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報告》

1.
我剛從故土來
我剛從異鄉來

我剛從嶄新之城來
我剛從一片荒原來

請允許我分不清它們

請允許我記不起童年的腮腺炎
那熟悉親切的疼痛

2.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哦，故鄉，已空無一人

3.
江南何其殘忍
高樓廣廈如篙草矗立

二十四橋旁，機聲轟鳴何其盛大
喝止飛花，斥禁細雨

擊退春日

我喉嚨疼痛
唱不出《哀江南》

4.
人們在幹涸的河中
劃龍舟，悼念投水而亡的詩人

就讓《風》、《辭》和《書》湮沒無聞
隻祈求雨水陡峭，洗白我們的骨頭

迷上天氣預報
空有一顆拳拳之心

5.
法門寺，高聳入雲
浮屠的骨頭金條般鋥亮

盛世來臨
超度之道絕對必須是坦途
絕對必須寬如飛機跑道
絕對必須鋼筋水泥
方丈絕對必須正處級待遇以顯佛法高深

交出八十八元錢吧
電平車這就度你去西天樂土

6.
我們賣，我們早晨賣
我們中午賣
我們夜裏賣，乘黑交易
賣掉我們的冰川石、稀土、森林
賣掉我們的寧靜
賣掉我們自己
我們很會做生意
我們越賣越窮
除了錢，我們家徒四壁
山河碎裂

7.
我們發了！要有酒池肉林
也要享用狗日的女體盛
絕不一簞食，一瓢飲
絕不能食田野裏的果子、飲清水就滿足

我們吃，我們早晨吃
我們中午吃
我們夜裏吃，乘風高月黑吃
我們吃絕種之物
我們吃麵黃肌瘦的大自然
我們吃得很生猛
我們腦滿腸肥，越吃越餓

8.
高些，再高些
反正有的是美辭，可以把
臭水塘旁的樓盤命名為“在河之洲”
安得廣廈千萬間
隻願價格入雲端

哦，這些摩天大樓
這些巴比塔，盛世的廢墟
這些工業文明的巨獸
我童年的碎片

清風明月何時來認領

9.
在博物館，秦專漢瓦展品前
遇見一位花季女孩
剛剛和戀人分手
媽媽說，他無房無車

那貪食桑葚而微醉的少女
哪兒去了？她曾經那樣
落花入領，微風動裾

10.
多自豪啊，我們
是牢記孝道的絕後一代，我們捫心自責：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再看一眼我們這些活化石吧
孩兒們，這之後
我們一拍兩散，就此別過
如同路人吃飯各自付帳


11.
父親的村莊旁，一條路廢棄了

我知道它曾通向何方
我知道它兩旁曾經的青山綠水
沉默似金的水牛
怡然自得的小雞，悠然邁步的鴨
一兩幢自甘寂寞的農舍

我知道，它曾經
通向神聖與廣大

新修的高速公路
車流多迅疾呀，載著退化的雙腿
激起滾滾煙塵地駛沒

12.
默默喝酒吧
請別吟唱陽關三疊


今夜，我們都是無根之人


13.
這就是
故鄉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
文明結束的方式

“並非一陣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 T.S.Eliot: 《空心人》

 

[拈花微笑]

回複海上雲的評論:

就是啊，隻有遊子才能體會出這種失落。

謝謝海上兄來讀和討論。問好！

[海上雲]

那種在故鄉卻找不到熟悉的感覺，好像一個過去的人穿越到現代，這種迷惘和感慨，我們是何等的相似。離開故土多年，記憶仍然鮮活，可現實卻如此反差。這種感覺，留在故土的人，不會體會這麽深。



我剛從故土來
我剛從異鄉來

我剛從嶄新之城來
我剛從一片荒原來

請允許我分不清它們


總領寫得好，腮腺炎親切而具體。每一節的結句，都很發人深省。


哦，故鄉，已空無一人

我喉嚨疼痛
唱不出《哀江南》

迷上天氣預報
空有一顆拳拳之心

交出八十八元錢吧
電平車這就度你去西天樂土

除了錢，我們家徒四壁
山河碎裂

清風明月何時來認領

那貪食桑葚而微醉的少女
哪兒去了？她曾經那樣
落花入領，微風動裾

再看一眼我們這些活化石吧
孩兒們，這之後
我們一拍兩散，就此別過如同路人

"並非一陣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故鄉就這樣結束了，文明就這樣結束了。詩就這樣結束了。詞盡意未盡。最後的家園在哪裏？

[拈花微笑]

回複婭米的評論:

就是啊，古老文明和生存智慧荒廢是很令人痛心與憤怒的。現代的人類太貪欲了。這樣下去，最後不但動物絕種，人類自己也離滅亡不遠了……

謝謝來讀和討論。

[拈花微笑]

回複*紅袖添亂*的評論:

“黑暗閱讀”，很棒的說法！這不是說隻著眼於社會的黑暗麵，而是基於我們的良知，對人類文明的反省。如果不和大自然和睦相處，不關照人性和價值，一味地掠奪地球，攫取物質財富，人類真的無家園可歸了。“對物質的過分追求就會導致心靈的荒蕪”，這句真擊中了本質啊。

謝謝來讀和鼓勵！

[*紅袖添亂*]

難得的“黑暗閱讀”
描寫了一個繁榮的廢墟，對物質的過分追求就會導致心靈的荒蕪

微笑好詩！

[婭米]

以某一種價值為參照，我有時常有這樣的感覺，繁榮的大地其實一片荒涼。

[婭米]

由一個遊子情無所依的哀傷轉為對古老文明荒廢的痛心與憤怒，這首詩的感覺讀來很真實。跟你以前的詩很不一樣。有這樣疼痛感覺的人，是與“時代”一拍兩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