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悉采心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小說連載:女孩辛露(10.際會)

(2009-01-16 18:15:21) 下一個


  
北京的深秋,是以寒意為伏筆的一場絢爛。冬天已在草木間露出肅殺的麵孔,把它統治季節的意誌暴露無疑,秋色卻依然以燦爛的舞蹈作無畏的抵抗,——塗著四季中最濃豔的胭脂,舞個落英繽紛、舞個天高地遠,舞個訣別前的暢快和輕慢。

 “捷達車的刹車片換完了,誰的車,過來付錢吧。”----有人在裏麵喊。

  街角修車廠的門口,我將飄忽的眼神從雨後初晴的碧空中,轉到了身後台麵的帳單上。

   還好,隻有150元。我從肩袋裏掏出了錢夾。

   接過鑰匙,直奔周姐留下來的那台二手捷達。白色的車體經過衝洗後幹淨整潔。剛坐進去,修車的小弟便叼著煙跟了過來,彎下身貼近窗口對我說:“姐,雖然這車現在還能對付著開,但變速箱不行了,最好早點兒換。”

   我問多少錢,他用趙本山黃宏潘長江之類的腔調,數數叨叨地說了“輸出軸、向心滾球軸承、止動墊、密封膠”等等之類的術語,然後翻著白眼作心算,最後說至少也要四五千。我說那要下次了,今天要去車站接人,我得用車。

   他就笑嘻嘻地倚著窗子問:這麽趕,是接男朋友吧?----那不修也對,讓他坐在車裏麵顛顛,聽聽聲兒,趕明好給你買台新的。

   我笑笑,說你還真有心眼兒,要是生成女的,早就不在這修車了。還有半個多小時火車就進站了,我得走了,去晚了我爸會著急。——我看著他,等著他離開車窗。

   “老爺子打哪兒來呀?”他仍然樂此不疲地找話。

   我說東北。

   第一次來北京嗎?”

   “前兩天來過,家裏出了點兒事兒,就回去了。”我耐著性子。

   “姐,大叔他如果這次來要在北京常住,需要車,可別忘了找我。我不但修車,還賣,豪華車當普通車賣;貴族氣的卻給你平民的價格。”他滾瓜爛熟地說著銷售語錄。

   我笑了,說沒看出來你還身兼多職,是個倒爺呀。”

 他就彈了彈手指間煙頭的煙灰,說姐,這年頭,隻要賺錢,咱啥不幹呢?!

 ……

 幾分鍾後,我終於出了修設廠,驅車匯入三裏河大道,駛向三環。

 十字路口,紅燈,我刹車,車閘似乎沒有明顯的改觀。我一驚,本能地想到了剛才姐長姐短的修車小弟:“這年頭,隻要賺錢,咱啥不幹呢”,——卻又不敢深想下去。

   車終於停住。我仰在靠背上,吐了口氣。

  窗外,依然是京城少見的晴空。國賓館牆外的銀杏大道上,一片炫目的黃葉燦爛地閃耀著。

 一枚杏葉順風而來,落在我麵前的風擋玻璃上。變速箱的齒輪又犯老病,哢啦啦的響聲中狂燥地顛晃著車子。陽光下,那枚落葉一莖中分的兩片扇麵,像一對剛會撲打的雛翼一樣,晶瑩剔透地顫抖著。

   它讓我想起了那年來北京送男友出國時,大悲寺百年古樹下的那一場。他將一枚漂亮的銀杏葉夾在我隨身而帶的『簡.愛』裏,扶了扶眼鏡,深情地對我說:這是我送你的一枚書簽,上麵寫著無形的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那天晚上,在德勝橋邊的小旅館裏,我和他行了初夜。他在幸福的呻吟中做了男人,我在落紅的疼痛中成為女人。

   千日過去,如今在美國盛產銀杏的南卡州,他應該把又一對比翼鳥又一根連理枝,正夾入他的“綠卡女友”的書裏吧?

    ——信號燈終於轉綠,我踩油門,隨即啟動雨刷,掃走了玻璃上的那片黃葉。後視鏡中,它正隨風而去。

    “這世界沒有誓言,隻有合同。”——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句話,——是那天殘疾人電梯中出來前,那個男人的最後一句話。洋妞聽了後,對著他似懂非懂地聳聳肩,——管他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反正有“總慮錢”的房子住就行。

    後來就有了那個不尋常的下午。

    出來的時候,我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雷鋒精神,主動地對轉身過來提包的老婦人說,你推車吧,包還是我來拿,我送你和老伯。我於是跟著輪椅出了電梯,輕而易舉地將後麵的“老少配”忽略不計,讓剛才那場電梯上的相遇,成為一個無所謂的偶然。

 將一對老人忙忙活活地送上迪,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地抗議。我轉身回來,掃了一眼大廳,朝著最近的星巴克走去,——隻幾步,卻下意識地摸了摸肩包,又轉身折了回來。

    來到了熱鬧的馬路旁,往對麵望了望,見『北京烤鴨店』旁,是一家『京城小吃鋪』,窗上貼著“傳統風味,味美價廉”幾個紅字,我大步流星地奔了過去。

    人不算多,我來到最裏麵的木桌旁,背朝外坐下,跟小姐要了一大碗豆腐腦和兩個火燒,然後對著牆開始狼吞虎咽。

    火燒還未下肚,豆腐腦已經見底。我兜著嘴裏的食物,悶聲悶氣地招呼小姐說:“服務員,給我一杯水好不好?”

    “我們這兒隻有礦泉水,兩塊錢一瓶。”她不動步。

 我說我不要礦泉水,一般的就行。

 我們這裏沒有白喝的水。她語氣冰冷。

 我想了想沒作聲,用湯匙把碗中的殘羹劃拉到一起。

 忽然就有人在身後說話:“小姐,你們這裏的大壺茶不錯,給我和那位小姐來兩杯。”

 還未等我轉身,“大齡男人”已坐到了我對麵。他摘下墨鏡,放到飯桌上,然後抬頭,額頭緊蹙,雙眉下耷,對著我的吃相做詫異狀。

 我照例閉著嘴,鼓著腮幫子嚼著,若無其事,直到茶水上來,自顧自地喝著。

 他不講話,玩謔的眼神中漸漸沉澱出哀戚。

 “吃相很難看吧?——所以我對著牆,誰讓你偏偏要坐在那裏。”我又大口地喝著,毫無斯文。

   “可看起來你並不意外。”他笑笑,換了副輕鬆神態。

   “昆底拉筆下的那個男主人公到處獵豔,後來到了電影『布拉格之戀』的時候,丹尼爾. 劉易斯把描寫輕浮的筆墨,藏進了黝深的眼睛,化為餐桌旁對特瑞莎感情豐富的窺視。我因寫影評,把銀幕上的那雙眼睛研究了無數遍,今天你的這雙,不過是從銀幕走進了生活,怎會意外?”我談笑解頤,像對著老朋友一樣,對著眼前的陌生人。

 …… 

 車站站前廣場。

 從西北角的停車場繞出來的我,直奔車站大樓。

 一場清冽的秋雨,把主樓的模樣還原成了我小時侯在畫報中看過的、那幢晴空萬裏下的首都著名建築。主入口兩側的對稱鍾塔,璃瓦流金,飛簷入碧,對聯襯橫批一般地把毛主席當年親筆題寫的“北京站”三個大字,夾在中間,讓它在藍天白雲下紅豔豔地暖人。

 ——那是我所看過的他老人家書法中的最不狂草的幾個字,若與下麵台階上的那些不讓進站而又無處可去的盲流們相搭配,上下成畫,竟讓那平和的行筆間略帶慈悲的意味。——那讓我不能不假想當年,這位偉人不但用肉眼了遙望了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北國風光,更用心眼穿越了時間,看到了今天這裏庇護所一樣的場地上,正螻蟻一般地擁擠著當年他最推崇的無產階級。

 也或許,上麵的那三個字和底下的這些人,本是互不搭邊兒的兩個景,不過是因為我無聊的組合,才使得他們進入同一畫麵,有了幹係,——像那些拎著相機到處轉悠的攝影師一樣,——是尋找的眼睛,讓畫麵有了意義。

 ——“是尋找讓他們有了意義”——那天在小吃鋪裏,那個“大齡男人”聽我談起了《布拉格》之戀後,也說過這樣的話:“因為特瑞莎去城裏尋找他,才使得湯瑪斯醫生的輕浮,在演繹中成為意義;才使得他和那個相信愛情存在的女人,共同走入了婚姻;也才使得他在動蕩的年代中,選擇跟她一起回歸田園,直到終了。——辛露,不知道你同不同意這點:一個複雜而虛無的人,常常是被一個單純而務實的人所解救,因為複雜人的身上,缺乏單純人的信念。”

      我聽了那話後,一邊拿著火燒咬著,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那個電影已經落伍了,特瑞莎類型的女孩不過是當今世界裏的大熊貓——罕見而愚笨。瞧,現代的女人可覺悟多了,知道孰重孰輕,啥是正經事兒。因為她們知道金錢比愛人要忠誠,比愛情要可靠,所以大半都是專心於財而遊戲於情,湯瑪斯那種看上去沒什麽大錢又四處風流的人,在現在這個社會,早已吃不開了。”

   “你也在A座裏上班?”——不想他就繞開了我的話題,撫了撫西裝的袖子,看看腕上的手表,然後望著馬路對麵我剛離開的寫字樓。

  “是。”我吃著,想也不想就說。

  “真的嗎?——身為A座大樓裏的白領,星巴克不肯進,礦泉水不肯喝,是不是太缺乏小資熱愛自己的精神了?”他依然望著窗外,駝峰鼻堤壩一般地豎在臉上。

 “小資也有很多流派——林黛玉式的,張愛玲式的,三毛式的,王家衛式的,米蘭昆得拉式的……讓我尋找一下自己的精神親緣吧,——嗯,我應該屬於格郎台式的,很懂得節省。”我自嘲。

  “不僅那樣,你也是謊言派的代表,因為你並不是我們樓裏的人。”他莞爾地看著我。

  “好吧,既然你戳穿了我,我就照單全收。日後你在哪裏偶然聽到辛露式的小資派,不要忘記那是一類為了虛榮而撒謊不眨眼的人。”我吞下了最後一口。

  “辛路?是你的名子吧?——怎麽起這樣的名子?聽起來讓人望而卻步。”

 “當初是我媽給我起的——不過本來是有“王”字作邊兒“璐”,後來媽媽丟下我走了,我就擅自改成了有雨的“露”,因為我記得媽媽離開的那天,天在下雨,家門前有一條泥濘的小路……”我忽然打住。

  “說了這麽多,這幾句話聽起來才像是真的,——走了?你母親跟你父親分開了?”他吃驚。

 “你姓什麽?”我也開始看表,岔開了他。

  “哦,——我姓歐,叫傑森。”

  “我知道你叫傑森。”。

  “哦?”

  “剛才在電梯上,”我比劃著:“不僅如此,我還記住了你的另一個稱呼……”我雙手捧起白色的粗瓷杯,灌著自己,痞態複萌。

 “是去13層的那家雜誌社找工作的吧?”他避開了我的眼睛,卻問得直截了當。

  “你怎麽知道?”

  “我的公司就在寫字樓裏的17層上。前兩天他們的老總找過我,要我一起吃飯,順便談談我公司常年對外的幾項廣告,——我知道他們要招人。”

  “可他們沒要我。”我接下去。

  “這麽說你對文字的工作感興趣,——你從前是學什麽專業的?”他看著我,兩睛充滿了探索。

   “全國人民誰不學都會的專業——中文。”我迎著他。

   “哦。——剛才那麽急切地告訴我失敗的結局,是否想看看,我是不是那個能幫你說上話的人?”

    “可能吧——隻要付出我認可的代價。”我笑。

    “那什麽是你不認可的代價呢?”他接著。

    我想了想,終於抬起頭來盯住他說:“不管是誰,都不能糟蹋了我要給我爸爸的那份好日子。”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補課。
那麽細致地描寫,人物,心思,,
能人啊!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秋雪,前天看奧巴瑪就職,挺激動的,昨天根據現場的實況錄象趕寫了自己的“詳實版”,遲回了你的字,包涵。

讓你發愁的文字便是讓你用心的文字,作品會在這樣的“愁思”中增加份量,是好事。

太晚了,等明早去你家看看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THANK YOU, READER, I WILL BE CAREFUL WHEN I DO IT.

HAPPY CHINESE NY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采心,語言越來越精致了,寫得好。
我在發愁我新篇的題目,有時間幫我想想好嗎?新篇是關於尋找和失誤的。
1reader 回複 悄悄話 CX, Good writing. Be careful of the time when you introduce a real story hereafter.

Just a reminder.

nice weekend!!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