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凡湖碼頭下船,接著就上了伊朗鐵路的火車,時至深宵,可漫漫長夜這才剛開始,今夜將無人入眠。。。
1. 深夜的凡湖碼頭
車上的氣氛明顯變了,乘客走馬燈似的找自己的房間,大包小裹拖來拉去,焦慮躁動隨人流在空氣中彌漫,厚重得可以拿刀來切,不見月光的夜更是給人徒增某種未知的不安定感。我暗自把這歸結於看了小說電影後先入為主的神經過敏,但其實是多少受了Guli情緒的感染。
客服給乘客們重新分配了房間,老外和伊朗人被分在不同的房間。這樣一來,Guli和我就被分別安排到不同的車廂,萬般無奈中,我隻好準備和她告別了,明知這一刻終將到來。Guli卻不甘心,和列車員堅決要求把我們分到同一個房間,兩邊波斯語來回拉鋸,最後人家拗不過,為了讓她死心,隻好帶她到房間給她看我們已經滿員 – Maria,Yohan, Franck, 和我。體貼大度的Franck倒不介意和Maria分開,主動提出他搬去Tony 房間,這樣Guli總算可以暫時和我們待在一起。客服的幹擾卻並沒有因此中斷,隻要一有空,那個穿製服的伊朗小夥就會到我們房間來軟硬兼施要Guli搬家,這樣的反複打擾在我們一再請求後終於停止了。四人房間塞滿了五個人的行李,從上下邊角探頭探腦,屋裏幾乎沒處插腳。Guli關注的目光跟著我的手,眼盯著我把她的琴盒小心翼翼的擱上架子一角,雖從未見過這把琴,我懂得這琴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2. 沒見到Guli的琴,後來在德黑蘭一個藝術中心看到這張照片,我心目中Guli的琴也許是這樣的。
列車早已晚點了,淩晨最黑暗的時候,全車乘客在Kapiköy下車,排長隊辦理出境手續。蓋完戳,Guli站在屋簷下點了顆煙不緊不慢的抽著,有一搭沒一搭的似乎又給了我許多叮囑。昏黃的燈光下,她若有所思的麵容朦朦朧朧,目光遊離,好像望得很遠很遠,煙頭上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閃一滅,她口中隨煙圈吐出的波斯語聽來斷斷續續的,象在邊思慮邊自語,低沉沙啞的聲音夢囈般傳入我疲憊的耳中,就連眼前晃動的那些黑影,也宛如夢境。有那麽短暫的一瞬,我倆多半都忘記了我們此時出了土耳其還未入伊朗,正身處兩個世界的夾縫中。夜風徐來,我不由得伸出手去,輕輕攬住了那雙瘦小的肩膀– 那貌似孱弱的身軀無聲的賦予我智慧和勇氣。
車繼續前行,餐車居然還燈火通明在供應晚餐。一夜上下奔波,我們都沒正經吃晚餐,可誰都沒胃口。Maria用阿拉伯語和Guli對上了話,Yohan把所有的電器都充上電後,就沒事人似的捧本書半躺下了,其實他這趟的風險是最現實的,連我都看出來他是個同性戀者。不久邊檢挨門挨戶收走了每個人的護照,Maria說總這麽打擾幹脆別睡了。Guli和我爬上各自的上鋪躺下,老太太不時小聲嘟囔著,她的聲音嗡嗡的漸漸被車輪的震響淹沒了,我眼皮越來越沉,終於和衣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裏雜亂的腳步聲和壓著嗓門的喧嘩把我吵醒了,窗外天已大亮,車停在個小站上,Maria正手忙腳亂的邊收拾行李邊催促我,“快起來,別忘了頭巾,下車辦手續”,我趕緊笨拙的裹上頭巾,Guli伸手摸摸我的腦袋,又幫我上下檢查一遍。這是伊朗邊境門戶Razi,乘客必須帶上所有行李下車,過安檢辦理入境手續。經過一夜幾番折騰,旅人們疲憊不堪,滿臉聽天由命的擠在邊檢大廳裏。一位邊檢官員手捧著一大摞色彩各異的護照,開始分發,被叫到名字的,拿上蓋好戳的護照取了行李過關。他手裏的護照很快隻剩下一小疊,兩個美國人Tony和Mike及所有的法國人都未領回護照,那邊檢官員招呼著這六個人,把他們帶出門去。我們幾個心直往下沉,麵麵相覷,不敢想象下麵會發生什麽。
六個人的行李堆在我們腳下,誰也沒有往安檢挪步,隻是茫然的等待著,有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無形的紐帶把“聯合國”成員緊密的連接在一起,要走也得等人到齊一起走。大廳裏的伊朗人從行李車上取了托運的大小箱包,忙忙碌碌拖著行李排隊過X光機,一切都忙中有序。等待中時間就象靜止了一樣,我們相互安慰著忍不住小聲猜測,焦慮也隨之不斷上升。我腦海裏出現了前天讀的一本伊朗遊記開頭描述的畫麵 - 那位美國作者被懷疑為間諜,在海關審問室裏坐在霍梅尼像下經受邊檢官員無止盡的輪番審問,隻不過現在那作者換成了Tony的形象。。。我不敢再往下想。
大約過了無比漫長的30分鍾後,站台上終於出現了Tony高大的身影,這家夥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滿臉笑容居然象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他大大咧咧的說:“一進屋就見地上鋪著塊漂亮的地毯,我問他們,這地毯該不是給我們下跪用的吧,把滿屋子的伊朗工作人員全給逗樂了!”Tony灰白的胡須跟著他的嘴角得意的往上一翹一翹的。原來邊檢把他們招去隻是為了取手印拍照,其他國家來的都已在簽證時做過這道手續。緊接著,Mike, Franck, Maria,和另一對法國夫婦也都大赦似的和我們會合了。
這裏虛驚一場才剛鬆口氣,一波剛平,又起一波,Guli在這節骨眼上找不著了!!我們一直在專心等Tony他們,誰也沒注意到Guli何時“失蹤”了。隻見Yohan一臉無措的坐在那裏,Guli的樂器靠在他身上。原來Guli把琴盒托付給Yohan,好像是要去處理啥事,Yohan等了好久也不見她蹤影。大廳裏人群稀疏,眼看著就輪到我們過安檢了,Yohan拿著Guli的樂器就像捧著個燙手的山芋,他嘴裏不停的念叨著,“我不能帶著這琴過境,這下可怎麽好。”
我決定陪著Yohan等一會Guli,我們都很矛盾,誰也不忍心把這琴扔下不管,但誰都擔心Guli要是再不出現,我們就隻好忍痛割愛。這時安檢的這一邊已經隻剩下Yohan和我了, Kevin正一步三回頭的過到安檢門的那一邊。
好在老太太及時的出現了!我無法形容我們見到Guli時落到地上的那塊石頭有多沉,我們也永遠無法知道她為什麽要把她的寶貝托付給一個陌生的外國人,我隻知道過安檢時Yohan和我一定是同樣的如釋重負!
車終於從小站開出了,我們一行人有驚無險一個不拉的進了伊朗,而讓我真正確認自己已經身在伊朗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一上車我就倒頭大睡,人事不省。再睜眼時,就見Maria站在那裏頭巾戴得一絲不苟穿著整齊的象是要下車或者要去辦件大事,我迷迷糊糊的問她要上哪去,Maria的回答底氣十足:“上廁所!” 就這樣,戴上頭巾,我們成了伊朗女性的一份子,那成了我初到伊朗最難忘的一刻。
經過兩天多的火車旅行,我們終於到達了伊朗第二大工業城市Tabriz,在站台上,我們依依不舍的和新老朋友告別,Tony一再叮囑我記得寫E-mail讓他放心,Yaan邀我去瑞士坐他開的火車,後來旅行結束後我們都一直保持著聯係。Guli和我久久相擁,她站在窗口不停的向我們招手,Maria眼角亮亮的,Kevin小聲對我說:“你一定很喜歡Guli ”。 我默默的望著啟動的列車越走越快,玻璃窗後那個我永遠難忘的身影遠去了,我知道我們不再有機會見麵,可她會一直陪伴我們,也許是練習打響指的時候,也許是唱那首兒歌的時候,或者是每次戴上頭巾的時候。。。
3.
在Tabriz下車十人中的五人Franck, Maria, Kevin, Florin 和我組成了臨時“旅行團”,熱情的默罕默德不顧我們一再勸阻,為幫助我們執意推遲了他的德黑蘭行程,提前在Tabriz下了車,於是這來自六個不同國家的五個人由默罕默德帶隊,開始了我們在伊朗的旅行。
4.
(待續)
*注:小文標題出自美國戲劇作家尤金 奧尼爾的戲劇和電影中文標題 ”長夜漫漫路迢迢“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特指名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