“本來沒覺得,給你這麽一說,還真的是。漢人說話引經據典,可不都是故事嗎?”
  
  布穀隨意問道:“這麽多故事要花多少時間來聽啊?你今年多大了,知道這麽多,讀了多少書啊?”
  
  謝天時道:“我二十七了。從十五歲從軍就一直習武,實在沒讀多少書,這些故事都是我小時候家裏的老人們講的。”
  
  布穀道:“從沒聽你提起過家裏人,你父母都在嗎?怎麽舍得讓你出來當兵?”
  
  謝天時道:“父母都在。我還有一個哥哥在家,上次來信說又生了個男孩,有我哥哥在家侍奉二老,我走東走西的也沒什麽牽掛。”
  
  布穀感歎道:“十五歲就從軍了,還是個孩子呢。你母親舍得嗎?在軍中還習慣嗎?”
  
  謝天時道:“習慣。我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棒的,我娘就擔心我在家鄉要惹出什麽禍事來,關在軍中她才放心呢。也是我運氣好,跟了陳大人。陳大人待我,簡直沒話說,比我爹還好。”
  
  布穀微笑道:“把你差來差去的,也算好?不光叫你做軍中的事,連家裏送親送葬的事也叫你去做。”
  
  謝天時也笑道:“怎麽不算?這麽多年在軍中,我都忘了在家裏是怎麽回事了。得虧大人把我當家人一樣的帶著,還要多謝你和楊兄弟都不見外,讓我和你們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吃飯聊天。”
  
  布穀道:“這有什麽,你一來就給我們講故事講笑話,我們都歡迎你得很。對了,那個魚啦燕的故事,果真像弦舞猜的那樣,是不好的嗎?”
  
  謝天時道:“唔,還真給楊小姐猜中了,不是什麽讓人聽了高興的故事。”
  
  布穀道:“那你能找個讓人聽了高興的故事嗎?等會吃飯的時候講,不然弦舞這實心眼的孩子還不知會把那個變蝴蝶的故事琢磨多久呢。”
  
  謝天時道:“好啊,那我想一個吧。”
  
  布穀笑一笑,起身把餐桌擺好,去廚房看看那嫩炒野雞脯子肉做好沒有,好了就可以開宴了。
  午宴過後,眾人都有點犯困,陳耕言回自己房中打中覺去了,弦舞拉了謝天時挑了個有樹蔭的地方坐著說話講古;因有客人在,楊弦歌和布穀也不好自去休息,再說,兩個沒親沒故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做哥嫂的當然得陪在一邊,布穀便拿了一條腰帶往上麵繡花,楊弦歌拿了本書有一下沒一下的看兩行,一邊和布穀說些閑話,漸漸也有些睡意上來了。
  
  整個庭院都靜悄悄的,隻有初秋的蟬兒在長聲嘶鳴。
  
  弦舞見四周都沒了聲響,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終是耐不住了,強笑道:“謝大哥,你說的這些故事中,怎麽那些美人的結果都不好呢?除了那位西施姐姐,她最後是和她的範哥哥一起了。”先前她說不要聽魚啦燕的不好的故事,後來還是不抵不過好奇,纏著謝天時講給她聽,是以有此一問。
  
  謝天時想了想道:“可能是結局好的故事就沒什麽讓人放不下的地方,她要是好了,你聽了就放心了,說一句從此她和她的情哥哥在一起了,也就不會心心念念地掛著想著,為什麽不就樣,為什麽不那樣。就像你擔心祝英台死了白死,她的梁兄知不知道她就在他的墳裏。”
  
  弦舞道:“照你這麽一說,變成蝴蝶是很重要的。要不他們沒有變成蝴蝶,讓大家都知道他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那大家都會擔心祝姐姐有沒有白死,梁哥哥知不知道她在身邊。”
  
  謝天時“嗯”一聲,道:“你說得很對。我以前聽了就聽了,從沒有像你這樣想得這麽深遠。”
  
  弦舞指著在菊花叢中的一隻黑底綠斑的大蝴蝶道:“你看,那裏就有一隻蝴蝶,隻有一隻哦,她怎麽就沒找到她的梁哥哥呢?”
  
  謝天時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看著那隻彩蝶翩翩飛舞,慢慢飛過薔薇架,停在了牆頭上,跟著又有一隻彩蝶撲扇著花一樣的翅膀繞著停著的那隻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飛前飛後,過了一會,停著的那隻也飛了起來,兩隻彩蝶一前一後地消失在了高牆後。
  
  弦舞屏住氣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兩隻蝴蝶,等它們一同飛走了,才長出了一口氣道:“謝大哥你看見了嗎?梁哥哥找到了祝姐姐,跟她說了許多話,然後他們一塊兒飛走了。嗯,太好了,我不用擔心祝姐姐是不是白死了。”雖然是跟謝天時說話,但眼睛仍然盯著牆頭,顯然還在為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顛倒不已。
  
  謝天時看著她天真熱切的神態,紅粉緋緋的麵頰,樹葉的影子斑爛地投在她的臉上,不由出起神來。
  
  自打他從軍跟了陳耕言,做了他的副將,兩人日漸親厚起來,陳耕言就時不時地提起他世外桃源般的家鄉,黛色的群山,碧綠的江水,山水後麵的寨子,寨子裏美麗的土家少女,以及他留下的小女兒。聽得多了,他對這一片山水也有了情感,還有那個可憐的從沒見過父母親的小女孩。天長日久,他隱約覺察到了陳耕言對他說起家鄉說起幼女的微妙情感,他有時疑惑,陳大人是不是有意撮合他和陳小姐。
  
  陳耕言宦遊天下,牽腸掛肚的隻有這個女兒;而自己累功積勞,掙下了不低的軍職,換防駐任帶上家眷也是夠得上資格的了,如果陳大人想的是把陳小姐嫁給自己,那麽一家人得以團聚,可算得上是心滿意足。
  
  但陳小姐在家鄉的情況陳大人是一點不知道,也不知她在寨子裏是不是有了意中人,而一手把她養大的林老外公又會不會舍得,這些事不知道,那麽嫁女之事就無從談起。是以說歸說,卻不點破,兩下裏心照就是了。
  
  陳大人有這個心,謝天時也有了這個意,這些年來也沒有另行婚娶媒娉之想。天緣湊巧,朝廷派了陳耕言來處理湘西改土歸流的事,兩人帶了軍隊刻不容緩地到了鳳凰,卻遇上了陳小姐避禍黃石寨,正好和陳耕言錯開,接下去便是轟動湘西的土司家公子娶妻的事,而他便隻能捧著在各地購置的精美嫁妝來替陳大人送嫁。
  
  而在那一天他也見著了他仰慕了多年的陳小姐。
  
  他常常想,就差那麽一點點,陳小姐就會是他的妻子了。就差那麽一點點。如果他們能早到一個時辰……不,早到一個時辰是不可能的,那天他們已經絕早出城了,趕到白鳥寨必需要花那麽長時間,他們應該早一天去白鳥寨,或者他們可以先行一步,讓軍隊在後麵慢慢跟上,那樣他們就能早十天半個月到達鳳凰,然後後麵所有的事情都會不一樣。
  
  他覺得他就像興衝衝趕到祝家莊的梁山伯,以為美滿姻緣就在眼前,誰知心上人早成了別人家的。他也不知是早在見到陳小姐之前,陳小姐就成了他的心上人,還是見到了陳小姐之後,陳小姐才沒日沒夜地縈繞在他心頭。
  
  看著那對蝴蝶,想起弦舞說的:“這梁兄早就死了,他也是不會知道祝姐姐來陪他來的了”,布穀是怎麽說的?“就算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能死在自己喜歡的人的身邊,也是開心的。”自己不就是這樣嗎?就算她不知道,自己能在她身邊,替她做些事情,也是開心的了。
  
  弦舞聽謝天時長時間不說話,轉頭看他,見謝天時茫然地看著一處,良久都不眨一下眼睛,便淘氣地吹一下他的眼睛,笑問道:“在看什麽呢?看得這麽認真?”
  
  謝天時眨眨眼睛回過神來,訕笑一下,道:“沒看什麽,吃得太飽,有點想打瞌睡。”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心裏想的這些若是流露出來,那可沒法見人了。陳小姐已是別人的妻子,而楊弦歌也是他所認識的數一數二的男子漢,兩人乃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湘西寨子的一段佳話,年深月久之後不難成為一個傳說。自己的一片傾慕之心是時候收拾起來了。但這樣的事,說收就能收嗎?
  
  弦舞道:“怎麽你也像我阿奶阿娘一樣吃了午飯就想睡午覺?”
  
  謝天時自嘲道:“沒辦法,人老了就想睡覺。”
  
  弦舞哈哈笑道:“你老了麽?你和我大哥差不多大吧?”
  
  謝天時道:“差不多吧。你大哥幾歲?”
  
  弦舞道:“我大哥二十五了。你呢?”
  
  謝天時道:“我比你大哥還大兩歲,可不就是老了?”
  
  弦舞吃驚地道:“你二十七歲了?真夠老的了。足足比我大了十一歲呢。”
  
  謝天時聽了她的話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才二十七歲,在軍中人人都說他年少有為,卻不知在小姑娘眼中是“真夠老的”了。自己說老那是隨口謙虛,沒想到人家小姑娘卻是真的認為他老了。他看看弦舞紅撲撲的小圓臉,笑道:“你有十六了?不是瞎說的吧?還是說的是虛歲?說不定是小年生的,這一虛就虛兩歲了。”
  
  弦舞兩條細眉一擰,有些怒道:“你才瞎說!我下個月就滿十六了。實足的,不是虛歲。”
  
  謝天時逗她道:“你下個月十六歲生日?那好啊。說了婆家沒有?說了婆家才算大人。”
  
  弦舞氣得差點哭了,惱道:“沒有。你打算怎樣?給我說一個?”
  
  謝天時見她真的生氣了,忙道:“哎喲,是我該死,把楊小姐惹哭了。這樣好了,你要什麽東西做生日賀禮,我去給你找來,算是我陪罪的。”
  
  弦舞轉怒為喜,眉開眼笑地道:“真的?”見謝天時鄭重地點頭,沉思道:“唔,讓我想一想……這一時半會我還真想不出我要什麽。這樣好了,反正到我十六歲生日還有一個月,時間還早,你讓我想兩天,過幾天你再來,到時候再告訴你。”
  
  看小女孩一本正經的樣子,謝天時不由好笑,當下道:“好,過幾天我來聽你的回話。不過你也別想得太長了,要是太難辦的,隻怕我沒時間去弄。”
  
  弦舞道:“這個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不過,你要保證,我要的東西你一定要弄到。”
  
  謝天時假意為難地道:“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怎麽辦?”
  
  弦舞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不是不講理的人,這種無理的要求我是不會提的,我要的肯定是你能弄到的。”
  
  謝天時道:“那好,既然不是無理的要求,我保證一定會弄來。”
  
  弦舞伸出一隻手掌豎在麵前,道:“口說無憑。”
  
  謝天時道:“那我們三擊掌。”也伸出手掌,和弦舞輕擊三下。
  
  這裏兩人說得熱鬧,那邊布穀看著這一切,不由輕蹙了眉,低聲對楊弦歌道:“弦歌,看見沒有?”不見弦歌回答,轉頭去看,楊弦歌早就閉著眼睡著了。布穀輕輕把書從楊弦歌手裏拿下放在桌上,想著弦舞和謝天時,心中似有不安。
  
  弦舞和謝天時在庭院裏玩得高興,忽然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青磚的地麵霎時布滿了一個個銅錢大的水印,兩人叫著笑著跳起來,搶著跑進屋,身後已是一片水簾天地。
  
  這兩人逃也似的進屋,布穀卻頂著大雨往外衝。弦舞在她背後大叫:“下大雨呢,出去幹什麽?”
  
  布穀哪有工夫答,跑進內庭院子裏,手忙腳亂地收衣服。等她把衣服抱進屋子,自己也淋了個透濕。簷下兩隻鳥籠裏的雀兒也被雨點打得撲翅亂扇,布穀打著哆嗦把鳥籠摘下掛在簷內,再把籠布罩下,雀兒這才安靜下來。回房換了幹淨衣服,重新梳了頭,再把收下來的衣服晾開,撐著一把傘回到前院,卻見父親已在那裏,麵前還站著個渾身濕透往下滴水的士兵。
  
  布穀想這士兵一定是向父親報告重要事情的,也不進屋,轉向廚房而去。午後是廚子的休息時間,廚房裏空無一人,布穀自己捅開了火眼,坐上一隻陶鍋,舀半瓢水進去煮著。廚房窗口掛著一隻竹籃,裏麵放著生薑幹辣椒,她挑一塊生薑洗了,也不去皮,拿把刀一片一片削進鍋裏。薑削完,水也開了,咕嘟咕嘟翻滾著,薑味也隨著飄散開來。她在灶台上找著放紅糖的罐子,舀了兩勺放進薑湯中,又從櫥櫃頂上翻出一包陳皮,在水瓢裏涮了涮,洗去浮塵,用手掰碎了,扔進薑湯中。等湯再滾兩滾,拿塊布包著陶鍋的柄,在兩隻小碗裏各倒了半碗。再把陶鍋放在灶台的煙道口上溫著,封上了火。
  
  等這些都做完,薑湯也晾得可以喝了,她拿一碗自己喝了,再用一隻小托盤把另一隻碗盛了,撐開傘向前廳而去。剛到廳邊,那個士兵已退了出來,看看雨,有些遲疑。布穀笑著向前把碗端到他麵前,道:“喝碗薑湯再走,別回去就感冒了。”
  
  那士兵看一眼笑盈盈的布穀,紅了臉,端起碗來一口喝幹,然後輕輕把碗放在托盤上,低聲道:“謝謝。”
  
  布穀笑一笑,把手裏的傘遞給他。那士兵待要推辭,見了那麽大雨,不再說什麽,接過傘再說一聲謝謝,冒雨而去了。
  
  布穀端了空碗進到廳裏,隨手放下,見楊弦歌麵色凝重,再看看父親,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兩人神情如此不同,不免有些奇怪,轉頭去看謝天時,他臉上又是另一幅神情,有些興奮,又有些躍跌欲試。
  
  這三人各有各的神情,布穀越發不明白了,走到弦舞身邊問道:“怎麽啦?剛才那士兵來說了什麽?怎麽大家都好奇怪。”
  
  弦舞臉上也是掩不住的惶恐,說道:“剛才那人說,他們得到消息,羅香寨的寨主和白鳥寨的寨主聯合起來,又聯絡了十一家寨子,集合了五千人,要去咱們寨子找我爹理論,如果我爹不嚴懲大哥,他們就打算攻打我家寨子,奪過土司官憑,另立新土司。”
  
  布穀聽了,雖然此前早就準備,知道田羅兩位寨主不會作罷,一定會想出什麽法子來對付楊弦歌和楊大土司,卻沒料到他們會說動這麽多家寨主。這十三家寨主把寨子裏的年青人都集合起來,確是不少。湘西四十八寨,除了這十三家,剩下的有多少會站在楊大土司一邊呢?這些寨主現在是沒歸附羅白二寨,誰又有保得住將來呢?雖然黃石寨是湘西諸寨中最大的一家,號稱“千戶苗寨”,但除去老弱婦孺,青壯勞力每家出一個,也不過才一千人,怎麽和十三家寨子對抗?
  
  楊弦歌喃喃地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們要報仇,找我楊弦歌才是,去找我爹做什麽?”
  
  陳耕言淡淡笑道:“沒有楊大土司給你撐腰,你能在城裏支撐多久?射人先射馬,沒了黃石寨,沒了土司府,楊少司再勇猛,也就像老虎沒了尖牙利爪。這種情況下,任誰都會先打土司府,斷了你的根基,掐了你的接濟。你一個人,能和這麽多寨子相抗衡?”
  
  布穀聽了急白了臉,道:“爹爹!”
  
  楊弦歌有些心灰意懶地道:“是的,沒有土司府,我楊弦歌算得了什麽?”
  
  布穀堅決地道:“沒了土司府,你還是你啊。你仍然會扶弱拎貧,寬宏大量,重情重義,善良正直。如果你不叫楊弦歌,你叫王小乙,你是集市上一個賣鳥的,依著你的本性,你還是會扶起在你麵前跌倒的人,請他一起喝一碗熱湯,稱他一聲兄弟。”
  
  楊弦歌看著布穀道:“是,我會那樣做。”
  
  布穀向他笑道:“我知道。”
  
  兩人相視一笑。楊弦歌就是楊弦歌,正如布穀就是布穀。是誰家的孩子也好,是哪個寨子的也好,不是少司,不是公子,哪怕不叫楊弦歌,這個苗家男兒總是一樣的熱心熱腸。
  
  謝天時看著二人,若有所悟。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楊弦歌和布穀之間的濃情私語,那份堅定與堅持,眉眼間的關懷體貼都是他此前沒有領會出的。忽然想起他對布穀的好感膚淺之至:先是感激陳大人的好意,愛屋及烏,願意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結下婚約;待見了麵,又被她的美麗溫柔所惑,而她本身的種種不凡之處,他從未懂得。
  
  而楊弦歌是懂得的,並深信不疑。而懂得與不疑,也恰是楊弦歌這個平生什麽都不缺的土司公子最需要的,直到他遇上布穀,才由布穀交在了他麵前。
  
  謝天時弄清楚了自己亂麻一樣的情感,偷偷鬆了一口氣。從今以後,他可以坦坦蕩蕩地麵對楊弦歌,清清白白地麵對布穀。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地說給自己聽:對布穀,我是真心喜歡並敬重。弦歌是我的兄弟,布穀是我的姐妹。
  
  謝天時轉向陳耕言,問道:“大人,你看怎麽做?是讓十三家寨子去攻打土司府,我們斷他們的後路,與黃石寨前後夾擊;還是埋伏在路上,打他們個出奇不意,省得他們去找楊大土司的麻煩?”
  
  陳耕言道:“十三家寨子聯合號稱有五千人,我看三千人是有的,往後說不定還會增加。剩下的三十五家寨子如果有一半擁楊,一半觀望,人數上會占些上風。但這樣的戰事,拖得越長,觀望的遲早會選擇站在那一邊。這其中免不了拉攏誘惑威逼強迫,這些寨主間大多相互聯姻,有著牽牽絆絆的親戚關係,如果弄到如此局麵,把個山清水秀的湘西搞得烏煙瘴氣,打贏了又有什麽意思?我看眼下是到了一戰決勝負的時候了,趁大家還沒有搞清狀況,三兩下把十三家聯盟打散,銳氣驟挫之下,其他的寨主傍徨無措,土司府順勢改製。”
  
  眾人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自是沒有異議。楊弦歌道:“傷亡越小,破壞越少,那是最好不過了。”雖然他當不了土司,雖然羅香寨和白鳥寨起兵反他,但他仍然把湘西四十八寨都當做他的家園。
  
  陳耕言道:“天時,你這就回去,讓營裏的三千兵丁留一千鎮守,其餘兩千換了百姓衣服,趁傍晚出城,明早再換上軍衣,一千進城一千回營,連著三天都這樣下令。”
  
  謝天時應道:“是。大人這是疑兵之計,讓人覺得是朝廷在增派兵員,以示威懾?”
  
  陳耕言點點頭道:“不錯。我營裏隻有三千兵勇,人數上不占絲毫優勢。當然我的兵長年打仗練兵,比起沒有受過訓的苗丁來是要強上許多,但兵不厭詐,讓人有人顧忌總是不差的。嘿嘿,何況我還有另一支秘密隊伍。”
  
  謝天時問道:“秘密隊伍?我怎麽不知道。”
  
  陳耕言嗬嗬笑道:“就是他。”指一下楊弦歌。
  
  楊弦歌正為陳耕言的疑兵之計讚歎不已,心想光是這個計策自己就想不出來,忽然見嶽父指著自己,愣一下道:“我?”
  
  陳耕言道:“就是你。光你一個人,就抵得上一支千人的隊伍。哈哈,哈哈。”
  
  楊弦歌道:“這怎麽可能?我一個人怎麽抵得上一千個人?”
  
  陳耕言道:“你可別小看了自己在苗人心中的份量,我有一個你,比帶一千兵還好使,光是糧草,就要省下多少哦,嗬嗬嗬,嗬嗬。”
  
  謝天時領了將令,等雨稍小後便回兵營去布置安排去了。陳耕言又對楊弦歌吩咐了幾句,楊弦歌心領神會,找到細叔,把羅白兩寨主起頭,十三家寨子聯手的事情講了一遍,細叔聽得咬牙切齒,罵不絕口。楊弦歌知道攔也攔不住,等他罵完了,才道:“你馬上回寨去,告訴我父親,讓他緊閉寨門,任何人不得出寨。把寨裏的男丁集合起來,讓他們小心,但不要有所行動,就算十三家寨子打到了寨門口,也不要開門應戰,辱罵挑釁也不要回嘴。”
  
  細叔愕然道:“這是為什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可做不到,寨裏的其他男人們也不會聽的。”
  
  楊弦歌當然明白苗人都是血性漢子,率性而為,讓他們忍住不回擊確實難為他們,但他自從跟陳耕言學了兵法,深知奇謀巧計抵得上士卒千萬,而帶兵布陣又最講軍令如山,士卒對長官的絕對服從是打勝仗的關鍵。寨子裏的男人們自由散漫慣了,仗著一股子蠻勁,頭腦一熱,難保會聽話不衝出去打個你死我活。而眼前如果他連細叔都說服不了,那寨中弟兄又怎麽會聽令呢?
  
  事情緊急,當權宜行事,他把臉一沉,嚴肅地道:“這事關係到我黃石寨的安危,你當是兒戲嗎?十三家寨子五千人,咱們寨所有的青壯男丁把十三歲的孩子也算上也不過一千人,你認為打得過嗎?”
  
  細叔強著脖頸道:“他們叫了十三家,我們就不能叫上幾家?你二弟家的錦鱗寨,我外婆家的曲水寨,還有……”
  
  楊弦歌歎口氣道:“羅寨主的外婆也是曲水寨的,白寨主的夫人是青岩寨的,青岩寨的寨主是我姑婆的兒子。還有錦鱗寨,他們的老寨主夫人﹑我的太外婆是芙蓉寨的,芙蓉寨寨主的夫人是羅寨主的姐姐。咱們這許多寨,不是姻親就是表親,你讓他們選哪一邊?”對從小抱著他玩耍遊戲﹑長大後又俯首聽命的細叔,他實是學不來像陳耕言對部下那樣的說一是一,說一不二。陳耕言一個命令下去,從沒人敢置疑半個字。而麵對細叔,他才板著臉說了一句話,就又回到溫言細語﹑詳加解釋上去了。
  
  細叔愣了一下,答不上來,然後哼一聲道:“那別人在聯盟的時候怎麽沒這麽想?不然也不會聯手了。”
  
  楊弦歌淡淡一笑,道:“不然為什麽我們是土司,他們不是?”
  
  細叔眨眨眼睛,道:“不明白。為什麽?”
  
  楊弦歌道:“因為我們想得遠想得周到,想到了別人沒想到的。他們走一步想一步,我們想三步才走一步,隻這一步,就把他們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
  
  細叔道:“哦,我明白了。”其實他也不完全明白楊弦歌的意思,但他弄明白了一點,楊弦歌這麽做,另有目的。
  
  楊弦歌道:“你明不明白不太要緊,隻要照做就行了。把我的原話告訴我爹,請他一定要約束好寨裏的兄弟。就算十三家寨子的聯軍真的到了黃石寨外,隻要咱們緊閉寨門,不出寨迎戰,兩三天內他們是攻不進的。而兩三天一過,他們會疲累不堪,這時我會在外麵打個接應。”
  
  細叔聽了楊弦歌的安排,咧開了嘴大笑,讚道:“少爺,你太了不起了。”
  
  楊弦歌道:“因此這裏的關鍵是要咱們寨裏的人穩得住,人多口雜,我剛才講的你就不要轉告訴別人了,不然傳來傳去的,會傳到那邊的耳朵裏去。你回去對我爹說了,自己心定氣閑的,別人看你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也會心定了。”
  
  細叔道:“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給咱們小土司府丟臉的。那少爺,我這就走了。”
  
  楊弦歌道:“吃點東西再走吧。”
  
  細叔道:“我帶兩個饅頭在身上,餓了再吃。”
  
  楊弦歌道:“剛下了雨,路上滑,你當心點。還好雨停了,不然更難走。”
  
  細叔道:“少爺你就是忒心好了,這個也要你擔心?我常年早地割稻,水田插秧,還怕地上滑?”轉去廚房拿了兩個冷饅頭揣在懷裏,看看天,又拿了頂鬥笠,出門去了。
  
  楊弦歌送走了細叔,回到前廳去聽陳耕言有什麽給他的指示。果然陳耕言對他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營裏,我們爺兒倆來看看該怎樣行事,這會兒我要去衙門找錢縣令,把這事知會他一聲,還要讓他派幾個人來保護這裏,家裏就留下這姐妹兩個,讓人不太放心。”
  
  布穀不願讓父親在這關頭還要為了自己傷神,說道:“哪裏才我姐妹兩個呢,不是還有兩位叔公,廚子,和羅四哥翠姐嗎?”
  
  陳耕言道:“那兩個老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廚子剛來,性情摸不準,不用指望他,就一個羅四銀還有一膀子力氣,但光有幾斤蠻力怕是沒什麽用。城裏也有兩千兵,拔調幾個人來算什麽難事?我讓他們換了便服,躲在暗處,你不會看見他們的,你們照常過你們的日子,就是沒什麽大事你們盡量不要出門就是了,出去也不用怕,會有人暗中跟著你們的。”
  
  布穀道:“爹爹放心,我們不出去就是了。”
  
  陳耕言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是個讓人省心的好孩子。賢婿,跟我一起去拜見一下錢縣令,也是該讓他知道我們的關係的時候了,何況你在城裏住著,鬧出這麽大動靜,不去打聲招呼,以後縣大老爺不高興起來,治你個聚眾鬧事的罪名,嗬嗬嗬。”
  
  楊弦歌也笑道:“是,嶽父想到周到。”
  
  陳耕言道:“賢婿,你去把鋤頭把那石凳下的地挖開。”
  
  楊弦歌道:“做什麽?”嘴裏問著,還是去拿了。搬開石凳,下麵是一塊青石板,楊弦歌用鋤頭把石板的四邊挖鬆,用力撬開。
  
  陳耕言道:“我離家前在這裏埋了幾壇好酒,加上這十多年,怕已經成了絕品佳釀。今天不是重陽節嗎,怎麽也不能光著手去縣大老爺吧,咱們帶上一壇陳年老酒,再拿上兩隻親家老爺土司府送來的山雞,去和錢縣令喝上兩杯。”
  
  楊弦歌早已對陳耕言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老謀深算的步驟佩服得無複以加,加把勁把石板移開一條縫,再橫向裏推開,石板下露出一個土坑,坑裏有五個小口鼓腹的壇子。他俯身抱起一個壇子,壇子裏的酒搖晃作響,便道:“嶽父,這裏麵的酒大概有個半壇子,可能五斤。”
  
  陳耕言道:“當年我放下去的時候可是滿的,這些年來揮發了不少。嗯,再把石板蓋回去,等我有了外孫子,咱們爺兒再挖開來取一壇來喝,到時還要請親家老爺一起來品嚐品嚐。”
  
  楊弦歌聽見“外孫子”三個字,抬頭看一眼布穀,咧嘴一笑。
  
  弦舞看他們眉來眼去的,咳嗽一聲,卻不說話。布穀推搡一下她,埋怨地看一眼楊弦歌。
  
  楊弦歌想嶽父和妹妹在一邊,是自己不好,怪不得布穀拿眼睛看他,忙把酒壇子放在一邊,石板依原樣蓋好,拿鋤頭平整了泥土,端起石凳擱在石板上,放回鋤頭,洗了手,拿上一對山雞,回至廳中。布穀已用濕布把酒壇擦幹淨,拿根粗麻繩拴起瓶頸處,打了扣,方便拎攜。楊弦歌拎起來試了試繩子的牢度。
  
  陳耕言道:“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鵑女,晚飯我們不回來了,你們自己吃吧。”拎了兩隻山雞和楊弦歌走了。
  
  弦舞看看一個個都走了,剛才還熱熱鬧鬧的,一下子就剩她和布穀兩個,時近黃昏,驟雨初歇,光線蒙昧不明,氣溫也低了不少,院子裏顯得十分冷清,她抱住了自己的雙臂,有些惆悵地道:“布穀姐姐,要是大家都不走,一直說說笑笑的多好。”
  
  布穀上前去摟住她肩頭,仔細看著她的臉道:“弦舞,你知道嗎,你長大了。”
  
  弦舞笑道:“我知道啊,下個月我就十六了。”
  
  布穀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你開始多愁善感了,也注意到世間的不如意事,開始替別人煩惱,不再像孩子似的處處開心。”
  
  弦舞皺著眉頭不解道:“就是這樣?”
  
  布穀替她揉一揉眉心道:“嗯,大人總有許多事要操心,他們不會像個孩子一樣的,有個喜歡的東西就可以樂上好久。他們即使歡喜,也就那麽一會工夫,然後就要忙著下一個事情了。每天每天,事情總有那麽多,永遠不會完,而歡喜的時間總是一眨眼就沒了。當你覺得歡喜隻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是長大了。”
  
  弦舞道:“那你是什麽時候覺得歡喜是一眨眼的呢?”
  
  布穀笑一笑道:“我都不記得我從前什麽時候歡喜過,直到遇上你大哥,遇上你。我現下總在擔心,這歡喜是不是可以一直在我手裏,我總在擔心這歡喜是不是隻有一眨眼的工夫。”
  
  弦舞低歎道:“那布穀姐姐,你不是一直都是大人了嗎?”
  
  布穀道:“沒有父母的小孩子,隻好從小就做大人的。你不知道,我是很想你一直都不要覺得歡喜是一忽兒的事情,我想你就這麽一直孩子氣地下去。但我也不忍讓你不長大,你不長大,就不知道哪怕是苦的酸的,一個人回想起來,心裏也會有一絲兒歡喜的。就這一絲兒的歡喜,就強過什麽也不知道的孩子似的傻歡喜。”
  
  弦舞問道:“孩子是傻歡喜,那這酸的苦的歡喜又是什麽呢?”
  
  布穀道:“等有一天你自己弄明白了,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麽了。”看她摩挲著兩臂,問道:“你是不是有些冷了?我在廚房熱得有薑茶,一起去喝一碗吧。”
  
  弦舞點點頭,不再追問,落寞地道:“嗯,是有些冷了。”
  
第十五章 黃石寨快戰
  陳耕言和楊弦歌兩人帶著老酒山雞走在街上,一漢一苗,頗為引人注目。楊弦歌在城中住了些日子,識得他的人不少,碰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一一點頭微笑回應。到了縣衙,前堂的衙役見了陳耕言馬上打千問候,看見楊弦歌一身苗人裝束跟隨在後,欲待發話,陳耕言哼了一聲,衙役不敢再說,引二人進入二堂。
  
  小廝斟來茶奉上,進內去請錢縣令。陳耕言開玩笑道:“賢婿,你我二人聯手,在這鳳凰城裏是官民通吃,苗漢通殺,咱們翁婿坐莊,沒有賠錢的局。”
  
  楊弦歌不明白,問道:“嶽父,什麽叫官民通吃,苗漢通殺?”他倒不是擔心陳耕言要把苗人漢人都通通殺了。
  
  陳耕言嗬嗬笑道:“你不會推牌九吧,通吃通殺就是莊家的牌好,把閑家的都比下去了,閑家下的賭注全都給莊家了,通通贏過來,通殺。”
  
  楊弦歌對這個牌九用語還是不太懂,但對陳耕言說的“官民通吃,苗漢通殺”明白了一些,意思是他們兩人在一起,不管是在苗人中間還是在漢人中間,都是吃得開的,隻是為什麽突然之間陳耕言要在縣衙之內說起他一點都不懂的什麽牌九牌十,如果要教他,大可平時在家說說;而且是在縣衙,多麽威嚴的地方,怎麽能談論賭錢的事?
  
  陳耕言看著他疑惑不解的樣子,笑笑不語。
  
  隻聽內堂傳來哈哈的笑聲,白白胖胖的錢縣令走了出來,對陳耕言道:“沒想到陳大人也是玩牌九的好手,來來來,咱們到裏麵去,好好玩上兩把。”
  
  陳耕言起身,滿麵堆笑地道:“哎喲錢大人,沒想到你出來得這麽快,我和小婿的悄悄話被你偷聽了去,這可要了老臉了。”
  
  錢縣令錢守儀笑道:“唉,這又不是在大堂之上,官員之中,這是在我家裏,又是大節下的,和親戚朋友推推牌九擲擲骰子有什麽關係?你把你女婿帶來了,好好好,三個人正好,有莊家有閑家有幫襯的。咦,你的女婿看看著好生眼熟,這不是……這不是土司家的新郎官嘛?”
  
  楊弦歌上前行禮,道:“錢大人,正是小可。上次你來我家,匆匆忙忙的,也沒好好招待,今天重陽節,特地送上我家寨子的山雞野味,請錢大人嚐嚐鮮。”
  
  陳耕言指著那壇老酒道:“還有我藏了十八年的透瓶香,等會喝上兩杯?”
  
  錢守儀看看楊弦歌又看看陳耕言,看看地上錦紋斑瀾的山雞,又看看貌不驚人的酒壇子,手掌搓了幾下,哈哈笑道:“管他娘的,有肉吃,有酒喝,玩上兩把牌九,有什麽大不了事,咱們酒桌上再說。”吩咐小廝把酒和雞都拿到廚房去,讓廚子好生整治,拉了陳耕言就走。
  
  楊弦歌跟著進了後堂,心裏再次對陳耕言佩服之至。這奉皇命來改士歸流的官員,和土司家結了親,多少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上疏上去,治下罪來,可大可小,關鍵就在縣大老爺上不上報,能不能周旋,與不與方便。陳耕言定是早就知道這錢縣令好酒好肉好賭,因此特意和自己說起牌九來,投其所好,錢縣令興致一發,管誰的女兒嫁給了誰,與他有什麽關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三人到了內堂,錢守儀道:“陳兄,我給你看一幅我得意的牌。”拿出一個黑紅的木盒子,打開蓋,嘩一聲將裏麵的東西倒在鑲了大理石的桌麵上,清脆動聽。楊弦歌看那些東西是一個個兩寸長一寸寬兩分厚的木牌牌,拾起一枚來看,上麵刻得有幾個小圓坑,數一數,共有十個坑,作五五分形,再細細一看,原來不是木頭所做,刻坑的一麵像是骨頭,卻又更白更滑更潤,另一麵是紫黑色的,像是竹子。
  
  陳耕言一看,讚道:“錢兄啊,你這幅牌可是絕品。象牙的麵子紫竹的地,哎呀妙啊,這紫竹一襯,更顯出象牙的瑩潤來了。這可真是好東西。我走南闖北十多年,沒想到在這裏開了眼界了。”
  
  錢守儀得意地搓著手道:“嗬嗬,我一看陳兄就知道是識貨的,這才把寶貝拿出來,要是別人,看了也白看,像你這小子,知道什麽是象牙嗎?”
  
  楊弦歌老老實實地道:“不知道。象牙,是什麽牙嗎?”
  
  錢守儀道:“唔,是大象的牙,天竺國進供的。大象知道嗎?嗨,你肯定不知道,象牙有一米多長,彎彎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人的肚腸戳穿。古時候打仗,還有象隊,你想想,這麽一排長著彎刀樣的大家夥衝進敵人陣營中,誰能擋得住?”
  
  陳耕言道:“你就別戲弄小孩子了,你越說他越糊塗。我看了你這牌,手就發癢,快點起牌吧。”
  
  錢守儀笑咪咪坐下來,手勢純熟地把牌碼好,說道:“這是在我家,我坐莊。你們兩人今天錢帶夠了沒有,到時候可不要賴賬。”擲下骰子,是六點,錢守儀道:“六六大順,我今天要大殺三方,不對,是大殺兩方。”數開六對牌,自己拿了一幅,再各拿一幅給對家。
  
  陳耕言翻開牌道:“你放心,我今天帶了個大財主,有這土司家的少爺在,你還怕沒人給錢?三百年的土司府,你說積攢了多少銀子?”
  
  楊弦歌道:“嶽父,我不知道要用錢,沒帶多少在身上。”學著那二人的樣子把牌翻開,看了看,一張是一和二,一張是二和四。
  
  錢守儀聽了大笑,對陳耕言道:“陳兄,你這女婿是個老實孩子,我都不好意思贏他。”
  
  陳耕言道:“他剛學,還能不輸點給先生?呸,開局不利,一張二五一張四六。幸好做莊家的太高興,忘了說賭注。”
  
  錢守儀忙道:“現在說也來得急。你女婿錢帶得不多,一幅就十兩好了。拿錢來。”把牌往桌上一倒,是一張三五,一張二六。
  
  楊弦歌學他著把牌倒下,說:“我的是一二和二四,也輸了嗎?”
  
  那二人一齊把頭湊到他牌上,嚇得楊弦歌往後一縮,以為用力太大,磕壞了大象的牙。
  
  陳耕言愣了愣,指著錢守儀哈哈大笑。
  
  錢守儀氣得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地道:“打和打和,你不用給我,我也不用給他。重來。”伸手一撈,把翻開的六張牌都掃進他手掌裏,要和沒用過的牌混起來。
  
  陳耕言忙攔住,叫道:“哎,哎,哎,慢來,這些還沒拿,怎麽就洗了?”
  
  錢守儀怒道:“至尊寶都給他拿了,剩下的還有什麽玩頭?”
  
  楊弦歌莫名其妙,看著兩人爭執。
  
  陳耕言看他一臉愕然,笑著解釋道:“我的兩張牌不成對,錢大人的兩張牌點數加起來都是八,是一幅雜對,比我的大,你的是一張一二和二四,你以為不成對是吧,不是的,這一對牌是天對,叫至尊寶,所有的牌中間它最大。你有了這對牌,一幢房子也能贏下來,當然先要有人把房子押來下注。”
  
  錢守儀兀自不信,道:“見了鬼了,怎麽第一幅牌就拿了至尊寶?”
  
  陳耕言忽然自言自語道:“也許他天生就是至尊寶?有了這幅至尊寶,我打仗還能不贏?”
  
  錢守儀重新碼好牌,握著骰子道:“要教徒弟回家教去,我這裏可是賭場,不是學堂。”對著拳頭吹了口氣,扔了下去,看過點數,推出三幅放在三人麵前。
  
  陳耕言和楊弦歌聽了這話,忍住笑,拿起牌來看。這一番小牌局直推到三人肚子都餓得直叫,算下來陳耕言輸得多,楊弦歌贏得多。不管錢守儀怎麽洗牌怎麽耍手腕扔骰子,楊弦歌總得拿到好牌,最後錢守儀哀聲歎氣地道:“小子,你今天是賬神爺附體,不玩了。肚子也餓了,吃飯去。還好有你嶽父送的好酒來洗洗我的黴運。”至於賭賬如何,自是不提了。
  
  三人移座到飯桌上,小廝拍開酒壇上的封泥,取一隻酒瓶倒進半瓶陳酒,再兌上半瓶新酒,放滾水裏燙過,斟在小酒盅裏。這連番的一倒一兌一燙一斟,把酒香迫得直逼人醺醺欲醉。
  
  錢守儀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道:“除了陳酒,再沒有這樣的香味了。”端起微微咂了一下嘴唇,又讚道:“綿厚醇香。歲月啊歲月啊,歲月催人老,歲月催酒香。”
  
  陳耕言接口道:“寧可我老,管教它香。”
  
  兩人相對哈哈一笑。錢守儀道:“今天真高興,好久沒這麽高興了。小子,你嶽父有軍務要忙,你在城裏沒事,一有空就過來,咱們兩人再摸兩幅,我就不信,賬神爺就住你家了。”
  
  陳耕言道:“這可不行,他老陪著你摸牌九,家裏沒人照看,我可放心不下。我又不住城裏,顧不過來。這是在城裏,不是在他寨子,誰都聽他的,這城裏什麽雜七雜八的人沒有,萬一出點什麽事,他還能安心陪你摸牌?這城裏的兵卒又不歸我調動,要不然我就派上十個八個人去守在一邊,我也能安心在外帶兵布防。”
  
  錢守儀喝了幾杯,麵色微酡,拍著胸脯道:“這還不容易,我拔十個人過去替你守宅子。我知道,苗人們要起事作亂了,你的兵不夠用,就想起我這裏的了。但我這縣城也要人把守,這兩千個人實在不能借給你。既然你們這麽看得起我錢某人,又是送禮又是陪賭,我又怎麽能裝聾作啞,不賣你們這個麵子?你們兩個,一個是宣撫使,官階比我高,一個是土司府,勢力比我大,你們有權有勢的,還記得我這個小小的縣令,實在令我感動。我這縣大老爺的位置過個一年半載的就要換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幹什麽要和你們過不去,是不是,陳老弟?”
  
  陳耕言替他斟滿酒,碰一碰杯道:“錢兄,我為官這麽多年,還沒見過你這麽直言不諱的人,來,再幹一杯。”
  
  錢守儀握著酒杯道:“誰叫這裏民風純樸呢,跟這些鄉民在一起久了,都忘了官場上的心機了。你知道,這裏原就是武陵郡。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沿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當年我接到來這裏的調令,差點沒把我樂壞了。我五十多歲了,還隻是個七品,但能到桃花源來當一任縣令,足慰平生矣。”
  
  陳耕言沒想道這個喜歡吃喝玩樂的錢守儀竟是個聰明之極的人物,還真小看他了。怪不得看他總是一團和氣,原來這一團和氣是從心底來的。這錢守儀平時寬厚治下,不是他糊塗無能,而是無為而治。鳳凰縣能有這樣一位縣令,真是福氣。陳耕言不由得生出許多崇敬之心。
  
  楊弦歌雖然不懂他說的什麽武陵郡桃花源,但也覺得這個縣令十分可親。
  
  第二天一早楊弦歌跟隨陳耕言一同出門,走到巷口時看見一個漢子在賣葛根,這漢子坐在一個小馬紮上,手上拿著一把鄉人常用的砍刀在削著葛根的皮。這漢子從打扮到手勢都沒什麽出奇的,但楊弦歌看了就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走過了還回頭看一眼。
  
  要是平時,他也就算了,但這時他不免多個心眼,便和陳耕言說道:“嶽父,你看見那個賣葛根的人了嗎?”
  
  陳耕言微笑道:“看見了,錢縣令說話算話,還記得昨天答應過要派人過來,看來酒量不錯,今天起來腦子是清醒的。”
  
  楊弦歌“嗯”了一聲,不明白自己問賣葛的人,陳耕言怎麽答起錢縣令來了。
  
  陳耕言嗬嗬一笑道:“這個賣葛的人,坐在這麽矮的馬紮上還腰板筆直,你看著是不是替他累得慌啊?”
  
  楊弦歌再回頭看一眼,果然發覺是那漢子的坐姿引起他的注意。一般人坐在矮凳上,都是鬆著腰含著胸,從脖子到腿都是放鬆的,但這個人卻端端正正,正襟危坐,顯見是長期習慣養成的,而這種習慣,隻有行伍出身的人才會有。想到這裏,楊弦歌恍然大悟,道:“這是錢縣令派來的兵卒。”
  
  陳耕言道:“巷子那頭還有一個破爛換糖的。這兩頭一守,過往的行人就都逃不出這兩人的眼睛了。錢縣令真是沒得說,過了這陣我們再去陪他賭兩把。”
  
  說著兩人上了馬,徑自出了城門往黃絲橋兵營而去。到了兵營,謝天時報告了情況,說昨天晚上兩千士兵已奉命行事,中午時分便可回營。陳耕言點點頭道:“很好。天時,你去騎兵隊中挑出五十人來,組成一個前鋒小隊。這五十人不但要騎術一流,長槍長矛長刀等長大兵器也要是拿手的。”
  
  謝天時道:“是。”又道:“大人,湘西的地勢山高路窄,大塊點的平地都少有,大人要用騎兵,施展得開嗎?”
  
  陳耕言道:“我要速戰速決,不跟他們打持久戰。這湘西山大穀深,林老洞幽,苗人往山裏一跑,朝廷就是派上十萬人馬來也平定不了。官府一有鬆懈,苗人就會時不時的出來偷襲騷擾,朝廷隻能築起高牆長城,保衛縣府漢民的安全。這樣的來回拉鋸,已有幾百年了。如今這一仗打下來,如果還是這樣的局麵,改土歸流隻能是空談。苗人的優勢是借地形之利,一人可當十人。現在羅白聯軍舍己之長去攻打黃石,完全不理會朝廷的兵馬會有怎樣的行動,陷自己於不利之地,正是天賜良機。”
  
  謝天時聽了頻頻點頭,楊弦歌心中卻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他是苗人,若有人說苗人是非,他自是不會樂意,但土司府被圍,他憂心父母寨子,對那十三家寨主也隻能歎息。
  
  陳耕言又道:“斥侯派出去了嗎?”
  
  謝天時道:“是,派出去了。分成三撥,對方有任何行動,便會馬上回報。”
  
  陳耕言道:“很好。你去挑人吧。”謝天時領命出去,陳耕言轉頭對楊弦歌道:“賢婿,你是
  苗人,在這裏聽到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商量著怎麽對付苗人,心裏難過,我是知道的。我雖是漢人,又是朝廷官員,但我對湘西的感情和你是一樣的。”
  
  楊弦歌一向知道陳耕言對鳳凰的喜愛,不止一次聽他說要告老回來頤養天年,應道:“是,小婿知道。”
  
  陳耕言道:“這一仗勢在難免,望你不要多心,朝廷不是非要滅了苗人苗寨。”
  
  楊弦歌道:“嶽父替家父解圍,小婿是很感激的。”
  
  陳耕言道:“楊大土司是個開明的土司,我但願你父親能跟你一樣。”
  
  楊弦歌道:“其實我父親早就知道了改土歸流的事,為了這事,他還去貴州的苗寨探問了一番。”便把楊大土司去貴州的經過和想法告訴了陳耕言。
  
  陳耕言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父親是個了不起的土司。我早該知道,能教出有你這樣好兒子的父親,應該是個胸懷高遠的人。”
  
  楊弦歌感激地道:“父親若能聽見這話,一定非常高興。”
  
  陳耕言道:“以後我會跟他說的。其實光從他能讓你的鵑女結親,就知道他是個多麽不一般的土司了。”
  
  楊弦歌道:“是,我也這麽想。”說著一笑。
  
  陳耕言看著他道:“作為一個父親,看見你一想起鵑女就能這麽開心,實在是沒什麽話說了。”
  
  楊弦歌聽了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起來。
  
  陳耕言道:“你的馬騎得怎樣了?”
  
  楊弦歌不解地道:“很好啊,怎麽了?”
  
  陳耕言道:“能在馬上打仗嗎?”
  
  楊弦歌“啊”了一聲,搔著頭道:“我在這裏學了長槍的用法,但到了馬上,可能難點。”
  
  陳耕言道:“不要你使長槍,你最擅長的兵器是什麽?”
  
  楊弦歌道:“弓箭。我射箭可以百步穿楊。”
  
  陳耕言道:“在馬上呢?”
  
  楊弦歌道:“沒試過。我射箭是為了打獵,在這裏打獵,我們從不騎馬的。”
  
  陳耕言道:“那好,你就去跟天時學學怎樣在馬上騎箭。”
  
  楊弦歌在兵營裏跟謝天時學騎射,斥侯是一天三遍地來報羅白聯軍的動向。到第二天,斥侯說聯軍已經到了黃石寨,在寨外高聲叫罵,黃石寨緊閉寨門,寨中沒有一人回應,聯軍便在寨外住了下來。第三天的消息是黃石寨寨外田地裏的糧食有一部分已熟,白鳥寨寨主下令把熟了的稻子收割下來。
  
  陳耕言聽了這個消息哈哈大笑,楊弦歌卻發急了,稻穀被別人收割走了,明年黃石寨的人吃什麽?陳耕言安慰他道:“不要緊不要緊,有我在,你還怕會餓著你家寨子?稻子收下來,又不能馬上吃,收了也沒有用,他們也不會這麽好心堆在你家寨子外,等你們受用,他們會分兵運回去的。這樣圍困土司府的人會少至少三成。”
  
  楊弦歌一聽有道理,便不作聲了,忽然又道:“那我家寨子的人見了他們收稻子,豈不會急?他們會不會不聽命令,想出寨來搶收?”
  
  陳耕言道:“我已著人假傳你的命令,說不管外麵亂成什麽樣,都不許出寨。”
  
  楊弦歌道:“嶽父想得真周到。”
  
  第四天斥侯來報,羅白聯軍收了一天稻子,累得東倒西歪,但白鳥寨主仍然下令各寨分出人來,把搶收下來的稻穀運回各寨去,這一部分運糧軍共有三百來人。
  
  楊弦歌驚歎道:“嶽父,果然被你算中了。”
  
  陳耕言一笑,命一千人埋伏在黃石寨周圍通往各寨的山路上,把運糧軍打散打跑,稻穀集中起來,原地待命。
  
  第五天斥侯來報,黃石寨堅守寨門,無人出來迎戰。羅白聯軍中有三家寨主等不得,帶了自己的寨民回去了。這一撥人約有兩三百人。剩下的一千多人也人心不定,有人說不如放把火把黃石寨燒了,早點打完早點回家。但馬上有別的寨主反對,說秋高物燥,萬一火勢蔓延,變成山林大火,到時就不單單是一個黃石寨遭殃,別的寨子也會波及。
  
  聽了這個消息,楊弦歌又不安起來,對陳耕言道:“嶽父,咱們該出兵了吧?”
  
  陳耕言道:“好,咱們出兵。”留下五百人駐守兵營隨時聽命,帶了一千五百人前往黃石寨。
  
  陳耕言領軍到了黃石寨附近,正值中午時分,前頭斥侯又報,羅白聯軍在地裏,把菜地裏的菜拔了出來,就地生火,要煮午飯吃。現在黃石寨周圍的地裏都是各個寨子的人,十個寨主在寨外的曬穀場上搭了個棚子,估計不是在商議,就是在吃飯。
  
  楊弦歌聽了又是一陣心痛,這地裏的莊稼還不知被踐踏成什麽樣了。陳耕言道:“這些寨主們沒帶過兵,以為打仗是好玩的事情。這麽多人要吃飯,光這一件事,就夠所有的人頭痛。”命令五十名騎兵作好準備,留五十名士卒在身邊,其餘的一千四百人散開去,等號令一下,馬上進攻農地裏的苗丁。
  
  陳耕言對楊弦歌道:“賢婿,這一仗就看你的了。”
  
  楊弦歌道:“是,請嶽父放心。”
  
  陳耕言對謝天時道:“天時,這一陣你是副手,帶好兵馬,看護好弦歌。”
  
  謝天時道:“是。請大人放心。”
  
  兩人一起上馬,楊弦歌取下背上弓箭,從腰間箭壺中抽出三枝羽箭,謝天時橫過镔鐵長槍,發一聲喊道:“兄弟們,跟著我。”一夾馬腹,領頭竄了出去,五十騎戰馬緊跟其後。
  
  這一小隊騎兵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健馬,借著下衝的勢頭,轉眼到了羅白聯軍的臨時陣營前,苗丁正燒火的燒火,吃飯的吃飯,忽聽一片馬蹄聲響,如雷霆之乍起耳邊,人人轉頭來看,猛見官兵如天兵天將風一般地就卷到了身邊。倉促之間,丟碗的丟碗,拿刀的拿刀,陣前狼藉一片。而馬蹄過處,踢散的火堆,撞翻的飯鍋都倒在了旁邊苗丁的身上,燙痛的叫聲也不絕於耳。馬上士兵馬刀雪亮長槍明晃,所到之處,見人傷人,打得苗丁促不急防。
  
  楊弦歌搭著三枝箭,對著曬穀場上的棚屋急馳過去,到得射程之內,三箭齊發,釘在棚屋柱腳和茅草頂之間,茅草頂頓時坍塌下來,將棚內眾人罩在下麵。要知楊弦歌的三箭齊發,是連野豬也射得死的,一個臨時胡亂搭起的棚子,哪裏經受得起。
  
  棚內眾人受驚,紛紛逃出,楊弦歌一眼看見白鳥寨寨主田大章狼狽地爬起來,他恨他給自己心愛的妻子帶來許多傷心,摸箭搭弦,一箭射中田大章大腿,田大章吃痛,又摔倒在地,旁邊田有吉忙上前扶起。楊弦歌嗖嗖兩箭,釘在他兩隻手腕上。田有吉抬頭循箭來處,見了楊弦歌大吃一驚,道:“是你!”
  
  楊弦歌不答,搭箭尋找羅香寨主,卻見羅香寨主手裏拿著一支火銃,正要打火點繩。楊弦歌這時已逼至棚外,這一箭近在丈許,羽箭一閃,射滅火繩,再一箭射進火銃鏜內,第三箭正中羅香寨寨主眉心。
  
  田大章雖然大腿中箭,但身上無礙,從懷中摸出一枝竹管,湊在嘴邊,對著楊弦歌便要吹出。謝天時自戰事一起便一直跟在楊弦歌身邊,護衛他的周全,這時見楊弦歌正對付別人,自顧不暇,便居高臨下,長槍一戳,將竹管捅進了田大章的嘴裏。田大章吃驚之下,吸一口氣,卻忘了竹管之中藏得有吹箭,這一吸,把一支他親手淬了毒藥的吹箭吸進了自己的喉嚨裏。
  
  羅白聯軍,羅香寨主和白鳥寨主是牽頭之人。這二人轉眼便死,棚屋邊作反擊的八家寨主都不免心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苗人凶悍,危急關頭是一勇抵得三謀,八人圍作一處,長刀向外,眼露悲憤之色,要作拚死一戰。
  
  楊弦歌與這八家寨主並無交惡,心知他們跟隨起事也不過是聽信鼓惑之語,放下弓箭,接過謝天時手裏的長槍,催馬快跑,那長槍槍柄上卷著的護套忽喇喇展開來,原來是一麵黑旗,上麵繪得有一頭飛舞咆哮的白虎,在馬匹疾馳的起伏中,黑旗迎風的招展中,這頭白虎便如同活了一般。
  
  楊弦歌騎著馬舉著旗狂奔,口中大聲喝道:“楊弦歌在此,大家住手!”他這裏白虎黑旗一展,埋伏在山上樹後的官兵齊聲呐喊現身,箭上弦,刀出鞘,圍住農田裏驚慌不定的苗丁。
  
  楊弦歌一人一馬一旗風一般掠過眾苗人,“楊弦歌在此,大家住手!”的聲音在山間不斷撞擊回蕩。這些苗寨中的勇士久聞楊弦歌大名,這時親眼見他如白虎附體,戰神降臨般,都不由自主讚歎一聲,“哦,楊少司果然好威風”。苗寨勇士與黃石寨有甚怨仇,不過是聽命於自家寨主,但寨主之上不是還有土司嗎,楊家少土司說住手,為什麽不聽。
  
  楊弦歌大聲道:“羅香寨主和白鳥寨主行事不端,逼死人命,恃強淩弱,這樣的寨主,一向是受我苗人唾棄的,為什麽你們不辯是非,反而隨同作亂?我黃石寨一向公正無私,庇護弱小,為什麽你們要來圍攻?搶別人的糧食,毀別人的田地,這難道又是我苗家人的所為?這難道不是對五穀神的不敬,對我苗家白虎的褻瀆,對向王老子的背叛?羅香寨主和白鳥寨主已死,你們還不放下刀箭?你們自己地裏的稻子已熟,還不回去收割,過兩天就要下雨,難道等它爛在地裏?明年你們吃什麽?你們難道忘了,哪一回你們的糧食不夠吃了,不是來黃石寨借糧,黃石寨是回絕過,還是問你們多要了一石的借息?”騎回曬穀場,對八家寨主道:“黃石寨沒有虧待過你們,你們這是忘恩負義。”說到這裏,掩不住的傷心失望。
  
  八位寨主一聲不吭。苗丁漢兵也默不作聲。唯有吹過山間的風,把楊弦歌手上的黑旗吹得獵獵作響。
  
  便在這時,緊閉了五天的黃石寨寨門推了開來,楊大土司雙手捧著一個黃綾包袱緩步走了出來,大聲道:“湘西大土司楊德昌,奉上前朝皇帝封賞的土司印信,官符旌表,請大清朝皇帝官員查驗收回。黃石寨楊德昌,從今日起不再享有土司尊號。”
  
  陳耕言騎馬越眾而出,到了寨前,下馬向楊德昌深深一拜,道:“楊寨主深明大義,高瞻遠矚,心係百姓安危,實乃湘西眾寨之福。陳某人替湘西民眾謝謝楊寨主。”說著接過楊寨主手裏的黃綾包袱。
  
  楊寨主道:“慚愧,土民處事不周,引起這場騷擾,幸得朝廷援手,土民能不感恩戴德。從此湘西各寨尊奉大清朝廷命令,不敢稍有不敬。”
  
  陳耕言道:“楊寨主上仰天德,下恤寨民,躬忠體仁,本官當上報朝廷,請予嘉獎。”轉身對八家寨主道:“作亂匪首已經伏法,各位隻是盲從,並無惡行。本官有意寬大為懷,不予追究。八位寨主可有異意?”
  
  八家寨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地上,是羅白兩寨主的屍體。他們本來是要搶這土司的位置,哪知這土司位置已經不存在了,那還搶個什麽呢?歎一口氣,放下手裏的刀,朝楊寨主抱一抱拳道:“得罪了。”拖著疲憊的身體,招呼上自家寨子的人,各自散去了。這八家寨主和他們的寨民一走,隻剩下羅香寨和白鳥寨的寨民,這兩個寨沒了寨主,寨民們不知如何是好。
  
  楊寨主上前拔起釘在田有吉手腕上的箭,道:“田世兄,你父親死了,我很難過,白鳥寨還有你們兄弟兩人,好好經營吧。”招呼來白鳥寨的寨民,讓他們把田大章的屍體抬回寨中安葬,田有吉恨恨地看了楊弦歌一眼,舉著手腕,帶了寨民和父親的屍體走了。
  
  剩下一個羅香寨,楊寨主命令他寨中一個有威信的人把寨主的屍體和寨民都帶回去,至於要推誰做寨主,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了。轉眼之間,上千人的隊伍,五天的圍寨,一下子便結束了。
  楊弦歌走近楊寨主道:“爹爹,這些天你們都好吧,把我擔心壞了。”
  
  楊寨主看他一眼,對他搖搖頭道:“你既離開了,就不要進寨了。”
  
  楊弦歌一聽,嚇白了臉,急道:“爹爹,你這是什麽意思?”
  
  楊寨主道:“你身為苗人,帶了官軍來殺了兩位寨主,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我苗家是不允許的。但我早就把你逐出了苗寨,你的行為隻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沒有權力再管了。你走吧。”說完轉身回寨,還隨手掩上了寨門。
  
  楊弦歌急得奔過去,握著寨門喊道:“爹爹!”卻是不敢進去一步,心痛之下,眼淚流了下來。
  
  他又叫了兩聲,裏麵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寨門打開一條縫,楊弦歌透過淚眼,隻看見細叔無奈的麵孔。
  
  細叔看著楊弦歌滿麵淚水,嚇得手足無措。他從不記得這個英雄神氣的小主人什麽時候哭過,過了一會道:“少爺,我還是跟著你吧。”
  
  楊弦歌點點頭,把頭頂在寨門上,讓眼淚流個痛快。
  
  謝天時集合起部隊,先前去伏擊運糧隊伍的那一隊士兵挑著搶割的稻穀也到了,陳耕言命令士兵把稻穀攤開在曬穀場上晾開,兩隊人馬一起動手,不多時便幹完了,當下收兵回營。謝天時牽了楊弦歌的馬過來,細叔扶他上了鞍,自己牽了韁繩,跟在隊伍中間。而楊弦歌則搖搖晃晃坐在馬背上,神情呆滯。謝天時騎著馬守在他旁邊,心裏一直擔心他會摔下馬去。
  
第十六章 洞庭天下水
  陳耕言取到了前朝皇帝賜與的土司印信,算是大功告成,當下寫了一封奏章,連同黃綾包袱裏的所有憑證一起六百裏加急送往湖南巡撫處,再由巡撫轉報湖廣總督,總督再上報朝廷。奏章中他盛讚湘西土司府的楊弦歌投效朝廷,立功至偉,提議授與湘西指揮使一職。
  
  楊弦歌自是不知道陳耕言的打算,從打退圍攻黃石寨的羅白聯軍那天起,他就無精打采。這與當日被逐出黃石寨又有不同,當時是旁人挑唆,父親明逐暗護;而眼下是父親明白地告訴他不讚同他的作法,不再認他。父親對他的冷淡便如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何況還有兩位寨主死在他麵前。在陳耕言這樣帶兵打仗的人看來,一場戰事中死個把人算不了什麽,但楊弦歌生性寬厚,與人為善,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就接受不下來了。
  
  他從來隻知自己一生下來,就是要做土司的,這湘西四十八寨都是他血肉。雖然因和布穀婚戀而被父親逐出寨子,但改土歸流的大事壓在心頭,住在鳳凰城裏又與寨子唇齒相依,想著能為土司府分憂解難,兼之燕爾新婚,倒也不是很難過。這下所有大事一去,兩位寨主又因他而死,父親對他的責難,種種的不愉快,積壓多時的鬱悶都散發開來,使得這個鐵一般的苗家男兒心灰意懶起來。
  
  布穀見他終日提不起精神,自是明白他的難處,這樣的事也無從開解,隻得想法岔開他心思,便對他道:“弦歌,你可記得你答應過我一件事,還沒去做呢。”
  
  楊弦歌躺在藤蘿架下的涼椅裏,拉過布穀的手放在自己臉上。這些日子來心煩意亂的,而布穀總是軟語溫言沒有一些兒抱怨,見她這麽說不免有些內疚,說道:“是什麽事,你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我還真想不起來。”
  
  布穀側身坐在他旁邊,笑道:“你答應過帶我去看洞庭湖的,不記得了嗎?”
  
  楊弦歌哪裏想得到她忽然提起洞庭洞來,著實不解,反問道:“洞庭湖?”
  
  布穀輕輕摩娑他臉,心中對他的愛戀讓她滿含憐意,微笑道:“是啊,我們可以坐著船順著沅江,一路飄到洞庭湖去。”
  
  楊弦歌被她一言挑起興頭,遙想自己立在船頭,萬頃波濤都在腳底,長空秋雁掠過眼前,江風浩蕩吹動衣襟,身邊還有布穀作伴,誠是一件賞心樂事,不覺有些心動,嘴角也露出一絲笑容。
  
  布穀看見這一絲笑容,心裏安樂了一半,問道:“好不好?去不去?”
  
  他這裏還沒有回答,前院有人叫嚷道:“哥,哥,他們答應了,答應了!”
  
  布穀聽音辨聲道:“像是莊羽二弟的聲音,這麽高興,不知是什麽事。”站起身來迎上兩步。
  
  果然莊羽一路奔進來,弦舞跟在後頭問:“二哥,什麽事啊?”
  
  莊羽興奮地道:“我去妹子家提親,他們同意了。”
  
  布穀也替她高興道:“那可是大喜事了,恭喜你。怎麽你嶽丈家就同意了呢?上次不是還把你罵了一頓嗎?”
  
  莊羽擺手道:“誒,那都是老皇曆了。自從哥帶了官兵把羅香寨那些作亂的人打敗以後,大家都說,連楊少司都歸順了官府,苗人漢人還鬥個什麽氣?我爹說看來這是大勢所驅,便不再反對。我丈人老頭聽說我是楊少司的嫡親表弟,便說我如果有楊少司的一半好,那這門親就結得。我說比起你一半肯定不止,再怎麽少也有七八成。”說著嘻嘻一笑。
  
  楊弦歌聽了隻好苦笑,本來已經坐了起來,這一來重又躺回去了。別人眼裏的功績,卻是刺痛他心的針。
  
  莊羽接著道:“哥,你說過要幫我舉辦婚禮的,我可記著呢。”
  
  楊弦歌這個時候哪有幫人舉辦婚禮的心情,隻淡淡地問道:“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辦呢?”
  
  莊羽從不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自顧自己高興痛快,沒心沒肺地樂嗬嗬地道:“當然是過年的時候。”
  
  楊弦歌“哦”了一聲,道:“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在不在,要是在的話我一定幫你辦。不過舅舅舅娘,還有你嶽丈家,他們既然都同意這門親了,就用不著我來操辦了。他們一定會辦得風風光光的。”
  
  莊羽還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弦舞就搶著問:“什麽你在不在?你要去哪裏?”
  
  楊弦歌道:“我和你布穀姐姐打算去看看洞庭湖嶽陽樓,記得嗎,我們當時說的時候你也在場的。”
  
  弦舞聽大哥話裏的意思像是隻有他們兩個去,急得脫口道:“你們不帶上我?”
  
  楊弦歌搖頭道:“當日帶你出來,原是怕有人要打咱們寨,眼下仗也打完了,寨子也安全了,你也該回去了。”
  
  弦舞急得哭了出來,咬著嘴唇,跺了兩下腳,扭身就朝外走,一頭撞在一人胸前,哎喲一聲叫了出來,抬頭一看,卻是謝天時。
  
  謝天時將她推開一臂遠,看清她臉上淚花飛濺,嚇得忙問:“怎麽了,撞痛了?”
  
  弦舞定定地看著謝天時,忽然拉著他到一邊,問道:“我十六歲生日馬上就要到了,你給我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謝天時道:“你都沒告訴我說要什麽,我怎麽準備?”看看弦舞氣急敗壞的樣子,問道:“你還好吧?是不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
  
  弦舞咬著牙,怒氣衝衝地道:“我要你去跟我爹爹提親。”
  
  謝天時一聽,嚇得張大了嘴,半天合不上,說不出話來。
  
  弦舞性子雖然疏朗灑脫,愛說愛笑,但一個小女兒家說出這話,終覺不好意思,不免又氣又委屈,又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大哥和布穀姐姐要去洞庭湖玩,他們不帶我去。就算他們帶我去,我也不會去的,我要是跟他們去了,就見不著你了。大哥要我回寨子,我要是回到寨子裏去,你肯定不會去看我的。謝大哥,我想見你,想老是能見著你。謝大哥,你去跟我大哥我爹爹他們提親好不好?”
  
  謝天時半天才合上嘴,結結巴巴地道:“楊……楊小姐,你還沒滿十六,我都二十七了……你不是跟我說笑的吧?”
  
  弦舞怒道:“我知道,那天我問你多大了時,就算過了,你比我大十一歲。但我想過了,我和你在一起時很開心,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我們相差多少歲。我們隻要開心就對了,不是嗎?”放低聲音,含羞地道:“謝大哥,你和我在一起時不開心嗎?你不喜歡我嗎?”
  
  謝天時看著弦舞的小臉,心裏打個突,生怕一句話說錯,就傷了一個少女的心,想一想才道:“楊小姐,你說的這件事,我從來沒想過。我和你在一起時當然開心了,但你就像是我的小妹妹,我從來沒想過你除了是妹妹還能是別的什麽。你容我想一想行嗎?”
  
  弦舞聽了這話,心頭一喜,道:“那你就好好想一想吧。”一轉身跑開了。
  
  謝天時看著她走掉,心頭一陣迷惘,過一會才發現布穀就站在不遠處,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布穀走過來道:“這實心眼的孩子說出話來總能嚇人一跳。”
  
  謝天時道:“你也聽見了?”
  
  布□:“我不是聽見了,我是早就知道了。”
  
  謝天時茫然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她告訴你的,還是你看出來的?”
  
  布□:“我看出來的。”
  
  謝天時道:“為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布穀笑道:“弦舞在謝兄眼裏隻是個孩子,謝兄是個正人君子,哪能對孩子有什麽想法。現下你知道了她的想法,你怎麽看?”
  
  謝天時老老實實地道:“這事來得太突然,我不知道。”又問道:“那你和楊兄怎麽看這件事?”
  
  布穀輕笑道:“我和弦歌的想法有甚要緊?如果你有這個意思,別人的想法自是無足輕重,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別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
  
  謝天時聽了默不作聲。
  
  布穀又道:“這隻是我的看法。弦歌是她的親哥哥,又是男人,他的想法和我不會是一樣的,你不如去問問他。”招手叫過莊羽道:“二弟,你來,我們去找細叔,他最是個能幹不過的人,你要辦喜事,找他就沒錯了。”拉了莊羽出去。
  
  謝天時等布穀不露聲色地支開莊羽,過去和楊弦歌坐下,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相對無言,過一會兒楊弦歌先開口道:“你知道嗎?這些天老有人從各家寨子裏來找到我這裏來,要我幫他們辦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想開店的想謀事的,還有想從軍的。我能有什麽法子?還不都是讓細叔去想辦法。我想出去走一走,和布穀一起到處看看。”
  
  謝天時道:“那好啊,出去散散心,我看你這陣子也是太累了。這些日子發生了這麽多事,要擱旁人身上,早就壓垮了。”
  
  楊弦歌搖頭道:“事情弄成這樣,本不是我想要的。其實我也不知道事情該是個什麽樣。要不是你那天眼明手快,及時救了我一命,我哪裏還能坐在這裏想得開想不開的?”說到這裏無聊地笑一笑,“我是不想死的,但羅寨主田寨主他們也是不想死的。”發了一會兒呆,又道:“不說這個了。我和布穀到外頭去,留下弦舞,想把她交托給你。”
  
  謝天時聽了又是目瞪口呆。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接二輕巧三的讓他吃驚:先是弦舞的告白,然後是布穀的洞若觀火,現下是楊弦歌的托付。
  
  楊弦歌道:“弦舞雖然有些孩子氣,但過得一二年就好了。她喜歡新奇熱鬧,你三年一換防,正好可以帶著她穿州過府,看盡新鮮刺激的事;她怕受婆婆管製,你孤家寡人一個在兵營裏,公婆遠在天邊,正好誰也管不著她;嶽父也很喜歡她,有你們兩個照顧她,比嫁到任何一個寨子去都讓我放心。”
  
  謝天時沒想到他想得這麽遠這麽周到,道:“這麽替妹妹著想的大哥,我還從來沒遇見過。但這事來得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楊弦歌道:“我也不是讓你明天就娶她,隻是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如果你願意,去黃石寨提親的話,跟我父親說一聲,把我剛才說的告訴他。我和布穀過幾天就走,弦舞的婚事也許就錯過了。你要是有這個心,也不用等我們回來,你隻要知道我和布穀都是希望弦舞和你能成為夫妻的。”
  
  謝天時道:“楊兄,就衝你對我的這份看重,我都會感激萬分的。”
  
  過了兩日,楊弦歌將弦舞送回寨子去。弦舞雖然百般的不樂意,但也知道哥嫂都走了,她一個人是不能住在一所除了兩個親戚家的老人再沒有旁人的大房子裏。
  
  “要是你們不走多好。”弦舞賭氣地對布穀說道:“你們就想著自己,一點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你們這麽一走,我一個人怎麽辦?”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這兩天弦舞流的淚,超過十六年的總和。
  
  布穀替她擦著眼淚,傷感地道:“弦舞,你也是一年大似一年了,不用過多久,就要出嫁的。不管怎樣,我們姐妹再要好,總是要各過各的日子的。”
  
  弦舞硬嘴道:“我知道。但你們不能等我出嫁了再走嗎?”
  
  布穀難過地道:“弦舞,你也看到你大哥的這個樣子了,再在這裏這麽窩著,我怕他會悶出病來。你和他一起長大,幾時裏見過他這麽消沉的?寨子又回不去,城裏又盡是煩心的事。要是能有棵樹讓他爬爬,有野鴨子讓他打打也好啊。”
  
  弦舞低下頭,道:“我知道,我隻是舍不得你們走。我一個人回寨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謝大哥也不知道會不會去看我。”
  
  布□:“回去沒人陪你玩,正好學著做做飯,縫幾件嫁衣。你不能等將來成了親有了自己的家,連個薑茶也不會煮。”
  
  弦舞點點頭,過了會低聲道:“你說謝大哥會去提親嗎?”
  
  布穀肯定地道:“會的。”
  
  弦舞眼睛一亮,抬起頭來欣喜地道:“你怎麽知道?他說的?”
  
  布穀搖頭道:“不是。是那天他問我怎麽看這件事時,我就知道他會去的。”
  
  弦舞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等布穀細說。
  
  布□:“那天我就跟他說:如果你有這個意思,別人的想法自是無足輕重,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別人的想法你更是不用知道。他那麽在意我和弦歌的看法,那是他想等別人來告訴他正確的做法,他希望我和弦歌能替他做決定。他隻是還沒有想明白,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弦舞雖然弄不清布穀在說些什麽,但布穀這樣說,她聽了總是高興的。
  
  布穀看她還是將信將疑,索性不跟她繞彎子,簡潔地道:“他要不同意,一口回絕就是了,管人家怎麽想呢。”
  
  弦舞一想這話說得對,頓時開心起來,爽爽快快地讓楊弦歌送她回寨。楊弦歌心裏感激布穀替他省不了不少口舌,要是讓他自己跟弦舞說,一定說不了這麽委婉動聽。
  
  臨走的時候,布穀跟弦舞在家門口道了別,兩人各自流了不少淚,楊弦歌扶妹妹上了馬,對布□:“錢縣令的人早撤了,我又不在,你自己小心點。我總擔心田家兄弟不會就這麽算了,有什麽事讓細叔去辦,你一個人別出門。”
  
  布穀點點頭,道:“你晚上就回來了,再有什麽要緊事我也不用急著非在今天出門。你盡管放心去吧,要是見著公公,好好跟他說說話,替我也道個好。”
  
  楊弦歌落寞地道:“我爹說話,向來說一不二,今天我是不指望能和他說上話了。”上了馬朝她點點頭,拉了弦舞那匹馬的韁繩,催馬快走。弦舞坐在馬背上,扭轉身子向布穀喊道:“布穀姐姐,你在外頭要想著我啊。”
  
  布穀抑不住淚流滿麵,心想這一別,再見麵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楊弦歌和弦舞騎著馬到了黃石寨寨門前,看見寨裏寨外一眾男女都在曬穀場打穀子,曬穀子,捆幹草。寨子外的田地也平整好了,又補種上新的菜秧。寨子裏的人見了楊弦歌都上來問長問短,楊弦歌和他們一一敘話。
  
  弦舞先進寨子,去見了阿奶父母。阿奶和阿娘聽說弦歌就在寨外,搶著要出去見他。楊寨主道:“去見見可以,不許他進寨。我也不會去見他,你們跟他說,讓他好自為之,不要忘了自己是個苗人。幫著漢人打苗人,這樣的兒子我隻當沒生過。”
  
  阿奶和阿娘啐他一口,不及跟他理論,趕到寨門口,見了楊弦歌一把抱住,不讓他跪下行禮,還沒說話,熱淚滾滾而下,哆嗦著嘴道:“大伢兒……”
  
  楊弦歌見了阿奶阿娘為他泣不成聲,任是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喉嚨裏哽咽道說不出話來。
  還是阿娘先說道:“那天我在寨子裏看見你騎在馬上那麽威風……”說了一半也說不下去了。
  
  威風是威風,可惜楊弦歌父子兩個都不喜歡這樣的威風。
  
  阿奶道:“你媳婦呢?怎麽不來?”
  
  楊弦歌道:“她這兩天身子不舒服,走不了這麽長的路,就不來了。她讓我跟你們道個好,讓你們別念著她。”
  
  阿奶喜出望外,道:“別是有了吧?”
  
  楊弦歌道:“不是。是她舍不得和弦舞分開,哭了兩天,頭疼眼睛腫,見不了人。”
  
  阿娘道:“這孩子。唉,也是個重情累心的人。”
  
  楊弦歌道:“我今天把弦舞送回來,是讓她呆在家裏好等著出嫁的。過些日子會有個叫謝天時的年青人來提親,你們盡管答應。他是我和弦舞都相中了的,人品相貌都不錯。爹爹可能不同意,你們幫著勸勸。”
  
  阿娘道:“既然人品相貌都好,又是弦舞自己相中的,你也同意,那這人應該不錯。你爹為什麽要反對?”
  
  楊弦歌道:“他是個漢人,還是軍營裏的副將。”見阿奶和阿娘聽了一愣,又道:“弦舞很喜歡他,他還救過我的命。你們要是也不同意,弦舞會尋死覓活地鬧個不休。你們要是幫著說話,爹爹拗不過阿奶,會聽的。”
  
  阿奶不服氣道:“他都不讓你進門了,還不讓我孫女嫁個喜歡的人?你放心,我會替弦舞撐腰的。”
  
  楊弦歌道:“有阿奶一句話,我就放心了。那我走了,你們保重吧。我和布穀會好好過日子裏的。”他不敢提起他要出遠門的事,讓阿奶阿娘以為他就在離她們不遠的城裏,心裏也好過點。
  
  阿奶和阿娘一聽這話,眼淚又流下來了。阿奶道:“快回吧,你媳婦一個人在家,怪可憐的。你跟她說,什麽時候有了重孫,就趕緊報個信回來,我們好替她準備小衣服。”
  
  楊弦歌道:“我知道了,有了好消息我會自己回來說的,爹爹隻是說不讓我回家,沒說不讓他孫子進門,我等著看他見了孫子,還有什麽話說。”
  
  阿奶笑道:“對,就是這個主意。”
  
  楊弦歌把阿奶和阿娘逗得笑了,才算放心。騎上自己的馬,牽了弦舞坐的那匹,和阿奶阿娘道了別,朝田裏勞作的寨民們揮揮手,回城去了。
  
  走出一程,忽然想起當日他去城裏看布穀,本是打算去打野鴨子的,走了一半沒了興致改進城去了,於是將一支鳥銃藏在一個樹洞裏,不知那支鳥銃還在不在。想起這事,便折返回去,找到那棵樹,伸手進樹洞一掏,鳥銃還在。拿出來瞄了瞄銃管,摸摸馬鞍袋裏上次打仗時帶得的鐵霰子,火藥,火石,火繩都在,不覺動了打野鴨子的心。這心一起,說什麽也按奈不住,騎了馬便朝草蕩裏去。
  
  到了草蕩邊,果然野鴨子成群地在水裏草根裏覓食,四周呱聲一片。方當仲秋,禾蟲肥蝦有籽,正是野鴨子長膘的時候。楊弦歌將兩匹馬的韁繩仔細拴好了,免得等會兒開火銃一響,驚了馬。
  
  他找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把鳥銃拆開,解下腰帶,從腰帶上撕下幾根布條,將鳥銃細細地擦拭幹淨,重又裝好。打開裝鐵霰彈的布袋,抓出一把,灌進銃管裏,再裝填上火藥,打著火石,點燃火繩,“砰”地一聲,鳥銃一響,鐵霰射出,野褲子們受驚,呼啦啦飛起,遺下鳥糞無數。等鴨子飛開,鳥糞落光,地上掙紮著的都是中了鐵砂子霰彈的。
  
  他打野鴨子,從來都是隻開一槍,射中幾隻算幾隻。要是頻頻開火,野鴨子們屢屢受驚,就會離開這裏,另尋安全之處,那明年就沒有野鴨子可打了。別的苗人打獵,還都是用弓箭彎刀,整個湘西苗寨,也不過三兩支火銃。他這支還是前些年在長沙府購得的。
  
  楊弦歌過去撿起五隻野鴨子,從地上拔了幾根長草綁了,掛在一匹馬的鞍上,收起鳥銃,騎上另一匹馬。看看天時,已近正午,想想肚子還不算十分饑餓,午飯還是回家吃算了。快馬加鞭,不多時便能回城。
  
  吃過午飯,宅子裏安靜下來,陳家兩位老人去睡午覺去了,簷下籠子裏的雀兒也站在橫梁上打盹,布穀本想也小睡一會,但頭疼難耐,翻來翻去睡不著,隻好起身找點事做,便收拾起過兩天出遠門上路時要帶的衣物。
  
  布穀在做事時最能安定煩亂的心思,做著做著,心緒靜了下來,宅子外巷口的狗吠都聽得清清楚楚。過了一會,忽然聞到一股木頭燒焦的氣味,她想難道是廚子沒有封好灶火?便放下手裏的衣服,去廚房查看。
  
  甫出房門,就見廚房那邊濃煙滾滾,暗想不好,失火了,忙奔過去。越過兩重院落,來到廚房外麵的小院,就看見整個廚房都淹沒在煙霧之中。廚房外麵還堆著柴草,廚房旁邊是臨時搭出的馬廄,那裏幹草豆子都有,全是易燃之物,這要是蔓延過去,整個陳家老宅,以及這一條巷子,這一片民居都難逃回祿之災。
  
  布穀驚慌之下,大聲叫喊:“失火了,失火了,快來救火呀!細叔,老張,快起來救火。”猛抬頭見馬廄搶的柱子裏掛著一隻馬蹄鐵,幹草堆上還有一柄鐵耙,忙搶過去取下那隻馬蹄鐵在鐵耙頭上一陣狂敲,清脆的鐵器撞擊聲蓋過呼呼的火舌亂竄之聲,一聲聲直傳了出去。
  
  這時細叔和廚子老張都聞聲跑了過來,拿桶的拿桶,拿瓢的拿瓢,廚房外麵本就放著兩口瓦缸,裏麵儲滿了水,是做飯洗菜用的,正好早上送水的人來挑滿了,兩人輪番舀水潑向火頭。布穀看來了人,不再那般慌亂,拜見馬廄裏飲馬的水槽裏還有半槽的水,也拿起一隻瓢來舀水滅火。陳家二老聽見聲響,也趕了過來,跟著救火。
  
  眼看缸裏的水就要見底,剛壓下的火頭又要重新竄起,忽然馬廄邊上的小門被撞得向內飛開,一群人拎了水桶端了水盆湧了進來,二話不說便潑水救火。這群人裏漢人苗人都有,粗粗一看,有鄰居,也有不認識的。有了這一群人的救援,火不多時就被滅了。廚房是整個燒光了,馬廄的一角也燒掉了,還好幹草堆沒有引燃,不然後果難說。
  
  布穀挨個地道謝,說多虧眾人來得及時。眾人都道沒什麽,鄰居嘛,就該互相幫助,要不然燒了過去,大家倒黴。又說幸虧聽見什麽鐵家夥當當當的響,把大家從午睡中吵醒,又有人拚命拍門,請大家去救火。說起來還要算是那個拍門叫醒大家的人最是勞苦功高。
  
  布□:“不知是哪一位幫我叫的,我要好好謝謝他。”
  
  眾人東看看西看看,指著一個滿臉被煙薰黑的人道:“是他吧?”
  
  布穀看那人穿著苗人衣服,便道:“大哥是哪個寨子的,小妹感激不盡。”說著拜了一拜。
  
  那苗人雙手亂搖,道:“少司娘子快別這樣,小人哪裏敢當?我是芙蓉寨的,本是來城裏想請少司給我找個事做,到了這裏怕吵醒少司和娘子的午睡,便在外麵坐一會,正好遇上這樣的事,我怎麽能不幫忙救火呢?”
  
  布□:“芙蓉寨的,那是姓成吧。成大哥,救火這麽大的事怎麽能光說一聲謝就完了呢,這水火無情,說不定還會出人命的。楊少司今天不巧,正好不在,晚上就回來了。成大哥請留下來,楊少司會替成大哥安排一個好去處的。”布穀想這姓成的說話利落,遇事不慌,看見失火不是一個人上來幫忙,而是去叫旁人,這樣的明白人難得,隻要給他機會,不難又是一個細叔。
  
  這姓成的苗人道:“我看這火不是自己燃起來的,是有人放火。”
  
  眾人一聽,都驚了。廚子老張剛才還在被細叔埋怨,說怎麽沒管好爐灶,這時忙道:“是啊,我當了這麽多年的廚子,怎麽能不看好火?我記得我是把爐膛封好了的,絕不會出錯。”
  
  布□:“老張,我相信不是爐火自燃引起的。我來的時候就發現火是從廚房的屋頂上燃起的,那時這灶台上的窗戶還沒火苗。如果是爐火,這窗戶怎麽也該先燒起來。成大哥,你說你在這裏巷子裏坐了有一會,看沒看見有什麽人經過?”
  
  成大哥道:“我在巷子裏坐著打了會瞌睡,被狗叫聲吵醒,像是聽見有兩個人在說話,然後就看見這裏有火燒起來了。我想說話的那兩個人會不會有什麽嫌疑?”
  
  這裏正說道,忽聽外麵巷子裏馬蹄聲急,布穀喜道:“楊少司回來了。”雖然楊弦歌早不是少土司了,另外連大土司的稱號都沒了,但苗人們不管這些,習慣了的叫法一時半會兒哪裏改得過來,也沒有人想著去改。布穀在他們麵前,也隻好隨著他們叫。
  
  她走到門外巷子裏去迎接丈夫,卻聽見巷子那頭楊弦歌的聲音在大聲喝道:“田有吉,你給我站住!”跟著是急促的幾下馬蹄聲,然後“砰”的一聲巨響,有人慘聲長叫。過了一會兒,楊弦歌騎著馬拿著火銃出現在她麵前,見了她一臉的煙黑,一頭的篷發,鐵青的臉上霎時露出了笑容,翻身跳下馬,急奔兩步到了布穀麵前,抓住她的肩膀一迭聲的問道:“你還好嗎?沒傷著吧?”
  
  布穀連連點頭,道:“我很好,大家都很好,沒出什麽大事,就是燒掉了廚房。看來又要把羅四哥叫來修房子了。你剛才在那邊是在和田家大少爺說話嗎?”
  
  楊弦歌笑得有點發抖,語無倫次地道:“是啊,又要麻煩羅四哥……你沒事就好……田家大少爺?……是,田有吉,我剛才朝他開了一槍,這會兒還躺在那邊呢。”牽了布穀的手過去看,道:“你別看,怪嚇人的。”他叫布穀別看,隻要不讓她過去就是了,但他抓住布穀的手,就是不舍得放開。
  
  布穀從他身後探出半個頭來,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雙手捂臉滾來滾去,嘴裏哀叫聲不絕。旁邊一個人跪在他身邊,一個勁兒地喊“大哥!大哥!”看那身形,看他聲音,像是是二少爺田有慶。布穀悄聲問道:“怎麽回事?”
  
  楊弦歌道:“我剛進東門就看見這裏有濃煙,怕你有事,忙催馬過來。就聽見這兩人躲在一邊說怎麽有這麽多人來救火,又說燒不死她怎麽的,又說本來打算等她逃出來就給她一支吹箭,替父親和三弟報仇。聽到這裏我才明白他們是誰,他們想燒死的人又是誰。這田有吉看見我騎著馬過來,就用吹箭傷我,被我躲開,我正好手裏有火銃,就給了他一下子。這銃裏幾十粒鐵砂子都打進他臉上去了,有他痛的。”
  
  轉頭對田家兄弟道:“你們兩個心腸如此歹毒,又是放火,又是用毒箭,就算和我們兩人有仇,你這一把火燒下去,就沒有想過萬一燒了起來,這一片房子都要連著被燒,就沒有想過有多少人會燒死燒傷?”
  
  田有吉痛得顧不上說話,田有慶護著兄長,眼睛裏似要射出火來,瞪著楊弦歌和布穀,卻是一句話也不說。他知道這個時候一說話,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這時來幫忙救火的人都圍了上來,對著兩人一陣痛罵。裏甲保長也聞訊趕了過來,一麵報官一麵問清事情經過。這裏正亂著,忽然田有慶躍身而起,跳上楊弦歌的馬,拍馬便走。巷子本就彎彎曲曲,又有這麽多人擋著,哪裏還能攔下,隻一眨眼,田有慶就不見了蹤跡。
  
  楊弦歌跌腳道:“不好,要是被他逃了出去,我們就永遠沒有安寧的時候。”嘬唇吹哨,一個呼嘯,就看見馬兒馱著田有慶歪歪扭扭地跑回來。
  
  田有慶在馬背上死命想拉轉馬頭,馬兒就是不聽。待馬兒奔至楊弦歌麵前,田有慶再想棄馬逃走,早就來不及了。裏甲保長一擁而上,把田有慶從馬背上拽下來,不知是誰遞上一根繩子,眾人七手八腳把田家兄弟綁在一起,都道是對縱火犯用不著客氣,暗中又有人拳腳相加,田家兄弟到了這個份上也隻能自認倒黴。
  
  楊弦歌和布穀辭別了父親,把羅叔留下負責苗寨男子進城謀生的事,老宅重又交給陳升照看。陳升想想小姐姑爺在這裏住了兩個來月,麻煩沒添多少,自己跟著享了不少福,不禁有些後悔當然那樣對待兩人,見他們要走,倒有些不舍了,說道:“小姐,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你一個小姐夫人家的,在外總是不便當。要是覺得外頭不好,還是回來住。這次我一定把屋子看好,天天打掃,不讓亂草再長。”
  
  布穀學著漢家女兒的樣子福了一福,謝道:“多謝升公公。你的美意,我記下了,過得一陣子我就回來,外麵有什麽好玩的,我也帶回來。”
  
  此番出門不知要多久,為了趕路方便,少生事端,布穀和弦歌都換了漢人衣服。楊弦歌早不放什麽苗漢衣冠放在心上,苗人漢人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早該如兄弟般往來了。做買賣也好,談情說愛也好,不是勝過你打我殺,使得兒女們成不了好事。苗家的好兒好女像山一樣壯,像花一樣美,漢家的好兒好女像城一樣堅像水一樣柔,任誰喜歡上誰不都是上天注定的姻緣,月老牽好的紅線?若是能讓這些好兒好女們能嫁給自己想嫁的,能娶回自己想娶的,那楊弦歌被逐十次也願意。
  
  陳耕言坐在陳家老宅自己的書房裏,看著湖廣總督給他的坻報和信件。信上總督對他三個月就改土成功大嘉讚揚,整個湘西苗寨土寨沒鬧出大的亂子,官軍沒有傷亡一人,這樣的勝績在別的地方還沒有過。皇帝是大大的嘉獎,他總督的臉上也有光彩。陳耕言升官一級,從從五品升為正五品。黃石寨的楊弦歌仰慕聖恩,投軍效力,立有大功,實授指揮使一職,在陳耕言軍中效力。坻報上也寫了陳耕言和楊弦歌任職的官階和品級。
  
  陳耕言把兩封書信看了又看,最後笑了一笑,放進一隻木匣子裏鎖好,再把這隻木匣子鎖進櫃櫥裏。
  
  上頭任命楊弦歌在他軍中效力,那就歸他管轄,他要是不說楊弦歌久不歸營,誰又會知道呢?過得一年半載,楊弦歌和布穀在外頭遊玩得厭了,總要回家,到時再把信給他看,逼他做官不遲。而現下呢,誰知道他們二人到了哪裏,說不定已經在嶽陽樓上喝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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