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安城的春雨似小手,撫著二十八骨的桐油紙傘,疏一陣,緊一陣,其下立著一位少年,穿著舊白紵衣,身後一溜粉牆,栽的是雨濕杏花。
少年喚作顧野王,此刻立在保壽寺的佛牙閣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原來他麵前一個小沙彌,正伸手攔他,道:“居士已登龍門,卻舍不得區區數金供奉佛舍利,可見心不誠。既如此,舍利不看也罷。”小沙彌身旁立著個功德箱,像胖肚子的蛤蟆,裏麵早吃滿了其他舉子奉獻的錢財。那和尚譏畢,又換了一臉諂容,對其他少年言道:“便請各位隨我去觀佛牙罷。”
天地如合掌,寺裏濃香撲鼻,散不出去,和著杏花天雨,細細吹打著新登科的進士們。鬱金、迷迭、百合花;白檀、沒藥,香柏木,佛牙閣前一尊先天菩薩像,二百四十顆頭,千多分臂,像一株伸展開來的樹。忽然便有一臂攀住野王肩頭,笑道:“小和尚,你那佛牙又有甚麽了不起?依我看卻是假貨,可笑你們還當寶貝一般供著。”
此言一出,連春雨都氣得抖動起來。顧野王轉頭看看摟住他肩膀的郎君,卻比他年長幾歲,烏油油頭發罩在平頭巾子裏,亦著白襴衫,卻是錦袍,青年如雨中一株春樹,正是野王的同年崔允。
小沙彌尚未搭話,當科的狀元鄭朗早嗤嗤笑了起來,道:“崔九連舍利也未曾見到,又何談真偽?家父在朝,每年都要帶我等來保壽寺觀舍利,那佛寶晶瑩剔透,暗中能放五彩祥光,連當今聖上都讚過,又怎會是假的?”
崔允斜睨鄭朗一眼,忽忍不住一笑,點頭道:“很是!鄭狀元於觀舍利一道,想來極下功夫,因此不知‘孤竹管’為何物,亦情有可原——哈哈!”
他話一說完,大家臉色齊變,原來當年科考,宮內賜下兩道題目,一為《孤竹管賦》,一為《鳥散餘花落》詩,“孤竹管”出於《周禮》,鄭朗等人不學無術,竟不知其淵源,卻因事先打通了關節,得了狀元。此事現在雖被壓著,天下士人卻無不知曉,因此崔允拿來諷刺鄭朗,正是說中了他心中不可言的秘密。
鄭朗的臉青一陣,紅一陣,怒一陣,恨一陣,顧野王看著有些害怕,便輕輕拉了拉崔允的衣袂,斯斯艾艾道:“崔……崔兄,那舍利不看也罷,天雨泥濘,不如……不如你我找個爽淨地方,小弟請兄小酌三杯……”他年紀輕,禮節生澀,說不得兩句話,臉便紅了起來。
崔九笑吟吟看著顧野王,道:“正是,那假的佛牙不看也罷。野王,我卻有一顆真舍利,你請我喝酒,我請你看寶物,怎樣?”說著便攜過野王的手,竟是要揚長而去。
那鄭朗卻斜跨出一步,攔住二人,陰森森道:“崔兄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詆毀聖物,怎好說走就走呢!不如把你所藏舍利拿出來,大家一同看看,也好辨出真偽。”
崔九卻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昔日李林甫請菩提寺僧人念佛,事畢惟賜一物,長數寸,如朽釘,僧人失望不已,卻沒料想那卻是佛骨——我自有寶物,奈何世上有眼無珠之人甚多,難道叫我一一去分訴不成?”說到這裏,他眼珠急轉,以示自己清明,複又拉起顧野王的手,殷切道:“野王,快走吧,我餓了!平康坊韋素素藏著一壇好酒,聽聞是昔日魏徵釀的‘翠濤’,能消人肝腸,你我不飲此酒,須配不上今朝得意——走,咱們找她去!”
就這般,一個要走,另一個不放,糾纏了許久,崔九才跺了跺腳,勉強道:“既是諸位同年要看,我也不便一味藏私。隻是今日不可,莫如約在明日此時,我也好典當了錦袍,換個琉璃塔裝著,曼陀羅花蓋著,方不辱沒了舍利。隻是真佛寶不可白看,我倒想與諸位賭上一賭……”
鄭朗脫口而出:“你要賭什麽?”
崔九一哂:“我便要賭——賭那元大人終究耐不住,要上書今上,將今年科試查個明白,沒準兒皇上一怒之下,重考亦未可知。我賭鄭兄你的狀元名頭,不久矣!”
鄭朗怒容滿麵,將手一拍那功德箱,喝道:“放肆!便和你賭了!你若輸了又怎樣?”
崔九又一笑:“輸了我便把舍利贈於鄭兄,且今生不再出仕,如何?”
鄭朗咬牙陰笑道:“卻是不夠!”
崔九微一搖頭:“我知鄭兄必不能容我,如此……再加上我的項上人頭,這可夠麽?”說畢,他竟不再理會寺內眾人,拉過顧野王,施施然走出門外。惟留一眾新進士,心內各懷鬼胎,襆頭斜插杏花,立於佛閣前,麵麵相覷。
二
細雨似珠簾。山色空濛。一彎野水之上,圓小的荷葉款款搖擺。水邊一株大樟樹,冠蓋無垠,其下停著一輛油壁車,車旁又鋪了一條花氈。麗人微笑著斟出酒來,捧於兩少年,雨打樟葉,漸漸催落天光。崔九仰麵躺在樹下,望著天空,隨口笑道:“野王,昔日《神異經》說東方荒外有豫章樹,高千尺,圍百丈,上麵住著玄狐白猿,你道這棵樹像不像呢?”
韋素素捧酒給顧野王的時候,故意碰了碰他的手指,少年的臉立刻紅了,素素吃吃笑著,隻聽那少年顫抖的聲音道:“是……確實……確實很像。”
崔九歪著頭看著野王,見他這般失態,不禁用腳輕輕踹了他一下,笑罵道:“你可真是個孩子,將來你若拜了刺史要斷案,若是喊冤的是個小寡婦,倒要看看是你的臉紅還是她的臉紅!”
少年垂下眼睛,隻管抿嘴笑著,密密的睫毛像靜臥的一雙鴛鴦,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看了一眼崔九,道:“我乃寒門子弟,囊中羞澀,莫說看佛牙的二千供養錢,便是做甚麽曲江宴杏花宴,每每進士團來收錢,我都吃不起,一向多蒙兄台照顧,今日又為了我和鄭朗他們翻臉——崔兄,你說……”
那崔九翻身坐起,大喇喇道:“也不盡是為了你,我就看不慣他們驕橫跋扈的樣子——不過是長安城的紈絝子,仗著父蔭兄業,也來充甚麽名門高士!”說著他湊過嘴來,就著韋素素的手喝了半杯酒下去,忽然皺眉道:“這酒雖好,卻還差點什麽……有了!”他忽然站起身,拉過顧野王,便去剝他的衣裳。
野王大驚,躲躲閃閃,卻終是被崔九剝掉了外袍,崔九大笑著,拍了一拍野王的胸膛,道:“弟卻是單薄得很!”說著也動手寬去自己外袍。青年長身玉立,隻腰間圍著一條白袷褲,春風吹來,素素咯咯地笑,斜雨輕沾他的黑發。
他們奔向水邊。春草茸茸,撓著腳掌,崔九幾步撲入水中,遊了幾個來回後,便選了數枝荷莖折下,待他回身時,卻見野王隻顧抱著胸膛,縮在淺水中簌簌發抖,便輕蔑道:“你隻文不武,將來最多也就做成個侍郎——我卻是要做將軍的!”說罷上岸,笑著對素素道:“你去把那孩子拉上來罷!”
野王的手觸到了素素的手,他的心中一動——原來女孩子的手,可以這般柔若無骨。春水旋起小小的漩渦,貼著他的肌膚,耳中全是素素促狹的笑聲。心如嬌怯怯梨花初開了。
等他上了花氈,素素便取過另一條氈子,將他裹緊了。
崔九單手撐著頭,見他裹得像蠶蛹一般,不禁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取過蹀躞帶上的匕首,將蓮莖上下割去,隻餘數寸,遞給野王,道:“用它來喝酒,妙不可言,弟試試。”
野王溫順地取過蓮莖,翠濤清冽,蓮莖冷香,酒滑過喉頭,落入肚中。眼見崔九攬著素素,手滑過她長長的黑發,又去捉弄她粉紅的耳垂。幾杯下肚,心中終是疑問難解,到底問了出來:“崔兄,你不是說要給我看佛舍利麽?在哪裏?”
崔九哈哈一笑,道:“我哪有甚麽舍利。我雖出身清河崔家,卻是旁支,家道早已中落,佛舍利估計我祖上是見過的,崔九卻無福得見。”
野王的心格楞一下,吃吃說道:“那……那明日崔兄拿甚麽去見鄭朗呢?”
崔九眼望著野王,卻不答話,隻微微笑著。隔了一會兒,他才仰身躺下,似渾不在意地輕聲說道:“怎麽,弟可是擔心崔九麽?”
野王急道:“快想個辦法吧!這可不是小事。難道要把這人間風流拱手盡讓給鄭朗不成?”說著他急虎虎地站起身,在花氈上左右走著,隻管低頭思索:“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轉了半天,忽然又停下腳步,喜道:“有了!不如我去求鄭朗,我料他為請托一事,此刻不敢太囂張,我們便私下將此事了了,崔兄,你道如何?”
崔九見他臉上關懷之態盡現,心中不由感動。他一探身,將野王拉坐了下來,咧嘴笑道:“你這人,心中藏不住事,歡喜哀愁盡顯臉上,將來在官場怎麽成呢!你且安坐,我既打了賭,便有九成勝算……”他欲說下去,忽聽終南山裏傳來一聲虎嘯,韋素素喬張做智,哎喲一聲,跌到崔九懷中。
那崔九手攬美人,好友在側,但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興致來時,不禁和著虎吼,亦清嘯起來。嘯聲如長風動野,勾引得猿啼梟鳴,在終南山中久久回蕩,良久方落。崔九笑問道:“野王,佛舍利便在終南山中,你可敢與我一探究竟?”
顧野王隻覺酒意加豪氣,衝上腦門,不禁挺了挺胸膛,大笑道:“有何不敢?”他喝得半醺,不禁模仿起崔九的言行,韋素素捂著嘴,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崔九一點頭,卻站起身來,收起那嘻皮笑臉的神態,肅然道:“如此,這便走罷!”說著從油壁車上取下了一付硬弓,幾隻羽箭,背在背上。
顧野王一愣——“怎麽……現在便去麽?”
崔九奇道:“噫,現在不去,難道等著明天?”說著便上來拉過野王,竟是不望素素一眼,徑直朝終南山走去。
身後傳來素素的尖叫:“崔九!那我怎麽辦?我怎生回去?我可不會趕車!”說著她便撲了過來,抱住崔九的身子。崔九欲將她手掰開,她便用塗了蔻丹的指甲抓撓崔九的臉,又歪過頭,對著他的胳膊狠狠咬將下去。
崔九一把將她摜在地上,不耐煩道:“休要這般囉嗦!誤了我的正事!”說著便繼續前行。野王心中不安,回頭偷看,隻見素素赤足站著,雙手叉腰,破口大罵:“崔九你這無賴漢,你這沒良心的,卻叫老娘賠了你那樣好酒!”又波及顧野王——“田舍郎!窮措大!”罵聲不絕,崔九忽然哈哈一笑,回轉身來,長聲叫道:“素素,今夜你與鄭狀元春宵共度,羨煞平康坊多少卑屑妓!你不謝我崔九,反倒怪我。好!好!你等著,明日我看完佛骨便去找你,你不求饒,看我怎生治你!”說畢不再多言,與野王二人,沿著山中小徑朝上爬去。
爬到半山腰,野王忍不住回頭一看,卻見素素仍在那兒,嬌媚的一點紅衣。暮色中她小巧的頭顱微仰,野王似能看到她臉上又驕傲又專注的神情。
三
“噓……”野王剛要開口說話,便被崔九按住了嘴巴。
他們躺臥在山中一株鬆樹下,野王覺得有鬆果硌著自己,頗不舒服。他蹭了蹭身子,卻感到崔九挨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噓……稍安勿躁。”
青年的手握著少年的手,雨已停了,從鬆枝與烏雲的縫隙中,偶然月光會透下來。野王感覺崔九的手便如月光一樣,冷寂幹淨。
忽然有一樣東西蹭著野王的臉,他轉頭一看,卻是一隻小狐。狐狸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又伸出前爪,好奇地在他濃密的黑發上摩了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下一下打著野王的脖頸,野王覺得癢,忍不住縮起身子,低笑起來。小狐側耳聽了一會兒,便輕盈地跳走了。
右耳傳來崔九低低的聲音:“若不是今日有重任,這小狐打將回去,給你做頂狐皮渾脫帽,也是好的。”他的氣息細細吹入野王耳中,似帶著鬆針的芬芳與幹燥,不知為何,野王的心神忽然一蕩。
崔九卻笑了,他將身子朝旁邊挪了挪,又鬆開野王的手,好整以暇道:“後日的月閣打球,弟可去麽?”
野王側頭看了看崔九,高高的鼻子和菱形的嘴角,過了一會兒他道:“你去我便去。”
崔九“哎”了一聲,笑著說:“‘你去我便去’——那明日我與素素紅綃帳中,鴛被翻浪,你去是不去?”
野王的臉紅了。賭氣不說話,崔九便也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崔九捅了捅他,道:“野王,你連問都不問,便跟我上來,不怕我把你喂了老虎?”
野王翻了個身,用手支著頭,看著崔允,輕聲道:“你怎會如此對我?——不過我還是不明,你說終南山上有舍利,怎的我們不去找寺廟,卻在這裏等著?難道會有仙人給你送佛寶來不成?”
崔九一呆,隨即笑了,他反問野王:“你道這世上有多少舍利呢?”停了一會兒,又自顧自說了下去:“《菩薩處胎經》雲,佛滅度後,得舍利八斛四鬥。這些舍利大都在西域各國,長安即便有,哪裏像現在這樣,佛骨佛牙佛舍利倒成了尋常之物?其中假者居多罷了。其中最容易作偽的便是佛牙,好事者愛用豹牙虎牙充作佛牙,可笑仍有一眾田舍漢上當。其實真的佛牙會繼續生長——你道從虎口拔了牙下來,那牙仍能變化麽?”
野王默默思索了一會兒,才道:“那……那兄今日也是要獵頭豹子老虎,拔了牙充作佛牙麽?”
崔九搖了搖頭:“若是豹牙虎牙,又何須我崔九辛苦上山?東市上我有相熟的胡商,買來便是了。隻是今日誇下大話,尋常假物騙不過去,隻好來找些稀罕的。”
野王衝口而出:“那又是什麽?”
崔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道:“你小小年紀中了進士,想來從小便是苦讀不輟——你可有時間出去遊曆,又或者看看誌怪傳奇?”
野王道:“我隻知讀經看史學寫詩賦,便是起身去端一端飯,我母亦不肯,何嚐有時間做這些事,唉……”他長歎一聲,又稚氣說道:“因此我才羨慕崔兄,學問那麽大,遊曆那麽廣,我何時才能像你一般?!”
崔九微微一笑,避過了這個話題,卻說:“我曾上山尋仙訪道,頗遇見幾件奇事。記得最清的,是有一次,在益州,逆旅之中忽聽門外有喧嘩聲,我出去一看,原來村民射死了一隻老虎,正抬著巡街呢。你道怎樣?”
野王身處深山之中,聽到這裏便有些害怕,又不願被崔允取笑,隻得壯著膽子問道:“怎樣?”
崔九道:“那老虎卻是一個女孩子變的,女子叫小珠,早就許配給了同縣人李肅。有一日小珠和她嫂子上山采木實,遇到一座廟,也不知撞了什麽邪,小珠不肯走了,過了幾天更不知所蹤。李肅還以為小珠與意中人私奔了,可後來那裏卻鬧開了虎患。有一日,李肅從外縣回來,見天色已晚,便宿在廟中,點了一堆火,半夜,忽聽廟外有虎嘯,他嚇得趕忙躲入佛像背後,卻見一隻好大蟲闖了進來,脫去虎皮爪牙,原來卻是小珠啊!她像是怕冷一般,坐在火堆前烤火。李肅傷心極了,便出來抱住小珠。那小珠卻不說話,倒像無知無識一般。後來李肅將小珠送回家,鎖在屋子裏,不出幾天,小珠卻又化成了老虎,最後竟將其兄嫂都吃了,大家沒辦法,隻好爬上屋頂,將老虎射死,這才為縣上除了這一害。我去的時候,他們正抬著虎屍,我上前看了看,確實是一頭虎,想那女子早就化幹淨了罷!”
崔九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野王心中暗想,雖則這虎吃了不少人,可為什麽自己聽了以後,不覺害怕,反倒傷心?他念了兩遍“小珠”的名字,但覺說不出的親昵悲哀,忍不住癡了。
崔九忽然問道:“野王,倘是為兄的化為虎,吃了親朋摯愛,你……會怎樣?可也會爬上屋頂,掀了茅草,拉開弓矢,將我射殺?”
顧野王不知該怎麽回答。崔九在他身邊,鬆枝投下一道道影子,他忽然想:倘若崔九變了老虎,也定是一頭生氣磅礴的虎。他伸出手,碰了碰崔允的肩膀。
“你若變了老虎,那我便隱入終南,天天與兄作伴,你我共采鬆實服茯苓,將來屍解升仙,豈不是妙?”顧野王微笑答道。
崔九愕然望了他一眼,不禁咭的一聲笑了出來:“看來你除了帖經詩賦,旁的懂 的果然不多。你卻不知人哪能輕易化虎?那都是倀鬼作弄的。”
野王渾渾噩噩地問了一句:“倀鬼?”
崔九點了點頭:“正是,所謂‘為虎作倀’,那虎若是吃了人,有時吃便吃了,有時機緣巧合,那人卻變作倀。此鬼若想超生,隻能吃掉另一個人,把那人變作倀鬼才行;然世上亦有一種倀,因著做鬼快活長久了,便能馭他虎他鬼——總之,倘是變作倀鬼,怕是沒有弟口中說的那般好心——隻怕你一接近我,我便張口將你咬死了!”
顧野王聽到這裏,忽然傻裏傻氣地問了一句:“那……佛舍利呢?難道兄上終南山,就是為了給我講故事麽?”
崔九氣得一窒,剛要說話,忽然身形一頓。他將耳朵貼在地上,仔細諦聽。過了一會兒,便輕輕一拉野王,道:“上樹!”兩人躡手躡腳地爬到樹上,剛剛坐穩,野王便覺風至,吹得樹下的野草鬆針微微抖動起來,耳聽得分明,低低一聲虎嘯,崔九抓住野王的手,低聲道:“來了!”
四
一隻吊睛斑斕大虎,慢慢地走了過來。
它似是十分悠閑,在山中走走停停,一會兒嗅嗅盛開的杜鵑,一會兒又左右回顧。月光灑落,這老虎抬起頭,兩隻眼睛像綠寶石一般,熠熠生光。
它忽然縱身一躍,撲住了一隻鬆鼠,隨後像戲耍一般,又將爪子鬆開。那鬆鼠捋了捋胡須,過得一會,便慢慢爬走了。
老虎玩了一會兒,便張開嘴,從他嘴裏跳出一個小人,落在地上。小人約有數寸高,身著紅衣,黑發披在腦後,婀娜多姿。那小人在地上略走幾步,像是疲倦了一般,坐在一朵落地的杜鵑花上。她仰起頭,清麗的臉龐一絲脂粉也無。
顧野王聽到身畔的崔九低低“咦”了一句,與此同時,他也將那小人認了出來,不禁失聲叫道:“哎呀,是素素!”
崔允待要用手去掩顧野王的嘴,已是來不及了。素素猛的睜開眼,目光直射樹上二人。
她慌亂地站了起來,在地上蹣跚幾步,複用雙手蒙住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叉開手指,從指縫中偷望崔九。她的嗓子像蜜蜂,嗡嗡道:“崔郎,莫要看我,我還未曾梳洗打扮……你……你可有胭脂?”
野王看到崔允咬緊了牙關。他的眼中,似有極度的茫然,極度的痛惜,極度的愛戀與極度的悔恨。許久之後,他的臉色才恢複如常。崔九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隻是,我卻嫌脂粉汙了你的顏色呢。”
素素聽了這話,才猶猶豫豫地將手放下,她像是怕冷,將那白杜鵑花瓣裹在身上。老虎乖巧地伏在她身畔,如一隻大貓。三人沉默了一會兒,素素才淒淒說道:“想是崔郎嫌棄妾,不願下來與妾共坐一處了。”
崔九柔聲道:“你一直是個多心人。”那老虎聽到崔九的聲音,忽然大吼一聲,隻震得鬆針撲簌簌落地,隨後它站起來,在樹下焦躁地走了幾步。
素素拾起一枚鬆針,將頭發緩緩挽起,顧野王隻覺她每一個動作,都那般慵懶美麗。素素抬起頭,望著顧野王,嬌聲說道:“顧家阿弟,那你呢?下來陪陪我,可成?”
素素的聲音似有蠱惑,顧野王但覺眼中一熱,他忽然想到了小珠。他想那小珠在初化虎的時候,是不是也渴望有一雙膀臂,將她摟在懷中,叫她莫要害怕;他想到李肅,他想那李肅,是不是曾含著熱淚,將小珠緊緊抱在懷裏。他低低的“哎”了一句,便準備爬下樹去。
崔九一把拉住他,怒斥道:“你瘋了麽?”野王掙紮道:“崔兄,那是素素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將她一人留在山下,她怎會被虎吃掉?鬧得現在人不人,鬼不鬼?”崔九一掌摑在他臉上,恨聲道:“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著解下衣帶,將他牢牢綁在樹上。
那斑斕大虎越發煩躁了,在樹下轉著圈,間或將爪子在樹幹上磨上幾磨,像是躊躇滿誌,要爬上樹吃掉二人一般。素素叱了一聲,那老虎才不情不願地矮下身子。
素素柔聲道:“崔郎,你我這般的情誼,你難道相信我會害你?”
崔九嘴角一翹,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我自是不信,且即便你要讓老虎吃我,也要看它有沒有這本領!”
素素站起身來,輕盈得像不勝杜鵑。嫩色花蕊挨擦她的前額,為她塗下流雲一般的額黃,耳根處朱暈宛然,她仿佛張萱的仕女圖活了過來。隻聽她幽幽道:“崔郎真是個狠心人!”說著不再理會他,而是轉臉望向野王,低聲輕喚:“顧家阿弟……顧家阿弟……”
顧野王但覺血湧上頭,他更是瘋狂地掙紮起來,想要解開衣帶,溜下樹去。
崔九怒吼一聲,不再猶豫。他挽起硬弓,伸手搭箭,朗聲道:“野王,我教你!若要除去倀鬼,隻需把猛虎射死便成,你須仔細記著!”
素素聽得此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晌,她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崔郎!你要殺我?我十三歲便跟了你,你竟不信我不教猛虎害你!”
她的哭聲是那樣的柔弱與絕望,像深淵中傳來的水花。顧野王心欲碎,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崔九問他的那個問題——“換了是我,我會不會殺她?我會不會殺了崔九?”
崔九不言,隻側頭瞄準,素素又哭喊起來:“崔郎,你把那孩子拋下來,我便得脫鬼形,重新做人。你我像從前那樣做一對神仙眷侶,難道不好!”
野王心口一片冰涼,他茫然抬起頭,看著崔九,隻見他咬牙一笑:“教我負了兄弟,素素你婦德不虧!”說罷一箭射下。野王狂叫一聲:“不要!”卻哪裏有用?此箭正中猛虎左足,那大蟲狂吼一聲,夾雜著素素的尖叫:“斑子,你快逃,你不是他的對手,快逃啊!”
那老虎騰的躍起,左衝右突,野王但見地上鮮血淋漓,崔九咬著牙,箭箭射去,隻聽得咻咻之聲不絕,大蟲身中數箭,卻仍是驍勇異常。忽的它一爪掃向古鬆,幾欲將崔九震下樹來,接著又後退幾步,猛衝上樹,竟然爬高了數尺。
崔九大喝道:“素素,我今生負你,下輩子再還罷!”說著抽出最後一枝羽箭,對著趴在樹幹上的虎頭,發力射去。那虎怒目圓睜,大吼一聲,驚飛了寒鴉。野王隻見極大的月亮映著無數鴉影,像一句讖言。他閉上眼睛,和著虎嘯,也長長的尖叫起來。
五
野王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山中喜鵲聒噪,一縷曙光射入鬆林,白雲如仙鶴一般,無憂無慮。
他吃力地轉了轉頭,發現崔九抱膝坐在他身旁,注視著他,見他醒來,便輕聲道:“醒了?”
野王“嗯”了一聲,他望著崔九,崔九也望著他,他漸漸想起昨日發生的一切,像一個夢,他不知道小珠是真的,還是素素是真的,或者這兩人,都不過是崔九給他講的故事而已。他張了張嘴:“崔……崔……”他想親近崔九,又感到受到了傷害,可是眼前這人又分明保護了他。他的耳中回蕩著素素撕心裂肺的叫喊:“你將他拋下樹來……”野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忽然兩行淚流了下來。
崔九轉過了頭,似是不能忍受他的懦弱,隨即又回身惡狠狠地瞪著他,道:“哭什麽!難道你想學佛陀舍身飼虎麽?”
顧野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他的心中空蕩蕩一片,比山穀中的白雲還要輕。他伸出手,卻觸到一個毛茸茸的物事,轉頭一看,正是那頭猛虎,臥在他身畔。他忍不住又開始抽噎起來。
崔九踹了他一腳,冷冷道:“你也該成為一個男人了。”隨即跨過他,幹巴巴的說:“起來,該下山了。”然後他蹲下身子,掰開虎口,有一樣東西“啪”一聲落在地上。
是一塊血紅的寶石,含在虎口中,晶瑩剔透,晨光穿透它,在地上投下五彩光影,像虹,像水波灩瀲。
顧野王伸出手,想讓崔九拉他起來,可是崔允並沒有理他,於是他隻好擦掉眼淚,茫然想著:“原來,要成為一個男人,便是要狠得下心,對得起兄弟,而且,不可以哭泣。”
唉,塵世這樣大,這樣空,而未來又是那樣漫長。
他們朝山下走去。在半山腰,顧野王瞥見了那輛油壁小車。它安靜地棲息在水邊,像它曾經的女主人一樣,玲瓏宛轉。他似仍能聞到車上散發出的淡淡女兒香。
顧野王問道:“九郎,你說,他們怎能分辨這……這是不是佛舍利?”
崔九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悶聲說道:“佛舍利晶瑩圓潤,堅不可摧,正如這塊寶石。怕隻怕他們用一種方法試驗。”
“是什麽?”野王問道。
“取孵了數天的雞卵來試。倘若用雞卵敲打舍利,佛性慈悲,不肯傷害活物,便會自動化成齏粉;那尋常寶石無性無識,自然……”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崔九忽然回過身。顧野王看見他的臉上,仍殘留著昨日素素的指痕。崔九茫然問道:“野王,你說,這寶石,肯不肯也甘願為我化成齏粉?”
(完)
長安城裏彌漫著盛大的香氣,這香氣來自於翊善坊的保壽寺。很難想象這般嬌小的伽藍,竟能發出如此鋪天蓋地的濃香,散不去,化作細雨,和著杏風,點點滴滴,要把少年的黑發浸濕。
小沙彌手捧沉香木盒子,裏麵散放著香餅香丸與白檀線香,立在一尊先天菩薩像之前。長慶元年中榜的舉子們,便從他盤子裏取過一枚二枚香料,及到一個身著白紵衣的少年來時,小和尚卻躲開了,道:“此大殿內先天菩薩帖及張萱的《石橋圖》,亦是好的,相公您便在此慢慢玩賞罷。”說罷高聲道:“請眾位居士隨我去佛牙閣觀佛牙罷!”言畢手一讓,便要領著眾位舉子去大殿後的佛牙閣。
那新登科的少年,喚作顧野王,是個貧寒子弟,年紀很輕,被人譏笑,臉便紅了。他長得其實眉目清秀,尤其一頭烏鴉鴉的好頭發,此刻在大殿中,見同榜的十數人皆斜睨著他,他便一發連薄唇都開始抖了起來。正在此時,顧野王卻忽然覺得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隻聽那人笑道:“小和尚,你那佛牙又有甚麽了不起的?依我看便是假貨,可笑你們還當寶貝一般供著。”
那菩薩共有,線香太濃,看不清她的翠眉與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