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一場詩學的事件

1.俯首致敬，但不知道朝向何物

 

今天又讀到了默溫的《寫給我的死亡紀念日》這首詩。其震撼如同初次讀它。

 

 

For the Anniversary of My Death

By W. S. Merwin B. 1927

 

 

Every year without knowing it I have passed the day   

When the last fires will wave to me

And the silence will set out

Tireless traveler

Like the beam of a lightless star

 

Then I will no longer

Find myself in life as in a strange garment

Surprised at the earth

And the love of one woman

And the shamelessness of men

As today writing after three days of rain

Hearing the wren sing and the falling cease

And bowing not knowing to what

 

坊間目前對此詩有幾種譯本。我來提供自己的閱讀視角，試翻譯如下：

 

《寫給我的死亡紀念日》

 

每一年，我都毫無知曉地度過這一天

那時最後的火焰將對我招手

靜默啟程

孜孜不倦的旅行者

就像寂暗星辰的一道光束

 

然後我將不再

發現自己活在一個陌生的服裝裏

被塵世驚擾

一個女人的愛

那群男人的猥瑣

今日，三天雨後，我正在寫作

聽見鷦鷯啼唱，雨滴止息

俯首鞠躬，但不知道朝向何物

  （微笑 譯）

 

 

一位活著的詩人，在給自己的死亡周年日寫紀念詞。這是一種怎樣令人吃驚，而又具有普遍意義的詩歌事件。

 

默 溫不愧是運用悖論語言的大師，擅長在一個幻覺式的、撲朔迷離的對立中，揭諸一種確定性。這首《寫給我的死亡紀念日》詩中，劈麵就說，“每一年，我都毫無知 曉地度過這一天”。把無所逃遁的死亡的必至性，與死之期之不可知性的悖論一覽無餘地展現在讀者麵前。這種神秘性不僅足以捕捉讀者全身心的注意力，而且是對 那些鎮日若無其事，或對大限將至毫無知覺的人一記棒喝。

 

正如一位評論家指出，這是一首非常優雅，會令任何詩人嫉妒的傑作。全詩隻有短短兩節十三行。但似乎包含極多的深邃暗示。首節五行描述“每年”這一日會發生什麽:

 

 

那時最後的火焰將對我招手

靜默啟程

孜孜不倦的旅行者

就像寂暗星辰的一道光束

 

 

原 詩此節采用重頭韻，諧音。語流莊嚴，重複而緩慢。這種通過悖論來展開的死亡本質，讓人痛徹心扉。在最後的火焰的照徹下，生命遽然消逝。然後是永恒的寂靜， 是不再發亮的寂滅星辰的一道光束。這樣，把有限和永恒，靜默與言說，生命之火與無光之光的衝突推向高峰。這是真正的死亡。

 

詩 的第二節六到十行預見“死之後”的對塵世種種眷戀和厭棄。用奇異服裝裏身體的缺席，來表達生的疏異與死的決絕，用一個女人的愛與一群男人的猥瑣的對立，來 解析人性的本質。這幾行語言上有些朗費羅或麥克利什保守的修辭風格。有星期日講道的語氣。但本節的最後三行（其實可另成為一節），語言緊湊，顯現出超現實 主義抒情詩質地，並把本詩推向更加撲朔迷離的境界：

 

 

今日，三天雨後，我正在寫作

聽見鷦鷯啼唱，雨滴止息

俯首鞠躬，但不知道朝向何物

 

 

由死回到生，但死亡仍在接近著。它，讓我們充滿敬畏，鞠躬，但不知道它是何物何時。於是，又回到詩的開始“每一年，我都毫無知曉地度過這一天”之謎。

 

在 生存的戲劇中，死亡無疑是生命中最大的悖論。無論何等黯淡或輝煌的人生，都不免一死。誰都無法取代。對於哲學或詩來說，死，並不是一次性事件。在在一維的 時間中，我們每一刻都在和自己告別，和那些已不再告別。海德格爾認為，死即“向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或說是“向死而 生”。海德格爾稱生理上的死亡為“亡故”，而在哲學上，死則作為此在借以向其死亡存在的存在方式的名稱。死比亡故更基本、更源始，因為此在隻有死著，才能 夠亡故。可見，死是一個過程，亡故則是此過程的結果。人隻要還沒有亡故，就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著，就是說一直以“有死”或“能死”的方式活著。這種貫穿一 切“活著”的死亡存在，先於任何形式的亡故。人始終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著。

 

這就是說，在“亡故”之前，我們在不斷地死去。我們的少年，我們的青春像暮春如落花，在河麵上飄散。我們的每一天，都是死亡紀念日啊。我們向死亡俯首鞠躬， 但死亡又是何物？對我們的生存有何意義？猶如德國哲人斯賓格勒所說，有關是死亡的意識，使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死生亦大矣！”一位詩人不得不觀照大限將 至。

 2012.3.4 於俄亥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