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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觀(1-4,未完)

(2012-04-05 12:24:17) 下一個

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這個美麗的少年。他的發像杉葉,熱烈而柔軟,其顏色如引導博士進入聖城的金星;畫家們因見他波浪一般的嘴唇而心碎。他們對他戀戀不忘,於是每一尊佛陀或聖主的唇,都以少年為藍本,弓箭一般,隨時準備吐露香花、妙音、七寶或摩尼珠。

 

我們隻知道他叫康闍梨,然而康國也並非他的故鄉。有時他說自己是大食人,波斯人,或更遙遠的拂菻人,有時,他的祖國又變成了羅刹支,吐火羅,或更炎熱的天竺。沒有人知道——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景福元年的某個清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進入了沙州。最初我們都沒有注意他,可是後來,誰也沒有辦法忽視他的存在。他隨身總是攜帶著各種匪夷所思的香料、礦物與寶石。他的任何一樣商品的背後,都有一個連我們的想象都無法到達的故事。比如他說當他在海上航行的時候,曾遭遇過巨大的風暴。為了平息海神的憤怒,女奴們袒露胸脯,拚命歌唱。後來船主把一個黝黑的女子推入海中,風浪果然平息了,這時他會拿起珊瑚與珠母,聲稱這是女郎浮起的淚珠。有時他的商品既是礦物,又是植物和藥物,同時又是香料與顏料:龍血、紫膠、鬱金香、玫瑰、密陀僧、青金石、白礬與朱礬。他說他路過壯麗的城市,與哲學家們度過一個個白夜。他們在他身上總能找到最瘋狂與最詩意的靈感。他說在他假裝入睡以後,他們會長時間地凝視這個美麗的孩童,他們陰鬱的沉思在夜晚變成朱砂與水銀,他們企圖以此煉金,煉不死丹,煉春藥與媚藥。而他又總是在清晨,帶上這些丸藥,邁著比駝鈴還輕的腳步離開,並不驚醒那些筋疲力盡的,企圖把他留在身邊的男人與女人。聽到這裏,市場上的每一個人,甚至包括那些戴著黑冪,隻袒露秋波的貴族女子,都忍不住發出歎息。於是康闍梨微笑了起來,他拿起一隻曬幹的紅蝙蝠,將它贈給某個美麗的女奴——他的眼睛望著她的主人——說這媚藥會把她愛的人永遠留在身邊。

 

每一個人,無論是士人,將軍,僧尼,還是妓女,都想把他帶到床上。他們很快就發現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比清晨開放的野花還要警醒。可是後來,在三月三上巳節那天,有一個女郎卻成功了。那天我們在沙井邊,脫得隻剩下白袷褲,喝酒沐浴。康闍梨喝醉了,他打起羯鼓,激烈的鼓點催落杏花,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抬肩輿停在了河邊,它的主人送來一個矮小的昆侖奴,在康闍梨耳邊低語幾句,可是他隻是笑著搖頭,過了一會,忽然高聲道:“阿誰要去?!我不去!”大家都含義不明地哄笑起來。在笑聲中,肩輿上的帷幔突然被掀開了,女郎露出半張麵,嗔了一句:“阿誰要讓阿郎來?莫亂道!”我們都認出了那是喜和,沙州城身價最貴的妓女。她比五銖錢還要輕,臉上朱暈若流霞。她遠遠坐在肩輿裏,一雙細長的黑眼,似笑非笑地睨著康闍梨,又加了一句:“我那香卻不禁燒,阿郎可有新團的香獸?”

 

然後康闍梨便跟著她去了。半是因為酒精,半是因為她的美貌。

 

並非所有的時刻都如那個蜃景一般的春日。大部分時間裏,康闍梨呆在市場中,叫賣著他的貨物。沙漠的午後是一場永遠不會完結的熱病,百無聊賴的我們會去散酒店,打上一兩碗粟酒,坐下慢慢喝。等喝到半醉了,康闍梨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脫去上衣,跳起胡旋舞。他的肌膚像玉,鼻管像一隻琉璃淨瓶,旋轉起來,像天魔帶來的風暴,而高帽上綴著的鈴鐺也發出金色的聲浪。他跳到後來,渾身的汗珠葡萄一般散落,而為他伴奏的篳篥與琵琶,因他越轉越快,就斷續了,如寄不到的尺素,阻斷的歸路。可是康闍梨並不慌張,他迅疾地旋轉,直到忽然大喝一聲,左腳一跺,反手彎腰,穩穩停住。

 

天地是顛倒的。顛倒的他的眼睛看到了一個瘦小的少年站在他的鋪子邊,少年有一雙微斜的眼,青色的眼圈隱隱露出血脈。他抿著嘴,瞪著他。康闍梨忽然覺得有些暈眩,他身子一鬆,便跌在地上,可是他很快騰身而起,向少年走去。

 

便聽身邊賣高良薑的陰家娘子招呼說:“十六,來買顏色麽?”

 

少年點了點頭。

 

康闍梨走近少年,他渾身濃重的汗味讓十六往後退了一步,這使康闍梨覺得,自己活像沙漠裏的獨眼巨人。這個發現讓他有點得意,又有點害羞。為了掩飾不自在,他便惡作劇般戳了戳少年的肩膀,粗聲問道:“你怎麽叫十六?是家裏的十六子麽?”

 

少年不答話,旁邊的陰娘子又說:“你不識得他,他是個啞巴。”

 

康闍梨“哦”了一聲,“哦”到一半,忽然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他注意到少年小氣地皺了皺鼻頭。

 

康闍梨不缺買主。人們總能找到許多理由,在敦煌開一個新窟,於其上繪製佛陀與菩薩,還有自己的形象。為了殺戮或贖罪,舍賤或從良。畫師們為了得到珍貴的顏色,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十六也買了很多顏料:藤黃、青黛、猩猩血、於闐玉、金粉、銀粉、白蛤粉、佛頭青、散末花、孔雀尾羽……當他付錢的時候,康闍梨注意到少年右手,因為長期握筆,已磨出厚厚的繭,可是這仍然是一雙形狀美麗的手,孤燈一般的靈魂似乎纏繞在他的指間。

 

少年走的時候,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燈樹與蠟燭漸次點了起來,遠方的沙漠如喜和的胴體,而少年正走向那片隱秘的綠洲。想到這裏,康闍梨便覺得他的血液燃燒了起來。

 

 

 

 

 

 

 

 

 

 

 

 

 

 

 

 

 

 

在沙州,很容易找到理由來慶祝一個節日,因為節日往往來源於舍己與殉難,因此需要狂歡來忘記。比如,當我們打散長發,用眼淚與嘴唇為遠行的商隊祭祀完風神、雨師、川原與駿馬後(道路懸遠,關山崇阻,澄我心願,仰托三尊),便會匆忙趕去為喜還故裏的僧人洗去腳上的灰塵(用香油和美酒)。而在所有的節日中,最快樂的莫過於一個新窟的落成。四月末的某天,索公為太保張議潮建的窟子終於完工了——自然又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法會。闔城百姓都去了,都湧進窟子觀看了。我們從沒見過這麽華美的洞,簡直比一塊墓碑還要華麗:四壁上畫滿報恩經,藥師經和天請問經,美麗的天女反握琵琶,對舞柘枝,箜篌和阮鹹發出的樂音蒸騰而上,化作藻井裏的蓮花與流蘇。但這些都不算什麽,因為我們看到了我們。

 

我們都在畫裏,戴著纈花帽,足蹬皂靴,精神抖擻的兒郎們!我們剛擊退了吐蕃人,收複了河西,洞窟訴說著我們的光榮。我們還看到了早已去世的張公,揚鞭立馬,躊躇滿誌,在他的身後,我們認出了他的侄兒,阿郎張淮深,還有他的六個威武的兒子,以及許多千嬌百媚的女兒們……我們都活著,而他們都不在了。我們凝視著我們,他們的眼珠貪婪而悲怯,反射著我們的形象。生命與死亡的對偶是如此工整。

 

我說過,所有的節日的源頭,都隱含著痛苦,所有的節日的盡頭,都預示著蒼涼。在源頭與盡頭之間,我們兩手空空,隻餘狂歡一般的色彩。

 

而當我們終於走出窟子的時候,耀目的日光使我們的眼睛一盲。後來,我們終於適應了天色,這時我看到了一隻藍色的蜻蜓,正停在康闍梨的鼻頭上,而他咧開嘴,微微笑著。這個販賣色彩的少年是如此快活,讓我的心無來由地一鬆。

 

康闍梨站在索家阿師的肉鋪旁,各種聲響包裹住他的耳朵。他聽到討厭的小販在高喊:“交關市易任平章,買物之人但且坐……”聽到有人在唱《兒郎偉》:“敦煌萬人休泰,五稼豐稔龍川……”聽到僧侶徒勞的勸解“將犬馬之肉,為求利故而鬻,如是雜穢,雲何食之?”,聽到女子婀娜的低禱,還有笑聲、哭聲、低語聲——“張家阿郎那年去得奇……”“噓,你莫不是不要命麽?……”可是他都沒有注意這些,因為少年十六,正站在肉鋪的另一邊。

 

因為索家阿師正要屠一頭巨大的狗,它渾身的黑毛蓬然豎起,似乎它的肝膽要順著皮毛,逃到天邊去。索家阿師赤著上身,手握一根木棍,正要向黑狗走去,這時少年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讓我來吧。”他的眼睛在無聲地請求。

 

康闍梨不知少年有這樣大的力氣。他的嘴抿得緊緊的。第一記棍子敲上黑狗腦袋的時候,發出的悶響驚起了女人的低呼,仿佛腳踢入青草掠起的一蓬蝴蝶,在我們頭頂慢慢盤旋,良久才四散開去。

 

但是十六並沒有停下。他高高地揚起木棍,重重地砸落,一記跟著一記,仿佛他做的,不過是搗衣而已,可是康闍梨看到他的肩胛骨,像受驚的蚌,劇烈地開合。黑狗醜陋的臉被他砸扁了——其實他的第一擊已讓黑狗倒在了地上,但是十六並沒有停下來。後來鮮血濺到他的臉上,胭脂一樣,還有白的腦漿與汗珠。木棍揚起的風暴搖晃著康闍梨鼻頭那隻幽藍的蜻蜓,直到它終於飛起,索家阿師才笑嘻嘻地喊了出來:“莫再打了——倒看不出你這兒郎有把力氣!”

 

十六的棍頓在了空中。過了一會兒,他將木棒輕輕點回地上。似是需要時間喘息,又靜了數刻,他才彎下腰,讓這兵器無聲無息地躺倒。接著他便像世界上最溫柔地情人一般,抱起黑狗的屍體,將它掛在鐵鉤上。

 

他仍然沒有停下——從肉鋪上拈起一把薄刀,少年在狗蹄上劃開缺口。血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滴入地母的懷抱——銜刀於口,剝皮開膛,少年的耐心無與倫比。康闍梨不知道,原來這就像是在剝喜和身上的絲綢,沙沙作響。這聲音讓他忍不住衝動起來。雪白的、徹底投降的、任他折騰的狗的裸身,少年蚌殼一樣的肩胛,沙子的粗糲與疼痛與歡樂,貞靜而圓潤的珠母,蜓足微妙的蠕動,無聲的呻吟,放浪,忘卻,解放,十六冰涼的手指撫過狗腹,他緊緊凝視著他,這時少年抬起了他的單鳳眼,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

 

十六揚起了下巴,回視著他。他想十六一定發現了他眼中濃烈的情欲,就像他也能品嚐到少年目光裏的譏誚、堅硬與寒冷。後來十六微微笑了起來。似是為了報複他的高大與結實,少年放下了刀子,卻抬起右手,折花一般,拈住掛在黑狗眼眶外的眼珠,送入口中。

噫!十六,眼珠是絕妙的種籽,可以喂養你饑餓而迷失的靈魂。

康闍梨再也忍不住了。他掉頭而走。他知道喜和的轎子正停在宕泉河畔,某個隱秘的蘆葦深處。等待。而他,當他到達那裏時,他會卸下背囊,攤開袱皮——那其實是一塊有著繁複花紋的撒馬爾罕的織物。他的包裹裏還帶著讓喜和欲仙欲死的鶴草,足以讓他飛仙而去的菖蒲,以及讓汗水涔涔而下的冶葛酒。而當他們在迷宮一般的織物上躺下的時候,他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找到盡頭。喜和的胸前似乎文著一尊菩薩——他永遠沒有時間細看,因為她會口含野蜜,親吻他的全身。然後她的髀上會沾著龍腦屑與沒藥末,最後她會脫光衣服,隻留一付七寶瓔珞,冰涼的寶石與呻吟輕輕擊打他的胸膛。

 

後來,黃昏就這樣來了。

 

康闍梨搖搖晃晃地走回莫高。曲盡人散,煙花燈樹般的空寂。人們離去了,佛殿前的廣場隻餘灑掃的僧侶。康闍梨走過他們身邊,繼續向前走去,路過那些墓穴一般高大的洞,也路過那些居住著苦行僧和畫師的卑賤的窟,他覺得這斷崖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走啊走啊,直到再也見不到人影,才在宕泉河邊,坐了下來。

 

現在陽光褪去了它的芬芳,萬丈金絲隻癡纏著他,叫他軟軟的。孤獨適宜這個筋疲力盡的美少年,可他又不是孤獨的,因為他身邊這塊河灘上,堆滿了人們拍出的菩薩與佛塔。這些矮子或者缺了一條胳膊,或者少了一角挑簷。千百個他們注視著他,連同逐漸冷去的暮色。西風吹拂他的短發。

 

康闍梨感到某種模糊的困意,於是他雙手枕著頭,躺了下來。世界是如此安靜,仿佛能聽到清風撕碎花瓣的聲音。這樣的半夢半醒不知持續了多久,後來碩大的月亮突然跳了出來,榮光驚醒了他,他忽然覺得,這月亮便是飛仙長伽伯梨的號角,而月暈一般的聲浪,要覆蓋他,覆蓋大地,從天堂直到地極。這異象叫他敬畏不已,他忍不住閉上眼睛,祈禱文清晰地流過腦海:“慈父明子淨風王,常居妙明無畔界。自始無人嚐得見,複以色見不可相……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看見了十六,在更遠更遠的河畔,脫去了衣裳。夜霧如初生葡萄蔓,攀爬上她纖細的手臂與赤裸的一對乳房。他不知不覺忘記了祈禱,站起了身,在同一時刻十六也發現了他。夜色如大冶,融化了白日裏她的盔甲與武器。她靜靜立著,過了很久,才用雙手掩住胸膛。

 

 

喜和在敦煌落轎的時候,看見康闍梨在她前麵下了馬。他麵對宕泉河默默地站著,喜和走了過去,低喚一聲:“康郎……”

 

可是他並沒有回答。

 

這是六月的敦煌,清晨,野荷,淨沙。天很高,寂藍而遙遠,在他們身後,莫高窟如一隻笙管橫臥。

 

喜和走近康闍梨,抬眼注視著他,可是他並沒有發覺,他沙金色的眼睛長久停留在數枝荷上,這使喜和的心突然惶恐起來。她將手搭在康闍梨的胳臂上,搖了幾搖,繼續喚道:“康郎,康郎……”少年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低頭看了看她。在她熱烈的眸子中,她見到康闍梨的思緒像遠方的風。她的情人離她這樣的近,又這樣的遠,她掌下他的皮膚這樣的溫暖,他卻是這樣的心不在焉,這使喜和感到了深深的刺痛。

 

而她越痛苦,便越發現情人姿容獨豔。她越無法擁有,就越渴望跨越他們之間沉默的鴻溝。於是她嬌聲道:“康郎看得這樣入神,可見喜歡荷花。”少年“唔”了一聲,對她微微一笑,他的眸子被她眼中的光彩灼痛了,遲疑了一會兒,他才抬起手,撫了撫她的烏發。

 

這個動作讓喜和在刹那間忘記了她見到的他眼中的憐憫,忘記了所有的疑慮。心在刹那間變得狡黠,她牽著康闍梨的衣角,笑吟吟問道:“泥中蓮子雖有染,移入家園未得無?——康郎,你道這詩好不好?”

 

可是康闍梨又一次避開了她的眼睛,他隻搖頭笑道:“講經快開始了,你早早叫我來,怕誤了時辰,自己卻在磨蹭——快去罷!”說著便帶頭朝前走去。於是所有的蟲蛇又開始啃咬喜和的心。淚珠湧了出來,可是她到底噙住了,後來她又完成了一個高傲的微笑。

 

於是,當喜和將她蓮瓣一樣的足踏進佛窟的時候,所有人見到的都是她野馬一樣黑深的眼,鶯粟一樣豐豔的頰,和沒骨牡丹一樣姱麗的身。她在門口站了數刻,緩緩取下頭發上簪的寶石押發,又脫下七寶瓔珞,丟在功德箱裏,與小沙彌低語幾句,於是那沙彌高聲喊道:“尼佛六軀娘子喜和一心供養……”大家注視著她,所有莊靜的女子在她麵前都失去了顏色,而她盈路的芬芳則牽動了每一個少年的情腸。他們深深吸了一口氣,迷失在她廣袖裏散發出的飄渺香霧中。除了喜和,沒有任何人擁有這種異國香料,因為康闍梨隻將它贈給了這個矜貴的妓女。傳說是這樣的:在遙遠的南海,康闍梨隨同采集珠母的裸女們一道,潛入大海深處。在那裏他遇到了一隻流螺,而這正是他索要尋找的。他將流螺摘下的時候,驚動了棲息在殼內的鮫人,她倉皇竄了出來。原來鮫人有漆黑的肌膚,而她的歌聲其實是一頭長長的卷發,在她不用此誘惑水手們的時候,她將它們在頭頂挽成一個螺髻。

 

接著,在炎熱的傍晚,康闍梨便將流螺丟入酒中焚煮,然後他融化了金山羊最細膩的脂油,再加入末利、玫瑰、香果、野蜜、麝香、沉水香與龍腦,溫柔的火如情人整夜的愛撫,到清晨這奇異的香料終於製成了,一錢比一百兩金子還貴。貴族女子們都想從康闍梨那裏得到這種香料,為此她們會出賣自己的發絲或靈魂,可是康闍梨卻說流螺香隻適合宮廷裏最尊貴的命婦,或用以供養淨土天庭——然而現在,大家都聞到了這種香氣,來自於一個妓女,與她的肉香混合在一起,像焚毀的阿房宮一樣龐大、甜醇和淫靡,經久不散。所有的女子都因為嫉妒歪曲了臉容。

 

而喜和身上的衣衫,也讓那些斂目誦經的僧侶們覺得,經變畫裏那尊月光菩薩正款款向他們走來。因為這奇異的織物是用冰蠶絲織就的。在漢武帝留下的各種傳說中,僧侶們得知它們寄居在小小的貝殼裏,因為害怕海浪將它們卷走,便吐出金絲,纏住海底的岩石或水草。采擇這種絲線須特別小心,因為它們喜歡人的陪伴。康闍梨見過海底這些絲網,其上掛著頭蓋骨與魚骨,還有紅珊瑚和珍珠。天竺的僧侶愛用它們裁成僧祗支,仿佛這樣他們的肉身便能變成金身。

 

喜和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帶著她美麗而慷慨的情人的印記,她征服過他,擁有著他,她能引起所有郎君的愛慕與所有娘子的豔羨,可是,她卻並不覺得得意。她像遭遇風暴的行旅,一座一座的沙丘壓住她胸口,而她不能叫喊也無法逃避,她隻能任性地捐舍,期待佛祖或女巫為她挽留情郎的心。這個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的卑微女子,愛情對她來說是這樣沉重而甜冶,像一個劫,一個緣,而她又怎能有足夠的智慧,來關閉自己的眼耳口鼻心靈身體?耳中聽得分明僧人的梵唱:“世尊!我宿何罪?!世尊!複有何等因緣,與頻婆娑羅共為眷屬?惟願世尊,為我廣說無煩惱處,今向世尊,五體投地,惟願佛力教我……”她無法不雙手合十,曲膝跪下,纖細的手腕絞在一起,鐲子上的銀鈴淚珠一般,輕輕鬧著鬧著鬧著。

 

康闍梨在喜和身邊站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頭暈。黑涼的洞裏充滿了各種香氣,而它們大部分來自於他。當這些線香與香獸靜靜躺在包裹裏的時候,他沒有想到它們可以散發出這樣逼人的香氣,叫人無法呼吸,而他身邊,四壁上那些滿滿的壁畫,各樣的豔色,也讓他畏懼。它們像蜂群窺視著他,隻要他動一動,它們便會向他撲來,而這些色彩,大部分也來自於他,當它們躺在十六手心裏的時候,它們顯得那樣溫順——他摸了摸懷裏的布包,那裏藏著幾顆最純粹的青金石、最豔麗的朱砂與月色一樣微妙的梔子花黃。這是他帶給十六的禮物。

 

他走到窟外,日光像鹽粒,輕勻搖落,信步沿著虛檻朝前走去,上飛閣,下樓階,叮叮當當的聲音是打窟人正在開鑿一個新洞穴,而未完成的窟裏有畫匠正用土紅色泥壁,有塑匠正將一顆曲眉豐頤的佛頭安放在佛身上,有畫師在細心暈染一軀思惟菩薩的桃花頰,也有人照著粉本,正描畫生了一朵蓮花的鹿母夫人。他一個窟接著一個窟地看著,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十六,孤燈單影,獨自麵對天國裏所有歡樂的色彩。

 

她的右邊是一幅已完工的西方淨土世界。碧波浩渺的寶池上蓮花綻放,樂閣裏一對舞伎頭戴寶冠,瓔珞嚴身,正翩翩起舞,無量壽佛結跏趺坐佛閣內,麵帶微笑,額頭的白毫放出光芒,而孔雀,鸚鵡,迦陵頻伽與共命鳥,也在彩雲飄揚與天花流轉的碧空裏,連同億萬虛空化佛一道,鼓動雙翼,應弦而飛。

 

而十六抬著手腕,正描畫著左側的立軸。他看到了城池與男女,士兵與僧人,有的,還隻是淡墨起稿,裸著粉壁,有的卻已賦完彩,十六抿著嘴,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她的畫筆飽蘸朱砂,為那跪坐在地上的夫人描畫臉龐,於是夫人的臉漸漸顯出了動人的金檀色。她是那樣的專注,康闍梨的腳步聲也沒能驚醒她,直到少年在她身後問了一句:“你畫的是什麽?”她的筆才像小鹿支起的耳朵一般,徒然一抖,於是夫人的嘴角垂下了,顯出悲苦之像。

 

她瞥了一眼少年,沒有說話,可是她的臉漸漸紅了。她一定想到了那個夜晚,她的羞怯再一次讓康闍梨感到了手足無措,於是他隻得自失一笑:“我倒忘了,你是個啞巴呢。”

 

十六微斜的妙目又一抬,盈盈眼波流轉,隨後她換了一支筆,蘸上白蛤粉,去描那夫人被風吹起的衣帶,她的手穩、重而快,借著她迅疾的手勢,她也像是下定了決心,因為康闍梨聽到她輕聲的反駁:“這是《佛說無量壽佛經》。”洞壁嗡嗡地反射她的聲音。

 

“你說什麽?”

 

“這是《佛說無量壽佛經》。”她又說了一遍,這次她放緩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被她先咬過一樣:“今日敦煌大德講經的題目正是無量壽,怎麽你沒去聽麽?”

 

康闍梨盤腿坐了下來,雙手支頤,微笑道:“都是韻文,聽不懂。”

 

十六沒有答話,現在她又換了一隻濃墨筆,用蘭葉法去描五體投地的夫人,康闍梨仿佛能觸碰到夫人羅裙下的那一把豐肌秀骨。

 

“十六,”康闍梨輕輕問道:“什麽是《無量壽經》?”

 

十六一邊畫一邊道:“說的是王舍大城內,有王子名阿闍世,欲殺其親父,戮其親母,其母深覺閻浮惡濁,因此心生覺悟,以十六觀想修行,終於得離眾苦,往生極樂。”

 

“啊……可是為什麽?我不明白。”

 

十六扭頭看了一眼康闍梨,取過身邊的油燈,低下身子,悄聲道:阿郎來看。”康闍梨湊了過去,十六指著她麵前的立軸,繼續道:“此為佛經序品,曰未生怨……說的是國王頻婆娑羅年邁無子,後來,有巫人說山中修行人命終後即來投胎,他等不得,便喚人殺死了僧人,後來王後果然有孕,奈何相師預言,說此子生前結怨,日後必害其父,王子長大後,果然忤逆——這第一幅,”她指著最底下的那圖畫,款款說道:“是阿闍世王子下令將其父囚於七重室內餓死,而第二幅,則是韋提希王後沐浴清淨,以蜜與麥麩塗全身,又在瓔珞中盛葡萄漿,以供國王。”

 

隨著她的手指,康闍梨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炎熱的,充滿末利花香的天竺——或更久遠的,偉大的大秦帝國:看守國王的門人向王子稟報實情,王子震怒了,康闍梨看到韋提希夫人的雙手被兵士反執,而她的間色裙在風中飄揚,康闍梨還看到王後修長白皙的頸掩映在散亂的發絲裏,雙目含淚,他想十六一定會覺得,砍下這顆頭顱就像砍下一朵花的頭顱一樣簡單——可是兩個大臣前來勸諫,於是王子幽禁母後,韋提希王後憂愁憔悴,她自絕瓔珞,舉身投地,號泣道:“世尊!我宿何罪?!生此惡子!……”

 

十六的聲音停住了。在美麗的,布滿蓮蕾與石榴卷草與葡萄藤蔓的藻井邊,垂下了傘帷,彩鈴與飄帶,無休無止,變幻反複,像以回文詩形式出現的讖言,而這讖言反複變奏著,時而以佛經的形式,時而化身為一個古老的傳說。這讓康闍梨感到了暈眩——“世尊,我宿何罪?”終其一生,他似都在苦苦思索這難解的謎語,而這謎正逐漸將他的生活,變成一個空濛的夢——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也,覺而後知其夢也。此夢有貝殼的虹膜作蒼穹,彼夢,是珠母柔情的腹波,他不知哪個夢更願意讓他駐足。洞窟外漸漸刮起了南風,敲打琉璃盞一樣的此夢的夢殼,於是它們漸漸裂開了,他聽到彼夢之中,士兵的戈戟,人們紛亂的腳步與他們的呐喊,充滿興奮與惡意:“索龍藏被殺了!索龍藏被殺死啦!”隨後一個孩子被絆倒在地,人們肆意在他身上踐踏著,康闍梨與十六默默傾聽他胸骨斷裂的聲音,孩子的哭聲變得細弱,終至不聞。

 

康闍梨見到十六的唇閉得緊緊的,她的眼神平靜而堅定。他忍不住抓住了十六的手,這時他才感到她的手又冷又濕,這讓他又一次回憶起少女屠狗時,翅須一樣顫抖的蝴蝶骨。他看到十六指肚與指腹上的老繭,斷裂的指甲以及細小的傷口,她的手上亦殘留著斑斑點點的朱砂。這時他才想起他帶來的禮物——在那幾塊最純粹的青金石與月色一樣的梔子花黃之間,他拈起一塊石蜜,塞進十六嘴裏,隨後他將一塊明膠放在十六的手掌之中,仿佛這樣,少女就會變得甘甜而柔軟。後來他一定親吻了少女,因為他嚐到了她嘴裏花灰一樣的苦澀與芬芳。

 

 

 

 

 

 

 

七月初七,黑羯夜,淨衣天。在它們的縫隙之中,白煙嫋嫋,從各個寺廟的金頂升了起來。間或一聲濃墨一般鼓點,西天一枚青銅也似太陽,茜草中蚊群如蒼雷。

 

漸漸地甜香便在整個沙洲的上空飄蕩,乳白色的煙霧濃稠豐腴,和著滾燙的南風與汗珠,沉甸甸乳房一樣,在西天的微光下,旖旎而斷腸。

 

這是流火的七夕,距中元節尚有一個七,距索龍藏之死已過了四個七。每逢一七,索家阿郎便要焚起乳香,為亡孫設供追福。據說在七七之前,亡魂不得生,不入死,隻能在晴明夜與黑羺光的縫隙中,以香為食。那麽,在六月的那場法會裏被人一刀砍掉了頭顱的那個兩歲的孩子,現在多半也騎著風,從我衣角邊掠過,朝那乳汁一般的香霧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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