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
夜歸的我奔向病房,是一路往家趕的孩子。
今夜啊,——今夜哪裏有父親,哪裏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樓梯口旁的加護房裏,傳出了絕望的哭聲。——我知道,又有人走了,——死亡正在子夜裏下手,切割著又一片骨肉親情。
我怔怔地站在門外,——我不再是我,我是死亡背景前的活著。
“活著”以從來沒有過的清晰,被死亡反襯得奪目。——它真美好,足以讓我掏出一打又一打的苟且,去對換偷生。
我逃開那哭聲奔上樓梯,雙手神經質地忙活著。——我轉過肩包,讓它吊在胸前,再用雙臂緊緊護住它,仿佛那錢就是爸爸的命。
……
——輕輕地推開了病房的門,裏麵是微弱的燈光。我剛想溜到衛生間裏洗個臉,卻不料日光燈被瞬間打開,房內明亮如晝。
眼簾合啟間,我驚訝地發現,原來三個病人三個陪護擠成一團的病房裏,此刻隻剩下了爸爸一人。
“爸,那兩個病人呢?”——我趕緊鬆開護包的雙手,往兩邊的病床上指了指。
“你還知道問啊?!——再晚一會兒回來,恐怕你爸也給人抬走了!”——穿著藍條病號服的爸爸,靠在疊得整齊的枕被上,看上去是一個晚上都沒睡。
“什麽?抬走了?!”我心中一陣莫名的恐慌。
“門口那個剛剛動了大手術的心髒病人,晚飯後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對床的安伯伯他——他因為今天下午出現了肝移植後的嚴重排斥反應,一直在腦積水……”爸爸停住,望著空蕩蕩的對床長歎了一聲:“剛剛他家人一覺醒來,發現他的整個腦袋都腫得像個皮球似的,人沒了知覺,呼吸短促,就趕緊叫來醫護人員,把他推到了一樓的加護病房裏——也不知道這陣子他怎麽樣了?”
我聽了,忽然就想起了上樓前的那片哭聲,心頭一縮。然而我咬了咬牙,什麽也沒說。我鼓著鼻翼抿著唇,給了爸爸一個沉著的微笑。
然後,我一邊往陪護床邊走去,一邊說爸啊,別瞎操心了。——我剛是從一樓轉角處的樓梯間上來的,旁邊的那幾個加護房都很安靜,如果安伯伯在裏麵,他應該沒事。——爸你得睡了,你需要保持體力,好讓明天下午的手術能順利進行。
爸爸沒有回答。——來到床邊,我平日裏一樣地從身上往下脫著風衣,順便把胸前的包包裹在了風衣裏。
——“辛露,你給我聽著啊,明個兒一早起來,咱們就出院回家!”——爸爸聲不高,卻色厲。
“爸,你說什麽?——出院?!你要出院?!”我魂驚魄落,手一抖,裹了一半的包掉落在地,——磁扣被摔開,包裏麵有成遝的錢跌落出來。
“不就是食道上長了塊息肉嗎?——不切除又能怎樣?你慌什麽?!”——爸爸不看我,神色嚴正地盯著前方。
“爸,我不慌,——不,我不是不慌,——不不,其實這不是慌不慌的事兒。——爸你想啊,咱一個紅包沒送,人家李醫生就為咱聯係好了主刀醫生,訂好了時間,還有……爸,我,我,我好不容易才搞定這一切,我們不能說變就變啊!”我努力地鎮定下來,用腳尖偷偷地把鞋幫旁的兩遝錢,無聲地踢到了床下。
“辛露,你老實地告訴你爸,上次往老家打電話時你告訴我的這塊長在食管上的息肉,是不是變成了癌症?”爸爸執意要捅破那層紙。
我聽了,就低下頭去拾掇床,一副準備睡覺的樣子。我說爸呀,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這世上的事啊,它不是那麽容易變的!——遠的不說,就說你和我吧,你是我的爸,我是你的女兒,它能是說變就變的嗎?——我胡亂地比喻著,十萬八千裏地跑題。
“沒變?!——沒變就說明我更是猜對了!——那就是說,這個所謂的息肉它本來就是個癌症,從來就不是什麽息肉的對不對?!”爸爸轉過頭來,審視著我。
爸,你這亂說些什麽呀?!——我避開爸爸的眼睛,走到桌旁往他的瓷杯裏倒著水。我說爸,我不就這一晚上沒陪在你身邊嘛,怎麽你心情突然變得這麽壞?——好了,我保證,僅此一次,以後我再也不這麽晚回來了,行不行?
“辛露!你不要再跟我兜圈子了!”——爸爸推開了我遞過去的水,——“如果不是癌症,那為什麽當我問起出院時間時,晚上查房的護士說,即使手術後出院了也要回來化療,——息肉切除後,還需要化療嗎?!”
我望著杯中的水,橫了橫心就說,爸啊,你信護士的啊?是護士親還是女兒近,你說說看。
爸爸瞪著眼睛剛想說什麽,卻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
我再一次遞過去手中的杯子,然後幫他拍背。
爸爸這次接過了杯子。他喝了兩口,然後喘著粗氣對我說:“露露,你先別管我。——你坐下,坐那兒,聽爸爸跟你說。”——他指了指床頭。
我慢騰騰地挪到他對麵,坐下,不敢抬頭。
半晌,爸爸終於開了口:“辛露啊,我問你,在你眼中,你爸還是不是條東北漢子?”他聲音顫抖。
我鼻子一酸,無聲地點頭。
“那你為啥就把你老爸看得那麽窩囊,那麽沒有擔待,連長個瘤子之類的事兒都承受不了?”
爸,——我哽咽,說不下去。
“露露啊,你知道嗎,盡早讓我知道實情其實對我是好事,”爸爸喝著水,語氣緩和了許多:“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病,我還轉到這後麵的住院部幹啥,說不定現在就上了回咱東北老家的火車了!”
“爸——”我抬起頭來,長喚了一聲:“爸,能不能不說最後這句話?——我就怕你知情後,會一走了之地回老家,所以才沒——”我語塞,失去了語言的方向。
爸爸這回不再追問病情,卻順著“老家”二字理直氣壯地接了過去:“老家怎麽了?老家就看不了病?!老家就不是人呆的地方?!”爸爸用鼻子哼著我。
“爸,你先別動氣,聽我說,”——我撫了撫酸脹得不透氣的鼻子,傷感地對爸爸說:“爸,你知道,老家就是我曾經的家,是你和媽媽生我養我的地方,我怎能不愛?!——事實上,今天我雖然長大了,可爺爺奶奶的籬笆院,爸爸媽媽的三間大瓦房,卻是我夢裏常回的地方。——可是爸爸,愛老家不能愛到護短的地步,掩耳盜鈴地說老家這好那好豈不是自欺欺人?!——今天吧,咱且不說爺爺那純樸的籬笆院上,早已被旅遊區的豪華旅館所代替;也不說你那三間大瓦房,已同聾啞學校一起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咱就事論事,隻說咱家跟前的那幾所醫院吧,——我在鬆江晚報實習那年,根據病人到報社的檢舉,沒少寫過此方麵醜聞的報導。——得了你這麽大的病的病人,哪個不要遞上塞著幾千幾萬票子的紅包,才能找個好醫生,做個大手術?——到頭來爸爸你又是這樣的脾氣,一身的倔強,還不得給那些醫護人員活活地氣……”——我忍著淚水,吞下了最後的那個字。
“露露,我知道你對老爸的心。——可是,我卻不能信服你的那些話。——雖然你老爸有病愛挺著,去醫院看病的時候不多,可我還是相信醫院裏有好人,像這裏的李醫生一樣。”爸爸不服氣地說。
我說爸,我相信李醫生那樣的好人不止一個,可如今好醫生就跟姓郝的醫生一樣,是稀有動物,為什麽偏偏會讓爸爸你次次遇上?——如果二十年前那個好醫生被媽媽幸運地遇上了,又怎能會讓她在一場不過是小手術的手術台上喪了命?!
爸爸聽完這話就騰地直起了身子。他用手指著我的鼻子,憤怒地問:“好好的說著話,提你媽幹什麽?!你說,你說,這跟你媽有什麽關係?!——你為什麽一提到家裏的事,就念念不忘你媽的死,是不是因為你媽死的時候我沒在旁邊陪著,你就一直記恨我?!”
我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捅到了爸爸的痛處,就連忙收口。我說爸爸對不起,我隻是通過這件事,來表達我對家裏那邊的醫院的不信任,沒有其他的意思。
“不信任?!——可我偏偏就要回老家看病,明天就走給你看——”爸爸臉色鐵青,一字一字地說。
爸,——我淒然地一聲長叫,哀求地望著他。
爸爸的手指開始顫抖:“辛露,你給我打住,不要求我,不要求我!——告訴你吧,你爸我老糊塗了,不明事理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北京這裏有好醫院,也不知道這裏有全國一流的大夫,這些我都不知道,統統的不知道!——你爸隻知道的,是他有醫保卡,回家手術看病有保障,少花銷,不像在這裏,——在北京,在北京,——還要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深更半夜地跑出去,跑出去——跑出去找男人借錢,借錢——!!!”
他說完,乒地一聲,把杯子蹾到身旁的桌子上。
水花四濺,桌麵上露珠點點。
——那不是露珠,那是一滴又一滴收不回來的水。
真正的東北漢子,俺感到驕傲。
謝謝妹妹。
也問好若和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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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慰之餘,愧對你的褒獎之詞。——但願采心既能涉筆有物,又能有情理之中的故事,自娛娛人,在文字的暢遊裏共享一段難忘的時光。
謝謝我的朋友,絕不辜負你。
妹妹同好。
““活著”以從來沒有過的清晰,被死亡反襯得奪目。——它真美好,足以讓我掏出一打又一打的苟且,去對換偷生。”采心,這句話讓我覺得特別替辛露難過。人生有時是如此身心不由己。
生離死別,人生道路的取舍,生命的意義。。。這樣的主題,采心,我在想,你寫起來該是多難過。
但是,我親愛的朋友,你寫得非常好,為你高興。加油!
唉,突然發現咱倆現在可都在和醫院較勁啊!
好像有時候也想不出太高明的突破。:))
采心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