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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北極光: 無聲的樂章 (下)

(2009-03-17 10:03:13) 下一個
當我半小時後趕到Point Woronzof 時,海邊的陡坡上已聚集了一群老老少少等著看日落的人們, D和任何一個老攝影一樣, 用他的相機三角架早早占據了最佳位置, 我注意到他的相機是一種現在已經很少見,專攝寬幅照片的機型,這類相機取景角度特別寬,據說如今幾乎是當作古董賣的,價格不菲, 以前也隻有很少幾家廠生產類似機種, 這些都是我回家後請教了搞攝影的朋友才明白的。

西斜的秋陽象美酒,把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上了一層紅暈,就像大家都醉了似的。人群中,D儼然是主人,眾多的聽眾,讓他有些忘乎所以, 他指點著海灣對麵的一座座雪峰,如數家珍, 每一個山頭有多高多遠,哪年最早有人攀登,哪座火山哪年最後噴發, 哪有熱噴泉之類的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當然,他沒有忘記偶爾拿出他的大作來推銷一番。他顯然不是個好推銷員, 做”生意” 一點不專心,沒人買他的作品,他也並不堅持,依然興致勃勃的做他熱情好客的主人,毫不掩飾對這片山水的深情和驕傲。

一個土著中年男人領著個少年在看日落。中年人是從北極圈內的某個部落村莊帶著孩子來安市上學的,男人感慨著離鄉背井的不忍和無奈,他們故鄉那個偏遠的村落雖然現代通訊包括網絡都很齊備,但不通公路,唯一和外界的交通工具是小飛機(bush planes),阿拉斯加廣袤的曠野裏包括北極圈內到處散落著這樣道路不通的村落鄉鎮, 他們的教育條件和安市這樣的大城市比相差依然很懸殊。

被夕陽鍍得金黃的樺樹葉, 在微風中輕顫著悄聲歎息, 雪山上吹來的風更添了一份涼意。一對年青戀人手牽著手走向水邊, 相擁著在草地上坐下。我注意到D的鏡頭悄悄的對準了那一對逆光的剪影,他對我擠擠眼, 我對他狡黠的笑笑, 我們心照不宣。

1.


海灣彼岸據說是麥金利所在的位置,堆起了層層烏雲,今晚麥金利又和我們玩起了捉迷藏。

D拎起提琴,站到他的相機邊上,擺出一副如癡如醉要拉琴的姿勢。一回兒,他又配合著他假想的節奏, 踩著一種近似土著印地安人舞蹈的腳步圍著他的相機打轉,每次轉到相機後,他都不忘對著鏡頭瞄一眼,不過我注意到他並不輕易按快門。西垂的落日就要落到Alaskan Range 的群山後麵去了,最後的夕陽把D的輪廓劃出一個美妙的剪影。我猶豫著舉起了相機,不敢把鏡頭直對著他。D看見我手裏的相機, 倒是很爽快的說,"啊! 你這是那電腦的新玩意兒啊,太好了,趕緊趁著這麽美的落日給我照幾張,回頭好寄給我Kansas的家人, 讓他們知道我過得很好。"於是,我趕緊按下快門照下了下麵這張照片。

2.


我又要求D坐回他的"客廳"裏去,就象我頭一眼見到他時那麽架著小提琴把腳擱在車窗上,他順從的聽任我這個"導演"擺布。他顯然常常那麽架著腿拿著提琴坐車裏, 根本用不著擺姿勢, 我很自然的又把下麵這個畫麵攝入了鏡頭。

3.



注:這張照片和(上)集的是同一張

我鼓動他說:"這麽美妙的時刻,要有你的琴聲伴奏,就更錦上添花了,你不想拉一首給大家聽嗎?"

D的嘴角露出幾乎不易察覺的一笑,眼神裏帶著一絲頑皮和狡黠, 他站到三角架邊上,擺出一副提琴手的駕勢,我為即將出現美妙的旋律而心癡神迷,輕輕地合上眼,隻等耳邊琴聲響起。。。。

4.


天那!衝擊耳膜的卻是一陣刺耳的小提琴的淒厲慘叫,我毫無防備, 下意識的趕快把兩隻手往耳朵上捂,再睜眼看那個噪音的製造者,此時卻正自我陶醉在他音樂家的美夢中!

這下就連我這對拉琴一竅不通的人也看出他好像是怕那琴弓會逃跑似的在捉住它,琴弦在他粗大的手指下痛苦的擰在一起。提琴不服氣的又尖叫了幾聲, 然後,就象一個怪叫的人被突然捂住了嘴,那琴嗚咽了幾聲, 謝天謝地, 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終於嘎然而止!

我氣急敗壞的脫口而出:"你,你,原來你不會拉琴啊?!"

"我帶著這琴就是為了體會音樂家的感覺, 那感覺美妙極了! (It feels wonderful!) 所以我這兩樣寶貝從不離身" “提琴手” 一臉無辜,他顯然常被人這麽問。我無語,是啊,隻要他光擺姿勢,不真操練,這看著的感覺就是還不錯。再看D,他已經帶著小孩子惡作劇完了後的得意,踩著印地安舞步轉回到他的相機麵前了。

我想起我給"小提琴大師"拍的照片得寄給他,就跑去問D怎麽把照片給他-我的意思是E-mail。D卻說,”你就給我送到XX攝影館,讓他們給我印好了,我去取就行了。” 他飛快的告訴我那個店的大致方位。我不解的說,"我E-mail給你,不更方便嗎?"我怕找不到那個地方,當然也有點不情願專門跑一趟,有簡單省事的辦法幹嘛不用啊?

他撇撇嘴說,"我沒那個地址!"怪事,這年頭恨不得地球上能喘氣的就都有至少一個E-mail地址,他怎能沒有!?他難道還用普通信件和他遠在Kansas的家人聯係?

"那要不這樣,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把你家地址給我也行,我回去後印了給你寄去吧。"我又笑著開玩笑添了一句:"你看,就我這樣的,即使上你家去打劫也肯定不是你的對手啦。"

"不行!你就把照片送到影館好了!"D語氣急促起來甚至有點不耐煩了, 倔強剛毅的臉漲得更紅了。同時, 他的目光開始變得躲閃遊離,他的頭低下去了一點, 肩膀略微彎曲著, 我迷茫了。。。不知道我說錯或做錯了什麽。

”那好吧, 你把影館的地址寫給我,我一定送到。"我訥訥的說, 聲音越來越小。

D避開了我的視線,去和停車場裏的人們嘻嘻哈哈。一直站在我們邊上看熱鬧的那個印第安父親趁他招呼別人的時候悄悄的拉了我一下,小聲對我說:"這個車多半就是他的家了,他估計沒固定地址。"。。。。。。

那一刻,我讀出了D那複雜的目光中寫著的自卑敏感和受傷,我下意識地感到我也許無意中偷窺了我最不該看到的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最後, 他從兜裏摸出張揉得皺皺巴巴廢棄了的照片,在反麵寫下攝影館的名字和大致地址, 交到了我手裏。

這一天的夕陽餘輝下我們終究沒有看到麥金利, 就好像一台大戲,舞台布置好了,所有的觀眾和配角也都到場了,一切就緒,主角卻始終沒有出場。但是人們似乎並不介意這位主人公的缺席。

我們看到了最美麗的庫克灣日落!太陽下落到阿拉斯加山脈(Alaskan Range)後麵去的那最後時刻,時間就象冰川一樣凝結了, Point Woronzof靜到幾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心跳和呼吸,耳邊隻有冰川上吹來的風聲,歸巢的鳥鳴,樺樹的低語,和水波拍岸的喧嘩。。。。。。我至今認為要是D真的會演奏小提琴的話,他的曲子一定會是融合了這些阿拉斯加曠野音響的北方暢想曲, 我好像聽到了那首從他內心深處深情款款流淌出來的小提琴獨奏曲!

5. 日落時分, Alaskan Range



夜深人靜時,我回到了Point Woronzof,希望今夜能在這裏看到北極光, UAA的網站預告這幾天極光會很活躍。我身後是喧囂的機場和城市,眼前是夜幕下波浪起伏的庫克海灣和阿拉斯加群山黑黝黝的陰影。深藍色絲絨般的夜空中,北鬥七星拖著銀色的大長把,如鑽石般晶瑩璀璨, 仰望天穹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頂深藍色棒球帽上的北鬥星。

剛起飛的一架飛機在我頭頂上呼嘯著, 尾燈如流星劃過夜空, 消失在深邃的遠方。偶而,樹林子裏傳來一兩聲爭巢的鳥叫。停車場裏還有一對情侶,相擁著麵對夜色茫茫的海灣,海上的風聲和濤聲蓋過了他們的低聲私語,不一會兒他們也離去了。

夜漸深,風更急更涼了,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由不得想到,D的棗紅色卡車,今夜不知停在何處,也許他這會兒也正架著相機,在哪個苔原(tundra)上等著北極光呢,我仿佛看到跳躍的篝火映紅了他的麵容, 他舉著提琴的身影在地上拖了長長的影子。沒人的時候,不知他會不會拉幾下琴,對熊彈琴,沒準野地裏的棕熊,麋鹿,火狐狸之類的能聽懂他發自他內心的琴聲?想到這裏,我自嘲的笑了。

今夜,多半是看不到北極光了。我手伸進兜裏去掏車鑰匙時, 手指卻無意中觸到了一張硬紙,拿出來看,正是D給我的寫著攝影館地址的那張廢照,就著昏暗的車頂燈, 依稀可以辨別出他粗大的筆跡,不多的幾個字,攤手攤腳的占據了大半張照片的反麵,就象他舒坦的斜躺在"客廳"裏的姿態。我把照片翻過來,正麵的畫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了, 或許是在快門按下時手抖動了, 也不聚焦,但那雪原上空舞動著的詭異神秘的綠寶石色光影,卻再清晰不過了, 那分明是北極光!

我終於見到了北極光!

後記

第二天下班後,我按D給我的”模糊”地址輕而易舉的在明尼蘇達大街一個拐角上的購物中心裏找到了那家不大的攝影館。那次旅行我的相機不幸出了問題,換了兩條連接線也無法把機子裏的照片倒到電腦上, 我希望影館能有辦法把我的照片下載到硬盤上, 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把D的照片留下。

攝影館不大甚至有點亂,但看得出這店很專業,一般人度假或party的照片是不會拿這來印的, 25美分印一張照片的價格在這裏絕對找不到。牆上掛著的阿拉斯加風土人情巨幅照片,從攝影到印製裝框都是第一流的, 野生動物,冰川雪山,北極光,土著人像民俗,應有盡有, 我看了一下標價,暗暗吐了下舌頭。毫無疑問,這些照片的相當一部分最終會出現在畫冊裏或被私人收藏。

影館的主人是兩個胡子拉茬的壯實中年人,看去象是那種常跑野外拍片的攝影人。我一提D,還沒加任何描述,他們就知道是誰了。他們問我,"你沒買他的照片吧?"沒等我回答,他們又說,他那些照片在阿拉斯加是很普通常見的景色, 然後不以為然的加一句"他的照片還可以,一般啦!但並不是最好的。” 說話的那位同時歪一下腦袋示意我看牆上的大作。隨後, 他又加一句:”不過,D好像就靠賣那些照片過日子的。。。"

我說明了來意,他們也沒有合適的讀卡器可以下載照片,最後我們說定等我回家把照片下載後,再E-Mail給他們,他們會印好等D來取。

以後我每次去安市都會有意無意的往Point Woronzof 去,去看日落,看麥金利,下意識裏也希望遇到D。來年二月,當我再次來到冰雪覆蓋的Point Woronzof時,我終於第一次從這裏看到了麥金利雪山,那一瞬間,我耳邊恍惚響起了那個略帶混濁的男中音:"When the Big One comes out to play at sunset, there is nothing like it!"

我再也沒有見到D,但願他”過得很好”!

(完)

6. 冬日月色下的睡美人Mt Susit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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