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洲城西海灣外的偏僻山腰上,靜臥著一棟老舊的法式公寓。皇家藍的“夢莎頂”在歲月中泛了白,卻白得很沉著,——像皇家人脫掉皇服、穿起平民的白衫後,仍然知道自己是誰的那種沉著。
二十年前,那曾是東工大學嶄新的外教招待所。後來校區擴建西遷,外教們也跟著搬走,“夢莎”就成了學校裏沒家沒房的單身教師宿舍。再後來,隨著“漂族”的誕生,“夢莎”裏也混進去不少既當不成老師也走不出校門的“校漂”。
“校漂”們大半都是認可趴著書本做夢也不願意到社會中醒來的夢想家。他們給“夢莎”改名叫“夢廈”,當然不是因為它隻有七層樓的高度,而是因為他們可以做夢的寬度和長度,——隻要每月交付比學生宿舍略貴而又比校外居民區便宜很多的房租,他們便可以賴在“夢廈”裏,沒邊沒沿地夢下去,——愛夢啥就夢啥,愛啥時候醒就啥時候醒。
十多年前遠溟山從日本留學回來後,常被母校請回去課餘講學。後來建築係變成了東洲工業大學的建築學院,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學院的客座教授。客座教授不拿薪資,卻可以像內部員工一樣地享受各種福利,包括在“夢廈”裏求個窩。所以在拿到建築師的執照後,他就在七樓的頂層上租下了一套兩室一廳的獨立單元。他用裏間當睡房,外間當設計室兼書房,而睡不著又設計不出什麽的時候,他就來到廳裏的半落地窗前,對著昔日老東工操場外的那片港彎,發個癡呆。
——45度的俯視角,是他刻意要到這棟樓裏享受的“福利”。而早在大學時,這個“福利”就被他瞄上了。那時侯被稱為“足球先生”的他,有空不上“外語角”,隻上足球場,卻總能碰到個從外語角下班後就溜到足球場上的球迷外教。外教後來成了他的球友。他時常被他邀請到他的外教招待所裏喝喝咖啡,侃侃足球。在品著咖啡的苦香往外閑看的偶然間,遠溟山發現了這扇窗為他儲藏的一個秘密:一個神奇的45度俯角,正等著他的眼睛。順著它下滑,他便能看到他和雨囡約會的那片港灣,“望見”弱水三千旁的雨囡,正仰著頭深情款款地等著他的“一瓢飲”。它後來成為他透視圖中反複使用的俯瞰角,也成為他今天最珍貴的“懷舊角”。
他為有著45度“懷舊角”的這間房子,在學校“福利申請人”的名單上,足足等了45個月。
除了時常過來坐坐的陸小光,遠溟山的客廳裏很少有客,但他卻從不感到缺伴。在他眼中,這間客廳早被這扇窗延伸到了那片港灣,年輕的雨囡和年輕的遠溟山就站在那綢帶一般的海水旁,陪伴著自己。他對著他們說,對著他們畫,對著他們抽煙喝酒,對著他們恬靜沉思,對著他們開懷大笑……他執著地守著他們,為自己虛設著溫暖,虛設著人生的快意和淋漓……
而如今,這些“福利”就要被收回了。——上帝在他不為人知的時間表裏,執意要在“夢廈”裏終止祂和他的生命合約。
又是一個“男愁唱”的晚上。遠溟山的客廳裏,陸小光正手捏著一盅白酒,捋著光禿禿的下巴上虛擬的胡須,眯著眼睛扮曹操,唱西皮: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對麵的遠溟山笑著望著他,一板一眼地為他打著過門:嚨 裏咯嚨,嚨 裏咯嚨,嚨哩咯嚨哩咯 嚨哩咯嚨……可漸漸地,他就那樣地跟著他走了板,亂了眼,因為陸小光的唱腔裏溢出了哭腔。
“山子,就聽我一次話,試試移植手術吧!” 陸小光瞪著通紅的雙眼,眼眶裏是被愁苦煎碎的淚光:“你也知道,能找到白細胞抗原特征相匹配的肝髒不容易。為這事,我的那位在省醫院作主任醫師的哥們,今下午又來電話催我了,問我到底要不要留下這個器官。我說我明個兒出差,兩周後回來時一定給他個準信兒。他聽了就嗆我,說想花高價買生存希望的肝病患者海了去了,等你回來時,連個‘肝尖兒’都沒有了!”
遠溟山被陸小光眼中的淚光紮得心痛。他咽了咽向上鼓湧的喉結,以茶代酒地跟他碰了碰杯子,說小光,替我再次謝謝那位主任吧!也懇求你,將我的決定盡快轉告他,把被捐的肝髒趕快給別人用,別糟踐在我這裏。
“可你總得給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吧?”陸小光咕嚕地灌了自己一口,說你老實說,是不是差錢?——山子我可告訴你,從前我是窮,但之所以沒覺得窮,就是因為有你這個有錢一起花、有飯一同吃的鐵哥們陪著我;現在我雖然不窮了,但之所以真覺著富了,也是因為有你這個有錢一起花、有飯一同吃的鐵哥們陪著我。如果今後你不陪我了,我還真是應了那句損人的話:窮得隻有錢了!所以說,你給我省錢……給我省錢有屁用?!”
遠溟山見陸小光又要舉杯豪飲,就抬手攔住他,說我陪不了你活著,可你得活著陪著我,咱不能都落得誰也陪不了誰的下場。——小光,聽我說,不是錢的問題。在國內做肝髒移植手術,最後也不過百萬人民幣,而我香港的戶頭上,至今還存有雨囡半年前打回來的那筆……那筆我留在美國的五十萬美金……所以真的不是差錢。
陸小光扒拉開遠溟山的手,底朝天地把酒盅扣上了嘴,然後咂吧了兩下說:“好,好,不差錢,那就是差人咯?——哥們,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不聽雨囡的勸,那也總得想想你的老媽吧?你死了,她怎麽活?!”
遠溟山把陸小光伸過來討酒的杯子接過來,擱在一邊,一邊為他添茶一邊說:“兄弟,這次你說的不全對,但至少不全錯。其實正是因為我媽,我才不換肝的。小光,你也知道,就目前你給我找的這家權威醫院、使用的這些高級藥,至少還能讓我像個樣兒地活上半年。但換肝的風險性大,醫院一旦要家人簽字,勢必要驚動我媽。而就我眼下的病情,往好了看,手術後存活一年的機率也隻有百分之十。你說,這一年中,我不但要我媽時刻伺候著,還要她在針眼兒那麽大的希望中看著我掙紮,恐怕我這肝還沒換好,我媽的心就碎了。
他呷了茶,潤了潤幹啞的嗓子,說我得了這病吧,不能養老送終就夠不孝的了,再把她這副好身板給拖累進去,於心何忍?還有啊,哥們兒,我走後,我媽就托給你暗中照顧了。請照老樣子,幫我把我賬上的錢按月給她寄去,讓她一直以為我活著……即使將來她怨我忙,不回去看他,即使將來她罵我不敬不孝,不成人子,我也值了。因為好歹,我也讓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兒子的念想……”
陸小光聽到這裏受不了了。他孩子般地用手背抹了把眼睛,說話直走調:“山子……你媽就是我媽……你放心吧……可我呢,你叫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看著你……”
遠溟山就噙著眼淚笑了,說你沒有眼睜睜地看著我死,而是幫我鐵錚錚地活著。小光,盡管山子這些日子不能再做你的老煙槍哥們兒、酒肉朋友了,但至少還可以同你一杯清茶彼此相對,數數你我的少年意氣,品品這些年來咱倆超越了利害和生死的兄弟之情,豈不樂哉……
說到這裏他轉過頭,揩了揩濡濕的眼角,然後望著窗外燈火瀲灩的那片港灣說:“小光,謝謝你幫我把這最後的時光活在了刀刃上。——看來,司徒慧被陸氏公司派回美國組建納米分公司的日子不遠了。如果他能順利回到雨囡的身邊,那麽,我死也踏實了。”
陸小光聽了,就拽了張紙巾擰了擰鼻子,然後對著遠溟山的側影看了看,齆著鼻子說:“可要是咱還沒來得及讓司徒慧回到雨囡的身邊,雨囡就來到你身邊了,那咋辦?”
遠溟山驚訝地回過頭來,問你說什麽?
“這也是天意吧,” 陸小光歎了口氣:“雨囡因為她母親重病住院,前幾天人回到了東洲,——就在我想再次給她打電話,要她回來見見你的時候。”
夜深了起來,“夢廈”的窗口相繼熄了燈,熄滅了一個又一個白天裏做不成的夢。遠溟山到樓下送走小光後,剛要轉身回樓,忽然就聽有人在身後叫了一聲“斷背山”。他扭頭一看,發現一個女生正坐在一輛半舊的“蓋蓋蟲”車裏,隔著半落的車窗叫著他。
月餅還有,放在那兒瞅著,——南方的月餅吃不慣,裏麵太油太雜了
月餅還沒吃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