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無聲地流淌,向著季節的深處,把世界載入了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畫裏。秋色正濃,一筆一筆的疊加著濃烈的秋思;秋意正深,一層一層地包裹著深藏的秋愁。
一轉眼,孩子們都開學了。查理進入中學讀6年級,米雪兒上了3年級,雨囡每日的擔子也跟著升級,由小學生的母親變為中小學生的家長,在兩所學校之間跑來跑去。
她每早開車把兩個孩子送到各自的學校後,回到家裏一邊讀書準備考照,一邊要給從小胃腸虛弱、連吃幾頓漢堡皮薩就直喊肚子痛的女兒單煮著午飯。12點多送完飯回來後,自己扒拉一口飯再看一會兒書,便到了孩子們的放學時間。當把兩個相距一英裏的孩子先後接到車上後,又要分別把他們送到琴房、球場等不同的校外活動場地,然後一個人回家,紮上裙子做晚飯。雨囡常常是圍裙沒下身,就得看時針,怕錯過了孩子們的下課時間,讓老師陪孩子等著。待三口人伴著夕陽最後到家時,大多都已是夜色初臨的傍晚,——當車庫的大門徐徐落下的那一刻,雨囡總是暗自長出一口氣,因為她終於可以在一整天的司機加廚師的角色中,正式地謝幕了。
然而,作為一個集女兒、妻子、母親三重身份於一體的女子,人生的擔當又何止於此呢?上有老母,中有丈夫,下有兒女,那一個不是自己心頭的牽掛?哪一個不需要悉心的付出?母親雖然不比生母那樣體貼親密,卻畢竟是把自己從小帶大的人,於恩於義都應該孝敬回報;司徒慧雖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丈夫,但畢竟是與自己生兒育女共建家園的那個人,於情於理都應該愛惜包容;而查理和米雪兒,那幾乎就是自己的生命,於心於腑的關懷疼愛是做母親的本能,——以至於當司徒慧每次看到雨囡不錯眼神地盯著兩個孩子時,都會像很多男人一樣,在一旁說著那句經典的風涼話:“有了孩子忘老公”,——這話雖然聽起來調侃,但也多少折射出男人唯我獨尊的占有欲。他多希望雨囡是副專用的圓規,整天隻以他為中心,圍著他順溜溜地轉。
雨囡生第一個孩子查理的時候,司徒慧還是個留美博士,還沒畢業。雨囡坐月子時,公婆在家忙著種地,母親在家忙著唱戲,沒人能來美國照顧她。那時候,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基本上是靠司徒慧做TA 的補助以及雨囡產前去餐館端盤子攢下的錢來維持的。兩人不但手頭緊,住的也擠,顧個人來家裏幫忙實在吃力,所以雨囡在從醫院回來的第三天,就把在一旁笨手笨腳地包著孩子的司徒慧攆回了實驗室,自己下地煮飯煲湯,換尿布泵奶,把坐月子改成了做保姆,在學生宿舍把頭的那間STUDIO 裏,打著磨磨地照顧著一家三口。
月子坐的苦,雨囡心裏卻甜,總是在兒子醒來的時候,匆匆抹去頭上的汗水,從堆滿奶瓶和嬰兒食物的灶台旁奔到嬰兒床邊,一邊咯吱著兒子下頜上肥肥的奶膘,一邊看著他對自己咯咯地笑,排解著一身的勞累,享受著做母親的樂趣。
她就那樣單調而豐富地把兒子帶大,在那洗不盡的奶瓶中,懂得了什麽是母親點點滴滴的心血,在換不完的尿片中,體會了什麽是無窮無盡的母愛,也就自然而然地比以往更加理解自己的母親,——雖然她不過是自己的繼母,雖然她懷裏哺育過的不是自己而是早逝的哥哥,但母親的共性和母愛的同質,把她的心與繼母的心拉近。她比從前更惦念她,孝敬她,這便讓做了父親卻沒有時間去體會什麽是父親的司徒慧百思不解:舐犢之心,人皆有之,作母親後你疼孩子我能理解,可作母親後對你那後媽更好,這是怎麽回事?——他以自己狹隘的處事之道,暗暗地度量著雨囡愛的寬度。
——嘟嘟的喇叭聲短促地響起,從車後麵傳來。雨囡如夢初醒,驚訝地抬起頭,這才發現家長排隊等著接孩子的汽車長龍,早已開始向前遊動,而後麵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來的幾輛車中,正有人用短促的鳴笛聲來提醒自己。雨囡發動車子趕上了車隊,然後抬起手來對著後視鏡擺了擺,隻當緊跟在後麵的那輛金色越野車裏的一團身影就是剛才的友善提醒者,向他/她表示謝意。
車子緩緩地開到了小學校的側門前,在一組寬而緩的水泥台階旁停下來。雨囡按下窗子,告訴拿著話筒過來的老師,說請幫我叫米雪兒司徒,老師便舉起手中的喇叭,對著台階上三五成群嬉笑玩耍的孩子喊了米雪兒的名字,卻沒有人出來。雨囡往孩子中間看看,見女兒同班同學的大部分麵孔都在那裏,卻沒有她,一麵納悶,一麵按常規把車子滑到前麵轉彎處的候車位上,剛泊好車準備等著,卻從右側的後視鏡裏看見了蘇的身影。
蘇過來,俯身伏在車窗上。雨囡見蘇今天既不綰髻,也不套裝,有點意外,便問:“今天怎麽有閑來接安妮?走過來的?”
“不走過來你能看清我嗎?——錯了錯了,這話現在應該反著說,不走過來我能看清你嗎?——哎,雨囡,數日沒見,為誰消得人憔悴?怎麽又瘦了一圈?還有,你這手怎麽了?到處都是創可貼,左手指還纏著繃帶,難道當下流行的是‘邦迪指環’嗎?”
雨囡聽了一哼,說人家都遍手鱗傷了,你還拿人家開涮?——這不,都是想當個“全麵手”惹得禍。前天孩子上學後,我一個人登高,想把廚房裏的壞燈炮換下來,沒想到燈泡還沒擰緊,人就犯了恐高症,趕緊把住梯子閉上眼睛,等著腦袋裏的“旋轉木馬”停下。結果人雖然沒事,可燈泡卻掉下來磕在梯子上碎了,後來從梯子往下撿玻璃碴時,不小心把手紮了。本以為貼幾塊邦迪就沒事了,於是就接著逞能,想趁下午查理回來前,幫他把他那張快要散架的電腦桌修好,可誰知螺絲還沒有轉動,就把傍邊的工具箱碰翻落地,砸了手,弄得本來沒多大事的傷口紅腫起來,現在開車都費勁,估計這會兒快夠資格申請殘疾人車位了。
蘇聽得呲牙咧嘴,眼球卻十分靈活,上下左右的直轉悠:“怎麽,聽你這話,阿慧還在中國呀?——這自打上次路克去你家調琴回來後告訴我阿慧不在家,去中國出差了,到現在也快一個月了吧?怎麽他還沒回來?要是知道他不在家時老婆又當電工又當木匠的,他還不得心疼死?!”
雨囡想了想,就歪著頭調侃她,說耶穌當過木匠,愛迪生當過電工,俺家司徒慧愛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所以不會阻止我當多麵手。等你將來成為偉人後,估計他也不會阻止我……我……去到賭場做發牌員了!
不想蘇聽了就下巴一揚,說昨天你要這麽說我我興許還生氣,今天不了,因為我已盡辭職了!——告訴你,灑家今天一整天的事,就是趁著接孩子送孩子買菜修指甲的機會,好好地溜溜我這台新的淩誌車!
她說著,抬起了塗著“紫羅蘭”指甲的手,往後指了指。雨囡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剛才身後的那輛高頭大臉的金色吉普,也跟著停在了後麵,於是便恍然大悟,原來在身後按喇叭的人,正是蘇,於是就笑了笑說:“原來你對我按喇叭,不隻是提醒我向前進,還要我往後看,用新車來刺激我呀。——如果眼力不差的話,應該是輛淩誌越野吧?怎麽,不但不上班了,還鳥槍換炮,別跟我說你中了樂透好不好,免得我妒火滿腔。”
蘇聽了,滿足地一笑,故態複萌地褒貶起來,說茫茫人海,能嫁個好老公,不就跟中樂透一樣幸運嗎?!要說我家這路克吧,就是不一樣,不像有些國男,啥時候都先顧自己的麵子,在外麵流光水滑的,卻讓老婆在家裏省吃儉用地受苦。他這才剛上班幾天呀,就開始為我大把大把地花銀子,不但讓我辭了工,還給我用Cash買了車,自己呢,卻硬是把我那輛舊的本田給開走了,你說這都做了大經理的人了,也不想搞點派頭,多實在!
雨囡也笑了,想說“誰讓你有福呢,隻是假結婚就碰上了比人家真結婚還對的人,真是個幸運的家夥”,卻本能地朝窗外看了看,把話咽了下去,——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哎,蘇,說個正經事,我上次在路克給我的琴弦口袋裏,看到了他的新名片,覺得他現在高就的那家房地產公司很有些規模,那麽除了房屋買賣、地產投資之外,他們還做不做抵押貸款?”
“抵押貸款?——怎麽,是不是司徒慧最近不上班,家裏入不敷出了?”蘇蹊蹺地打聽著。
雨囡搖搖頭,說不是家裏,是……,是一個大陸的親戚,前些日子打電話來,說要往加拿大移民。因為她聽律師說投資移民辦得最快,就動了心。但需要五十萬的銀行存款證明,她湊不上,就來求我幫忙。我這幾天給好幾家銀行打了電話,發現不但淨值貸款的限額低,利息也高,所以就打算多問幾家……
還沒等雨囡說完,蘇就眉飛色舞起來,爽快地回應道:“雨囡,你算問對人了,路克雖然是整個分公司的主管,但重點抓的就是貸款部門呢!——要說我這個人就是有福啊,隻要你借貸成功,陸克就會得到底薪外的一筆傭金,而我這部新車下個月的月付,也就有著落了,真是兩全其美的事啊……”——她說到這裏忽然打住,發現自己說走了嘴,暴露了這部新車的“貸款身世”,於是趕緊眼睛一溜撤回了身子對雨囡說:“哎喲,竟忙著閑聊了,竟忘了跟你說,我剛才開車過來時,看見安妮和米雪兒的背影了,估計兩個人是一同結伴上廁所去了,我這就去找找,這就去找找……”
兩天後,天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雨水淅淅瀝瀝,把世界扔在了一個巨大的花灑下,滌蕩出了柳永那描繪著秋雨秋愁的兩句話: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雨囡按照路克名片的地址和蘇事先為她約好的時間,來到了L市下城區的“路明娜地產公司”,一幢玻璃大樓的七層上。進到幾十米見方的接待廳裏,她左右看了看,便繞過中間的噴泉石雕,直奔迎賓台走過去。
裏麵的西裔小姐抬起頭來,笑著問找誰。雨囡說我是“Nan”,跟總經理陸先生有約,不想小姐就把一張字條遞過來,往正門旁指了指,說他現在正在大會議室裏開會呢,這是他留給你的字條。
雨囡接過紙條看了看,果然是路克留給自己的,寫的意思大致是:我臨時有個會要開,要跟昨日香港派來的幾個董事以及大陸過來的首席執行官匯報工作,請你在接待台旁的小會議室裏等我一下,我會盡快抽空過來。
雨囡揣起了便條,並按照西裔小姐的指點坐在了小會議室裏,接了杯清水一邊喝一邊等著。窗外,雨愈發地大起來,不斷交織著閃電,用光的刃持續地劃破著稠密的雨簾,仿佛要揭開這場秋雨背後的真相。
虛掩的門口,忽然就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瑪麗,你這陣子忙嗎?”
“還好,王先生。”接待台後的那名西裔小姐在回答。
“那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把昨天打的這份高管層的名單改一下,因為我發現,這裏麵有幾個中方的名字,你都給打錯了。”他聽上去和氣而嚴肅。
“對不起,可能是我不習慣中國人名字的拚法。王先生,你能不能現在就告訴我,都錯在了哪裏?”她趕緊解釋著,並隨之有窸窸窣窣的紙聲。
男子就清了清嗓子,說第一個是這個,“Xiaoqiu”不是姓,而“Lu”是姓,你弄顛倒了,所以這個來自大陸東洲城的董事,不叫“Xiaoqiu,Lu”而叫“Lu,Xiaoqiu”。
“你的意思是,這個‘Lu’跟‘Luke Lu’ 的‘Lu’一樣,要放在逗號的前麵 ?”她一邊問,一邊敲著鍵盤。
他忽然就放低了聲音,開著玩笑,說算你腦子真快,——你還別說,據說他們兩人還真是有親戚,路克雖然外表白,卻是個雞蛋型的,白裏包黃,有我們中國人的血統。
“啊哈,難怪他那樣子也能當經理,這回我明白了。——好了,這個改完了,還有什麽?”她也放鬆了聲音,跟著問。
“還有這個Lu 的合夥人,他叫Yuan,Mingshan。這次你雖然沒弄顛倒,卻把‘Y’打成了‘R’,雖然一字之差,卻意思大變。據說這個新來美的CEO跟路克不一樣,雖然職位‘遠’得高高在上,卻不‘軟’,是公司真正的硬件……”
“王先生,等等,等等,”她著急地打斷了他:“你都說些什麽呀?什麽‘Y、R’‘Yuan、Ruan’的,這回我可是越聽越糊塗了,都不知道怎麽改好了!”
——而屋子裏的雨囡,此刻卻像被窗外的驚雷擊中了似的,石化了一般地僵在了那裏……
當娘不容易,所謂“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又是舊相識?
當娘不同意,所謂“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也等著“暗湧”,知道你缺的是時間,不是文采!
周末愉快!
寫的真好~佩服心心~~
看到雪M了,熊抱雪M和心心~~祝你們周末愉快~
你的評語不是總結,而是啟迪,謝謝雪兒!
周末問候!
佩服雨囡!
心心的文字還是那麽精美,情節也波瀾起伏,扣人心弦。
雨囡與蘇的神態動作描寫非常細致,反應出兩人不同的性格。
心心周末好!
問好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