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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術(1,2)

(2011-02-17 13:59:42) 下一個



寒食節那一天風住了,敦煌城的天色變得像柳枝一樣。


頭一天,三娘子從郭法律店裏買了四升臥酒。人家問她作什麽用,這傻子笑道:“我阿爺要入墓了,明天你來,送我阿爺。”然後她就去了衙府,人家又問她:“三娘子,你來作什麽?”這癡兒鼻涕嗒嗒地說:“明日我阿爺要入墓了,喚我來要幾張破紙,你們明日也來。”那時踏舞的定興郎君和樂營使張懷惠都在,他們點點頭道:“到底是押牙想得開,在墓中修持念佛,死後多半要免受輪回之苦了。”紙匠蘸著口水,數了幾張紙給她,道:“旁人我是不給的,押牙到底不同,阿郎即便知道了,想來也不會怪罪於我。”他這話不是說給三娘子聽的,是說給歌郎和樂官聽的,他們聽了這話,像蟈蟈一樣齊聲說道:“不會怪罪於你的。”然後他們三個呆呆地望著三娘子扭著屁股走遠了。她穿著聯珠紋茜裙,碧色短襦,拋家髻沒有梳好,一縷亂發像流言。寒食前一天,大家都知道押牙要入墓了。


很多年間沒有老人願意自行入墓了,這些老不死的總是貪戀最後一口氣。所以整個敦煌城得到消息後,都沉浸在說不出的興奮中。期待,一絲羞赧。這些我都知道。


寒食那天早上下了幾滴雨,像黃鸝的鳴叫婉轉又短促。我穿好圓領袍,係上黑革帶,正在頭上束透額羅襆頭的時候,我那漂亮的女婿,阿郎的子弟兵康存立闖了進來。他的鼻孔一張一翕,手裏拿著件白綾暗花闌衫,道:“阿爺,這是尚書大人贈給你的。”——那麽我要入墓這件事情看來已經驚動了尚書大人。“他會來麽?”我撚著胡須,慢慢問道。康存立搖了搖頭:“尚書大人要去南沙園為結葡萄賽神。”這健壯的年輕人圍著我轉了好幾圈,快活地說道:“那麽我去把牛車趕出來罷。”


太陽很好,反射進康存立的眼珠子裏,像兩顆蜜絲大棗。我坐在牛車上,大家看到我們,便說:“押牙這就要出發了麽?”於是他們跟著我們,隊伍越拉越長。我路過鷹坊的時候,那些激動的鷹也飛過來了,它們在人們的袍衫上拉屎,以紀念這不尋常的一幕;我路過蠶坊的時候,那些軟體動物都翹起了頭,向我致敬,大家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像擂起了戰鼓、羯鼓、腰鼓、瓷鼓,像他們興奮的心髒,跳在了一處,咚咚咚,咚咚咚,以至於胡祿匠從胡祿坊裏跑了出來,他手裏拿著剛做好的皮胡祿,驚慌失措道:“戰馬!我聽到了回鶻人的戰馬!”大家發出了響亮的嘲笑聲。胡祿匠眼睛一亮,大聲道:“那麽押牙要走了麽?”他於是也加入了送行的隊伍。


一到墓前,人們就忘記了出城的初衷,他們一哄而散,席地而坐,連臂踏歌,飛鷹走狗,呼盧擊鞠,飲酒取樂。我——我押牙,我領著他們出來,沒有我,哪有狂歡,可是他們不再理我,像我已不存在了。三娘子給了我一塊羊肉,幾個胡餅,還有經卷,放在墓裏,隨後她就不見了,或者去碧草地裏和誰野合了。我的墓裏還有一鋪彌勒佛像,彌勒佛在龍華樹下說法度人。後來趕趁兒郎們來了,他們圍住我唱:“大風不適兮池水乖違,九橫交馳兮十纏侵逼;三途流浪兮六道輪回……”然後他們就把羊肉和胡餅搶走了。在這末世有九十六億人,或者九十四億人,或者九十二億人會得阿羅漢正覺,但不包括這些快活的笨蛋,他們注定要沉淪。


然後天邊出現了一個異鄉人。


異鄉人頭戴雙尖氈帽,赤裸上身,下穿白胯,腳蹬皮靴,手持橄欖枝,雙目凸出如閃電,絡腮胡子上停著三千生靈,由一隻蜘蛛掌管。他慢慢走下山脊,站到我們中間,小聲說了一句什麽,沒有人聽清,於是他提了口氣,大聲道:“唐朝要亡啦!”


沒人理他。沒人聽得懂他的語言,沒人裝作聽懂了他的語言,先知們總是遭到冷遇。異鄉人吸了一口氣,他把橄欖枝插在了地上。


那棵橄欖枝很快長大了,變成了又細又長的載竿。他抓起四隻黃蝴蝶,送到嘴邊一吹,他們結成了學郎子,爬到竿頂,載歌載舞。這偉大的幻術逐漸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另外四隻蝴蝶變成了英俊的音聲人,吹橫笛,拍檀板,彈琵琶,發皓齒,啟朱唇,眼珠兒風流,開口歌唱,八萬四千個字符太纖細,俱被風捕走了。


突然一個學郎子從載竿上摔了下來,人們驚叫著,沒等落地,他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紙鳶,在碧清的空中懶洋洋飄著。


大家拍起了手,“幻術師,偉大的幻術啊!再來一個吧!”人們驚歎道。


幻術師做了一個手勢,讓大家安靜下來,於是這些蟻民乖乖閉上了嘴。在靜悄悄的等待中,幻術師自己爬上了竿子,麵朝西北,這樣他就能在這巴比倫塔上找到佛教徒的語言。他尖叫道——而這一次大家終於聽懂了——“唐朝要亡啦!回鶻人要來啦!”他說。










我自行入墓的舉動迷住了所有人,並在城裏引起了一場激烈的論戰。我不懼怕,一個人要有創舉,他就必須有承受風言風語的勇氣。何況人們並沒有將矛頭對準我,他們把矛頭對準了三娘子和康存立。三娘子是傻子,她聽不懂,康存立是胡人,他裝作聽不懂。散酒店裏儒生慷慨激昂地念著《孝經》:“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今老人尚在而欲脫贍養之責,此等行為,豬狗不如……”


僧官們沒有理他,美妙的佛法,離俗世而滌塵慮,沒有慧根的人不值一救。何況明日便是四月十五,他們要入寺結夏了,三個月出不來,他們要好好享受最後一口美酒。看客們張著嘴巴盯著儒生,這給了他勇氣。“‘君子之事親考,故忠可移於君’,無孝何以論事君,無孝何以論立身……”他欲待繼續說下去,忽然街上起了一陣喧嘩,原來又一個丈母娘被塞進了肩輿,抬出了城。現在城外布滿青塚,隨處可見老年人。他們有人腰係蹀躞帶,帶子上掛著短劍和彈弓,他們用這些東西打田鼠充饑,他們智慧或愚昧的思想遮蔽郊野,像一片廣大而踟躕的樹蔭。


又過了一個月,傳來了一個消息:景帝被廢了,唐果然亡了。


敦煌人感到茫然。他們在送走了所有老年人以後,曾經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年輕與強壯。“早晚滅狼蕃,一齊拜聖顏!”吐蕃人都能打敗,甘州回鶻簡直是個屁!現在老人走了,那被人遙遙膜拜的偶像轟然倒地,保什麽家?衛什麽國?人們感到了豪情之後的空虛與怯弱。


在這個時候人們重新想到了幻術師。他曾經被人看作騙子,他的讖言侮辱了勇敢的敦煌人——他現在被人看作先知。寒食節那天,因為偉大的先知作出了大不敬的預言,他離開了人群,不知所蹤。


“幻術師呢?他在什麽地方?”人們一見麵就互相打聽。有人說在莫高見過他,於是便有人三三兩兩地去找他。


異鄉人坐在宕泉河畔,陽光下他百無聊賴地抓著虱子。人們圍了過去——“偉大的先知啊,告訴我們要如何逃避那滅頂之災?”他們帶來了初熟的葡萄和白羯一口獻給先知,敬畏地問道。他們現在失去了勇氣,回鶻人像鴆盤荼鬼,他們一進城就要吃掉孩童的腸子,妒婦的眼珠和男人的塵根。


異鄉人的眼睛亮了——“讓我來保護你們!”他尖聲笑道。他讓人民從山上采來丹土,拍成一個一個佛像和佛塔。每有一個成形,便有一個敦煌人消失。其實那不是消失,他隻是被藏入了佛像和佛塔之中,這些土製的玩意兒得意洋洋地躺在陽光下,他們現在確信自己安全了,沒有刀光,沒有劍影,沒有等待擄掠的恐懼。先知說,要把他們供奉在佛前,等回鶻人走了,等李氏兒郎重新回來作萬王之王的時候,他要把他們變回來。“就像做一場夢一樣,”他安慰他們道——“其實你們現在經曆的也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苦口婆心地加了一句,但是沒有人聽得懂。


到七月十五中元節的時候,回鶻人兵臨城下。但是沒有人感到恐懼了,大部分敦煌人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寄居地,後來的人將先去的人搬進洞窟內,他們又在每一個洞子裏點燃了燈籠,燈樹和影燈。每一棵燈樹上都有七百零一根蠟燭,一共有七百零一個洞子,我請你們想一想,在百鬼出行的夜晚,整個莫高窟該有多麽的輝煌,多麽的正氣浩蕩!


回鶻人進城後,苦惱地發現他們實際上占領了一座棄城,這是對他們驍勇善戰的侮辱和打擊。他們實際上並不吃孩子的肚子和婦人的手臂,他們隻是需要勞力和戰士而已。他們四處尋找,掘地三尺,用燎禮問天,用瘞禮問地,焚紙給祆神,金山神,孔聖人和佛祖,但是他們失望了。這時幻術師找到了他們。


“我知道敦煌人藏在什麽地方,”他鬼鬼祟祟地說道:“我帶你們去,隻要你們每人給我一顆瑟瑟珠子。”


他的身邊很快堆滿了瑟瑟珠子,他用珠子給自己鑲了一個螺髻,得意洋洋地頂在頭上,很高,像要觸到釋迦牟尼的腳跟。於是他們歡天喜地地出發了。當回鶻人看到那燦爛的燈景時,他們深深吸了一口氣。


“偉大的佛祖啊!”他們低聲歎道。於是他們暫且忘掉了塵世的煩惱,一心沉浸在狂熱的宗教情緒中。


他們一個洞接著一個洞的禮佛,這時有一個小兵不慎打翻了一盞油燈,一棵燈樹倒了,帶著另一盞走馬燈也倒了,很快的,整個莫高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幻術師站在宕泉河邊,看著這地獄之火——三昧真火——永不滅的揚盡稗子的末世之火——那些藏在丹土和泥沙裏的民眾,沒有人憐憫這些不孝子孫,這些沒有同情心的傻子,這些善於遺忘的笨蛋,等待火苗向他們逼近,包圍他們,死亡的來臨,幻術師手舞足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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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shu 回複 悄悄話 寫新的了,近來又看了不少書?這篇先無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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