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 作者:蘇童
(2009-06-14 22:04:08)
下一個
碧奴 作者:蘇童
碧 奴
——孟薑女哭長城的傳說
蘇 童
序 言
很高興<<碧奴>>能與世界各國讀者見麵!
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已在中國流傳了二千年,神話流傳的方式是從民間到民間,我的這次“重述”應該是這故事的又一次流傳,也還是從民間到民間,但幸運的是已經跨出國門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神話是飛翔的現實,沉重的現實飛翔起來,也許仍然沉重。但人們籍此短暫地脫離現實,卻是一次愉快的解脫,我們都需要這種解脫。
最瑰麗最奔放的想象力往往來自民間。我寫這部書,很大程度上是在重溫一種來自民間的情感生活,這種情感生活的結晶,在我看來恰好形成一種民間哲學,我的寫作過程也是探討這種民間哲學的過程。
人類所有的狂想都是遵循其情感方式的,自由、平等和公正,在生活之中,也在生活之外,神話教會我們一種特別的思維;在生活之中,盡情地跳到生活之外,我們的生存因此便也獲得了一種奇異的理由。在神話的創造者那裏,世界呈現出一種簡潔而溫暖的線條,人的生死來去有率性而粗陋的答案,因此所有嚴酷冷峻的現實問題都可以得到快捷的解決。
在“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裏,一個女子的眼淚最後哭倒了長城,與其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如說是一個樂觀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女子以眼淚結束了她漫長的尋夫之旅,不如說她用眼淚解決了一個巨大的人的困境。
如何說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永遠是橫在寫作者麵前的一道難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孟薑女,我對孟薑女的認識其實也是對一個性別的認識,對一顆純樸的心的認識,對一種久違的情感的認識,我對孟薑女命運的認識其實是對苦難和生存的認識,孟薑女的故事是傳奇,但也許那不是一個底層女子的傳奇,是屬於一個階級的傳奇。
我去過長城,也到過孟薑女廟,但我沒見過孟薑女。誰見過她呢?在小說中,我試圖遞給那女子一根繩子,讓那繩子穿越二千年時空,讓那女子牽著我走,我和她一樣,我也要到長城去!
北山
人們已經不記得信桃君隱居北山時的模樣了,他的草廬早就被火焚毀,留下幾根發黑的木樁,堆在一片荒蕪的菜地裏。起初有人偷偷地跑到北山上去,向那幾根木樁跪拜,後來時間一長,那幾根結實的木樁也被人拖下山去,不知是當柴禾劈了,還是壘了誰家的房子。信桃君的墳塋雖然是個空墳,四季裏倒是風姿綽約,冬天的時候坑裏結一層亮晶晶的薄冰,登高一看,像一麵碩大的白銀鏡子扔在坡上,映照出雲和鳥的影子。春暖花開的時候,那坑裏也開花,一大片粉色的辣蓼和白色的野百合花隨風搖擺,有蝴蝶飛來飛去的。夏秋之際山上的雨水多了,墳就躲起來了,雨水順著山勢湧進信桃君的空墳,懷著莫名的熱情,把一個墳塋喬裝改扮成一個池塘,經常有離群的鵝在這個水塘裏孤獨地遊弋,向信桃君的幽魂傾訴鵝的心事,而遠近的牧羊人到北山上放羊,會把羊群趕到塘邊飲水,他們自己無論多麽口渴,也不敢喝那塘裏的水。在北山一帶,什麽泉水能喝,什麽野果能吃,柴村的女巫說了算,人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於柴村的女巫,他們說那水塘裏的水喝不得,誰也不敢喝,誰敢喝淚泉之水呢?柴村的女巫曾經帶著牛頭碗和龜甲上山,研究過那水半苦半甜的滋味,她們認定那是一潭淚泉,泛甜的是表麵的雨水,而池塘底部貯藏著好多年前三百個哭靈人的眼淚。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仍然不敢哭泣。
哭靈人的後裔如今散居在桃村、柴村、磨盤莊一帶,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獨特的血緣。幸存的老人都已白發蒼蒼,他們懷著教誨後代的心情,手指北山,用整個餘生回憶好多年前的一場劫難。孩子,別人的祖先都安頓在地下,我們祖先的魂靈還在北山上遊蕩,那些白蝴蝶為什麽在山頂飛來飛去?那些金龜蟲為什麽在山路上來來往往?都是祖先的冤魂,他們還在北山上找自己的墳地呢!孩子,別人的祖先不是餓死就是病死,不是老死就是戰死,我們的祖先死得冤,猜,孩子你猜,他們為什麽而死?你永遠猜不到的,他們為自己的眼睛而死,他們死於自己的眼淚!
好多年前的一場葬禮出現在無數孩子的夜夢中。老人的回憶冗長而哀傷,就像一匹粗壯的黑帛被耐心地鋪展開來,一寸一寸地鋪開,孩子們在最傷心處剪斷它,於是無數噩夢的花朵得以盡情綻放。老人說信桃君的葬禮驚動了國王,國王派來了數以千計的捕吏和郡兵,他們守在半山腰,監視著從山上下來的吊唁者,有的人從半山腰順利地通過,有的卻被攔住了,被攔住的那些人,他們的麵頰和眼睛受到了苛刻的檢查,結果三百個淚痕未幹的村民被扣留在半山腰上。捕吏按照村民的性別讓他們站成兩個巨大的人圈,男的站在上坡,女的都趕到下坡的小圈裏,中間的一條山道,供忙碌的郡兵們通行。開始沒人知道是眼淚惹的禍,被扣留在半山腰的多為成年人,對這次突如其來的羈押有點迷茫,但是那麽多人坡上坡下地站著,人圈裏還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他們便打消了各自的疑慮。誰不知道官府下鄉查案的招數呢?偷(又鳥)賊查他手上的(又鳥)屎味,盜牛賊聞他身上的牛糞味,殺人犯查他身上的血跡,通奸的男女剝個精光,查看他們的羞處,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麵頰會留下什麽罪狀,所以起初他們並不那麽恐慌。有的夫婦隔著山路在商量家事,有的人惦記家裏豬的食糧,催促自己的孩子快去河邊割豬草,有人故意攤開他的手給捕吏看,暗示他的手是幹淨的,沒有做過什麽偷(又鳥)摸狗的勾當。有一個婦人幹脆在下麵的人圈裏,為自己的性生活作出了種種激烈的聲明,她的聲明引來了其他婦女的冷嘲熱諷,可捕吏們嘴角上露出會意的微笑,目光卻冷峻地瞪著他們的臉。後來一聲令下,不準下麵的婦人吵吵嚷嚷,也不準上麵的男人交頭接耳了,在令人窒息的安靜中他們迎來了一卷從未見過的繩索,那繩子卷疊起來,像一隻磨盤,但比磨盤還要大,幾個郡兵喊著號子把它推上了山。磨盤般滾動的繩卷滾到村民們腳下,他們終於知道郡兵們在忙什麽了。有人發覺形勢不對,企圖從人圈裏鑽出去,已經來不及了,捕吏們的槍纓對準了所有違抗命令的哭靈人,他們給一些身強體壯的年輕人戴上了木枷,大多數人都用那條歎為觀止的長繩串了起來,捕吏把一隻隻人手編在繩結裏,繞一下,抻一下,再繞一下,編得很快也很順利,一會兒工夫哭靈者們便像一片片桑葉一樣,整齊地排列在繩子兩側了。一個捕吏拉住繩頭,毫不費力地把那些人拉下山,一直拉到囚車旁邊。老人們說可憐的哭靈者看見囚車才幡然醒悟,是信桃君的葬禮,是眼淚給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於是好多人在驚恐中看著四處奔逃的路人的臉,大叫道,他是也去哭靈的,她也是去哭靈的,為什麽不抓他們?還有好幾百人呢,大家都哭了!
國王不容許為信桃君哭靈,那是一條未頒布的法令,達官貴人自然知道,關注時局的引車賣漿之徒也知道,可是北山下的人們一點都不知道,他們一年四季談耕論桑,別的什麽都不知道。青雲郡與北方的都城遠隔重山,鴻雁難以傳信。人們事後才聽說,信桃君是被國王放逐到北山的,他的後背上刺了國王的賜死金印,國王讓他死於大寒,可信桃君拖延了自己的死期,直到清明那天才把白絹掛到了草廬的房梁上。北山下的人們思想簡單而又偏執,他們隻知道信桃君是國王的親叔叔,出於對高貴血統天然的敬意,他們對那隱居者也充滿了景仰之情,至於王公貴族之間仇恨的暗流,無論多麽洶湧,他們也是聽不見的。
信桃君隱居北山的日子裏,山下的村民聽得見從山頂草廬裏傳來的笛聲,牧羊人經常循著笛聲上山,看見信桃君孤獨的身影在草廬內外遊移不定,像一朵雲。有人曾經聽信桃君預告過他的死期,他說草廬旁邊的野百合一開花,他就要走了,他們聽不懂野百合花期的奧秘,反問道,野百合開了花,大人你要去哪裏呢?葬禮過後好多人都仰望著北山扼腕長歎,主要是後悔,後悔信桃君在溪邊沐浴的時候,隻顧窺視了他的私處,沒有問一問他後背上為什麽刻了字。好幾個人在夏天看見過信桃君裸露的身體,那貴族男子的身體因為過分的白晰和細膩而顯得神秘,更神秘的是後背上的一個圓形金印,金印裏應該是字,字能夠簡短地表達深刻的仇恨,也能夠平靜地告知喜訊或者噩耗,可他們偏偏不認識字。他們守在溪邊,隔水談論著信桃君狀如孩童的生殖器官,躲在岩石後麵的牧羊人說王公貴族就是不一樣,連那東西也長得那麽精致文雅,灌木叢裏的樵夫則懷疑那樣的器官是否能夠傳宗接代,然後他們就跳到水裏去了,專心撿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裏的一枚枚刀幣。那隱居的貴族在北山的溪邊樹下散盡千金,後來開始把遲到的人領進他的草廬,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後的恩惠,一頭羊,一塊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書案上的竹簡,把竹簡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們的回憶是瑣碎而精確的,他們說那三百個哭靈人都死於一顆感恩之心,但有的死於溪水裏刀幣的誘惑,有的死於一羊之恩,有的卻死得冤枉,是被一隻筷子送了命。
……
哭泣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盤莊,哭泣的權限大致以年齡為界,孩子一旦學會走路就不再允許哭泣了,一些天性愛哭的孩子鑽了這寬容的漏洞,為了獲得哭泣的特權,情願放棄站立的快樂,他們對學步的抵觸使他們看上去更像一群小豬小羊,好大的孩子,還撅著屁股在地上爬,嚴厲的父母會拿著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們站起來,遇到那些寵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體統了,做父母的坦然看著孩子在村裏爬來爬去,還向別人辯解道,我家孩子是沒得吃,骨頭長不好,才在地上爬的!又說,我家孩子雖說不肯走路,也不怎麽哭的!河那邊的柴村汲取了鄰村的教訓,幹脆取消了孩子哭泣的特權,甚至嬰兒,也不容許哭泣,柴村人的榮辱與兒女們的淚腺息息相關,那裏的婦女在一種狂熱的攀比中紛紛投靠了神巫,大多心靈手巧的婦女掌握了止哭的巫術,他們用母乳、枸榿和桑葚調成汁喂食嬰兒,嬰兒喝下那種暗紅色的汁液,會沉溺於安靜漫長的睡眠中,冬天他們用冰消除嬰兒的寒冷,夏天則用火苗轉移嬰兒對炎熱氣候的不適感。偶爾會有一些倔強的嬰兒,無論如何不能製止其哭聲的,那樣的嬰兒往往令柴村的母親們煩惱不堪,他們解決煩惱的方式是秘密的,也是令人浮想聯翩的,鄰村的人們有時候隔河眺望對岸的柴村,會議論柴村的安祥和寧靜,還有村裏日益稀少的人口,他們說主要是那些啼哭的嬰兒不見了,那些啼哭的嬰兒,怎麽一個個都不見了呢。
貧苦的北山也生生不息,就像奔騰的磨盤河的河水,去向不明,但每一滴水都有源頭,他們從天空和大地中尋訪兒女們的源頭。男嬰的來曆都與天空有關,男孩們降生的時候,驕傲的父親抬頭看天,看見日月星辰,看見飛鳥遊雲,看見什麽兒子就是什麽,所以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陽和星星,有的是蒼鷹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濟的也是一片雲,而女孩子臨盆的時候所有的地屋茅棚都死氣沉沉,做父親的必須離開家門三十三步,以此逃避血光之災,他們向著東方低頭疾走三十三步,地上有什麽,那女兒就是什麽,雖然父親們的三十三步有意避開了豬圈(又鳥)舍,腿長的能穿越村子走到田邊野地,但女兒家的來曆仍然顯得低賤而卑下,她們大多數可以歸於野蔬瓜果一類,是蘑菇,是地衣,是幹草,是野菊花,或者是一枚螺獅殼,一個水窪,一根鵝毛,這類女孩子尚屬命運工整,另一些牛糞、蚯蚓、甲蟲變的女孩,其未來的命運就讓人莫名地揪心了。
來自天空的男孩本來就是遼闊而剛強的,禁止哭泣的戒條對男孩們來說比較容易堅持,好男兒淚往心裏流,是天經地義的約束,即使遇到一些不守哭戒的男孩,哭泣也容易補救,他們從小就被告知,羞恥的淚水可以從小(又鳥)(又鳥)裏流走,所以做父母的看見兒子的眼睛出現某種哭泣的預兆時,便慌忙把他們推到外麵,說,尿尿去,趕緊尿尿去!最容易冒犯哭戒的往往是來自地上的女孩子們,這是命中注定的,從地上來的雜草,風一吹就傷心,從水邊來的菖蒲,雨一打就渾身是淚,因此有關哭泣的故事也總是與女孩子有關。
北山下的人們養育男孩的方式異曲同工,可說到如何養育女兒,各個村莊有著各自的女兒經。磨盤莊的女兒經聽起來是粗陋的,也有點消極,由於一味地強調堅強,那邊的女孩子從小到大與男孩一起廝混,哭泣與解手緊密結合,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也沒有什麽羞恥之心,什麽時候要哭就撩開花袍蹲到地上去了,地上潮了一大片,他們的悲傷也就消散了,別人懷著惡意說磨盤莊的女孩子的閑話,說他們那麽大了,都快嫁人了,還往地上蹲!說磨盤莊的女孩打扮得再漂亮也沒用,那袍角上總飄著一絲臊臭!
柴村的女兒經其實是一部巫經,神秘而陰沉。一個女巫的村莊,炊煙終日筆直地刺入天空,村裏的女孩子從不哭泣,也從不微笑,他們到河邊收集死魚和牲畜的遺骨,一舉一動都照搬母親的儀式,從少女到老婦,柴村的女子有著同樣空洞而蒼老的眼神,由於長期用牛骨龜甲探索他人的命運,反而把自己的命運徹底地遺忘了,即使是在喪子失夫的時候,她們也習慣用烏鴉的糞便融合了鍋灰,均勻地塗抹在眼角周圍,無論再深再濃的哀傷,他們也能找到一種陰鬱的物品去遮蔽它,精密的算計和玄妙的巫術大量地消耗了他們的精神,這使柴村女子的麵容普遍枯瘦無光,從河邊走過的人看見柴村的女子,都會感到莫名的沮喪,說那些柴村的女子怎麽就沒有青春,無論是豆蔻年華的少女還是蓬頭垢麵的婦女,看上去都像遊蕩的鬼魂。
幾個村莊中,隻有桃村的女兒經哺育出了燦爛如花的女孩子。有人說桃村的女兒經深不可測,也有人質疑其荒誕的傳奇色彩,懷疑桃村女兒經是否存在,別人說來說去,說了這麽多年,越說越是個謎了。桃村的女兒經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如何消滅眼淚的,母親們與眼淚抗爭多年,在長期的煎熬中探索了一些奇特的排淚秘方,除了眼睛,他們根據各自的生理特點,動用了各種人體器官引導眼淚,眼淚便獨辟蹊徑,流向別處去了。母親們的秘方百花齊放,女孩子排淚的方法也就變得五花八門的,聽上去有點神奇。耳朵大的女孩從母親那裏學會了用耳朵哭泣的方法,那眼睛和耳朵之間的秘密通道被豁然打開,眼淚便流到耳朵裏去了,大耳朵是容納眼淚天然的好容器,即使有女孩耳孔淺,溢出的淚也是滴到脖頸上,脖頸雖然潮了,臉上是幹的。厚嘴唇的女孩大多學的是用嘴唇排淚的方法,那樣的女孩子嘴上經常濕漉漉的,紅潤的嘴唇就像雨後的屋簷,再多的水都滴到地上去了,不會在麵頰上留下一絲淚痕,別人會帶著一半羨慕一半嘲笑的口氣調侃他們,你們哭得多麽巧,飲水也方便了,自己的嘴就是一口水井嘛!最神秘的是一些豐乳女子,她們竟然用乳房哭泣,乳房離眼睛那麽遙遠,外鄉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桃村女子的眼淚能從眼睛走到乳房,走那麽遠的路!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桃村女子從來都不張揚他們乳房的事情,是那些做丈夫的說出來的。桃村女子用乳房哭泣的秘法,也許隻有那些丈夫容易驗證,淚水藏在女兒家的袍子深處,一個懸念也藏起來了,別人好奇,越好奇越流傳,自然也成為桃村女兒經中的精華部分了。
這就說到了桃村的碧奴。碧奴燦爛如花,一張清秀端莊的臉,眼淚注定會積聚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裏,幸而她有一頭濃密的長發,她母親活著的時候給女兒梳了個雙鳳鬟,教她把眼淚藏在頭發裏,可是母親死得早,傳授的秘方也就半途而廢,碧奴的少女時代是用頭發哭泣的,可是哭得不加掩飾,她的頭發整天濕漉漉的,雙鳳鬟也梳得七扭八歪,走過別人麵前時,人們覺得是一朵雨雲從身前過去了,一些水珠子會隨風飄到別人的臉上,誰都知道那是碧奴的淚,他們厭煩地撣去臉上的水珠,說,碧奴哪來這麽多的淚?誰都在受苦,就她流那麽多淚,淚從頭發裏出來,頭發天天又酸又臭的,怎麽也梳不好的,看她以後怎麽找得到好夫家!
說碧奴的淚比別人多,那是偏見,可桃村那麽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確實是有點愚笨,她不如別的女孩聰明,也就學不會更聰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別的女孩子後來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濟也嫁了木工或鐵匠,隻有碧奴嫁了孤兒豈梁,得到的所有財產就是豈梁這個人,還有九棵桑樹。
豈梁雖然英俊善良,可他是個孤兒,是鰥夫三多從一棵桑樹下撿來的。村裏的男孩說他們來自天空,是太陽和星星,是飛鳥,是彩虹,他們問豈梁,豈梁你是什麽?豈梁不知道,回家問三多,三多告訴他,你不是從天上來的,你是從桑樹下抱來的,大概是一棵桑樹吧。後來別的男孩都嘲笑豈梁是棵桑樹,豈梁知道自己是桑樹了,就天天守著三多的九棵桑樹,做了第十棵桑樹。桑樹不說話,豈梁也不說話,別人說,豈梁你個活啞巴,不肯出去學手藝,隻知道伺弄那九棵桑樹,什麽錢也不會掙,你以後砍下桑樹去做聘禮呀?看哪個女孩子肯嫁你?桃村這麽多女孩,也隻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蘆變的,葫蘆正好掛在桑樹上!
所以碧奴嫁給了豈梁,聽起來是葫蘆的命運,也是桑樹的命運。
可是眾所周知,桃村那麽多男子客死他鄉,隻有豈梁之死,死得七郡十八縣人人皆知,桃村這麽多善哭的女子,隻有碧奴的哭泣流傳到了山外,她的哭泣是青雲郡曆史上最大的秘密之一,更是桃村女子哭泣史上最大的秘密。
豈梁失蹤的那天中午,碧奴還隻會用頭發哭泣。她站在路上眺望北方,發髻上的淚雨點般地落下來,打濕了青色羅裙,她看見商英的妻子祁娘和樹的妻子錦衣也站在路上,麵向北方,緊緊地咬著牙齒,攥著拳頭,他們的丈夫也失蹤了。祁娘用她的耳朵哭,她的耳朵在陽光下發出了一片淚光,而錦衣仍然在用少女的秘法哭泣,由於她不久前產下了一個男嬰,正在哺乳期,她的淚水混雜著乳汁流下來,羅裙盡濕,人就像從溝裏爬上來的。豈梁失蹤的那天下午,好多桃村男子都不見了,留下他們的妻兒老小在村裏瑟瑟發抖。有人告訴碧奴,豈梁早晨打下的半擔桑葉還扔在桑園裏,她失魂落魄地來到九棵桑樹下,果然看見了那半擔桑葉,她坐在那裏數桑葉,怎麽也數不清,手過之處,桑樹葉上滾落下許多晶瑩的水珠來,她發現她的手掌在哭泣,哭泣,她帶著那筐桑葉往蠶室走,通往蠶室的小路在太陽底下水花四濺,她不知道是哪來的水,脫下草履,突然發現她的腳趾在哭泣,她的腳趾也學會了哭泣。
……
青蛙
碧奴去板橋雇馬,板橋的牲畜市場卻消失不見了。秋天的河水漫上來,浸沒了馬販子們臨時搭建的船橋。沿河的草棚子裏空空蕩蕩的,所有草料和牲畜的氣味都隨風飄散,隻有滿地歪斜的木樁絕望地等待著馬匹的歸來,但看起來所有的馬都一去不返了,它們迷惘地跟隨野蠻的新主人,奔馳在通往北方的路上。
水和雜草聯合收複了河邊的土地,劫掠過後的青雲郡濕潤而淒涼。碧奴站在河邊,記起那些半裸的販馬人是怎樣牽著馬在河邊飲水,一邊對著遠處水田裏的農婦一聲聲地喊,姐姐姐姐,買我的馬吧。碧奴現在要雇一匹馬,可那些來自西域或雲南的馬販子一個也不見了,她隻看見被他們遺棄在棚外的一口大甕,缺了口,盛了一半的雨水,一半的草灰,甕口上站了一隻烏鴉。
碧奴提著她的藍底粉花夾袍在河邊走,河邊野菊盛開,一隻青蛙從水裏跳上來,莫名其妙地追隨著她往前跳。碧奴站住了看那隻青蛙,說,你跟著我有什麽用,你又不是馬,也不是一頭驢,去,去,去,回到水裏去!青蛙跳回到水裏去,輕盈地落在河邊的木筏上,那木筏不知被誰砍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已經腐爛,並且長出了灰綠色的苔蘚,正好做了青蛙的家。碧奴記得夏天的時候一個盲婦人劃著那木筏順流而下,她頭戴草笠,身穿山地女子喜愛的玄色媝衣,沿途叫喚著什麽人的名字,誰也聽不懂她的北部山地口音,她像一隻黑色的鷺鷥生活在水上,從不上岸。後來那些到河邊采蓮的人先弄清楚了,盲婦人是在沿河尋找她的兒子,沒有人看見過她的兒子,青雲郡幾乎所有成年男丁都被征往北方了,誰會是她的兒子?有人試圖告訴盲婦人,要找兒子不應溯河而下,應該棄筏北上,還有人告訴她,秋天的第一場洪水快要來了,河上充滿了危險,可是不知是由於語言不通,還是盲婦人無法離開她的木筏,她仍然固執地乘筏而下,對著河兩岸的村莊叫喚她兒子的名字,白天和黑夜,對於盲婦人來說沒有分別,有時三更半夜,那尖厲而淒涼的聲音便在河邊回蕩了,河邊是烏鴉和白鶴的家,那隻木筏闖入它們的家園,烏鴉在樹上心煩意亂,白鶴在河灘上無法入眠,麵對不速之客,烏鴉與白鶴難得地結了盟,在月光下它們從河兩岸衝向水麵,一齊對著盲婦人的木筏狂鳴不已,可是群鳥夾河而攻的聲音也不能壓製盲婦人的叫喚,木筏上的呼喚聲聽上去像第三種尖銳的鳥鳴,於是河邊的人們在黎明之前就被驚醒,他們在黑暗中聆聽河上的聲音,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那令人驚恐的聲音預示著末日的迫近,果然,秋天的洪水提前下來了,人們說是盲婦人把第一場洪水叫來了,洪水退後河邊的人們看見了那隻木筏,木筏隻剩下半截,浮在遼闊的河麵上,人去筏空,那木筏上的盲婦人,已經像一滴水一樣消失在河中了。
那山地女子留下的半截木筏浮在河邊,看上去像是盲婦人做了半個噩夢,另一半夢留給了青蛙。碧奴沒有料到在板橋等候她的不是馬販子,不是馬,而是一隻青蛙。也許青蛙等候很久了,它在岸上岸下傾聽碧奴的腳步,後來碧奴離開板橋,青蛙竟然跟著她在通往村莊的路上跳。青蛙的來曆和身份讓碧奴感到害怕,會不會是那個盲婦人變的呢?青雲郡的女子都有各自的前身後世,也有從水邊來的,王結的啞巴母親是一棵菖蒲,臨死前自己往河邊的菖蒲叢裏爬,王結追到河邊,他母親的人影已經不見了,王結分不清哪棵菖蒲是她母親變的,每年清明都到河邊,所有的菖蒲一起拜祭。村西的蘭娘貌如天仙,就是走路蟹行,很難看,大家知道她是一隻螃蟹變的,她難產而死的時候嘴裏吐出好多泡沫,碧奴是親眼看見的,村裏人還說蘭娘舍不下她的嬰兒,變成了一隻螃蟹留在家裏,怕自己的樣子嚇著嬰兒,就天天躲在水缸後。碧奴想,蘭娘變了螃蟹,那沿河尋子的盲婦人,會不會變成了一隻青蛙呢?她回頭仔細地看了看青蛙的眼睛,這一看受了驚,那青蛙的眼睛狀如白色的珠粒,純淨卻沒有光澤,果然是瞎的!
碧奴提著袍子狂奔起來,嘴裏驚叫著,是她,是她,是她變了青蛙!四周空曠無人,除了滿地荒草,沒有人聽見碧奴揭露一隻青蛙詭秘的身份。碧奴奔跑的時候依稀聽見風從河畔追來,帶來了那山地女子沿河叫子的聲音,更奇異的是那含混的聲音突然清晰了好多,豈梁,豈梁!碧奴懷疑自己的耳朵,慌張的腳步慢慢地停頓了,在一棵桑樹下碧奴站住了,她連蘭娘張牙舞爪的蟹魂都不怕,還怕一個可憐的蛙魂嗎?她不怕,她要問一問那山地女子,你兒子叫什麽名字?青蛙疲憊地跳過來,畢竟是一隻青蛙,它的盲眼保留了山地女子的悲傷,閉合的嘴巴卻對亡魂的遭遇一言不發。你兒子叫什麽?他也叫豈梁?我問你呢,你兒子到底叫什麽名字?碧奴在桑樹下耐心地等了很久,最終確定青蛙無法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村裏人說那些常年生活在高山山地的人,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他們不是叫個二三六什麽的,就是叫個動物的名字,叫個茅草的名字,她兒子不叫豈梁。也許是消除了緊張,碧奴長長地歎了口氣,叉著腰對青蛙說,不說就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把我當木筏了,要跟著我去尋兒子!碧奴說,你倒是消息靈通呀,磨盤莊的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大燕嶺,你個青蛙倒知道了,我家豈梁是在那兒修長城,一去千裏路,雇不到馬我也去,你怎麽去?這樣跳著去,小心把你的腿跳斷了!
……
桃村
桃村滿地泥濘,村莊笨拙的線條半隱半現,盡管洪水一天天地消退了,青雲郡獨有的圓形地屋從水中探出半個腦袋,懷著劫後餘生的喜悅,向高處搜尋它們的主人,但人們還是怕水,不肯離開臨時棲居的坡地,他們在坡地上結廬而居,已經很長時間了,被水折磨的人,臉上漸漸露出水一樣渾濁的表情,他們和大量的蠶匾、陶器、農具以及少量的豬羊一齊黑壓壓地站在高處,等待著什麽,他們其實並不清楚是在等待退水還是等待時間的流失。時間現在浸在水裏,大水一退時間會轉移到桑樹的葉子上,轉移到白蠶的身體上,桃村將恢複桃村固有的生活。
坡上的人們看見碧奴抱著一隻葫蘆回來了,身後跟著一隻青蛙,看見她回來他們便哄笑起來,碧奴碧奴,怎麽抱著個葫蘆,你雇的馬呢?怎麽帶了隻青蛙回家?
碧奴已經習慣了鄉親們的嘲笑,那隻青蛙卻受不了男孩子惡意的態度,它在許多樹枝的襲擊下匆匆地逃到水窪裏去了,剩下碧奴一個人,一個人往她的地屋走。碧奴一手提起被水打濕的袍裾,一手懷抱葫蘆,坦然地從坡上走過,就像經過一排愚蠢的桑樹。她感覺到年輕女子們的目光尤其尖刻和惡毒,秋天以後桃村的女人們不再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了,男人們紛紛去了北方,留下一個寂寞的空心的村莊。對桃村的女人們來說,他們遭遇了一個艱難時世,白晝短促,黑夜卻一天長於一天,白天黑夜各有各的煎熬,有的可以訴說,有的說不出口,隻好埋在心裏。這份煎熬首先改變了他們引以為驕傲的桃村女子清秀的容顏,秋天以後所有已婚女子都得了奇怪的黑眼圈病,顴骨高聳,眼睛無光,幾個哺乳期女子的乳房裏甚至流出了灰綠色的乳汁,遭到了嬰兒的拒哺,在嬰兒們饑餓的啼哭聲中,頭疼病也悄悄在女人們中蔓延,女人們的美貌像落葉一樣無情地凋零。他們樸素善良的心也改變了,針對他人的咒罵聲在坡地上此起彼伏,無端的嫉恨和敵意彌漫在桃村的空氣裏。
碧奴習慣了孤立,所有的桃村女人都用一種冰冷的目光審問她,蘑菇變的女子錦衣,鍋灰裏鑽出來的祁娘,他們的丈夫與豈梁同一天被押走,可是他們不願意與她結伴北上,也許他們害怕柴村女巫的預言,害怕死在尋夫的路上,他們害怕早早地變回一顆蘑菇,一撮草灰,碧奴不怕,碧奴從葫蘆架上摘下最後一隻葫蘆,帶回家了。她要挑選一個好地方,埋好葫蘆,埋好自己。碧奴的無畏反過來質疑了錦衣和祁娘他們對丈夫的貞潔和愛,無意的質疑惹惱了他們,所以碧奴走過祁娘的棚子時,祁娘追出來,在她身後啐了一口,碧奴走過錦衣身邊時對她笑了笑,錦衣卻凶惡地瞪了她一眼,罵道,瘋女子,誰要你對我笑?
碧奴顧不上別人的恨,因為別人的恨無法匹敵她對豈梁的愛。她回到自己的地屋裏,準備清洗葫蘆,打開水缸,缸裏的水瓢不見了,碧奴在地屋裏喊道,誰拿了我的水瓢?外邊有人說,你的水瓢讓豬倌粟德拿走啦,粟德說反正你要去大燕嶺了,你的水瓢給他用,過兩天回地屋去,好多一個水瓢往外舀水!碧奴說,他倒聰明,怎麽沒把我的水缸也搬走?外麵的人又說,你不是摘了葫蘆回來嗎,剖開來,挖了肉,又是兩個水瓢!碧奴沒有解釋她手裏最後一隻葫蘆的用途,解釋也沒用,他們會嘲笑她的,埋了葫蘆你就得救了?你還是死無葬身之地!她彎腰檢查水缸後麵的南瓜,發現五個南瓜隻剩下兩個了,碧奴又叫起來,是誰呀,怎麽把我的南瓜也偷走了?外麵的人說,你別說得那麽難聽,什麽叫偷?反正你就要走了,吃不了那麽多,帶也帶不走,不如給了別人!碧奴在裏麵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把剩下的兩隻南瓜也搬到外麵來了,說,不如我自己搬出來,省得你們惦記我的東西,這是豈梁種的南瓜,青雲郡最肥最甜的南瓜,誰吃都行,記得是豈梁種的南瓜就行!
碧奴送掉了最後幾隻南瓜,開始跪在水缸裏洗葫蘆,她的遠房侄子小琢,一個頭上長滿疥蘚的男孩突然闖進來,對著她的背影大吼一聲,瘋女子,你在幹什麽?碧奴說,我在洗葫蘆。小琢說,我知道你在洗葫蘆,摘下葫蘆都要剖兩半,扔到水缸裏去做水瓢,你洗它幹什麽?碧奴說,別的葫蘆都給你們剖兩半了,這隻不剖了,這隻不做水瓢!小琢叫起來,憑什麽別的葫蘆都剖開,這隻不讓剖,它是葫蘆王嗎?碧奴說,小琢你忘了姑姑是葫蘆變的?你沒聽說我這次去北方會死在路上?我要是死了,不想分成兩半漂在人家的水缸裏呀,我得把自己洗幹淨了,埋個囫圇身子在桃村,埋好了我就可以安心走了,也省得以後再讓豈梁費那個心思!
……
藍草澗
藍草澗一帶的山被過量的人跡所侵蝕,昔日陡峭的山梁變得平坦而單薄,山口人煙稠密,風過處,可以聞到空氣中飄散著炸糕和牛糞的氣味。已經是青雲郡的邊疆地區了,離山口三十裏地,就是傳說中的青雲關,出了青雲關就是平羊郡,平羊郡是無邊無際的平原和農田,他們說南下巡視的國王的車馬,正在那片平原上神秘地馳騁。
碧奴終於看見了帶輪子的驢車和牛車。馬匹是被征往北方了,耕牛與毛驢獲得了商賈販卒的重用,它們戴上了用銅皮敲製的鈴鐺,被人套上了車,聚集在路邊等候重物。牛和驢在藍草澗表現各異,牛離開荒涼的農田,發出了巨大的迷茫的響鼻聲,毛驢由於受到百般寵愛,其叫聲顯得輕佻而傲慢。一條通往山下的紅土路旁搭建了無數的台狀房屋,分不清其主人是貴族還是豪紳,碧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屋。半空中旗幌高懸,大多繪有彩色的漂亮的文字,碧奴不認識字,她問一個驢車夫,旗幌上寫著什麽,看得出來那車夫也不認字,他眨巴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猜出了那個字,輕蔑地斜視著碧奴,說,這字也不認識?是個錢字嘛,不是錢字是什麽?這地方什麽都要用錢的!
蓼藍草猶如黃金點綴了山口地區,在兵慌馬亂的時代,蓼藍依然在此瘋狂地生長,很明顯,藍草澗因為一種草而繁榮,悄然成為青雲郡新興的集鎮。碧奴在路上遇見過好多帶著籃筐的婦女和孩子,她以為他們也是去北方,可他們說,去北方幹什麽,去尋死嗎?我們去藍草澗,采草去,十筐草賣一個刀幣!碧奴極目四望,看見山微微閃著藍色的光,那些蓼藍在陽光下確實是藍色的,而衣衫襤褸的采草人,他們沿著溪流尋找蓼藍草的葉子,分散的人影最後往往聚在一起,即使在山下,也可以看見采草人在山上爭搶藍草的身影,那些閃爍的怒氣衝衝的人影,遠遠看著像一群奪食的野獸。
你也是來采藍草的吧?怎麽頭上頂著個包裹,你的筐呢,你的鐮刀呢?那個驢車夫頭裹青幘,黑髯亂須,看不出他的年齡,他斜眼注視別人的目光,一半是邪惡,另一半卻有點溫暖。
我不采草。他們告訴我藍草澗有驢車去北方。碧奴說,大哥,你的驢車去北方嗎?
去北方幹什麽,尋死去?車夫惡狠狠地反問,他的手怕冷似的插在懷裏,腳卻光裸著,翹得很高。他斜著眼睛研究碧奴頭上的包裹,沒有得出結論,突然抬起腳來,在碧奴的身上踢了一腳,說,包裹裏什麽東西,打開來看看!
鄉兵讓我打開包裹,縣兵要我打開包裹,大哥你是趕車的,怎麽也要檢查我的包裹呢?碧奴嘀咕著把頭上的包裹取下來,沒什麽東西呀,她潦草地鬆開包裹一角,說,包裹看上去大,沒有值錢東西,就放了我男人的一套冬衣,還有一隻青蛙。
什麽青蛙?你包裹裏還帶個青蛙?車夫有點驚愕,他的眼睛像燈一樣亮了,把包裹都打開,什麽青蛙,讓我看清楚,你是黃甸人吧?人家黃甸人出門帶公(又鳥)引路,你怎麽帶了隻青蛙?你把青蛙藏在包裹裏,它怎麽給你引路?
我不是黃甸人,大哥我從桃村來呀,桃村和黃甸,隔著一座北山。我的青蛙也不會引路,它還要靠我引路呢。
你還說你不是黃甸人?聽你口音就是黃甸人,黃甸人到哪兒都鬼鬼祟祟的,包裹不值錢還頂在頭上?你那包裹裏一定有鬼!
碧奴一時不知道怎麽證明她從桃村來,倒是包裹的清白容易證明。碧奴就氣乎乎地抖開包裹。青蛙你出來,出來讓這位大哥看看,我包裹裏有什麽鬼?一隻青蛙沒什麽見不得人!又不是私鹽,私鹽才不讓帶,又不是匕首,匕首才不能放在包裹裏!碧奴鼓勵青蛙跳出來作證,青蛙卻蜷縮在豈梁的鞋子裏,它似乎習慣了鞋洞的柔軟和黑暗,怎麽也不肯出來。它是讓嚇壞了,青蛙的膽子小,一路上這個嚇它那個嚇它,把它怕壞了。碧奴替青蛙解釋著,捧出那鞋子給車夫看,大哥,我不騙你,裏麵是一隻青蛙,我帶一隻青蛙去大燕嶺,犯什麽法?
犯法不犯法你說了不算!車夫大聲道,我看你神神鬼鬼的樣子,一定是黃甸來的!我告訴你,國王已經到了平羊郡,黃甸人和蛇,統統要被消滅幹淨!
我不是黃甸人,是桃村人呀!這青蛙也不是蛇,大哥你看清楚,鞋裏是青蛙,不是蛇!
還說你不是黃甸人?黃甸人反朝廷反了三十年了,男男女女都出來做刺客做強盜,不是黃甸的女子,誰一個人滿世界走,誰把青蛙藏在鞋子裏?這青蛙也危險,說不定是蛇變的!我好心才告訴你,隻要你們從這山口下去,過了青雲關,進了平羊郡就有你的好看了,國王最怕的是蛇,蛇怎麽養也咬人,國王最恨的是黃甸人,黃甸人怎麽管也管不服,天生就要謀殺國王,我給你提個醒,鹿林郡村村鎮鎮的草都燒過好幾遍了,蛇蛋都要燒幹淨,跑到平羊郡的黃甸人,不管老少統統抓起來了,也是一把火,統統要被燒死!
碧奴嚇了一跳,她不是黃甸人,黃甸和桃村隔了座北山,可碧奴還是讓車夫嚇了一跳。她在慌亂中抱著包裹往路邊賣草籮的攤上走。籮攤上的人都來看碧奴的包裹,碧奴就忿忿地展開豈梁的鞋,大家都看看,這是青蛙還是蛇?明明是一隻青蛙,那大哥非說它是蛇變的!那些人好奇地圍觀鞋裏的青蛙,嘴裏猜測著碧奴的來曆。有個人說,帶個青蛙和帶一條蛇有什麽區別?這女子,不是個巫婆就是個瘋子!一個穿桃紅色夾袍的女孩子倒是喜歡青蛙,她上來把一根手指伸到鞋裏,邀請青蛙出來亮相,青蛙還是不肯離開鞋子,那女孩便偷偷地拉碧奴的袍袖,問,姐姐你為什麽放一隻青蛙在包裹裏?碧奴一五一十地對女孩子說起了北山秋天的大水,說起了那個沿河尋子的山地女子的木筏,當碧奴強調她帶的青蛙是一個尋子婦人的魂靈時,那女孩子麵色慘白,呀地叫了一聲,就強拉著她母親的手逃走了。遠遠地碧奴聽見那受驚的女孩子在問她母親,那帶青蛙的女子,是不是個瘋子?做母親的拍著女孩子的背為她壓驚,說,看她的模樣不是,看她包裹裏那些東西,應該是個瘋子吧!
在繁華的藍草澗,碧奴嚐受著一個人的荒涼。
碧奴不撒謊,可是這裏的人們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說出來,別人就聽得疑雲重重,她說她不是黃甸人,是桃村人,兩個地方隔著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樣。可是藍草澗的人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別桃村和黃甸的口音,他們問,那你們桃村出刺客嗎?碧奴說她是桃村萬豈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誰見過我家豈梁嗎?藍草澗一聽都笑,沒有人認識萬豈梁,聽者懷疑地反問,萬豈梁是誰?他腦門上寫了名字嗎?他們說去修長城的人成千上萬,誰認識你家萬豈梁?有好多人對她頭上的包裹表現出了反常的興趣,他們不潔的手莽撞地伸進去,肆意捏弄著豈梁的冬衣,他們說,你千裏迢迢去大燕嶺,就為了給你丈夫送這些東西?碧奴說,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麽行?我家豈梁光著脊梁讓抓走的!多麽平常的話,他們偏偏聽成了瘋話和夢話。穿桃紅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後,碧奴決定不說話了。說什麽你們都不信,還不如不說話。碧奴嘀咕著小心地紮好了包裹,她對賣籮的老漢說,不如不說話,我裝啞巴你們就不會說我是瘋子了,我對你們撒謊你們就相信我了。那老漢斜睨著她,鼻孔裏哼了一聲,說,你這樣的女子,讓你撒謊難,讓你不說話更難!碧奴覺得那老漢看到了她的心裏,卻不肯示弱,她重新把包裹頂在頭上,對那老漢說,裝個啞巴有多難?不說話有多難,這次我下了狠心做啞巴了,誰也別來跟我說話!
那個車夫斜倚在富麗堂皇的驢車上,腿翹在空中,有意無意地擋著碧奴的去路,那半截腿從花麵襦中探出來,幹瘦而肮髒,卻比手更具侵略性,很蠻橫也很精確地戳在碧奴的臀部上。走,走哪兒去?他說,我聽見你那包裹裏有刀幣的聲音,留下買路錢再走。
碧奴羞惱地躲避著,來回推那討厭的腿,她決定不說話了,可是人家用腳來擋她的道,她不能不說話。什麽買路錢?你是攔路的強盜呀,你還總用腳!碧奴用手指在臉上刮了幾下來羞辱他,說,大哥我不想開口罵人,別人的手下流,你那腳比手還下流!
車夫對碧奴冷笑了一會兒,不是要做啞巴麽,怎麽又開口了?他突然把掖在懷裏的雙手舉了起來,說,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從來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裏?
碧奴嚇了一跳,她看不見車夫的手,看見的是兩根枯木一樣的手臂,舉在空中,兩根枯木一樣的手臂,炫耀著它的斷裂和枯萎,手指與手掌不知所終。碧奴驚叫了一聲,情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還是忍不住地問,大哥,誰把你的手砍成這樣?
車夫刻意地伸展他的手,先展覽左手再展覽右手,你又不嫁我做媳婦,問那麽清楚有屁用!他嘿嘿一笑,說,誰砍的?你猜誰砍的?你猜一輩子也猜不出來,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說砍一隻左手沒用,那右手還能去抬石頭,我就讓我爹來幫我對付右手,告訴你怕嚇著你,差吏在外麵敲門,我在地屋裏砍手,我爹在旁邊幫忙,等他們把門撞開,我的手已經沒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沒有了。碧奴白著臉從指縫間打量著車夫,她說,大哥你沒有了手,怎麽趕驢車呢?
……
人市
暮色中的人市臨近曲終人散,那群人仍然站在路的兩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打扮妖嬈的年輕女子,從他們豔麗繁瑣的服飾來看應該是來自青雲郡的北部地區,他們統一地在前額、顴骨和嘴唇三處抹了胭脂,穿上藍色、桃色或水綠色的花袍,那些花袍的袖口和衣擺上飾有或大或小的菱形彩紋,腰帶上鑲有瑪瑙粒翡翠片,結成一個蝴蝶垂下來,陪同蝴蝶結垂下來的還有玉玦、銀鎖和香袋。他們盛裝而來,也許是盛裝帶來了自信和優越感,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多少亂世的悲傷,由於天色已晚,慷慨的買主仍然不見人影,他們像群鳥歸林前一樣嘰嘰喳喳地吵嚷著什麽。散落而站的是赤足戴草笠的山地女子,還有幾個素衣玄服的長治郡的中年婦女,後者沉默著,以一種恰如其分的哀傷的姿態觀望著路上來往的車馬。而在路的另一側,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和未及弱冠的男孩們,懶懶地盤腿坐成一排,有的晨昏顛倒,靠在別人的肩膀上睡著了。一個不安分的男孩爬到了路邊的野棗樹上,他努力地搖樹,但野棗早被人提前采光,搖下來的都是幹枯的樹葉。樹下有人吼起來,別搖樹了,你把野棗樹搖死了,以後遮陰的地方也沒有,讓你站在太陽地裏賣,讓太陽曬死你。男孩受到威脅後放棄了搖樹的動作,他在樹叉上坐下來,很快發現一個頭頂包裹的陌生女子正從山口下來,他一下找到了新的目標,一邊從懷裏拉出一個木頭彈弓,一邊緊張地朝樹下喊,又來一頭大牲口啦,給我石子,快給我石子!
他們看見頭頂包裹的碧奴從野棗樹下走過,甚至路那邊的婦女都聽見石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身上,但對碧奴來說那樣的襲擊是應該承受的,她隻是朝樹上的男孩瞥了一眼,說,你用小石子打我也傷不到我,你爬那麽高,小心掉下來,傷著你自己!男孩沒有料及她的反應,那種冷靜善意的反應讓他覺得好笑,他怏怏地收起彈弓,對樹下的人說,我用彈弓打她她不罵我,還擔心我掉下樹呢,哼,這大牲口的腦袋一定有問題。
碧奴站在土路上,樹下是男人的領地,她不可停留,路那邊倒是一群女子,可他們雍容的裙釵風光在蕭瑟秋風中顯得突兀而曖昧,她不敢輕易過去,於是碧奴就站在路上,茫然地觀察著藍草澗的人市。那些盛裝的女子也在注視她,怎麽把包裹頂在頭上?辛辛苦苦梳出來的鳳髻,也不怕壓壞了?有人說,什麽鳳髻,是個亂髻,他們南邊的女子,不肯好好梳頭的!也有人專注於她的容貌和打扮,嫉妒而無知地說,南邊也出美人呀?你們看她蛾眉鳳眼楊柳腰的,是個美人麽。旁邊有人刻薄地補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洗臉畫妝,拿灰塵當脂粉往臉上抹呢,你們看看她臉上的土,可以種菜啦。
那群盛裝女子的飛短流長,碧奴不計較,是他們夾路守候的姿態讓她大膽地走了過去。從桃村到藍草澗,碧奴一直對路邊聚集的女子有一種錯覺,她以為他們都是等馬車去大燕嶺的,她以為會遇到來自他鄉的尋夫女子,他們可以結伴去大燕嶺。碧奴先是站到一個盛裝的正在吃餅的綠衣女子身邊,問,你們是在這裏等馬車嗎?你們是去大燕嶺嗎?綠衣女子斜著眼睛看碧奴,嘴裏嚼著餅說,什麽大燕嶺?這兒又不是運苦役的驛站,哪兒有馬車去大燕嶺?你別在這兒轉悠了,趁天還沒黑透,趕你的路去!碧奴說,那你們呢,你們是在等什麽?你們要去哪裏?綠衣女子從腰帶裏掏出一個荷包來,我們跟你不一樣!她舉著荷包在碧奴麵前晃,看見沒有?是針線,我們不是大牲口,我們都是女織匠,有手藝的,我們等喬家織室的馬車來雇人,你站在這裏幹什麽?碧奴聽出那女子對她的歧視,她說,大姐你不可以這麽說話的,大家站在這裏都是沒辦法了,誰是大牲口?會個針線活就嬌貴成那樣了?我們桃村的女子從小種桑養蠶,針線活粗,可你這荷包上的絲線都是從蠶繭上拉出來的呀,我認得出來的,是我們桃村的蠶繭拉出的絲線!綠衣女子眨著眼睛打量碧奴,我們荷包裏裝的都是你家的絲線?你從桃村來?怪不得說話跟打雷似的!她突然得意地笑起來,我知道你是誰了,他們說桃村有個瘋女子得了相思病,帶著一隻青蛙去北方尋夫,說的就是你吧!
碧奴又是一驚。她不知道關於她北上的消息傳到藍草澗,已經被路人篡改了,聽起來那確實是一個瘋女子的消息。她發現綠衣女子注視她的目光裏開始有一種憐憫,很明顯是正常人針對瘋子的富於節製的憐憫,碧奴氣惱地拍著頭上的包裹,是誰在背後亂嚼我的舌頭?我是去給自己丈夫送冬衣呀,什麽叫相思病?我才沒病,誰忍心讓自己丈夫光著脊梁過冬,誰才是得病了!
你沒病,那你快去送冬衣吧,去大燕嶺那麽遠的路,你再不趕路大雪就要下來了,你丈夫就要凍成雪人啦!綠衣女子嗤地一笑,甩著袖子向其他女織匠那兒擠過去,然後碧奴清晰地聽見了她欣喜的聲音,你們沒看出來?快來看,她就是桃村那瘋女子呀!
交頭接耳的女織匠們全部回過頭來了,他們都用驚愕而好奇的目光看著碧奴,就是她。就是她。相思病。瘋女子。那青蛙呢?青蛙藏在她頭頂的包裹裏呢。碧奴站在他們針尖一樣的目光裏,臉上身上都感到了說不出來的刺痛,她累得心力交瘁,沒有力氣去和那些女子論理,桃村也一樣,一群女子在一起誰不嘰喳呢,他們都喜歡說她的閑話,碧奴沒有別的辦法對付他們,突然想起桃村的錦衣應對流言的方法,便對著那些女子響亮地吐了一口唾沫。
路邊還有其他女子,幾個山地女子,沉默地站在人市一角,在暮色中就像一排樹的影子。碧奴離開了盛裝的女織匠,朝一個手執草笠的黑衣婦人走過去,那女子的身影讓她想起了木筏上的山地女子,也讓她想起包裹裏的那隻青蛙。她想問那女子從哪兒來,是不是從東北山地來,認識不認識一個乘木筏沿河尋子的婦人?但在這個充滿敵意的人市上,碧奴對交流失去了信心,她決定不說話,什麽都不問,我不問你,你也別來問我。碧奴沉默著站在那裏,和山地女子們站在一起,站在一起等過路的車馬。那黑衣婦人放下掩麵的草笠,露出一張浮腫的灰暗的麵孔,她一說話嘴裏散發出一股魚腥草的氣味。你不應該站到他們那兒去,老的,醜的,病病歪歪的,沒有手藝的,應該站在我們這兒。那女子神情木然地打量碧奴頭頂上的包裹,說,你比我們強,頭上還頂個大包裹呢,我們什麽都沒有,隻好站在這裏等,我們不等織室的馬車,有人肯把我們買去拉套犁地就好,大牲口說的就是我們呀,可沒人要買我們山地女子,做大牲口都不行,嫌我們醜,嫌我們笨,我們等不到馬車的,我們是在這裏等死呢,你要是也等死,就跟我們在一起。
藍草澗人市並沒有碧奴的位置,她不能站在女織匠那邊,也不想站在山地女子這邊了,她聽出黑衣女子絕望的話語不是挽留,更多的是拒絕。碧奴為自己感到心酸,連山地女子這邊也無容身之處,這樣一來她隻好站在路的中央了。碧奴惘然地站在路的中央,和其他人一起等,等。他們守望著路過人市的最後的車馬。藍草澗的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來,山口吹來的風有點冷了,大路上偶爾會過去一輛車,兩邊的人群便隨之躁動起來,女織匠們撣衣整發,舉起五顏六色的荷包,儀態還算保持了一點矜持,對麵的男孩子幹脆就跑過去拉拽著車氅,他們想直接爬上車去,被趕車人的鞭子打回來了,趕車人說,不買人了,今天不買人!那些自卑的山地女子們在後麵怯怯地追上去,大聲問,大牲口要不要?不拿工錢,管飯就行!車上的人回答道,不要不要,不要大牲口,光管飯也不行!
碧奴頂著個包裹在路上躲閃著車馬,她孤單窘迫的身影再次引起了樹下那些男孩的注意,他們朝碧奴頭上的包裹指指戳戳,說,去看看,包裹裏有沒有一隻青蛙?另一個粗啞的聲音聽起來是屬於某個老年男子的,看什麽青蛙,去看看那包裹裏有沒有刀幣?碧奴感到暮色中的這個人市有點險惡,路的中央依然不是她適宜停留的地方,她準備回到路的左邊去。野棗樹沙沙地搖晃了一陣,那個藏彈弓的男孩從樹上跳下來了,還有一個男孩也站了起來,向碧奴追過來。碧奴大叫一聲,說,你們要做強盜?小心官府把你們綁走!男孩們一時怔在那裏,那個老年男子的聲音又陰險地響起來,綁走就綁走,綁到牢裏有飯吃,比在這裏餓死好!他們受到了明確的鼓勵,一個男孩鸚鵡學舌道,綁走就綁走,綁走有飯吃!另一個學著強盜的口氣說,留下買路錢再走!他們像兩頭野獸一樣朝碧奴撞過來。
……
百春台
他們在天黑之前抵達了百春台。
月光下的百春台是一座奢華而明亮的孤島,在秋夜淒涼的青雲郡大地上,這孤島高台飛簷,燭影搖曳,縈繞著弦樂絲竹之聲,看上去是最後一頭狂歡的巨獸。驢車穿越了一片樹林來到水邊,車夫勒韁停車,回頭對碧奴說,下去,下去,拿你兩個刀幣,我帶你往北走了二十裏,你該下車了!
碧奴沒有聽見車夫的驅逐令,她一路上努力地閃避蒙麵客的眼睛,還有他袍下飄起的神秘的麝香和薄荷的氣味,驢車上的二十裏路令她精疲力竭,蒙麵客的眼睛在暗夜裏有如一盞燈,掃視著四周,她恰恰是在他燈火般的目光下迷了路。蒙麵客冰冷的儀態以及他袍下扶劍的手勢,讓碧奴回憶起她小時候在北山上遇見的一個黃甸人,那人掖著東西在山上走,桃村的孩子追著他打聽,叔叔你袍子裏掖了什麽東西?那人笑了一下,袍子掀開來,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碧奴想起那個人頭便再也不敢看他的袍子了,在驢車的顛簸之中她覺得自己和一把劍一起在夜色中漂浮,她迷失了方向。
車夫粗魯地踢了她一腳,你是聾了還是睡著了?到百春台啦,快給我下去,別讓人看見!
下了驢車,腳下的地麵仍然在波動,碧奴發現她有點站不穩,人就蹲下來了。她蹲在一個陌生的夢境一樣的地方。水把百春台和樹林隔離開了,一條壕河錦帶似的包圍著百春台,對岸人影閃爍,一排豹徽燈籠迎風飄搖。鐵鏈和轤轆聲交叉地響起來,河上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閃,一座橋從半空中降落下來,那座半空降落的吊橋把碧奴嚇了一跳。
碧奴倉惶間彎下了腰,頭上的包裹跌落在地上了,她半蹲著拾掇包裹的時候看見驢車已經上了橋,便跳起來對車夫喊,大哥你不能把我扔在這裏,你拿了我兩個刀幣,怎麽就捎了我二十裏地,大哥你得退一個刀幣給我!
車夫和蒙麵客都回過頭,沉默的蒙麵客仍然沉默著,隻有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車夫罵了一聲,說,看你樣子傻,你倒是精明,拿你兩個刀幣,你還要我帶你進百春台?也不瞪大眼睛看看,百春台是你進去的地方?
碧奴屏著呼吸傾聽河那邊的聲音,說,大哥你騙我呢,誰說女子不能過這橋,我聽見女子的聲音啦!
車夫先怒後笑,道,那是賣笑的女子!你要去賣笑?看你的姿色,學點吹拉彈唱的,倒是有本錢,你再扔一個刀幣過來,我替你引薦給樂房主事,讓你進去賣笑去!
碧奴沒來得及說什麽,是那隻青蛙在包裹裏麵焦灼地掙紮,青蛙從鞋子裏跳出來,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個瞬間,留下一片反常的滾燙的熱痕,然後它就跳出去了。從桃村到百春台,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豈梁的鞋子裏,可現在它大膽地跳出來了,碧奴驚愕地看見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驢車上,從蒙麵客躲閃的身體來看,青蛙是跳到他懷裏去了。
別過去,他不是你兒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驚恐地叫喊起來,快回來,他不認識你,他不是你兒子!
碧奴對青蛙尖叫著,可惜她的製止已經遲了,蒙麵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見他的手輕輕地一揮,一個小小的黑影劃出一道弧線,墜落到水裏去了。
吊橋那麵響起一陣急促的鑼聲,是守夜人在催促驢車過橋,車夫的腳舉了起來,甩響鞭繩,碧奴絕望之中去追驢車,她的手在慌亂中順勢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麵客的腰帶,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裏的是腰帶,碧奴的手下意識地鬆了一下,鬆了一下又緊緊地抓緊了,慌亂中她對那男子叫了起來,那不是青蛙,是你母親的魂靈呀,你會遭報應的,你把你母親扔到水裏去了!
蒙麵客站了起來,袍飛之處冷光一閃,惶然之間,一把短劍已經斷開了碧奴的手和腰帶的糾纏,蒙麵客拔劍割斷了自己的腰帶,他仍然像一塊岩石聳立在車上,車夫暴怒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什麽母親?什麽魂靈?車夫對碧奴吼道,你小心讓他一劍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請來的大刀客,他的刀劍不認人,不認親人,更不認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裏抓著一小截腰帶,借著月光可以看見織錦腰帶上的豹子圖紋,一片黑色的痕跡很蹊蹺地黏在上麵,碧奴現在肯定了,那是一灘血跡。
驢車過橋後,對岸一陣忙碌,吊橋沉重地升起來,從河上消失了,壕河恢複了它的防範之心,把碧奴一個人隔絕在岸邊。對麵的燈影中已經空無一人,唯有煉丹爐裏還閃爍著紅色的火苗,司爐火工偶爾從牆後出來,往爐膛裏填入柴禾。碧奴手執一截蒙麵客的腰帶站在河邊,看見對麵的百春台浸泡在月光下,像一頭巨獸,夜空中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味,也許是煉丹的氣味,也許隻是巨獸嘴裏的呼吸。
碧奴沿著河邊走,尋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麵上依稀可見一葉浮萍,馱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向著百春台遊去,留下一串鏈狀的波紋,一定是那隻青蛙。那隻尋子的青蛙,碧奴是再也喊不回來了。河對岸的棚屋裏傳來許多年輕男子的喧嘩聲,他們都可能是那黑衣婦人的兒子,可是誰認得出一個變了青蛙的母親呢,誰願意做一隻青蛙的兒子呢?碧奴在河邊等了一會兒,她知道青蛙不會回頭了,那可憐的亡魂聞到了兒子的氣味,她便失去了惟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靜了,豈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裏把豈梁的鞋子洗幹淨,然後她在水麵上照了照自己的麵孔,月光下的水麵平靜如鏡,可這麽大的鏡麵也映不出她的臉,她的臉消失在水光裏了,她看不見自己,刹那間碧奴不記得自己的臉是什麽樣子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的模樣,結果看見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蒼老的臉,那張臉上一片淚光,眼睛充滿了不祥的陰翳。碧奴跪在水邊撫摸自己的眼睛,她記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麗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記得她的手指了,它們利用睫毛躲閃著手指的撫摸,她撫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們都羨慕她長了一個小巧玲瓏的蔥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態度拒絕了她的撫摸,還流出了一點鼻涕,惡作劇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塗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記得豈梁最愛她的嘴唇,說她的嘴唇是紅的,也是甜的。可是兩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緊了,拒絕那滴水的滋潤,它們都在意氣用事,它們在責怪碧奴,為了一個萬豈梁,你辜負了一切,甚至辜負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負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後抓住了自己蓬亂的發髻,發髻不悲不喜,以一層粘澀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頭發裏盛了多少淚,盛了那麽多淚了,碧奴你該把頭發洗一洗了。
碧奴不記得自己是否哭過了,摸到了頭發她才摸到了淚。她突然想起來離開桃村之後還從沒洗過頭發,就拔下髻簪,把一頭烏發浸泡在水裏了。她的臉貼著水,貼得那麽近,還是看不見自己的臉。河裏的小魚都來了,它們從未遇見在月下梳妝的女子,以為在水中浮蕩的是一叢新鮮的水草,小魚在水下熱情地啄著碧奴的長發。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魚,她想看見水下的小魚,但豈梁的臉突然從水麵下躍出來了,然後她感覺到了豈梁靈巧的手指,它們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頭發。她忘記了自己的模樣,但豈梁是不可遺忘的。她記得豈梁的臉在九棵桑樹下麵盡是陽光,開朗而熱忱,在黑暗中則酷似一個孩子,稚氣靦腆,帶著一點點預知未來的憂傷。她記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農具和桑樹,粗糙而有力,夜裏歸來,她的身體便成了那九棵桑樹,更甜蜜的采摘開始了。魯莽時你拍那手,那手會變得靈巧,那手倦怠時你拍打它,它便會複活,更加熱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豈梁的手,也思念豈梁的嘴唇和牙齒,思念他的粘了黃泥的腳拇指,思念他的時而蠻橫時而脆弱的私處,那是她的第二個秘密的太陽,黑夜裏照樣升起,一絲一縷地照亮她荒涼的身體。她記得豈梁的身體在黑夜裏也能散發出灼熱的陽光,這牢固的記憶最終也照亮了異鄉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後從水邊站起來,向北麵張望,看見的是一片樹林,惟一一條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樹林裏。
樹林深處搭滿了零亂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風中顫索,夜風吹來了混雜著人畜便溺的臭味,還有什麽人疲憊的鼾聲。隻有一座草棚簷下掛了一盞馬燈,碧奴不知道那是不是路人們說的衡明君的馬棚,她借著馬燈暗淡的光暈朝棚子裏張望,偌大的棚子裏空空蕩蕩的,三匹白馬站在食槽前嚼食著夜草,銀白色的馬鬃在黑暗中閃著高貴的濕潤的光芒。碧奴去推馬棚的柵門,柵門後一個黑影一閃,一個冰涼的鐵物不輕不重地落在她的手上,竟然是一把鐮勾。驚駭之下,她看清楚是一個赤裸上身的老馬倌,佝僂著腰埋伏在暗處,就是他用鐮勾壓住了她的手。
告訴過你們了,誰也不準進馬棚,再來把你當偷馬賊論處。老馬倌把鐮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惡聲惡氣地說,偷百春台的白馬,要殺頭的!
……
鹿人
男孩們把碧奴拖到了羊舍裏,被吵醒的羊倌拿了根木棍來打人,看見地上的碧奴就把棍子扔掉了,他眥著牙齒笑起來,說,我以為你們抓了頭野鹿呢,沒想到是抓了個人來,還是個年輕標誌的小女子!羊倌趕開了幾頭羊,把昏迷的碧奴拖到了避風的草堆上,他還想把男孩們也趕走,可是男孩們堅決不肯離開他們的獵物,他們說,臭羊倌,你的心思我們知道,別想得美,是我們抓來的女鬼,我們還沒審問她呢。
由於碧奴包裹裏的所有東西都已經分贓完畢,他們安靜了許多,對贓物的態度也變得實際而挑剔起來。一個名叫樞密鹿的男孩很快脫下了豈梁的冬袍,嫌袍子太大,不合身,他拿著冬袍要換那隻兔皮帽,兔皮帽的新主人慷慨地換給了他,一轉身樞密鹿就意識到自己做了虧本買賣,反悔了,要去討回冬袍,頭上的兔皮帽又不舍得還人,於是樞密鹿就和短刀鹿扭成了一團,刹那間羊舍裏又喧鬧起來,有男孩要將軍鹿過來主持公道,將軍鹿卻拿了一根腰帶躲在暗中,欣賞著自己光裸的肚子上的錦紋腰帶,他說,打,打,誰打贏了東西歸誰!
趁著羊舍一派混亂,羊倌蹲在一邊欣賞著草堆上的女子,他故作神秘地研究了她的頭發、耳垂和脈搏,自信地說,她有脈跳,耳朵是熱的,這女子是人,不是鬼。一個男孩拖著包裹布失望地走過來,向羊倌披露他內心的疑惑,哪兒有青蛙?哪兒有烏龜骨頭?連公(又鳥)骨頭也沒有,她撒謊,她不是女巫!羊倌說,是不是女巫,摸了才知道!趁人不注意,羊倌把手探進碧奴的棉袍裏,其他男孩一下都湧過來了,一邊旁觀一邊譏笑著羊倌。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你們沒見過衡明君替女子驗身?羊倌的手停留在碧奴的秋袍裏,表情看上去很莊嚴,他說,你們什麽都不知道,現在外麵好多男人為了逃役扮成女子,這女子來路不明,我得查一查,她是不是男的!
碧奴在昏迷中輕輕地打著呼嚕,聽上去像是熟睡的鼾聲。她的塵封的秋袍被粗暴地打開,乳房被那羊倌緊緊地抓握著,閃爍著蒼白的疲憊的光暈。羊倌向男孩們介紹著他手裏的乳房,他說,多好的naizi呀,她的naizi像一隻碗,衡明君大人說了,沒喂過奶的女子,naizi才像一對碗!你們自己過來看,看看她的naizi,像不像一對碗?男孩們猶豫著向草堆上擠過來,有人反對道,不像碗,像一隻饅頭。於是那羊倌受到了什麽啟發,眼睛突然亮了,那你要不要來啃一口?來,來,啃一口!那男孩被按在碧奴的身上,他掙紮起來,耳朵貼在碧奴的乳房上,他的半張臉被一片苦澀的水濡濕了,眼睛感到一陣辛辣的刺痛,然後他聽見了什麽聲音,腦袋抬起來,抓著自己的耳朵搖了搖,又向碧奴的乳房俯下身去,嘴裏驚叫起來,你們快來聽,它在哭,它在流淚!
……
吊橋
淚人來啦!淚人來啦!
河那邊的吊橋在男孩們的叫喊聲中保持沉默,男孩們集體發出了尖利的鹿鳴聲,那聲音終於引來了兩個罵罵咧咧的橋工,無論男孩們怎麽描述碧奴神奇的到處流淚的身體,橋工還是拒絕放下吊橋來,他們在河那邊大聲辱罵鹿人,說他們的腦子比一頭鹿還笨,淚人算什麽東西?他們為善跑的馬人放下過吊橋,為善唱的鳥人放下過吊橋,為常年微笑的笑麵人放下過吊橋,可是他們的吊橋絕不歡迎一個淚人!一個老橋工出來對鹿人們好言相勸,他說衡明君再怎麽廣納天下賢才,也不會收一個哭哭啼啼的淚人做門客,一個女子的淚水,會把百春台的風水哭壞的。他還埋怨世風日下,矛頭直指對麵那個昏迷的淚人,說現在什麽阿貓阿狗都一心到百春台來做門客吃閑飯,連個女子,沒別的本事,把哭當了本事,竟然也要投奔百春台來吃閑飯!
鹿人們仍然抬著碧奴不肯走,他們尖銳地指出百春台裏養了好多女子,那些普通的女子會唱會跳就能進去,一個會用手掌和腳趾流淚的淚人就更應該進百春台。橋工就在河那邊笑起來,說,你們這幫小孩子懂什麽?女子進百春台,是他們笑得好,不是哭得好!一個女子要讓衡明君高興,除了能歌善舞賣笑賣藝,還要做其他很多事情,什麽事情,你們這些孩子是弄不懂的。
他們有點迷惑,互相商量了一會兒,紛紛去拍碧奴的臉,拍她的胳膊和腿,你們來看呀,她的頭發上都是淚,她的腳趾手趾都會流淚!一個膽大的男孩把手伸進去,抓住了碧奴的乳房,向河對麵的橋工們炫耀道,看,來看看她的naizi,她naizi也會流淚的!
碧奴在男孩們焦急的拍打中醒來,一襲秋袍已經暢胸露懷,一個塵封多時的身體被鹿人們好奇地打開了,他們野蠻的探索因為效仿鹿的動作,甚於一次劫掠,她的私處隱隱作痛,半掩半露的乳房閃爍著羞恥的淚光,她的身體泡在淚水裏了。厄運提前降臨,碧奴聽見黑夜中傳來無數尖銳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對她充滿了憤恨,包裹恨她,長著那麽靈巧的雙手,怎麽就抱不住一隻包裹!乳房怨恨她,穿得那麽多,袍子係得那麽緊,還是把男孩們肮髒的手放了進來!她聽見男孩們口口聲聲稱她為淚人,她懷疑自己在昏迷中流光了所有的淚水。一具被捆綁的身體現在那麽輕,那身體似乎懷著巨大的羞恥感掙脫了她,寧願投靠一塊木板和一條繩索。她以為自己還在向北行走,可是疲憊的雙腿背叛了她的意願,它們與一塊木板和一條繩子合作,在捆綁中尋求解脫。持續多日的奔走停止了,包裹已經丟失,昏迷讓她嚐到了安寧的滋味,在反常的安寧中碧奴第一次看見死神來訪。一隻葫蘆從黑暗中墜落,濺起一地淚光。她看見自己死了。一個懷抱葫蘆的人影站在拂曉的天空下,她看不清楚,是那隻葫蘆帶著人影子走,還是人影子帶著葫蘆在走?她看不清楚,但心裏知道,那就是死神的影子,死神在等候她。
……
鹿王墳
後來他們抬著碧奴往樹林深處走,很明顯,鹿王住在樹林深處。
碧奴請求他們把她從木板上放下來。我不鬧,也不跑,她說,反正是要死,死在你們這幫孩子手裏算是好死,我求你們放下我,讓我走著去,牲畜去屠宰才綁在木板上呢。
他們先是沉默,沉默過後異口同聲地說,不行,你是祭品,祭品都是綁在木板上的!
鹿人們抬著碧奴向樹林深處走。由於碧奴默許了他們的安排,鹿人們對她友善了許多,一路上他們七嘴八舌地向她炫耀鹿王的榮光,說鹿王已經跑得比馬快了,他已經讓衡明君挑進百春台當馬人了,可他心甘情願地留在樹林裏和鹿人在一起。鹿棚裏那麽多鹿人,隻有他放棄了當馬人的機會,他是所有鹿人私下推選出來的鹿王,是整個青雲郡的鹿王。除了提醒碧奴對鹿王不得無禮之外,男孩們順便介紹了自己作為鹿人的身份。將軍鹿傲慢地對碧奴拍自己的胸脯,說,知道我為什麽叫將軍鹿嗎?我跑得最快,力氣最大,鹿王不在,所有鹿人都歸我管!那個文靜的男孩不知為什麽叫樞密鹿,臉上有一種老人型的陰沉和滄桑,他對碧奴從容赴死的態度表示欣賞,誰讓你跑到我們林子裏來的?他說,我們鹿人吃的就是林子飯,就是大雁從林子裏飛過,也要拔它一根羽毛,別說你一個女子!還有一個長相木衲的男孩不肯說話,就被將軍鹿推過來了,對碧奴說,你知道他是什麽鹿嗎?他是麵餅鹿!他們強行把麵餅鹿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用手指著他手臂和腿上的圓形疤癍,讓碧奴數。你數數,數數他中了多少箭,他跑不快還要做鹿人,中了箭就哭,哭了衡明君就把麵餅用箭射給他,他一天能吃三個大麵餅,你看看他的肚子吃得多麽圓!
麵餅鹿肮髒的小臉和渾圓的肚子多麽熟悉,碧奴突然想起了桃村的遠房侄兒小琢,小琢的肚子也是那麽渾圓的,怎麽吃也不夠,柴村的女巫說小琢的肚子裏有吸血蟲。碧奴的手舉起來摁了摁麵餅鹿的肚子。可憐的孩子,你肚子裏一定有吸血蟲呢,你不能在外麵這麽跑了,回家去,回家讓女巫把你肚子裏的蟲打下來。她伸出手去撫摸麵餅鹿布滿疤癍的小腿,那男孩的小腿緊張地繃直了,然後他忽然踢了碧奴一腳,惡聲惡氣地說,你說誰可憐呢?你馬上要給鹿王守墳去了,我們要把你拴在樹上,讓你天天給鹿王守靈燒香,你自己才可憐!
他們來到一個隆起的小土墩前,那就是鹿王墳了。鹿王墳前堆滿了祭物,一看就是出自孩子之手,牛骨、銅鎖、貝殼、木彈弓,還有幾隻幹癟的死鳥。一個高大的稻草人穿了一件破爛的蓑衣,歪斜著站在土墩旁邊,手裏還拿著一枝箭,看上去它應該是守墓人。現在有了碧奴,那稻草人被無情地推到在地,將軍鹿還在它身上踩了一腳,說,你就不肯好好守墳,看看鹿王墳上的幹草,都讓鳥啄光啦。
將軍鹿從哪裏拉了一條鐵鏈過來,他抖動著鐵鏈,命令鹿人們把木板與碧奴分離開來,碧奴的腿來不及鬆動,就被麵餅鹿惡狠狠地抱住,拴在一棵樹樁上了。將軍鹿聽見碧奴尖叫起來,過來安慰她說,你別怕,你戴著這鐵鏈可以走十步遠呢,你可以走到林子裏去摘野果吃,你要拉屎撒尿也別在鹿王的墳前,到林子裏去方便。樞密鹿在一邊幫忙,他說,林子裏有野豬,千萬別讓野豬來拱墳,也別讓鳥停在墳頭上,你摘來的野果,千萬別光顧自己吃,一定要給墳上祭一份!
孩子們竟然替她安排了這麽一個歸宿!碧奴害怕了,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這個古怪的歸宿。她開始一聲聲地尖叫,發瘋般地掙脫那條鐵鏈,可是所有的鹿人都圍了過來,他們細瘦有力的腿,一齊舉到碧奴身上,壓緊她反抗中的身體,不知是誰的手,為了阻止碧奴的叫聲,竟然別出心裁地伸到碧奴的腋下,撓她的癢癢。
他們也許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許他們不是鹿,但有了一顆鹿的心。碧奴終於明白了他們身上為什麽會散發出鹿的腥膻氣味,為什麽他們走路不肯好好地走,總是像鹿一樣跳,為什麽有的孩子發髻上綁了兩根鹿角,為什麽他們的嘴裏能發出群鹿的鳴聲。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們那顆鹿的心,人心總能打動人心,可是對一群鹿,她怎麽才能說動他們的心?碧奴在樹下尖叫,她叫喊著豈梁的名字,那悲慟的聲音使樹上的夜露紛紛墜落,她把樹喊得枝葉飛卷,可是孩子們冷酷的心還在沉睡,將軍鹿充滿鄙視地看著碧奴說,豈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麽用?來了一起栓在樹上!碧奴對著一群孩子尖叫,固執地叫喊豈梁的名字,她聽見身後那棵老榆樹也尖叫起來,豈梁,豈梁豈梁——然後夜空中響起清脆的一聲,一根榆樹枝啪地折斷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將軍鹿的身上。
將軍鹿渾身一震,拿起那樹枝,對其他鹿人驚呼道,這女子怎麽喊的,她把樹枝喊斷了!
樞密鹿過去接過那樹枝,研究著樹枝上的露珠,說,不是喊斷的,是哭斷的,這樹枝上全是她的淚。
男孩們突然間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們說不能再讓這個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聲音那麽尖利,回蕩在樹林裏,就像他們童年生病時母親上山喊魂的聲音,那聲音打開了回憶之門,讓他們記起了遠方的母親,記起母親便記起了家鄉,記起家鄉便記起了一個孩子討厭的負擔,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對於一個自由的鹿人來說沒有好處,對於他們從鹿人到馬人一路奔跑的事業也是有害的,為了阻斷回憶,他們決定製止那女子的喊叫。
樞密鹿從墳上撿了一叢麻線塞在碧奴的嘴裏,他說讓你再喊,這是麻線,你越喊塞得越緊!樹下夜露如雨,樞密鹿抱怨老榆樹上的露珠打在他頭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厲害,快從頭上掉下來了。將軍鹿也躲開了樹,他說他一踩到落下的樹葉,便感到腿腳酸痛難忍,幾個月來練就的鹿跳本領很可能毀於一旦了。別的鹿人也有種種不適的生理反應,其中一個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遊弋不停,試圖摸到心的位置,而麵餅鹿的眼角沁出一顆淚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別人沒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們封鎖了碧奴的聲音,便從她身邊跳開了,他們隔著幾步之遙研究著她的臉,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什麽。碧奴的聲音消失了,眼睛成為潛在的危險。碧奴的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裏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怨恨和憤怒,那眼睛讓男孩們聯想起母親的眼睛,隻是那雙眼睛充盈著水光,很明顯淚水即將從碧奴的眼睛裏流出來了,流淚的乳房,流淚的手掌和腳趾讓男孩們感到驚喜,而一雙流淚的眼睛卻令他們慌張,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騷亂。
眼淚,眼淚,她眼睛裏流淚了!別讓她這麽看著我們,把她的眼睛也蒙起來!
他們撲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帶,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們沒有遮擋住碧奴的淚水,一片潮汐般的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淌下來,閃著晶瑩的光,並且輕盈地濺起來,濺在男孩們的身上。男孩們躲閃不及,他們預感到碧奴的眼淚充滿了魔咒,他們跳著尖叫著拍打身上的淚珠,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幾乎同時遭遇了罕見的悲傷的襲擊,思鄉病突然發作,遙遠的村莊,一隻狗,兩隻羊,三頭豬,田裏的莊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臉,喧囂著湧入他們的記憶,他們頭上的鹿角紛紛滑落,他們捏住自己的鼻子,蓋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眼淚如暴風驟雨無法遏製,於是他們放下了碧奴,齊聲慟哭起來。
……
馬人
天快亮了,百春台的馬人們三三倆倆地走出他們居住的棚屋,他們在河邊清洗自己的馬鬃時看見了一隻古怪的青蛙。青蛙沿著河岸跳躍,有時落在草叢裏,有時伏在水上,帶著一股令人費解的慈愛在馬人們身邊徘徊,無論他們怎麽驅趕,青蛙始終不肯離開他們的視線,後來有個馬人注意到了青蛙的眼睛,他突然笑起來,大叫道,你們看那隻青蛙,眼睛是瞎的,還跳得那麽歡!
馬人們大多已經成年,乍看是一群彪悍健壯的青年男子,細看他們的背、臀部,脖頸,還有裸露的腿部,都煥發著神奇的馬的風采。他們一齊彎腰在河邊清洗馬鬃時,看上去像一群飲水的馬,等到他們直起身子向河那邊眺望時,所有人的眼神裏充滿著青年特有的模糊的欲望。他們看見過一個女子的身影,但那身影被薄霧籠罩著,忽隱忽現,後來幹脆消失了,來到河這邊的是一隻青蛙。
他們對青蛙的來訪起初並不介意,漸漸地隨著馬人雪驄的到來,他們才注意到青蛙的種種反常之處,那青蛙對馬人雪驄狂熱的追逐,看上去別有一番滋味。由於不久前一隻紡織娘飛入馬人青皮的被窩,導致馬人青皮連續數夜夢見家鄉的妻子,並且夜夜夢遺,而馬人紫駒也在飯碗裏發現了一隻巨大的螞蚱,那螞蚱一朝一暮在碗裏準時鳴叫,紫駒便能清晰地聽見老父的咳嗽聲,那聲音使紫駒無端地驚惶,他在別人嘲笑的目光中滿屋子亂轉,到處搜尋一把柴刀,說是要上山砍柴。那些神秘的昆蟲誘發了馬人們的思鄉之潮,因此水邊的盲青蛙最終引起了他們討論的興趣,有人大膽地猜測青蛙的來曆,說興許是一隻尋親的青蛙,尋到雪驄這裏來了。
雪驄已經為早晨的騎射做好了準備。他在肩膀上披好馬鞍,腳踝處套上了馬蹄,他把清洗好的馬鬃戴在頭上,甩掉了馬鬃上殘留的水滴,然後他突然站住,看著自己的腳不動了。那隻青蛙正伏在他的腳背上。
雪驄厭惡地注視著腳背上的青蛙,你幹什麽?怎麽又跳到我的腳背上來了?他告訴別的馬人,青蛙夜裏已經來過棚屋,跳到他的肚子上站了很久,讓他趕走了。他還問紫駒,你就睡我旁邊,青蛙有沒有站到你身上去?
紫駒說,青蛙不認得我,怎麽會站到我身上,它認得你才跳到你肚子上,認得你才站到你腳背上的。
雪驄仍然怒視著腳背上的青蛙,麵有慍色。青蛙認識蟲子,不認識我!他說,你們沒見它是瞎的?是一隻瞎青蛙,怎麽認得人?
……
掘墓
碧奴荷鋤,男孩扛鍬,他們在樹林裏走。
你別走了,天亮了,沒地方給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的身後說,誰讓你不趁天黑時死的,現在好了,太陽出來了,他們都起來了,你在哪兒挖坑都會讓人看見的!
泥濘的空地上,鹿和孩子們的足印交織在一起,一片落葉旁有翻挖的痕跡,碧奴忍不住地停下來,用鋤頭刨了幾下,她知道鹿人們把什麽都埋在地下,於是她抱著一點幻想,能不能把豈梁的衣服刨一點回來,哪怕挖出一隻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還說要死呢?要死還刨你的東西?男孩說,我看你一點也不想死,什麽眼淚流出來你就會死,騙人的,你讓我拿鋤頭和鐵鍬,原來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沒騙你,我想再看一眼豈梁的東西再去死。碧奴說,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麽緊,躲過了強盜躲過了賊,就是沒躲過你們這些孩子!
不怪我們,是你自己跑到樹林裏來的!他的眼睛無辜地瞪著碧奴,說,你什麽也刨不出來的,包裹裏的東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了!
孩子,你們把刀幣拿去我也不怨你們,碧奴說,你們不該把豈梁的冬衣也分了,豈梁是大人,他的袍子你們穿不上,他的帽子你們戴不上,他的鞋子你們沒法穿的!
蠢女子,不能穿怕什麽?拿到集市上能賣錢的!男孩觀察著碧奴的一舉一動,突然跑過來把鋤頭奪過去了,他說,你要挖你的包裹就用樹枝,不準用我的鋤頭。我就知道你騙人,人人都怕死,你為什麽不怕?別人埋到墳裏還要鑽出來逃命呢,你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自己挖自己的墳?你不是挖墳,是挖包裹!
碧奴悲傷地看著男孩,她歎了口氣,說,那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挖包裹了,我們就挖墳,我也死心眼,人不死心就不死,還在惦記那包裹!幹脆埋到土裏,倒也省心了。孩子,我們走,找個向陽的地方去挖墳!
男孩對碧奴的挑剔不堪其煩,他把鐵鍬在地上重重地頓了頓,腦袋側向樹林外麵百春台的方向,什麽向陽不向陽,向陽有什麽用?你聽呀,射獵的號角吹響了,衡明君的馬隊就要出來了,熱乎乎的麵餅也要端出來啦!他說,我上你的當了!你活又不肯好好活,死又不肯好好死,到底準備怎麽樣?你還沒說呢,雇我做你的掘墓人,到底給我什麽好處?你的包裹沒有了,做你的掘墓人,我還能撈到什麽好處?
孩子,我是葫蘆變的呀!碧奴說,等我死了變回葫蘆,你可以來摘葫蘆的,摘回去剖兩半,就是兩個水瓢,要是不剖就把小頭切開個口,可以做鹽罐,也可以做油燈的!
誰要你的水瓢?誰要你的鹽罐?你倒會哄人!男孩輕蔑地哼了一聲,過來在碧奴的袍袖裏摸了摸,他說,有錢才能使鬼推磨,你身上還有刀幣嗎?
碧奴拍了拍她的袍子。除了這袍子,你們什麽也沒給我留下呀。她看見男孩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表情,就從發髻裏拔出了一根銀簪,我就剩下這一件東西了,是白銀打的,現在我怎麽打扮也沒用了,梳什麽髻子豈梁也看不見了,你拿去,以後送給你媳婦。
什麽媳婦不媳婦的?用這麽個小玩意來雇我,我吃大虧了。男孩嘟囔著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接受了碧奴的銀簪。他謹慎地注視著銀簪,是白銀做的?沒騙我吧?在得到了碧奴的賭咒發誓後,男孩終於露出勉強的笑容,他把簪子塞到耳朵裏轉了轉,掏出一片耳垢,說,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錢有勢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後就用這東西用掏耳屎,天天都掏!
為了兌現自己的諾言,男孩開始履行掘墓人的職責,他瞄準了一塊鬆樹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樹枝劃出一個方框。斜著躺下去就夠了,他說,反正你死了,不吃飯不要鍋灶,不怕冷熱就不要門窗,不怕風雨就不要屋頂,你長那麽瘦小,這塊地方夠安頓你啦。
碧奴端詳著那棵鬆樹下草草劃出的墓線,依稀看見死神在那個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著她。她不怕死,但死到臨頭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這樹林裏,沒有人替她舉起喪幡,沒有人會到墳邊為她掉一滴淚,碧奴不甘心,她決定在死之前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於是她沿著那個方框走,一邊走一邊讓淚水盡情奔流。碧奴的淚水雨點般地滴落在地,她烏黑的長發失去了簪子的束縛,在獲得自由的同時大聲嗚咽起來,發間淚珠像雨點一樣從頭發上瀉下來。男孩驚恐地叫起來,你在幹什麽?碧奴說,我在轉墳,我在哭墳,我死了沒有人替我轉墳,也沒有人來哭墳,我隻好自己轉自己的墳,自己哭自己的墳了!男孩半信半疑地瞪著碧奴,你們婦人就是事多,活著事多,死了也多事!
碧奴轉好了墳,透過滿眼淚水打量著鬆樹下的墓坑,想起自己最後葬在這麽一棵樹下,不靠路,不見陽光,無論如何算不上一個好墳塋,於是她向男孩提出了最後的建議,孩子,我們能不能換個亮一點的地方,我是要變葫蘆的,這樹下不見陽光,等我埋下去了,萬一葫蘆藤子長不出來怎麽辦?
什麽陽光,什麽葫蘆藤子?男孩受騙似地叫起來,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計賴著,賴著不肯死。你要是耍賴,我就不做你的死神了!
我不是耍賴,我是不放心,這裏有那麽多鹿,萬一葫蘆秧子剛出來就讓鹿啃了呢,要是變不成葫蘆我就沒來生了,沒有來生我就白死了。
男孩把手裏的鋤頭扔到碧奴那邊,叉腰站在坑邊,鼻孔喘著粗氣,憤怒地喊起來,你是個騙子!你自己掘你的墓去,自己埋自己去吧,我再也不上你的當啦!
兩個人隔著地上的方框對峙了一會兒,赴死的人有口難辯,掘墓的人氣急敗壞。鬆樹上落下一片褐色的鳥毛,憤怒的男孩抬起頭,發現樹頂上有隻鳥巢,鳥巢淩駕於樹叉之上的樣子讓他頓生靈感,男孩說,好,好,我有好地方了,你不用擔心見不到陽光,也不用害怕鹿來啃葫蘆藤了,我把你捆起來,掛到樹上去死!男孩眼睛裏閃著亢奮而寒冷的光,他撿起鋤頭去灌木叢砍下一叢荊條,抽了一根,卷起來,鬆開,說,你不是要陽光嗎?把你掛到樹上去,掛你這麽又瘦又小的女子,三根荊條就夠了!
碧奴朝樹上瞥了一眼,看見那隻鳥巢孤零零地壘在樹上。我不是鳥,我不到樹上去!碧奴說,就是鳥,它死了也要落到地上,就是一片樹葉,枯死了也要落在地上,孩子,你怎麽能把我掛在樹上?
你自己說的,我是你的掘墓人,不管你的生,隻管你的死!男孩嚷起來,我讓你死在樹上,你就死到樹上去!
男孩抓著荊條過來了,他沒有料到碧奴向著他舉起了鋤頭,那女子滿麵是淚,可她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倔強潑辣的表情,這使男孩毫無思想準備,他一時被難住了。她不肯死到樹上去,她不肯死在樹上!一個精神崩潰的女子在尋死的地點上寸步不讓,男孩覺得很好笑。你怎麽這樣笨呢?你死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你就把自己當一棵樹枝好了,樹枝不都是死在樹上的?
碧奴叫喊道,我不是樹枝!孩子,你不能讓我死到樹上去!
男孩皺著眉頭注視著碧奴,他思考著什麽,突然向她下了最後通牒。反正不是樹上就是樹下!給你最後一個機會,鬆樹下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走了,我把簪子還給你,你找別人蓋你的墳去!
這次輪到碧奴妥協了,她來到了鬆樹下仰望著茂密的鬆枝,說,不要陽光就不要陽光吧,孩子,我是不該臭講究的,你別生姐姐的氣。她提起袍子在方框裏蹲了蹲,又側身半躺著試了試。斜著身子埋下去,是也夠了。她用一種迎合的語氣對男孩說,聰明的孩子,你來蓋我的墳,是我的福氣,姐姐怎麽會去找別人呢?
樹林中土地潮濕,他們挖坑的聲音很悶很輕,本不至於終於驚動樹林外麵的人,更不應驚動河那邊的百春台,當一個穿著紫袍的百春台門客突然飛奔而來的時候,男孩傻眼了,驚叫了一聲,千裏眼看見我們了,快跑!他扔下鋤頭就跑,跑了沒幾步便讓那門客擒住了,紫衣門客千裏眼一手挎住男孩,一手舉著一麵旗幟,凶神惡煞地朝碧奴走來,他說,我夜裏就盯住你了,你在河邊晃來晃去的,是不是誰派來的刺客?
……
門客
百春台最早以馬人聞名於世。
青雲郡的王公貴族中盛行騎射之風,這優雅高貴的習俗流傳多年,遭遇了梨花年間的三年戰事,數萬匹良種青雲白馬跟隨征戰的將士馳騁疆場,而西南邊疆狼煙未沉,北方的長城工事又在召喚所有幸存的馬匹,無論是駿馬還是病馬老馬,都隨北上築城的人流而去。從未有過的馬荒,嚴禁私養馬匹的非常戒令,使王公貴族騎射的習俗幾成無米之炊,賀蘭台、湧金台、芳草台的主人紛紛告別弓弩,隻有百春台主人衡明君是個例外,台內三百門客都知道主人對騎射異乎尋常的熱愛,不騎射勿寧死,隨著馬棚裏的好馬一匹匹地離開,主人麵色憔悴,而在門客們敏銳的目光裏,他失落的臀部比麵孔更憔悴,門客們習慣了為主人排憂解難,針對馬的替代物,他們群策群力,創造和思考的熱情像潮水一樣在百春台蔓延,以人為馬的發明應運而生。
於是騎射這本古老的書翻開了曆史上最華麗的篇章。百春台以人為馬的創舉令人耳目一新,不僅在青雲郡,七郡十八縣的王公貴族紛紛群起效仿,這種顧全大局的節儉風氣受到了朝廷的美譽,國王體恤下情,宣布各地馬人列入免征徭役的名單。消息傳出,城鄉各地的青年男子都開始為一門新興的職業而競爭,掀起了一場瘋狂的負重奔跑的熱潮,他們在山嶺之上馱著石塊跑,他們在樹林裏馱著圓木奔跑,他們在家門口馱著年邁無用的祖父母奔跑,他們練習馬的步伐,馬的呼吸,甚至馬的嘶鳴之聲,像馬一樣奔跑,甚至比馬跑得更快。跑到青雲郡的百春台去,跑到北方的賀蘭台和芳草台,跑到南方的湧金台去,去做四大王公的馬人,成為了所有青年男子的夢想。
騎人射獵的新風尚風靡各地的貴族圈子,並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但是新生事物的發展多少會遇到些阻礙,各地的森林山坡每天箭鏃不斷,野外大量的鹿、麂、野兔和黃羊從丘陵地帶遷徙到了高山上,飛禽不知去向,騎射之娛很快陷入新的困境,騎手枉有射月之功,馬人們枉有追風的速度,獵物絕跡,他們也隻好空手而歸,眼看主人衡明君愁眉不展,百春台的三百門客掀起了新一輪探索發明的熱潮。一個名叫公孫禽的門客有一天在藍草澗人市上發現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孩,他在樹下跑,樹上的孩子用草鑣射他,四處飛來的草鑣使那個男孩跳著奔跑起來,跑得像一頭鹿!天資過人的公孫禽眼前一亮,他買下了那個男孩。在去往百春台的路上,那男孩尾隨著公孫禽,他膽怯地打聽自己的未來,大人,你把我買去做馬人嗎?你要不要騎在我身上試試?公孫禽直率地說,孩子,你的jiba毛還沒長出來呢,怎麽做馬人?你不是馬人,是鹿人!
鹿人們大多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作為野鹿和黃羊的替代品,他們的待遇與馬人不同,但其嚴格的選才過程,還有長時間與鹿為伍的訓練,與馬人相比並不輕鬆。公孫禽挑選鹿人第一挑他們的腿,腿的優劣以鹿腿為標準,第二考察他們跳躍的高度和耐力,結果那些長了瘦長腿的孩子得到了親睞。由於青雲郡北部尤其是藍草澗人市聚集著大批無家可歸的孩子,給公孫禽的鹿人計劃提供了方便,他把一群篩選來的流浪男孩帶進蕭條的鹿棚,讓他們暫時放棄對馬的模仿,做馬人的理想也擱置在一邊,公孫禽給小鹿人的口號是:馬人的事業先從鹿人開始!那些男孩們被說服了,心甘情願改學了鹿跳。他們沒有讓公孫禽失望,八九歲的年齡,靈巧的骨骼和天然的彈跳能力,使他們對鹿的模仿天衣無縫,相對於青年男子的馬奔,小男孩們的鹿跳無疑更加出色更加逼真,公孫禽有一天在高台上手指河那邊的樹林,讓其他門客看那兒的鹿影,沒有人發現樹林裏的鹿影其實是人影,所有門客都大喜過望,歡呼道,回來這麽多鹿啊,趕緊通報衡明君!
使用鹿人的好處很快就體現出來了,他們召之即來,來之能跳,狩獵的地點時間也完全可以掌控,即使下雨天也不妨礙衡明君的興致,加上那些鹿人大多年幼,隻求果腹,不享受門客薪奉,也不會增加台上的開支,鹿人製度一出,引起了各地新一波的仿效熱潮,當然各台的門客也不甘心總是拾人棄穗,他們結合自己主人的愛好和地理環境,創造了更複雜更奇特的射獵篇章,其中人們談論最多的是賀蘭台主人陽泰君養的野豬人,陽泰君熱愛打野豬,他的門客中有好多人肥胖如豬,食量驚人,而賀蘭台訓練野豬人的方法也別具一格,人們說那些野豬人每天隻做兩件事,一件事是吃,另一件事就是在山坡上練習滾坡,百春台的門客帶著譏諷的口氣議論賀蘭台野豬人的滾坡訓練,他們說陽泰君年事已高,視力衰退,他已經打不到奔跑的獵物,也隻能打幾隻滾坡的野豬了。
……
芹素
百春台好多人見到過那隻青蛙,河邊的馬人說那是一隻尋找兒子的青蛙,在其他門客們看來,馬人們對事物的見解是毫無參考價值的,馬人畢竟是馬人,血統低賤,談吐也就低賤,見解就像幹草一樣雜亂無趣,否則衡明君就不會像對待馬一樣對待他們了,馬人們混居在河邊的棚屋裏,門客們是有自己房間的,盡管是三五人一間,盡管那些房間沉在台基下,一半見天,一半見地,但他們是住在台裏的,他們與主人住得近,心也貼得緊。有門客在台上看見過那隻盲眼青蛙,可是他們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心裏想的都是主人,誰會去注意一隻青蛙呢?如果不是芹素將他的失敗歸咎於那隻青蛙,他們決不會去搜尋那隻青蛙,百春台已經夠亂了,芹素一句話,亂上加亂,害得三百個門客一起出動去搜尋一隻青蛙,結果他們找了一個早晨,卻是一無所獲,那隻青蛙來得蹊蹺,走得神秘,它似乎已經從百春台消失了。
千裏眼告訴公孫禽,他曾經看見那青蛙出沒在門客少器的窗前床下,甚至跳到那個初來乍到的新門客的鞋履裏,新來的門客少器,他處理那隻青蛙的方式也很新穎,千裏眼起初看見他用劍柄拍地驅趕鞋子裏的青蛙,青蛙不走,那新門客就用劍頭挑起鞋子,連鞋帶青蛙一起扔到了壕河裏!
但他們沿著河岸四處搜尋,也沒看見青蛙的影子,公孫禽很自然地向新門客少器多看了幾眼,門客少器冷笑起來,別看我,我不知道青蛙的下落,隻知道百春台所有仇人的下落!門客少器異常冷靜的態度感染了眾門客,他們紛紛說服公孫禽,放棄搜尋青蛙的行動。找到了青蛙又怎麽樣?即使那青蛙承擔了什麽陰謀的使命,誰是陰謀的策劃者,陰謀是什麽,都是沒法盤問的。公孫禽無可奈何地看著同仁們,苦笑道,我何嚐不知道這道理?可是衡明君大人在氣頭上,他要搜青蛙你不能不搜呀!公孫禽落寞地看看河水,看看天上,說,好在太陽升得這麽高了,大人興許把青蛙的事情忘了,我們還是伺候大人騎射去吧。
公孫禽他們路過河邊棚屋的時候看見馬人們坐在地上曬太陽,看上去無所事事,他忍不住地喝斥了幾聲,怎麽都像木頭一樣坐在那裏?什麽時候見馬坐在地上的?你們算什麽馬人,懶死了!還不快起來,活動活動你們的馬蹄!馬人們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那個名叫雪驄的馬人大聲說,公孫先生,弓箭房已經通知我們了,今天不騎射,衡明君大人沒心情!
公孫禽有點意外,抬頭看看天,說,怪不得,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升起來的!他從馬人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麽,又回頭問,你們中間,誰是青蛙的兒子?馬人們都似笑非笑的,一個個搖起頭來。青蛙的兒子不在我們這邊!馬人雪驄突然說,在你們那邊呀,公孫大人你還沒聽說嗎,芹素就是青蛙的兒子!
門客們都應聲而笑,說得妙,那不中用的東西,他不是青蛙的兒子,又是誰的兒子?公孫禽也要笑,但他天生注重自己的身份和儀態,嘴唇一綻開就嚴峻地閉上了,手指遠處的黃陂馬車,厲聲道,不得瞎說,告訴過你們了,現在是非常時期,百春台的大事小事,就是誰放一個屁,也不準走露風聲!
門客們後來圍聚在豹堂外麵,隔牆陪伴著他們的主人。秋風吹來,風卷珠簾,卻卷不走豹堂的愁雲。他們的主人正在豹堂裏品嚐苦酒。當欽差使把五花大綁的芹素推上豹堂時,有幾個門客激憤地向芹素做出了侮辱的手勢,有人幹脆就學著馬人的語言,粗魯地喊起來,芹素,你這青蛙養的東西!他們聽見豹堂裏傳來衡明君羞惱的叫聲,他當場叫人斬斷芹素的手,外麵有門客應聲舉手,我來!可是外麵的門客不敢造次,他們聽見了欽差使陰沉的拿腔作調的聲音,他宣稱芹素已經是朝廷的罪犯,如何懲戒之事由不得百春台方麵作主,他要扣下芹素,把芹素帶回朝廷衙門三堂會審。
太陽升起來了,百春台卻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寂靜壓迫著門客們的心,他們為主人效勞的時刻到了,飛簷走壁的盜徒出了事,還有力大如山的力士,吞火吐水的魔法師,倒弓射大雕的神箭手,精通催眠術的催眠老人,他們忠誠地聚集在衡明君的麵前,可惜他們一個個湧進豹堂,都被主人揮手趕走了,很多時候英雄並無用武之地。芹素一出事,衡明君已經不敢輕舉妄動,他對門客們說,我情願讓芹素死,也不能讓他們把他帶走。門客們清楚主人的言外之意,誰都知道一旦芹素被欽差使帶走,百春台的某些秘密也將被帶到長壽宮去,那對衡明君是天大的災難,對於他們這些門客,也是危險的事。
門客們決定讓芹素去死。
……
勸死經
公孫禽帶著百裏喬和一批門客來到西廳的窗下,看見被縛的芹素正憑窗眺望,監視芹素的是欽差使的兩個隨從,他們嘴裏喝斥著什麽,對芹素推推搡搡的,為了防止他用脫身術掙脫捆綁,兩個人在繩子的一端栓了塊石頭,可是石頭也不能阻擋芹素矯健的身手,公孫禽看見他們在東邊把芹素的頭按下去,一會兒那腦袋就從西邊堅強地浮起來了,芹素的下頜枕在窗欄上,向河那邊的方向張望。
門客們問,芹素芹素,你在看什麽?
芹素說,看那隻青蛙呢,不該來的時候它來了,該來的時候又不見了。是我家瞎眼奶奶變的青蛙,它不在水田裏好好呆著,跑來跟我要飯吃!我還要找你們算帳呢,是誰把我的瞎眼奶奶放進百春台的?我走神失手,你們也有責任!
門客說,芹素你堂堂男子漢,怎麽拉不出屎來怪茅坑呢?害我們找了一早晨青蛙,還把屎盆往別人頭上扣!守台的兄弟也很辛苦,怎麽看得住一隻青蛙?青蛙是從河裏遊過來的,誰看得住它?你惹了禍,不會要找一隻青蛙問罪吧?
青蛙一來,人也要來了,我們老家的青蛙會給人引路。芹素說,你們看河那邊,是不是我娘來了,是不是我娘在替我挖坑。
門客回頭,看見河灣那邊確實有一個女子荷鋤的身影,女子身後還有一個更小的身影,兩個人在水邊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幹什麽,千裏眼門客說,芹素你看花眼了,那女子比你還年輕呢,怎麽是你娘?
芹素說,那你們去替我問問她,她是不是我娘替我找來的媳婦?
千裏眼說,什麽媳婦?那是個瘋女子呀,她尋死覓活,要把自己的墳挖在衡明君的樹林裏,讓我給攆跑了。
門客們齊聲笑起來,芹素把個瘋女子當媳婦呢,芹素你從小就出來偷,哪裏娶得到媳婦?誰給你這個梁上君子做媳婦?芹素芹素你死到臨頭了,還在做桃花夢。
芹素說,那你們看那個小孩,是個男孩吧,他一定是我兒子。
千裏眼笑得彎下了腰,芹素你比那女子還瘋呢,那是個小鹿人嘛,你沒娶上媳婦,怎麽有兒子,兒子從你屁眼裏拉出來的?
門客們哄堂大笑,欽差使派守西廳的隨從用一把木錘在牆上敲,對著下麵的人大喊道,禁止喧嘩,禁止說笑,他是死囚,你們不能和他說話,更不能跟他說笑,等會兒我們大人回來,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下麵的門客說,我們在自己的地盤上,怎麽不能說話,怎麽不能笑?等會兒我們還唱呢。公孫禽提醒門客們注意百春台人的風度禮儀,給兄弟們送來一壺酒,喝幾口解解乏吧!他對上麵喊著,讓人把一隻籃子用竹杆挑上了西廳,監守大叫一聲,不得賄賂,我們不喝你們的酒!公孫禽說,喝幾口吧,我們的酒喝不醉!上麵的人很快看清楚了,酒壺裏盛的不是酒,是滿滿一壺刀幣,他們迅速把壺拿走了,籃子送了下來,於是木棰敲牆的聲音也停下來了。
百裏喬開始清嗓子,他的手裏捧著一隻碗,碗裏盛滿苦艾草泡的水。他從人堆裏擠出來,低頭喝了一口水,然後他把碗放在地上,拜了天拜了地,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也一一拜過,突然一聲,勸死經開篇高亢的顫音猶如晴空霹靂,在所有人的頭上炸響,下麵的人打著冷顫都從百裏喬身邊逃開了,窗口的芹素卻不為所動,竟然狂笑起來,他說,好呀,給我唱勸死經來了!我知道你們這麽多人跑來,就沒按好心,你們還不如那鬼欽差,他還讓我活幾天呢,你們卻要我馬上就死。
百裏喬唱道,偷牛的賊人呀,天不容你,地不容你,你偷了我家的牛,太陽曬死你,河水淹死你,你走不到家門口,一塊土疙瘩會絆死你!
芹素冷笑道,我爺爺那輩人才偷牛,我什麽都偷過,就是不偷牛,對我唱勸死經沒用,勸不死我。
百裏喬也意識到自己不能死搬硬套,他眨巴著眼睛,即興修改了勸死經的經文,繼續唱,芹素芹素你惹人恨,夏天的風不吹你,冬天的風吹死你,東村的女子不看你,西邊的鬼魂纏上你,你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說,放屁,我芹素投奔百春台時,頂風冒雪走了三天三夜,我會讓風吹死?我怕鬼魂拉我?哪個鬼魂拉我,我把他抓到火堆上烤了吃。
百裏喬的誦經聲中開始帶著火氣了,芹素芹素,養你三年,用你一夜,你偷張地圖也(又鳥)飛蛋打,你恩將仇報,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說,告訴你們多少次了,怪那隻青蛙讓我分神呀。我是在這裏吃了三年閑飯,你讓我把三年的酒飯再吐出來還給衡明君呀?
百裏喬再也唱不下去了,他跳起來對著窗口的芹素啐了一口,芹素你沒有廉恥,枉為平羊郡血性男兒,你不忠不義,不配活,隻配死!
芹素嚷道,住嘴,這百春台三百門客誰有廉恥?我是臉皮厚,臉皮厚才混到三年閑飯,你們有人混吃十年了,什麽事情也沒有做,你們怎麽不去死?
……
衡明君
欽差使扣留了門客芹素的棺木,那一行人守著個棺木滯留在百春台,不說要走,也不說要留,百春台上下人人心神不安。衡明君要公孫禽去打聽,芹素已死,回鄉的殯車早就套好,他們為什麽扣著一具門客的屍首,讓百春台陷入不仁不義之地。欽差使的回答讓公孫禽倒吸一口涼氣,他說,你們百春台有鬼,我要等死人開口,替我捉鬼!這深奧而銳利的要挾讓人無法應對。公孫禽把欽差使的話傳給衡明君,衡明君氣得渾身發抖,說,去問問他,他到底要拿百春台怎麽樣?衡明君的氣話公孫禽是不敢學舌的,他隻是假借替死人焚香防腐的機會,密切注意欽差使的眼睛,公孫禽習慣了從別人的眼睛分析別人的心思,喜歡什麽要什麽,嘴上說不出口,眼睛會說出來。但欽差使的眼睛很多時候是看著房梁的,還有很多時候看著百春台的落日,他不可能要房梁,也不可能要落日。公孫禽不得不承認,那欽差的紫金高冠不是白戴的,他的城府比海還深。公孫禽試圖從談天說地中窺探對方的欲望,可是欽差使永遠哼哼哈哈地應對所有的話題,即使是在評價芹素懸梁自盡的死法時,也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話,梁上君子死在梁上了,死得其所!
門客們在多次爭論過後排除了欽差使清心寡欲的說法,世上還沒生出那樣的人,生出那樣的人,一定沒屁眼!那欽差使扣著芹素的棺材,一定是要拿棺材交換什麽,交換什麽?就是不說,要讓你猜!公孫禽他們猜不出來了,束手無策之際決定由側麵著手,拉攏欽差使身邊的親信。於是六個美貌而放蕩的歌舞班女子出馬西廳,對欽差使的心腹馬弁進行了一種名叫六燕齊飛的服務,在極度的歡愉和疲勞之中,那個小馬弁終於道出了天機,他說,你們這裏的歌舞女子這麽聰明,門客怎麽那麽笨?天下哪有不吃蟲子的鳥?下等人要的東西都一樣,不是女色就是錢財,我們這樣的中等人,要的東西多一點,女色多一點,錢財多一點,可我們主人是上等人,要的東西不一樣,他喜歡馬棚裏那三匹馬呀!
歌舞班女子從公孫禽那裏得到了賞錢,卻得不到他的笑臉,公孫禽萬萬沒想到,欽差使索要的東西,恰好是主人最心愛的馬!在國王下令禁養馬匹的年月裏,衡明君享受王公貴族特權,留下了三匹好馬,那個討厭的欽差使,偏偏隻要那三匹雪山馬!
公孫禽愁眉苦臉地到衡明君帳前如實稟報,衡明君果然發怒,說,這狗日欽差欺人太甚,他不是跟我要馬,是要我的心,讓我用三匹雪山馬換一個死人?虧他想得起來,他一根馬鬃也別想拿到,他那麽稀罕芹素,讓他把芹素的屍首拉走,憑一個死人,我不怕他到國王那裏告狀!
公孫禽小心地提醒主人,他手裏不光一個芹素,還有那張地圖呢。
衡明君怒聲道,一張地圖隨便他怎麽畫,也畫不出我的罪名來,我就是多藏了一點黃金,多置了一點兵器,我沒殺君之心,無叛國之意,一張地圖我怕它個毬!
公孫禽說,大人忘了,芹素說地圖上還有好多字呢,那字怎麽寫的,誰也沒看見,大人忘了南邊的林城君就是得罪了一個欽差,讓一紙黑狀送了命?我們不怕他的圖,那些字,不得不提防呀!
……
河灣
夜獵的鍾聲驚醒了河灣裏的碧奴,她在做死亡的夢,那片鍾聲把她從夢裏拉了出來。碧奴在半人高的土坑裏醒來,看見一小片低矮的星空,含蓄地蓋住河灣,蓋住水邊的土坑,把死亡的所有細節也都蓋住了。看上去星空固執地挽留著她的生命,她活著,生命變成奇跡,這奇跡卻令人畏懼。碧奴的臉上凝結著幾滴水珠,她知道那不是露水,是夢裏流出的眼淚。那麽多眼淚流出來,我怎麽還不死?她記得母親說過父親為信桃君掉了一滴眼淚,在山頂上掉了一滴眼淚,走下山就丟了性命。她流了那麽多眼淚,眼淚流出來三天了,早晨她預計自己會死於黑夜,黑夜來臨她以為會死於黎明,她以為自己死了三天了,一抬眼,又看見了滿天的星星!
碧奴站在她的墳裏向河灣四處張望,鍾聲來自河那邊的樹林。月光遍地,水和雜草都泛出寒冷的白光,那個男孩正睡在坑邊。碧奴叫不醒她的掘墓人,那男孩一定是累壞了,三天來他一直在等待碧奴死去,一邊等一邊挖坑,他說,你還活著呢,我怎麽能埋你?你不是說桃村人一流眼淚就要死嗎?我等你死呢,死了才能埋!我就怕你騙人,你要是騙我,我就白偷了這把鋤頭,白拿了這把鐵鍬啦!碧奴現在也迷惑了,不知道是她騙了男孩,還是桃村的女兒經騙了她。或許她的眼淚不值錢,流了就流了,流了也不算數,或許她的哀傷不算哀傷,她的苦楚不算苦楚,她滿臉淚痕,誰也不稀罕看她!她等死等了三天了,等得人都憔悴了,還不死!她的死神也等得滿腹怨氣了,說死說死,就是不死,她看得出來,那男孩等得不耐煩了,他睡著了,鼻孔裏還在輕蔑地喘氣,他睡在土堆上,手裏還緊緊地抓著那把鋤頭。
碧奴叫不醒熟睡的男孩,在夜色中她又細細地打量白天選中的這個墓地,多好的地方,靠著水,靠著路,是河床下降形成的一片處女地,離那個可怕的亂墳崗很遠,離繁華的百春台不遠,男孩說這河灣裏的新地以後遲早要納入百春台的財產,那是以後,以後她已經落在地下了,她已經變成了葫蘆。百春台的人忙忙碌碌,他們把河灣的窪地讓給了泥鰍、蘆花,還有碧奴。傍晚有一個大人物的黃帔車隊從河灣經過,車上的人看見他們,不知怎麽就停下來了。下來了幾個人,眾星捧月地攙扶著一個老官吏,朝他們走來。碧奴以為又是來攆人的,她以為河灣裏也不能挖坑呢,那老官吏遠遠地開口問她了,大姐你開荒種什麽?碧奴不敢告訴他,就隨口說,開荒種葫蘆!老官吏說,種葫蘆不好,種棉花好,大姐你知不知道西邊在打仗南邊也在打仗,你種了棉花紡線織布,給前線將士做戰袍,女子也要為國家作貢獻呀!碧奴對他的口音和措辭都一知半解,等他們返回到路上,她問男孩那人是不是衡明君。男孩說,什麽這人那人的,人家是欽差使!國王身邊來的,連衡明君都怕他!碧奴說,我不管他從哪兒來,反正我也不搭他們的車,別攔我們挖坑就行。
河那邊樹林裏的火把漸漸地映紅了半邊天空,風把人聲、鹿鳴聲和馬嘶聲都送到河灣裏來了。碧奴不知道百春台出了什麽事,她又去推那個男孩,男孩終於醒了,他從地上跳起來,聽著遠處鹿哨的召喚,射獵了!他半夢半醒地眺望著河那邊的樹林,說,是夜獵呀,夜獵!我還從來沒趕上過夜獵,我不蓋你的墳了,我回去做鹿人了!
孩子你走不得。碧奴說,姐姐說死就死了,說不定太陽出來我就死了,你一走誰給我墳上扔土呢?
男孩肮髒的小臉上充滿了憎恨的表情,他瞪著碧奴,突然用鋤頭挖起一堆土扔向碧奴,扔土扔土,我現在就扔!都怪你,口口聲聲要死了,就是不肯死!你耽誤了我多少事,就給我一個掏耳朵的耳勺子!
孩子你別再埋怨我了,我也納悶呢,怎麽我就是這麽個命?活不容易活,死也不容易死!碧奴抬頭看著河灣的天空,說,我剛才還問天上的星星呢,怎麽還不讓我死?我夢見自己死了,夢了好幾次了,一睜眼又看見星星!
男孩說,你懶,就會坐著等死!你不肯懸樹,說吊死鬼吐舌頭,死得難看,你不肯跳河,說溺死鬼的魂會在水上漂走,你非要死在土裏嘛,土裏是那麽好死的嗎?
碧奴說,孩子,我是葫蘆,不死在土裏怎麽變回葫蘆?
男孩突然怒吼起來,你不是葫蘆,是屎克螂,屎克螂才鑽在土裏死!
男孩在夜色中奔跑而去,碧奴看見他敏捷地從橫倒的鋤頭上跳過去,一會兒背影便消失了。碧奴拉不住男孩,便站在坑裏看外麵那把鋤頭,鋤頭在月色裏閃爍著孤獨的光,男孩一走就隻有一把鋤頭陪著她了。她有點心寒,葫蘆變的人就這麽苦命嗎,連死也這麽難!男孩罵她懶,嫌她站在坑裏等死,她從小到大哪裏偷過懶?她是不知道一個人的命會苦成這樣,連死也要勤快著死的!碧奴一賭氣就爬出了坑。坑外的月光很冷,大風吹過岸邊的蘆葦,風吹亂了碧奴的頭發,她低下頭,看見地上拖曳著一條人影子,鬼魂是沒有影子的,她還有影子,三天三夜了,她怎麽還拖著自己的影子在河灣走?碧奴想起男孩提供的死亡的方法,懸樹而死最快最省事,不要別人幫忙,隻要一條布帶,可碧奴不願意把自己吊到樹上去,她從小就見過吊死鬼,他們瞪眼吐舌的,死得那麽嚇人。第二種死法近在眼前,走到河水深處,讓自己淹死,這也不難,走下去,讓河水的大嘴吞下她就死成了,可她是一隻葫蘆,不是一條魚呀,水也不是土,水到處流呀,她死在水裏葫蘆怎麽辦?葫蘆秧子不發芽怎麽辦呢,葫蘆秧鑽不出土她變不回一隻葫蘆,變不回葫蘆就沒有了來生!碧奴看著月光下的河水,冷冷波動的河水讓碧奴感到畏懼,水裏沒有她的來生,如果沒有來生,她二十多年的苦都白吃了,淚都白流了,二十多年多少個日夜,每一個日夜都像這河水,白白流走了!
碧奴一隻腳踩在河水裏,另一隻腳卻在退縮,她的兩隻腳對水意見不一,僵持了一會兒碧奴作了主,把水裏的那隻腳放回到了岸上。水裏不行,死得再容易也不行!她好像是在勸慰她的腳,也好像在勸自己,遲早是要死的,還是死到土裏去,土裏安心。
河灣這邊靜悄悄的,遠遠的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兩聲蛙鳴,她猜是那隻青蛙在草叢裏,碧奴站起來去尋找那隻青蛙,沿著水邊走了幾步,又懷疑蛙鳴聲是從路那邊傳來的,她嘀咕道,誰和你捉迷藏,去尋你兒子去,不稀罕你。她放棄了對青蛙的依戀。他們已經分道揚鑣了,他們不再是同伴。如果真的是一隻青蛙一個人就好了,可以做個好同伴,可惜他們是兩個女子,隔了陰陽兩重天,話說不到一起去,活人尋夫,死人尋子,他們同路不同心。
碧奴決定回到土裏去,那個土坑在月光下像一個未完工的墳窖,也像一個簡陋的家,坑裏比外麵溫暖,沒有風。她正要向坑裏慢慢地滑下去,突然看見那隻青蛙,青蛙正蹲在她的墳裏,腦袋朝天傾聽著,幾天沒見,青蛙幹癟了許多,盲眼裏的白光看上去更加憂傷也更加絕望了。
出去,去尋你的兒子去!碧奴蹲下來對坑裏的青蛙喊,出來吧,我對你再也不會那麽好心了,我給豈梁紮好的包裹,讓你鑽進去了!我辛辛苦苦挖出來的墳,你又跑來蹲在裏麵!你個青蛙也來欺負人呢,那麽小的青蛙,要占我這麽大的坑!河灣地到處是爛泥地,哪兒不能埋你這隻青蛙?你非要來賴在我的坑裏!
……
青雲關
正午時分,運棺車來到了青雲關下,一麵迎風飄揚的白色豹徽旗透露了棺材的來曆,從百春台到青雲關,二十多裏的路途並不遙遠,但是那兩頭牛,三個人,還有一口新漆的棺木,看上去已經是風塵仆仆了。
關下的車馬行人亂作一團,還有一群鵝不知道是從哪兒來,要到哪裏去,它們盤距在草垛和磨盤上,冷冷觀望著四處雜亂的風景。正是封關的時間,守關的關兵們忙著驅趕一個販鹽的騾隊,鹽販子怨天尤人,抱怨他們的騾隊被活活分成了兩截,十七頭騾子,走了八頭騾,怎麽剩下的九頭騾子就過不了關呢?關兵說,不是我們把你們的騾隊分成兩截的,是沙漏分的,上麵要我們看著沙漏封關,沙漏滿了就封,一秒鍾也不能耽擱!鹽販子們不敢罵人,都望著城樓上的沙漏,咒罵起沙漏來,有的罵沙漏勢利,有的幹脆質疑沙漏的作用,說憑什麽要用沙子來確定時間,用水用土,一定比沙漏公道,還有一個鹽販子很衝動地跳起來,罵頭頂上麵的沙漏是個婊子貨,賣*還賣得那麽高!一群人和騾子亂糟糟地堵在關門口,吵得正熱鬧呢,車夫無掌的腳鞭響起來了,兩頭青雲牛聞鞭而動,馱著一口黑漆鎏金的棺木闖入了騾子的隊伍,騾子們不知是被氣勢洶洶的青雲牛嚇的,還是害怕那口棺木,一下就四散跑開了,鹽販子們看見了牛車上的白色豹徽旗,一邊追著騾子一邊說,百春台欺負人欺負慣了,現在連棺材也跑出來欺負人啦!
守關的關兵看見用腳趕車的人來了,就知道衡明君的車夫無掌來了,他們認識無掌,無掌的懷裏永遠揣著一張衡明君的豹徽路條,封不封關,無掌的車都是可以過關的,但那口棺材,還有陪棺的陌生女子和男孩,他們不認識,那女子看上去傷心過度,她伏在棺蓋上,亂發蓋住了她的臉,男孩則顯得與悲傷無關,他東張西望的坐在棺材上,還晃著雙腿。
是芹素死了?前幾天還看見他在藍草澗的酒館喝酒呢,喝了一壇酒,吃了好多肉!幾個關兵圍著棺材,不相信芹素已經躺在裏麵。一個關兵很沮喪地說,他在酒館裏還跟我借了一個刀幣呢,說借我一個還我兩個,這下好了,那一個也討不回來了,他娘的,這是存心賴帳呢。
那言語無意中傷害了車夫無掌的自尊,他冷笑起來,你是狗眼看人低呢,芹素好歹是百春台的門客,拿一條命來賴你兩個刀幣的帳?哪兒有這麽下賤的命!
另一個關兵對無掌的說法不以為然,小偷做了門客,大不了就是個小偷門客嘛!他說,我看芹素進了你們百春台,最大的長進就是學會了借錢!他以前從來都是偷的,什麽都偷,我們鄧將軍的龍頭寶劍他也敢偷,偷了獻給衡明君,去做見麵禮!
牽扯到百春台主人的名譽,無掌的表情就顯得嚴峻起來。這位兄弟,以後說話掂量一下再說,芹素敢獻那寶劍,我們衡明君大人也不收那不幹不淨的禮呀!無掌傲慢地用腳捅了捅那關兵,說,那寶劍不是還給你們鄧將軍了嗎?再說了,我們大人什麽寶劍沒有?連國王都送了一把龍頭梅花劍給他,是金柄的,刺到了血,劍上的梅花就開,別看你們執刀弄槍,劍上開梅花的寶劍,恐怕你們聽都沒聽說過呢?
關兵們遭到了奚落,滿腔怒火不便發作,就對無掌說,我們不管劍上開梅花還是杏花,我們是守關的,隻管開閘封關查驗路人,上麵有令,非常時期王公貴族的車馬過關,也要一視同仁,嚴加查驗。
無掌說,驗吧驗吧,一口棺材,一個死人,看看你們能不能把死人驗成活人!
關兵們湧上去圍住運棺車,男孩跳下了棺材,那女子卻怎麽也拉不下車。她木然地坐在那裏,任憑他們怎麽拉扯,人和棺材似乎緊緊地黏在一起了,關兵們撩開她的喪袍才發現了奧秘,女子的一隻腳被鎖在棺材環上了。
這是怎麽回事?關兵們大叫起來,這女子什麽人?怎麽把她鎖在棺材扣上?
什麽人?虧你們問得出來!車夫無掌說,芹素的媳婦才鎖在芹素的棺材上!
關兵們狐疑地打量著碧奴,看見一張蒼白浮腫的臉,額頭上布滿青瘀和血痕,眼睛哭腫了,狀如核桃,淚水仍然從一線眼縫裏頑強地流出來,看上去她的神智並不清楚。她張大嘴向關兵們說著什麽,但是隻發出了一絲絲含糊的氣聲,細若遊絲。
無掌,這女子在說什麽?關兵們聽不清碧奴的聲音,回頭對車夫喊,這女子,看上去不對勁呀!
難道人家死了丈夫,還要對你們拋媚眼嗎?她是傷心過度,人有點糊塗啦。
那她的額頭怎麽撞成這樣?是撞棺材了吧?
你們大驚小怪幹什麽?沒見過烈女哭棺呀?烈女哭棺,都要撞棺材的!車夫不耐煩地過來,整理了一下碧奴腳上的鐐銬,把她往旁邊推了推,給關兵們騰出了更寬鬆的地方,他說,你們別管她了,她的事情你們也管不了,趕緊查你們的棺材吧!
關兵們丟下碧奴,準備檢查棺材,由於誰都怕掀芹素的棺蓋招了晦氣,幾個人互相推諉起來,無掌坐在牛車前麵冷笑,說,掀個棺材蓋子也不敢?幸虧你們就守個關,要是派你們去打外寇,我們早就亡國了!也不知道關兵們是否聽見了他的嘀咕,他們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棺木來,敲打聲明顯越來越野蠻。別敲了,再敲惹惱了芹素,看他的鬼魂怎麽報複你們,把你們家祖墳裏的屍骨全偷光!無掌威脅著關兵們,回頭對那個男孩喊叫起來,你還在那裏傻跳幹什麽?你已經不是鹿人啦!你個不肖子,就這麽看著人家敲你爹的魂!快來把棺蓋打開,讓他們看看你爹的臉,他們要是不認識臉,就讓他們看他的手腕,他的手,人人都認識!
……
芳林驛
離平羊郡越近,離山就遠了,山像水波一樣層層退去,最後變成一些朦朧的影子。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黃綠交雜,是豐饒富足的顏色,過了一大片蓧麥地,草披屋式樣的村舍漸漸多了起來,許多(又鳥)狗在村裏奔跑,人影卻很寂寥。溝渠邊一叢叢紫紅色的辣蓼,遠遠看上去是盛開的花。平原就是平原,天空寬大了好多,太陽則低下來,像火球一樣烤著蓧麥地裏的莊稼,田野裏一片金黃。
這麽好的蓧麥,怎麽沒人割?男孩在運棺車上大叫道。
這裏鬧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白天沒人割,夜裏有人割的,鬼魂來割!車夫說。
你騙人,鬼魂不吃東西的,把蓧麥割去有什麽用?
我不騙你,等夜裏到了芳林驛你就知道了。車夫說,這裏的人種下蓧麥,沒來得及收割,就成了死鬼,他們咽不下這口氣,又是勤勞慣了的,做了鬼魂也不閑著,夜裏都下地,來割蓧麥!
男孩說,那他們把蓧麥割去堆哪兒呢,鬼魂沒地方堆糧食呀!
車夫說,你想讓他們把糧食往你肚子裏堆?做夢去,這世道鬼魂也是顧自己的,他們往自己肚子裏堆!
一望無際的平原讓碧奴感到暈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腳依然銬在芹素的棺材上。他們告訴她,七裏洞在北方,在去大燕嶺的路上。他們是在往北方去。車夫說,過了這平原,再看見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見北方的山就看見大燕嶺了,看見大燕嶺就看見你男人了,你搭了這麽好的順風車,千萬別再尋死覓活的,該知足啦!
碧奴看見男孩肮髒的臉在棺材上晃動。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為殘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春台卑鄙的使命,讓她與棺木在一起,讓她活著。男孩搖身一變,用一隻小手緊緊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時刻監視著她,現在她連死的權利也失去了,百春台把她許配給了一個死人。百春台啊,它是那麽多人的天堂,獨獨成為了碧奴的地獄,他們劫掠了她的包裹,劫掠了她的身體,最後他們劫掠了她的悲傷,她的眼淚,甚至死的權利!
碧奴看得見棺材上的那隻大鐵環,它像另一隻大手牢牢地拉住她,從來沒有鬆動過。鐵環就是那個陌生男子的手,一個死人的手,拉住她,重複一個哀傷而虛榮的命令,哭,哭啊,為我哭,哭得再響一點!一路上碧奴對每一個路人甚至路邊的(又鳥)鴨豬羊哭訴,我從桃村來,我是桃村萬豈梁的妻子!所有嘶啞的哀訴都被別人當作了哭靈的內容。一路上碧奴撫棺痛哭,她為自己哭,為豈梁哭,她哭不出聲音,隻有淚水沿途流淌,點點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塵土裏了。有多少路人從運棺車邊走過呀,可他們一律把碧奴當做了別人的寡婦,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卻對碧奴白袍下露出來的一截鐵鏈視而不見,隻是熱烈地議論著那麵白色豹徽旗,還有旗幟下飄著香味的柏木棺材,他們由衷地羨慕那棺材裏的死人,說,看人家百春台的門客,死了也風光!睡那麽好的棺材,棺材旁守著賢妻孝子,多好的福氣!
他們把她鎖在死亡的洞口了,站起來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來,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著一個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覺她不在牛車上,是一隻葫蘆在陌生的旅途上隨波逐流。你還尋不尋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嶺了?車夫和男孩重複的勸誘讓她疲憊,他們不知道,碧奴放棄了生,也放棄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溫熱的陽光,那陽光讓她覺得活著很好,到了夜晚牛車沉在夜色裏,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變成一團黑暗,她又覺得去大燕嶺的路比她的命更長,她放棄了死,也不許諾生。
那男孩時不時地過來揪她的頭發,說,喘喘氣讓我聽!你沒死不準裝死,快動一動,說幾句話讓我聽!碧奴把男孩的手推開了。男孩說,你就會推我的手!你不說話,不吃餅,連尿也不撒!怎麽證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頭看了看車上的幹草,一大片幹草都是濕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於是她說了一句話,她指著幹草說,孩子,姐姐還在流淚,會流淚就證明我活著呢。
運棺車路過了瘟疫的發祥地芳縣,奄奄一息的村莊裏連陽光都是蒼白的。他們在一棵樹下看見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圍著好幾條狗。狗朝著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樹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樹上去了。女孩在樹上向運棺車招手,嘴裏叫道,帶我走,大叔大嬸行行好,帶我走!男孩站起來去拉車夫,他想要個更好的女伴,車夫回頭瞪了他一眼,罵道,你想死?沒看見這村子滿天蒼蠅?沒看見村裏到處是野狗?房子裏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沒瘟病?她上了車,我們就都沒命了!
男孩問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見死神嗎?看看那女孩有沒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邊?碧奴盯著那棵樹看了好久,說她看見了樹枝間的風,風是那女孩的死神,風已經在那棵樹下挖好了樹葉的墳。她告訴男孩,那是個樹葉變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樹了,夜風吹下那樹上的第一片樹葉,那樹上的女孩子就會死去,變回一片樹葉落到地上。
運棺車在芳縣美麗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個瘋顛的老漢,他赤身luoti地從蓧麥地裏爬出來,半跪在水渠邊,向車上的人舉起一隻白薯。男孩對車夫說,這村子裏沒有蒼蠅,也沒有那麽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給我們白薯,讓你搭他一程呢!車夫說,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車去,你沒看見他的腿都爛了,他那玩意兒都爛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會全身發爛,你還要不要下車去吃?
……
七裏洞
芹素的家鄉在七裏洞。
有人告訴他們,七裏洞應該往東邊走,在一片樹林後麵,看見了煙霧,就看見七裏洞了。運棺車往東邊走著走著,走過了那片樹林,樹林後麵沒有村莊,甚至路也沒有了,隻有一條河橫亙在前麵,河上架著一根獨木橋。
河邊捕蚌的老翁不認識芹素,他讓車夫退回去,從西邊繞到七裏洞去,車夫朝西邊眺望著,說,怪了,西邊也看不見煙霧,看不見個鬼村子呀!
老翁指著天空說,河汊裏霧氣大,你哪裏看得見七裏洞的煙霧?那村子你更看不見,你不知道七裏洞的意思嗎?七裏洞的人都住在洞裏!
運棺車從河汊的迷霧裏繞出來,穿越了一片墳地和一片樹林,終於發現了一個隱藏在地下的村莊。炊煙正從許多洞裏嫋嫋升起,一些孩子的腦袋在洞口忽隱忽現,而在一個巨大的坑洞裏,香火升騰,傳來了許多人齊聲頌禱的聲音。
車夫開始命令車上的兩個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來!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說,她是賢妻,賢妻都沒哭呢,孝子怎麽能先哭?
車夫無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臉上表情漠然,知道這女子盡管淚如深海,哭聲卻是由她自己作主的,套在她腳上的鏈子已經解開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腳,什麽時候鎖什麽時候放,他說了算,她的眼淚和悲傷,卻是他無法作主的。車夫這麽想著,及時地放棄了對賢妻的要求,重點去整頓孝子的儀態。男孩咧著嘴笑,臉上明顯是遊戲的表情,這使車夫又急又惱,他還是用鞭子說話,一雙靈巧的腳迅速勾起牛鞭,盤好了,啪地一聲甩在男孩的臉上,男孩的臉頰上頓時起了一道清晰的紅印,疼痛讓男孩真的大聲嚎哭起來,他一哭七裏洞的無數洞口升起了人的腦袋,牛車上的人看見了七裏洞人枯黃或者蒼白的臉,從煙霧裏零亂地浮現出來,他們有著細長的眼睛,高聳的顴骨,微微下塌的鼻梁,無論男女老少,頭發都用一塊麻布高高地束起來,頭上好像頂了一個鳥窩。他們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從他們呆滯的眼神和抑鬱的表情看,他們並不像芹素的親人。
地洞裏的人大多把頭露到洞外麵,身體留在洞裏,他們多為婦女和孩童,膽怯而好奇地向牛車這裏張望著。最早走出來的是那些在香火坑裏頌禱的男人,每個人的手裏還拿著一株蓧麥,牛車上的人被他們的目光譴責了好久,然後一個老人打破了沉默,他告訴車夫,他們唐突的到訪把一個好日子破壞了,他們的哭聲妨礙了蓧麥經的誦禱,也許明年不會風調雨順,也許七裏洞人再也收不到這麽好的蓧麥了。
我們不管蓧麥的事!車夫無掌說,我們送芹素的棺木來了,誰是芹素家的人,快出來迎棺!
沒有人過來迎棺,看上去他們不認識芹素,對牛車上披麻帶孝的婦孺也不感興趣,倒是那口奢華的棺木,引起了幾個男子的好奇心,一個老人走過來摸了摸棺木上的黑漆,還用手指摳下了一點金粉,放到陽光下照了了照。另一個麻臉男子拍了拍棺壁,埋頭聽裏麵的聲音,聽了一會兒說,是木頭做的米櫃吧,裏麵怎麽睡了個人?
車夫失望地嚷起來,不是米櫃,是棺材,是芹素在裏麵呀!你們不記得芹素了?這女子和孩子,是芹素的妻兒,他們孝子賢妻送棺回家啦,誰是芹素家的人?誰是他老娘?你們倒是站出來嘛!
幾個老婦人爬出了地洞,遠遠地站著看熱鬧,他們都穿著蓑草衣,彎著腰,腿光裸在外麵,看上去像地裏趕鳥的草人,他們嘴裏也像鳥一樣吱吱喳喳地叫著,不知道在議論什麽。誰的兒子叫芹素?車夫喊了好幾遍,老婦人們毫無反應,看來他們都不是芹素的老娘。車夫放棄了那幾個老婦。你們來看看芹素的手,都來看!他招呼著七裏洞的男人,一邊示意男孩打開棺蓋,是七裏洞出去的芹素呀,你們不記得芹素的名字,總記得他的手吧?
棺蓋被打開後,裏麵濃烈的香草味讓好多七裏洞人打了噴嚏。沒有糧食,裏麵果然睡了個死人!一個麻臉男子踮著腳尖朝棺材裏張望,說,這死人是香的!
……
官道
初秋的洪水還奇跡般地滯留在鹿林縣的土地上,太陽朗朗高照,照著鹿林縣寂寥而寒傖的官道,路上雜草叢生,泥濘不堪,密布著來曆不明的水流和土坑,運棺車剛上官道便遭遇了一個暗坑的伏擊,隨著榆木車軸的嘎然斷裂,運棺車突然分成了兩半,兩頭青雲牛努力地穿越了那個水坑,卻把車輪和棺木留在了水坑裏,碧奴和男孩都被掀下了車,他們從水裏爬起來的時候,看見芹素的棺木一頭已經滑入了水中,另一頭也快要脫離牛車的羈絆了。
車夫甩鞭狂抽他的牛,他說,衡明君給我的什麽差使呀,人為難我,水為難我,路為難我,現在連你們牛也敢為難我,看我不抽死你們!
碧奴說,大哥你別打牛,不怪牛,是棺材要跑!
棺材又不長腿,怎麽會跑?車夫嘴裏搶白著碧奴,沮喪地注視著水中的棺材,芹素我日你親娘!他突然罵了起來,芹素你就是個賤物,死了也那麽賤,做了鬼魂還來為難我,給我的牛車下絆子!
碧奴說,大哥,也不怪芹素的鬼魂為難你,太陽地裏走了三天,再好的棺材再好的香草也沒用,芹素在裏麵躺不住了,再不入地,香草蓋不住氣味,人要臭啦。
他入不了地怨誰去?怨他自己!車夫衝碧奴嚷道,我給百春台送過十幾口棺材了,從沒送過這樣的棺材,從沒見過這樣的死人,明明到了家門口,就是沒人領!這芹素命賤呀,他不發臭誰發臭?
車夫踩著水走過來,一隻腳踏著棺材,他的臉色因為過度的疲憊和憤怒,看上去是青白色的,他說話的時候鼻孔裏流出了一些液體,嘴角上掛著蠕動的泡沫。車夫開始一腳一腳地蹬踢棺材,你不肯走最好,是你自己從牛車上逃下來的,你自己要曝屍大路我也沒辦法,老天有眼,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了七裏洞,我對衡明君有交代!車夫說,早知道你喜歡曝屍大路,還要什麽衣錦還鄉?還去什麽七裏洞?青雲郡的官道比這兒的還寬呢,還沒有這麽多水,早知道你的棺材沒人領,不出青雲關我就可以把你扔下了,哪兒用吃這麽多苦!
看得出來,車夫下了決心,他開始壓低車身,幫助那口逃跑的棺材更順利地投奔水坑。碧奴不敢接近暴怒中的車夫,她對男孩說,你快勸勸他,別讓他把芹素撂在這大路上,撂哪兒都行,千萬不能撂在路上。
男孩剝弄著腿上的泥漿,不耐煩地回答,你懂什麽?是芹素要在路上,他等著哪個王公大人從官道上過,還要跟他們回去做門客呢!
停哪兒都行,路上不行,路上不能停棺材的!碧奴說,那麽大一口棺材擋著路,死人的魂入不了土,別人的車馬也沒法走了。
沒法走才好,芹素就喜歡這樣,他自己走不了,也不讓別人走!男孩在芹素的棺材上拍了一下,突然笑道,我總算遇上個比我命賤的人了,我忘了家在哪兒不算命賤,芹素家在七裏洞,七裏洞不接他的棺材,這才叫命賤,芹素的命比我還賤三分!
再賤的命,也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扔在路上!碧奴忍不住上去抓車夫的袍袖,大哥你好事做到底吧,你手不方便,我們幫你把棺材卸到地裏去,千萬別卸在路上!
車夫搡開了碧奴,沉重的黑漆棺木終於全部落入水中,發出一聲巨響。三個人都被那聲音嚇了一跳,一時都怔在那裏,看見那棺木一半在水裏,一半翹在路上,就像一塊飛來的黑色巨石,孤獨地聳立在官道上。死者那顆騷動不安的靈魂似乎也安靜下來了,他們幾乎聽見了積水嘶嘶地滲入木頭的聲音。無掌第一個緩過神來,他過來察看水中的棺木,用腳壓了壓棺蓋,舒了一口氣,說,還好,人沒跳出來,這麽好的棺材,他也不舍得跳出來。又壓一壓棺蓋,說,這樣一來也幹脆,反正這死鬼自己也記不清家鄉了,棺材停在哪兒,哪兒就算七裏洞!芹素你別怨我不仁不義,這可是你自己選的地方,這官道上的水坑,就是你的七裏洞,明年開春我從這兒過,一定在這兒給你燒紙錢!
官道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馬經過,牛車卸下了棺木以後,兩頭青雲牛顯得輕鬆了許多,它們在路邊啃著枯草,等待著車夫把殘破的牛車套在身上。車夫忙了半天,終於放棄了那堆車榖和木輪,他哀歎一聲,說,不行,我沒有手還是不行,腳能趕車,修車還要靠手。他對著青雲郡的方向歎了口氣,都是讓芹素害的,我趕著車出來,騎著牛回去,衡明君大人不知道怎麽罰我呢,他罰我也應該,還有看熱鬧的人,他們還不知道怎麽笑話我呢。
分道揚鑣的時刻來了,來得那麽倉促。男孩看不出他的處境,他拿著那麵白豹徽旗往牛背上爬,被車夫繳下旗幟攆下來了。車夫說,你個傻孩子,我都不一定能回百春台了,你還想回去?你以為我帶你們出來扮家家的?衡明君大人把你給芹素做了兒子,我不忍心把你丟在七裏洞,可百春台的樹林,你是再也不能回去啦!
男孩的小臉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他抱住車夫的腿,不哭,也不鬧。車夫蹬了幾下沒有蹬開他的手,就拖著男孩往碧奴這邊走,各奔東西吧,他對碧奴說,我把你們也撂在這兒了,撂在這兒比撂七裏洞好,這孩子,你願意帶就帶,不願意就把他當一頭鹿,隨便放了吧。
碧奴上去拉那個男孩,拉不開,手上被男孩咬了一口。碧奴按住手對車夫說,大哥你還有兩頭牛,你騎一頭,還有一頭牛,就捎這孩子一段路吧。
捎一段路捎一段路,你倒是會做好人!怎麽不問問他,捎哪兒去?哪兒都不行,這傻孩子,他不記得家呀!車夫低下頭看著男孩,慍怒地喊,你還纏著我?東南西北,你倒是說個方向出來,讓我把你捎到哪兒去?捎給石頭,還是捎給鹿?
男孩突然鬆開了車夫的腿,他跑到一塊車板那裏坐下,抹著眼睛裏的淚水,賭氣道,哪兒也不去了,我就坐在這裏,等鹽販子的車隊來!
這地方又窮又偏僻的,就怕鹽販子都不從這兒過呀。碧奴把男孩往車夫那兒拉,怎麽也拉不起來,她就站在那裏往北方張望,說,孩子你要沒地方去,就跟上我,去大燕嶺吧!
男孩受辱般地叫起來,傻瓜才去大燕嶺,你是傻瓜,我不是,死也不去大燕嶺!
這支奇特的送棺隊伍終究還是匆匆散了,車夫和兩頭牛在暮色中蹣跚而去,把碧奴和男孩留在了鹿林縣的官道上。一隻信天翁從遠處飛過來,在官道上空盤旋了一會兒,落在了芹素的棺木上。碧奴站起來去驅趕信天翁,那鳥不怕人,它沉著地在棺木上拉下一灘鳥糞,然後飛走了。黑漆棺木一半沒入水中,一半裸露在秋天的夕陽中,昨天還盡顯奢華的棺材,現在落滿黃色的泥漿,看起來萎靡了許多,也顯出些許蒼老。他們聽不見裏麵鬼魂的聲音,也不知道它對自己的處境有何打算,鬼魂也許作不了棺材的主,碧奴決定作棺材的主。她要把棺材從水坑裏推出來,再從官道上推到路坡下去。
可是碧奴怎麽也推不動棺材,那棺材就像一塊巨石長在水裏了。孩子,你來幫幫我,她招呼著那個男孩,芹素再不好,也是父母親養的人,我們不能讓他的棺材停在路上。
他不是父母親養的。男孩說,他還不如我呢,什麽七裏洞,什麽老父老娘兄弟姐妹,都是瞎編的,他也是石頭縫裏鑽出來的人!
……
五穀城
他們說走過平原再看見山,就看見大燕嶺了。碧奴不知道這平原這麽大,怎麽也走不到頭。碧奴走過了好多人煙稠密的城闕,她記不住那些地方的名字,而五穀城的名字她怎麽也忘不了,通往北方的官道到了五穀城外,再也走不過去了。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多郡兵,他們在路上組成一堵黑壓壓的人牆,見人攆人,見車攆車,碧奴也被他們攆下了官道。
是官道封路了,國王要從五穀城過。所有的趕路人像羊群一樣被攆到了五穀城裏。五穀城裏盛傳國王的人馬早就來到了平羊郡地界,他的巡視日程根據天象和星辰的運行而變幻莫測,巡視的路線則追溯著一條傳說中的運河南下,傳說中黃金樓船造好的日子,也是運河通航的日子,可平羊郡人人都知道,南方三郡聯合奉獻的黃金樓船已經運抵京城,北方四郡負責的運河還沒有開鑿,不知道是誰吃了豹子膽欺騙了國王,一個畫師憑空畫出了長達七丈的運河風光圖,那畫卷上的新運河百舟競發,帆檣林立,運河兩岸風光旖旎,人畜兩旺,國王被他的江山美景深深地打動了。一個奇怪的消息傳遍了平羊郡,消息稱國王的人馬帶著那幅運河圖出發南下,他們拖著一條黃金樓船在平羊郡地界尋找運河的碼頭,已經尋找了很多天了。
五穀城的城門前無數人在談論受騙的國王,談論那幅運河美圖,談論那條由九百個能工巧匠聯手製造的樓船,有人從靠近京城的地方來,說國王的人馬浩浩蕩蕩,最眩目的就是那條黃金樓船,說那樓船在國王的車輦裏像一條巨龍,它追隨國王向南方遊來,所過之處,風起雲湧,遍地金光。有個小孩子在人群裏高聲說,沒有運河,樓船不能下水的,這麽走下去,國王遲早會發現有人騙他,欺騙國王,要殺頭的!城門前的人都回頭看著那個小孩,嘖嘴道,連小孩子都知道的後果,怎麽那些官大人會不知道?怕是另有隱情呀!還有個男孩以他的想象招徠別人注意的目光,他說,運河也不一定是在地上的,國王的運河憑什麽給你們看見?它挖在地下,在地下流,那黃金樓船,在地下開!那男孩的奇談引起了大人們的哄笑,有人指指自己的腦門,用眼神、手勢和自己的腦門來示意一個更可怕的謠言,國王的腦子最近出了點問題!人堆裏立刻有人提醒他,說,你別以為用手戳自己腦門就沒事,你管住你的舌頭,還要管住自己的手,小心讓捕吏看見你的手,亂比劃,也要殺頭的!
碧奴聽見了流民們談論的國事,她聽不懂。她看見好多人在朝城門上張望,她也朝城門看了一眼,第一眼沒看清楚,說,那一溜東西是什麽?是瓜呀,掛得那麽高?旁邊一個老漢笑著說,是瓜嗎?瓜還能吃呢,你再看一眼!碧奴再看一眼,突然尖叫一聲,她揮起袍袖蒙眼睛,袍袖中途墜落,人已經栽倒在那老漢懷裏了。那老漢扶著個陌生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她放在地上了,眾人都盯著他,盯得他有點羞惱,不知道是哪兒來的鄉下女子!他憤憤地嘟囔著拂袖而去,這麽大個女子了,連人頭也沒見過!
也有好心人過來拍碧奴的臉,鼓勵她睜開眼睛,你是良家婦女,怕什麽人頭?刺客和強盜才怕人頭呢。幾個好心人熱情地捉住碧奴的手,強迫她睜開眼睛,快把眼睛睜開來,睜開來再看一眼,以後就敢看了,看人頭不會變瞎子的,看看人頭對你有好處,以後說話做事情就小心啦!有個身寬體壯的婦人擠過來掐碧奴的人中,掐了幾下把人掐醒了。那婦人把碧奴的頭從地上扶起來,靠在她碩大的胸口上,向碧奴耐心地指點掛在城牆上示眾的那排人頭,一一介紹起人頭的罪名來,介紹得聲情並茂。她說掛在最高處的人頭屬於兩個過路客,他們投宿在南門的客棧裏,本來已經搜了身過了城門關的,可是他們吝嗇,不肯給客棧的夥計賞錢,結果客棧的夥計夜裏翻他們的東西,發現他們的褡褳縫了夾層,夾層裏藏著刀!那婦女認為兩個過路客死得不冤枉,不僅是官府,老百姓看見那褡褳,也都斷定他們是潛入五穀城的刺客,伺機刺殺國王。其餘幾個就有點冤枉,都是管不住舌頭惹的禍,一個貨郎死於自己的舌頭,是因為他當眾散布國王已經瘋顛的謠言,另一個訴訟成癖的老漢以為自己能說會道,騎著驢子準備去拜訪國王,告郡守的狀,沒走到城外就被官兵拿下了,官兵說,我們把你接回去給你嘴裏按個金舌頭,你再去找國王告狀!還有個女子的人頭昨天還在,今天不巧,剛剛換掉,你看不見了。她是我街坊鄰居呀,賣豆腐的張四娘!她算個帳偏個秤比誰都精明,就是管不住嘴巴,聽到什麽就傳什麽。誰是奸臣誰是賊子我們老百姓怎麽敢亂傳呢?這耳朵聽了,那耳朵就出去了,那張四娘不,到哪兒都要顯出她來,一個婦道人家呀,也不認識個誰,就在城門口指名道姓的罵這個大臣罵那個丞相,這下好了,官府的寒大人路過城門,正好聽見,說他倒要看看哪個長舌婦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造起朝廷的謠來了,她是舌頭太長才管不住的吧,我來替她管!這位大姐你猜猜,寒大人怎麽管張四娘的舌頭的?
碧奴驚愕地瞪著那婦女,下意識地抿緊嘴藏起自己的舌頭,過了一會兒她憋不住氣,嘴又張開了,說,割舌頭!大嫂你不是嚇我吧?說幾句閑話還能把舌頭說丟了?我們桃村那兒不讓流眼淚,不流眼淚沒什麽,我們習慣了,不讓人說閑話可怎麽辦?豈不人人都成活啞巴了?
不是不讓你說閑話,看是什麽閑話!那婦女皺起了眉頭,你這閑話就不好,什麽活啞巴死啞巴的?官府聽見了,說不定又要問你的罪,反正要管住自己的舌頭,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不說!
碧奴注意了她的舌頭,發現那婦人說話時嘴唇翻得飛快,舌頭卻深藏不露。碧奴有點羨慕地說,大嫂你在這裏住久了,知道怎麽管舌頭,我是去大燕嶺被困在這兒的,不知道這五穀城的規矩,不知道什麽可以說,什麽不可以說呀!
那婦人驀然有點緊張,她向旁邊的人群掃視了一番,臉上露出一絲警惕的表情,然後她讓碧奴吐出舌頭,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你的舌頭,不算長,但也不算短!婦人匆匆地對碧奴的舌頭作出了評定,又壓低聲音問碧奴,這大姐平時是不是愛說話呀?碧奴說,有時候喜歡說,有時候不喜歡。婦人又問,你一個人出門在外,知不知道什麽話該問什麽話不該問嗎?知不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嗎?碧奴茫然地搖了搖頭。那婦人斜著眼睛,慈祥地看著她,突然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布袋說,你應該買點我的聰明藥,吃了聰明藥,保證你學會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見什麽人該說什麽話,你的舌頭就不會給你惹禍啦。
碧奴看見那小布袋裏裝著一些黃綠色的藥粉,她幾乎用手指蘸到了藥粉,看看那婦人敏捷地收攏了布袋,知道她的意思,藥是要花錢買的,碧奴就縮回手,歎了口氣說,大姐,再好的聰明藥,我也沒錢買呀。
那婦女訕訕地收起了她的小布袋,不買就不買,省了錢丟了命就不值得了。她抽身往人群裏走,邊走邊說,像我們這樣的女子,本來聰明不聰明也派不上用場,我是看你一臉晦氣,可憐你才賣藥給你,別人要我的藥,我還不一定賣給她呢。
城樓上的大銅鍾敲響了,是催促人們進城的鍾聲。城門外的人流開始騷動,湧向不同的城門洞,鍾聲令人心慌,也使懶散的人群一下振奮起來,喧鬧聲中有婦人尖聲呼喊著兒女的名字,紛亂的人流沿著城牆奔跑,除了孩子,再也沒人抬頭關注城牆上懸掛的人頭。人群一堆堆的分了三六九等,碧奴不知道她應該跟著哪一堆,就去跟住了一批衣衫襤縷的流民,到了城門口,這支隊伍又散開了,男人排在大門洞口,女人和孩子則排到了小門洞那邊,碧奴就跟住女人和孩子,往小門洞那兒走。一個郡兵朝著碧奴跑來,他打量著碧奴身上那件發黑的喪服,說,你家裏死了什麽人?喪服怎麽會這麽髒?碧奴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來要管好自己的舌頭,就朝北方的方向指了指,什麽也沒回答。郡兵認為她剛剛守了新寡,他對碧奴的盤問是圍繞著死人展開的,你男人怎麽死的?是打家劫舍讓官府殺了頭,還是夏天時候染了瘟疫死的?還是戍邊死在邊疆了?碧奴知道說實話會惹來麻煩,又不知道該怎麽撒謊,幹脆就咬著舌頭不說話,隻是用手指著北方。你男人死在北方了?你是啞巴?怎麽又來了一個啞巴?他端詳著碧奴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懷疑,見鬼了,今天官道上怎麽下來這麽多啞巴?給我到西邊去,啞巴,瞎子,瘸子,病人,外國人,都到西側門去接受檢查!
西側門裏排隊的人不多,她的前麵站著一個賣糖人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偉,碧奴覺得奇怪,自從春天開始征召男丁去北方之後,路途上這樣年輕力壯的男人已經絕跡,人家都去了長城去了萬年宮,人家都在做牛做馬,他怎麽能走來走去地賣糖人呢?碧奴趨步繞到他前麵,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男子坦然地轉過臉來,這位大姐,你要買個糖人嗎?
碧奴看見了那男子憔悴而年輕的臉,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像鷹一樣冷靜,帶著莫名的威懾。她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突然記起來一個人,她記得這個人的眼睛,是車夫無掌在藍草澗迎候的那個門客,那蒙麵門客的身影也是這麽高大,眼睛也是這麽寒冷。她還記得那個蒙麵的門客黑袍上散發的麝香和甘草混雜的氣味,現在風從城門裏穿過,拂起男子的袍角,碧奴又聞到了那股奇特的氣味。
碧奴正要說話,忽然記起那賣聰明藥的婦人的告戒,就用袍袖把嘴遮住,用手指捅了捅賣糖人的男子。那男子再次回過頭來,眼神裏已經充滿了厭惡。
這位大姐,你不買糖人就別捅我,看看你還穿著個喪服呢,沒見過你這麽輕佻的女子!
碧奴讓他說得漲紅了臉,瞪著前麵的背影,怎麽看也是牛車上那個男子,為什麽到五穀城來賣糖人呢?我不認識你才不會捅你!碧奴忍不住,該說還是要說,大哥你是百春台的門客呀,怎麽到這兒賣起糖人來了?她說,我捅你是要跟你打聽個人呢,那用腳趕車的車夫大哥,他回到百春台了嗎?
什麽用腳趕車用手趕車?我不認識什麽趕車的,也不認識你!
……
城門口的流民們看見碧奴被拉出來,推進去,人和柴禾幾次三番地調整,最終碧奴是坐在獨輪車裏麵了,準確地說,不是坐,是堆在柴禾裏了,他們隻看見碧奴的臉和肩膀一側露在外麵,她仰麵哭泣著,身體被柴禾捆淹沒了,淚水雨點般地灑在柴禾上,令人不由得擔心那些柴禾進了灶膛是否還能正常燃燒。柴車走了很久,人們才知道那女子不是推去做柴禾的,她不僅幸免於難,而且進詹府做事去了!去詹府做什麽事?去哭,去做淚人,原來詹府急需人的眼淚熬藥!眾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不得他們不信,一個與詹府藥膳房過從甚密的藥販一一道出了原委,原來刺史府中最近籠罩著病魔的陰雲,刺史的老母親言氏不小心讓一根(又鳥)毛潛入嘴裏,喉管奇癢難忍,導致終日咳嗽,咯出了血,請遍城內名醫,那些丹心聖手也沒取出一根該死的(又鳥)毛,刺史最寵愛的小公子早晨出門,遇到一陣風,那一陣風竟然把小公子的嘴巴吹歪了!刺史家眾多的妻妾女眷也受到了小病小災的眷顧,美貌的大多得了花斑癬、銀屑病,斑癬偏偏長在臉上,勤勞能幹的大多得了嗜睡症,白天黑夜賴在床蹋上。詹刺史從鬆林寺請來了一個歸隱的長壽宮禦醫,禦醫認為府中邪氣太盛,關鍵還要補氣扶氣,他給病人們留下的藥方沒有什麽過人之處,那熬藥的湯水卻出奇,不準用水,要五味淚湯,要人的眼淚,苦的淚,鹹的淚,甜的淚,還要酸的淚,辣的淚!詹刺史曾經以為請來的禦醫是在捉弄他,但是看那老人仙風道骨德高望重的樣子,又想起他曾經為三代國王治療過多種疑難雜症,就不敢不從了。詹刺史在五穀城一手遮天,但再大的權勢和再多的金錢也買不來那麽多的眼淚,隻好下令五穀城官兵,在全城範圍內搜尋善哭的女子作為淚人,向詹府的藥爐提供淚水。由於時間緊迫,官兵們無法仔細考查淚人們的品行道德和眼淚的品質,他們一味地在人群中篩選悲傷的麵孔,不免走眼,有人急於向刺史表示忠心,錯抓了一個整天垂淚不止的瘋女子去刺史府中,結果那瘋女子的眼淚是帶有魚腥味的,不合五味淚湯的標準不說,還壞了好好的一爐淚湯!刺史大發雷霆,各部門都從中汲取了教訓,向刺史大人發誓,一定要抓到五穀城最傷心的女子,把最大滴的眼淚和味道最好的眼淚奉獻給他的藥爐。
這一天,城門口的官兵們幸運地發現了碧奴的眼淚,而流民們有的半信半疑地議論著眼淚的藥用價值,有的幹脆蘸了一滴自己的眼淚,舉著手指到處追逐那個嚐淚的年輕守兵,他們的毛遂自薦統統遭到了拒絕。獨輪車一走,城樓上高高的三角旗淩風飛舞起來,旗兵在向四方的角樓發送一種深奧的旗語,城門下有個老人年輕時候恰好做過旗兵,他把那旗語一字一字地念了出來:抓到了最傷心的女子!最大最好的眼淚已經在送往詹府的途中!
淚湯
柴房的仆人們讓碧奴脫下她的喪袍再進詹府,一件發黑的喪袍脫了半天,終於脫下來了,碧奴拿著那件袍子站在柴房裏哭。仆人過來說,現在別哭,我們這裏沒有淚壇子,這麽多眼淚都掉在柴堆上,你哭了也白哭!他們從碧奴手裏抓過那件袍子,往柴堆上一扔,看見碧奴的淚眼盯著柴堆上的袍子,仆人猜測著她的心思,說,你這女子,還怕我們私吞這破喪袍呀?我們詹府辦喪事的時候,連石獅子穿的白袍,都是軟緞的料子,你別以為我們在柴房搬柴,就門縫裏看人!碧奴沒說什麽,她的目光還是定定地看著那袍子,仆人的臉上便有了譏諷的表情,過去拿根長木棍挑起喪袍,挑到了最高的柴堆上,你不舍得?不舍得我們就不燒它了,給你留著,你哭好了再來柴房拿吧。
有個留著長髯的老頭來帶碧奴。他們沿著一個回廊走,走過了庭院,院子裏曬著好多絲棉、紅棗和臘肉,女仆在水井邊咚咚地捶衣,三大排晾衣架上滿目錦繡,掛滿了男人女人的衣物,有的洗過了,有的是曬個太陽做冬裝的,掛在最高處的一件青色的裘皮袍子鑲了豹袖,還有一件鳳鳥花卉的黃絹麵袍,看得人眼睛發花,三頂皮冠,分別是白鹿皮、熊皮和豹皮的,搭在架子上,看上去像那些動物的幽靈正在曬太陽。碧奴猜得到那袍子的主人應該是詹大人,但三頂皮冠她分不清是戴在頭上還是穿在腳上,或者是套在手上的?她盯著那三頂皮冠看,老仆人回頭不滿地叫道,你別東張西望的,詹府裏的東西你看懂了也沒用,都不是你用的東西!
老仆人迎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走,把碧奴帶到了一間黑屋子裏。是詹府熬藥的地方。藥爐煮沸了,噗噗地冒著熱氣,滿屋子嗆鼻的氣味,爐工專心致誌地守著火,兩個藥工,一個在桌邊切藥材,一個手拿攪棒在爐邊忙碌。而在屋子的角落裏,幾個婦人、男孩和女孩正端坐在黑暗中,每個人捧著一隻壇子,對著壇子哭泣。老仆人叫了一聲,新來的淚人,給她最大的壇子!有個胖婦人從黑暗中閃出來,給碧奴抱來了一隻半人高的壇子,她說,聽說你的眼淚又多又好,我倒要見識一下,你的眼淚有多多,有多好!
也許是聽說了新來者的眼淚不同凡響,哭泣的淚人們偶爾從壇子上抬起頭打量碧奴,目光中盡是猜忌和敵意,倒是那個切藥的藥工走過來指點碧奴,對碧奴的吩咐也透出一些罕見的體貼,你慢慢哭,對準壇子,哭一會兒歇一會兒。他說,不用哭得太傷心,傷心沒用的,我們隻要眼淚,哭滿半壇子就叫我,下爐前還要嚐的!
碧奴抱著壇子坐下來,看著旁邊的淚人們將淚水精確地瀉在壇子裏,這邊篤的一聲,那邊當地一響,淚人們的眼睛好像雨後的屋簷,而這間屋子看上去是一個奇怪的淚水作坊。碧奴惘然四顧,她知道她現在應該哭,可是該哭的時候她腦子裏還在琢磨那三頂皮冠的用途,聯想起豈梁的冬衣至今沒有著落,她憂心如焚,一時卻哭不出來。
我的淚水是甜的!一個男孩突然停止哭泣,瞪著碧奴問,你的淚水是什麽味道的?你們大人眼淚再多,都是苦的澀的鹹的,你們流不出甜的淚!
碧奴沒來得及說什麽,旁邊一個婦人懷著莫名的嫉妒說,人家會流五穀城最好的眼淚,甜淚算什麽?人家會流五味淚,什麽味道都有,不知道會拿多少賞勞呢。
哪來什麽五味淚?一雙眼睛流出來的淚,隻有一種味道!我嚐嚐就知道了,一定是騙人的。那男孩湊過來看碧奴的壇子,手指剛要探下去,一看是空的,就嚷起來,你怎麽還不哭?你不會哭?你沒有碰到過傷心事嗎?
碧奴說,孩子,我會哭的,就是碰到的傷心事太多了,一坐到這裏,倒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也要想,想最傷心的事情,我就想我爹是怎麽把我扔在鴨寮裏的,人家來撿蛋,才把我抱出來,身上全是鴨毛鴨糞!人家到現在還叫我鴨毛,我一想我的名字,眼淚就來了!男孩說著忙不迭地把臉對準淚壇,又攢了幾滴眼淚在壇裏,他說,我們小孩子的甜淚最難得,半壇子淚要攢很長時間,你們婦人的傷心事我也不懂,怎麽引眼淚下來,你去問問他們吧。
幾個忙於哭泣的婦人起先都很矜持,隔了一會兒聽碧奴的壇子還沒有動靜,便抬起頭瞪著碧奴,快點吧,壇子哭滿了才能拿錢,一看你就是個苦命女子,怎麽會沒個傷心事?閉上眼睛想一想不就哭出來了?那胖婦人抱著壇子擠到了碧奴身邊,她說,我看你是在城門口哭得太厲害了,眼淚都浪費在地上,現在又撿不回來!城門口的人怎麽你的,不說我也猜得到,壞人比好人多嘛。可是到了這裏你不能指望誰惹你哭了,詹大人把我們請來,總不能再搭上個欺負婦女的主來惹你哭吧?反正是一雙眼睛,一隻壇子,哭多少淚出來,都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碧奴點了點頭,她把臉放在壇口,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淚水還是沒有出來,碧奴有點慌,問那個胖婦人,大姐,我一路上哭得太多,會不會把眼淚哭幹了呢?
女人的眼淚哭不幹,放心吧,眼睛就是哭瞎了,還有眼淚!胖婦人指著自己的眼睛說,你看我的眼睛,都腫成核桃了,不還是在這兒哭?我們幾個在這兒哭了好多天了,夫人太太們的病不好,我們還要天天來哭,外麵多少人眼紅我們呢,說是拿眼淚換刀幣換糧食,天下女子最便宜的差使,你還不趕緊哭?快點哭吧!
那個藥工又過來了,他以為是其他淚人們妨礙了碧奴,把他們都從她身邊轟走了,又去鼓勵碧奴,爐上等著你的五味淚呢,你一壇淚興許能頂五壇淚用,你得好好哭!
……
藍袍
官道還是封著,所有趕路客都被困在了五穀城,他們得到的是一個時間不定的回避令,靜待國王的人馬通過,城門口張貼的告示說,國王過了五穀城,官道將重新開放,但是從官吏到消息靈通的市井人士,並沒有人知道國王的人馬什麽時候抵達五穀城。
城北的五穀塔位置得天獨厚,塔下有一片榆樹林,成為流民們的最佳宿營地,流民吃光了敬奉在塔室裏祭祀五穀神的幹果和麵餅,把燒香的燭台也拿走做成碗,舀水喝,居民們就不去五穀塔敬神燒香了,來的是城裏的小商販們,他們拖著蘆席卷、炊爐和柴禾在樹林外擺攤設點,看見榆樹早已光禿禿的,還有人爬在榆樹上晃樹,小販們便對著樹上喊,樹葉給你們吃光了,連樹皮都剝光了,你們還在晃什麽?樹上的人說,看看能不能晃下皮蟲來,皮蟲也可以吃!小販們要把蘆席卷賣給流民睡覺,流民們走過一張張蘆席,看都不看它一眼,商販說,這麽冷的天,你們睡在地上怎麽行?睡蘆席嘛!流民們說,天是冷了,睡在地上冷,睡在蘆席上也冷,誰花那個冤枉錢?賣柴禾的說,冷就烤火嘛,快來買點柴禾,夜裏起堆火,大家圍著就不冷了,你們燒樹皮湯喝也要用柴,過日子怎麽離得開柴禾?流民說,過日子才用柴禾,我們不是過日子,我們是熬日子,不要柴禾!又有人在樹上說,我們是在數日子,數到國王來的那天開倉放糧,有糧食吃了,才開始過日子,我們拿到多少口糧就過多少天日子!賣麵餅的人是小商販中惟一有生意的,隻是他的生意在五穀塔下做得格外辛苦,一個流民買了他一隻麵餅,旁邊後麵就有好幾雙手伸到炊爐裏去了,他一雙眼睛應付不了那麽多饑餓的眼睛,一雙手抓不住那麽多雙貪婪的手,幹脆就推著炊爐打道回府了,賣麵餅的人心裏有氣,臨走的時候對五穀塔下的流民罵罵咧咧的,說,給錢也不賣你們了,你們不是會偷嗎,去偷泥巴吃,去偷樹葉吃,去偷茅坑裏的屎耙耙吃!賣麵餅的人盡管侮辱了所有人,還是受到了眾人的挽留,可是他卻不接受流民們誠懇的挽留,還回頭惡狠狠地威脅他們,餓死你們!看你們就沒一個正經人,天都這麽冷了,正經人這會兒誰還在外麵浪蕩?
早晨有人爬到高高的五穀塔上,守望著國王的人馬,他們看見的是一片深秋的曠野,在初起的北風中瑟縮顫抖,曠野無處可去,它也在默默地等待,五穀塔上的人在守望國王的黃金樓船,而曠野守望著一條在傳說中流淌的運河,國王來了,樓船來了,也許運河的河流也會奔騰而來了。
五穀塔上總有幾個頑劣的孩子,存心欺騙他人,他們在塔上虛張聲勢地歡呼,看,看啊,運河在流了,黃金樓船來了,國王來了!起初有人上了孩子的當,有的聞聲往塔上爬,有的則幹脆撒腿直接奔向城門,後來任憑孩子們怎麽叫喊,也沒人理會他們了,流民們開始聚集在塔下猜測國王的行蹤,大多數人持有莫名其妙的悲觀態度,懷疑十天半月之內國王是否能夠通過五穀城,也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活著離開五穀城,甚至有人怨天尤人地嘀咕,萬一國王發現運河沒有開鑿怎麽辦?萬一他當場要在五穀城外鑿一條運河,那大家就遭殃了,還等什麽開倉放糧的好事,誰也別想走,誰也別想回家,男女老少,都留下來做河工吧!
所有人登上五穀塔,都是為了搜尋國王的蹤影,隻有碧奴擠到塔上來,是為了看大燕嶺的山影。霸占塔頂的孩子們都看見過那古怪的女子,早晨她被北門的守兵押回榆樹林,左手上蓋了一個黑色的徽印,中午她又被東關的守兵一路推搡推到了塔下,流民們看見她右手上也蓋了一個黑徽印,好多人情不自禁地叫起來,你這死腦筋的女子,別再往城外跑了,左手有了,右手也有了,再跑就不蓋那徽印了,當場殺頭啦!碧奴後來不往城外跑了,她站在塔上向北方張望,一站就是一個黃昏,孩子們說,你個傻女子,就知道看山,看見了大燕嶺也看不見你丈夫,看見了你丈夫又能怎麽樣?官道上連野兔都不讓過了,你到不了大燕嶺!碧奴迷惘地望著天上的幾隻鳥影,她說,我要是鳥就好了,長了翅膀就能飛過去了!
……
捕吏
碧奴走出縫衣鋪子的時候,手裏多了一針一線,她原本是要回五穀塔去的,可是她手裏的針是平羊郡的細針,線是平羊郡的粗線,她都不知道怎麽把粗線穿到細針裏,怎麽給豈梁改秋袍呢?碧奴有骨氣,她不願意進去問那些女子,就站在外麵偷偷地看,她站在那裏端詳縫衣女的針線,冷眼裏瞥見有人在朝她張望,是那個賣糖人的瘸子,一條高大的身影在織室街狹長的背陰處半掩半藏,像一座山,兩天不見,那人憔悴多了,一張英氣逼人的臉布滿了陰雲,看上去鬱鬱寡歡,碧奴注意到瘸子光著惟一的腳,他那隻青雲郡男子常穿的草靴不見了,而那糖人架子斜倚在牆上,昨天滿滿的糖人兒,一半不見了,另一半惆悵地站在架上。
碧奴開始想躲開那目光,誰看見她被人欺負過,她就不願意看見誰,如果山羊看見她被狗欺負,她不願意看見狗,更不願意再看見山羊,這是碧奴從小就有的毛病,她一貓腰就離開了牆邊。可是她走了幾步,又回頭了。那瘸子的眼睛昨天冷峻而明亮,像藍草澗山上下來的人,今天他的眼睛焦灼而憂傷,那目光讓碧奴想起了夏天蠶房裏的豈梁,他不是豈梁,可他是從藍草澗山上下來的那個人,在舉目無親的五穀城裏,一個牛車旅伴的身影無論多麽冷淡,都比別人親切。碧奴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把針線往藍袍裏麵一插,走過去了,她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著那男子光裸的腳,大哥,這麽冷的天不能光著腳了,腿腳會得病的!
賣糖人的男子朝織室那裏瞟了一眼,惡聲惡氣地說,天下這麽大,五穀城裏這麽多的大街小巷,你這女子怎麽偏偏就往我身邊撞?
碧奴瞪大眼睛問他,這話是怎麽說的?出門在外,誰不遇見個熟人熟麵?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麽是我往你身邊撞?
你這女子還敢多嘴,那天在城門口多嘴惹出了一場禍來,還不長記性?那天人家把你跟柴禾一起推走,今天沒那麽便宜了,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斷頭柱前推!
碧奴被他凶惡的腔調嚇了一跳,你這大哥,嘴比砒霜還毒呢!那天也怪你的嘴,隨便冤枉人,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的嘴來了?碧奴氣得掉頭就走,走了幾步不甘心,回頭說,誰稀罕跟你說話呀?我是看你賣糖人走街串巷,知道的多,就是要問你一聲呢,國王什麽時候來?官道什麽時候開?
國王什麽時候來,問國王去!官道什麽時候開,我都走不上了,不關我的事了!賣糖人的男子轉過身去背對碧奴,他對著牆說,五穀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風大浪裏走了這麽多年,沒想到一世英名壞在幾個孩子手裏,陰溝裏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氣頭上,回敬了他一句,一個大男人,丟了隻草靴就急成這樣,你就是一張嘴凶嘛,就是一張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訴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終麵對著牆,他說,你要是看見哪個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訴我,沒看見就走開,別跟我說話,跟我說話不如去跟閻王說話,賠上性命都不知道賠給了誰!
碧奴站住了,她說,大哥,我是在走開,你不願意好好說話就不說,別拿死來嚇唬我,別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忿忿地走了幾步,想起他剩下一條腿,又丟了靴子,惻隱之心湧上來,忍不住指指那邊的織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們都在看花樓機呢,你該去那兒問問他們的,孩子們也不是存心害你,他們嘴讒,偷你的鞋子還是為了肚子,要你拿糖人去換鞋子呢。
還換個,來不及了,現在拿什麽都換不回我的鞋子了!賣糖人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暴燥,他冷酷地回過頭來,瞪著碧奴,別怪我連累你,我告訴你了,我丟了靴子就丟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見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
刺客
滿城風雨,雨水在五穀城裏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樣遍地流淌。
男人們都在街頭談論那個賣糖人的刺客,或許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去探討刺客的一條腿是如何失去的,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論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夾底裏藏了毒藥和匕首,說青雲郡的鞋匠手藝多麽高明,竟然把一個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庫!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個奇跡,誰都覺得那架子形狀古怪,但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糖人架子彎起來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賣,有的不賣,那些不賣的都是秘密,敲開外麵的糖人殼,拔出來的是一支支箭!
男孩子們則冒著細雨四處追逐一個名叫阿寶的流浪兒,人們說若不是阿寶偷到了刺客的靴子,國王說不定就在五穀城外遇刺身亡了。又有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稱,國王一進五穀城就要召見阿寶,為了五穀城的榮譽,官府已經提前為阿寶梳洗沐浴,並且為他特別準備了一套錦緞製的小官袍,有人說現在誰也認不出阿寶了,他蓬亂肮髒的頭發裏的虱子,已經被一一捉光,他嘴角上常年匱爛的濃痂也不再招惹蒼蠅,城裏最好的郎中把一塊昂貴的膏藥敷到了他的嘴角上。流浪兒阿寶現在成了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甚至有兩個小女孩子追到五穀塔下,大膽地用歌聲向他表白,長大以後非阿寶不嫁。
流浪兒阿寶承受不了人們狂熱的崇拜,躲在五穀塔上,派了幾個男孩把守塔門,說除了國王和官府大員,誰也不見,好多慕名而來的人隻好對著高高的五穀塔空想著那個傳奇的孩子,他們感歎道,什麽行當都出能人,那孩子偷人鞋履,也偷出了功名!五穀塔下聚集了好多手腳不幹淨的人,他們聽多了對阿寶的溢美之詞,心裏不受用,就酸溜溜地說,那孩子偷不了別的,他隻會扒人鞋子!
那不是謊話,阿寶年幼無力,個子矮小,挑力所能及的偷,就挑了別人的鞋履。他專門扒人鞋靴,趁人睡著的時候扒,不睡也沒關係,隻要你的鞋靴沒有踩著地,你就是架腿坐著,阿寶從你身邊經過,架左腿的人會丟了左腳的鞋子,架右腿的會丟右腳的鞋子,露宿五穀塔下的好多人都知道阿寶的厲害,夜裏隻要阿寶在附近,他們用繩子把鞋靴捆綁好幾道才放心入睡,有的怎麽也不放心,幹脆就站著睡。他們說刺客少器不知道阿寶的厲害,才那麽四仰八叉地睡在五穀塔下,給了阿寶一個光宗耀祖的好機會!夜裏有人看見阿寶抱著刺客的靴子歸來,他嘴裏還埋怨刺客隻有一條腿呢,說那麽好的靴子,他才偷到一隻,要賣也隻能賣給另一個瘸子。男孩子們說阿寶平時從來不試穿偷來的鞋子,別人的鞋子臭,那刺客的靴子裏卻散發著奇異的麝香味,他就把腳伸進去了,男女老少的鞋靴,阿寶見多了,這一雙他一試就叫起來,說,鞋底有東西,是刀幣!後來好幾個流浪兒圍過去看他把靴底剪開,他們看見的不是刀幣,是三把匕首,一包毒藥。
人們對刺客少器的名聲早就有所耳聞,有人懷疑他作為信桃君後代的高尚血統,說信桃君的所有後代經過國王的十年追殺,早已在人間消失,可是另一個疑問是,如果他不是信桃君的後代,誰會對國王懷有如此深的仇恨,誰會把刺殺萬人膜拜的國王作為一生的事業?刺客少器的人生履曆雖然短促,卻已經寫滿了瘋狂和冒險,二十年亂世,他為刺殺國王而生,並且隨時準備為刺殺國王而死,有時候一腔沸騰的熱血對於暗殺大業是有害的,更多時候兩者構成一種尖銳的矛盾,刺客少器兩次行刺國王的計劃都由於缺乏周密的準備而流產,一次在國王的避暑行宮,錦衣衛兵們在獵場外的一棵大樹上發現了一個手執弓箭滿臉稚氣的少年,少年在樹上至少潛伏了一夜,他戰勝了睡魔,卻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從樹上飛瀉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蹤,讓早晨在行宮外巡邏的錦衣衛兵們發現了那棵樹。當錦衣衛兵們讓他從樹上下來接受檢查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那少年如同一隻鬆鼠,穿行在樹枝間,疾步如飛,竟然像一陣風似地從獵場外的樹林裏消失了。如果不是從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衛兵們的狗,沒有人會相信那唇紅齒白的少年是一個刺客,國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後人的工作持續了多年,直至收養少器的一戶藥農全家被推上絞架,那少年的蹤跡和真正的幕後策劃者仍然是一個謎。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驚無險。正逢國王四十大壽,萬壽宮內外嘉賓雲集,來自五湖四海的禮綱車幾乎壓壞了宮門外的青石路麵。那時刺客少器已經是一個英氣逼人的青年,跟隨一輛從南方邊陲蘄來郡來的禮車混入了萬壽宮,他換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靜的禮綱庫裏,攀梯清點堆積如山的禮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宮女們的注意,宮女們都尋找各種借口到禮綱庫來看那個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萬年宮中,樹大並不招風,美女都屬於國王,一個散發著英雄氣息的美男子卻是危險的,舉手投足都是破綻,錦衣衛們從騷動的宮女們身上嗅出了一絲異樣的空氣,他們聞訊趕到萬壽宮禮庫時,最後幾個有幸窺見美男子的宮女還在門口,滿臉緋紅地談論著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們進入禮庫,那來曆不明的美男子已經不見了,隻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後窗下。這一次刺客少器連累的是禮車的主人蘄來郡郡守和禮庫主簿,還有從遙遠的南方邊陲運來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對人的處罰是舉手之勞,禮庫主簿和蘄來郡守一夜之間人頭落地,讓人難忘的是國王對翡翠石和孔雀的處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愛好,下令焚燒來自蘄來郡的所有禮物,宮役們隻好把美麗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樣關在籠子裏,籠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燒翡翠石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需要學習,需要取經,宮役們走遍京城尋訪所有技藝高超的鐵匠、窯工,最後勉強把翡翠石燒成了一堆綠色的灰。
……
城門
刺客的首極沒有掛在城牆上,城牆上的人頭還是老的,傳說斬刑要推遲到國王駕臨五穀城以後舉行。除了幾個官府要員,五穀城百姓沒有人知道刺客少器關押在何處,但那個青雲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門口示眾,站在一隻大鐵籠子裏。
城門口雨聲激濺,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熱鬧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鋪的屋簷下,隻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裏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鐵籠子旁邊來,向籠子裏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進去,或者什麽也不敢塞,那些膽大的孩子跑回人群裏,宣布最新的消息,說,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籠子裏睡著了!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訴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織室街和刺客多說了幾句話!她多嘴,偏偏讓捕吏抓住後又說不清話了,為什麽跑到五穀城來她都說不清楚,說是走了一千裏路給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關在籠子裏等國王來,國王一來,可疑嫌犯就可以從籠子裏出來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綿綿細雨中有人身在城門一側,心卻在衙門口,那些看客對籠子裏女子的身份,始終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場,堅信碧奴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潛入五穀城的,說她要是清白為什麽會站在籠子裏?這些人大多不滿意捕吏們把男女刺客分開關押,既然是同黨,怎麽一個在這裏示眾,另一個卻關在衙門的高牆後,不見廬山真麵目?有人看碧奴看厭了,突然對城門上的守兵喊,我們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過來,讓我們看!
城門上的守兵沒好氣地對下麵喊,你們算什麽東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們把你投到衙門大牢,你就能看見他了!
人群中有人對昨天與刺客的擦肩而過追悔莫及,說,我看見那瘸子在粥廠那裏賣糖人的,是穿了個黑袍呀,長得儀表堂堂的,我就是肚子餓得慌,忙著喝粥,沒朝他那裏多看一眼,結果就沒看清他的糖人架!
也有人後悔自己粗心,缺乏警惕,失去了邀功請賞的時機,我家小孩子買了他的糖人,回家跟我鬧,說為什麽有的糖人隻能看不能吃,不公平,我心裏也納悶呢,做了糖人怎麽不賣?不能吃的糖人叫什麽糖人?我就是缺了個心眼,沒猜到那糖人肚子裏藏著箭!
雨勢一小,好多婦人也頂著草笠跑到城門口來了,他們對碧奴倒是充滿了興趣的,說看她老實本份的樣子,怎麽也看不出來是個女刺客。旁邊有人說,你們看不出來是你們白長了一雙眼睛,我就看出來了,她抱一件喪袍到處走,早就為自己準備後事了!
織室街的幾個縫衣女換過了衣袍,儀態萬千地站在圍觀的人群中,他們一眼認出了籠子裏的碧奴,是她呀,怪不得要把女人的秋袍改成男人的冬袍!縫衣女都向別人介紹碧奴修改衣袍的方案是多麽離譜,說世上女子都思夫,沒有她那樣的,思夫思壞了腦子!要不是腦子壞了,也不會當著滿街捕吏的麵,和刺客說那麽多閑話。旁邊肉鋪的胖屠戶提醒縫衣女,你們也別小看了她,思夫是裝的,說不定就是一個女刺客的詭計呢,她要把女袍改成男袍,是為逃跑作準備,刺客誰不會喬裝打扮?扮成一個男子,大家就認不出她來了!這番話說得縫衣女們後怕起來,捂著胸口說,哎呀,幸虧沒替她改!那個贈送一針一線給碧奴的女子臉始終是白的,她指著綠腰帶上插著的一枚針,試探著問別人,刺客一般都用刀用劍,不會用這種針吧?人群一時都被問住了,大家都思考了一會兒,還是胖屠戶先嚷起來,說,怎麽不能用針?針上塗毒藥嘛,你們沒聽說那瘸子的靴子裏藏了毒藥,毒藥就是配毒針的!聰明的胖屠戶話音未落,那女子如被驚雷擊中,人搖晃了幾下,突然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們都問她怎麽回事,她怕得說不出話,隻是搖頭,其他的縫衣女就上去把她從積水裏拉起來,替她解圍道,她一向膽子小,又最崇敬國王,這是讓刺客氣出來的!
一群縫衣女架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女子,倉惶離開了城門口,針的話題卻給留在原地的人們提供了豐富的靈感,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那女刺客丟在織室街的一件藍袍,裏麵掖了一針一線,他們驚喜地叫起來,鬧了半天,男的有凶器,女的也有!那瘸子用他的糖人架,這女子是用針,是用毒針,她是要用毒針刺殺國王呀!
人們轉過了臉,很自然地去看籠子裏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洞裏,看不清楚,她的發髻已經散成亂發,亂發滴著雨水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她的臉也看不清楚,幾個晚來的看客感到不滿,他們對城門上的守卒抗議道,示眾也得有個示眾的樣子,下這麽大的雨呀,又關在籠子裏,晚來一步就什麽都看不見,臉都看不見了,示的什麽眾?
一個守卒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披著片大樹葉從城樓上下來了,他隔著鐵柵,笨手笨腳地替碧奴整理著頭發,一邊向看客們埋怨道,你們就知道看,看!就不知道檢舉揭發,這女刺客裝了啞巴才進的城,好多人知道她會說話,你們要是當場揭發,她當場就抓住了!
下麵有人說,不怪我們,怪你們城門口檢查太慢問得太多呀,明明是個男的,偏偏要問你是男是女,好多人圖個省事才裝啞巴進的西側門,那麽多人裝啞巴呢,誰知道誰是刺客!
守卒說,你們就會狡辯,就會看熱鬧,看熱鬧還這麽著急,這女子的臉不美不醜的,有什麽可看的?以後有你們看的呢,就怕你們到時看得煩,又鬧著要看新的!
一個男孩在人群裏說,國王來了就赦免她了,以後看不見她的!
誰說要赦免的?守卒用目光搜尋著人群裏的聲音,說,國王是不是赦免她,要看國王高興不高興,要是不高興這鐵籠子還得讓她騰出來,她的人頭還要掛在城牆上示眾呢!
下麵的人又叫起來,誰稀罕看人頭?死人沒什麽好看的,我們要看活的,我們要看她的臉!
看客們繁複的要求令守卒有點惱怒,他就用一根狼牙棒把碧奴粗暴地推醒了。你好大的本事,下這麽大的雨,關在鐵籠子裏,手和腦袋套在木枷裏,你還睡得這麽香!不是我不讓你睡,是老百姓不讓你睡,我也沒辦法,你就別睡了,反正是示眾,讓他們看個夠吧!
碧奴露出了一張蒼白而濕潤的麵孔,守卒的描述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錯的,婦人們在那張臉上發現了一個年輕女子俏麗的輪廓,隻是她的美貌被疲倦和憔悴覆蓋了,變成了一小片蒼白的廢墟。碧奴在人們的目光中睜開了眼睛,她想說什麽,但嘴巴被一隻蝶形鐵嚼子扣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眼睛裏彌漫著月光般皎潔的光華,那道白銀般的光華從臉上漫下來,大鐵籠子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人和籠子一齊閃爍著濕潤的光。籠子旁的守卒跳了一下,他看見一場豪雨過後,碧奴站立的鐵籠底下突然長出了一片暗綠色的青苔,她身體倚靠過的鐵柵上生出了星星點點的鏽斑。守卒驚叫著往後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緣故,是那女子的淚在作祟。不準流淚,不準流!守卒對著籠子裏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準流淚,不準流,你把鐵籠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鐵籠子哭爛了就是我的錯了,你再哭就是為難我,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碧奴的眼睛仰望著天空,天空漸漸泛出了明亮的蔚藍色,鐵籠頂上仍然有凝結的雨點落下來,打在碧奴的臉上,從她的臉上無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傳奇的淚水。
不準看天!守卒說,給我看著地,籠子裏的囚犯不準對天流淚,這是規矩!快看地,讓你看地你就看著地!
木枷妨礙了碧奴複蘇的身體,看不出來她是順從還是違抗,她的腦袋輕微地動了動,眼睫低垂下來,她凝視著守卒,眼睛裏白色的淚光仍然一片片地瀉落下來。
守卒開始抹眼睛。看地呀,不準看我!讓你別流淚,你還在流,他們說你的眼淚有毒呀!守卒指著城樓說,上麵的幾個兄弟不小心碰到你的眼淚,一個說頭疼得要裂開了,一上午都抱著個頭喊疼,什麽也不幹,另一個不知中了什麽邪,一直跟個娘們似的,躲在一邊抹眼淚,他們說我是女巫的兒子,不怕淚咒,我上了當啦,現在我也不舒服了,眼睛發酸呢,那麽多鼻涕也不知是哪兒來的,我也不守在你身邊了,諒你一時半會兒也哭不爛這麽大的鐵籠,你在這裏好好示眾吧。
匆忙間那個守卒披著樹葉往城樓上跑,城樓上不知道誰訓斥了他,守卒拿了一塊黑巾又下來了。他用雙手伸進籠子,把黑巾蒙在了碧奴眼睛上,說,長官說你眼睛太危險,要嚴加防範,反正你也不要看什麽風景,是那些人要看你的風景!守卒顧忌著碧奴的眼淚,動作不免有點拖拉遲疑,他感到手上有一道滾燙的淚流流過去了,也就是這時候,守卒聽見城牆上空滾過了幾個悶雷,看熱鬧的那堆人群開始有了異常的動靜,起初是幾個年幼的孩子無端地嚎哭,幾個老人噴嚏不斷,他們瞪著眼睛彎著腰,打了一個又等下一個,一個老人慌張地抱怨道,癢死人了,哪來的邪風,吹到我鼻子裏啦!然後人群裏傳來撲通一聲巨響,守卒回過頭,看見鐵籠子的銀色光焰映白了很多張猙獰的罪惡的麵孔,許多人的膝蓋突然不能自持,向著泥地慢慢傾下來,傾下來,來自肉鋪的胖屠夫第一個被看不見的淚潮衝垮,人已經跪在地上,他的膝蓋浸沒在水中,袍下肥胖的身體正在痛苦地抖動,女囚姐姐別看我,我沒有誣告你,我誣告的是楊屠戶!胖屠夫淚流滿麵,他不停地對著鐵籠子作緝鞠躬,嘴裏瘋狂地叫喊著,女囚姐姐你別怪我,要怪就怪楊屠戶鋪子裏生意太紅火,逼得我要關鋪門啦,一樣的豬肉,別人提著籃子從我鋪子門口過,偏偏就不買我的豬肉,要去楊屠戶那裏買,我被他逼上了絕路,才去割了死人肉往他家鋪子裏放的!
……
國王
五穀城屏住熱切的呼吸等待國王的駕臨,城門上九龍旗獵獵飛舞,城門下人山人海,鑼鼓陣沿著高高的城牆擺成了萬歲的字樣,城裏最著名的舞獅人郭家班已經牽出了他們所有的獅人,米鋪的台階下麵,一個由官府出資的領恩米倉巍然聳立,散發著米的清香,已經有人拿著笸籮在米倉前排隊,等候開倉放米,而在冷清的石台一側,兩個穿紅袍的劊子手靜立在鐵籠子旁邊,他們的表情淡泊安靜,手裏的刀卻閃爍著尖銳的寒光,看上去有點迫不及待。
城門洞裏夾道站立著五穀城的大員們,他們都穿上了黃色或絳色的官袍,遠看站得整齊而和睦,近看卻站得勾心鬥角的,有的官員認為自己的站位和職位有出入,不甘心站在別人的後麵,身體忍不住地向更顯赫的位置移動,這樣一移自然就有人被侵犯,被侵犯的官吏中有缺乏涵養的,不好開口罵人,就出手出腿,保衛自己的位置,一來一去,大員們的隊伍竟然出現了相互推搡的現象,幸虧詹刺史及時製止,城門洞裏才勉強保持了應有的肅靜。
等候的時間如此漫長,漫長得可疑,官員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他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詹刺史,說,國王不到,禦前軍也該到了,禦前軍不來國王的龍騎兵也該到了,如果他們都不進城,總會派個宮吏來的,怎麽就沒個人來呢?
詹刺史一臉焦灼,由於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個爛瘡折磨著,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呻吟。宮吏來過啦,帶走了一車臭魚!詹刺史被問得急了,終於透露了來自國王的第一個消息,我以為是傳旨的宮吏呢,結果是個要臭魚的!我問那宮吏為什麽要臭魚,馬上進五穀城了,國王要多少鮮魚有多少鮮魚,帶臭魚走幹什麽?他就是不肯告訴我!
官員們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魚之意,紛紛說國王畢竟是國王,吃東西也跟常人不同,萬壽宮的好多秘密聽起來都是很稀奇的,也許吃臭魚是延年益壽的秘方呢。
那個宮吏帶走一車臭魚後一去不返,給眾官員留下一個沉重的懸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樓,時刻注意國王的人馬的動向,在他聲嘶力竭的重複下,所有人都記住了歡迎儀式豐富的內容,程序規定,那邊黃金樓船的盤龍桅杆一動,這邊的鑼鼓就要敲起來,獅子就要舞起來,米倉就要開閘放下領恩米,國王一到五穀城城門,兩個劊子手應該舉起刀來問國王,女犯的首級該不該斬,按照常理,國王會在龍座上回應,刀下留人——這是詹刺史惟一擔心的細節,由於無人可以冒充國王的聲音,也不知到時候國王心情如何,是斬還是不斬,這個顯示國王恩澤的儀式也就不好排練,隻能等待最後的結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據萬壽宮的典章,結合了五穀城的地域文化製定,應該是細致而充滿特色的,天氣不幫忙也沒什麽,雨後道路泥濘,國王的車馬將通過一條灑滿穀糠和草灰的路,去到衙門口,從地下通道進入行宮,主要活動都在室內,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測,除了迎合國王為名山大川各城各縣題寫金匾的興趣,還有一個極大的驚喜會滿足國王發明新刑罰的愛好,別的地方五馬分屍,五穀城卻比別處多用一匹馬!刺客少器會推到國王麵前,六匹膘肥體壯的公馬已經接受了半個月的訓練,它們將讓國王欣賞到五穀城獨創的六馬分屍的壯麗景象,那第六匹馬無疑是精華所在,它承擔的任務是特殊而艱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訓馬師,無人知曉,打聽也打聽不到,是機密。
萬事具備,隻欠東風了,可是從城樓上傳來的消息仍然令人沮喪,國王浩浩蕩蕩的人馬像一條巨龍擱淺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樓上的哨兵說,官道上升起了炊煙,國王的人馬竟然在野地裏自備膳食了!
詹刺史漸漸地渾身冒出虛汗,自備膳食是一個噩夢般的預兆,他開始憂慮國王對五穀城的看法,是否聽信了什麽讒言,對五穀城有了什麽不良印象?對五穀城印象不良也就是對他印象不良。他是否被哪個小人誣告得罪了國王?那個小人會是誰?他用探究的眼神掃視著城門洞裏的同僚,他們也在看他,每個人的眼神不一樣,有的昏庸,有的狡詐,有的欲言又止,有的賣弄聰明,針對國王野炊的消息大發議論道,國王偉大呀,過五穀城不入,不食百姓一粟!詹刺史看來看去,看不出誰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告狀告到萬壽宮去,他要能把狀告到萬壽宮去,也不會在五穀城屈就下位嘛!詹刺史這麽一想心裏就釋然了,區區一個五穀城刺史,國王肯定不知道他,對他也不會有什麽看法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國王。城門外已經戒備森嚴,連落葉都一片片地被人撿幹淨了,凡是閑人,高處不得停留,過家茶樓上的流民們和住在樓台上的達官貴人一律都被趕到了下麵的街市,百姓們螞蟻般地堆在城門裏側,堆成了人山,幾座人山在城門外發出空洞的喧鬧聲。米倉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難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暈倒,有人隨地便溺,引起周圍人的一片指責,由於爭搶位置,米倉附近發生了不少意外,偶爾有被踩踏者的哭叫傳到城門洞裏,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員一針見血地批評那些流民,這些窮鬼,哪兒是在歡迎國王?明明是在歡迎糧食!
米倉那裏的危險訊號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覺,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熱愛國王,更熱愛糧食,百姓等待國王是有耐心的,可他們等待糧食的時候不免急躁衝動,他有點擔心放米賑民的後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須要放的,取消領恩米不知道會引起什麽混亂呢,他不敢冒險,眼看守護米倉的士兵們已經無力招架,詹刺史隻好打起城門洞裏大員隊伍的主意,他挑了幾個官位卑微但身體強壯的官員,讓他們暫時加入守護米倉的士兵隊列,那幾個官員很不情願地出了城門洞,去是去了,可去得屈辱,詹刺史派了個心腹跟住他們,偷聽他們說什麽,心腹回來說,他們不敢罵你,罵柴禾罵黃金呢,他們嘴裏一直嘟囔,笨蛋黃金笨蛋柴!詹刺史說,你才是個笨蛋,他們是說半擔黃金半擔柴,那就是在罵我呢!心腹糊塗,詹刺史不糊塗,他知道那幾個人是氣得口不擇言了,他們在揭他當年送柴夾金去京城買官的老底,詹刺史無暇跟他們計較,對身邊的心腹苦笑道,這有什麽好說的,過去是半擔柴禾半擔金,現在早就是半擔柴禾三擔金了!
終於有馬蹄聲敲響了寂寞的官道,整個五穀城都側耳傾聽,三個龍騎兵策馬飛馳而來的時候,有人注意到他們手裏舉著的不是九龍旗,而是一麵粗糙的白幡,然後一個驚天之聲在空中炸響,跪下,都跪下,國王薨了,國王薨了!
……
碧奴
萬眾下跪,無數人的膝蓋訇然落地,盡管滿地泥濘,人們的膝蓋並不忌諱,跪得都很快,盡管跪下來不難,還是有許多膝蓋和別的膝蓋撞在一起,許多屁股和別的屁股發生了摩擦,所有膝蓋和屁股的主人們都在無聲地爭奪地皮,隻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五穀城女孩愛惜自己的新花袍,跪得不情願,跪下來後還埋怨,擠死了擠死了!有個女孩還指著鐵籠子嚷嚷道,大家都跪,那個女刺客怎麽不跪?女孩的母親打了她一巴掌,威脅她說,小祖宗你眼紅誰都好,怎麽眼紅起她來?你要不情願跪,你要嫌跪得不舒服,要不要站到鐵籠子裏,和那女刺客站一起去?
萬眾下跪的時候隻有碧奴還站著,站在鐵籠子裏。碧奴被遺忘了。她的腿腳被五花大綁捆在鐵柵上,跪不下來。城牆下的士兵們把各自的武器平擺在身前,跪下來了,鐵籠邊的劊子手也把鬼頭刀插在刀鞘裏,跪下來了。人們忘記了鐵籠裏的碧奴,讓她獨自站在那裏。國王薨了,那麽多人跪下來,連(又鳥)鴨都應該跪下的,她卻站著。碧奴就那麽站在鐵籠子裏,等待別人發現這個錯誤,可是除了那個小女孩,人們都沒發現這個錯誤,也許有人發現了,發現了不敢說,萬民跪是不讓抬頭的,隻能盯著地,也許那些人害怕追究,你是怎麽跪的,你不抬頭,怎麽看得見人家是站是跪?
駕崩的國王靈輦停留在官道上,城門口的民眾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鐵籠的方向,看上去五穀城的人們都向一隻鐵籠子跪伏著。一隻烏鴉從五穀塔那裏飛過來,飛過跪伏的人群上空,烏鴉有眼無珠,以為那麽多民眾是向碧奴跪著,就飛到碧奴頭上盤旋了一圈,口齒不清地向這個女囚表達著敬意。碧奴不懂鳥語,卻能從鳥鳴中分辨鳥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烏鴉仰慕的叫聲,烏鴉仰慕她有這麽多的請罪者,碧奴碧奴,那麽多人向你下跪,他們在向你請罪呢!這個念頭不知道是烏鴉的,還是她自己的,碧奴嚇了一跳。她想轉過臉,看天也好,看城牆也好,不去看那麽多的膝蓋,但是木枷妨礙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頸無法轉動,碧奴就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淚水便流了出來,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許流淚流的不是時候,別人跪,她站著,別人流淚,也許她是不準許流淚的。她又睜開了眼,強迫自己不看人們跪地的膝蓋,也不看他們下垂的腦袋,看什麽呢,就看人們的衣袍吧,她怎麽也忘不了那件新染的喪袍,辛辛苦苦把一件喪袍染了靛藍,也不知道誰把它撿去穿在身上了。
黑壓壓的人群,像一片石頭的叢林。她看不清人們的臉,但大人孩子都把節日的盛裝穿出來了,那些衣袍,碧奴看得仔細,五穀城的孩子披紅戴綠,發髻上纏著避邪的紅線,女人穿得鮮豔,大朵的花鑲嵌在襟邊袖下,姑娘家胸口也繡花,身上打扮得像個花園,男人穿的多為流行的滾了青邊的褐色夾袍,也有一些穿藍袍的,在人堆裏賣弄關子,吸引碧奴的目光,碧奴怎麽眯眼打量,也看不清那幾件藍袍是不是新染的,是不是喪袍改的。碧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也許是中邪了,死到臨頭,她怎麽還在惦記那件袍子!她責怪自己不該再想袍子的事情了,柴村的女巫預言她會死在路上,那預言遺漏了多少細節呀,他們沒有告訴她,你死時兩手空空,冬袍永遠送不到豈梁的手上,你家豈梁除非會用北方的黃沙做線,會用大燕嶺的石頭織布,否則他將永遠光著脊梁!碧奴站在鐵籠子裏,對豈梁的思念也讓她害怕,五穀塔下的一個大燕嶺寡婦勸她說,別天天念著他,苦命的女子,思念也是苦的,你天天念著他,他天天受苦!詹府裏那幾個抱壇哭泣的淚人也警告她,千萬小心你的夢,千萬別夢見你丈夫,苦命的女子,夢見誰最多,誰就要跟著你倒黴!碧奴不敢思念豈梁,她逼著自己去想國王富貴的遺體,他是睡在棺材裏還是睡在黃金樓船上?他的壽衣是金子做的還是銀子做的?國王的手腕上刻著國王的標記嗎?很快她發現自己把國王想象成芹素的模樣了,小眼睛,老鼠胡須,手腕上刻著自己的身份。她不敢想國王的手腕了。怎麽可以把芹素和國王混起來?國王什麽模樣,手腕上有沒有國王兩個字,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碧奴覺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遺憾,無關她自己的生死,是國王,普天之下的良民百姓,誰不想親眼見到國王呢,她也想親眼看見國王,看見他的模樣,還有他的手腕,可是國王死了,她什麽也見不到了!
兩個劊子手跪在鐵籠邊,跪得怒氣衝衝。起初他們低聲埋怨國王死的不是時候,千年難逢的籠邊好戲,排演了這麽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鐵籠的技藝不能展示,本來殺人有賞錢,放人也有賞錢,現在一樣都拿不到。城門口一亂,兩個劊子手的心也亂了,亂成這樣了,誰還有心思看我們砍人頭?米倉那裏騷動的時候一個劊子手在地上惡狠狠地磨起刀來,另一個的膝蓋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說,我們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該捕吏去管,我們跪我們的。起初他們還堅持守在鐵籠邊,後來城門洞裏的官員們魚貫而出,不知什麽人在人群裏喊,當官的怎麽跑了?我們還跪在這兒呢,老實受欺負,我們沒有搶到領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聲音則帶有強烈的煽動性,不跪了不跪了,當官的都跑了,我們還跪個屁,大家都站起來,領恩米搶光了,米鋪裏有的是,我們去搶米鋪呀!兩個劊子手這時再也跪不住了,站起來向奔跑的官員厲聲質問,今天這刀到底還用不用了?快給個說法,再沒說法我們也搶米去了!他們的牢騷得不到回應,一氣之下就提刀走了。兩個紅色的人影離開了鐵籠子,一個隨人群朝米鋪湧進去,另一個卻被幾個神色激憤的老人和婦女追打著,老人說,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幾個婦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裏的刀,嘴裏哭罵著,你會砍人的頭,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們的頭!那被襲擊的劊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舉在空中,一邊奪路而跑一邊叫喊著,你們別以為翻天了,老國王死了新國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國王砍你們的頭!
碧奴看見劊子手消失在人潮裏。劊子手走了,她還站在鐵籠裏。暴亂的人群淹沒了官吏和士卒們的身影,沒人管這個鐵籠子了,他們把鐵籠扔給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誰會記起這個籠子。她想喊,黑巾還堵著她的嘴,她想鑽出籠子,但木枷還是緊緊地鎖著她的身體。她看見人群從米鋪出來,又湧進了旁邊的布莊和鐵鋪,有人抱著農具出來,臉上鮮血直流,是爭搶鐵褡鋤頭留下的傷口,有人扛出來的綢布很快被人撕成條條縷縷的,等他突出重圍的時侯,肩上隻扛著一個光禿禿的布軸了。碧奴看見一些身有殘疾免於徭役的青壯年男子奇跡般地恢複健康,迸發出令人羨慕的體力,扛布出來的三個流民中有一個是瘸子,他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來一條腿,跑得比風還快,另一個綽號叫羅鍋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風風火火地往坡上的過家茶樓跑,過家茶樓已有準備,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臨下地守在坡上,上來一個打一個,羅鍋被他們從坡上打下來,靈活地翻了個身,又起來了,誰稀罕搶你們的破茶樓?他一邊奚落茶樓的人,一邊高舉著手號召人們,城門口沒什麽可搶的了,去城裏搶吧!
……
北方
多麽奇怪的天氣,雨過天晴,天晴了一半,風沙就來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穀城外的路口分成了兩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團錦簇趕馬驅車,朝明淨的南方奔湧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為流民,他們呼兒喚女,黑壓壓的一片,像一群遷徙的烏鴉,頂著風沙向北方徒步走去。
風沙狂暴,有人頭上頂著鍋,鍋在黃沙的吹打下颯颯作響,有人拖著柴禾走,柴禾對北方的前程深表懷疑,掙脫了繩子,一片片地掉落在官道上,有人手裏牽著羊,牽羊的繩子被風沙吹走了,羊就不見了,於是人群中有人往回跑,一邊跑一邊慌亂地喊,我的羊呢,誰把我的羊藏起來了?
他們路過了擱淺在官道上的黃金樓船。那黃金樓船龐大的船體現在變成了一堆奇形怪狀的木板,散棄在官道下,國王的人馬最終帶走了國王的遺體和價值連城的九龍金桅,就像一條肥美的大魚,盛宴過後隻留下了一堆魚骨魚刺。隨著黃金樓船的解體,所有人關於運河航行的想象也破碎了。路上的大多數流民從來沒有見過船,有人堅信船是有輪子的,他們四處搜尋那些輪子,有人則一口咬定船是模仿魚製成的,所以一定有嘴,有鰭,還有魚鱗,他們果真看見了船上的魚鱗,路下有一堆人圍著船板,揮舞著鐵錘敲鑿那一片片的魚鱗,那是船板上殘留的七彩漆粉,鑿船人對他們的目的諱莫如深,但一個嘴快的孩子攔住官道上的人,動員他們也去鑿船,說那漆粉裏麵含有金子。流民們因此在那裏停留了很久,有人毅然地加入了拆船的隊伍,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跑下去,執著地拚湊著散架的船板,一心要體會坐船的滋味,一個瘋子則亢奮地跑到稍遠的蓧麥田裏,用一根樹枝指著田埂上的一堆糞便,向著官道上的人流大聲狂呼,快來看,國王拉的屎,國王的屎!
碧奴也在路上。五穀城暴亂給她添置了兩件財產,一件玄色滾黑邊的男人的綿袍,還有一隻半青半黃的葫蘆,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碧奴把那件寬大的男人的冬袍套在身上,葫蘆則綁在腰帶上,她把頭發束到頭頂,用一條藍布帶草草地綰起來,人像一根柳枝在風沙裏飄搖。好幾個人從後麵追上了那個柳枝般的人影,走近一看是那個站過鐵籠的女囚,他們說,你這女子命大呀,昨天還在鐵籠裏等殺頭,現在倒跟我們一起趕路了!有個小孩發現她腰上的葫蘆,要跟碧奴討水喝。碧奴搖了搖她的葫蘆,葫蘆是空的,她說,我這葫蘆不是盛水用的,是收魂用的,萬一我死在路上,葫蘆要把我的魂靈收進去的!
旁邊的大人不準小孩去碰她的收魂葫蘆,他們氣惱地拉走了孩子,苦口婆心地告誡不懂事的小孩,她是剛從鐵籠裏逃出來的!沒見她的麵孔像草灰,走路走得像個鬼魂,就算她葫蘆裏有水,我們也不敢喝!
一個衣不遮體的婦人用一隻鍋蓋蓋住了裸露的乳房,她一直居心叵測地跟著碧奴,一邊拽拉碧奴身上的那件舊冬袍,說,你是個女的呀,都快瘦成影子了,怎麽穿了件男人的大冬袍?你一個人裏麵外麵穿了兩件袍子,也不嫌累贅,一定是搶來的吧?
碧奴感覺到那婦人的用心,她躲不開那隻手,就站住了,把寬大的袍子卷了起來,不讓她拉,也不讓她碰。大姐,你眼紅誰都行,不該眼紅我的袍子!碧奴怒視著那婦人,你沒有袍子穿,可你還有一隻鍋蓋呢!這是我家豈梁的冬袍,他沒帶冬衣就上了大燕嶺,我拿在手上怕丟了,打成包裹怕別人偷了,穿在身上最放心,怎麽會嫌累贅?
那個假羅鍋現在挺直了腰,扛著一隻大包裹在人流裏趕路,他認出了碧奴,嘴裏嘖嘖地叫著,衝過來推了碧奴一把,你命大呀,砍頭刀都架脖子上了,也沒死,要不是大家起來鬧事,你哪裏跑得出那大鐵籠子?你也不知道謝謝別人的救命之恩,就知道悶著頭趕路,你這是趕路去哪兒呀?
碧奴說,去大燕嶺,給我家豈梁送冬衣去,大哥你知道到大燕嶺還有多少路嗎?
路是不遠了,九十多裏路,就怕你搖搖擺擺趕路,趕不到那兒!假羅鍋打量著碧奴的臉,說,你去水溝邊照照你的臉,看看你自己的氣色,你病得不輕,還是找個村子歇下來吧,前麵十裏地,就是我家的村子!
碧奴說,歇不下來呀,大哥,天說冷就冷了,我得趕在下雪前把冬袍送到豈梁手裏。
還在惦記你那個豈梁呢?他是人是鬼都難說了!假羅鍋說,上大燕嶺修長城的人,十個死七個,剩下三個都在吐血,天越冷吐得越凶,都快吐死了!
……
碧奴背著石頭在官道上爬。她腦子非常清醒,怕路上的沙石磨壞了豈梁的冬袍下擺,就把它挽起來堆在背上,墊著那塊石頭。碧奴在官道上爬,向著遠處的山影爬。附近的村莊裏升起了炊煙,荒涼的農田裏偶爾可見幾個人影,沒有人到路上來,但有一隻青蛙不知道從哪兒上了官道,她看見那隻青蛙奇跡般地降臨在路上,在她的前方跳,跳幾步停下來,等著她。她認不出來了,那是不是與她結伴離開桃村的盲眼青蛙,它不應該在路上了,她記得青蛙先於她放棄了尋子之旅,還占了她辛辛苦苦挖好的墓坑。她定神凝視,看不見青蛙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青雲郡的盲眼青蛙,還是一隻平羊郡的陌生青蛙,但她知道,那隻青蛙是給她領路來了!
碧奴跟隨一隻青蛙在官道上爬,她聽見青蛙輕盈地指點著她的爬行路線,這裏有個坑,往那邊爬,那邊有糞便,往這裏爬,爬,快點爬!碧奴聽從青蛙的命令在官道上爬,爬,爬,遠處大燕嶺的山影忽遠忽近,隻有青蛙始終在她的前方跳躍,它的暗綠色的花紋在官道上非常醒目,看上去是一堆綠色的火苗。
十三裏鋪
十三裏鋪的農婦們在地裏拾穗,他們驚訝地發現了在路上爬行的碧奴,農婦們不知道那女子為什麽在路上爬,為什麽把一塊石頭馱在背上。他們湧上官道圍著她,吵吵嚷嚷地提出了好多問題,碧奴說不出話來,指了指大燕嶺的山影,農婦們說,知道你是去大燕嶺,你男人肯定是修長城的嘛,我們問你為什麽要爬著去,走不了就歇口氣再走,你這麽爬什麽時候才爬得到大燕嶺?你還把石頭馱在背上,我們都給你嚇壞了,以為是隻大烏龜在路上爬呢!
碧奴伏在地上,她的半邊臉已經是泥土的顏色,眼睛盯著農婦們的一雙雙大腳,羨慕地打量了一會兒,她的手突然伸過來,在一個農婦裸露的腳上摸了一下。
羨慕我的大腳丫子呢?可我的大腳丫子沒法換給你呀!那農婦閃掉碧奴的手,跳到另一邊,手腳麻利地解下了碧奴背上的石頭,扔到一邊。糊塗的女子呀,別人抱石頭,你抱不了就別抱,怎麽還馱背上了?也不怕石頭壓死你!那農婦氣乎乎地說,一定是讓江莊那幫婦人的鬼話騙了,我也信過那套鬼話的,三天去大燕嶺獻一塊石頭,有什麽用?孩子他爹還是得紅臉病死了,山神不看窮人手裏的石頭,山神的眼睛也盯著有錢有勢的人!
碧奴說不出話來,也沒有力氣阻止那個農婦,石頭扔到她身後去,碧奴就往後退,要退到那塊石頭旁邊去。那農婦懷著對石頭的憤怒,正要把石頭踢下官道,其他的農婦攔住了她,說,你對石頭撒氣可以,別為難她,她非要獻石頭給山神,你就讓她獻去,烈馬攔得住,癡心的女子攔不住,為別人吃苦,吃多少苦都心甘情願呢。
農婦們把碧奴和她的石頭一起抬到了草垛上,他們給她喂了幾口水,順便把她的臉也洗幹淨了,幾個農婦一起動手,把碧奴的亂發擼順了,挽成了一個草把髻,和他們自己的發髻一樣。碧奴梳洗過後坐在草垛上,泥塵褪去,一張年輕的臉秀麗得讓農婦們嫉妒,她側臉眺望著大燕嶺的山影,恍惚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農婦們注意到她的手上已經血肉模糊,手過留痕,草垛上留下了一串紅色的血星星,他們說,沒見過你這麽癡情的女子呀,我們十三裏鋪的男人也都上了大燕嶺,這麽近的路,也沒人像你一樣尋夫的,你家男人就是個下凡的神仙,也犯不上這樣爬,看看你的手,你的膝蓋,你自己在流血呀,你偏偏還要帶著這石頭,爬到大燕嶺就怕石頭還在,你人不在了!還是坐在草垛上等吧,看看有沒有去大燕嶺的驢車,捎你一段路!
碧奴坐在草垛上等,等了沒多久就下來了,她沒有耐心等待。農婦們從來沒遇見過這麽倔強的女子,她情願爬,還是要爬,爬,又往官道上爬過去了,有個農婦原本提著草鞋要追過去,勸她把草鞋套在手上再爬,追了幾步不知道是跟碧奴賭氣,還是不舍得草鞋,又退回來,忿忿地把草鞋穿回了腳上,說,隨她去,沒見過這麽傻的女子,好像天下的男子,隻有她家丈夫上了大燕嶺!
路上一個跳躍的綠影引起了農婦們的注意,他們發現碧奴是跟著一隻青蛙爬,這麽冷的天,路上哪兒來的青蛙呢?農婦們嘴裏都驚歎起來,吔,看那青蛙跳得多歡,是給那女子引路呢!他們吵吵嚷嚷地議論起青蛙的來曆,說那青蛙來給人引路,怕人不是個凡人,青蛙也不是水田裏吃蟲的青蛙,也許是隻神蛙!在一種莫名的敬畏感中,農婦們回頭觀察碧奴坐過的草垛,風從西邊來,那草垛上有幹草娑娑地往北麵飄落,人和石頭壓過的地方,幹草聳了起來,閃著一圈濕潤的金色光芒。針對一個人帶來的所有異常的景象,他們開始反思碧奴的來曆,不知怎麽幾個農婦都同時聯想起官道女鬼的傳說來,臉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起來,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平羊郡北部地區到處流傳著官道女鬼的故事,誰沒聽說過?十三裏鋪也有村民聲稱在深夜的官道上看見過那些女鬼,他們頭頂包裹在月光的照耀下向大燕嶺跋涉,人一喊那些鬼影就不見了。
……
簡羊將軍
飛鳥不識長城,一群南遷的候鳥在大燕嶺上空迷失了方向,它們在北風中哀鳴了一夜,直到早晨,一隻灰色的小鳥撞進七丈台簡羊將軍的帳篷裏,鳥為信使,宣告鄉愁的風暴將要席卷大燕嶺。
簡羊將軍每天夜裏戴著國王獎賜的九龍金盔入睡,早晨金盔收攏了民工們的築城號子聲,準時地把將軍驚醒,這一天早晨不同,他聽見金盔內回蕩著草原之聲,是風和牛羊的聲音,還有久違的草原長調如泣如訴的旋律。簡羊將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睡夢中流了淚,然後他看見了那隻小鳥,小鳥死在他的枕邊。
侍衛端了一盆水來伺候盥洗,令他不解的是將軍反常的舉動,將軍懷裏抱著那隻死鳥,像一個受驚的孩子坐在黑暗中。侍衛替將軍洗好了臉,要洗手的時候遇到了困難,將軍握著死鳥不肯鬆手。將軍說,水是溫的。侍衛說,天冷了,將軍你已經用了好多天溫水了。將軍說,把溫水潑掉,救鳥要用冷水,去山泉邊打一盆冷水來!
侍衛奉命去取泉水,他不知道鐵石心腸的將軍為什麽要憐惜一隻小鳥,去得遲疑,將軍看出侍衛心裏的疑問,他反問侍衛是否記得他來自北部草原,是否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長城竣工之日草原上會有貴客騎馬而來,來向他奉獻祝賀的哈達。侍衛囁嚅道,將軍,今天還在築城,也沒有人騎馬從草原來呀!將軍怒視著侍衛說,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個蠢材就是記不住,草原上來人,鳥是報喜的信使!這灰嘴鳥身上有草原的氣味,有我家氈包的氣味,不信你來聞一聞,鳥身上還有酥油的香味!
簡羊將軍來到七丈台上,他親手把死去的小鳥放在銅盆裏,侍衛把銅盆放在堞牆上,被將軍製止了,將軍讓他端著銅盆,讓早晨的陽光照著銅盆裏的泉水,他說,如果是從草原上飛來的鳥,等陽光把冷水曬暖了,鳥就複活了。將軍在七丈台上了望長城外麵連綿的山巒,蒼老的臉上有一種罕見的脆弱表情,他說,長城該竣工了,這鳥一定會在竣工日複活,它會引我回到草原,我該回一趟家了,看看我的父母,看看我的妻子,還有四個孩子!
侍衛端著銅盆站在風中,他想告訴將軍,即使死鳥複活,大燕嶺長城與月牙關長城仍然相隔百裏,隔著一片荒涼的沙漠,兩段長城的合龍竣工仍然遙遙無期,所有還鄉的願望都是水中撈月,將軍呀,也許你會老死在大燕嶺。可是他不敢說,將軍近來思鄉心切,喜怒無常,他天天幻想大燕嶺長城在一夜之間封台竣工,自己可以策馬回返家鄉,他每天睜開眼睛都問,今天能竣工嗎?侍衛起初用各種措辭向他說明一個道理,長城不是一日之功,每次都引來將軍的咆哮,還挨了好幾個耳光,侍衛學聰明了,後來每次回答將軍的問題時,總是說,快竣工了,快了。
簡羊將軍撫摸著頭上的九龍金盔,抬眼看了看台下的工地,對侍衛說,今天能竣工嗎?
侍衛躲開他熱切的目光,看著水裏的小鳥,說,快了,今天不行就明天,將軍,快竣工了。
鳥在水中等待重生,而一個意外的悲傷的早晨還是來臨了。太陽升起來,簡羊將軍發現大燕嶺的悲傷也在噴薄而出。往日高亢嘹亮的號子聲在這個早晨沉寂下去,挑夫的籮筐在山路上發出孤獨的呻吟,砌工的瓦刀和石匠們鑿釺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沉悶,簡羊將軍聽得焦躁不安,從勞動的聲音中,他感受不到長城竣工前的喜悅。他來到了望台上,看見山上山下湧動著築城的人群,磚窯裏火光熊熊,挑土抬石的人遍布山梁,石匠們在遠處的石場上揮舞著鐵錘和釺棒,簡羊將軍第一次從他們勞動的身影中發現了疲憊,發現了憂傷,他摘下頭上的那頂九龍金盔,更悉心地傾聽,聽見盔中有風聲,風中有隱隱約約的哭泣聲,他眺望磚窯,那哭泣聲在窯火的火光裏飄蕩,他轉向石場,那哭泣聲便在石頭叢中輕輕地回響。將軍在七丈台上焦躁不安,他對侍衛說,今天我怎麽聽不見築城號子?倒像有人在哪兒哭,哭個不停。侍衛說,將軍,這麽大的風呀,是風把號子聲吹走了,你聽見的哭聲也是風,大燕嶺的工匠沒有誰敢哭,敢哭的一定是風。
將軍在疑慮中敲響了烽火台上的銅鍾,監吏們都戰戰兢兢地上來了,上來就發出一片整齊的祝賀聲,快了,快竣工了!將軍說,築城號子都不喊了,快個!他問工地上昨天是不是死了好多人,大家不敢盲目應對,縮在後麵的蘆席吏被人推到前麵來了,那蘆席吏掌管大燕嶺所有的蘆席事務,由於職位特殊,他最清楚死人的數字,蘆席吏有點茫然地揣摩將軍的用意,說,昨天就拿出去五條蘆席呀,一共才死了五個人!看看將軍麵孔鐵青,又多嘴道,前一陣鬧瘟疫時人死得多,一天死七八十,蘆席都不夠用了,白天死的有蘆席卷,夜裏死的就沒有蘆席卷了。將軍揮揮手不讓他說了,轉臉質問負責膳食的糧草官,工匠們一定吃不飽肚子,築城號子才喊不動了,你是不是又克扣了灶上的糧食,背了麥子去窯子裏嫖妓了?糧草官嚇得麵孔發白,連連擺手,賭咒發誓他拿了官糧去嫖妓的錯誤隻犯了一次,民工們的夥食標準已經從每天一幹兩稀提高到兩幹一稀,稀粥可以喝五碗,幹飯可以盛兩大碗。將軍冷笑一聲,吼起來,既然吃了那麽多,怎麽號子都喊不動了?都像個啞巴一樣幹活,這大燕嶺長城什麽時候竣工?
眾官吏這時候才發現貌似粗獷的將軍對勞動的聲音那麽敏感,他們紛紛表態,要讓大燕嶺的築城號子重新喊起來,燒磚吏保證出磚時所有的磚工喊起《出磚謠》,搬運吏保證自己的挑夫運磚運石上山時要唱〈〈上山謠〉〉,采石吏說他分管的石匠們做的是細工,不宜歌唱,但他保證讓他們手裏的鐵釺和錘子敲出最歡樂的節奏。
一個名叫上官青的捕吏垂手站在角落裏,他以為將軍的憤怒與己無關,他隻管抓捕逃跑的工匠,管不了工匠的喉嚨,正要偷偷地退下七丈台呢,將軍喝住了他,你往哪兒跑?今天大燕嶺死氣沉沉,你也脫不了幹係!將軍把上官青拉到堞牆邊,告訴他風聲中有人在哭,上官青說他聽見的是風聲,聽不見誰的哭聲,將軍讓他站到堞牆上聽,上官青不敢違抗,讓人扶著站到堞牆上,還是搖頭,說,將軍,是風太大,你把飛沙的聲音聽成人的哭聲啦。將軍揮起他的九龍金盔把他從牆上打了下來,你自己長了付豬耳朵,竟然敢不相信我的耳朵?將軍憤怒地說,國王都記得簡羊將軍從草原上來,你們這幫蠢材不記得,我聽得見帳篷外麵敵人拉弓的聲音,聽得見十裏外狼群的腳步,五十裏外馬蹄的聲音,我聽得見百裏外暴風雨的聲音,我說大燕嶺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是誰在哭,你給我去把他找出來!
上官青沒有料到他上七丈台接受的是一個如此艱巨的使命,他從來都是追捕人的,這個倒黴的早晨,他不得不去追捕一個莫須有的聲音。
追捕
大燕嶺人海茫茫,上官青奉命帶著一群捕吏在勞動的人海裏追捕一個聲音。
誰在哭?
誰哭了?你們這裏誰哭了?你哭過嗎?
你們這裏有沒有人哭?誰哭過給我站出來!
大多數工匠們木然地瞪著上官青,他們的眼神在提出各種各樣的反詰,誰哭了?你們看看我們的臉,臉上隻有汗,哪兒有淚?誰瘋了才哭,白白挨上七七四十九鞭,挨完了鞭子還要多抬七七四十九筐石頭,誰想死了才會哭呢!我們為什麽要哭?天生是窮人,抬石築城是我們的命,一把骨頭累散架了,睡一夜明天就拚好了,還是幹活,有什麽可哭的?病號棚子裏垂死的人們也坦然地麵對這次追查,他們用劇烈的咳嗽和嘴角的血絲告訴上官青,我有痰,有血,有熱度,就是沒有眼淚!流眼淚幹什麽用?大燕嶺死人就那麽幾種死法,逃役的被你們捕吏抓回來,示眾吊死,身子單薄的人鬥不過石頭城磚,吐血吐死,運氣不好的人染了黑臉病,發燒燒死,幾個倔強而悲觀的人跑到懸崖上,跳崖摔死,就那麽幾種死法,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可怕的,不知道害怕的人,哪兒有什麽眼淚!
有幾個工匠在上官青的盤問下承認自己麵容悲戚,但拒不承認自己哭過。一個來自邊遠的蒼蘭郡的少年挑夫說他是想哭,但他摸索了一套方法,可以有效地製止眼淚,他還誠實地吐出舌頭給上官青看,說他一旦想哭就咬住自己的舌頭,把舌頭咬出血,疼了就不哭了,上官青檢查了少年挑夫的舌頭,發現那舌頭果然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還有一對雙胞胎兄弟是上官青追查重點,他們明明神情落寞,眼睛浮腫,別人卻作證,說兄弟倆的眼睛不是哭腫的,反而是笑腫的。上官青就讓那兄弟倆來笑給他看。兄弟倆來了,站在一起,像兩隻比翼之鳥向對方展開了雙臂,上官青叫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麽?準備上絞頭架呢?旁邊有人對上官青說,別急,等一會兒他們就能笑了。捕吏們原以為有什麽好戲看,等半天卻是一場孩子氣的鬧劇。原來兄弟倆是雙胞胎,想起老母親病在家裏無人照管,一個傷心,另一個一定會落淚,為了避免這種局麵,他們就互相胳肢撓癢,借助這個簡單的方法,每一次兄弟倆都能成功地破涕而笑。當著一群捕吏的麵,那兄弟倆在互相胳肢之後,果然齊聲狂笑起來,笑得上官青他們毛骨聳然,上去強行把兄弟倆拉開,一人賞了一個耳光。
捕吏們怎麽也抓不到那哭聲,都有點消沉,有的人開始輕聲議論起簡羊將軍最近的精神狀態來,上官青很惱怒,說,下級不準議論上級!將軍說了,他聽見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九龍金盔戴在將軍頭上,他的腦袋就比我們高明,別說要找哭聲,就是他要找風聲,我們也隻好去找!
他們來到石場上,終於有監工報告,早晨有一個尋夫的女子在石場哭過。是運石頭的牛車從采石坑捎來的女子,那女子背著塊石頭在路上爬,車夫看她可憐,就讓她上了牛車。上官青看那監工說得吞吞吐吐的,就罵起來,這把年紀話也說不清,上了車以後呢,那女子怎麽了?
怎麽都不是我的責任,是采石坑那邊的責任!監工首先撇清了自己,才肯把話說下去,那女子奇怪,爬上了牛車還馱著那石頭,還有一隻青蛙,跟著她跳上了牛車,車夫讓她鬧懵了,說石頭可以帶上來,青蛙不能上車,那女子為青蛙求情呢,說他們一個尋夫,一個尋子,青蛙是來尋子的!
什麽青蛙?青蛙尋什麽子?上官青大叫起來,說清楚呀,青蛙往哪兒去了?誰是那青蛙的兒子?
青蛙那麽小,我也不知道它跳哪兒去了,我的眼睛主要管石工的,不管青蛙,青蛙的兒子是誰,我就更不知道了。監工看上官青滿麵怒意,趕忙補充道,那女子是尋萬豈梁的,是他媳婦,我瞥見個背影,背著塊石頭爬,一邊爬一邊哭呢。
我看你就是那青蛙的兒子,否則不會這麽笨!上官青尖銳地打擊著監工的自尊心,自己笑起來,他的眼睛開始向石場四周的草棚和石頭掃射,那女子呢,她從哪兒來?
從青雲郡來,是萬豈梁的媳婦,說是走了一個秋天,走了一千裏路才到了大燕嶺。
那萬豈梁呢,把萬豈梁叫過來!
叫不過來了,萬豈梁死啦!監工說,夏天山崩死在斷腸岩的,不是死了十六個青雲郡人嗎,萬豈梁也在裏麵,讓石頭活埋了!
監工從腰後的布袋裏找出一塊竹片來,給上官青看,那竹片上草草地刻著幾個字:青雲郡,萬豈梁,采石場,兩幹兩稀。人的籍貫、姓名、勞役地點和每日的定糧都標示得清清楚楚,但那姓名上已經劃了個紅叉,捕吏們看見那紅叉,都皺起了眉頭,七嘴八舌地說,已經死了嘛,還跑來幹什麽?把她領到野墳去,挖根骨頭給她,再給七個刀幣,打發走!監工收起布袋,麵露難色,說,是按規矩打發她走的,她拿了這人牌可以去領七個刀幣,可她不要牌子,隻要人,我哪兒有人給他,連骨頭也沒有,這萬豈梁的屍骨不在野墳裏,他死在斷腸岩嘛,屍骨現在都埋在城牆下麵了,除非把城牆拆了,否則我哪兒有骨頭挖給她?她在石場上哭,哪能讓她在石場哭,讓上麵聽到是我的責任嘛,我就把她攆到別處去哭了!
你個自私自利的東西,別處也是大燕嶺,都不讓哭的!上官青憤怒地叫起來。
上官青帶人在石場附近搜尋那個青雲郡女子的時候,聽見石匠們的鑿石聲有一種陰鬱而悲傷的音調,他無意中發現好多石匠們的鐵釺下飛濺出來的不是石屑,而是晶瑩的水滴,幾顆水滴濺到了上官青的臉上,手一摸是滾燙的。上官青疑惑地上去察看,先看他們手裏的鐵釺和錘子,再看他們的臉和眼睛,石匠們指著滿地濕漉漉的石頭說,你還是看看石頭吧,這石頭上一夜之間凝了這麽多水,怎麽抹也抹不幹。
石頭果然像是從水裏撈起來,閃著濕潤的光芒。上官青瞪著一塊石頭,說,夜裏一沒下霧二沒下雨,石頭上哪兒來的水?難道石頭會流淚嗎?石匠們說,我們也不知道石頭是怎麽回事,自從萬豈梁的媳婦來過之後,石頭都開始流淚。反正我們沒流淚,是石頭在流淚!
帶來了許多蹊蹺的水滴,那個青雲郡女子卻從石場上消失了。沒有人看見那女子往哪兒走,上官青向石場上的每一個人打聽過了,大多數石匠的眼神顯示他們是洞察秘密的,但他們都堅定地搖頭,說,我們在鑿石頭,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也有人膽大,對捕吏說話也敢陰陽怪氣,是青蛙給那女子帶路的,我們又不是青蛙,怎麽知道她去哪兒呢?
後來還是一個憨厚的老石工向上官青指點了迷津,他指著滿地的石頭說,你們順著滴水的石頭找她去吧,她爬過的地方,石頭都是濕的!
長城
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連綿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巒之上,就是逶迤千裏的大燕嶺長城了。長城在初冬的陽光下閃出鋒利的白光,把天空襯托得萎靡不振。長城其實是一堵漫長無際的牆,一堵牆翻山越嶺,順著群山的曲線向遠方蔓延,看起來像一條白色的盤龍,那白色的盤龍就是長城。長城其實就是一堵山上的牆,一堵牆見山便騎,騎在無數的山巒上,給山巒披戴上一排堅硬的峨冠博帶,那山巒上的峨冠博帶就是大燕嶺長城。
大燕嶺的民工們看見了萬豈梁的妻子,她像一個飛來的黑色首飾,小小薄薄的一片,鑲嵌在斷腸岩的峨冠上。
碧奴抱著一塊石頭,跪在斷腸岩上哭泣。那麽陡峭的山峰,那麽難走的羊腸小道,一個病歪歪的女子,懷裏還抱著一塊石頭,不知道她是怎麽上去的。有人說是一隻神蛙把她引到了斷腸岩上,其他民工都不相信,看見山鷹在那女子的頭上盤旋,說,斷腸岩那麽陡那麽高,青蛙都上不去,興許是山鷹把她叼上去的吧!
浮雲從斷腸岩上飄過,在山腰上築城的人有時能看見碧奴,一個小小的人影子,雲一退就浮了出來。他們聽不清她哭泣的聲音,聽見的是風聲呼嘯,從斷腸岩吹來的風,每一陣風都在嗚咽,那風吹到民工們的身上,是濕潤的,像南方的風,有點黏稠。
運石頭的挑夫還在往高處走,挑夫們像雲朵一樣向斷腸岩聚過來,很快又漂走了。他們在半山腰聽說一個青雲郡女子拖著一道奇怪的水跡上了山,這些來自青雲郡的挑夫追著山路上的水跡疾步如飛,很輕易地追到了碧奴,可是看見碧奴的淚臉,他們就搖搖頭走了,失望地說,不是我媳婦,我就知道我媳婦吃不了那個苦,不會是我媳婦!
有人在山下就聽說了,是萬豈梁的妻子上了斷腸岩,他們挑著石頭追那道水跡,像是追蹤自己的妻子,追到斷腸岩下他們都站住了,說,萬豈梁的媳婦,好可憐的女子!走了一千裏路來送冬衣,哪裏還有穿冬衣的人?萬豈梁骨頭都沒給她留一根,看那冬袍呀,穿袍的人都沒了,她還把袍子卷在背上呢!
所有的挑夫都像雲一樣從碧奴身邊飄走,隻有挑夫小滿從山下接受了一項特殊的使命,他挑著一對空籮筐,沿著路上的水痕一直追上斷腸岩,看見碧奴就停下來了,他匆匆地把路邊的石頭往一隻籮筐裏放,另一隻籮筐一腳踢到了碧奴身邊。你是萬豈梁的媳婦吧,趕緊進這隻籮筐來!小滿說,這麽高的山,上官青大人爬不上來,他讓我一隻籮挑石頭一隻籮裝人,讓我把你挑下山去呢!
碧奴看了眼籮筐,她慢慢地把那件玄色滾青邊冬袍脫下來,放進了籮筐。
不是袍子!小滿說,讓你人進筐呢!
碧奴抱起那塊石頭,對小滿說,報應,報應呀,從五穀城搶來的冬衣,老天不讓豈梁穿!
小滿聽不清她在嘀咕什麽,他把那冬袍拿起來抖了一下,說,很暖和的一件冬袍呀,你怎麽丟掉袍子去抱石頭?抱石頭沒有用,人都死了,給山神獻多少石頭也沒用了!趕緊把袍子穿起來,進我的籮筐,我帶你下山去拿萬豈梁的號簽,你可以去領七個刀幣!
碧奴把小滿扔回來的袍子踢開了,她不肯再穿那件袍子,情願抱著一塊石頭,她抱著石頭跪在堞牆邊,朝山穀裏張望,她說,報應,報應呀,搶來的冬衣,豈梁怎麽穿得上?
你別對著山穀說話,是我在跟你說話!小滿惱怒地走到堞牆邊,看見山穀裏飄滿了淡藍色的嵐靄,他說,也就剩下這些藍煙了,自從斷腸岩出了事,這山穀裏白天黑夜地冒煙,說是死人的魂,你跟煙說話有什麽用呢?死人的魂煙你又帶不走!
碧奴指了指山穀,她開始張大嘴對小滿說著什麽,但小滿聽不見她的聲音,隻看見她滿麵是淚,手指上也墜下了亮晶晶的水珠,雨點般地落到城牆上。
怎麽流了那麽多眼淚?碧奴的淚臉把小滿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捂了捂眼睛,大叫道,我從北山的雙龍寨來呀,跟你們桃村就隔一座山!北山下的人不可以流淚,死了丈夫,你得用耳朵哭,用嘴唇哭,用頭發哭!你的淚水怎麽從眼睛裏出來了?不可以從眼睛裏出來呀!
淚水從碧奴的眼睛裏奔湧出來,就像泉水衝出山林一樣自然奔放,看起來桃村的女兒經已經被她遺忘了,碧奴盡情地哭泣著,一邊哭泣一邊手指山穀,她在向小滿訴說什麽,可除了刺耳的哭聲,驚慌的小滿什麽也聽不清。
墳?你要個墳?小滿努力地從碧奴的嘴唇上分辯她的語言,他說,山穀裏哪來的墳?這是長城呀,你以為是在你們桃村呢,隨便就給死人壘墳?西邊坡上有一個大野墳,大燕嶺死人都埋那裏,你趕緊進這隻籮筐,我帶你去大野墳,你到那裏給萬豈梁壘個墳。
碧奴枯裂的嘴唇上也淌滿了淚水,她哭得更淒厲了,說話的聲音也急促起來,聽上去像噩夢中的囈語,小滿突然聽清了兩個字,骨頭,骨頭。骨頭在哪裏?
哪來什麽骨頭?你要去撿萬豈梁的骨頭?沒地方撿的!他們十幾個人是山崩死的,人都埋在石頭裏了,上麵的城牆一修好,人骨頭也做了牆基啦!小滿有點煩躁了,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團麻線,說,不準哭了,看看這是什麽?上官大人讓我堵住你嘴的!你不知道大燕嶺的規矩呀,再傷心也不準哭出來,住在北山不準哭,上了大燕嶺也不讓哭的!簡羊將軍最聽不得哭聲,怕把大燕嶺的人心哭亂了,耽誤了工程!小滿用手把籮筐掃了一下,然後將籮筐橫倒在地上,筐口對準了碧奴,進來吧,再不進來我要遭殃的。他說,大姐你別連累我呀,你是個女子,又是萬豈梁的媳婦,我跟你鄉裏鄉親的,不好動手把你當石頭搬,自己爬進來吧。
碧奴推開了籮筐,掉轉身,看見小滿抓起籮筐跑到另一端對準了她,小滿的另一隻手摸了摸別在腰上的扁擔,看起來扁擔也快要派上用場了。小滿怒叫道,都是苦命人呀,不是你一個人死了丈夫,不是你一個人會哭,我們四兄弟一起上的大燕嶺,現在就剩我一個啦!你一個人流淚,不知道多少人跟你遭殃,你別逼我,我數一二三,你不進籮筐,我就動手了!
小滿抽出扁擔對準碧奴,嘴裏數了起來,他數到一的時候碧奴的哭聲停止了,數到二的時候碧奴歪斜著站了起來,數到三的時候小滿發現碧奴是要跳崖,他扔下扁擔衝過去抱住她,抱到籮筐裏,他覺得碧奴的身體像一片羽毛一樣輕,而她身上豐饒的水滴濺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被一層淚霧蒙住,突然睜不開了。小滿抹眼睛的時候聽見他的籮筐在咯咯地響,所有的柳條在淚水的腐蝕中發出了破碎的響聲。你別哭了,你把我的籮筐哭爛了,我們下不了山,下不了山你跳崖,我怎麽辦?隻好跟你跳!小滿抹不掉他的淚水,很快他發現那淚水是從自己的眼睛裏流出來的,他努力地睜開淚眼,用扁擔穿進籮筐的耳把,扁擔一挑,那耳把就斷了,讓你別哭你偏哭,你把籮筐的耳把哭爛了,我怎麽挑你下山?小滿怒吼著朝碧奴舉起扁擔,扁擔舉到半空中就掉在地上了,小滿看見一張世界上最熟悉的淚臉,像她母親那麽蒼老,像她妹妹那麽悲傷,那女子就像他母親和妹妹坐在筐裏,對著他哭泣,她的眼睛裏鋪開了一片濕潤的天空,那天空裏下起了滂沱的淚雨。
於是小滿也坐在他的扁擔上哭泣起來。俯瞰斷腸岩的山穀深處,那些傳說中死人的魂煙大霧般地彌漫上來,整個山穀沐浴著一片淚水的白光,雲和風在半空裏嗚咽,樹和草在山坡上飲泣,石頭、青磚和黃土在城牆上垂淚不止。一隻山鷹低低地掠過小滿的頭頂,幾滴冰冷的水珠打在他額頭上,小滿懷疑那是山鷹的眼淚。小滿聽見兩隻籮筐相對而泣,一隻籮筐率領著三塊石頭,另一隻籮筐卻被一個女子率領著,柳條、石頭和人一起哭泣,一時分不出哪一隻籮筐哭得更響亮,哪一隻籮筐哭得更哀傷。太陽突然晃了一下,小滿正要搜尋太陽的眼淚,聽見北方風聲乍起,一陣黃沙飛卷著翻山越嶺而來,漫天飛沙中小滿看見豈梁的妻子爬出了籮筐,她把係在腰上的葫蘆解下來了。他看見豈梁的妻子在給一隻葫蘆安排歸宿,那隻葫蘆躍過城牆,沿著陡峭的山坡滾落下去,小滿分不清碧奴是把葫蘆獻給山穀,還是獻給山穀裏豈梁的幽魂,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了葫蘆的爆裂聲,那隻葫蘆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碎裂了,一注晶亮的淚水飛濺開來,像一道奇異的閃電,小滿看見那道淚泉發出寶石般刺眼的光芒墜向山穀,整個大燕嶺似乎都抽搐起來,長城在微微地顫動。莫名的恐懼讓小滿伏在坡上一動不動,他感覺到山崩地裂的種種預兆,於是小滿對著城牆邊的碧奴喊起來,要山崩了,你別站在崖上,快回到籮筐裏來!
碧奴跪在風沙裏拍打城牆,她終於喊出了聲音,豈梁豈梁,你出來!碧奴終於喊出了聲音,她跪在風沙裏拍城牆,拍牆,拍,她說,豈梁豈梁,你不出來就讓我進去!
斷腸岩上的堞牆、箭垛和烽火台都被一個女子的手拍響了,石頭和泥土在城下發出了壓抑的轟鳴,風從四麵八方吹來,黃沙打在小滿的臉上,比刀子還鋒利。小滿在驚恐中提起籮筐往山下跑,發現碧奴坐過的籮筐裏,轉眼間蹲滿了一群濕漉漉的青蛙,青蛙發出了沙啞而整齊的鳴叫,小滿認出那是青雲郡水塘田邊的青蛙,他扔下了籮筐,對碧奴喊了一聲,姐姐你別哭,你不可以哭,青蛙來替你哭了!小滿搶了扁擔往山下跑,看見滿地黃沙拾階而下,一大群金龜蟲頂著黃沙爬上山來了,小滿認出來那是會流淚的蟲子,春天它們在青雲郡的桑樹地裏偷食桑葉,吃一口便流出一滴懺悔的淚。小滿給金龜蟲閃開一條道,回頭對著城上的方向高喊,姐姐你別流淚了,你的淚要流光了,你不可以流淚,金龜蟲替你來流淚啦!小滿往山下跑,很快遇見了滿天飛舞的那群白蝴蝶,白蝴蝶翅翼上勾著美麗的金線,他認得出來,那是北山上特有的金線蝴蝶,傳說是三百個哭靈祖先的冤魂。小滿仰臉看那群蝴蝶飛過的時候,臉上滴到了蝴蝶溫暖的淚珠,小滿擦了擦臉,他橫過扁擔迎接祖先之魂的到訪,但蝴蝶沒有撲到他的扁擔上來,他知道金線蝴蝶不認識他了,祖先們的冤魂已經不記得一個離家多年的子孫,它們千裏迢迢飛到大燕嶺,是為了飛上斷腸岩,跟隨豈梁的妻子一起哭泣。
小滿拿著扁擔一路飛奔下山,在一個烽火台上他遇見了上官青和幾個失魂落魄的捕吏,他們手裏拿著繩子,都爬在高處向斷腸岩的方向張望,看見小滿他們大聲地質問他,讓你去挑的人呢?那女子怎麽還在斷腸岩上哭,哭得山都在顫!小滿甩脫了他們的手和繩子,一路飛奔下山,在一個箭垛前他看見一群工匠都丟下手裏的活計,站在一起議論著什麽,他們看見小滿就向他揮手,別跑了,別幹了,簡羊將軍都不幹了,他騎著馬跟著一隻鳥回草原去啦!
要幹也幹不了啦,萬豈梁的妻子把長城哭斷了!小滿回頭指著斷腸岩說,你們聽見了嗎?聽啊,是山崩地裂的聲音,斷腸岩那邊的長城都塌了,萬豈梁他們要從地下跑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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