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順著圓螺與青蟹出入的池壁,在戈戟般森立的嫩藕林中穿行,荇葉與浮萍撐起片片天空,循著宮垣北遊,水流逐漸變得清澈。醉臥於龍首渠的胡人,長須散發著劍南燒春的芳香,如一根根釣絲,在水中浮沉。
胡人身著白衣,平頭巾子上簪著一朵白花。這景象讓我猶豫了一下,然而日頭漸漸高了,再不走,怕要來不及了。我於是蜿蜒向西,漸漸便能聽到寶昌寺裏的梵唱。僧人們在做著早課,從丹田裏吐出的法音仍帶著雞舌香的味道。
遊入曲池中靜聽,卻是一篇《押座文》的尾聲:“已舍喧喧求出離,端坐聽經能不能? 能者虔恭合掌著,經題名字唱將來。”——原來講經並未開始,我籲出一口氣,尚未定神,卻聽潑次次一聲響,已被一人拘在了手心。
“哎呀……”魚兒翕著嘴叫道,圓眼斜睨,卻原來捧著我的是一個青年。隻見他身著暗紋雪青襴衫,麵如冠玉,鬢似刀裁,好一尊兒郎偉!他端詳著我,笑道:“普潤大師,這便是那條每日來聽經的鯉魚?此魚玲瓏秀美,果然頗有慧像。”
那沙門僧在講台上拈著胡須,正要說話,卻從斜裏閑閑走過一個麗人,雪白的前額上貼著撒了金粉的蜻蜓翅花子,紗裙雪帔在碧草上拂過,籠住無數彩蝶,她邊走邊嬌聲笑道:“三哥,給了我罷!”說著便朝那男子伸出了手。
青年把我捧回胸前,淡淡說道:“怎麽,七妹妹前日做得百鳥裙,東西二京的飛禽聽得你的名字,無不振翅偏逃,今日又要做錦鯉衣麽?”
麗人卻道:“我見此魚的鱗片豔紅可愛,倘是剝下來做成花靨,定然不凡。好哥哥,你要這魚有甚麽用?難道想拿回去討好嫂嫂麽?”說著便用廣袖掩口,嗤嗤地笑了起來。
青年皺眉道:“剝去魚鱗?這也未免太……裹兒裹兒,三哥勸你一句,少犯殺孽,多做功德,況且此魚畢竟李姓……”他話音未落,麗人卻突然變了臉色,冷道:“臨淄王這是甚麽意思?可是在教訓我麽?”
青年道:“我如何敢?何況我甚麽意思,難道你心中不知?近日城中傳的那首詩——甚麽是‘踏殺鯉魚兒’,我不懂,妹妹為我宣講宣講?”
女子勃然作色,冷笑著說:“父皇殯天,命我弟繼位,遺詔又未許叔父輔政,想來你父子心中忿忿不平,卻去傳這些流言。怎麽,要來欺負我寡母稚弟麽?”
青年看了看麗人,過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好一個寡母稚弟,好一個弱不禁風的七妹妹,隻不過卻有個總知內外兵馬的好舅舅,還有兩個能幹姐夫,麾下五萬府兵,號令朝廷,誰敢不從?罷了罷了,我也不與你爭,我隻提醒你,當年你在東都造安樂寺,京城裏除了傳開那首歌,可還有一首,你細思量,日後莫要後悔——至於此魚,既是佛門聖地,不如放了她去罷,算我為妹妹做功德。”說著手一鬆,我便“啪”的一聲跌回了池中。
一怔之下,我連忙潛入池水深處。那裏,有一朵瑞蓮巨大的根莖。“阿彌陀佛!”我在心中低念。透過碧璽一般的荷葉,見那青年接過侍從遞過的巾子,將手擦幹,又撣了撣袍角,拭去並不存在的灰塵。初夏的陽光像能穿透他秀挺的身姿,他對著那和尚微微一躬身,道:“本王還要趕去宮中舉哀,今日便不再叨擾了。”說著提高嗓子,道一句:“葛福順呢?”過了一會兒,便見先前那胡人衝了進來,跑得急了,能看見他白色麻衣下原來穿著虎紋袍。幾個內侍與少年兒郎簇擁著青年揚長而去,我見他裹著白綾袍子,那般好看,不禁看呆了。
“三哥。”在心中默默念道。心底同時泛起甜蜜與苦澀,如此陌生,以致不敢相信。
我隨著三郎緩緩朝外遊去。
看清了,以我的魚眼打量這世界。原來坊門上已蒙上白布,圓小的紙錢如柳絮兒,在空中飄揚。跟了一路,眼見那郎君要入宮門了,他卻忽然下了馬,走至渠水邊,溫言喚我道:“玉環兒,你還跟著麽?”
哎喲,那麽他定是注意到了我身子中那一道白鱗,我忸怩地搖了搖尾巴,紅衣羞得更豔了。
三郎笑了,他指了指東邊,對我說:“你若能聽懂我言,去吧,那裏是興慶池,我住的地方,去那裏等我。”
二
我不能安然地呆在池中等他。太激動,心隨時要跳出腔子外,如迫不及待吐蕊的杏花。於是,我順著彎曲的流水朝外遊去。平康坊內,伎人們洗去的鮮紅唇印在水麵上寂寞地飄蕩,我但願像她們一樣,也能撅起紅唇,佯裝生氣。我躍過她們,繼續往西,胡女在渠邊洗浴,且讓我沾染她們腋下迷人的羝氣;渭水邊有人在彈著離別的琵琶,可也能為我作一琵琶卜?——紅日似要西墜,禁鼓咚咚響起,催我洄遊。哎呀,長安城內一百單八坊有多少旖旎,我怎麽到今日,才深深沉醉其間?
遠遠躲在木舟下,又嗔又怨,等了多時,終於見那薄幸郎緩步走來,耳中聽得分明,他在喚我:“玉環兒——玉環兒!” 或許他的聲音中含著焦急與企盼。
便靦靦腆腆地遊了過去,三進,一退。他低頭看見我:“卻原來你在這裏。”他將纖長的手指伸入水中,我微笑躲閃,池畔有一棵巨大的槐樹,槐花紛紛飄落。我假裝去吃那芬芳的花瓣,不經意,用我的鰭,我的須,觸碰他。
正是銷魂時。
三郎坐了下來。“遇見你,怎生不是緣分?”他對我喁喁低語:“今夜,便是今夜,事成,福歸社稷;不成,死於忠孝——可是我仍忐忑得很,想和父王說說,可是父王,他畢竟老了,被祖母折騰怕了,他又怎擔得起這思慮?”他低頭看我,我亦能看見他眼中熠熠的火光:“幸好有你——你莫不就是那福兆麽?”
他忽然一笑,朗聲道:“大丈夫何須患得患失?不建功立業,難道要我日日聽那賤人的冷嘲熱諷麽?來來來——”他拿出一壺酒,一半傾倒入湖中,一半仰脖灌了進去:“——且醉一番,再做計較!”
夜漸漸深了,三郎不勝困倦,睡了過去。他的睫毛投下濃濃的黑影,他的唇如佛祖,渾圓而薄,他的白衣像一襲水晶衫,腰間係著的蹀躞帶上掛著一把小巧的匕首,同一個琉璃瓶子——倘若今夜不能成功,他是要用這匕首,抑或瓶子裏裝著的毒藥自盡呢?他的喉,可歌莫愁曲,亦可唱破陣樂,他的手掌,可握羯鼓棒,亦可掌金鞘刀。他這樣的美麗,乃是天生的君王,叫我怎生舍棄?我奮力躍出興慶池,投入他的掌間。
清涼的水珠並沒有喚醒他,遠處卻傳來人聲:“大王!大王!”那聲音連同火光漸漸近了,我吃了一驚,更向他手中依偎,到底來不及了——我的尾,終究沒能化入他的骨肉。
三郎迷惘地睜開雙眼,“幽求兄,是你!”他坐了起來,失笑道:“我怎麽睡著了?”那人撲通一聲跪下,看清了,是個中年人——“大王這樣喚臣下,真真折殺我也!”
三郎揮了揮手,示意他起身:“都準備停當了?”他沉聲問道。此刻,他的眼中早沒了醉意。
那人點了點頭:“快一鼓了,該入內苑了。”
“那就走罷!”
二人朝外走去。火光照耀下,劉幽求忽然瞥見三郎左手虎口,不禁失聲道:“大王——怎麽,你今日去文身了麽?”
三郎搖了搖頭,順著臣子的目光,他也看到了我——原是我,終究是我,舍棄千年修行,隻願化為小小魚紋,常棲君王左手,比任何丞宰更忠貞,比任何女人更長久,陪伴他,直至——直至……
我不敢相信,亦不願說出那讖言。
然則,四十八年,誰說太短暫?
劉幽求的聲音顫抖了:“大王,大王……”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大聲道:“從景雲二年至今,臣一直追隨大王,已見祥瑞凡十九事,今日這文身,卻是失尾的鯉魚。自古鯉魚躍龍門,便有雷電燒去其尾——大王這文身天然而成,可不是上天屬意麽?”
三郎的手微微一抖,而我,隻有我,順著他的血脈,讀懂了他的心。這一刻,為了情郎的狂喜,我感到如此滿足。
“走!”三郎沉聲說道。
三
“點燈罷。”三郎道。便有人點起了一根蠟燭。
借著微光,我看見數人圍坐在他身邊。官舍之外,亦有幾十匹人馬,影影幢幢地等待。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像梨花,不勝夜風。
三郎左手執一把素扇微搖,右手端起一高足酒卮,嘴角含笑,黑漆漆眼眸掃一眼眾人,緩緩說道:“韋氏穢亂後宮,安樂驕奢淫佚,這幾年來,二人把持朝政,任用親黨,賣官鬻爵,專作威福,至於挑唆先太子反,鴆殺君王,篡改遺詔,種種罪行,天下皆知,敢怒而不敢言耳。唯有諸位一身正氣,皆是舍生取義的勇士。今夜我欲誅此二人,匡複社稷,少不得倚仗諸位。來來來,且滿飲此杯,今夜過後,你我或俱成朱紫之輩,或共入禦史獄台,我總與各位同富貴,共患難便是!”
他仰脖將酒一飲而盡,酒精衝上我的身體,讓我沾染了他的野心與狂傲。豪氣頓生,恨不能此刻便睥睨天下。或者我的異樣灼燒了他,他瞥了我一眼,大聲道:“燒尾宴已為諸君備好,隻待明晨入席——葛福順呢?”
那英氣勃勃的胡人朝前跨了一步,此刻他已脫去素衣,露出裏麵繡著虎豹紋的戰袍,三郎便站了起來,含笑望著他:“這是我的先鋒將啊!葛將軍,你可願率萬騎去玄武門,踹了韋氏的羽林軍營?”
少年咧嘴一笑,滿不在乎地將編成辮子的紅胡朝後一甩,道:“羽林軍受大王重恩,人心向背,非高韋數賊可動搖。且這幾個田舍漢,靠女人的裙角往上爬,一朝得誌便飛揚跋扈,前次為了豎威,居然鞭打我兄弟,哼哼,兒郎們何曾受過這般侮辱!”他忽然轉了一下眼珠,鬼鬼祟祟地低聲說道:“劉兄妙計,可曾說與王爺聽了?”
三郎便朝劉幽求瞥了一眼。那中年人拱了拱手,笑道:“也並非甚麽妙計,隻不過將楚兒妙兒團兒三位娘子給將軍們送去暖帳。此等並非陽謀,不足說於大王聽。”
三郎一笑即過,道:“葛將軍,我給你一個時辰,拿下高韋幾人,打開玄武門,二更時分,在此會合。”
少年郎將領命而出,幾人在禁苑官舍內,唯有默默等待。燭花結了又爆,爆了又結,那是六月二十日,月亮微微有些殘了,漫天驚心動魄的星鬥,像一個個隨風飄落的字,捕捉,訂盟,祈福,赴任,祭祀,出行,畋獵,安葬,宜忌,凶吉……
他們說,星辰與禍福相倚,他們卻勘不破。今夜流星如雨散落,三郎的臉陰晴不定。
他忽然將左手舉至唇間,我感到他冰冷的鼻尖,和呼吸間杜若的芬芳。
“玉環兒,”他的聲音又輕又軟:“玉環兒若保佑今夜得誅逆韋,待這……待朕登基之後,定要下詔,命天下禁捕鯉魚,朕絕不負玉環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馬蹄,三郎抬起頭,不動聲色,隻有我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麽急促。
馬蹄聲在官舍外停了下來,靴子踩著青石板,恍然之間,已分不清是一人的腳步,或是數人之騎。三郎的手握緊匕首,忽然吱呀一聲,葛福順已大跨步走了進來,他將手上提著的三顆人頭朝地上一扔,粗聲笑道:“果然在寢帳內找到了他們。大王,兄弟們聽說你要開玄武,誅諸韋,無不欣然從命,下一步怎麽走?”
“幽求兄?”三郎將熠熠的目光投向那中年人,他立刻站起來,朗聲說道:“羽林兄弟們肯助大王,還有什麽不成的?葛福順,煩請你再率左萬騎攻玄德門;李仙鳧,你率右萬騎從白獸門入;鍾大人掌管內苑事宜,便將花匠仆役調來,護衛大王,我們在玄武門外等,事成之時,鳴鏑為號,三路人馬在淩煙閣會合。”
葛福順搖了搖頭,道:“不成,那些工匠難道有武藝在身?不如我撥五百兄弟保護大王。”
三郎卻泰然自若,隻微微一笑:“雖是工匠,拿了斧頭刀鋸,亦是有血性的豪俠兒。葛將軍且去——去吧!”
時間漸過,夜色越發的濃,霧氣貼地而生,蛛網與蠓蟲。三郎靜若處子,端坐馬上,右手執轡,左手按腰,和著蛙鳴,閉目虛點樂拍。我細聽,果然,是一首《秦王破陣樂》。突然鳴鏑如琵琶暴響,三郎猛睜目,揚起馬鞭:“走!”便催馬進了玄武門。
三支人馬在淩煙閣會合,葛福順迎上來:“已探聽分明,韋氏在太極殿,事不宜遲,我們這便去前殿罷!”
三郎點頭。穿過一座又一座宮門,火把明晃晃地照著他的側臉,我多想隨著他的血脈一直遊入他的眼中。太極殿巍峨而深邃,含著水汽的風激蕩他的白衣。韋氏在內守著中宗梓宮,聽到外麵兵馬,惶然奔出查看,早有兒郎抽出長劍,隻一下,便將她的腦袋剁了下來。
三郎的目湖之中,定然跌入了那一腔血花。
他無言,撥馬,向西,往公主院行去。踹開肅章門的時候,安樂公主正在對著銅鏡畫眉。她驚愕地回過了頭,看著我們,在她的峨髻花釵紅寶石花鈿下,她的最後一項傑作是桂葉眉,那眉毛翠綠,婀娜,嬌羞無限,貼著她雪白的肌膚。隨即她明白了過來,“臨淄王,你好大膽!”她怒斥道,話音未落,腦袋已滾落在地。
有軍士忽然想起了那首童謠,便輕輕念了出來:
“‘可憐安樂寺,了了樹頭懸。’難道卻是應在了這裏?……”
直到此時,三郎的肅容才緩和下來。他微微點了點頭,輕道:“既如此,便把這兩個悖逆庶人並諸韋的頭都掛在樹上示眾罷!”
有第一聲鳥語,銜來了第一縷晨曦,微醺的夏風在天地間彌漫。滿城縞素,惟有三郎與他的功臣們身著朱紫,朝睿宗潛邸疾馳而去。馬蹄輕捷,不消一日, 便能看盡長安繁花。
下
一
“玉環兒,玉環兒,”似隻做了一個極短的夢,便聽耳邊有聲催促,我呻吟著醒來。一隻雪衣鸚鵡,停在三郎手腕上,輕輕啄著我的腮。見我清醒,便低聲問道:“你還不走麽?”
有泠泠的琵琶聲,和著樓下金鈴與螽斯的嗚咽,斷斷續續,似不成調。忽然三郎一抬手,雪衣女便撲簌簌地飛高了。
他將玉笛舉至唇邊,一縷笛聲幽然而起,帶著無盡愁思。俄而又有一男子吟唱起來:“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隻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卻是一首《水調》。嗓音明淨、端莊,掠過興慶宮的雨簷與青瓦,被風吹散了。
“怎麽,雪衣娘子,你不陪三郎幸蜀麽?”借著那音聲,我向她低語。
她搖了搖頭:“蜀地山高水遠,我身體嬌弱,如何行得?聽聞安祿山頗求三郎宮中樂官伎人,及舞馬白象,我欲去投他,妹妹,不如你與我一道去吧。”
我沉默了。三郎的麵目便在我眼前。他身上的瑞龍腦香,讓我依稀想起四十八年前他呼吸間杜若的芬芳。歲月似無損於他的美麗,朝堂之上的五任相公,後宮之內的兩位麗人。四十八年來,人世間多少錯事、情事、往事、心事,一件一件,分明曆曆在目,卻又恍然如夢。
那男子唱完一段,笛聲卻不歇,他隻好繼續和了下去。
我道:“我總是要陪著三郎的。”
雪衣女歎息一聲:“你這癡兒!遲與早,區區數日而已,又有甚麽分別?”言畢,她便飛了下來,用鳥喙牽了牽三郎的袍角,隨後不再猶豫,展翅疾飛而去。我見三郎的目光跟著她一點白影,直到被夜空染黑,隨後他決絕地閉上了眼睛。
“我總要試試……你卻不懂。”我在心中默默說道。
歌一連重複了五疊,一疊比一疊殷勤,一疊較一疊愁苦,沉甸甸壓著人的心,縱是那機靈的伎人也惶惑了。無可排解之處,力士躡足而來,低聲道:“陛下,車馬俱已齊備,該啟程了。”
笛聲暮然定了,良久,才聽三郎輕輕問道:“這詞是誰作的?”
力士忙躬身:“乃是宰相李嶠。”
玉笛喑啞,三郎亦久久無言。遠山環繞如鐵騎,今夜無有搗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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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樣上路了。青布裹著馬蹄,聲聲敲在標致的月色上。咿呀呀打開禁苑延秋門。我恍然想起,曾經同樣的夏夜與星流,我們卻是等在門外。四十八年,如遊園,而今更漏聲聲,似驚夢。打馬前行,天色微明,前橫渭水,上浮便橋。楊柳如往日繁盛,不解憂愁,我們穿行其間,有一枝正溫柔拂過我的身軀。
唉!多謝長條似相識。
走走停停,到得正午,便停在了望賢宮內。這一座小巧宮館,青藤爬上粉牆,粉牆帶著雨漬,雨漬淋黑宮瓦,幽寂得仿佛不在塵世。眾人都餓了,卻無人獻食。良久,才有一村老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哎呀呀,這不是吾家唐天子麽!”卻被那老叟認出了三郎。
於是趕忙獻出家裏的野蜜與麥麵,和了蜜餅,第一個便奉給皇帝。老叟拄杖,眼睛下重重疊疊的褶皺,尤是笑望著三郎,責道:“陛下久不來狩獵了。”
三郎亦笑:“老丈,我與汝俱垂垂老矣,又哪堪硬弓鐵弦?”
老叟卻不聽,自顧自說了下去:“怕是亦長久未蹴鞠了罷……想當年,吾在禁中執役,親眼見到陛下——還有武家郎君與突厥人打球。陛下當年何等英姿勃發,在球場上左突右衝,如入無人之境。那武家兒郎亦是豐神俊秀,陛下以四敵十,直把突厥人打得垂頭喪氣。哈哈!敢叫他們小覷了唐家子去!”
三郎垂著眼,含笑聽著,野蜜的甜香纏繞我的身軀。他無意識地望著我,大眼中滿是無可言說的悲痛,欲碎,會不會跌落下來,砸著我,燙傷我。三郎三郎,那曾與你一起打球的武延秀,墓上芳草萋萋,卻永遠是那個年輕、秀美,不知愁為何物的紈絝子。三郎三郎,這一刻,我端詳著你的蒼發,突然悲從心來。我不知應當怎樣安慰你——我但願知道該如何安慰你。
二
“……殺之!”有人低聲說道,語氣肅然,而不容置疑。這殺氣騰騰的兩個字將我從夢中驚醒。多少年來,我習慣了承平的歌舞與溫軟的情話,此二字,對我而言,陌生,卻又奇異地使我沸騰。
三郎仍在淺眠,他身邊的麗人,麵目嬌嫩如百合,數日前她化了啼妝,點在長睫下的麵靨,是鉸成圓點子的紅綢與碎藍寶石,如深深淺淺的粉淚。一縷晨光透進窗欞。
照在我身上,似能順著它遊回天空。
我沒動,靜臥在三郎手上,諦聽。門外,韋見素與陳玄禮從皇太子處出來了,正遇著楊國忠和魏方進。國忠兀自洋洋得意,邊走邊大聲說道:“我哪一日不勸陛下?——那胡兒早有反誌,陛下卻是不聽,以至潼關失守……”
他的聲音驚醒了驛館外枕著馬鞍睡覺的吐蕃貴族。隻見他們卷發下戴著碩大的瑟瑟珥璫,素色藏袍右袒,露出黝黑的肩膀。他們揉著眼睛醒來,見到楊國忠,不禁大喜,連靴子也不及穿,便跣足跳至楊國忠麵前,牽著他一隻袖子,訴苦道:“楊相公,我等不過吐蕃使臣,負讚普之命,萬裏來朝,以敘舅甥之情。如今大唐遭此浩劫,我等亦無兵甲在身,且離家數載,頗思故土,求楊相公為我等指一條歸路——那西蜀,我等確是不願去了!”
楊國忠此時又饑又累,正無好聲氣,吐蕃使者卻隻管拉拉扯扯,楊氏不耐煩地振了振袖子,欲將他甩開,見那使者牽得牢,便譏道:“怎麽,我們皇上都不急,你倒急著走。”
那使臣仍是苦苦哀求,依稀便是“也好回去搬兵,吐蕃戰士……”雲雲,接著又有數個吐蕃人圍上前去。楊國忠沒奈何,正與他們委蛇時,門外帶甲的羽林將士們早聽得消息,不聲不響地聚了過來。
為首的一員小將,喚作張小敬,往日在長安亦是一健兒,此時早不複英俊麵目,隻聞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汗臭,又有新汗裹著灰塵淌下來。
他斜覷著楊國忠,直愣愣道:“楊相公,兒郎們都餓了,你可有胡餅?便請給我們幾個充饑罷。”
楊國忠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連眼睛都不曾朝這群低級軍官們抬一下。
小將受此怠慢,不禁大怒,大聲道:“大家作個見證,楊國忠與吐蕃人密謀,是要效仿安祿山,與吐蕃人同反!”眾人同喝一聲:“咄!”說時遲那時快,小將從背上取下硬弓,拉成滿月,道:“楊國忠,你禍亂朝廷,致使君父蒙難,天地不容!”說著當胸一箭,立時便把國忠射死馬下,隨後眾人一擁而上,砍了他的頭,剮了他的肉,這一場變故很快發展成暴亂,他們砍了魏方進,殺了吐蕃人,梟了楊暄,正欲舉刀砍殺韋見素父子,那在一邊冷冷旁觀的陳玄禮發話了:“韋氏父子是忠臣,莫要傷害他們。”
禁軍將士們停住了手,茫然四望,驛館裏倒著二十多具屍體。如今楊國忠被誅了,安祿山的造反終於沒了理由,可是他們的心中仍然充滿對殺戮的渴望,還有憤怒——散去嗎?絕不!
三郎早已醒了,盯著屋頂,聽著驛館外發生的一切。他的眼睛,一如往昔,大而深,眨動的時候,如沉睡的蝶豎起黑翅,帶來挽歌般的悲風。軍士們的腳步淩亂而沉重,在驛牆外,久久不散。
門終於被叩響了,他吃力地撐起身子,青衣裹著瘦骨,玉簪綰著蒼發。隨後探出腳,趿上鞋,床邊有一根拐杖,他摸索地伸出了手。
見魚兒瞠目凝視著他,三郎遲疑了一下,終究他苦笑了,摸了摸我的背脊,對我低語:“玉環兒,你看到了麽——朕已經老了……老了。”
這話如驟然刮起的狂風,席卷我的身體,讓我疼痛得隻想喊叫。我望著我的三郎,此刻他倚仗而立,晨光下皺紋如年輪。我見證著他的蒼老與衰弱——這就像我們在共同保守一個秘密,秘密使我們親近,秘密使我的心悲慟得無以複加。
三郎曳杖走了出去。
“楊國忠陰險佞妄,驕橫跋扈,執掌樞務以來,朝野上下無不怨恨;如今天下震蕩,烽煙四起,兵連禍結,生靈塗炭,皆拜此人所賜!朕從前識之不明,近日也漸漸知曉了他的作為,原想到了蜀地再作理論,不料汝等今日為朕誅殺此賊,朕心甚快——如今奸臣既除,將士們且先退去——去罷,各自收拾,再過一刻便上路了。”
眾人麵麵相覷,卻不後退。倉皇君王試圖撐起的尊嚴,讓健兒們感到尷尬與羞愧。可是,太熱了,太煩躁了,顧不得,早將溫情與禮儀拋在了腦後。便有膽大者上前,粗聲道:“楊國忠伏誅,太真妃亦不該在陛下身邊侍奉,還請陛下割愛罷!”
三郎不答,他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擊,他隻是木然靠在門扉上,像一株病樹。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大概是要極端的痛楚,才能顯出這樣的冷漠。良久,韋諤擔心地朝前走了一步,輕喚道:“陛下……”
這一聲喊驚醒了他。三郎垂眼,用拇指肚兒輕輕撫摩著我,斷續道:“力士……力士……你……”
六月,豔陽,尖利的蟬鳴,汗珠在胸前奔流。三尺白綾,麗人投繯。殺戮不足以使男子們懼怕,而此刻,靜默中他們屏息傾聽,歎息、低語、呼喚、掙紮——會不會有一絲兒聲響傳來?想象,是一種切膚的折磨。兒郎們的心裏,忽然泛起了深深的柔情。
眾人浮想聯翩,仍留在京城的家眷,打著羯鼓催開梨花的盛年君王,如陰影般排布在潼關前的敵軍,曾經的萬國來朝,馬蹄下賭勝,灞橋上聞鶯,佛寺裏氤氳的香煙,集市中異國的珍寶,心中一片溫柔憐惜翻滾如沸,結成相思,結成愁腸,結成鬱與怨,結成懷想與詩篇,終究化成一片空空如也。過往似一場歡夢,或者就連那盛世,亦不過隻存在於眾人的想象之中。
噫!有人道是: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
三.
“陛下!”有人喊道。
正往驛館內走的三郎停住了身體。他側過臉,冷冷一笑:“怎麽?卿等說什麽,朕便依什麽,如今還有何事?可是要逼宮麽?”
那人朝前奔了幾步,“撲通”一聲跪下,磕了幾個響頭,大聲道:“臣死罪!臣等深受陛下重恩,想的是如何殺敵報國。如今安祿山跳梁小醜,危害家國,劍南雖好,楊國忠在彼處多年,關係深厚,恐對陛下不利,吾等願保陛下去朔方:西北原有重兵,盡可為陛下所用,再調郭子儀李光弼之軍,合力東進洛州,討伐逆賊,則社稷恢複,指日可待。請陛下三思!”
另有一人喊道:“天子離帝城,是大不祥。依我之見,不如還京,以安民心。”
立時便又有人反駁:“不行,西京與潼關太近,如今兵馬未集,還京有大風險,臣之建議,陛下莫若幸太原,此地進可攻退可守,足以安國定邦。”
眾人的七嘴八舌,三郎的不置可否。我的心咚咚如戰鼓槌響。將期許的目光投向三郎,我多麽想衝著他的心腑,大聲叫喊:三郎三郎,你的殺伐決斷呢?你的勇氣呢?你的力挽狂瀾的信心呢?封常清死了,哥舒翰病了,潼關失守了,東都陷落了,可你還有顏真卿,還有郭子儀,還有無數忠勇的將士,在前線譜下多少悲壯的戰歌!你若敢,便走出去,端坐馬上,領著他們去靈武。安祿山何足畏也!鯉魚兒化龍,我隻跟隨君王。難道你要輕易地讓這一切,都如泡影般幻滅麽?
像火把短暫照亮黑暗空曠的深淵,我的殷切灼痛了你, 我看到你的眼中亮起了一簇火花,我以為,一切要改變了。我翕張著嘴,欲在你的肌膚上躍動,可你終於怯懦地垂下了眼睛。
“朕心意已決,須得幸蜀。諸位勇士便隨太子東去破賊,收複長安罷!蜀道雖難,卻無兵亂,你我君臣一場,今日便在此訣別——去罷,莫學小兒女情長,侍奉太子,平息胡亂,才是真正的大忠大孝!”
我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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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蜿蜒向上,劍門巴蜀,一程程水綠山青。忽然,有侍奉的小黃門指著身後驚叫起來:“陛下快看,龍!龍!”
眾人一起停了下來,回頭張望。不知什麽時候,西北升起了一片巨大而渾厚的雲彩,驚心動魄,壯美無涯。雲彩似在翻滾、膨脹,間或從中露出一鱗半爪,像在孕育著什麽,昭示著什麽。
三郎望著我,我亦望著他。隨後我不再猶豫,身體騰空而起,朝西北追去。那邊廂,金燦燦流霞兒如宿命,這棧道裏,卻落下淒涼雨霖霖。明皇佇立其間,久久不動,煙雨逐漸打濕了他的衣裳。
唐隆政變與馬嵬之變
唐明皇李隆基這個人,極具個人魅力。我以為他與其祖孫最大的不同是,他下得了手,夠狠,可是多年宮廷的血脈,又使他充滿溫情,富有才華,是很有人情味的一個君王。
唐隆政變之時,鍾紹京是起過退縮之心的,他的近臣王毛仲則根本沒露麵。即便這樣,事成之後,李隆基也未怪責此二人。他不是睚眥必報的君王,心理很健康。
先來說說唐隆政變。
唐朝的太極宮與明清故宮不同。太極宮在長安城最北處,每邊皆有數門。如按現代故宮而言,禁苑相當於現在的北海景山(不過要比北海和景山大很多,據說有120平方公裏)。唐隆政變時,玄宗從禁苑南門先入禁苑。當時的苑總監為鍾紹京,是鍾繇的十七世孫。他的書法也很棒,號為“小鍾”。
唐隆政變的背景是這樣的:中宗登基後,皇後韋氏專權,皇女安樂公主亦驕奢淫佚,她想仿效武則天,便讓中宗立她為皇太女,雖然中宗沒有答應,可也並未責備她。710年5月,她與母親一起毒死中宗,扶她的弟弟,當時才16歲的李重茂繼位。中宗遺詔命相王——即李隆基之父,後來的睿宗李旦輔政——亦被韋氏一黨篡改。6月20日,李隆基發動唐隆政變,斬殺韋氏一黨,扶父親李旦繼位。兩年後,睿宗禪皇位於玄宗。
安樂公主是中宗李顯最寵愛的女兒,韋氏是當年陪著李顯共患難的妻子。當年二人倉皇出京,韋氏在路上分娩安樂公主,用衣服裹著,所以小名裹兒。698年安樂14歲才回到西京,從此把京城鬧得雞飛狗跳。譬如她那條著名的百鳥裙,還有她造的宅子,挖的定昆池,她想要任用官員,便蒙著父皇的眼睛,捉著父皇的手,叫他簽字。她是中宗最疼愛的女兒,有最天然的父女之情,可是,就是她,和母親,殺了父親,殺了丈夫。
安樂公主嫁過兩個人,第一個丈夫是武崇訓,此人不多說,第二個丈夫是武崇訓的堂弟叫武延秀。此人有些意思。則天朝的時候,突厥和唐朝打架,兩國準備和的時候,和親便不派公主,而是遣男子去突厥了,這倒黴孩子就是武延秀。武則天派閻知微帶武延秀去突厥,沒想到對方不認賬,聲稱他們公主要嫁的是唐家子,可不是什麽武家兒郎。閻知微是奴顏婢膝,做盡醜事,以求脫身。當時有官員回來向則天後報道,說閻知微騎的是豬,武則天不解,其人道:“騎豕者,夾屎走也!”武則天放聲大笑。
閻知微是閻立本的孫子好像,因為做漢奸做得太讓人瞧不起了,最後在西市被活剮了。
過了幾年,武延秀才脫身回國。他長得漂亮,會說突厥語,蹴的一腳好鞠,天生帥哥。後尚安樂公主。唐龍政變的時候,安樂公主和自己的小蜜在宮內畫眉,先被殺,大概駙馬武延秀在附近,趕過來的時候,在肅章門旁也被殺了。
唐隆政變的路線大概是這樣的:
大概在現在故宮的神武門(北門,不是南門哈)方向,葛福順先殺韋睿(韋皇後之兄韋溫之族弟),韋播(韋溫之從子),高崇(韋溫外甥)三人——中宗去世後,韋氏怕出亂子,便派這幾人掌管羽林軍——同時玄宗在景山公園南門售票窗口那個小亭子間裏等消息。
過了兩小時,葛福順順利完成攻堅任務,接著他帶左萬騎攻玄德門——這個不好說,因為故宮隻有四個門——大概相當於現在神武門東邊的城牆上又開了一個門子,李仙鳧帶右萬騎攻白獸門——故宮的西華門,李隆基帶著兩百多花園管理處的民工,拿著鐵鍬棒子在神武門外等——就是現在停一堆旅遊大巴的地方哈,然後幾人會合於淩煙閣(大概在現在故宮東六宮處),然後跑去太極殿(故宮太和殿位置),當時中宗的棺材還在那裏,韋氏在守靈,殺之,又去西邊的公主院,斬安樂公主,第二天殺了一堆韋——這是20日發生的事,24日,睿宗在太極門(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午門)繼位。
萬騎是太宗時代發展起來的一支驍勇的,類似於警衛團的部隊。最初選的都是蕃人——朝著哥薩克或者近衛軍那方麵想,肯定條特棒,盤特靚,哈喇子,掉下來——穿著虎紋衣,馬鞍上繡著豹紋,太宗時代叫百騎,後來發展為千騎,萬騎,分屬羽林軍,後來的飛騎營,左右屯營等,大概都是警衛團羽林軍的別稱。
劉幽求是唐隆政變的大功臣,按說,玄宗應呼他的字,而不是名,可是他的字在新舊唐書上已亡佚,故直呼幽求(這人大概是廣東人?)
雞舌香,即丁香,古代口香糖;《押座文》是講經之前和尚們念的一段文字,有肅場的作用。《敦煌變文集新書》內收藏了好幾篇《押座文》,有興趣者可一觀。襴衫,是一件套的袍子,中間有一道橫紋,故曰襴。所謂的“燒尾宴”,就是升官以後,請朋友吃的那頓飯,禦史台,現在的紀檢部門,亦設獄,可雙規官員。
“踏殺鯉魚兒”一詩其實說的是唐隆政變後兩月,李重福在洛州的政變——並非中宗之被毒殺——失敗後,李重福投水自盡。
至於安史之亂,寫它的書實在太多了,最詳盡的,大概是姚汝能的《安祿山事跡》。後人從中附會出許多亂七八糟的傳說。比如姚汝能提到貴妃自盡後,鞋子留在驛庭中,便有人繼續寫驛站裏打工的老太婆,撿到了那雙鞋,有文人要來看鞋的,一律交錢,以至於大富。至於說到太真便成了仙女兒,那就更是美好的想象了。
《舊唐書》裏記載唐玄宗有兩次下詔使天下禁捕鯉魚,自是因為“李”“鯉”同音,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有一種古典的情思在裏麵,正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
結合《酉陽雜俎》裏記載肅宗帶兵去靈武抗敵,一日驛館外有一高大婦人,攜雙鯉,狂叫:“皇帝在哪裏?”
肯定是個瘋婦,鯉魚獻君王,自是不會再去找玄宗了。
唐明皇事跡一路讀來,讓人唏噓。盛年時代,他打著羯鼓,能讓滿樹花發——雖是唐人一貫誇張筆法,然何其俊逸!讀到後來,看到最多的是“垂淚”,“涕泗”,“潸然”,“感泣”,再後來,人就真老了,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近乎稚童(如他做太上皇的時候,指著自己的女兒壽安公主對代宗說:“蟲娘是鴉女,汝後與一名號。”,蟲娘,即壽安公主;鴉,明皇小名是鴉,也稱阿瞞。讀這段,似乎都能看見明皇顫顫巍巍,垂垂一老翁的樣子)——其實誰都有那一步,但是,這樣近乎完美的皇帝,會讓人感歎。
關於唐玄宗的文學作品,除了《長恨歌》以外,我知道的還有兩個,一個是白樸的元曲《唐明皇秋葉梧桐雨》,因是戲劇,在短短數折中交代了《安祿山事跡》裏幾乎所有內容:從祿山戰敗被明皇赦免,君臣結緣,到李隆基變作太上皇為止,其中優美詞藻,比比皆是;另我聽過的有一個京韻大鼓,駱玉笙的《劍閣聞鈴》,單講雨聲,那一把嗓子,婉轉斷續,叫人心動神搖,推薦一聽。
附:
京韻大鼓《劍閣聞鈴》
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猶存妃子陵。題壁有詩皆抱恨,入祠無客不傷情。萬裏西巡君請去,何勞雨夜歎聞鈴?楊貴妃梨花樹下香魂散,陳元禮帶領著軍卒保駕行。(甩板)
歎君王萬種淒涼千般寂寞,一心似醉兩淚如傾。愁漠漠殘月曉星初領略,路迢迢涉水登山哪慣經。好容易盼到行宮歇歇倦體,偏遇著冷雨淒風助慘情。劍閣中有懷不寐唐天子,聽窗外不住的丁當連連的作響聲。忙問道外麵的聲音卻是何物也,高力士奏林中雨點和簷下金鈴。這君王一聞此言長籲短歎,說正是斷腸人聽斷腸聲!(甩板)
似這般不作美的鈴聲不作美的雨,怎當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情。灑窗欞點點敲人心欲碎,搖落木聲聲使我夢難成。鐺鋃鋃驚魂響自簷前起,冰涼涼徹骨寒從被底生。孤燈兒照我人單影,雨夜同誰話五更?從古來巫山曾入襄王夢,我何以欲夢卿時夢不成?莫不是弓鞋懶踏三更月,莫不是衫袖難禁午夜風。莫不是旅館蕭條卿嫌悶,莫不是兵馬奔馳心怕驚。莫不是芳卿心內懷餘恨,莫不是薄幸心中少至誠。既不然神女因何不離洛浦,空教我流幹了眼淚望斷了魂靈。(甩板)
一個兒枕冷衾寒臥紅羅帳裏,一個兒珠沉玉碎埋黃土堆中。連理枝暴雨摧殘分左右,比翼鳥狂風吹散各西東。料今生璧合無期珠還無日,但隻願泉下追隨伴玉容。料芳卿自是嫦娥歸月殿,早知道半途而廢又何必西行。悔不該兵權錯付卿義子,悔不該國事全憑你族兄。細思量都是奸賊他把國誤,真冤枉偏說妃子你傾城。眾三軍何仇何恨和卿作對,可愧我想保你的殘生也是不能。可憐你香魂一縷隨風散,卻使我血淚千行似雨傾。慟臨危直瞪瞪星眸咯吱吱皓齒,戰兢兢玉體慘淡淡花容。眼睜睜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悲慟慟將何以酬卿又何以對卿。最傷心一年一度梨花放,從今後一見梨花一慘情。我的妃子啊!一時顧命誤害了你,好教我追悔新情憶舊情。(甩板)
再不能太液池觀蓮並蒂,再不能沉香亭譜調清平。再不能玩月樓頭同玩月,再不能長生殿裏祝長生。我二人夜深私語到情濃處,你還說恩愛的夫妻世世同。到如今言猶在耳人何處,幾度思量幾慟情。窗兒外鈴聲兒斷續雨聲更緊,房兒內殘燈兒半滅禦榻如冰。柔腸兒九轉百結百結欲斷,淚珠兒千行萬點萬點通紅。這君王一夜無眠悲哀到曉,猛聽得內宦啟奏請駕登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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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怕腥味重啊
滿口都是甜蜜和苦澀。
你怎麽能寫得這麽好。
我就打算寫兩章呢,哈哈,馬上就要結束了……
這剛開了頭,就挺吸引人的。文字也一如既往地漂亮。知道你會把它整理得更平順的。邪門應該是讚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