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非回到美國的當天, 我收到了盧克斯醫生的回信,熱心的Andy抱歉的說在山裏這一個月無法上網及時給我回複,又細細解答了我月前所有關於高原反應的提問。我給Andy回信敘述了我登頂的過程。
幾小時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
“Thanks for that follow-up. I'm glad you made it down safely. From what you describe, I think you were actually ill from the altitude on your summit day. You possibly had HACE or severe enough hypoxemia (low oxygen saturation) to make you very sleepy. Your guide did the right thing by getting you down quickly。。。“
Andy信中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HACE在屏幕上一閃一閃,腦袋暈暈的 - 時差混亂中的困倦感就象登頂時高原反應下的嗜睡。在轉過了大半個地球後,我的思緒就象此刻時空倒錯的生物鍾,固執的依然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流連,我又回到了在乞力馬紮羅的最後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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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頂峰下來後在Barafu大本營帳篷裏躺下就睡得人事不省,這中間有人送來了背包,懵懵懂懂中勉強抬起半個身子開帳篷接過,顧不上拉好窗,倒頭再接著睡,透過紗窗日頭曬著山風吹著也不知又昏睡了多久,直到朦朧中聽外麵有人說話,好象又在喚“Dada,別睡啊”,就象登頂時Eliezer喊的那一路。好不容易定定神,才聽明白是小Changa在叫吃飯,卻一點沒食欲,胃裏還是硬邦邦的堵得慌,再就是口幹舌燥,門前凳子上那杯喝了一口的橙汁快讓烈日燒成熱茶了,順手抓來一飲而盡,喝完也不知啥滋味,又抱著水袋一通灌,這才算清醒一些。向外望去,白恍恍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腦子裏也同樣是一片空白,明明“夢”裏發生了很多事,醒來拚命去回想,卻啥也記不起來。見到Thomas,他說這個海拔高度不宜久留,得趕緊吃飯打包下山,“Simba”一臉不落忍,好像這都是他的錯。
午飯時才終於看到Naga,總算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是我們四個中最後下山的,因為鞋不合適,下山時腳趾甲磨得發紫,到最後疼得舉步艱難。Josh每天給我們講一遍他住內羅畢的叔叔登乞力下山時磨得腳指甲脫落的故事,沒想到在Naga身上不幸應驗了。Thomas和Eliezer忙著從背夫們腳上給Naga找鞋,總算搜到雙大點的鞋讓那背夫和Naga換鞋,唉,做背夫的到要緊關頭還得穿“小鞋”啊。Naga這回可算得真正和背夫們打成一片了,他身穿背夫的外套登頂,腳蹬背夫的大鞋下山,我們都說他幹脆頭上頂個大包加入背夫隊伍,六七天沒洗澡,肯定“氣味相投”。
真正自己“做背夫”上乞力的登山人,應該說是非洲的“珍稀動物”,這在某種程度上和公園為增加就業要求遊客必須雇當地向導的規定有關。在Barafu營地坡頂,我們遇到一對自己背包登山的荷蘭人,他們蹲在地上用輕便氣爐煮Pad Thai - 野營用的壓縮食品,Naga鼻子吸吸空氣中的泰國香料味,誇張的咽著口水直說“好香”!可想到背夫們身上那三座大山裏“餐廳”桌凳新鮮蔬果魚肉,我們不禁汗顏了。荷蘭人隻按公園的最低要求帶了一個向導,所有衣食住一幹用品,全都自己背上山。這是真正的登山者,讓我們打心眼裏敬佩。
上山雖累,畢竟有登頂的目標驅使著,充滿期待和向往;下山的路,卻走得萬般無奈。Machame上/下山走的是不同的線路,可滿坡清一色廖無生機的亂石,還是照樣單調乏味。離開本營後,就再沒見到任何徒步隊伍,偶爾下來幾個背夫頂著大包腳底生風跑得一溜煙,Eliezer帶著Nguyen/Joshua很快也走沒影了,Naga和我遠遠落到了最後,Naga一瘸一拐,我東倒西歪,活象Thomas“押”著的兩個殘兵敗將。
1. 探頭探腦的Mawenzi峰 (5149 米)
隨著海拔下降,高山反應下一度遲鈍的身體感官在氧氣的滋潤下漸漸蘇醒過來,隨之恢複的是渾身酸痛和疲憊的知覺,這種精疲力竭感似乎時時在提醒你那個“登峰造極”的自虐。Naga一路打趣,這高反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閉著眼睛在醉生夢死中登頂,自討苦吃還吃苦不記苦。Naga腳趾上的傷痛得他不時呲牙咧嘴,滿臉倦意卻掩不住時時溢出的欣喜和驕傲,他已經雄心勃勃的開始憧憬下一個高峰–八月要去阿爾卑斯上登山課,明年還要帶媽媽來再登乞力,山就有那麽大的魅力!
頂峰的記憶在我腦海裏依然隻是零星碎片 –許多乞力的徒步人把登頂作為人生之夢,可我登頂後卻還覺得象是夢遊了一場!?要是有人告訴我今天壓根就沒登頂,我多半也信,我把這種將信將疑歸結為勞累過度,困惑中搖搖頭決定不去為登沒登頂費神。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對登頂我都處於一種若即若離的淡然中,倒象是局外人看別人登山,而當我最終真正在心裏確認登頂成功已經是大半年以後的事了。
2. 乞力救護用的擔架 - 高山急救得靠背夫用這車把傷病者拉下山,要真靠這車救下山的話,一路顛簸多半又得添點新傷。
3. 急救直升機降落點,Millennium Camp附近,海拔3960米,這是目前乞力馬紮羅急救直升機允許到達的最高海拔。
每走一段,我都會回頭望一眼陽光下耀眼的峰頂,冰雪披掛的Uhuru在一步步離我遠去,卻又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就象是和一個剛剛重逢的老友在車站話別,隔著車窗對望著,話沒說完,握著的手還沒鬆開,車卻慢慢啟動了。。。
一小片“天長地久”(Helichrysum meyerjohannis)在風中輕輕搖曳,記得上山時Thomas曾撫著花叢說這是唯一能在乞力高海拔久開不敗的野花,那情景好像已保存在遙遠的記憶深處,卻又象是剛剛發生在眼前。我攤開手掌撫過那一簇乳白色的花叢,尖韌的花瓣幹枯如紙輕輕劃過掌心,發出窸窸挲挲的響聲。從頂峰永恒的冬天走來,這是下山路上見到的第一簇野花,被幹燥的空氣吸淨了水份的花朵,芬芳殆盡,卑微無華,在火山亂石間見縫插針靜靜展現著生命的活力和神奇。山風徐徐,雲林深處清新濕潤的氣息撲麵而來,在稀薄的空氣中跋涉幾天後,我們大口大口盡情呼吸著海拔三千米氧分充裕的空氣,那是一份久違了的奢侈,沉甸甸的帶著泥土植被的芳香。
Thomas的植物課繼續開講, “Simba”多半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走得不那麽累。兩個學生今天卻聽得三心二意。Thomas問我們各自住的地方是否也有同類的花,他喜歡向徒步人了解世界各地的類似植被。淡季時他去Arusha的大學裏修野生動植物學課程,說起東非草原上的一草一木獅子大象,他就眼睛亮亮的。
4. Protea Kilimandscharica
5. 撥開樹枝,夕陽下Mt Meru正在雲海中沉浮。
極度疲乏使我們越來越難以集中注意力,有一段路麵布滿了高低不平的大石塊,Thomas必須不停的提醒我們注意腳下,繞開“陷阱”,才不至摔跤。有一陣隨風飄來一股爆米花香,惹得Naga和我一陣歡呼,我們終於到營地了,盼望已久的熱水,熱飯,熱“炕頭“!?Thomas卻幾近“殘忍”的潑來一桶涼水,我們今晚不在這裏紮營,還得再走一個小時才到Mweka營地!
走進Mweka營地時,已是暮色深沉,這是七天裏,不,這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長的一天,從頂峰的極地,到荒漠,又回到叢林,足足走了17個小時!在雲林支起的巨大帷幕下,昆蟲奏起的小夜曲再次響起,沒有了高原反應的困擾,乞力的最後一夜我終於可以美美的睡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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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陽光透過披掛的苔蘚灑進營地時,密林中傳來背夫們此起彼伏的乞力馬紮羅歌聲,和著人們手舞足蹈的鼓掌聲腳步聲。Mwaka營地離大門還有三四小時的路,乞力的告別儀式卻大多是在這裏舉行的。這是山裏最後的早晨,或許這是徒步人和背夫向導們都最翹首以待的一天,徒步人向往著山下那七天裏的第一個熱水澡。背夫們則歸心似箭盼著領上工錢回家。
在乞力馬紮羅的歌曲中,我最喜歡的是根據肯尼亞歌曲改編的這首歌-Jambo Bwana Kilimanjaro,興許是因為歌詞裏反複唱的“Hakuna Matata“總讓我聯想起小獅王Simba,這首歌很適合學Swahili最基本的對話,而歌詞又常讓我想起在山上和向導背夫們貧嘴練Swahili語的情景。它的節奏總是把我帶回雲林深處那片空地,一群衣冠不整的人們在陽光下歡笑著唱啊,跳啊,忘記了渾身的乞力火山灰,忘記了疲憊傷痛。
6. Naga和穿著他小鞋的背夫合影
計算小費的任務義不容辭的落到了金融專家Nguyen身上,她一筆一劃算完帳,皺著眉頭象是自言自語道,在家時就算過,這小費要占登山費的一大部分,幸虧帶夠了錢。我們探頭一瞧,讓那數字嚇了一跳- 每人的小費數竟是登山費的50%!原來Nguyen理解有誤,按小費的標準應把向導和背夫們每人每天的小費數加起來乘天數,然後再以這個總數除徒步人數。Nguyen誤以為那總數就是我們每人該給的小費數,少除了個四。有了這個誇大四倍的心理底數,我們都覺得最後的小費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四個人的平均份額外,我又為Eliezer和Thomas各備了一個信封,沒有他們,我不可能登頂,更不可能安全下山。Josh把他的登山杖送給了Eliezer,我把一個頭燈送給了小Changa,這燈真是一物多用,Naga的頭燈沒出發就壞了,我就把這個帶來做禮物的頭燈借給他,趁機讓他幫我背了一路。在Karanga營地夜色中就是它照亮了雪山下的營帳。下山路上,Thomas給了我個驚喜 - 回Moshi後他要親自把我送到Arusha,其實司機送也一樣,可Thomas愣是覺得不放心。Naga曾說過,Thomas就象我的親兄弟,這話一點沒錯。
7. 透過雲林的窗口再次遠望乞力馬紮羅的雪
8. 我最喜歡Thomas這張照片
Thomas今天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沒了登頂時那份嚴肅,嘻嘻哈哈的話又多了起來。他一路號稱到門口要讓廚師做地道的非洲飯菜犒勞我們,讓我們加油快走,卻一直神秘兮兮的不肯說午餐吃啥,Naga指指Thomas詭笑著說,該不是吃simba肉吧。走一陣見到樹上的猴子,Naga又說,該不是吃猴子吧,總之Naga準是餓壞了,他連回到倫敦後第一頓吃啥點啥菜都早計劃好了。 9. 猴子聽了Naga的話,就不給我們好臉色看(Colobus Monkey)
10. Mweka大門前最後的午餐:這非洲式午餐之謎,卻讓我們吃到嘴裏還在爭論這道菜是否就是土豆加牛肉?午飯後,我們最後一次在公園管理處簽名登記,Eliezer把登頂證書遞到了我們手中。
乞力之行的尾聲相當的倉促,我終究沒能參加大家慶祝登頂的晚餐,七天前扔鋼蹦做出的改走Machame線的決定,將乞力的行程延長了一天,我必須今天直奔Arusha才能趕上明天一早的Safari,Naga明天飛倫敦,Josh/Nguyen去內羅畢,我們就此在旅館門前匆匆道別。我的Safari代理Biggie卻不知何時已經和Thomas電話聯係上了。在美國和Biggie預訂Safari時,我們是君子協定,沒交一分定金,他多半怕我半路讓人拐走,就幹脆開著車親自到Moshi“抓人”來了。
Thomas帶著我在Moshi鎮另一頭的一個路邊酒館裏找到了翹著二郎腿的Biggie,這有點象個交接儀式,又有點象換崗,Thomas一直不是很放心這事。Thomas和我各要了一瓶Kilimanjaro啤酒,Biggie笑著對我說,該換Serengeti啤酒了,自己要了一瓶Serengeti。我發現我居然對Biggie甚至Serengeti有一股沒來由的抵觸心理。Biggie見我兩腳還踩著沾滿泥巴的爬山靴,就說“這鞋該不是穿那麽多天都長腳上了?”我這才想起大熱天還捂著毛襪子呢,趕緊把掛背包上的拖鞋換上。Biggie又巴巴的捧著我的登頂證書進店裏給燙上塑料皮保護起來。
11. Biggie和Thomas -乞力馬紮羅對Serengeti
喝著啤酒,Thomas變得很沉默,我猶豫著想“趕”他早點回家,老母幼兒妻子在家盼著,誰又不想早點洗個熱水澡啊。終於,Thomas站起身來,就象在山上的時候,我們的拳頭又一次碰到了一起,肩對肩靠上去輕輕擁抱。然後我呆呆的望著kaka的背影很快消失在Moshi耀眼的大太陽裏。
在開車去Arusha的途中,我要求Biggie在路邊一個Chaga人院落前稍停,門前香蕉樹正在開花結果,周圍成片的向日葵仰著笑臉。我獨自走到路對麵一片玉米地邊,西斜的陽光下,玉米在悄悄成熟,雲海又開始翻卷上山,從這個角度看去,Mawenzi峰就象乞力的一個尾巴,我想起了在星空下居高遠望Moshi的點點燈火。那山很近,卻又很遠,過去的七天裏,我雙腳閱讀的乞力這本書,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
我希望今晚有時間洗洗七天的髒衣服。還有那個盼了七天的熱水澡。。。
12.
後記我時時會在不經意中想起登頂的夢。回美國後,每個得知我登頂的朋友都會道聲祝賀,我一直對登頂的祝賀很遲鈍,一刹那反應不過來他們在祝賀我什麽。記得最初準備去登乞力馬紮羅時,有位朋友告訴我,登頂的證書有兩種顏色,登上Uhuru是金色證書,上了Gilman Point是綠色的。我當時想都沒想就不以為然的答,要是登頂了,我真的不在乎有沒有證書。可現在要是沒有Thomas拍那些照片,沒有了那張證書,我會認為我那些頂峰的零碎印象隻是一個夢而已,萬萬沒想到這一紙證書最終成了我說服自己確實成功登頂的憑證。
我從背包硬夾層裏翻出塑料封皮的登頂證書,金邊框著的黑體粗字清清楚楚的印著Uhuru Peak 5895米的字樣,最下方Eliezer簽上了7點30分登頂的時間和他的名字,纖細的筆劃和他高大的身形完全不相襯,質拙的字體卻再次把他的微笑帶到我眼前,我耳邊恍然又響起他醇厚的Swahili語呼喚“Dada, Kwenda sasa!”或許我永遠隻是在夢中登上了Uhuru,也許夢想和現實成功與失敗間的界限本來就是模糊不清的,而隻有當起步去把夢想變為現實的時候,這道界限才真正被跨越。
“Kwenda sasa!Sasa hivi!”
(我們走吧,馬上出發!!)
乞力馬紮羅全文完
崇拜一下你,頂你的好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