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門關掉,就必會有另一扇門打開。——宗教以動人的場景虛設,善意地粉飾著令人尷尬的生存狀態。
所以,為了成全一個美好的童話,我們必須學習做賣火柴的小女孩,——在漆黑寒冷走不到盡頭的漫漫長夜,不去理會那因謀生而凍傷的雙腳,不斷地擦燃著手中的火柴,持守著我們靈魂的希望之光……
於是那天晚上,我在給回老家已兩周多的爸爸寫信時,調動了久違的宗教情懷和童話般的想象,向爸爸“風調雨順”地描寫了一番事實上我必須風雨無阻才有希望在一年之內還清債的三份工作——
:魔咒一戶閉,父祈三門開。——爸,一開篇先拽兩句,是由衷地想跟您報個喜。——爸,您的禱告真靈,因為就在你走後還沒到一周的時間裏,上帝就伸出了他寬厚的大掌,先後為我開啟了三扇門。
第一扇門把我引到的一個暖洋洋香噴噴的蛋糕店裏。——本來是按廣告去應征收銀員的,但還沒到三天的試用期,老板娘便發現我在數字方麵馬大哈很有一套,就把我調到後麵的工作房打雜,——可沒想到那個姓董的老師傅看我在蛋糕上胡亂擠出些花樣後,就立刻伯樂了我一番,說我天生是個裱花師的好料子,讓我立刻從一個擠花小妹變成了他的“助教”,幫他帶正在跟他學徒的那幾個員工。
爸,雖然到目前為止,我管的人隻有三個,但每天要從我眼皮底下過關上百個蛋糕,談何容易啊!——人數和糕數加一起,我至少也是個連長級的對不對?——爸,為了保持我這個“天才裱花師”的傳奇,我一口咬定從前沒有學過畫畫,更沒有提起我小時候跟外婆學過描龍畫鳳蘇刺湘繡什麽的。——如果你有事打電話到店裏找我,萬一老板娘一不留神對你誇起我,爸你一定要承受得住,三緘其口,——我的意思是說,爸爸千萬不要因為想弘揚謙虛的美德,就像從前那樣將我把外婆教我的玫瑰繡成了包心菜的那回事,隨口“往事出來”好不好?——(看到這兒,老爸肯定嘿嘿嘿了吧?)
爸,那上帝為我開啟的第二扇門呢,就是一個中學生的作文網站。我的具體工作是根據版主的要求,每天為孩子們寫一篇升高中入重點的作文小訣竅。目前已經到了第五講了,在談記敘文抓人眼球的情節設計。——雖然我知道,目前我文章抓人眼球的主要原因,是緣自於那些跟文章沒有太大關係的每帖一幅的我的生活照,但天生麗質難自棄,我不應該隨意浪費自己潛在的審美資源,老爸你說是不是?!——(看到這兒,老爸肯定哈哈哈了吧?)
爸,這第三扇門吧,說起來叫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後麵是個聾啞小男生,才六歲。他的情況跟我媽媽小時候差不多,兩歲時因高燒燒壞了他的嗓子和耳朵,小男生從此成了聾啞人。他家本在四川,去年父母因一場大巴車禍雙雙遇難,他便被家裏的親戚送到北京,跟退休了的爺爺奶奶同住。
說起來好巧,這份工作我是在樓下電線杆上的廣告帖裏發現的。——當時掃了一眼上麵重重疊疊的紙片後,我看到這個用漂亮的毛筆寫的小廣告報酬高,就湊了過去,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對不懂啞語手勢的爺爺奶奶為聾啞孫子找家教。為了便於接送,他們在上麵說不希望這個家教住得太遠,這讓本來因為略懂啞語而沒有勇氣應征的我,因為地理位置的優勢大獲信心,——結果一見麵後我果真就被老兩口看重,要我從明日開始過去上課。
——不過,爸,因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跟那個小男生打過照麵,再加上啞語手勢知道的有限,所以對這份工作我現在還是心有餘悸,不知道我小時候跟爸爸去聾啞學校玩時混來的那點兒啞語能不能夠用。——寫到這兒,我倒又要催老爸趕快配個手機,以便我“教學”困難時,隨時打電話過去“查閱”你這本特種語言的活字典,也省得每次往二叔家打電話時因為孩子總上網,而耽擱跟老爸說悄悄話。
——
我寫完了這幾段後,就停住筆用手搓起額頭來,仿佛那裏正積著一堆令我愁眉不展的皺紋。——我知道有一扇門我不起勁,卻因為爸爸的期待我又不得不提起,那就是金律師的那扇在爸爸眼裏將來必定敞亮氣派的大宅門。
於是我便口氣懇切地說,爸,因為我先後找到的三份工作占據了我除了睡覺以外的所有時間,所以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精力去敲金律師的那扇門。——不過正如爸爸說過的那樣,犀明他能力過人,當行出色,以今日社會失業大軍的浩蕩之勢,我們大可不必為他找不到人手幫忙而擔心。——我寫到這裏打住,沒有提起爸爸走後我斷了家裏的電話後,犀明關切的留言差點兒漲爆了我的手機,——當然我知道,他關切我的最大動力並不是因為彼此之間關係的改善,而是始自於他知道了我和傑森之間的冷凍局麵。
總算過了“金門”,——我長長地籲了口氣,連忙把話題插科打諢地搭在了我那摳門的遠房二叔身上。我叮囑爸爸說第一次在二叔家住,吃的喝的用的心裏都得有個數,好在日後回京離開時把錢留下,免得精打細算的他下次到北京時,連本帶息地跟你女兒討債。
在“出門前別忘了隨身帶氣喘噴劑和救心丸”之後,我轉了轉酸痛的手腕,用有些生澀歪扭的小字收了尾。——我說爸你別怪我這鋼筆字寫得越來越差勁,在這個通訊發達講求便利的時代,多少人都從偉大的書法家被簡化成為“速效打字機”,更何況你那隻跟爺爺學寫過兩本小楷的女兒,——若不是為了我那不用伊妹不懂MSN的老爸,我哪能用這樣整段整段的時間大搞複古運動——用鋼筆給您寫信。
……
那天晚上我把信放在枕邊,香甜地睡了一夜。——以後我便知道,原來一段差強人意的話,可以換來一片踏實的夢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來到了蛋糕店。讓白褂子紫圍裙上身後,我坐在工作房裏,像模像樣地繼續著我的“天才裱花師”的角色,心裏捉摸著下班後會見麵的那個聾啞小男生和晚上要貼上的作文第六講。——我不知道在上帝的眼裏,我一天三角兒會不會太多,但我卻隱約地覺得,我暗中渴望為妻為母的主婦角色,似乎不在祂設計給我的任何一個劇本裏。
就在我手握著擠花筆,凝神運氣地往一枚生日蛋糕的壽桃旁書寫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幾字時,三十幾歲的漂亮老板娘阿香走了進來,站到了我的身旁。——說實話,無論就粉嫩的皮膚還是就溫馨的笑容,這位台灣女子都讓這家“香女人蛋糕店”的名號,亮亮堂堂,名副其實,而人氣的熱絡,似乎也正是她開店才半年蛋糕便在附近小區的居民中迅速“粉”起來的一大原因。
阿香見我完了字,就拍拍我的肩說,辛小姐,剛才我查了留言,今天董師傅過不來了,具體原因是他在昨晚半夜生病,加入了今冬北京的流行感冒大軍。
我對麵的幾個“徒弟們”聽到後,立刻抬起頭來麵麵相覷,看上去與其說是在替老師難過,毋寧說是擔心自己是否早被傳染,成了潛伏期陰影下的患者。——這是自去年非典發難後在大眾臉上常見的驚恐表情。——非典過去了,恐懼症卻永存,——仿佛所有身邊患感冒的人,都是非典的嫌疑犯。
經意的阿香看到大家這樣,就笑著說你們請別緊張,董師傅半夜看急診了,不是非典,一般的感冒而已,稍安勿躁。——其實我進來呢,主要是想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剛才在電話中接到了一個大型慶典的蛋糕訂單,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用一天半的時間做7個直徑30厘米3.5磅重的超級蛋糕,然後裝點成三角形糕塔,禮拜六上午送到現場。——請大家齊心協力幫幫忙,如果需要加班,我會付雙倍的工錢,希望大家加把勁。
我沒有作聲,暗自皺了皺眉頭。老板娘理會了,就說辛小姐有困難就請說,——這一個“請”字進入耳中後,我就把“下班後還要給一個聾啞小弟補課因而不能加班”的話,咽了回去。
阿香說如果辛小姐沒有問題的話,就帶領大家開始吧。除了一定要將代表我們店水平的“提拉米蘇”和適合慶典的“歡聚一堂”推上台麵之外,其他五種樣式你自己挑著看,我這次把決定權下放給你。”
阿香出去後,我起身進了裏間的小辦公室,去找店裏帶照片的蛋糕明細大全。外麵的兩女一男耐不住寂寞,就嘰嘰咕咕地三人一台戲起來。
——“加班費?!那不過意味著我們一小時能多拿幾塊錢而已,連買牙兒蛋糕角都不夠,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 我最服她那個勁兒!——本來是在剝削你,卻弄個滿臉慈愛語重心長的菩薩樣兒,讓我稀裏糊塗地就忘記了自己被剝削的地位和反抗的權利,你說怪不怪?”
“怪什麽!要不是剝削,她怎麽能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裏就在東城開了第二家店?!——老馬說得對,那些成為新資本的錢,都是來自於資本家從我們工人身上榨取的剩餘價值,——難怪我在蛋糕店呆了這麽久還是胖不起來,都被這粉麵蛇蠍榨幹了油!”
我拿著硬殼包裝的明細大全轉身回來,清了清嗓子,站到了幾人的麵前。屋內立刻萬馬齊喑,鴉雀無聲。叫小鋼的大男生為了不想讓兩個妹妹看扁他,就仗著膽子問我:“辛姐,你不會因為最近被提為助理,就把我們剛才說的話,都告訴阿香老板吧?”
我笑笑,說基於我對老板娘的了解,她對我們手下出來的蛋糕,遠比對我們嘴裏出來的話更有興趣。——如果你們真的認為她在剝削,那就好好研究一下這剝削裏麵的學問。——譬如說市麵上見不到的老板娘自創的十幾種蛋糕的新品樣,譬如說老板娘的微笑和話語中的含金量,你有空可以算算是多少,——因為關於她的這些,老馬的“資本論”裏好像都沒有。——好了,如果還把我當個姐姐的話,一邊想我的話,一邊在下列蛋糕中任選一種開始工作:法師巧克力,黑森林,白領麗人,粉紅佳人和黃金歲月。
我說完,轉身到大號冷凍櫃裏,找出四枚直徑為30厘米大號陽春蛋糕心,分別擺到一男兩生和我自己的跟前。之後我來到後麵儲存庫裏的貨架前,將馬上需要的巧克力粉、櫻桃罐頭、芒果罐頭和檸檬粉,一一從貨架上一一拿下,——就在這時,圍裙裏的手機開始震動。
我打開一看,是銀行好友小波發來的一條信息,說剛剛有十萬塊人民幣,入了我的帳。——我看完就是一愣,——難道爸爸的錢這麽快就補下來了,——不大可能,我的腦海中隨即是一連串的電弧般的問號。
正猶豫著,又是一個短信進來。這次是祥祥的奶奶發來的,說祥祥感冒了,正在發燒,今天不能上課了。——我快速地回了幾個字,說奶奶我知道了,代我抱抱祥祥。——剛發過去,忽然自己就對著手機,阿嚏阿嚏地來了兩個噴嚏。
這兩個噴嚏讓我想到了傑森,那個那天帶著病在樓下等我,後來卻又被我甩了一巴掌的男人。
當我的手掌落到他臉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那曾經與我親密無間過的臉頰,今天成了滾燙的烙鐵,而他此刻正扳著我腕子的手,卻是手指冰冷,虛汗涔涔。——這一切讓我倏忽間意識到,他此刻正在發燒。
“你生病了?”——我心裏一疼,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他就勢攬過我,在黑暗中盯著我的眼睛說:“要不是怕傳染你,我早就讓你的嘴巴來不及說出半個字!”
我說你都燒成這樣了,還皮呀?——有沒有吃藥啊?要不然去急診室打一針?
“怎麽?露露,害怕了?——擔心剛剛禽獸不如的我,會得上禽流感對不對?——不過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我患的還是常見的‘人流感’,——是送南希到美國第二天發燒進了急診室後,醫生鑒定的,所以你放心。——這一說,你就知道為什麽在那一周裏,我都沒能給你聯係的原因了吧?——因一開始病情不明,咳嗽、發燒的症狀又像非典,所以我就被老美作為中國來的旅遊者,扣在病房隔離起來進行觀察,害得南希好幾天都沒有看到我。——後來見麵時她看我病得麵黃肌瘦,就不像一路上那樣再跟我耍脾氣使性子什麽的,而是哽咽著對我說,爹地,隻要你好好的起來出院,我怎麽都行,再也不管你的事了!因為我知道你不願意媽媽來,所以昨天她打電話問起時,我隻跟媽媽說你生了感冒,這兩天回不去。——媽媽聽說你感冒後也不再問,隻是催你早點回北京,說那個叫蘇三的要去南方走穴演出,離開之前想跟你見個麵,讓你對撞車的事情有個說法……”
“不要說了,趕快去醫院吧。”——我把手指貼在他的唇上,凝視著他,心中五味雜陳。——愛戀,心疼,無奈,抑鬱和絕望,漸漸地混合成為我眼中濃重的霧水,然後張潮般地浮升。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爸爸的咳嗽聲。我一驚,縮回身,說我爸好像來了,——你知道他那脾氣,我得回去,你趕緊走,去醫院,答應我,去醫院!
——其實,那天爸爸並沒有出樓。——聲音是從樓上氣窗裏傳過來的,待我回走幾步後認識到那一點時,我卻沒有轉身再次回到他的身邊,而是執意地借著爸爸這唯一一張傑森不敢麵對的王牌,毅然走掉,將一個生病的他,孤零零地棄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在往回走的那幾十步裏,我懷著五髒俱焚一般的痛苦,熱淚潸然。
我知道,每往前一步,都是一次辜負,一種踐踏,——我知道背後的那個男人,正用沉默呼喚著我,用傷痛放生著我。
傑,你要去醫院,你一定要去醫院啊!——我推開樓下的廳門,躲在梯下的暗影裏,捂麵抽噎,心裏呼喚著。——傑,你知道,我是最想守在你身邊照顧你,嗬護你的那個人,但你也許還不知道,也正是這個深愛你的我,會把你帶到萬劫不複危險的危險邊緣!
……
晚上收工前,當我把做好的“提拉米蘇”、“歡聚一堂”、“黑森林”和“黃金歲月”肩並肩地擺放在巨型冷藏箱後,轉身過來剛剛說了聲“大家辛苦了”之後,忽然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無根。我隨即感到渾身發冷,背有虛汗,舉手貼在額頭上試了試,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發燒。
我知道自己病了,卻沒有害怕,隻是暗中給了自己一個沉靜的微笑。
——管它是不是非典,傑,如果能藉一場大病,來與你同病相憐,同憂相救,我又何求?
好個堅強的辛露!愛情隻有這樣百轉千回過才深刻吧。別怪我,心心,我竟然會覺得,愛到如此痛苦自律,是美麗的---刻骨銘心的美麗。
問安!
那麽忙還來跟讀,辛苦了。
你筆下的心露實在是個非凡的女孩兒。
想知道,“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接下來怎樣?
安好。
安好。
問好采心!
采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