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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大蝴蝶(全)

(2011-12-03 20:45:11) 下一個
贈吉慶有餘




“啪!”一隻絲履,結結實實地砸在滕王李元嬰的臉上,他的左頰立時浮現出一片烏青。再看那鄭氏,衣帶散亂,哭得好比空穀梨花,被春雨洗淨了顏色。滕王呆了一呆,過了半晌,才走到床榻邊坐下,歎道:“你既不願便罷了——可憐可憐,空長著付好皮囊,卻沒裹著風流骨。”他那妙目仍在鄭氏身上戀戀不舍地逡巡,良久才伸出手,將帳幔上懸著的玉磬敲了一敲,便有兩個美人進來,將哭哭啼啼的鄭氏扶了出去。



屋子忽然靜了下來,這讓滕王有些不習慣。他支著臉,一動不動地坐著,似是不知如何排遣這突如其來的空寂。窗外卵色長空,浩蕩江水,西山上煙霞飄渺,鶴群紛飛;屋外卻極靜,花木、錦簇、秋日、暮色,微風的詠歎,桂子甜香膩人,白菊質野不媚,勾引得粉蝶兒喁喁而來。其中有一隻,格外碩大健美,無拘無束,蹁躚於靜日間。有那麽一瞬間,滕王看出了神,卻突然,一隻鴝鵒從樹上翻下身子,去追那玉色大蝴蝶。二物在天地間迅疾翻飛,滕王隻見鳥喙左右不離蝶翅,險象環生,不禁發一聲喊:“可恨之至!”抓過身邊的彈弓,隻一下,便將那鴝鵒打了下來。



蝶兒脫了困,複又悠悠閑閑地飛了起來,似以遨遊為樂,天地之間,惟他最瀟灑。



滕王卻不放手,繼續微閉左眼瞄準。原來不知什麽時候,花園小徑上來了一個彩衣侏儒,東張西望,走走停停。滕王咧著嘴,無聲地笑著,又是“嘭”一聲,彈子正中侏儒前額,打得他哎喲一聲慘叫。滕王將彈弓一拋,哈哈大笑起來。



矮子見屋內的滕王,便一溜煙跑了進來,跪下媚笑道:“謝滕王賞。”李元嬰從榻上一躍而起,照著侏儒踹了一腳,吃吃笑道:“趙孝文,你這田野郎,剛才偷偷摸摸看什麽?可是要偷窺我王妃美態?”侏儒忙弓下身子賠笑道:“豈敢!……俺是怕驚擾了王爺做那天下第一等美事——怎樣?崔家小娘子好一身皮肉,其味如何?”



滕王卻氣沮:“你看看我的臉。”那侏儒抬起頭,覷一眼滕王,立時叫嚷起來:“哎呀呀!小娘子文弱,怎的戰起來卻如豹子一般?”滕王恨道:“卻是一頭野豹子,隻是並非你想象的那樣,未曾得手……”說著,侏儒早拿過一方錦帕,裹了冰湃好的果子,在滕王左臉上輕輕按壓——一邊上下其手,一邊色迷迷道:“王爺如此美色,幾多女郎恨不能自薦枕席,怎的這小娘子卻不知好歹?”



滕王聽得此話,不禁嗤的一笑,將他推開,罵道:“如你這般知冷暖便好!——隻是你太醜,我看不上。”




矮子便在一旁涎著臉笑,又將果子塞進口裏,含混道:“王爺既未盡興,且讓我想想,有甚補救法?——有了!江邊有塊下沙窩,莫若我們把崔簡誑來,叫他連人帶馬陷到沙裏,那時他娘子縱不依王爺也得依了,何如?”



他卻沒有得到滕王的回答。原來不知何時,那大蝴蝶已莽莽撞撞地飛進了屋子,如小嬌娘初見男子,羞得無可遁形,卻又不忍立去。它在屋裏,依著沉香煙與百合霧,低回盤旋,像一朵璀璨的靈魂。良久,才在條案上攤開的蛺蝶圖中,棲息下來。滕王盯著那蝶兒,長睫毛一扇一扇,溫柔得也如一雙黑蝶豎起的翅。



趙孝文將手一拍大腿,道:“哎喲!我怎麽忘了!我來找王爺,是張四買的那絕色女子,已經調教好了,現正藏在閣內,王爺去看看,身量那樣嬌弱,更有一絕的是……王爺——王爺?”



滕王轉過了頭,那樣幽深陰鬱的一雙大眼,盯著侏儒看。半晌,他才醒過來一般,問道:“方才你說什麽?”



“張四買的那個歌姬,叫五娘的……”



他話未說完,李元嬰已精神一振,從榻上躍起身子,笑道:“張四舍得讓我見那歌姬了?妙!妙!去看看!”說著,他幾步跨出門外,又吩咐道:“去,將那我蛺蝶圖帶上,今日若有興致,便將此畫畫完,獻於二聖……”說著,聲音已漸漸遠了。











李元嬰在滕王閣的曲欄旁站著,暝色撲滿全身。薄暮襟清愁,借秋風吹打鐵馬,叮叮當當,鬧在月夢裏。紗籠裏罩著紅燭,映著他未畫完的蛺蝶圖,但見圖上的幾隻蝴蝶,淡粉鵝黃翅兒,其飛翩翩,其止戀戀。滕王緩步踱回閣內,皺著眉頭,審視著他的畫作。趙孝文蹲在閣中一角,看著這富貴公子,被滕王一眼瞥見,不禁笑罵道:“你又發甚麽呆?”



那趙孝文癡癡說:“我見公子這般蘊藉……”卻沒有輕狂,隻覺癡情可憐。話音未落,卻忽然台階上響起篤篤腳步,由上至下,便見一身材特瘦高的男子,出現在月洞門邊,卻是那俳優張四。他的身子似不好彎曲,便直直弓了背行禮,道:“五娘下不來,在樓上等著王爺。”



李元嬰背著手,隻是笑:“妮子芥子大,當真傲慢,倒要我王爺屈尊挪步。”那張四卻不笑,隻又說了一遍:“五娘下不來,王爺上去一看便知。”倒勾得李元嬰起了興致。此時矮子早躍了起來,竄到樓階邊,尖聲笑道:“走!我為王爺引路!”說著便三蹦兩跳,奔了上去。李元嬰隻見那矮子擎著的燈火,隔著窗扇——“王爺!王爺快來!”



滕王便依言拾階而上,木頭在他腳底低吟,似他的心,又急迫,又舒緩,懶洋洋,依舊帶著太陽的餘溫,惆悵,模糊暗湧,心底青苔一般回憶,棲息著蛾子的吟唱。轉角,拐彎,漸行漸高,燭淚滴滴答答,更漏明明暗暗。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已經上到了閣頂。月色如燃檀香的霧氣,四下流布,那歌姬五娘,倒似水中搖搖曳曳的一朵飛蓮。



滕王停住了腳步,靜靜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天地就像一幅展開的畫軸,那女子分明在畫中,卻如蝶兒,呼之欲飛。他感到敬畏,不敢走上前。趙孝文在他腳邊不停肥笑,忽然推了他一把:“王爺,王爺還不上去!”



他便趄趄趔趔地撞了上去,撲進了畫裏。現在那女子就在他身邊,細長的四肢是溫暖的,曲眉,媚臉,忽然一陣風來,那女子“哎呀”一聲輕喊,便要隨風飄去,滕王一把將她捉入懷中,他感到自己捉住了一隻素色的大蝴蝶,在他手下,撲簌簌掙紮。他手掌沾著了女子的胭脂,像蝶粉,一片溫柔。



滕王哈哈大笑起來。他忽然覺得極其的得意,而不知為什麽,在這樣迥澈的秋夜裏,有這樣一個不勝清風的女郎陪伴,又極其的悲涼。



適時江麵上一聲清笛突發,劃破水木,直抵長空。那笛聲時而清婉,時而空寂,細微處消人肝腸,高亢地又如龍吟森森,它帶來了波瀾與鶴唳,酸風與歎息,暗扣滕王心扉,叫他忍不住和著笛聲,高歌起來:



“尋思萬戶侯,中夜忽然愁。笛聲遍屋裏,畫卷滿案頭。雖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樂天乃知命,何時能不憂!”



他似是想起了鬱鬱而亡的父親,軟弱的侄兒,精明的武後,以及自己,不知如何避禍,隻得寄情於蟬雀蛺蝶的無奈。悲從心來,無可排解,一雙冷眼,含著淚笑,俱化作長嘯抒懷,而天地間惟有這笛聲,是自己知己。滕王走到廊邊,但見秋江上一葉扁舟,一位白衣男子,手執玉笛,遙遙對他揖首,含笑道:“江東春惠照,拜見滕王!”












滕王緊緊攜著五娘的手,似是怕又一陣清風將她帶走。又或者,哪怕不是清風,即便是花木的沾染,野狐的呼吸,也能將她卷起。他在閣前,侯那男子,見他緩步走在白玉台階上,纖翳不染,山鬼般,叫他忽起了欲念,想含一口井水,噴上去。



可是他並沒有,他隻是將手中那一壺翠酩,遞了過去,笑道:“此酒極烈,怕終有一天,能將我肝腸肺腑,俱化得一幹二淨——兄可敢一試?”



那男子笑著接過酒,喝了一口,款款道:“弟素聞滕王驕縱,哪知卻頗有思致,可見傳聞不可信。弟蒙滕王厚愛,不勝感慰,此酒即便是毒藥,弟也飲之如飴,何況是如此美醪?”



滕王哈哈一笑:“比你的笛聲如何?”男子應聲而答:“溫潤不足而清冽過之。”說罷,兩人相視一笑,滕王便攜過男子的手——“我與兄,竟是一見如故。”幾人緩緩朝閣內走去。



於是相邀,開閣,回燈,盡觴,茶煙,海棠,新桔,飛光。二人敘起舊事,原來春惠照曾是京城樂工,因招人嫉妒,才輾轉流落江西。滕王聞得此言,不禁歎息:“我聽兄之笛音,氣韻曠達,有江南煙雨聲,亦含西涼金戈氣,想兄之才情,必不止於一樂工耳。奈何造化弄人,你我均不得誌。可惜,可惜!”



哪知春惠照卻搖了搖頭:“兄此言差矣!兄在豫章,能與西山幽人交,江南美人伴,在富貴中而不染塵埃,何必去京城受那醃臢氣?弟倒是羨慕的。”



滕王不答,過了良久,才苦笑一聲:“不染塵埃?怎麽,你沒聽說過我那些荒唐事麽?城門夜開,畋獵擾農,以彈彈人,深雪埋人,與小人博戲,侮官僚妻女,驅老幼,建高閣……我是一貶再貶,在洪州,也不過打發時日罷了。”



春惠照但笑不語。良久,才開口道:“良辰美景,何必說這些喪氣話?我為兄再吹一曲,便請——”他笑著看了五娘一眼,繼道:“便請這位小娘子為王爺踏舞罷。”



他便將笛子橫在嘴邊,吹起一首南朝俚曲,又滑稽,又悲傷。滕王單手支頤,靜靜聽著,菱形的嘴唇逐漸蕩出一個微笑,過了片刻,他忽然跟著笛聲,低唱起來:“蛺蝶之遨遊東園,奈何卒逢三月養子燕,接我苜蓿間。持我入紫深宮中,行纏之,傅橫櫨間。雀來燕,燕子見銜哺來,搖頭鼓翼,何軒奴軒。”那五娘脫開李元嬰的手,在閣中曼舞,果如一隻蝴蝶,蹁躚於紫色苜蓿花叢,無所憑依一般嬌弱。滕王望著她,便如見到了傍晚那隻被鴝鵒折腰追逐的粉蝶兒,他忽然拍案而起,叫一聲“有了!”便衝到條案間,拿起筆管,細細描畫起來。



波光反照,海棠沉睡,有一隻鷓鴣,被颯颯秋夢驚醒。春惠照停了笛,持一支燭,緩步行來,為滕王照亮。他靜靜看著滕王筆下,數隻嫋嫋婷婷的蝴蝶,蝶須如五娘的烏發,蝶翅如五娘的瑩膚,在尺素之上,飄飄搖搖,徜徜徉徉,而一隻母燕,正從畫紙一角衝來,似要將蝴蝶兒銜走,哺育雛燕。他輕輕道:“大海眼,小海眼,江夏斑,村裏來……噫!這是什麽蛺蝶兒呢?”



滕王將筆一擲,斜睨著春惠照,得意道:“此蝶如神來之筆,兄以為如何?”



春惠照點頭讚歎:“翎毛之變勢,春華之潤澤,且不去說。而畫蝶者,最難在粉筆約略間,那一段風流態度。鐵石心腸之人,斷作不得這等婉媚豐麗,我知兄之性情矣!——此畫大妙,隻是……隻是還差一點。”



“差在哪裏?”滕王忍不住衝口而出。



春惠照將蠟燭輕輕放在條案上,攜著滕王的手,輕點蛺蝶圖。他的手清涼無汗,玉一般:“兄請看,蝶之流連,蝶之飛動,蝶之須、翅、足、目,無不形神具備,隻是差著一些顏色——”說著,他右手執過一支畫筆,輕舔佛赤,漫漫撒在大海眼翅上,又換一支筆,蘸上些許泥銀,點那江夏斑;又用石青,胭脂,畫出蝶身彩絨,那些秀雅的粉翅與飄帶經他潤色,無不穠豔晶瑩,如枝枝芙蓉花,一脈心事,畫紙留不住,要淌瀉出來。



他隨意揮灑,笑道:“既是畫蝶,豈可無香?弟僭越,須借兄的香盒兒一用——五娘——”那女子聽得此言,便捧了香羅,軟軟行來。春惠照笑道:“妮子愛清芬,便由你來傅香罷。”女郎嫣然一笑,素手輕灑,芸香,沉香,玉粉,珠屑,點那芍藥蕊,猗蘭葉。燭火映射中,滕王忽然覺得,這幅畫活了過來,宛如傍晚,他屋外那片靜靜的園子,花木嫩彩,粉蝶光輝,連影子都在香中。而那隻最大的玉色蝴蝶,拖著兩條長長的飄帶,似是被一知情識意的女郎馭駛著,飛入他的心間。



他抬起頭,凝視著春惠照,終是忍不住問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男子端正了衣冠,對滕王深揖下去,肅容道:“今日兄助我脫困,弟甚感念。滕王愛護,無以報答,便以畫技相贈。明春再來訪兄,乞兄不負此約。”說畢,他回頭一笑:“五娘,還不走?”話音未落,兩人俱化作玉色蝴蝶,借著秋風,飛出窗外。而紈素上的繁蝶,亦脫畫而出,追著他們的身影,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餘滕王在那流丹的飛閣裏,定定站著。夜色如水,楚地沉寂,他不知這是否是一個夢,而這雙蝴蝶,是否來自莊周悵惘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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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吉慶有餘的評論:
咱姐倆誰跟誰啊,哈哈。
吉慶有餘 回複 悄悄話 再來謝上一回,真的男女都可以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wushu 回複 悄悄話 "像一朵璀璨的靈魂",有意思。最後放蝴蝶走了?
以為你要寫三百座名園呢。:-)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真真國女兒的評論:大哥還沒睡那:)
真真國女兒 回複 悄悄話 好香豔的文字!今晚我也要做一個蝴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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