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戰(稿二)
(2011-11-01 09:30:47)
下一個
二
回廊環繞,露台幾重,下臨澗水,上覆丹桂。佛殿前的廣場上站著一位長身細腰的將軍,穿魚鱗甲,持軍杖,一部長髯,蒼發虯結,麵目威嚴卻頗有病容。他身邊還站著數名軍士,又有一人作文士打扮,並跟著兩小廝,一人手捧銀盒,另一人肩挑扁擔。不遠處的桂樹下停著一頂小轎,幾個波斯人跪在轎旁,滿臉血汙,嗬嗬喘息。
那田將軍一聲令下,數名侍衛便將禮物捧至皎然麵前,卻是幾株菊苗,半擔野菰。皎然含笑看著,忽道:“田將軍自廣陵來,貧僧原以為今日有口福,能吃到些魚鮓糖蟹,以慰相思之苦,誰想竟落了空!”
田神功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江東人提到大師,皆喚達僧,我原不信,今日看來,傳言竟不假,倒是我拘泥了。”說著頓了一頓,又道:“魚鮓糖蟹,容日後奉上,然今日田某另帶得一物,想來不會辜負大師相思之意。”
皎然揚了揚眉,道:“果真?卻是何物?”
田神功微微一哂:“滌煩療渴,所謂茶也——伯熊,”他身邊站著的中年文士便朝前走了幾步,對著皎然微微一揖。此人穿黃衫,戴烏紗帽,麵孔肥白,雖不笑亦有三分喜,卻是臨澤名士常伯熊。隻聽他打了一個哈哈道:“田將軍國之柱石,前據安氏雜胡,後平叛將劉展。上皇以將軍有功,特從蜀地快馬運來宮中火前茶餅,卻是新製花樣。田將軍聽聞大師雅好茶道,今日便命常某跟著,卻要為大師煮一甌好茶。”說罷,他身邊的小廝便遞上一方金絲銀盒,打開,裏麵是串在一起的數方極小茶餅,玲瓏可愛。
皎然搓了搓手,笑道:“妙極,妙極!”說著便吩咐身邊的小沙彌:“蝸兒,取都籃來!”
田神功卻道:“且慢!”說畢,他背著手,在廣場上緩緩踱了幾步,卻不發話,那文士便又笑道:“伯熊是個茶癡,平生最愛,便是找到茶中知己——聽聞大師有一位密友,亦極善煎茶,何妨請她出來一會,我二人茗戰,您二人品賞,傳出去,豈不是雅事一樁?”
皎然皺眉道:“我的密友極多,如崔使君、裴方舟、鄭處士,皆在山中隱居,喚來是極方便的,卻不知檀越指的哪位?”
常伯熊剛想答話,那田神功卻伸手止住了他。他蹙著眉,猶豫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大師,實不相瞞,前幾日我家一個妾,喚作媚川的,不告而別。我派人四處打聽,聞得她便住在杼山中,我尋她數次,皆被她避過。我又聽說媚川與大師過從甚密——大師休起嫌隙,田某雖鄙陋,卻非石崇之輩,隻是我軍務倥傯,又兼在病中,頗思媚川一杯茶。且我家小郎君念母心切,因此今日帶了嬌兒前來,大師若能喚得媚川到此,使夫妻團圓,母子相會,亦是大功德一件。”
皎然聽他談到媚川,臉上早有不悅,剛要答話,卻忽然那小轎的轎簾動了一動,有一聲鼻息傳來,隨即又聽到童子捂著嘴咯咯的笑聲。過了一會兒,突然一隻豹子從轎中探出頭來,短耳,錦皮,琥珀大眼,眼角兩道黑紋直壓嘴邊,那豹子在陽光下眯了眯眼,忽然縱身一躍,跳了出來,在廣場上優雅行得幾步,才回過頭,朝轎子低低叫了一聲。
田神功沉下臉,斥道:“阿瞞,你什麽時候將麒麟藏在轎裏?還不出來見過大師!”
那轎簾便掀開了,一個七八歲的童子從轎中走出,姿容秀美,眉目如畫,一雙碧眼如茶林,又一頭濃密頭發,紫茸茸的,如早春茗芽一般。
童子走到父親身邊,朝著皎然拜下去:“阿瞞見過伯伯。”說罷,卻不似尋常童子那般忸怩,而是抬頭望著大師,臉上漸起戀慕之色,款款道:“昔日夫子教我謝客山水詩,評說如青鬆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今日見到大師伯伯,不知為甚麽,忽然想起這句話來。非但我要拜伯伯,連麒麟也要拜的——”說畢端正容顏,低嗬一聲,那頭斑點文豹,便慢悠悠走了過來,趴在童子身邊。
田神功冷冷訓道:“油嘴滑舌,這裏有你說話的餘地麽?” 皎然見阿瞞如此秀逸,忍不住心中喜愛,早上前扶起他,笑道:“郎君小小年紀,卻盡得汝母風骨秀色,沒想到,媚川竟有這樣的好兒子!”
阿瞞卻不肯起來,隻是抬頭望著皎然,懇切道:“母親離開廣陵已經數月,非但我思念母親,連她馴養的麒麟也常常不吃不喝,鬱鬱寡歡。我摟著麒麟,常在深夜坐在母親院中,想起她偶爾給我們講沙漠中的鬼怪;去打獵,麒麟總提不起精神,非得我牽出母親常騎的青驄,它才肯竄上去坐著。我深夜獨處,常心生惶恐,不知是否是我得罪了母親,她竟不肯再來見我——就連父親的病,多半是為著戰事殫精竭慮,少半也是為了母親。伯伯,聽父親說你與母親有雲林之交,不知伯伯能否為小侄美言幾句,勸得母親與我相見,伯伯大恩大德,我不敢忘,願舍錦帛異珍,供養廣陵諸寺,求伯伯成全。”說畢竟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誰知皎然卻鐵青了臉,看著田神功冷道:“小兒糊塗,被你賺得來此,田神功,種甚麽因收甚麽果,你若不犯下那樣罪孽,媚川何至於避你不及?莫要說了,這忙我是決計不幫的。我勸將軍你,回去好好做些功德,將來阿鼻地獄裏,或可少受幾番火海煎熬,鐵鋸挫骨。”
田神功一笑,彈了彈冠,好整以暇道:“果然如大師所說,種甚麽因收甚麽果,隻是大師若個絕情!”話音剛落,他忽然搶身上前,將阿瞞扯回身邊,此時侍立一旁的衛士亦身形一動,魅影般閃到轎旁,電光閃動之間,隻聽阿瞞尖叫道:“阿耶,不要!”掙紮要脫開父親的手,卻哪裏來得及?那軍士手起刀落,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便滾在了地上,旁邊幾個波斯人徒逢田神功發難,愣了好一會兒,才“啊”的哭叫起來。
皎然的臉像罩了一層寒霜一般,隻見他一咬牙,忽然飛身而起,撲向田神功。二人蓬蓬數掌相接,戰在一處。旁人隻覺皎然那襲白麻僧衣,圍著田神功上下翻飛,仙鶴一般輕靈,田神功卻步法沉穩,臂力渾厚,一掌劈下去,隱隱帶起風聲。二人打了一會兒,終於被皎然覷了一個空子,將那童子一把拉過,往後急退,再看時,他手中一翻,一把雪亮的匕首已抵住阿瞞脖頸,森然道:“田將軍若想在我妙喜寺為所欲為,卻有些自不量力。你速速離去,我便放了你小兒,否則……”
田神功罵道:“臭和尚,你當我除了這小雜胡便沒兒子麽?焉知他是誰的種?你去叫媚川出來,我有幾句話要問她,如若不然,我先殺卻這幫賤胡,再收拾廟裏的和尚……”他還待說下去,卻忽然,一個跪趴在地上的波斯老者,掙紮著坐了起來,雙手合十,口中緩緩誦出一段經文:“……唯有大聖,三界獨尊,心恒慈善,不生忿恚,唯願大聖垂憐湣心,除舍我等曠劫已來無明重罪,至光明界,受無量樂……”
老者的經文如定波的珠子,驚弓的日影漸漸停住了,像同時在禮讚天神一般,忽有一股微風襲來,是野蜂釀出的苦蜜,夾雜著晚茶的冷澀,又含了桂花的甜,和弱不可聞的羝氣。那豹子忽然站起身,朝著偏殿,低喚一聲。
便見偏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重重疊疊的素幔裏走出一個矮小黑膚少年,蜷曲的頭發貼著頭皮,他走近木立在佛殿前的眾人,施了一禮,道:“娘……娘子要我出出出來與田……田將軍言,佛……佛門清清淨地,又又有薩寶大人在……在此,請將……將軍與大……大師熄……熄熄火氣。娘娘子厭厭惡血光,莫若……莫若常……昂先生與大……大師以鬥……鬥鬥茶為為戰,將軍若勝,娘……子自會交代……交代那物物事,將……軍若敗,則莫……莫要糾糾纏,早早去為妙,娘子問……問將軍,何妨……何妨做做做此君子一賭?”
四目相對,田神功忽的冷哼一聲,點頭道:“好,田某便賭了!”
把我烏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