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漁夫
菜場裏有一位30多歲的漁夫,黃毛稀稀疏疏,圓臉,很有點當年流行的發草娃娃的模樣。他的皮膚算不得黑,是我們南方典型的浸了夏天的汗和辣椒炒肉的油煙的黃色。他渾身上下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雙薄唇——我發現我對嘴唇很注意,評價人好看,總是說,像佛唇,又豐滿又輕薄——然而漁夫的唇還沒有這樣精致。可是你覺得,他的嘴唇有一點像翹唇白(鄱陽湖裏的一種白魚),笑的時候,露出不太整齊微微黃色的牙齒,我總覺得,像一條無害的魚。
是10年夏天去菜場,就知道他了。當年我寫《
他家的河鮮賣得貴,但是,大家就認他,因為,他的魚都是野生的,不是吃飼料長大的。
母親病後,因為不能吃發物,隔三差五我們就要去買魚。最開始買鱖魚,一小條就上50,結果母後吃多了就膩了,下旨道:“這魚沒魚味!我不要吃!”媽媽撒起嬌真讓人愛憐!後來有一次爹買了一條棍子魚,才3塊錢,母親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歎道:“這才叫魚啊!”
這段時間,母親最愛吃的,就是兩種魚,白魚和棍子魚。但是,這兩種魚,野性大,漁夫的貨色,基本是冷凍的。媽就教我看腮:腮是紅色的,就新鮮;再戳戳肚子,看硬不硬。我雖然不如顏回那麽好學,但也會問:“那我咋知道哪種魚是翹唇白呢?”——因為我不愛吃魚,從來不知道什麽魚是什麽魚——這回爹娘一起狂笑:“你笨啊!嘴巴翹起來的,白色的,可不就是翹唇白嘛!”我:“……”(黑線,果然很笨!)
後來我就去菜場買魚。間或身邊幾個大姐和阿姨和我一道,翹首深情等待:編織布鋪好了,魚,一筐一筐的,嘩啦!倒在地上。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竹籃子小河蝦。這河蝦,似乎隻在我很小的時候吃過,半透明,受驚一樣,在竹籃子裏竄來竄去,是齊白石的那種瘦瘦的蝦,是水裏的螞蚱。大姐們馬上蹲了下來,往塑料袋裏扒拉,不要5分鍾,一籃子河蝦就見了底。去年去紹興,也逛菜市場,也看到有人賣河蝦,回來學給爸爸媽媽聽,他們笑:“那裏的河蝦敢吃的?你不看看水多髒!”——然而鄱陽湖裏的水,應該不太髒的吧,似乎血吸蟲也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發草娃娃賣得最多的,是鯰魚(我不知道是鯰還是鯰),是有兩根長須,我們叫做“黃芽頭”的。他的鯰魚大小不一,有的,真像做年糕的模具那樣長大。我以為鯰魚黑黑的,五大三粗,一點不美,不知為什麽,卻總是出現在年糕模具甚至年畫上。有的時候,鯰魚會從編織布上遊出來,在你的腳旁鑽來鑽去,可是這時大家都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輕盈,腳步輕輕,不踩著它們。
我還沒問父皇母後什麽是翹唇白的那天,去買魚。薄唇漁夫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我蹲在他的攤子前,戳著我前麵的魚肚子,努力顯得專業。後來我放棄了,問漁夫:“帥哥,棍子魚呢?你有棍子魚波?”
帥哥很鄙夷地瞪了我一眼,下巴一抬:“諾,那不就是!”
但那不是的,他的下巴指的是很小的,用來油炸的棍子魚,我要成年魚,媽媽愛吃成年魚。我就又問:“不是啊,是長的那種。”
帥哥正被一群大媽大姐圍攻,沒好氣地說:“我不曉得你說的什麽,反正這個就是棍子魚!”
我很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過了一會兒,我偏過頭,問我身邊和我一起蹲著的大姐:“大姐,你知道這是什麽魚嗎?是翹唇白不?”
人警惕地看了看我,沒說話,估計怕我搶她的魚。
我又問了一遍,但是,“吾與回言終日,不答,如愚。”——在我的城市,其實很少碰到這樣的人,一般聊著聊著就成朋友了。
這時忽然一條,隻有我的小手指那麽長的鱖魚,蹦躂到了我麵前,好像在說:“快帶我走!快帶我走!”我真希望自己像怪醫杜裏特一樣,能聽懂魚語。可惜我不懂,於是我隻好抱歉地說:“對不住啊!咱媽不愛吃你……”
突然我前麵的漁夫阿哥說話了,他的聲音出乎意外的輕柔:“這是白魚,你要不?”
大姐馬上手按住了那兩條魚。
我:“……”
漁夫阿哥很開心地望著我笑,說:“我車上還有活的,就是特別大,你要不?”
我嘬著嘴望著他考慮:“有多大?”
“有這條魚兩條那麽大。”
我心裏的白天使和黑天使開始交戰了。黑天使說:“你買那麽大的魚,吃不了的哦!咱媽又會說:‘看,沒經驗吧,買的不好。’”白天使說:“活的!活的!活的!”這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簡直要像貝多芬的歡樂頌那樣震天動地。這時發草阿哥一錘定音:“我認得你哦!你們家老來我這裏買魚。別的人我都不告訴我有活魚——關我什麽事!”
我立馬順著杆子爬上去了:“要!”
帥哥咧開嘴一笑,說:“你去我車上,叫我老婆拿給你!”
小鱖魚傷心地蹦躂走了。
於是,那是第一次,我買到了一條活的翹唇白,回到家,細心地把沒有刮淨的魚鱗取了下來。魚鱗是透明的,唐朝的美人,愛用這些美麗而脆弱的東西,做成花子,貼在臉上。像我們的青春,薄如蟬翼。
抹鹽,加酒,蔥薑切成細絲。發草阿哥囑咐我:“不要紅燒,記得這個魚拿回去清蒸,那才好吃!”按他說的方法,大火8分鍾起鍋,魚肉細嫩之極——有多麽久,我沒吃到這樣美味的魚了?
那一天,媽媽吃得好開心。
二.刺蝟
去菜場,有時,會碰到一位玩蛇的大哥。
他把菜花蛇盤在脖子上,蛇是活的,像飛天的飄帶——然而他的麵相是凶狠的天王,隻是少了一付鎧甲。他的旁邊總是圍著三五個小孩子,崇拜地盯著他看。我也很喜歡蹲在地上,看他玩蛇。
除了蛇,他還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林蛙,泥鰍,黃鱔,兩隻鴨子蹲在鐵絲籠子上,傷心地嘎嘎叫。
其實,蛇和青蛙,都是涼性的,隻是媽媽不要吃,因為不符合《聖經》——其實,我一直有一個邪惡的想法:買蛇,清理幹淨了再帶回家,然後,不告訴媽媽是什麽,做熟了,然後,看她吃一塊下肚,然後,再告訴她她吃的其實是蛇……我這麽想的時候,嘴角總是會露出一絲邪惡的笑容。
玩蛇的阿哥還會賣刺蝟。
我真的不知道有人會吃刺蝟——或者說,我真的不知道,刺蝟也可以吃——或者說,我真的不知道,刺蝟應該怎麽吃——怎麽下嘴呢?如果是我,我就把小刺蝟帶回家,馴熟了,然後就在他的刺上,插滿梨子啊桃子啊葡萄啊西瓜啊,然後,我就說:“去!去母後的房間,讓母後吃塊西瓜!”然後小刺蝟就刺溜刺溜竄到媽媽房間裏,而她,會從眼鏡上方瞪瞪刺蝟,然後摘下眼鏡,放下我的裙子和繃子(我和媽媽一起在我買的素裙子上描花樣子,然後繡花),拿起一塊西瓜吃吃,那該多麽美!
那天,我和媽媽去菜場,我又看到了玩蛇阿哥。他的脖頸上一如既往盤著一條假模假式吐信的蛇,腳前,像天王腳底踩了惡魔,網兜裏是兩隻小刺蝟。以前他賣的刺蝟,總是很委頓的,一動不動。可是那一天,有一隻小刺蝟,一直不停地在網兜裏窸窸窣窣,小鼻子一拱,一拱,又一拱。
媽媽說:“你站著別動,我買點花生。”
我站著沒動,看著小刺蝟,我太高,小刺蝟看不到我的眼。可是他一直在努力地一拱,一拱,又一拱。
綠色的塑料網兜。
我很想和媽媽說:“媽,咱把小刺蝟買下來吧,然後放了。”然而我不敢,似乎,是怕被媽媽嘲笑我的軟弱,而其實,我卻在假設,別人都有一副硬心腸。小時候,家裏從雞蛋養大的雞,公雞要一隻一隻慢慢殺掉吃的。我其實想說:“爸媽不要吃吧,多可憐!”然而難道家裏就要養100隻雞嗎?於是孩子會咧開嘴笑著上桌,動筷,努力裝作,滿不在乎。
回來以後,在微博上說這件事,阿小靜說:“你該買啊,刺蝟是有靈性的。”是的呢!刺蝟像狐仙一樣,是有靈性的:他會躺在我的手掌間,小鼻子一聳一聳,然後我會蹲下身子,攤開手,然後他就會跳下來,慢慢地,慢慢地,鑽入草叢。
我慢慢蹲下身子,問玩蛇大哥的阿妹:“小妹子,紫蘇怎麽賣?”
她揚起臉笑著看我:“好新鮮的呢!我給你一大把,一塊錢。”
希望一切都好。其實也已經挺好了。
Enjoy the time.
好像天下有兒的母親大人們都挺會撒嬌的。同感。
且該是個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