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
“藝術品都是源於無窮的寂寞"
親愛的、尊敬的先生,你複活節的來信給我許多歡喜;因為它告訴我許多關於你的好消息,並且像你對於雅闊布生偉大而可愛的藝術所抒發的意見也可以證明,我把你的生活和生活上的許多問題引到這豐富的世界裏來,我並沒有做錯。現在你該讀《尼爾·律內》了,那是一部壯麗而深刻的書;越讀越好像一切都在書中,從生命最輕妙的芬芳到它沉重的果實的厚味。這裏沒有一件事不能被我們去理解、領會、經驗,以及在回憶的餘韻中親切地認識;沒有一種體驗是過於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開展都像是一個大的命運,並且這運命本身像是一塊奇異的廣大的織物,每條線都被一隻無限溫柔的手引來,排在另一條線的旁邊,千百條互相持衡。你將要得到首次讀這本書時的大幸福,通過無數意料不到的驚奇仿佛在一個新的夢裏。可是我能夠向你說,往後我們讀這些書時永遠是個驚訝者,它們永不能失去它們的魅力,連它們首次給予讀者的童話的境界也不會失掉。我們隻在那些書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篤,觀察更為明確而單純,對於生的信仰更為深沉,在生活裏也更幸福博大。——往後你要讀那部敘述馬麗·葛魯伯夫人的運命與渴望的奇書①,還有雅闊布生的信劄、日記、片斷,最後還有他的詩(縱使是平庸的德文翻譯),也自有不能磨滅的聲韻(這時我要勸告你,遇機會時可以去買一部雅闊布生的全集,一切都在裏邊。共三冊,譯文很好,萊比錫外根·笛得利許Eugen Diederichs書店出版,每冊據我所知隻賣五六個馬克)。關於那篇非常細膩而精練的短篇小說《這裏該有薔薇……》,你對於作序者不同的意見實在很對。順便我勸你盡可能少讀審美批評的文字,——它們多半是一偏之見,已經枯僵在沒有生命的硬化中,毫無意義;不然就是乖巧的賣弄筆墨,今天這派得勢,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藝術品都是源於無窮的寂寞,沒有比批評更難望其邊際的了。隻有愛能夠理解它們,把住它們,認識它們的價值。——麵對每個這樣的說明、評論或導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覺;萬一你錯誤了,你內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長會慢慢地隨時使你認識你的錯誤,把你引到另外一條路上。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展,發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裏、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地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造,都一樣。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夏天終歸是會來的。但它隻向著忍耐的人們走來;他們在這裏,好像永恒總在他們麵前,無憂無慮地寂靜而廣大。我天天學習,在我所感謝的痛苦中學習:“忍耐”是一切!談到理洽特·德美爾②:他的書(同時也可以說他這個人,我泛泛地認識他),我覺得是這樣,每逢我讀到他的一頁好詩時,我常常怕讀到第二頁,又把前邊的一切破壞,將可愛之處變得索然無味。你把他的性格刻畫得很對:“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創作。”——其實藝術家的體驗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接近於性的體驗,接近於它的痛苦與它的快樂,這兩種現象本來隻是同一渴望與幸福的不同的形式。若是可以不說是“情欲”,——而說是“性”,是博大的、純潔的、沒有被教會的謬誤所詆毀的意義中的“性”,那麽他的藝術或者會很博大而永久地重要。他詩人的力是博大的,堅強似一種原始的衝動,在他自身內有勇往直前的韻律爆發出來像是從雄渾的山中。但我覺得,這企圖並不永遠是完全直率的,不無裝腔作態(這對於創造者實在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他必須永遠不曾意識到、不曾預感到他最好的美德,如果他要保持住那美德的自然而混元的境地)。現在這個鼓動著他的本性的力向性的方麵進發,但是它卻沒有找到它所需要的那個純潔的人。那裏沒有一個成熟而純潔的性的世界,隻有一個缺乏廣泛的“人性”,而隻限於“男性”的世界,充滿了情欲、迷醉與不安,為男人舊日的成見與傲慢的心所累,使愛失卻了本來的麵目。因為他隻是作為男人去愛,不是作為人去愛,所以在他的情的感覺中有一些狹窄、粗糙、仇恨、無常,沒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減低藝術的價值,使藝術支離晦澀。這樣的藝術不會沒有汙點,它被時代與情欲所渲染,很少能持續存在(多數的藝術卻都是這樣)。雖然,我們也可以享受其中一些卓絕的地方,可是不要沉溺失迷,變成德美爾世界中的信徒;他的世界是這樣無窮地煩惱,充滿了奸情、迷亂,同真實的命運距離太遠了;真實的命運比起這些暫時的憂鬱使人更多地擔受痛苦,但也給人以更多的機會走向偉大,更多的勇氣向著永恒。最後關於我的書,我很願意送你一整份你所喜歡的。但我很窮,並且我的書一出版就不屬於我了。我自己不能買,雖然我常常想贈給能夠對於我的書表示愛好的人們。所以我在另紙上寫給你我最近出版的書名和出版的書局(隻限於最近的;若是算上從前的共有十二三種),親愛的先生,我把這書單給你,遇機會時你任意訂購好了。我願意我的書在你的身邊。珍重!
你的:萊內·馬利亞·裏爾克1903,4,23;意大利,皮薩,危阿雷覺
① 指雅闊布生的長篇小說《馬麗·葛魯伯夫人》(Frau Marie Grubbe)。② 理洽特·德美爾(Richard Dehmcl,1863—1920),德國詩人,當時享有盛名。
第六封信
“哪有寂寞,不是廣大的呢”
我的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你不會得不到我的祝願,如果聖誕節到了,你在這節日中比往日更深沉地負擔著你的寂寞。若是你覺得它過於廣大,那麽你要因此而歡喜(你問你自己吧),哪有寂寞,不是廣大的呢;我們隻有“一個”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負擔,並且幾乎人人都有這危險的時刻,他們情心願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種庸俗無聊的社交,和與任何一個不相配的人勉強諧和的假像去交換……但也許正是這些時候,寂寞在生長;它在生長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發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開始。你不要為此而迷惑。我們最需要卻隻是:寂寞,廣大的內心的寂寞。“走向內心”,長時期不遇一人——這我們必須能夠做到。居於寂寞,像人們在兒童時那樣寂寞,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並不懂得他們做些什麽事。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麽我們為什麽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為什麽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拋開,而對於許多事物采取防禦和蔑視的態度呢?“不解”是居於寂寞;防禦與蔑視雖說是要設法和這些事物隔離,同時卻是和它們發生糾葛了。親愛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負擔著的世界;至於怎樣稱呼這思考,那就隨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憶,或是對於自己將來的想望,——隻是要多多注意從你生命裏出現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圍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內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愛,你必須為它多方工作;並且不要浪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解釋你對於人們的態度。到底誰向你說,你本來有一個態度呢?——我知道你的職業是枯燥的,處處和你相違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惱,我知道,它將要來了。現在它來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惱,我隻能勸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職業都是這樣,向個人盡是無理的要求,盡是敵意,它同樣也飽受了許多低聲忍氣、不滿於那枯燥的職責的人們的憎惡。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什麽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若是真有些炫耀著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那就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了。隻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裏發生什麽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中途。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作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裏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同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麽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裏,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兒童中間了,成人們是無所謂的,他們的尊嚴沒有價值。若是你因為對於童年時到處可以出現的神已經不能信仰,想到童年,想到與它相連的那種單純和寂靜,而感到苦惱不安,那麽,親愛的卡卜斯先生,你問一問自己,你是不是真把神失落了?也許正相反,你從來沒有得到他?什麽時候應該有過神呢?你相信嗎,關於神,一個兒童能夠把住他,成人們隻能費力去負擔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壓倒?你相信嗎,誰當真有他,又能把他像一塊小石片似地失落?或者你也不以為嗎,誰有過他,還隻能被他丟掉?——但如果你認識到,他在你的童年不曾有過,從前也沒有生存過;如果你覺得基督是被他的渴望所欺,摩罕默得是被他的驕傲所騙,——如果你驚愕地感到,就是現在,就是我們談他的這個時刻,他也沒有存在;——那麽,什麽給你以權利,覺得缺少這從來不曾有過的神像是喪失一個亡人,並且尋找他像是找一件遺失的物品呢?你為什麽不這樣想,想他是將要來到的,他要從永恒裏降生,是一棵樹上最後的果實,我們不過是這樹上的樹葉?是誰阻攔你,不讓你把他的誕生放在將來轉變的時代,不讓你度過你的一生像是度過這偉大的孕期內又痛苦又美麗的一日?你沒有看見嗎,一切發生的事怎樣總是重新開始?那就不能是神的開始嗎?啊,開端的本身永遠是這般美麗!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麽較為微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應該存在嗎,以便他從豐滿與過剩中能夠有所選擇?——他不應該是個最後者嗎,將一切握諸懷抱?若是我們所希求的他早已過去了,那我們還有什麽意義呢?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采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隻要是由於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沉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並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命裏,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態。現在你所希望不到的事,將來不會有一天在最遙遠、最終極的神的那裏實現嗎?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在這虔誠的情感中慶祝你的聖誕節吧,也許神正要用你這生命的恐懼來開始;你過的這幾天也許正是一切在你生命裏為他工作的時期,正如你在兒時已經有一次很辛苦地為他工作過一樣。好好地忍耐,不要沮喪,你想,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地完成,我們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會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於春天更為艱難。祝你快樂,勇敢!
你的:萊內·馬利亞·裏爾克1903,12,23;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