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回國,國內正在熱播電視劇《闖關東》,忙著錄製節目,會親訪友,沒來得及看,另一方麵也是私底下怕沒什麽好看的,浪費時間。今天,看完了《愛了散了》的大結局,搜到正在播映的《闖關東》,而且是十集連播,想起昨天在報紙上看到,這部劇的主演有李幼斌和牛莉,能動用名演員,應該是投資和劇情都不錯的戲,於是點擊。
劇情從山東農村朱家娶親不成,母親帶領三個兒子闖關東開始。屏幕上,滾滾人潮,向東遷徙,水路,旱路,曆盡艱辛,顛沛流離,死別生離,目的很簡單,隻為了不致於餓死。
我的眼裏漸漸盈滿了淚水。
我的老家,確切地說,是祖籍---我父親的父親的家就在山東,當年,我的祖父和祖母就像電視劇中的那些山東人一樣,闖關東來到了東北。他們也是像電視劇中寫的那樣,吃了那麽多苦嗎?他們經曆了怎樣的猶豫,又下了多麽大的決心,才一步一回頭地告別撫育他們生長的土地,毅然決然地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盡管對那裏一無所知,盡管路途遙遠,盡管生死未卜。當年的他們,該有多麽絕望,又多麽悲壯?
電視劇中,娘兒四個回頭望著自己的家,望著養育他們的村子,跪在那裏磕頭,娘對三個兒子說,別忘了,這就是咱們的家。
爸爸說,我們的老家在山東省安丘縣十字村。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小的時候,是奶奶把我帶大的。印象中,她老人家個子不高,說話山東口音,有些嚴厲。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對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腳”:也就一拃長,圓圓溜溜,應該是最標準的裹腳。不難看。一直不理解,為什麽書上形容老太太的裹腳都說像粽子,我們東北的粽子四方大臉,有棱有角,怎麽看也不像奶奶的腳啊?直到後來看到南方的粽子,才恍然大悟,圓圓長長,一頭尖尖,精致秀氣,和奶奶的裹腳真的是一模一樣。奶奶的鞋子很小,模樣就像我們疊的小紙船,也很精致。
爺爺一家拖兒帶女,怎樣從山東一路跋涉到東北,爺爺原來是做什麽的,到東北後以何為生,我無從知曉。我隻知道,爺爺奶奶闖關東的第一個落腳點是奉天(沈陽),同來的還有爺爺的幾個兄弟,大家住在一個大院子裏,爸爸就是在那裏出生的。後來爺爺病死在沈陽。解放時,達官貴人紛紛逃跑,很多大房子變成空宅,奶奶領著孩子們來到D城,爸爸說,D城人少,空房子多,也好活命。
爸爸上麵有個哥哥,有個姐姐,下麵有個妹妹。我的伯父是典型的山東大漢,大嗓門兒,脾氣火爆,好喝酒,愛罵人。小的時候到伯父家串門兒,往往還沒進他家門,就能聽見他在大聲叫罵。我大娘(大伯母)和幾個孩子都不敢和他吵,急眼了他會動手打人。我們都很怕他。
大爺(大伯父)是一個幹淨利落,很顧家,也很聰明的人。他是七級瓦匠,在自來水公司手藝一流。當時,很多家用紅磚鋪地,最好也就是水泥地的時候,他就把家裏地麵鋪上理石,地中間是不同顏色和花紋的理石拚出的圖案,頗似現在家居裝修,要知道那是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初。
除了脾氣暴躁外,大爺好喝酒,可以說嗜酒如命。每天晚上,大娘都要給他炒幾個菜,就像別人家招待客人一樣。他在桌上一邊喝酒,一邊指手畫腳,滔滔不絕,指東罵西。這頓飯一般都要持續到半夜。
大爺退休後做水果生意。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在他六十歲生日快要到來的時候,在街上突發腦溢血去世。
我的大姑姑我沒見到過,爸爸和大爺都說,她是個少見的非常漂亮的姑娘。D城解放不久,在工廠做工的她得了一種怪病,以當時的醫療條件無法診治,後吐血而死。家裏把她葬下後,有一次奶奶去她墳頭燒紙,忽然刮來一陣風卷起紙灰,繞著奶奶轉了好幾圈,奶奶回來後就病倒了,病好後再也沒敢去看她。後來,城市各處不斷拆遷、建設,我這個大姑姑的墳早已不知哪去了。我想,如果不是闖關東,背井離鄉,大姑姑也許會葬在我家,或者她夫家的祖墳,每到清明,會有家裏人為她送紙錢,她也不會孤獨飄蕩。
奶奶和大爺說標準的山東話,爸爸和小姑姑都說普通話。小姑姑是在我家長大,和奶奶還有我爸媽住在一起。她衛校畢業後,在鋼廠醫院做護士,姑夫畢業於大連工學院,好象學的是航天材料。他們一家輾轉南北方幾個城市,我記得有江西景德鎮,最後定居天津。小姑姑一直做護士長直到退休。小姑姑有一兒一女,我們已是多年未見了。
奶奶後來一直和姑姑生活在一起。在江西景德鎮時,奶奶摔了一跤致使腦出血,生命垂危,爸爸匆匆趕去,還帶了奶奶一直想吃,南方沒有的小米和鹹菜(奶奶說吃不慣南方的鹹菜也是甜味兒),可是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麵。爸爸到時,奶奶躺在床上已經咽氣,但臉還朝著門的方向,爸爸說,奶奶是在等他。爸爸將奶奶的骨灰揣在懷裏,帶了回來,後來,爸爸和大爺家的大哥在D城東郊風景秀麗的著名風景區選了一塊向陽的山坡,將她葬下。
現在該說我的爸爸了。
爸爸畢業於號稱“小清華”的D城二中的前身。我覺得他非常聰明,能說會唱,能寫會畫,記憶力好,小時候的很多事和人名他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鋼筆字和毛筆字寫得非常好,尤擅楷書。上小學時,批林批孔,學習小靳莊等運動不斷,我們每周要寫幾篇大字報,爸爸隻需沉吟片刻,一篇大字報便一氣嗬成,或詩或詞或文,落筆幹脆,字跡秀麗剛勁,讓我好不佩服。
爸爸口琴吹得特別好。他有幾個關係特好的同學,其中一個與我們同姓,也是闖關東的後代,我叫他“二大爺”。“二大爺”年輕時風流倜儻,酷似電影《家》裏孫道臨飾演的大少爺。二十幾歲就在五金公司做經理,年少得誌的他,響應黨的大鳴大放號召,結果被劃做右派,下鄉關牛棚接受改造,從此他的人生目標就是翻案,可惜熬到平反,他已頭發稀落,英年不再。那時,他一到我家,就和爸爸口琴合奏,很多歌曲,像《洪湖水浪打浪》、《紅梅讚》,還有《夏夜小夜曲》、《卡秋莎》等,我都是從他們的口琴聲中學會的。
爸爸與大爺一奶同胞,可個性卻截然不同。 爸爸性格溫和,出名的好脾氣,也是出名的老好人,隻要別人求到他,他都全心全意去幫。爸爸也很愛幹淨,但對家裏的責任感卻遠比不上大爺,也許是不願意為家裏的事情操心費力吧,爸爸總是對現狀很滿足。
值得我們做兒女高興的是,爸爸的身體很好。他幾乎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退休前是體育教師。他喜愛很多體育項目,籃球,單雙杠等等,尤愛滑冰,是典型的不服老。退休前,應該是他五十多歲時,上體育課給學生做示範動作,從單杠上摔了下來,硬是不去醫院,幾年後,檢查身體時,醫生發現他的脊椎曾經摔斷過,有一點錯位。聽我們說是自己長好的,再看他身體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醫生非常驚訝。
去年冬天,妹妹還在電話裏向我抱怨,快七十歲的人了,非要到河上去滑冰,家裏人不讓去,他就偷著去,結果,回來才發現自己真的老了,渾身無力,休息了幾天才調整過來。從年輕到現在,他每天都堅持鍛煉身體,他還自己編了幾套健身操,利用門框,窗台鍛煉,冬天天冷,就在家裏做,還帶動媽媽一起做。每天早晨,家裏撲撲騰騰的,那就是他們在做操。雖然偶爾會有感冒呀一些小毛病,但爸爸的各項指標都基本正常,這在他那個年紀的人當中少見,他們的身體也保持得健康,效果似乎不錯。
妹妹生活在父母身邊,我則繼承了祖先“闖關東”的勇氣和膽量,從關東闖出國門,闖到了太平洋對岸。
這就是我們闖關東的一家。
在東北,祖籍山東河北的人最多,大家把祖籍稱做“關裏”,再加上個“家”字:“關裏家”。也許因為爸媽工作的工廠是兵工廠,小的時候,我家的鄰居幾乎都是外鄉人,有上海人,四川人,黑龍江人,不過最多的還是“關裏人”。人們見麵問候詞之一就是:“什麽時候回關裏家呀”?“我剛從關裏家回來”。整個城市“關裏人”的比例也應該有70%到80%。
山東人性格非常有特點,他們善良憨厚,淳樸耿直,嫉惡如仇,好打抱不平。最大的缺點是脾氣暴躁,最大的優點是孝順,孔孟之鄉,禮儀之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大小順序永遠不會變。奶奶活著時,爸爸就常把“咱娘說”掛在嘴邊,據媽媽描述,奶奶在炕上盤腿一坐,兒子媳婦都要照她的話執行,爸爸不許媽媽說一個“不”字,奶奶的話永遠正確。爸媽的工資也都由奶奶掌管,要花錢得朝她老人家要。
山東人還有個特點,會做饅頭。爸爸蒸的熗麵饅頭,又白又圓,一揭鍋,麵香味兒撲麵而來,嚼起來清香哏揪,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饅頭。我有個朋友是台灣本省人,他說,很多老家是山東的老兵跟著國民黨退到台灣,退伍後賣饅頭為生,他們都愛買山東饅頭。
山東人愛喝酒。喝起酒來豪爽大氣,天王老子都不怕。我大伯、爸爸不用說,我姑姑、奶奶都愛喝酒。從小我都是以啤酒解渴,我喝過最多的一次是一斤多白酒,然後開著車把一同喝酒的兩個朋友送到家。我妹妹第一次喝酒一杯啤酒就醉了,兩次之後,便兩瓶不在話下。不隻我們家男女老少都能喝,我認識的山東人,老張老李老趙……家家都能喝,幾乎每頓飯桌上都要有酒。更厲害的是黑龍江我大姨家的鄰居李奶奶,也是個滿口山東話的小腳老太太,時時捧個酒壺,她告訴我:奶奶喝酒什麽都不用,有瓣兒大蒜就行!
從來到東北,奶奶一家就再也沒回過山東。爸爸說,能出來的都出來了,山東老家已經沒有人(直係親屬)了。而像我這樣闖關東人的後代成長起來,已經把出生地當做自己的家園。爸爸和我都幾次去過山東,或公出,或旅遊,卻從來沒有回老家看看。
每到清明,當地人都要到農村去拜祖墳,全家老少,拜完先祖拜祖宗,碰巧了,還會在祖墳那裏認下幾個同宗遠親,大家隻要報上先祖的大號,哪枝哪蔓就都清楚了。而像我們家這樣的外鄉人,別說路途遙遠無法祭奠,有的甚至連老家在哪兒都不知道了,隻能羨慕人家有祖宗可拜,有根可循。
幾十年來,我填過無數份表格,在祖籍一欄,寫過無數次“山東安丘”,可是好象那隻是個符號,不包含感情色彩,不必用心思考就可寫上的符號。今天,《闖關東》把山東人的大遷徙推到我的眼前,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震撼。我也第一次思索我的祖先們是什麽樣?第一次想看看祖先生活的土地,我的祖籍---那個山東省安丘縣十字村是個什麽樣?
2008年清明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