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當金扶著我進入跟前一家醫院的門診部時,裏麵正如夜市一般地擠滿了人。
——然而,那裏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夜市,因為沒有買主,因為每個人帶來的都是貼錢也給不出去的病痛。
——那些病痛曾是從潘多拉盒子中飛出來的不幸的禮物,經由千年的時空,黑鳥群一般鋪天蓋地撲向人類,——沒有人知道哪一天它會落到你的頭上。
金去掛號了。我無力地靠在一條長椅的端處,冷得陣陣發抖——盡管身子棕熊一樣地被裹在金那又大又厚的羽絨衣裏。——透過對麵洗手間外麵牆上的一塊鏡子,我看到了自己灰寂的臉,——那是一張被健康放逐了的麵孔,上麵沒有愛情、欲望和幻想。——看來加繆是對的,他用他栩栩如生的《鼠疫》,嘲笑了災難麵前的一切浪漫主義。
“各位患者和家屬,大家請注意了!——現在我代表區醫院的門診部,帶給大家一項福音一般的緊急通知,”——我聽了,努力地側過頭去,就見一位身著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正手持著喊話用的黑喇叭,對排隊掛號的人宣布:因為這兩天感冒的病患倍增,門診部目前的床位非常緊張,所以經由院領導和部門主任的協商批準,我們院左配摟平日裏用來接待特需病人的特需門診,現在已對普通病人開放,懇請大家配合一下,不要都擠在這裏,往左配樓那邊挪挪腳步好不好?
他話音剛落,嘴巴前的黑喇叭就因電聲的回響嗡嗡地一陣轟鳴,——它不僅延伸了他的喉舌,也延伸了他的噪音。
“有這麽好的事兒?請問特需門診在哪兒呀?”有人問。
“剛才不是說了嗎?左配樓——就是正樓左邊那幢新蓋的分院,南城裏中日合資醫院的第一家,所有醫生及設備都是一流的!——心動不如行動,快點兒快點兒吧!”男醫生又舉起黑喇叭繼續鼓動著,手卻是往外趕人一般地連連甩搭著。
“醫生,上次我帶我另一個孩子來看急診時,您也出來這樣說。——我當時聽了您的話,就趕緊過去了。結果孩子一共被抽了三管兒血,花了比這邊多了十幾倍的費用,連續折騰了大半天才算完,——最後結果還是跟這邊醫生初步鑒定的差不多,不過是在“感冒”前加上了“病毒性”三個字!——敢情這一個字就是一管兒血啊!——你說這小孩子本身沒醫保,我這兒又是個沒錢又沒閑的普通上班族媽媽,總去那兒看病我能看得起嗎?!”——說話的人是個中年母親,她正把一個直打蔫的、七八歲大的男孩子費力地摟在懷裏。
“這位大嫂,您這話就說得就片麵了!——雖然花了錢,那錢還不都是花在了您自己孩子的身上!——你嫌三管兒血抽多了,若不是為了給您看病,我們還嫌抽那麽多的血費事兒呢!你走到哪兒,血樣、尿樣等數十種指標能給你白做?膽固醇、高血脂及糖尿病的檢測能給你白看?——再說了,這兩年人們被非典鬧騰得人心惶惶,難道盡早地幫你確定有沒有染上SARS,不比你省下兜裏那幾個錢更重要?!——實話告訴你吧,其實那邊的特需門診每次對普通病患開放時,我們院都是在半價打對折,據說醫院因此是在賠錢給老百姓看病,而老百姓實際上是花平民的錢享受貴族的待遇,知足吧您!”——小夥子越說越有理,到後來講演一般地慷慨激昂。
“醫生,那你這話反過來的意思就是,在普通門診看病的人,即便是得了非典也容易給耽誤了?”——遠處,知道誰高喊了一句。
“血液尿液我上月才做過檢驗,那我就不能隻為感冒發燒到特需門診打個針、吃個藥什麽的?!”
“這樣聽上去,你們那特需門診大有強迫人看病的意思!”
——人們七嘴八舌的跟著起哄,集體主義精神瞬間高漲。
“唉,大家肅靜!肅靜!——這裏是門診,不是居委會大院兒!——話可得說清楚啊,我這可沒有強迫你們的意思啊!——作為醫院,我們正盡我們的所能給病患多種選擇,提供多種服務,以使患者各得其所。如果您覺得你本人並不在我們一次性全麵高質量的服務範圍之內,那就留在這裏好了,——不過為了讓大家盡早地心有個數,我可得提醒你們,凡是250 號以後的號碼,今晚前半夜甭想輪到你!”
他的這幾句話剛落音,人群便是一陣騷動。——人們先是低下頭去,神情緊張地查看自己手中的號碼,之後隨著“喇叭大夫”身影的逐漸消失,同仇敵愾的指責很快地蔓延著整個大廳,——讓我想起了那些充滿了複仇主義精神的黑白老電影。
然而,我終究不知道最後大家有沒有“複仇”或是怎樣“複仇”的,因為在不一會兒的後來,我就背叛了那個集體,成為第一個主動“轉院”的人。——那緣自於金聽了“喇叭醫生”的鼓動後,從隊中折回來到我耳邊嘀咕的幾句話:辛露,到左摟的分院去吧,——250號以後的前半夜都看不上,我們這種到現在都沒有拿到號的人,恐怕就要等到明天了——我怕那時候你早就給燒壞了!”
我努力地睜開再努力也無法完全睜開的雙睛,說犀明這陣子我難受得懶得動彈,大家都捱在這兒,我也不想走。
金聽了就撫了撫我的頭發說:辛露啊,這可不是展現你集體主義熱情的時候!——人和人不一樣,別忘了你母親就是個硬給高燒燒壞了的例子,我們還是走吧!——他說完,一俯身又跟著一挺身,把我架了起來。
眾人立刻鴉雀無聲,用沉默是金的目光,送走了我這個沒有氣節的人。
到了門外,金見我腿腳沉重得拿不成個兒,就伏在我的耳邊說,露露,外麵黑,沒人能看見你了,我背你走行不行?
我望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大樓,定了定神說:燈----塔在前,也不過就百----十來米吧,又不是爬雪山----過草地----什麽的,還用背的?——走---了!
我說著就逞能地自己往前走,隻幾步後,身子一軟,就是一個趔趄。
金一把拉住我,卻因為我身體笨拙的前傾,幾乎被我拽倒下去。
一陣寒風過來,嗆得我又是一陣咳嗽。我依在金的肩頭上,胸腔劇烈地起伏,艱難地呼吸著,腦袋中越發地恍惚。
就在這時,一輛車子打個彎迎麵開來。——當它前麵的一雙大燈 光柱一般地掃過我的臉頰時,我頓時感到一陣墜入漩渦般的暈眩,——幾秒鍾後,我厥了過去。
……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晨曦已透過窗紗灑向四壁,新的一天似乎正在開始。
透過睫毛的縫隙,我遊動著雙瞳,向四周努力地察看著,回想和確定著自己到底是在哪裏。——當終於搞清了這是一間此刻隻有我一個人在的陌生而整潔的病房後,我便本能地想翻個身爬起來,卻瞬間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針紮一般地疼痛,——身子一拽之際,我這才發現右胳膊上還掛著吊針。
我剛想對著門喚聲“醫生”,看外麵有沒有人,忽然就從虛掩的門縫裏,聽到了金的聲音,——很客氣的口吻,卻也因此與對方產生了距離。
“報告都出來了?——沒有大事?——辛露沒有事就好!——說到這兒,還真是要感謝您的及時幫助!——昨晚若不是你開車過來看到我們後停下,辛露說不定這會兒給燒得耽誤了。——對了,這一夜忙著看護她我還忘了問,您說您是來這家醫院取化驗結果的?——怎麽,歐先生也病了嗎?
歐先生?——是傑森?!——我心裏一驚,差點兒失聲地喊出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喉嚨腫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金先生,你太客氣了。——是我該替辛露謝謝你才對。——要說也算是辛露命好吧,我是因為晚上到南城工程處開會路過這裏,忽然想起了幾天前生病時在這裏做過的驗血報告和X光片還沒有取,才臨時決定進來拿的——誰想到一轉彎到了樓前,就看到辛露倒在了你的……”——歐忽然就中斷了話語,之後沒了下言。
“什麽?歐總前些日子也生病了?”金似乎很關切。
“小K S,不過也是這茬子感冒而已。——因為當時這邊醫院主張驗血驗尿什麽的,我也就隻好跟著做了個全麵的檢查。”歐輕描淡寫。
“這麽說,歐先生也至少被抽掉三管兒血嘍?”——金嘿嘿地笑著:“難怪那邊門診部裏剛才有人抱怨,這醫院可真是揩油不眨眼!——若那些普通病患知道了X光片也在這被迫檢查的範圍內,剛才還不真得反了啊!”
“哦不,金先生誤解了。——我並沒有說X光是為我的感冒而做。——事實上,它是因為我這隻不靈光的胳膊,才不得不拍的。”
“什麽?不靈光胳膊?”——金詫異的聲音。
“——是的,金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我這隻不大靈光的右臂有殘疾,不過是因為我善於掩藏,一般人發現不了而已。——我今天之所以會對金先生主動講出這些,就是想特意告訴你,辛露在第一次跟我喝咖啡時,就看出它差勁兒了,——而正是因為她用那樣的目光注視著它,讓我認定了她才是我今生最親密的人。”
——病床上的我,聽了歐的那些話後,心裏拽得酸痛。
我將頭悄然地轉向裏側,微微地合上了眼簾,就有露珠一樣的淚滴伏上了我的睫毛。
接下來是一陣難以名狀的沉默,一種緊張的氣息開始在空中蔓延。
過了好一會兒,歐終於又開始說話:“金律師,你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先回去休息吧。辛露可以交給我了。”歐溫和的口氣中流露出決斷。
“歐總不也是找醫生請護士,裏裏外外地忙乎了一夜嗎?——不管怎樣我還年輕幾歲,應該不礙事吧?!”金話中有話,綿裏藏針。
“金先生,我想我不說你也該知道,那些是我分內當做的事情。”歐依然語調平和,卻軟中帶硬。
“歐老板,說到這兒小弟我可就要請教你了,——如果一個女孩子發著高燒打著哆嗦拽著你要你救救她,你能說那個男人為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他分內當作的事嗎?”
“金先生,你心裏該清楚,那是因為當時她的跟前隻有你而沒有我。——絕境求生是每個人的本性,更何況對於一個重病而柔弱的女人!——金先生,不管過去你我中間多少齟齬,你在我眼中畢竟還是個東北爺兒們!——我知道,今天即便不是辛露而是另一個其他的女人,一旦有同樣的狀況發生,出於正義感和良知,你一樣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對不對?”——歐語氣懇切得有些激動。
“歐先生,在我這裏沒有假設。——我並不喜歡當君子,請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啊!”金沉不住氣,本能地開始提高聲音。
歐卻依流平進地緊跟了過去:“金律師,我感謝你救了辛露!——然而,我不管你願不願意當君子,都想提醒你一句話:君子不奪人所愛。——我雖然沒有對你正式宣告過我和辛露的關係,但想你已知道,我對她有著不同尋常的感情……”
“什麽叫‘不同尋常的感情’?不就是一個‘愛’字嗎?——如果你能愛得理直氣壯,為什麽又不敢直接說出來?!”
“金先生,我想我已經清晰地表達了我的意思,無需再跟你咬文嚼字。——還是剛才那句話,昨天你把辛露送到了醫院,我很感激你,但也想趁此機會明確地表明我的態度,那便是:從今天開始,我不想再在辛露的身邊看到你。” 歐的語氣中夾雜著不怒自威的嚴肅。
“不想看到我?!——那請問歐老板,您到底想在她的身邊看到什麽呢?——看到一個個排著隊等著她往上擠花的蛋糕?還是一瓶接一瓶的點滴?!——歐老板,今天說到此,也別怪小弟我不留餘地地點破你,你是有家室的人!——你除了能給女人錢,還有什麽可以給她們的?——家室?名分?子女?——”
“金律師,”歐不緊不慢地打斷他:“如果現在我要雇傭你做我的律師,代表我跟紀英英正式提出離婚,你願不願意呢?”
金聽了就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歐老板這話可讓我受寵若驚!——貴公司不是有自己的法律顧問團嗎?為什麽您不像上次那樣利用他們明目張膽地威脅我,而是反過來雇用我這個無名小輩呢?——難道讓他們辦這件事,會讓你在社會和公司裏顏麵掃地嗎?!——不過讓人傷腦筋的是,我雖然在北京城還名不見經傳,卻有幸遇到了一個總是欣賞我的伯樂!——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想再瞞你,——事實上,您太太紀女士早就決定從車禍裏退出身來,心意決絕地要你為婚外情吃定她的官司,若不是我因為辛露的關係瞻前顧後,一直以證據不足等借口從中阻撓她,恐怕早就有讓你好看的了,還能讓你消停到今天!
“金先生好樣的!——沒想到你跟我老婆還真是一對好搭檔!佩服佩服!——好吧,既然決意要找我的麻煩,那我一定奉陪到底!——不過請金律師用心記住我的那句話,從今天開始,離辛露遠點,其他的我不想再跟您多談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歐似乎站起身來。
“遠點兒?!——我要是不呢?”——金突然嘿嘿地冷笑。
“問得好!——那我現在就回答你——如果不,就請別怪我會毫不留情地將你當初勾結地方官、為汽車廠申報假案的一事,抖落出來,昭然公眾,讓你灰溜溜地滾回東北去!”
等你的斯羽哈,覺得後半部更出彩啊
明兒見
恢複過來了嗎?等你的《辛露》喲。
一樣想念你。——馬德堡半球一樣密不可分之大熊抱!
修整修整就接著為你寫故事哈
無衣說得對,如果能演出來,這兩個男人該是怎樣的表情呢?
心心該回來了吧?真想你呀!
心姐一路順風阿。我下周末也出去一個星期,剛好下下星期天繼續回來enjoy故事
周末好!
以為采心要回國,這周沒東西看了呢!
頂!
加油,若妹,回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